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角川文库 >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 > 第一章 不该存在的邻居

第一卷 民俗学如是说 第一章 不该存在的邻居

* * *

──那天深町尚哉之所以会去上「民俗学Ⅱ」的第一堂课,只是单纯的「无心之举」而已。

从今年春天开始,尚哉就是青和大学文学院的大一生。

青和大学是所校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私立大学。依据大学官网的简介所述,青和大学的校风是「尊重学生的自由与个性」。

但对尚哉而言,比起高中以前的求学生涯,大学本来就是相当尊重学生自由与个性的学府。

因为学生可以自行决定修习的课程。先不论必修科目,为了修足必要学分的基础科目,也可以依照喜好选择。看了随着学分指南和课程大纲一起发下来的空白课表,就能深切体会到高中与大学的差异。

但可以自行拟定课表,就代表如果不小心选到不喜欢的课程,也只能将所有怨言往肚里吞。虽然想尽可能避开无聊至极或艰涩难懂的课,但实在很难只靠课程大纲进行判断。若碰上让人犹豫不决的课程,就只能出席第一堂课探探状况。

「民俗学Ⅱ」是文学院的基础科目之一。

尚哉对民俗学没什么兴趣,应该说根本不知道民俗学到底在学什么,顶多只有研究地方祭典或民间故事的印象。

但这堂课在课程大纲上的介绍文还挺有意思。上头写着「不论是学校怪谈还是都市传说,每堂课都会广泛探讨民俗学的世界」。

学校怪谈及都市传说这种内容,简直就像电视综艺节目的噱头,让尚哉不禁好奇这些内容真的能当作课程的主题吗?

上课时间是礼拜三的第三节课,地点在第一校舍201号教室。

授课的是高槻彰良,是文学院历史系专攻民俗学及考古学的副教授。

尚哉走进教室后吓了一跳,明明是大型的阶梯教室,但几乎座无虚席。民俗学应该不是这么热门的课程,却如此受欢迎。

教室里充斥着学生的活力与喧闹声,让尚哉不禁皱起眉头。他从以前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虽然瞬间浮现出回家的念头,但转念一想,难得都来了,就这么打道回府也不太好。而且听都没听就转身走人,感觉也有些可惜。于是他将音乐播放器的耳机塞进两边耳朵,按下播放键,将眼镜鼻桥往上推的同时做好心理准备,沿着阶梯式的走道一路往下,朝前方剩余的空位走去。

中途,他和一名棕色头发的男学生对上视线。

虽然想不起对方的姓名,但应该是必修外文课的同班同学。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尚哉,微微举起一只手说了声「嗨」。

「怎么,你也要修这堂课啊?」

「啊,嗯,正在考虑。」

尚哉关掉音乐播放器,摘下一边耳机如此答道。

「是吗?我应该也会选啦,毕竟教这堂课的高槻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吧?这家伙明明不是文学院的学生,还特地跑来听课耶。」

棕发男指着坐在隔壁的学生这么说,似乎是他的朋友。

选择其他学院的基础科目也能算学分。学生数量之所以会多到几乎要塞满这间教室,或许就是因为有其他学院的学生夹杂其中吧。

不过,有名气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有上过电视?

尚哉正准备开口询问时,棕发男说了句「对了」,并稍稍探出身子凑近尚哉。

「英文课那伙人说今晚要去喝一杯,你要来吗?」

「……咦?已经在约酒摊了吗?太快了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邀约,尚哉不禁苦笑起来。

说起大学生,通常都会给人老是在跑酒摊的印象,但似乎真是如此。顺带一提,绝大多数的大一生应该都还未成年才是1。

「有什么关系,友谊就该早点培养嘛,还可以交换课程或社团的情报。怎么样,你也来嘛,还会来几个女孩子喔。」

「啊……抱歉,今晚我还有事。」

尚哉用含糊的口吻这么说,棕发男就干脆地点点头说「这样啊」。

「没差,反正以后也有机会喝啦,你下次再来就行。」

「嗯,谢谢,就这样吧。」

尚哉轻轻挥手后,又继续沿着阶梯往下走。

身后传来棕发男和隔壁朋友聊天的声音。

「那个戴眼镜的土包子是谁啊,你朋友?」

「啊~是外文课的同学。那堂课所有学生都要用英文自我介绍,他又坐在附近,所以有点印象……虽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呃,这样哪能算『有印象』啊。」

看样子他们都不记得对方的姓名,彼此彼此。

听到两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尚哉心想,不好意思喔,我就是戴眼镜的土包子。

似乎有很多人会趁大学入学时彻底改变形象,变得时髦有型,但自己并不追求这种变化。再说,尚哉从今年春天开始在外独居,财务方面也相当吃紧。穿着从高中穿到现在的帽T和牛仔裤来上大学,有什么问题吗?

而且──看起来老土正好,他也不想引人注目。

来到前面数过来第二排的空位后,尚哉坐了下来。

紧接着,就听到坐在正后方的两个女孩子聊天的声音。一个声音活泼爽朗,一个声音甜美,说起话来有些黏糊。

「对了由纪,你决定要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咦~?还没耶~但在考虑要不要去网球社~」

「毕竟你高中也是网球社嘛。我对主播研究会有点好奇耶。」

「是喔~感觉不错啊?加奈很会说话,应该很适合当主播吧~啊,别提这些了,关于昨天说的联谊──」

「啊啊,抱歉,我礼拜五没空耶。」

嗓音活泼爽朗的那个女孩子,声音忽然「扭曲变形」。

音阶起伏变得乱七八糟,就像被机械调过似的。一下子是跟原声截然不同的低沉粗音,一会又变成金属摩擦般的尖锐刺耳高音,完全毫无章法。

尚哉强忍着窜过背脊的恶寒,转头往后看去。

短发女孩和波浪长发女孩,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这样啊~既然有事就没办法啰~」

「嗯,不好意思,下次再补偿你。」

「没关系啦,我再问问其他人就好~但你下次一定要来喔~?」

「好啦好啦,下次我一定去。」

短发女孩的声音再度扭曲,并用怀疑的眼神看过来,让尚哉吓得连忙转回前方。

转头的同时,尚哉也在心中暗自对长发女孩轻声说道:

──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孩子,应该不喜欢参加联谊喔。

忽然间,教室里的喧闹声纷纷传入耳中。有人在跟附近的学生聊天,有人拿着手机讲电话,话语声此起彼落。

「不会吧,真的假的?我高中三年也都是篮球社耶。」

「什么~?理佳子的联络方式?我哪知道啊~」

「闭嘴啦,不是我妈打来的,是女朋友打来的!」

「唉唷,开玩笑的啦!别放在心上。这件衣服真的很适合你!」

偌大的教室中到处都是扭曲变形的声音,变成让人刺耳难耐的不和谐音。

尚哉捂住耳朵低下头去。听到后方忽然爆出好几个人的笑声,他心想,在这种环境下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随后,正后方那个长发女孩的声音又像失控的小提琴般疯狂嘎吱作响。吵死了、吵死了,感觉好恶心,快喘不过气来了。所以才讨厌人多的地方,刚才应该要直接回家才对。

尚哉实在忍无可忍,准备伸手拿取暂停播放的音乐播放器。

就在此时。

「来,各位同学好。」

──这个、声音。

居然能毫无扭曲地笔直窜入耳中,让他大吃一惊。就像直直射入混浊空气中的一道白光一样。

尚哉不禁抬起头,循声望向说话者。

不知何时,有一名男人站在讲台上。

看他拿着麦克风,想必就是负责这堂课的副教授了吧。但看上去非常年轻,作工精细的三件式西装包覆着他修长高挑的身材。

男人说了声「奇怪?」并低头看向麦克风。

「──呃,不好意思,我忘记打开麦克风了。」

这时男人的嗓音才终于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教室里的喧闹顿时变成笑声,尚哉后面的那两个女孩子也轻笑出声。

「唉唷,是怎样,太可爱了吧。」

「而且真的好帅喔!我一定要选这堂课~!」

女孩子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原来如此,这位副教授真的很帅气。不但有深邃的双眼皮大眼,高挺的鼻梁,一双薄唇还带着充满亲和力的笑容。端正的五官配上温文儒雅的气息,和「玉树临风」这种小说常见的形容词相当贴切。头发带了点棕色调,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

「再次向同学们打声招呼,我是『民俗学Ⅱ』的授课教师高槻。各位新生,恭喜你们入学。二三年级的同学,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说完,高槻彰良就环视教室一周,微微点头示意。

他的嗓音真是清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以男性来说音域偏高,透过麦克风也能轻柔淡雅地传至耳中。看来不只脸蛋俊俏,连嗓音都如此迷人,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怎地,听到他的声音,尚哉就觉得松了口气。

「唉~高槻老师居然已经三十四岁了~!」

「咦~骗人,看起来像二十几岁耶!怎么回事啊,年纪轻轻就当上副教授,还长得这么帅!唉,他结婚了吗?还是单身吗?网路上有没有写啊?」

后面的女孩子已经马上拿出手机搜寻高槻的资料了。

「啊,你看~高槻老师果然就是之前上过电视的人啊~他在灵异特别节目上解说妖怪,还在推特引发『哪来的帅哥副教授』的话题。」

「啊啊,难怪觉得眼熟。」

听着后方传来的对话,尚哉心想原来如此。刚才棕发男说的「有名气」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场的各位,有人能回答民俗学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吗?──啊啊,那位同学,你正好拿着手机呢。不好意思,能帮我查一下『民俗学』这个词的意思吗?」

