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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幕『带来奇异委托者』

「……真是这里吗?」

在伦敦中心区边缘,靠近最东边一角───一幢五层公寓建筑的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一副无比困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敲响眼前的门,暂且等待了一会儿。

然而,不论她等多久,都没有住户出来的迹象。她再次看了看门上的门牌,确认房间号码,与手中的便签进行对比。在确认到自己并未弄错门牌号后,她再度敲响门扉。

敲门声回响于四周,但不出所料,这次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所得到的并不是房中住民的回复,而是沉默。

「啊!真是的!」她似困扰,又似愤慨地跺了跺脚。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啊。明明介绍的人说,这个时间肯定有人在的。」

她大声抱怨起来,用比之前更大的力道敲门。

「打扰一下,请问有人在家吗?」

她隔着门直接询问道,然而正如她所预料,毫无回应。这也使得她渐渐焦躁,同时生起了放弃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她垂下了肩膀,叹了口气。

「啊,真是的,如果没人在家就回一声嘛。」她随口试着讥讽道。

「───……没人在家哦。」

接着,便从门后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复。瞬间,她的忍耐抵达了极限。

「这不是有人在吗!」

她彻底抛弃掉英国淑女的形象及修养,大声怒吼着,粗暴地上下摇门把手,弄得咔嚓咔嚓作响,欲强行开门。

不过,门上了锁,她这样根本不可能打得开。

但她根本不打算停手。既然知晓对方是假装不在家,那她也完全不再有所客气。

「这不是有人在家嘛!这不是有人在家嘛!既然在家,那麻烦出门一见!把这扇门打开啦!」

她用力上下摇门把手,似是要将门把手弄坏一般。

「我已经知道有人在家了!别再假装不在家,快把门打开啦!」

同时,她如此大喊着,并不停用拳头大力捶门。

不多时───

「───啊~烦不烦啊,吵死人了!」

从门后传来似恫吓般的暴躁声音。

同时,她眼前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面对终于打开的门,她后退了一步,看向开门的人。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头肆意披散着的亮丽黑发。其发柔顺如墨,仿似天鹅绒。

紧接着,是一张自长刘海的缝隙处露出的年轻面庞,此时上面正露出怀疑的神色。其年龄看上去应该不足二十。从声音的语调可辨别出他是男性,不过其容貌却是呈中性。若是从远方望见他,肯定难以分辨得清他的性别吧。

那名青年男子冷冷地睥睨了她几秒。

「……你谁呀?」然后,他非常不耐烦地问道。

「……用这种态度对待客人……您认真的吗?」她有些惊讶,眼神半眯,反问道。

「哈?客人?为啥?」青年男子顿时失声惊呼起来,如见到某种难以置信的事物般瞪大双眼。

于是,她把手中的便条拿到他眼前,给他看:「我叫玛丽亚・帕金森,经某位先生介绍过来的。据他说,这里有家不管多么麻烦的委托都会接受,且能完美将之完成的万能助手。」

「……」

听她这么一说,青年男子瞥了眼便条,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耍人的吧……」他嘟囔了一声,并用力地把头发往上拢了拢。

「……哈……请进吧,客人。」

似死心般,他后退了一步,并邀她进屋。

总算能进去了……正当她准备松口气时,她刚一踏进房内,顿时便惊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这房间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忘记了修饰语言,说出了心中最先想到的话。

说是房内物品摆放杂乱的话,房内的情况却又太过凌乱,完全想不到这居然是有人生活的地方。

───皮制书以及大量的纸张。

这便是这间房间内的一切。

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俄语、拉丁语、东洋语、远东语等等……从书本装订上的文字来看,就只有与这些语言相关的书籍。不过,不难想像到,除此以外还有很多───虽只是猜测,但堆积在这间房间里的书籍大概包涵了古今东西全部的语言。

数座堆得高到异常的书塔密集地耸立在一块,看着甚至有些壮观。本就逼仄的房间因眼前那些大量的书籍,令人感觉更加拥挤。

她都不禁默默感叹,真亏这里的居民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

「……诶?」

她忽然想起件事,环视四周。方才邀请她进屋的那名黑发青年男子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她慌慌张张地寻找起他的身影,然而视野却被高至天花板的书山所遮挡,导致她一无所获。

正当她束手无策时。

「───怎么了,往这边。」突然,青年男子从书山间探出头,对她说。

玛丽亚急忙跑向他身边,并跟在像是一不留神便会不见踪影般的他身后。

青年男子身穿衣领左右不对称Asymmetry的黑色背心Waistcoat,在前方领路。她朝着他的背影问道:「我想请教一个问题……难道您一直生活在这房间里吗?」

「那怎么可能,这里是库房。」青年淡淡地说,耸了耸肩,露出一丝冷笑。

见此,她感觉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但她立刻将之抑制住,现在跟他发飙,并非明智之举。不然,自己便白来一趟了。

她并未出言抱怨,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着,两人来到了一间不再有书山的整洁小房间里。房内有着许多虽难称得上昂贵物品,但也算是有些风趣的家具:沙发Chesterfield、复古桌子、扶手椅Arm chair,以及办公桌Resolute desk。在看到房内风景的瞬间,她顿时因俩房间之间的差距,而心生出一种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来到视野开阔的草原的豁然开朗之感。

「于是───」

在她木然地呆在原地时,青年男子并未邀她入座,而是径直走到房间一角,拿起茶壶,很随意地放在桌上。然后他取出两个杯子,慢慢倾斜茶壶,往杯中注入茶水。

「───你说自己是经人介绍过来的……那人是谁?」在倒好红茶后,他边用手势邀她坐下,边询问。

她坐到沙发上,很干脆地答道:「我最初是去了贝克街。那里不是有位名侦探吗?」

「……嘛,确实有。然后呢?」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她继续说:「当然,我是去委托他工作的。因为我听说不管事件多么复杂,他都能完美解决。可他并未理睬我,说是他对这种事件不感兴趣,要我去找别人!在我走投无路时,他的助手───」

「啊,OK,我已经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当话题正开始说到重点时,青年男子打断了她,并让她稍等片刻。他夸张地大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来───拿起挂在墙上的蒸汽电话的听筒,开始拨弄起了拨盘。

打断别人说话,这突然是要做些什么呀?