高槻对尚哉身后的女学生这么说。看来两人盯着手机聊天的模样,从讲台上一览无遗。

「啊,那、那个……透、『透过考察乡野风俗,主要研究一般庶民生活及文化发展历史的学问』……?」

忽然被点名,让波浪长发女孩有些慌张,但还是将网路上查到的民俗学解释念了出来。

高槻微微一笑。

「是线上大辞典的解释吧,谢谢你。不过,这种辞典式的描述还是略显生硬,听到『透过考察乡野风俗』这句话,或许会让人摸不着头绪──所谓的乡野风俗,指的是从古至今流传于大众之间的习俗、传说、传奇、谚语、歌曲或舞蹈等等。说起习俗,一般人都不会意识到背后的渊源,但因为从前就这么做,所以现代也如法炮制,举凡这种类似的事情都算习俗。比如节分要撒豆子、吃惠方卷,就是如此。还有一再重复的习惯,父母对孩子讲述留传下来的传奇故事等等。我们这些民俗学者,就是在研究这些乡野风俗的成因,或是经年累月后会如何演变。一个传奇故事诞生的背景,一个祭典举办的原因,透过这些研究,就能得知大众的生活习惯和内心所想,民俗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柳田国男的传奇研究和折口信夫的稀人理论都相当知名,或许有人曾经在其他地方看过或听说过吧。」

学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少了。

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高槻讲课的嗓音。

「说不定在场的同学当中,已经有人知道我是谁了。『之前在电视上看过耶,头头是道地讲着妖怪的议题』。没错,我之前确实接过这种工作,而且现在也主要在研究怪谈和奇异传说。鬼故事、奇幻故事、妖怪或幽灵──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当代流传的怪谈及都市传说,比如厕所里的花子,以及有点过时的裂嘴女等等。这些故事得以流传的背景因素,以及被认为是故事原型的事件,都是我目前致力研究的议题。」

老实说,尚哉实在很疑惑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学问。这位帅哥是认真在研究这种东西吗?

但教室里的学生确实都对这位名叫高槻的男人说的话产生兴趣,已经没有人在滑手机或和别人聊天了。

尚哉也不例外。他虽然对都市传说没什么兴趣,还是觉得高槻说的这些话挺有意思。

毕竟高槻本人说话时的表情比任何人还要投入,眼神还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入学后这几天,他已经上过好几堂课。教授和讲师的风格形形色色,授课方式也因人而异。有的教授完全不跟学生有眼神接触,只顾着叽叽咕咕念着自己撰写的教科书。有的副教授满嘴专业术语,根本不考虑听者有没有听懂。有的讲师从第一堂课就完全忽视玩手机或打瞌睡的学生,不愠不火地专注于课程──跟那些相比,这堂课可真是太有趣了。

「然后,我要向各位同学提出两个请求。第一,希望同学们能协助我的研究。」

说完,高槻再度环视教室一周。

「我开设了一个名叫『邻家奇谈』的网站,连结就放在青和大学官方网站的民俗学专页上,请各位之后点进去看看。网站上是我过去搜罗的都市传说实例及分类,但也接受一般人的投稿。如果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有过类似的奇幻经历,或是母校有七大不可思议传说等等,请务必投稿给我……啊,但不要投稿自己编撰的故事或不实谣言喔。虽然这些也可能演变成新的都市传说,我也很感兴趣,但在分析及研究时会造成干扰。呃,换句话说,我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高槻首次拿起粉笔转向黑板。

结果写下的并非文字,而是看似体型肿胖的蛇……应该是蛇吧。没有脚,尾巴尖细,从血盆大口中延伸而出的闪电状线条,恐怕是舌头吧。

「这是槌之子。」

高槻指着黑板上的画,做出如此宣言。

教室里传来笑声。看来上天没有给这个男人绘画的天分。

「往后的课程会再次提及槌之子,今天就不用抄笔记了──我想很多人都知道,槌之子是一九七○年代在日本引发热议的传说生物。身长三十至八十公分不等,头部是三角形,身体肥短,尾巴尖细。其实槌之子的记载可以追溯至相当久远的年代,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就出现过名为『野槌』的山野精灵。于江户时代编纂成册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也记载了名为『野槌蛇』的蛇类,普遍认为就是在描述槌之子。目击案例从东北到九州都有,范围相当广,目前悬赏金额最高甚至达到三亿日元,但这个生物的真相至今仍是未知数。」

高槻在槌之子的图画旁流利地写下「古事记 野槌(山野精灵)」、「和汉三才图会 野槌蛇」等板书。他的字迹比差强人意的画技好看多了。

「然后,如果有人将『我在横滨市看到槌之子了!』的目击报告投稿到我的网站上。」

高槻弯起手指,并用指关节敲敲画在黑板上的槌之子图画。

「这会让我开心得不得了。」

教室里再度传出笑声。

「接下来,我就会去搜集这项报告的证据。如果有机会,会跟提供报告的人见面,请他带我到目击地点,然后花一点时间在那里寻找槌之子的踪迹。」

学生们哄堂大笑,尚哉也差点跟着笑出来。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西装笔挺的高槻卷起裤管,拿着捕虫网得意洋洋地拨开草丛找蛇的画面。

「而且我还会跟附近的居民四处打听有没有看过槌之子。毕竟关东地区虽然在多摩川周边或土浦有出现过目击报告,但在横滨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会全心全意地寻找槌之子的踪迹──可是后来却发现,这个槌之子的目击情报并非属实。」

至此,高槻在槌之子上方画了一个大大的「╳」。

「我一定会非常沮丧吧。除了先前认真寻找的工夫全部白费,还会衍生出更严重的弊害──可能会因为我的疏失,让这片土地产生完全错误的民间传说。」

高槻颓丧地垂下肩膀,神情哀戚地看着槌之子的图画。

「因为我四处打听,附近的居民中或许会有人误以为『这个地方说不定有槌之子』,『连大学老师都特地来找了,想必一定有』。可能也会有人心怀执念,将其他生物误认成槌之子,还大肆宣传『这里真的有槌之子!』这样一来就会乱七八糟了。本来应该没有槌之子的土地,却因为我前往考察,导致毫无地缘依据和文化背景的槌之子传说在此扎根。在寻找槌之子的猎人或研究者眼中,我这种行为就是在捣乱。」

这话确实有点道理。因为在根本没有槌之子的地点,煞有其事地流传槌之子存在的谣言……至于现实中到底有没有槌之子猎人这种职业,就先暂且不论。

「所以,请各位千万别在『邻家奇谈』上投稿有意图的创作或谣言。此外,也谢绝在网路上看来的故事。希望大家将除此之外的类别,比如直接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故事,或是亲身经历投稿──这就是我第一个请求,麻烦同学们配合。」

高槻向大家低头一鞠躬。

接着,将画得四不像的槌之子留在黑板上,再次转身面向学生。

「第二个请求是针对授课的方式。我的课程基本上是以两堂课为一单位,第一堂是〈介绍篇〉,用各种案例来介绍一个主题。第二堂是〈解说篇〉,用具体的方式解说第一堂介绍主题的关联、渊源及文化背景。所以如果没听介绍只听解说的话,应该会一头雾水。花九十分钟听毫无概念的内容,应该有点辛苦吧?所以没办法来听〈介绍篇〉的人,可以不必来上〈解说篇〉的课。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只是觉得来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第二个请求就是『请尽可能不要缺课』。」

听到高槻这番话,教室里顿时吵嚷起来,尚哉也心想,没想到这堂课这么硬啊。不对,都已经选修这门课了,本来就不该缺课。

这时,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话虽如此,各位还是学生,此刻说不定是一生中最想尽情玩乐的时期。不但要打工,要参加社团活动,还想谈恋爱,我想各位应该会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会出现生病或奔丧等不可抗力──所以为了因故无法听到〈介绍篇〉的同学,我会采取补课措施。原则上会订在周五的第五堂课,如果连这个时间也难以配合,就来我的研究室吧,会把在〈介绍篇〉课堂中发的讲义给你们。当然,只听了〈介绍篇〉却无法出席〈解说篇〉的同学也能比照办理。」

教室里又掀起一阵骚动,这次反应激动的主要是女孩子。「咦?可以去高槻老师的研究室?」「讨厌~难道还有个别指导吗~?」话题朝奇怪的方向变得热络起来。

「好,以上就是课堂简介和注意事项,剩下的时间就来上课吧──第一堂课还是用正统一点的方式比较好,今天就来聊聊『计程车怪谈』吧。猜大家都听过,就是计程车乘客消失无踪,后座椅面却变得湿答答的故事。今天是〈介绍篇〉,下礼拜是〈解说篇〉。如果对这个题材没兴趣,下周的解说课可以自行跳过。那要发讲义了,麻烦请往后传。」

说完,高槻就将一叠讲义交给坐在最前排的学生。

尚哉前排没有坐人,高槻就往上走一个台阶,直接把讲义拿给他。

讲义上罗列了各式各样的故事,有些根本就是怪力乱神的杂志、周刊或八卦报刊上的文章,在地名、年代等处还画了标注线。

尚哉后面的两个女孩拿到讲义后看了一眼,接着望向彼此,露出快要笑出来的表情。她们脸上一半写着「真的要教这些东西喔?」,另一半则是「但感觉很有趣」。尚哉应该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吧。

他第一次觉得大学这个地方挺有趣的。

而且也觉得──高槻彰良这个人真的太有意思了。

高槻的课堂结束后,尚哉一走出校舍,名为社团招揽的狂风就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你是新生吧?对英文话剧有兴趣吗?待会在活动会馆2A即将上演《阿玛迪斯》的部分桥段,请务必参考看看!」

「我们是网球社『STEP』!一起挥洒汗水和青春吧!我们会跟其他学校举办联谊!还会跟知名的贵族女大联合举办喔!」

「我们是电影研究会!每周五都会举办鉴赏会,对自制电影有兴趣的人千万不要错过!」

「我们是落语研究会~这个礼拜每天晚上五点都有表演喔~!」

没一会工夫双手就被塞满传单,好几次都差点被强行拐走,只好连忙躲进校舍旁的小路避难,结果连书包都被擅自塞满了传单。怎么回事,现在又不像高中可以靠室内鞋或校徽的颜色辨别年级,学长姐到底是怎么分辨出对方是新生的?

对各个社团来说,四月这个时期应该是招揽新社员的黄金时期。早上还没有如此盛况,到了下午社团招揽的威力就变得非常凶猛。校区内摆设入社摊位的中央大道附近,更是挤满了等着新生经过的学长姐们。

把被扯歪的帽T和眼镜整理好后,尚哉深深地叹口气。穿过社团招揽区就像冲进食人鱼群一样。看来只能从校舍后方绕过去了。

才这么想着刚踏出第一步,就再次被人叫住。

「──你是新生吧?」

极度烦闷地转头一看,身后是一对仪容整洁的男女。

开口搭话的是女学生,她将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马尾。

「要招揽社员的话,那就免了。」

尚哉用拒绝报纸推销的口气回答后,女学生苦笑着说:

「唉呀,不是啦,规模没有社团那么大。该怎么说呢,我们是更轻松一点的集会,只要大家在喜欢的时间聚一聚聊个天就好。」

「对呀对呀,就是轻松的集会。聚会时会各自找些主题,稍微辩论一下。不,还不到辩论的程度,应该算是闲聊吧。」

男学生用力点头说道,皮笑肉不笑的感觉相当可疑。

「……只是闲聊而已,何必来招揽新生?」

听尚哉这么说,男学生就夸张地摇摇头。

「没这回事!尽管只是闲聊,也经常需要广纳新的意见呀。对了,你对人生有什么看法?我们出生后,经历了上学读书、考进大学、踏入社会、结婚等形形色色的体验,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吧?那人生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不好意思,我对哲学不太──」

「不不不,是比哲学更轻松的话题!」

「是呀,轻松闲聊而已……你想想,大学期间如果没有加入社团,就很难找到归属感,也会觉得很寂寞吧?我们有个聚会用的空间,只要是入会的会员都能随时利用。想来就来,跟大家轻松地聊聊天就好。我们真的只是轻松聊天的集会。」

两人一再强调「轻松」二字,还缓缓拉近距离。

尚哉心想,啊啊,难不成是──

「──你们是宗教团体吗?」

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男学生的脸颊顿时一抽。

女学生依旧笑容满面地说:

「讨厌,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我们才不是宗教团体呢。」

后半段的声音突然扭曲变形。

尚哉叹了口气。

他从书包里拿出耳机说道:

「……之前虽然在哪看过『说谎时表情会变』这种说法,但是大错特错。」

「什么?」

听尚哉这么说,女学生一脸狐疑。

尚哉将耳机塞进左耳。

「我并不打算全盘否定宗教,毕竟确实有人将此当成心灵寄托,或许也有人曾因而得到救赎。但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也不觉得寂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不好意思。」

微微低头示意后,尚哉就转身迈开步伐。虽然听到两人在身后喊着「啊,等一下」,也毫不在乎地将耳机塞进右耳,打开音乐播放器。耳机里传来前阵子流行的连续剧主题曲,他马上就将后方的声音抛诸脑后了。

在大学的新生指南资料中,也写着「可能有不肖分子会打着社团招揽的名义将人拉进邪教,请务必小心」的注意事项。

虽然不清楚他们算不算是要把人拉进『邪教』,也不想跟过去试一试。当用谎言诱骗他人的那一刻起,尚哉就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人在说谎的时候,表情是不会变的。

变的是声音。

话虽如此,看来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这种感觉。

从某个时期开始,人们说谎的声音在尚哉耳中听来,就像是歪曲变形了似的。

第一次意识到时,尚哉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相当困惑。当把「有时候觉得声音听起来很扭曲」这件事告诉父母后,他们马上怀疑尚哉患有听觉障碍。但跑遍各家医院,不只耳朵连脑部都做了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渐渐地,尚哉才终于发现。

听起来扭曲变形的,只有人类的声音。

而且只有人类说谎时的声音,听起来才会扭曲变形。

听到扭曲的声音时非常不舒服,听久了还会觉得恶心。但每当有人说谎就会立刻发现,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人类随时随地都在撒谎。为了保身,为了虚荣,张口就能谎话连篇。关系亲密的友人会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这就是让人不想知道的真实。这个世界满是谎言,处处都是扭曲变形的声音。

干脆把听得出谎言的耳朵弄坏好了,这个念头在心中出现过无数次。如果把原子笔芯或线香戳进耳里,是不是就会丧失听力?但每当下定决心动手时,却又害怕得不得了,根本无法下手。

既然这个现象是某天忽然开始的,同理可证,或许也会在某一天忽然恢复原状吧。这种乐观的想法,也在一年年的流逝中逐渐消失殆尽。

他反而学会了最低限度的应对方法。

不想听到讨厌的声音,那就先让其他声音流进耳中吧。他觉得发明随身音乐播放器跟耳机的人真的是天才。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就能消除绝大多数外面的声音。

而且──如果不想在他人撒谎时屡屡受伤的话。

只要拉起一条线就行了。

尽管肉眼不可见,但绝对能够阻绝自己与周遭的线。

如此一来,只要别跨足到线的另一头就好了。

刻意孤僻行事也会引来各种麻烦,所以能免则免。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谈笑风生,建立安全稳定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

可是绝对不能和他人深交。

绝对不能越线,主动向对方示好。

那是因为,当对方对尚哉说谎时,尚哉一定会发现。

所以大学期间不打算加入社团,更不想参加「轻松的闲聊聚会」。出席朋友间的酒摊次数,也会控制在最低限度。这样就好。只要有耳机和眼镜保护耳目,世界就会被赶到线的另一端,谁对谁撒谎的肮脏日常,也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刚才那个女学生说──大学期间很难找到归属感,也会觉得很寂寞吧?

他并不觉得寂寞。

线内侧的世界永远平静安详,毫无波澜。

而且在大学里也不会完全找不到归属感,有个地方最适合喜欢独处的人。

没错,就是图书馆。

青和大学图书馆的构造为地上八层,地下三层,整体相当气派。举凡各种文献、报纸、周刊杂志和影像资料等等,馆藏资料相当丰富,还有无线网路。一楼的阅览区能享受到巨大落地窗外倾入室内的阳光,总是座无虚席,但在造访图书馆第三天时发现,只要越往地下楼层走,人就会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天花板比地上楼层来得低,给人些许压迫感,空调设备也差强人意,感觉空气不太流通。也可能单纯只是图书配置的问题。

在设置于地下二楼墙边的阅览区找好位置后,尚哉拿出手机。

他想查一查高槻刚才说的「邻家奇谈」。

没想到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排版整洁清爽的网站。有各式各样的都市传说分类与案例,以及一般民众投稿后尚未整理的故事等等,整齐有序地罗列在网站上。

网站最上方写着这么一句话。

把你身边流传的奇妙故事告诉我吧

尚哉试着点开一般投稿的页面。

新文章最上方的故事如下:

虽然隔了有点久,但之前在美容院坐我隔壁的女性跟造型师说的故事满有趣的,所以上来投稿。

似乎是她小时候遇到的事。

当时经常有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大叔在她家出没。

大叔没做什么事,就只是在家里来回走动而已。所有家人都对那个大叔漠不关心,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大叔的存在。

某一天她从小学回到家后,发现那个大叔两只手挂在晾衣杆上,整个人垂挂在上头。

见状,她心想「啊啊,大叔被妈妈拿去洗了吧」、「洗干净之后被挂在上面晾干」。

在那之后,大叔就消失无踪了。

当时她年纪还小,天真地以为「大叔一定是被洗过所以才消失的」。

会不会是现代的妖精之类的呢?

看完文章后,尚哉疑惑地歪着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在所难免,但完全没把结局交代清楚。或者该说,内容本身也让人不知做何判断。

看到「穿着紧身衣的大叔」时,就觉得搞笑的成分大于惊悚了。如果那个大叔其实不是妖精也非妖怪,只是普通人类的话,那就只是普通的怪人而已,光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但看到「她的家人都漠不关心」,又觉得果然是某种超自然的存在。「因为被洗过晾干才会消失不见」这种猜测,也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高槻会把这篇故事如何分类,安上学术性的定位呢?