正当她这么想时,青年男子朝着话筒大吼起来:「───喂,华生!约翰・H・华生医生!你丫的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居然跟甩包袱似的,把跑你们那去的工作整个全甩给我们……你那里的咨询侦探大人有那么忙吗?」

玛丽亚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名青年男子居然与那位名侦探相识。

───不对,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对方介绍她来这个地方的。不难联想到他们彼此相识。

然而,不管怎么想,她都感觉他们身份不相称,或者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自己会对眼前这名青年男子抱有那种印象Imagine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在她想这些时,青年男子沉默了下去。接着───

「───这活适合我们,呵。你说那家伙是这么判断的?」

他那方才都还很暴躁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些许,或者说是变得有些冷漠。他似是思忖般,把手搭在嘴边,沉思了一会儿。

「───你们欠我们一次人情。」

在没好气地说完这句后,他把话筒放回原处。

「啊,去他娘的!」

接着,他咒骂了一声,似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踩着粗鲁的步伐,坐回沙发上,然后挠了挠长长的黑发。

「我先订正一点。咱们这儿可不是万能助手。虽然很相似但却不同。咱们这儿是承包商事务所,还请记清楚这一点。」

「哈、哈啊……」

听闻此言,她有些疑惑,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不同?但是,她对那个区别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有他是否愿意接受自己的委托。

似乎读懂她的意图,青年男子嗤笑了一声,然后───

「───说来听听吧,小姐。是的,你先说,至于接受与否……则是在听你说完后再讲。」他向她抛去宛如凶猛野兽般的视线,语气满是不悦地说。

「───!」

那目光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心生出一种像是在放松警惕的瞬间,被野兽咬向喉咙般的错觉。

不过,那或许并非错觉。

现在,青年男子仍在盯着她。

像是在猜测着她的心中所思。

又像是在评估着她的为人。

他那锐利的视线,使得她有种自己彻底被他看穿了的感觉。

玛利亚拼命按耐住想要立刻逃离此处的冲动,动作优雅地把手伸向眼前的茶杯,并将之端至嘴边。

温热红茶的芳香扑鼻而来,缓解了她些许紧张。在将那份逃跑冲动与红茶一同咽下后───她终于轻启红唇,缓缓地说:「───我想劳烦您,帮我找一位失踪了的友人。」

「友人?」

「是的。她的名字是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是我在学院里的同学。」

「学院啊……」 青年男子似是有些感叹,挑了挑眉。

───学院,又名皇家蒸汽研究院RES。是专研由国家主导的蒸汽科学项目的教育机构的统称。他们招生时,不问年龄、身份、性别乃至贫富。

入学条件仅有一条:『极其优秀者即可』。

为保证英国的蒸汽技术能始终走在世界最前沿,该机构实施彻底的实力至上主义,将众多逸才聚集于此,是处汇聚着英国睿智的场所。世人时而将此研究机构称为「硕学院」。

她与她的友人艾尔希尼亚都是那儿的学生。

「艾尔希尼亚的研究课题是运用了蒸汽魔导Engine cracking的人类工学Ergonomics。那个……这些的意思您能听明白吗?」

「人体与机器的融合……我记得好像是种『新理论』来着?最近在硕学会上引起过一番争论。」

───人体与机械的融合Man-Machine interface。

简而言之,正如字面意思,是种将蒸汽式机械嵌入人体的理论构想。但不同于给人换上至今存在过的机械假肢等即便破损了也很少会威胁到性命的器材,该理论构想的目的是,把拥有人类原本不曾具备的新功能的蒸汽机嵌入人体内,或是直接将人体换成更加结实,且拥有超高能力的身体───要而言之,便是把大部分人体机械化。

然而,这种技术构思目前正处于争议之中。将机械嵌入活人体内的风险究竟有多大是不言而喻的。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受改造者丧失性命,而且这么做也有违伦理道德。基于这些原因,现在连相关的运用实验都已被暂且搁置───这些事应该不太为世人所知,但眼前这位青年男子似乎对此有一定的了解。

青年男子露出一副万事皆知的表情,似讥讽般地笑着。她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她……是新理论支持派之一。最近,她和其他支持派成员一同去了趟伦敦医院,但……她似乎已有十天未回宿舍了。当然,我也有去向学院和医院了解过她的行踪,可───」

「───谁都没有见到她?」

「是的。」

「那还真是,请节哀顺变呢。伦敦医院在白教堂区的中央区域。年轻女生独自在那种地方转悠同自杀没什么两样。」

正如他所说,伦敦医院位于伦敦治安最差的地方───说那里的治安恶劣也毫不为过。那便是白教堂区。哪怕只是走偏一点路,也会被居民们袭击,夺走身上财物,最坏的情况下,即便惨遭杀害也不足为奇。

但是……

「我明白您想说的。实际上,我也有那样劝过她。但是……当时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讲?」

「Revenant───您对这词可有印象?」

询问出口的瞬间,青年男子的表情露骨地扭曲了。他如同听到一个糟糕的笑话后,希望是自己的听错了般叹了一口气。

「……是最近流传于伦敦的都市传说吧。在起雾的夜晚外出便会失踪,然后会在下个起雾的夜晚出现。但是,那人虽然模样与失踪者相同,却是另外一个人───这种像是翻版换子妖精Changeling的轶事吧……不过你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名字?难道Miss.莉德洱修塔茵已经变成那个都市传说中的怪物了不成?」青年男子很是不耐烦地耸耸肩,「少开玩笑了。」

「如果就是那个难道呢?」说着,她朝青年男子露出一个挑衅般的笑容。

「梦话留到梦里再讲,谣言还是路边说去吧。」

他冷哼了一声,指了指房门,仿佛在暗示请她离开。当然,她并不打算离开。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她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接受委托───

她这么想着,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

嘭!