听了「民俗学Ⅱ」的第一堂课才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主题,只要自己感兴趣,都可以视为一门学问,当成研究对象,这就是大学。

尚哉从书包里拿出写到一半的课表。

并在依旧空白的星期三第三堂空格中写下「民俗学Ⅱ」。

随后为了寻找搜寻馆藏资料的设备,尚哉从座位上起身。

高槻在课堂中提过的《古事记》、《日本书纪》及《和汉三才图会》,这座图书馆应该都有收藏。他想确认这三本书中,是不是真的记载了槌之子的事迹。

高槻彰良这个男人确实非常有趣。

而且随着课堂进行,让人越来越觉得是个「意外有点少根筋的帅哥」。

某天,高槻难得上课迟到了。

课程开始十分钟后,高槻才急忙冲进教室,并慌慌张张地打开麦克风说:

「抱歉迟到了!本来以为放在阳光直射桌上的水果三明治还能吃,但果然不行!我吃坏肚子去厕所蹲了好久,真不好意思!」

……教室里的学生应该都心想,这种事没必要大声强调吧。

另一天的课堂上,他在黑板上画图讲解裂嘴女的外型变迁,但成果实在惨不忍睹。起初只有长发和口罩这两个特征,结果又加上红色大衣和白色喇叭裤,还戴着红帽子,感觉下一步就是搭上红色跑车了──看着黑板上画的图,坐在尚哉后方的学生小声地说「总觉得很像会在幼稚园看到的『我的妈妈』画像耶」……大致上确实是那种风格。

话虽如此,课堂本身还是浅显易懂,让人充满好奇的内容。其他课程的学生出席率都在逐渐下降,有些课甚至从原本的大教室降级到中教室,但高槻的课还是盛况空前。尽管人数没有第一堂课那么多,但每次教室都能坐到八成满。

反过来说,还是有人会跷掉高槻的课──但关于这一点,就得提到高槻这个人的另一个特征了。

上周已经上完〈介绍篇〉,这周要上〈解说篇〉时,高槻一如往常地环视教室一周,盯着几个学生这么说:

「你、你,还有那边的你、你、你,上次没来也没参加补课,今天却还是来上课啊?跟得上吗?要不要把上次的讲义发给你们?」

不管是坐在最前排的学生,还是坐在最后排的学生,高槻都一视同仁地问道。他的视力应该很好,恐怕连记忆力都好得出奇。这个班应该超过两百人,却能记住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

六月初的时候,不只是脸,尚哉连名字都被高槻记住了。

当课程结束,学生们准备起身离开的那个瞬间,高槻再次打开原先关闭的麦克风电源说:

「啊啊那个,差点忘了。文学院一年级的深町同学,深町尚哉同学在吗?」

「……咦?啊,是!我……我在这里。」

忽然被这么一喊,尚哉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高槻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对人指名道姓。总之尚哉先举起一只手,表明自己的位置。

高槻看了他一眼。

「关于之前交上来的报告,我想跟你谈一谈,待会有时间吗?没空的话,麻烦之后再找时间来我的研究室。」

「有……我有空,没关系。」

尚哉回答后,高槻说了声「太好了」并点点头,对尚哉招招手。无奈之下,尚哉只好跟准备从教室后门离开的学生们朝反方向,往讲台走去。偏偏今天坐在后排,结果适得其反。

所谓的报告,是高槻上礼拜的课堂上出的作业。

他要学生选一个之前讲解过的主题,用自己的方式归纳统整。但为什么会因为那个报告忽然被叫住呢?难道是写得太烂了?

几乎所有学生都离开教室后,尚哉才终于走到讲台前。教室里安静无声,高槻正在擦拭写在黑板上的字。

看着那身高贵英伦风西装的背影,尚哉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我写的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啊啊,不好意思。忽然在大家面前叫住你,吓到了吧?」

高槻转过头,将沾上粉笔粉末的手指拍了拍。

「待会可以来我的研究室一趟吧?等等还有课吗?」

「今天已经没课了。礼拜三只排到第三节。」

「那就好。来,我们走吧。」

高槻拿起自己的包包走了出去。

黑板旁边的出入口,学生基本上不会使用,变成了教职员专用。高槻踏着飒爽的步伐往那道门走去,因此尚哉也急忙跟在后头。

尚哉是第一次在讲台和阶梯教室座位的距离之外看着高槻。两人并肩同行后,他才再次感受到高槻的高挑身材。尚哉身高一七二公分,看着高槻时还得微微抬头,看来高槻的身高超过一八○。他的双脚修长,步幅也很大,于是尚哉稍稍加快脚步走在高槻身边。

教职员用的出入口能直接通到校舍外。因为是阶梯教室,后排座位是在二楼,教室最下方则是一楼。

穿过阳光洒落的中庭时,高槻开口说道:

「别那么紧张,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毕竟每堂课都有来,好像还会抄笔记嘛。我觉得你是个认真的好学生。」

高槻笑容满面地看向尚哉。

那透着光芒的眼眸瞬间闪过一抹蓝色,让尚哉吓得目瞪口呆。

不是西洋人那种明亮的蓝眼睛,而是更加深沉,接近夜空的那种蓝色。

「深町同学?怎么了吗?」

尚哉不由自主地抬头紧盯着高槻的脸,高槻一脸狐疑地往下看着他。

刚才应该是被光线影响吧,现在看起来又是普通的深褐色眼睛了。

「啊,不,没什么……那个,老师。」

「什么事?」

「你真的都记得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

「记得啊,我的记忆力从以前就比别人略强一点。」

高槻说完笑了笑。总觉得不是略强一点的程度耶。

这个时间的中庭感觉有些混乱。四月结束后,社团招揽的气势也逐渐减退,但原先在这里活动的人似乎又重回现场,只见四处都是学生在各自忙碌。有放音乐练舞的热舞社、围成圆形练习发声的戏剧社,不知为何有一大群人在玩跳绳,还有在练习杂技的人,应该是街头表演研究会吧。

高槻在这群学生中穿梭自如,并走向人称研究室大楼的建筑物。

尚哉问道:

「既然报告没问题,为什么还要把我叫出来?」

「嗯。其实我想谈的是报告附加的部分。」

高槻这么回答。

所谓的报告附加,是高槻指派报告作业时曾说「如果能额外附加听别人转述的神秘故事,或是自己的奇妙体验,我会加一点分,能写的人再写就好。但就像之前说的,不接受自创和随口胡诌的故事喔」。

所以尚哉把童年经历的那个奇妙体验写在报告里。

「先确认一下,那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也不是从其他地方看来的,而是你的亲身体验吧?」

「……是的。」

「这样啊。我很有兴趣,请务必把详情──」

就在此时。

高槻身旁忽然响起翅膀拍动的声音。

尚哉也吓了一跳,不禁往该处看去。

原来是两只纯白的鸽子振翅飞了过去,两个拿着丝质礼帽和手杖的学生慌张地追在后头。

「……是魔术研究会吗?要练习从帽子变出鸽子的魔术,应该在室内比较……老师?」

这时,尚哉发现站在身旁的高槻整张脸都绷住了。

高槻的包包从手上滑落而下,修长的身躯开始不稳摇晃,尚哉赶紧伸手试图撑住,却事与愿违,两人一同跪在地上。

「高槻老师?老师,你还好吧!」

尚哉往高槻一看,只见他低垂的脸庞完全失去血色。是贫血吗?周遭的学生也发现异状,纷纷担心地看了过来。

高槻轻轻用手扶着额头,开口说道:

「……啊啊,抱歉,我被吓到了。」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有些无力,口气却很沉稳。

「过一阵子自然就会恢复了,别担心,我没事。」

「是贫血吗?」

「嗯,类似……我,很怕鸟。」

「啥?怕……鸟吗?」

在高槻倒地之前,确实有鸟飞过他的身边。

虽说是鸟,刚才也只不过是鸽子而已。

「为什么要怕呢……鸽子不会攻击人类吧?」

「你问我也没用啊,我就是害怕所有鸟类,是一种恐惧症。」

高槻说完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以往,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恐惧症?为什么这么怕鸟呢?」

「深町同学,你有看过希区考克执导的电影《鸟》吗?」

「没看过。」

「那真的该去看一下,你一定也会对鸟产生恐惧。」

「请不要把自己的恐惧症传给他人。」

「唉呀,其实主要原因也不是那部电影啦──我从以前就不太喜欢鸟类。麻雀或鹦鹉这种小型鸟还能忍受……啊啊,但如果数量一多也受不了。那种『啪沙啪沙』的振翅声总是会传到耳里。」

高槻整张脸皱成一团这么说,看来是真的很讨厌鸟类。不过,尚哉虽然也听说过「蜘蛛恐惧症」,却没想到真的会怕到脸色铁青昏倒的程度。

「不用去保健室吗?」

「没关系,在研究室休息就好。」

「啊,我帮你拿包包吧。」

尚哉心想哪怕这样也好,便将手伸向高槻准备提起的包包。

高槻看着尚哉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很惊讶,随后微微一笑。

「谢谢,但里面放了文件和电脑,应该很重喔?」

「那就更应该帮你拿了。」

高槻说得没错,尚哉拿起包包后就觉得沉甸甸的,实在不该让步伐不稳的人拿着走。

高槻对拿起自己的包包往前走去的尚哉说:

「深町同学很体贴呢,是会在电车上自动让座给老人家的类型。」

「……哪有,这很正常吧。」

「要给『正常』下定义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在你心中,认为善待弱者的行为很正常的话,那我觉得你算是非常亲切的人。」

「这种说法真有学者的风格。」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学者呢。」

高槻笑着这么说,口气比刚才更沉稳,看来情绪应该恢复了吧。

高槻的研究室位于研究室大楼三楼。这栋建筑物是各学院教师和研究生的大本营,大一学生没什么机会来访。每间研究室的门上都标示着简单的房号,以及小小的教师姓名。

高槻的房号是304,他直接推门而入,似乎没锁门。

尚哉也跟在后头准备走进房内──却顿时吓得停下脚步。

有个人倒在地上。

是个长发女学生。她横卧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和墙边书柜的中间,看起来像暴死街头的尸体似的,身上穿着宽松过大的衬衫和陈旧牛仔裤。四周散乱着书本,整体看来有点像案发现场。高槻都走进来了,她还是动也不动,手指伸向地上那些摊开的书本,简直就像在展示死前留下的讯息。