这时,突然从青年男子背后传出一道声响。

确切来说,不是从他的背后,而是从更里面的房间里───位于他坐着的沙发后面的那扇门里传出。

接着,那扇门悠悠地打开。吱……随着生锈门铰链独有的声音,一只手从幽暗的门缝中猛然伸出,扣住了门的外沿,吓得她不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与之相反───

青年男子依旧坐在她的正面,并回头看向他身后,似无奈般叹了口气。

「呦,文森───文森特啊。雇主My Owner,好久不见你打开那扇门了呢,好像有两周了?」

然后,他朝那只扣着门扉边沿的手───不对,是朝那手的主人打招呼道。

「不……是三周。」

随着这句话,沉重的门扉彻底打开。

出现在门后的是名身材修长、梳着大背头、很是绅士的壮年男子。他抚着灰发,一对会令人联想到猛禽的锐利眼眸望着青年男子。

「我也不想许久不见,一上来便讲这种话,但是……幎啊───对女士的委托置之不理可一点都不绅士喔。」

「什么嘛,你听到了啊?」

「当然。」绅士夸张地点点头,然后看向了她,「小姐,非常抱歉,我家员工似乎对您做出了些失礼举动,作为雇主,我代他向您谢罪。」

「啊,哪里哪里……请不要在意。」

绅士动作优雅地向她深深低下头,她连忙摇头,接受他的道歉。

「那便极好。」

于是,绅士似松口气般,微微扬起嘴角。接着,他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动作轻缓地坐到椅子上───

「那么,关于您的委托……您是想寻找您的友人,Miss.莉德洱修塔茵可对?」

「是、是的,没错……您愿意接受我的委托吗?」

绅士的反应与先前那人───也就是眼前那名青年男子的反应截然不同,这使她有些诧异。

绅士的态度柔和地点点头,很是超然地回道:「当然愿意,小姐。我从不拒绝女性的请求。即便不是女性的请求,我也对此次委托的内容很感兴趣。轰动现代学界的新理论,以及都市传说中的怪物……这非常有趣,正是适合我们去调查的内容。」

「我就知道会这样……」青年男子用余光望着绅士,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绅士无视掉他,问:「您能告诉我Miss.莉德洱修塔茵有那些特征吗?」

「那么,给您这个───」她站起身,从手边的包中取出一枚照片,放至办公桌上。

照片里的是一名身着一席白衣,在巨型机器前露出思考神色,有着一头及肩金发的女性。

「这是她的照片,能用作参照吗?」

「非常感谢您,小姐。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立刻着手调查吧。」

「万、万分感谢!」

她很是激动地低头致谢。绅士满意地扬起嘴角,青年男子则是无比郁闷地垂下了头。

玛利亚抬头面向他们,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还请您二位尽快找到她。如果不快点,可能就为时已晚了。」

在女子离开有一阵子后。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青年男子───幎。

「───到最后,她基本上都没说过自己的来历,就连她那名字,我都怀疑有可能不是真名。」

「呋呣,来历不明的美人学者……神秘Mysterious,何等美妙的词汇。」绅士───文森特如在念戏剧台词般,滔滔不绝地说着。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幎很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然而,文森特依旧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边悠然地走向办公桌边说:「我自然并不是在开玩笑哦,幎。我是认真的。」

「那更恶劣啊……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来头?」

「她自称是Miss.莉德洱修塔茵的友人,还称自己也是学院的学生。这听上去不似说谎。她或许是学院的学生无疑。只不过……她们是不是友人,就有待商榷了。」

「依据呢?」

「───这个。」

说着,文森特将东西递给了幎。幎一言不发地将之接下。文森特想给他看的,是刚才那位女子留下的照片。

乍一看,这张照片并无可疑之处,是一名十多岁的女子───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的单人照片。

是的。并无可疑之处。

若是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这与其说是人物照,更像是风景照。」幎看着照片,忽然发现一种不协调感。

「漂亮!」文森特听到幎的想法后,无比满意地喝彩道。

「没错。她说这是友人的照片,但拍摄视角却很有趣。我认为这并非在拍摄友人,而是她边防止被对方察觉,边偷拍下的。」

「怪不得。」听完文森特的解释,幎耸了耸肩,像是理解了一切,「偷拍么?这可不是老朋友之间会做的事。」

他讥讽地说着,把照片扔到眼前的长桌上。与此同时,文森特将别的东西───一份打开的新闻报纸递给了他。

「不仅如此,你递给我的报纸上登载着一篇令人在意的报道。」

「报道么。」

幎接过报纸,阅读起来。

报纸上有一篇用小号标题的文章───『伦敦医院里的黑暗。实验楼连续传出的惨叫,其真相究竟是?』

报纸上的日期是前天的,上面写着,三天前的深夜里,有多人报警称从伦敦医院附属研究设施里传来多道尖叫声。然而,伦敦警察署经过一番调查,发现实验楼中并无可疑之处,判断『毫无问题』。

但是……

「你觉得这两件事有蹊跷?」

「当然的吧。一名研究界内争论不止的新理论的研究者去了伦敦医院,随后不知去向。会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啦……那我们该怎么做?」

他这话的潜台词是在问:要完成这份委托吗?

「自然要去调查。」文森特立即答道。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放置于房间角落的大衣架边,穿上长披风,拿起挂在帽子架上的礼帽,然后戴上。

这是他出门时的行头,看来他打算外出。

幎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背靠在沙发上,旁观着他的样子。绅士拿起墙边他常用的手杖,回头看向他───

「说起来,我们事务所之花莉兹去哪儿了?」

莉兹───自上个月月初起住入这家事务所的红发少女。与幎同为食客,同时也是这家事务所的员工。

「我让那家伙去寄信了,就是你存着没寄的那些。顺便,我还有拜托她去买点东西,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吧。」

而且,她肯定会在路上闲逛吧,但幎并未将这事说出。毕竟她交际很广,熟人很多。一出门,晚饭前肯定回不来。

「呋呣。我还以为能够与女士一同出行……真是可惜。那么幎,留张便签,我们便一同出发吧。」

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对此感到遗憾的模样。而且,他还很随意地要求幎与他同行。甚至,他那副语气,听着像是幎跟他同行属于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于是幎半眯着眼,盯着文森特,向他进行确认。

「啊……文森,你这话说得就像是我肯定会去一样。」

「怎么?你难道不去?」

「……不,去还是会去啦。」看着面带不解的文森特,幎如是说道,并深深地叹了口气。

毕竟,这个男人───既是永劫不死的怪人,亦是传说中的存在,炼金术师圣日耳曼伯爵,虽经营着承包商,然而他却只是位人如其表的壮年绅士,完全做不来暴力活。

不过,那仅限于身体能力方面,如果用上他自傲的炼金术,还是不会输给路旁的地痞流氓的,但……这次要去的地方很不妙,所以幎不能跟着不去。

幎大感无奈,再次深深叹气,并站起身来,跟他一样,拿起自己常穿的猩红色大衣。

「那咱们去哪儿?」幎边穿着衣,边向文森特确认道。

「この都市で最も危险な区画───そう、ホワイトチャペルだ」

「还用问吗?」文森特轻轻扬起嘴角说,「自然是这座都市最危险的区域───没错,就是白教堂区。」

幎他们用作据点的集体住宅位于伦敦东端附近,与目的地白教堂区间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因此,他们二人选用的移动手段为徒步。

幎对此并无异议。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除此以外的选项。集体住宅的一楼,半数房间的墙壁都被拆除,搭建了一间仓库。仓库里停放着好几辆文森特自制的蒸汽式四轮汽车和双轮车,但如果乘坐那种蒸汽机成品───每个零件都能换成大量金钱的工具去白教堂,那么很显然,只要一放松警惕,当地居民便会一拥而上,在一分钟内夺走所有值钱的零件,令车子直接报废。

虽然在某处乘坐马车或蒸汽马也是种方法,但结局同坐自家车去相差不大,况且,根本没有车夫愿意去白教堂这类治安恶劣的区域。就算跟车夫交涉、加钱,也没人会愿意去。

最后,两人悠悠然步行前往白教堂。他们随着主道上的人流,渐渐离开衣着整洁的人群。

周围人群的打扮越来越褴褛。与此同时,外貌也越来越脱离人形。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头上长有兽耳的少女、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长有爬行动物的鳞片的老人、身型异常庞大的男子,以及部分身体呈异形的人……这幅景象简直就像误闯入幻想世界一般。

「基因组技术Genome technology之弊端,于此地暴露无疑───么。」文森特用余光看着那些人们怪异的模样,小声自语后,一脸厌恶地皱起眉头,「自第一次工业革命起,工人的过度劳动就被视为问题。而由于蒸汽革命,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这些运用基因改造制造出来的劳动种们,便是为了改善那种情况而诞生的。这完全是人类令人厌恶的愚蠢行为。」

听闻此言,幎耸了耸肩说:「真的很离谱。」

───基因工程学。

这是一门研究生物体内某双螺旋构造的高分子化合物,即所谓的生命设计图DNA的学问,在获得诞生于蒸气革命的高速演算装置───『超大型演算机』的协助后,得以迅速发展。

当时,基因工程学遭到了宗教人士、部分神学家,以及那些倡导道德的人们的指责。他们称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行为。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持续发展,以及工业的不断扩大,导致工人过度劳作。该项技术则是为解决那个问题带来了一丝光明,最终获得大量支持,得以实施。

在那种背景下,基因工程学为世界带来了用来代替工人的人造新劳动力。

以人类基因为基础,将各种动物基因互相组合,创造出人造人类仿造品。这便是他们劳动种Pinion。

一个与人类相仿,却与人决然不同的种族。不具人身,貌似野兽的伪人Demi human。

哺乳动物、爬行动物、两栖动物、鸟类。犬、猫、熊、蛇、秃鹫、海豚……用途不同,组合在一起的动物基因也不同。依据每个领域的需求,将他们制造了出来。他们在基因配合培养槽Gray doll中,身体被催化成长至接近成人,然后像家畜般被接连送至相应的工作岗位上……

即便给他们安排过量的任务,他们也不会有所怨言。

哪怕他们时而死于事故,人们也会以立刻能找到替代品为由,对其不闻不问。

他们劳动种简直就像奴隶,被人任意驱使、残忍对待。

于是,在19世纪过半时,所有的工业都由他们劳动种来支撑。

但是,那种劳动现场环境并未持续很久。

他们的基因是以人类基因为原型的。换言之,他们的原型是人类。虽眼睛和耳朵的形状、肌肤的质感,以及五感与人类不同,四肢形状怪异,但他们的模样却近似人类。而且,他们拥有智慧,具备感情。

于是───

他们想到:为何我们得如此受罪?

他们思考:为何我们得替他们工作?

这是极为正常的疑惑。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一旦心生疑惑,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并未过太久,他们在诞生半世纪有余后心生出的那个疑问,便彻底占据他们的心田。不断积攒在他们心中的不满达到了极限。

自古以来,不断遭受压迫的奴隶所得出的答案往往只有一个,那便是───叛乱。在工厂等作业现场被不断任意驱使的劳动种们一齐发动了起义。

他们拥有比人类更加发达的四肢或感官,战斗力远非常人可比拟。即便人类拥有蒸汽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优秀机械和兵器,但只要是人在操控它们,那便存在极限。

劳动种都拥有身躯强悍或身手敏捷的动物的基因。运动能力方面,人类与他们相差极为悬殊,他们还有无与伦比的夜视能力或听觉,人类想用武力压制住他们,简直难如登天。而且,一旦失去他们这些劳动力,整个工业界都将瘫痪。于是工业界几乎毫未做抵抗,便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最终,劳动种的待遇与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善。如今,他们已受雇于合法厂商,获得公正的受雇员工待遇。事情也就此尘埃落地。

自那次事件以来,世间对基因工程的谴责远猛烈于其发展之初。现如今,法律已将基因工程定为禁忌事项,全面禁止任何人进行任何相关实验。

虽然,国家另外还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但那事与现在并无关系。

「话说回来───你在研究室Atelier里泡了40年,但却很了解世上发生的事嘛。」

「那是自然,幎。我可是名知识分子。既然要回归现代社会,又怎能不熟悉那个时代的社会情况?」在遭到幎的讥讽后,文森特如此回道,并露出饶有深意的笑容,「话又说回来,蒸汽革命么……真是佩服,正如字面意思,巴贝奇仅凭一样发明便令世界焕然一新。啊呀,对此,我仅能赞叹一句干得漂亮。」

文森特的语气简直就像他和蒸汽文明之父查尔斯・巴贝奇相识一般。幎有些难以置信,开口试着询问:「啊……文森,你和Mr.巴贝奇相识?」

「嗯。他还年轻时,我曾稍微指导过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年轻人竟然───每每忆起此事都会感慨万千啊。」

「还真是万能哈你……」在感慨过去的初老绅士旁边,幎随口感叹了一句,快速环视四周。

「……嗯……」

他注意到此处冷清无一人。虽说此处是白教堂,但并非所有居民都会出门赚取日薪。不如说,此处更多的是放弃赚钱的乞丐。若是平时,如果有他们这样衣着整洁的人来到此地,肯定会从暗处投来无数道视线。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在此处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也没有窥伺二人破绽的视线。

───总感觉……有点诡异。

幎加强了对周围的戒备.