「咦?怎么回事!那、那个,要、要不要叫救护车……!」

「唉呀,没事啦,她经常这样。」

高槻用泰然自若的语气,对大受震撼的尚哉这么说。

「喂~瑠衣子同学~不能睡在这种地方啦,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好了,快起来。」

「嗯~……?」

被高槻拍拍肩膀后,名为瑠衣子的女孩才缓缓动了动身子。

「咦~……什么?彰良老师?……讨厌,我睡着了吗……」

「真是的,不能因为学术发表会快到了就勉强自己啊。论文进入最后阶段的话就来找我商量,待会让我看一眼。总之不能睡在地板上啦,脸颊都压出地板的痕迹了。」

「啊~……对不起,因为地板凉凉的很舒服……」

抓住高槻伸出的手后,瑠衣子在附近的折叠椅坐了下来。如高槻所说,她的脸颊明显压出地板接缝的纹路。她拿起红框眼镜往脸上一戴,却还是戴歪了,随手扎起的长发也乱成一团。

这时,瑠衣子将视线移向尚哉,歪斜眼镜下方的双眼迷蒙地眨了几下。

「嗯~……?彰良老师,这个可爱的孩子是谁啊……一年级的吗?叫什么名字?」

「啊,呃,我是文学院一年级的深町。」

「是吗?我也是一年级耶,不过是研究所啦。我叫生方瑠衣子,请多指教~」

瑠衣子这么说,没有妆容的素雅脸庞勾起一抹憨傻的笑容。看来她真的是睡迷糊了。

高槻捡起散乱一地的书本说:

「瑠衣子同学,深町同学是客人,不可以调戏人家。我先帮你泡杯咖啡,喝下去清醒一下──咦?瑠衣子同学,你今天不是有补习班讲师的打工吗?」

听到这句话,瑠衣子浑身一震。

她终于把歪掉的眼镜重新戴好,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顿时吓得瞪大双眼猛然起身,把椅子撞得铿锵作响。

「糟糕,忘记了!……我想想,现在回家换衣服化妆……好,勉强来得及!那我先走了,彰良老师,谢谢你帮我记得这件事~!」

瑠衣子一把抓起似乎被她踢到桌下的包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研究室,感觉十分匆忙。

尚哉不禁愣在原地目送瑠衣子离开,高槻则苦笑着对他说:

「深町同学,以防万一先把话说清楚,她是非常糟糕的研究生例子,我的研究生不是人人都像她那样喔?」

「喔……研究生真的很辛苦呢……」

总而言之,他已经彻底看出瑠衣子处处掉漆的感觉了。

「但她是个很认真又热心的好孩子,学术发表会之前研究生几乎等于是住在研究室和图书馆里了──好了,深町同学,抱歉一开始就让你看到这么奇怪的画面。总之先在那边找位置坐吧。」

高槻这么说,并从尚哉手中拿回自己的包包放在桌上,往研究室深处走去。

「难得来一趟,也该拿出饮料招待一下。你想喝什么?有热可可、咖啡、红茶和焙茶。红茶和焙茶是用茶包泡的,顺带一提,热可可是VAN HOUTEN的唷!」

「啊,麻烦给我咖啡吧。」

「推荐你喝热可可……」

「我不喜欢喝甜的。」

拜托别一手拿着VAN HOUTEN的袋子,用遗憾至极的眼神看我好吗。

虽然觉得让刚才身体不舒服的人准备饮料不太好,但高槻的气色几乎恢复了。看样子确实如本人所言,只要过一会就没事了。

尚哉在折叠椅上坐下,环视研究室一周。

高槻的研究室十分宽敞。除了摆放于中央的大桌外,角落还有两张放着电脑的书桌。入口正前方的墙上有一扇大窗,剩下三面都被书柜塞满了,空气中隐约有种旧书店的气味。架上除了专业书籍之外,还夹杂了许多MU月刊2和次文化类的都市传说书籍,很有高槻的风格。

窗前有张放着热水壶和咖啡机的小桌。高槻从桌子旁边的餐具柜中拿出马克杯并问道:

「深町同学,你今天是第一次踏进研究室大楼吗?」

「啊,是的……没想到连续剧里的研究室满合理的,整体气氛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研究室已经算很正常了。考古学的舟桥老师房里放了土偶和火焰式土器,西洋中世纪史的田村老师房里还有骑士盔甲和长枪呢。日本史的三谷老师,研究室架上放了一整排市松人偶喔。」

「……三谷老师在研究市松人偶吗?」

「不,好像单纯只是兴趣。在跳蚤市场看到就会买下来,其中还有半身焦黑的人偶,超恐怖的呢。虽然三谷老师说那些人偶不会动,但学生们都怕得要死,完全不敢靠近他的研究室。」

准备饮料的同时,高槻笑着这么说。

听着高槻的嗓音,尚哉不禁心想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舒服。

或许柔和的声调与随时都很愉悦的口气也有影响,更重要的是高槻不会撒谎。虽然只有在课堂上和刚才从教室走到这里时听过他的声音,这一点依旧难能可贵。

人类可以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地撒谎。虽说为了取悦对方时多少会把话说得夸张些,到头来也跟撒谎没两样,但在高槻身上甚至没有这种情况,所以听起来十分悦耳。如果是这个嗓音,听久了还是能觉得安心自在。

一浮现出这个念头,心底最深处忽然传来声音。

──这也不代表那个男人未来绝对不会说谎啊。

尚哉的心怯懦地瑟瑟发抖,那个声音仍狡猾地持续低语。

那家伙总有一天会说谎,这是必然的结果。

别相信他,拉起线,千万不准越线。

因为你……

已经变得『──』了──

「……深町同学?」

高槻的嗓音忽然从极近处传来。

尚哉惊讶地抬起头,发现高槻不知何时拿着托盘站在一旁。足以媲美演员的俊美脸庞凑到尚哉面前盯着他的脸,近到让人想说「没必要离这么近吧」的地步。

「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难看?」

「啊,不……」

正想回答「没什么」时,近在眼前的高槻双眸中似乎又出现一抹蓝色,尚哉顿时倒抽一口气。

又来了。那双带有深沉色调的蓝眼睛,就像在乡下仰望的夜空。

小时候经常去祖母家玩,当时抬头看到的夜空正好就是这种颜色,看久了甚至让他有些恐惧,深怕会被夜空吸进去,抛到某个未知的虚空里头。

「──老师,你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吗?」

尚哉忍不住开口问道,高槻有些惊讶地歪着头。

「咦?没有啊,怎么回事?」

「那个……你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是蓝色的。」

高槻将托盘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些许困惑之色。

「经常有人这么说,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虹膜的颜色取决于麦拉宁黑色素的比例,可能我眼睛里的色素量跟别人不一样,在不同光线下就会有这种效果吧──来,请用。」

高槻从托盘上拿起装有咖啡的马克杯放在尚哉面前。整个杯子画满了迷幻艺术风格的大佛,感觉很前卫。

「……为什么是大佛啊?」

「啊啊,这个啊,是以前一名研究生去奈良带给我的土产。深町同学不喜欢大佛吗?」

「呃,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对了老师,你的……」

「嗯?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说着,高槻在尚哉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高槻手上的蓝色马克杯装满了热可可,上头还放着棉花糖,空气中弥漫的甜蜜香气差点让尚哉头昏眼花。

「……老师,你是蚂蚁人啊。」

「因为大脑的唯一营养来源就是葡萄糖嘛,还是要积极摄取糖分比较好。」

也就是说,这个人平常就会吃这种甜死人的东西吗?这样体重应该免不了会上升吧。但他那张甜美俊俏的长相,确实也很适合甜滋滋的饮品。

「好了,深町同学,进入正题吧──关于你写的神秘体验。」

高槻喝了一口杯中的热可可,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后,接着说道。

「虽然也有几个同样写了奇幻故事的学生,但大部分都是抄袭网路或书上看来的题材,只是稍作改编而已。但你写的故事跟他们不一样,让人有种『哇,这应该真的是亲身体验吧』的感觉,所以才把你叫过来。没错,我记得……是这样的故事吧。」

说完,高槻忽然露出凝视半空中的眼神。

他开口说道:

「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小学时期。

去乡下祖母家玩的时候,虽然仅此一次,但我碰上了一场深夜中举办的祭典。

祭典本身每年都会举行,我也很期待参加祭典,只是那一年我发了高烧无法前往。但半夜醒来时却听见太鼓声,以为祭典还没结束,就一个人偷偷跑出祖母家。

抵达祭典会场时,场上只剩下盆舞活动,摊贩全都收摊了。空中挂着好多从未见过的蓝色灯笼,大家就在灯笼下配合太鼓声翩翩起舞。奇怪的是,现场完全没有盆舞音乐,所有人也都戴着面具。

到了早上,我把祭典的事情告诉家人和祖母,他们却说『从来没听过这种祭典,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但毕竟是亲身经历的神秘遭遇,我还是先写下来了。」

简直就像把写在空中的文字逐一朗读出来似的。

尚哉惊讶地看着高槻。

他虽然不太记得自己写的内容,却觉得高槻刚才说得完全正确,说不定还一句不漏。

「老师,你把我写的文章全记下来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的记忆力比别人略强一点,可以过目不忘。」

「这算是……『瞬间记忆力』或『超忆症』之类的吗?」

尚哉之前有在其他地方看过,有些人能将所见所闻和发生的事,全都原封不动地记在脑子里。

「嗯,大概是那种感觉。好在对这个职业来说还算方便。」

高槻果断地说。难怪每次都能记住来上课的学生的脸。之所以一口咬定其他学生的故事是抄来的,也是因为完全正确地记得过去在网路或书上看过的文章吧。

「别管我了,深町同学的体验比较重要。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可能记不清楚了。」

「回答记得的部分就好──你说是小学发生的事,具体来说是什么时候呢?当时几年级?」

「四年级。」

「是吗?那已经满大了耶,也学到不少知识和智慧了。所谓的乡下是在什么地方?」

「在长野,是离车站很远的山里面……不过不记得具体位置了。虽然当时每年都会去拜访,但没有注意过地址。」

「『从未见过的蓝色灯笼』这个说法让人很好奇呢。这是什么意思?平常的祭典不会使用蓝色灯笼吗?」

「对,平常都是红色灯笼,正中央会写上店家的名字……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种蓝色灯笼,在那之后也没见过。」

隔年跟堂哥们去祭典时,尚哉已经亲眼确认过了。悬挂在祭典会场的灯笼当中,完全没有跟那天晚上一样的蓝色灯笼。

高槻十分好奇地点点头,却没有做笔记,可能是因为没必要吧。

「你在报告中没有提到参加祭典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当时也加入盆舞的行列,一直待到早上吗?」

「啊,不……我没有一起跳。那个……只是在外围观看而已。而且等回过神来就已经早上了,不知何时回到被窝里,所以才怀疑是不是一场梦。」

「这样啊,这种状况很常见呢。不过──应该有某些理由让你觉得『那可能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亲身体验』吧?」

听到高槻的疑问,尚哉顿时答不上来。

高槻彷佛逮住这个机会般再次提出问题。

「如果你只觉得是一场梦,应该就不会把这个故事写进报告里了,所以有某些因素让你知道那不是梦,有某个可以证明参加过深夜祭典的证据。那是什么?你到底是用什么依据判断那不是梦?」

尚哉心想,他真的很敏锐,不愧是头脑聪明的人。

……可以坦承到什么程度呢?