此处白教堂的居民大多都是遭到基因突变的半人半兽。被编入他们基因中的动物本能,令他们有着远超人类的警戒心。

如同发生灾害时,狗子会大声远吠,鸟儿们会一齐飞离当地一般。

───应该……不会吧。

虽然他有这么想,但又觉得最好还是有所警惕。

他将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伸向藏于大衣后的腰带,与文森特并肩齐行。

然而,文森特完全注意到他的这种变化,讶异地皱起眉头,甚至还说:「幎,怎么了?神情那么严肃,稍微放松点啦。」

幎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嘴角挂上一丝邪笑,说:「老板Owner,您可真是轻松哈。」

炼金术师无畏无惧地微微一笑,神色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自负身边有最强的护卫护送着。哪怕这条街白教堂被称为魑魅魍魉横行的魔窟,我也无须担心。」

对此,幎大感傻眼,耸了耸肩:「那可真是多谢夸赞。」

不过,他们也只有在抵达伦敦医院前才这样子闲聊。

───白教堂区,伦敦医院。

准确讲,是伦敦医院附属研究设施。自蒸汽革命以来,医疗得到飞跃提升。此处则是为了进行医疗研究而增建的设施,俗称───实验楼。该设施专用于进行与医疗等相关的各种治疗及研究,故而得名,但该设施内究竟具体在做些什么,据说除了相关人员,就连维多利亚女王也不曾知晓。

两人此时正并肩站在那栋实验楼的正面大门前。

他们一齐看向周围,然后文森特缓缓开口问:「贸然一问……呃,幎啊,此处守备本就如此松懈?」

「不啊……这儿的守备应该非常森严才对啊?」幎回道,并回忆自己以前来这附近时的情况。平时,在这座设施前应该有强壮的警备人员,装备着重装蒸汽兵器Heavy engine arm,严加守备,甚至会令人觉得他们有些森严过度了。

然而现在呢?别提警备人员了,就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简直就像一座空城。

入口大门微开,颇有请人自己入坑的味道。

这……怎么看,都是陷阱啊。幎心生怀疑。

「嗯───那么,我们进去吧。」.

蠢货文森特却不管他,说着便直接抓向实验楼的大门。幎朝他喊了一声,想要阻止他,然而他充耳不闻,彻底拉开大门,再回头问道:「你在做什么?」

「你倒是稍微有点警惕心啊。不管怎么看,这情况都很可疑吧……」

幎大感傻眼,发着牢骚,无奈地垂下肩膀,叹息道说也是白说。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文森特毫不犹豫地进入实验楼。幎跟在他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入建筑物内。

在看到昏暗的实验楼内的情景后,他呵呵一笑。

「───哈哈,这可真『壮观』。」

楼中的景象极惨,「凄惨」一词都不足以用来形容。

在建筑物的大门大厅里,仅仅是站那儿,浓郁的铁锈味及混杂其中的腐臭味便会扑鼻而来,刺激鼻腔。原本洁白的地板,现已一片漆黑。天花板、墙壁以及整片地面上,全都有肉片。这简直就像地狱,令人根本不愿去想象此处究竟发生过什么。

常人在看到这个现场的瞬间,肯定要么会立即作呕想吐,要么就是会被吓昏过去,然而───幎虽有感到不快,皱起眉头,却并不太在意这血腥场面,平静地走向站在房间中央的雇主身旁。

「这可真有够惨的。看到这场景,还能判断这里『毫无疑问』,那些警官的眼睛是瞎了不成?」

「嗯,想都不用想,定是被收买了吧。若不然便是见到这一幕,精神出现异常,从而丧失判断能力了。」

幎很随意地调侃着,然而文森特却极为严肃。

不论看多少遍,此处的情况都与「惨不忍睹」一词相符。进门第一间房间都是这般了,那深处究竟会是怎样呢?连去思考这件事都很蠢。

这还是别调查了,先回去要更好些吧?幎这么想着,并打算向文森特提案撤退。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视野边缘。

在昏暗的建筑物中,有条通往大门大厅,异常漆黑,无法看清深处的走廊。幎眯起双眼,眼神锐利地注视着站在那条走廊的入口处的那人。

那人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尽管他身处黑暗中,但幎却能清晰地看清他的模样。那是名尚且年轻的女性,身着入院患者所穿的病服,有一头及肩金发。

那模样很像那个女孩───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

啊,见鬼……越糟糕的预感就越容易应验啊。

在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时,幎满脑子都是那种预感。严密来讲,从收到这份工作时起,他便已有这种预感……而在看到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的模样后,他的那份预感几乎化为确信。

究竟哪个世界会有人愿意待在这种无比恐怖的设施内?更何况,她本人不但两眼空洞无神,还脚步踉跄,且身上的衣物各处都染有赤黑色。

不管换谁来,怎么去看,这都无比可疑。

───尽管如此。

「哦呀,那边那位难不成是……Miss.莉德洱修塔茵?」

然而不知为何,幎的雇主,文森特・圣日尔曼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极为绅士地向对方搭话。

这个男人为何能如此平静地向这种浑身上下都很可疑的人搭话呢?

啊!我受够了……真的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幎甚至都想怀疑,所谓「绅士」并非一种精神,而是一种病。

文森特拄着手杖,悠悠地朝少女走去。幎打算出声提醒他小心,然而就在这时。

───嘎吱……

幎感觉自己听到一声空气摩擦的声音。

当然,那并非物理变化。

那是他凭感觉捕捉到的气息变化。

该如何表述呢?若要用语言来表达,那便是如同将滴着鲜血的新鲜血肉,放至空腹的肉食野兽面前时一般。

他透过她摇摆着的金发的缝隙,看见她双眼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腥红无比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文森特───

「───文森!」幎大声喊一声,一个箭步朝文森特冲去,并朝他伸臂。他好似一支离弦之箭般跑出,并伸手抓住绅士的后颈。同时,他猛力转身,全力挥臂,把文森特往身后甩去。在二人的站位互换的瞬间,『那个』现身了。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哈哈大笑声,她───被称为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的少女开始变换模样。

正如字面意思,她的身体从内向外大幅翻开。

没错,简直就像是鲜花怒放一般。

曾经的少女在幎的眼前,变成应当称之为异形之物!

那是钢铁异形。

那是铬之怪物。

那是模仿出最接近人类的容貌,却最偏离人道的机械食人兽Machine maneater。

曾为人类之物。

如今已是非人之物。

丧失灵魂、彷徨于世者,即───Revenant。

没错───那正是横行于伦敦的、都市传说中的怪物。

那是钢铁与钢铁重叠,会令人联想到大型花朵的钢铁花朵异形。

它俯视着眼前的幎,仿佛正在怒视着他───

───当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下个瞬间,为庇护自己而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男子忽然消失了。不对,并非如此。

他是被横扫击飞了。

眼前的怪物使出快到无法目视的超高速一击。别说闪避,黑发青年男子甚至无法及时防御,如一颗出膛炮弹,被击飞至墙上,并撞破墙壁。

文森特遥望着被埋在因冲击而崩塌的瓦砾下的友人,不禁惊叹道:「噢……万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松地便击飞我的护卫幎,着实教人吃惊。看来,新理论造出了一样相当有趣的事物。」

锐利如猛禽的双眸中流露出好奇之色,文森特兴致盎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怪物。

在那儿的,正是一朵钢铁之花。

它拥有点缀着赤黑色的钢铁花瓣,那颜色会令人联想到氧化后的鲜血。少女的头部占据着雌蕊位置,主张着最后一丝人形。钢骨如扎根般刺入地面,粗壮的茎部喷出大量蒸汽。那副模样简直就像一台形如长于人身的花朵般的机器。

当然,他不觉得这种玩意儿是新理论孕育出来的成果。

这是Revenant。这一点,文森特是最清楚的。新理论的基础是在保留一定程度人形的同时将之机械化。

Revenant不同。硬要说的话,Revenant这个与新理论截然相反。

没错───Revenant所追求的,是如何将人类改造成机械怪物,如何创造出超凡的异形。

简直就像神话故事中登场的怪物。

这是对人类这个种族的反叛,意欲由人类诞生出人类最为恐惧的存在。

───然后。

文森特・圣日尔曼在那异形物面前,露出绕有深意的笑容说:「简直匪夷所思。为何能如此平静地做出亵渎人类───亵渎生命的行为?为何会由人诞生出这种异形……即便询问,你这个被造物也无法回答我吧。而且,并无将化为Revenant的人类恢复原样的办法。如果说怎样做才能救赎你们,那便是───送你们一程吧。」

若要为眼前的威胁───钢铁怪物取名,那便是『人花Alraune[注]』吧。

它是造成这栋实验楼里的惨状的罪魁祸首。是将这座设施里的所有人尽数屠戮,化为无法言语的肉泥的极凶穷恶之徒。

即便在那面前,文森特依旧保持从容。

他轻轻一蹬地面,然而却大幅远离人花身旁。人花的根狠狠抽打在他先前所站之处。

花根迅如闪电,犹如一条铁鞭般被挥下,轻易击碎坚硬的地板!

「哈哈。竟能将硬地板如烤点心般击碎吗?威力着实出色。」

若是人类,若是常人,仅此一击,便将化作一堆肉泥。

文森特亦是如此。

那猛力一击,十分危险。如果他选择防御,无疑会被瞬间杀死。即便他是传闻中存活了千年的炼金术师,可身体能力却与常人相差无几。若说有谁在承受人花一击后还能存活,那也就只有与人花相同的铬之异形。

亦或是───

───名副其实的怪物。

故而───

「───呋哈哈。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森特・圣日尔曼大笑不止。

即便立于他面前的是永劫不灭的怪物。

即便他正身陷于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

他也并未胆怯。

他也并未战栗。

既未因恐惧而胆怯,亦未因死亡而发颤。

───至于为何……

「───幎,你打算睡到几时?」

那是───承受了能将常人轰成肉泥的一击的那人的名字。

一般来讲的话,用常识来思考的话,他应该已经命丧黄泉了。

普通人不可能在遭受钢铁怪物的一击后还存活。

平凡之人不可能对抗得了这只脱离常识的怪物。

但是,他不一样。

他───封神幎与众不同。

「───……你很烦啊。」幎很是不爽地回复文森特,缓缓从瓦砾中现身。

他虽浑身是灰,但身上却并无显眼外伤。尽管遭受了连地板都破碎掉的猛击,然而他却一副超然的模样,仅仅是不快地皱着眉。

文森特很随意地朝他走去,刻意般地张开双臂,并刻意般地为他的生还而喜悦。

「原来你没事啊,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若是死了,我该如何是好。」

「少说些有口无心的话。那种时候,无非就是友好地一起上路吧。」

「那可不行。我对这世界还有许多迷恋。」

「你都活了上千年了,还这么渴望活着啊?」

「我是人类嘛,欲望可是无穷尽的。」

「───然后,欲望的尽头就是你身后的那家伙?」

幎讥讽一笑,盯着Revenant───人花。

文森特回头,瞥了一眼人花,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确实。这也是人之业所导致的结果。属于追求人体与机械的融合的下场之一吧。虽然,我对这种事物毫无兴趣。」

「那你打算怎么办,雇主?」

远东青年灵巧地仅扬起嘴角,露出无畏无惧的笑容。

那是无畏而又充满挑衅的笑容。文森特无比理解那一笑容,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意思,他再次看向Revenant人花。

拥有钢铁花瓣的怪物───

挥舞着铬之根的怪物───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如此吼叫起来。

咆哮响彻四周。

Horror Voice。恐惧幽音。

这是一种会直接对所有不具抗性者造成精神支配的吼叫,无一例外。

当然,那声音对文森特无效。故而,他手持手杖,超然地守望着事情的发展。

不,他有在听那声音。

他听着那尖叫,目不转睛地望着透过镜片所能看见的事物。

「我能看到。看见那纵使变成这等模样,也仍为肉体所囚禁的灵魂。我能听见。听见那为化作异形的肉体所束缚,渴望解放的灵魂的呐喊。」

那既非比喻,亦非玩笑。

实际上,文森特・圣日尔曼确实有看见。

实际上,文森特・圣日尔曼确实有听到。

他有看见死后仍未能获得解脱的灵魂的恸哭。

他有听见被囚禁于钢铁之躯内的哀伤之声。

而回应那渴望解放的声音的方法,仅有一种。

「我先前有讲过吧,幎。世间并无方法将化作Revenant的人恢复原样。能给予他们救赎的方法,有且仅有一种,那就是───送他们一程。」

故而───

「我等应行之事相同。正如你在与我相遇前便一直做的那般───

「幎。既是吾友,又持有浴血狂魔之称的你啊。

「来吧───用你那沾满献血的利爪。

「来吧───用你那无比锐利的獠牙。

「冷酷无情、毫无顾虑地,以蛮不讲理的暴力与蹂躏───将之摧毁。」

对于他那句话……

「───收到,雇主。Yes,My owner.」

他箭步冲出,于身后留下一道深红残影,如是回道───

话语刚落,他便已来到人花面前。

恐怖的脚力!