为了掩饰刚才没有立刻回答的窘样,尚哉将手上的杯子凑到嘴边,慎重地考虑起来。只要忽略杯子上的迷幻艺术大佛图案,咖啡本身的味道其实还不错。

如果照实搬出那天晚上的遭遇,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而且,既然要提到那天晚上的事,势必会说到耳朵的问题,但这种事更不会有人相信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于是尚哉放下杯子开口说道:

「醒来的时候,发现睡衣上沾着草叶。发烧以后我一直在睡觉,除非半夜自己跑出去,否则不会沾到草叶。所以才觉得『啊啊,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他没有说谎,事实的确如此──当然,让尚哉判断不是在做梦的理由可不只有这一点。

「是吗……」

听尚哉这么说,高槻陷入沉思般稍稍垂下视线,一手轻轻摸着下颚。

随后,再度问道:

「你说跳盆舞的人全都戴着面具吧……那你呢?难道当时也戴着面具吗?」

「你怎么知道?」

「我猜就是因为你也戴着面具,才能参加那场祭典。」

高槻这么说。

「我认为,那可能是亡者的祭典。」

「亡者……」

「盆舞原本的意义,就是在中元时节供养回到阳间的亡者和精灵。每个地区的习俗不同,人们会用面具、斗笠或头巾遮住脸庞跳盆舞。比较有力的说法是,这么做是为了让从阴间归来的亡者们可以混入舞群当中不被发现。只有亡者和生者共舞的这段时间,彼此才能毫无隔阂地一同享乐──另外也有被亡者看到长相,就会被带往阴间的说法。」

听了高槻这番话,一股冷冽的寒意窜过尚哉的胸口。

──糟糕,已经被发现了。

耳朵深处再次浮现出祖父当时的声音。

为了挥去那股声音,尚哉开口向高槻提问:

「老师,蓝色灯笼有什么含意吗?」

「蓝色灯笼本身到处都有,只是,既然你们那边的祭典一般不会使用,那就一定具有某种意义──对了,根据『蓝色』这个颜色,我会联想到江户时代在百物语中使用的青行灯。」

「行灯?」

「没错。江户时代掀起一阵怪谈风潮,讲述鬼故事的百物语游戏似乎非常流行,游戏中所用的便是糊上蓝纸的行灯。在宽文六年出版的《伽婢子》这本书中也提到『谈论鬼怪,鬼怪自来』,并记载了当时的百物语玩法。」

说完,高槻再次露出凝视半空中的眼神。

「『百物语有其步骤。在月色昏暗的夜晚点燃行灯,将其灯糊上蓝纸,再点燃百支灯芯。每说一个故事,就要拔去一根灯芯,届时席间逐渐昏暗,蓝纸幽光映照其中,过程可谓惊险刺激』──换句话说,要在月色昏暗的夜里点燃青行灯和一百支灯芯,每说完一个怪谈就要抽掉一支灯芯,营造出逐渐幽暗的气氛,并以此为乐。我很好奇为什么过程中要刻意使用蓝色这个颜色,或许当时的人对蓝色带有通往异界的印象吧。」

「异界……」

「对阳间来说就是阴间,或者也可以泛指相对于人类居住的世界,也就是非人类的栖所。深町同学过去参加的一定就是那种祭典,但不知道在场的是否全都是亡者,还是亡者与生者戴着面具互不相识?往后若有机会,真想亲临现场问个清楚。」

高槻的双眼像孩子般充满了兴奋与期待,说完后又把装着热可可的杯子拿到嘴边。

随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杯子移开嘴唇,看着尚哉说:

「对了,最后再让我问个问题──你在那场祭典有吃什么或喝什么吗?」

尚哉的肩膀差点吓得一震,但应该勉强忍下来了。

他隔着眼镜回望高槻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不论去什么地方,吃下当地的食物后,就代表变成了当地的共同体。《古事记》中提到的『黄泉户吃』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概念。伊邪那美吃了黄泉之国的食物,就成了黄泉之国的人民。如果你在亡者的祭典中,受人鼓吹后真的吃了什么东西──」

「我……我没有!我、我根本没吃东西!」

尚哉语速飞快地说,彷佛要打断高槻说的话。

嘴里似乎又出现那股缠绕在舌尖上的黏腻甜味,慌张的尚哉再次将杯子拿到嘴边喝下。咖啡的香气和苦味勉强冲淡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高槻一脸疑惑地看着尚哉。

「是吗?那就好。」

「──那个,老师。」

「嗯?怎么了?」

「你为什么对神秘奇谈这么有兴趣呢?」

尚哉对高槻提出疑问,试图转移话题。

「我看了老师架设的『邻家奇谈』网站,里头虽然有幽灵、怪兽、妖怪、都市传说等不同的题材,但老师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吗?」

「……也不至于完全相信啦。」

高槻用双手捧着热可可的杯子这么说。

「就像在课堂上说的,大部分口耳相传的故事都有衍生背景。有些是为了规戒或教训,或是替无法解释的状况加上合理的说法。换句话说,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杜撰的──可是,说不定也有真实案例潜藏其中。」

「……真实案例?」

「实际遭遇灵异现象的人的经验谈,或是其传闻……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世上是否存在真正的灵异现象。如果真的存在,我实在很想追根究柢,也想亲眼见识或遭遇看看。」

「你真是个怪人。」

「大家都这么说。」

高槻「啊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真的是个笑容如孩童般纯真的人。如果天真单纯的孩子没有走偏就这么长大成人的话,或许就会变成高槻这样的人。

「啊,不过,多亏设立了那个网站,在一般投稿的页面上也收到各式各样的故事呢。其中还有人会直接来找我谘询喔。」

「谘询?」

「遭遇神秘经历的人,希望我帮忙解开那些怪异的谜团。最近正好收到了这种询问。」

高槻伸手将放在桌上的包包拉过来,从中取出笔电操作一会,并将萤幕转向尚哉。

是信箱画面,看来是从「邻家奇谈」的服务信箱寄过来的。寄件人是一名女性,上头写着自己租的公寓似乎会闹鬼,希望高槻过去一趟。

「闹鬼的公寓……」

「虽然没有仔细描述,但应该是出现某些东西了吧。是不是很好奇啊!」

高槻双眼闪闪发亮的这么说。

「老师,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嗯,一定要去问个清楚,想好好调查这件事。」

「老师,你有灵力吗?」

「很遗憾,完全没有。但没有灵力也可以调查啊。」

看来这话是认真的。对了,他之前也说过,如果收到槌之子的目击报告就真的会去现场查找……果然学者可能都有点怪怪的。

总而言之,关于报告的质问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那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接下来的问题应该跟尚哉没有直接关系。

于是尚哉将咖啡喝完,拿起自己的书包站起身。

「那我先告辞──」

话还没说完。

「等一下,深町同学!我刚才想到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高槻竟忽然抓住尚哉的手大声说道。

尚哉惊讶地低头看向高槻,高槻也站了起来,手却仍抓着不放,原本往下看的画面忽然逆转成往上仰望。尚哉满脸疑惑地抬头望向高槻,高槻依旧用充满光芒的双眼低头看着尚哉。

「唉,深町同学,你要不要打工?」

「打、打工?」

「对啊,具体来说,就是当我的助手。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见那位委托人。」

高槻还是抓着尚哉的手,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人干嘛忽然讲这种话啊?