惊人的冲刺!

他如一颗子弹,于一息之间拉近自身与人花之间的距离,紧接着以快于冲刺时的速度拔剑猛攻。

他两臂快速一挥,握在手中的两把短剑斩向铬之怪物!

两道白银之刃如受吸引般,狠狠斩中人花,火花四溅!

铛───!

随之,金属相撞声响起,震荡于空气之中。

「───疾!」

伴随着裂帛之声,幎如陀螺般于空中拧转身体,攻击如疾风骤雨般接连不断地全力落向敌人。

───斩!斩!斩!

无尽剑影接连闪过,银刃尽情地飞舞于空中。真红之影所挥出的无数银芒,令文森特联想到一种与人花不同的花。

「与钢铁之花相抗衡的是剑刃之花么……」

刃花绽放,欲将铁花彻底斩除。

───但是,还不够么……

文森特观察着人花的状况,双眸稍稍变得锐利起来。

幎不断挥舞的剑刃,结结实实地劈砍着人花的躯体。

但是,他所劈砍的仅仅是其表面的钢铁装甲,根本攻击不到Revenant的内侧。

这样可不行。

这种级别的攻击根本无法斩杀铬之怪物。

击杀Revenant的方法有且仅有一种。

破坏掉驱动其身体的心脏───蒸汽核Revenant core。

既然人花是Revenant,那么它也不例外。但是,它与文森特他们至今打过的Revenant───蜘蛛或跳跃者等个体很不相同。文森特曾感觉在短短数月里,Revenant的模样变得多样,像是化为了异种存在……在看到眼前狂暴的人花后,他坚信自己的那一推测多半并未出错。

证据便是,一身真红的他,身披鲜血色大衣的他,大声地咂舌,大步后退。

于此同时───无数铁雨降下,如名医手中的手术刀般,精准地射穿幎方才落下的地点。那是无数根如同成束的钢索般的花根。它们追着后退中的幎,刺穿地面,或是从地下刺出进行追击。

幎以微厘之差避开人花的猛攻,时而用短剑招架住,时而将之卸开,并如滑行般同人花拉开距离。他一脸厌恶地皱起眉头,咒骂出声。

「啊……该死的畜牲。贼硬啊这家伙。」

「想也是。看来,不论是规格还是性能,它都远超你至今猎杀掉的那些Revenant。虽说是远东利刃,但想斩断钢铁,还是差点强度吧。」

「居然作壁上观,在一旁说风凉话,你可真行。我真想向你学学。」幎边讥讽着,边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虽看上去很不满,但脸上却并无针对文森特的焦躁之色。不仅如此,他甚至有些愉悦地扬起嘴角,失笑起来。

「哈───行吧。许久未曾遇上这种给劲的对手了……就稍微动点真格吧!」

说着,他将右手中的短剑收入大衣,接着慢慢抬起空无一物的右臂,快速地轻轻一挥。

紧接着……

───嘎锵!

响起像是重型设备运转般的声响。

同时,幎的右臂发生变化。从他身上大衣的袖口露出深灰色的机械。不知何时,一副覆有铬之外装,内装精巧致密的蒸汽机,锋锐且冰冷的钢铁之爪戴在了他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右臂上。

那是机械臂铠。

那是蒸汽武装臂爪。

那正是文森特的杰作。为对抗Revenant而开发出来的近身格斗型蒸汽武装。不但能应对Revenant那猛力攻势,更能击穿它坚不可摧的装甲。

───名为『啃噬者Hound Gardo』。

普通来讲,这是种胡来的武装。

正常来说,这是种荒唐的兵器。

会这样也正常。对方是钢铁怪物,全身覆有铬之装甲,体内装着大量大型蒸汽机的生体兵器。再强壮的士兵,再勇猛的英杰,以血肉之躯对Revenant发起近身战也是种愚蠢透顶的行为。将那称为自杀也毫不言过吧。

但是,他不同。

他───封神幎不一样。那种常识唯独不适用于自远东岛国而来的他。

他穿过人花迅如闪电的铁鞭抽打。

用『啃噬者』破解掉敌方猛攻,时而用左手中的短剑将之卸开。

高声嘲笑狂吼着的Revenant的恐惧幽音。

踏着舞步般轻快的步伐,逼近Revenant!

尽管如此,它仍从目力敏锐的幎的死角───身后的地面击出花根,攻其后背。

「───真慢。」

右臂一挥!

蒸汽式武装、装备于幎右臂上的五根钢铁利爪,一击便将打算刺穿他后背的花根彻底撕碎!

恐怖的反应速度。

他甚至都未回头,仅仅是一挥手臂,便防住常人大概连察觉都察觉不到的突然袭击───

「───接招!」

携撕裂万物之势,他跃至半空中,全力挥下右臂铁爪!

啃噬者内部的蒸汽机运转,五根爪刃闪烁着耀眼的赤辉───

幎挥动的利爪───啃噬者的锋刃冷酷无情地将那些───自四面八方袭来的无数枝干鞭打、由钢丝花根形成的矛雨尽数撕裂!

───GRUUUUUUUUUUUUUUUUUUUUUU!

怪物厉声尖叫!

怪物痛苦怨叹!

那悲痛的叫喊犹如阿鼻叫唤!

人花唯一保留人类模样的部分───少女的五官因剧痛而扭曲。红影乘胜追击,朝其头部跃去。

他高高跃起。

自然落下。

幎跳至Revenant头顶上,面色凶狠地咧嘴一笑。

「───如果别人打了你的右脸,那你就狠狠地去揍他的左脸,好像是这样吧!」[注]

「喂喂,上帝可从未讲过那种话喔。」

文森特尽管嘴上如此反驳道,但心中却是轻轻一笑,补了一句:虽然我个人更喜欢这种说法。

他那句话并未得到回应。

不过,拥有钢铁利爪的浴血狂魔挥动手臂,赤光一闪,凶狠地轰向人花!