「我、我为什么要……就算问要不要当助手,我什么都不会耶!随便带个研究生过去都比我有用多了吧,比如刚才那位学姐……」

「嗯~毕竟他们都很忙。而且不需要有专业知识,因为我有嘛。我想想,需要的是普通的常识。」

「……什么?」

「有时候会搞不清楚一般人具备的常识,让我有点困扰呢。」

真希望他别露出真的伤透脑筋的表情,说出这些脑子有问题的言论。而且能不能赶快放开手啊。

「另一个让我烦恼的问题就是,只要是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一定会迷路。」

「看地图不就好了吗?」

「当然有看啊!可是地图提供的资讯太少了吧?虽然标示了道路和建筑物,但实际来到现场,才发现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啊。像是自动贩卖机、停在路边的脚踏车、店家招牌、店头陈列的商品、路人、路人牵着的小狗等等,这些东西全部进入视线后,资讯就会在脑海中泛滥成灾,害我没办法好好对照地图……」

高槻用手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这么说。

看来这是高槻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带来的反效果。

普通人看到一幅景象,就只会注意到必要或感兴趣的目标。大脑会无意识地将资讯做出取舍,删除不必要的事物,或是将必要因素加以补足。但高槻的大脑恐怕会把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均等地化为鲜明的影像记录在脑海里。而资讯过多的影像应该很难跟太过简略的普通地图加以整合吧。

「所以,我期待助手的技能是具有一般常识,和不会迷路。怎么样,深町同学是有常识又会看地图的人吧?」

「……唉,算是吧。」

「那就决定了!就配合深町同学方便的时间吧,何时有空呢?」

高槻将依旧抓着的尚哉的手用力上下摇晃,接着改为握手,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随随便便就把话题延伸下去,看来这个人或许真的有点没常识。

但后续提出的薪资条件也不差,考量到自己的财务状况,尚哉还是接受了高槻的提议。

所以这个周末,尚哉便和高槻一同拜访住在闹鬼物件的那名女性。

谘询对象的女性是住在杉并区的OL,名叫桂木奈奈子。

他们和奈奈子约在从阿佐谷站徒步一分钟的咖啡厅。虽然觉得就算高槻再不会认路,这点距离也不至于会迷路,但以防万一,尚哉还是跟高槻约在车站的票闸口。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老师,你走错边了。」

「咦?奇怪,走错了?」

尚哉试着让高槻自己走,高槻却直接往反方向走去,尚哉只好急忙将他拉回来。连第一步都走错方向,接下来一定会迷路。

「老师,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啊~周遭很多亲切热心的人嘛。」

高槻这么说,并用笑容带过尚哉惊讶的视线。

「但只要去过一次,我就一定会记住,所以别担心喔?我只会在第一次迷失方向。」

「要是过了好几年,街景改变了怎么办?」

「啊,其实意外地没什么问题。就算有几栋建筑物改建,或是换了店面,除非街道本身出现重大转变,否则都可以整合起来。你想想,拿很久以前的黑白风景照和现在的照片相比,不也会留下一些过去的影子吗?就是那种感觉。」

「喔,原来是这样啊……总之老师,在把眼前的景色记下来之前,都不要走在前面,由我来带路吧。」

于是尚哉带着拼命道歉的高槻,走向与奈奈子相约的咖啡厅。

尚哉和高槻一踏入店内,坐在中央桌位的女性就立刻看了过来,和高槻对上视线后便轻轻点头致意。看来那位就是桂木奈奈子,她应该事先在网路上查过高槻的长相了吧。

桂木奈奈子有一头及肩的直发,浑身散发着稳重的气息,目测年龄约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

尚哉和高槻一同在奈奈子对面坐下后,奈奈子就再次向高槻鞠躬说道:

「敝姓桂木,感谢您百忙之中特意抽空。」

「敝姓高槻。这位是我的学生深町同学,是我的助手。」

说完,高槻递上名片。

由于五官端正有型,配上这种柔和的微笑和充满知性的谈吐,看起来非常值得信赖,实际上却是连从车站徒步一分钟的地点都无法自行抵达的人。

尚哉跟前来点餐的店员点了咖啡,高槻则点了热可可。待餐点送上桌后,高槻就急着向奈奈子催问:

「那么,关于您想商量的事,能请您把详情告诉我吗?」

奈奈子先是微微低下头,随后才用细微的嗓音娓娓道来。

「我住的那栋公寓好像不太对劲……」

奈奈子表示她是约莫两个月前搬到现在这个住处,是双层公寓内附厨房的套房。屋龄虽然老旧,但最近内部装潢翻新,整体而言算是干净整洁。

第一次发现异状,是在一个月前的深夜。

当时她听见了「叩叩、叩叩」的敲打声响,而且声音不是从玄关大门,而是从墙边传来的。看来是邻居在敲打墙壁。

起初她没有多想,但连续好几天都出现这个状况后才忍无可忍。某天,她终于去找隔壁邻居抗议。

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出现。

说穿了,那间套房根本感受不到有人居住的气息,门牌上也没写名字。隔天早上试着向房东询问,才确定那是间空屋。

听到奈奈子主张「不可能,一定有人住在里面」,房东才脸色一变,怀疑可能有人擅自闯入居住,于是跟奈奈子一起去房里确认。

「可是……门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窗户也没有被打破。不管怎么看,房间里感觉就是空无一人。」

房东说奈奈子应该是刚搬过来太过疲累,就这么回去了。看过那间套房的状况后,奈奈子也不想继续深究。

但之后还是持续出现敲击声。

不仅如此,除了敲击声以外,后来还演变成「叽哩哩、叽哩哩」这种指甲抓挠墙面的声音。

「我真的很害怕……但房东完全不想理我,因为那间套房就是没有人住。」

她真的很想搬家,但经济状况没有充裕到可以一搬再搬的程度。

不久后,怪异的现象开始变本加厉。

奈奈子下班回家后,发现房间地板上出现明显不是自己头发的细长发丝。

之后某一天,阳台的落地窗外居然出现一个手印。她住的明明是二楼啊。

「所以我开始猜想,这间套房之前可能死过人,所以才会被诅咒。」

「换句话说,你怀疑那间套房是凶宅?」

高槻如此确认后,奈奈子就一脸忧虑地点点头。

「毕竟只剩这个可能性了呀。如果不是房间被诅咒,而是我自己被诅咒的话,在其他地方应该也会发生灵异现象吧!但所有异状全都发生在那间套房里。」

「但凶宅这种物件具有心理瑕疵问题,房仲有事先告知的义务。承租前房仲没有解释吗?」

「对,完全没有。可是我真的太在意了……所以就直接到当初办理公寓承租的那家房仲询问。」

因为当时负责的男业务员正好在场,奈奈子便将公寓套房发生的状况告诉他,并询问是不是凶宅。

房仲表示「那间套房不算是一般人所谓的凶宅」。

但房仲当时的态度有些奇怪,彷佛想要掩饰什么,说起话来含糊其词──至少奈奈子这么认为。

看到房仲的态度,奈奈子的疑心更重了。

自己住的套房真的是凶宅吧。

毕竟都闹鬼了耶。

过去她从来不相信世上有幽灵。

但这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说法了。她也试着去神社驱邪,还买了御守和神符放在家里,但根本没有效果。试着问房东后,反而被骂「拜托不要胡说八道」,甚至还说「要是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就给我搬出去」,但其实情况允许的话,奈奈子也很想搬家。虽然也想过寻求灵媒或祈祷师帮忙,却又没有管道可循,上网查也分不出是真是假,让她非常害怕。

某一天,奈奈子听职场的朋友提到高槻,听说这位青和大学的副教授正在收集及调查各种怪异事件。

既然是大学老师,不但身分可靠,或许还能厘清奈奈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奈奈子这么想,便用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和高槻取得联系。

「拜托您了,老师,请帮帮我吧。我好像快要疯掉了……」

说完,奈奈子向高槻低头鞠躬。她那拼命又迫切的嗓音,让咖啡厅的其他客人都一脸疑惑地看了过来。

看着奈奈子的反应,尚哉皱起眉头。

但到目前为止,奈奈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偶尔会怯弱地颤抖,却没有出现扭曲或刺耳的吱嘎声。她方才所说的全都是真实发生的状况。

所以──这难道就是真正的灵异现象吗?

就在此时。

高槻开口说道:

「把头抬起来吧,桂木小姐,我都明白了。」

高槻向奈奈子伸出右手,彷佛要与她握手。

奈奈子抬起头后,便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手。

结果高槻直接用双手紧紧握住奈奈子的手。

「咦?请、请问……?」

奈奈子吓得想把手抽回来。

但高槻依旧热情无比地握着奈奈子的手,完全不肯放。

「桂木小姐──能与你见上一面真是太棒了,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什么……」

高槻将身子探出桌面盯着奈奈子的脸,用宛如爱的告白的嗓音轻声说道。

奈奈子也看向高槻的脸,脸颊顿时染上一抹羞红,看来她刚刚才发现面前的高槻长得比想像中还要俊美。先前本来因为不安与恐惧而泛起泪光的眼眸,此刻却由于其他原因变得水汪汪的。

「桂木小姐,我可以把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吗?」

「咦?啊、什么啦,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您、您说吧……?」

「我实在太羡慕你了。」

「……啊?」

奈奈子一脸呆愣地看着高槻,疑惑地歪起头。她似乎知道刚才听到了跟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的一句话,思绪却跟不上。

高槻的身体又往奈奈子凑近了些。

「啊啊,我真的!打从心底羡慕你啊!居然住在这么完美的房子里,我甚至希望现在就能代替你住进去!是凶宅,又会闹鬼,这个家在在刺激着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桂木小姐,请务必让我调查那间套房的灵异现象!对了,能先看看房间内部的状况吗?啊啊,好兴奋啊,幽灵会不会现身呢!真令人期待!」

高槻将依旧握在手里的奈奈子的手上下摇晃,用兴奋的口吻这么说。

奈奈子脸上原本带着有些暧昧的笑容,此时逐渐染上困惑的色彩。尚哉心想,糟糕,她完全吓呆了,周遭顾客的视线也让人无比尴尬。他们在聊的话题本身就已经很可疑了,还说得这么大声。

尚哉觉得他这个常识担当该登场了,便悄悄在高槻耳边低语道:

「老师,冷静点,太大声了。」

「冷静?我怎么可能冷静呢,深町同学!你没听到吗?这个人家里会闹鬼耶!简直棒呆了!」

不行,这个三十四岁的家伙眼里容不下其他东西了。尚哉觉得高槻越看越像以前养的黄金猎犬。简直像极了看见心爱的玩具,就会双眼发亮狂摇尾巴的狗。

「……老、老师,麻烦小声点吧。其他客人都在看我们喔?而且你也该放开桂木小姐的手了吧。好了,快点,来,放手。」

「嗯?为什么啊,深町同学!为什么要放开这么完美的女性的手呢?你这孩子真爱乱说话!」

本想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尾巴却还是毫不收敛地狂摇。这家伙是散步途中跟人擦身而过就要激动讨抱抱的狗吗?由于越来越多旁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们这一桌,心烦意乱的尚哉忍不住抓起高槻的手。