「───AMEN!」

文森特真心觉得,这话简直没耳听……世上大概再无如此过分、轻率的祈祷语了吧。

文森特感觉自己目睹到了决不能在教会里虔诚且善良的信徒或牧师面前做出的野蛮行为。不过,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宗教里的神明───但这事并不重要,暂且不提吧。

───出色的一击。

那一击,彻底诠释了何为『一击必杀』。

那一击不但将人花的悲鸣彻底打断,还将其头颅轰碎,撕开坚硬的铬之花瓣,大概还抓住了被护在深处的Revenant的钢铁心脏吧。

如同要证明文森特的那一推测般,在幎拔出的右手中握着一块连着大量配线,不断搏动着的铁块───Revenant的核。

在被拔掉相当于心脏的核后,人花如失去了动力的机械般倒下。幎则是悠然地落至地面,如拿着一颗球,将蒸汽核拿在手中把玩着说:「名字是什么来着?嗯……『啃噬者』?这玩意儿挺不错的嘛。」

「之前的『远东型机械刀』几近于消耗品,不过此兵器却有补足那一缺陷,将刀刃分做五分,减轻每把刀刃的负担。也不会再发出之前那种令人不快的声响。若说有什么称得上缺陷的缺点,那便是此兵器唯有你能用吧。」

「我觉得,想用这种玩意儿的人才更稀奇。」

幎轻轻一笑,咻地把人花的核丢向文森特。文森特单手将之接住,仔细观察起来。

钢铁心脏本应无比冰冷,但他确实有隔着手套感受到了温度。这一丝温度是人花、艾尔希尼亚・莉德洱修塔茵所残留下来的残渣?还是单纯只是机器运转过后的余热?

不论是哪样,都颇为有趣。

「───喂,文森。这要咋整啊?」在他观察着核时,幎向他问道。

他望去视线,幎正蹲在不再动弹的Revenant前回头看着他。

文森特收起蒸汽核,朝幎走去,然后站在他邻旁,俯视Revenant。

幎彻底击碎的人花的头部───她唯一保留着人形的部位,如今已完全化作铁屑。

「委托是叫我们找到这女的……我们现在怎么证明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嗯,只能报告说此人已逝世了。虽有办法将人变为Revenant,但我不觉得有办法将Revenant变回人。」

「她会愿意付报酬不?」

「只好交涉看看了。」

两名男子面对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交谈着。

「───所有人,通通不许动!」

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粗犷浑厚的声音。

文森特和幎一齐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也不知该算幸运还是倒霉,对方是他们的熟人。

「这不是雷斯垂德探长吗?您贵安。」

「───呦,探长,工作辛苦啦。」

二人就如在商业街碰巧遇上熟人般,很是随意地打着招呼。带着一支警官队伍的魁梧大汉───雷斯垂德顿时瞪圆双眼,看着他们。

「又、又是你俩吗……这次搞了什么?」

「您这话说得可真失礼。我们只是接下您朋友抛来的委托,然后来到此处,因为遭到袭击,于是采取了自卫而已。竟然这都会被您责备,还真教人伤心啊,探长。」文森特滑溜地闪躲着气愤的雷斯垂德的提问,耸了耸肩,「───不过话说回来……为何您几位警察会来此处?前些日子来调查时,不是说毫无异常吗?」

他这么一问,雷斯垂德摘下帽子,很是火大地挠了挠头。

「我严厉责问了一遍做出那份报告的蠢货,结果不出我所料,他竟然被人收买,做了份假报告。」

「你可真热心于工作,真不愧是伦敦警察署的名警。」幎面露讥讽,嘿嘿笑着,调侃道。

「可不是,对您的勤劳精神,我深表钦佩,雷斯垂德探长。」

文森特也跟着说出慰劳之言,但雷斯垂德却是厌恶地皱起眉头,怒视着二人。

「给我闭嘴,你们两个瘟神。既然事办完了,那就赶紧给我消失。要不然,信不信我把你们关牢里去!」

「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

听到雷斯垂德的话,文森特摘帽,轻轻点头,从探长身旁走过,对看着现场的惨状,呆愣着的警官们说了句「告辞」,并从他们之间穿过。

「那么,工作辛苦啦。」幎也拍了一下雷斯垂德的肩膀,打着毫无诚意的招呼,和文森特一同离开现场。

被他们留在现场的,是化作巨型铁块的Revenant的尸骸,以及呆站在那前面的警员们,还有……

「该死,所以我才讨厌承包商……只留下一堆麻烦事就走人,这方面比福尔摩斯他们更操蛋。」

头疼着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一状况的雷斯垂德。

◇◇◇

───然后。

一道人影俯视着两名男子离开实验楼。

金色双眸如打量他们般,俯视着他们。

「……那种程度的Revenant倒是能轻易解决掉么。嗯,看来本事确实不错。」

废墟之上,煤烟笼罩的天空之下,少女飒爽地转身离去。

仿佛在说此地的事已办完。

而留于她身后的───仅有一枚花瓣。

那枚花瓣从装饰于她青丝上的蓝色蔷薇上凋落,随风飘舞。

^*译注:吸血妖花,又译爱娜温,出身于德国。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角色,由在被处死刑的男性流出的鲜血所培育,一般生长在刑场特别是断头台之下。本来,她是德国民间传说中被血染成深红,像兰花一样的幻花妖精。名字有“秘密私通”的意味。把这种花植于花盆里放在屋内,如果在这间屋里睡觉,她就每夜每夜地上床来,吸取男性的精气。在这种妖花身上,有时还能看到另一种妖草——曼陀罗草的影子。

^*译注1:上帝说的是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意思是不要与恶人作对。

^*译注:吸血妖花,又译爱娜温,出身于德国。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角色,由在被处死刑的男性流出的鲜血所培育,一般生长在刑场特别是断头台之下。本来,她是德国民间传说中被血染成深红,像兰花一样的幻花妖精。名字有“秘密私通”的意味。把这种花植于花盆里放在屋内,如果在这间屋里睡觉,她就每夜每夜地上床来,吸取男性的精气。在这种妖花身上,有时还能看到另一种妖草——曼陀罗草的影子。

^*译注1:上帝说的是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意思是不要与恶人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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