「──啊~真是的,给我听话,快点放手!大家都在看!店里还有很多客人,不准大声嚷嚷!」

尚哉低声骂了高槻几句,完全忘记他是大学副教授。

这时,高槻才露出猛然回神的表情。

他急忙放开奈奈子的手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发现其他客人好奇的视线后,才缩起肩膀。

「……对、对不起,深町同学,桂木小姐……」

高槻沮丧地这么说,表情宛如被斥责的小狗。原来如此,如果没有一个常识担当陪着,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尚哉觉得自己该履行常识担当的职责,便对垂头丧气的高槻说教起来。

「听好了,老师。这件事让桂木小姐非常苦恼,要调查可以,但实在不该用『兴奋』或『期待』这种字眼。」

「……是,真对不起。」

「还有,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大声嚷嚷影响到别人,也不该这样握住初次见面女性的手。而且为什么总想随随便便握别人的手啊,你是欧美人喔!」

「对不起,但如果情况允许,我甚至想上前拥抱。」

「不可以,拥抱文化还没有在日本扎根,会被当成色狼喔。」

「……如果是被高槻老师拥抱,其实我不介意。」

奈奈子悄声说道。

「桂木小姐!怎么连你都在胡说八道啊,现在可不是搬出『人帅就好』这种理论的场合耶!」

「啊,是,非常抱歉……」

被尚哉念了一顿后,奈奈子也跟高槻一样缩起肩膀。

尚哉心想,为什么年纪最小的我在对两个大人训话啊?一想到今天后续的行程,尚哉不禁在心中抱头苦思起来。前途多舛就是在形容这种状况吧。

奈奈子居住的公寓,从车站徒步约十分钟就能抵达。

公寓位处宁静的住宅区,没什么特色,虽然外观十分老旧,但实在不像鬼屋。双层建筑的公寓总共有六间套房,据奈奈子所说,其中有四间房已经租出去了。

奈奈子的家是二楼最里面的套房,只有房间右侧的墙面与隔壁房相连。顺带一提,最前面第一间套房的住户是个男性上班族,租是租了,但他经常出差,所以总是不在家。

总而言之,两人先请奈奈子带他们看看房间内部。

「喔喔,很漂亮的房间呢。」

高槻环视房间一周后这么说。走到这里之前被尚哉训斥的打击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嗓音已经恢复以往的爽朗。

高槻说得没错,整间套房非常漂亮。跟老旧的外观相比,内部装潢显然是近期才翻新的。地板是木造材质,壁纸也换新了。

「房仲说是老屋翻新,原本是榻榻米地板,墙壁好像也很老旧,最近才全部翻修得这么漂亮……但这些话反而让我起疑,为什么非得全部重新翻修呢?啊,不,他们当然也是基于出租考量,但万一是因为染上血渍的话……」

奈奈子这么说。恐惧似乎会丰富人类的想像力。

「桂木小姐,你是从这面墙听到敲击和指甲抓挠的声音吗?」

高槻指着墙壁问道。那面墙紧贴着床铺。

「对,就是那里。晚上一坐上床,就会听到敲击声……最近待在床上时,都会戴着耳机听音乐。」

「这样啊。嗯嗯,这面墙确实很薄。」

高槻越过床铺往墙面敲了敲,这么说道。

随后,高槻看向房间后方那扇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是哪个区块沾到手印?」

「大概是这附近……因为很恶心,当下就立刻擦掉了。啊,手印上没有血渍,就是正常手掌按压的痕迹。」

奈奈子指的地方正好位于脸部的高度,现在还残留一点昨天下雨的痕迹。

高槻拉开落地窗,穿上摆在外面的拖鞋走向阳台,尚哉也从窗边眺望阳台,却没看见什么特别之处。奈奈子平常应该没有在阳台晾衣服吧,阳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看似薄板的墙与隔壁房区隔。

「那棵是樱花树吧?春天可以在房里赏樱,感觉真不错!」

高槻这么说。有一棵种在隔壁庭院里的树紧邻在阳台外侧。

听到高槻这句话,奈奈子回以苦笑。

「是啊,刚搬来的时候,正好是赏樱最佳时期。虽然真的很漂亮,但这棵树实在太大了,有点影响采光……」

「啊啊,这倒是。但夏天就可以帮你遮蔽日晒了,应该也不错吧?而且枝枒几乎都往这里生长,就可以代替围墙,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

「是啊……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住到夏天。」

奈奈子用消极的口吻低语道。

高槻勾起一抹微笑说:

「别担心,就像刚刚说的,如果这个家真的会闹鬼,就换我住在这里,桂木小姐就去住我的公寓吧。假如不是真正的灵异现象──只要厘清原因,就不会再发生异状了。」

接着,他们准备去隔壁套房看看情况。

房东的家似乎就在附近,不过不巧今天有事外出了。但奈奈子事前有知会这件事,所以他将隔壁房的钥匙寄放在房仲业者那里。

房仲业者的名称是「三桥房屋」。当三人来到位于车站附近的店面时,正好没有其他客人,坐在柜台里的男性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这名男性大概三十几岁,虽然身形壮硕,长相却十分和蔼可亲。

「您好,桂木小姐!我已经听林田先生说过了,这边请。」

男性身材明明如此魁梧,却用有些尖细的嗓音这么说。林田先生应该就是那栋公寓的房东吧。

这时,高槻比奈奈子早一步走向柜台,在男性面前的椅子入座。

男性瞪大双眼看着高槻问:

「那个,请问您是……?」

「您好,敝姓高槻,我受桂木小姐委托调查她家里的状况。」

高槻露出友善的笑容,将名片递给那名男性。

「大、大学的老师怎么会……啊,不好意思,敝姓山口。桂木小姐承租那间套房时,就是由我负责仲介工作。」

男性──山口也拿出名片递给高槻。

高槻面带微笑地收下名片后。

「那么山口先生,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那间套房或隔壁套房以前有死过人吗?」

「高、高槻老师!」

听到高槻太过单刀直入地发问,尚哉觉得自己这个常识担当该介入了。要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害对方态度变差的话就糟了。

但不知为何,山口的表情忽然紧张起来,并将视线移向办公室后方。

那里还有另一位似乎是负责行政工作的长发女性,只见她一脸疑惑地看向这里。

山口急忙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包包。

「三浦小姐!我先出去一趟!有事就打手机!」

对后方的女性抛下这句话后,山口就催促三人尽快离开店面。

走着走着,山口无奈地叹一大口气。

「……您这样让我很为难耶,就算没有其他客人在,但怎么能在店里问那种问题呢?那位行政小姐才刚进来不久,要是让她产生误解,四处散布奇怪的谣言,会影响到我的业绩耶。」

「方才是我太失礼了。但看你的反应,应该对这件事有点头绪吧?」

高槻这么说,似乎不觉得自己有错。

山口的态度的确有些古怪,让人觉得他一定知道奈奈子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奈奈子说:

「山口先生……虽然之前也问过一次,但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吧?如果是这样,麻烦你告诉我吧,拜托了。」

山口有些犹豫地垂下视线,又叹一口气。

接着才低声说道:

「不好意思,这里人有点多,实在不方便谈……到公寓那边再说吧,钥匙我带在身上了。」

有问题的套房──奈奈子隔壁的套房确实是空屋。

完全没有人在此居住的气息,整间房空荡荡的。似乎会定期清扫,感觉不是很脏。房间格局跟奈奈子家一模一样,看来这间房最近果然也翻新过了。

「……跟桂木小姐签约时,我没有告知这个物件有心理瑕疵问题。没错,事实就是如此──那间套房确实有问题。」

山口握着房间钥匙,低头看向地板,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

奈奈子神情不安地环视着房内。

「所以,那个,难道……这间套房……?」

听到奈奈子的疑问,山口轻轻点头。

奈奈子顿时发出无声的惨叫,紧紧抓住身旁高槻的手,尚哉也不由自主地看了房内一圈。虽然看不到幽灵,但听到这间套房是凶宅后,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待在这里。

奈奈子依旧抓着高槻的手说道:

「为什么签约前不告诉我啊!太过分了吧!」

「桂木小姐,即便隔壁套房是凶宅,房仲也没有义务告知。而且桂木小姐的家不算是凶宅,所以山口先生之前并没有撒谎。」

高槻用冷静的口吻这么说。

奈奈子将一只手垂下来,并向山口问道:

「是自杀吗?还是他杀?」

「是……自杀。」

山口的声音忽然扭曲变形了。

尚哉惊讶地看向山口。

山口的视线依旧落在地面上,继续小声嘀咕道:

「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性,留着一头长发……好像被恋人甩掉了。所以就在门框上梁挂了绳子上吊自尽……」

山口指着门框上梁,但该处没有任何痕迹。关于这一点,山口解释是翻新时将门框上梁也一并换掉了,但解释时的声音还是极度扭曲。

「不过,这起事件已经超过四年,虽然时间不长,但后续还是有人承租过这间套房。所以我们早就不视为凶宅了。」

「是啊,一般来说,如果是两年内发生过自杀案件,房仲就必须告知物件具有心理瑕疵。而且,虽然有义务向自杀案件发生后第一个承租的房客告知,但不必告知往后承租的房客。所以就房仲的立场来说,山口先生的处理方式没有任何问题。」

高槻这么说。

山口露出万般歉疚的表情,对奈奈子鞠躬道歉。

「后续也做过驱邪仪式,但自杀案件发生后第一位承租的房客,也说周遭发生怪事,没多久就搬走了……当时又做了一次驱邪仪式。以敝社的立场而言,也不方便再做更多处置。」

尚哉一手捂着耳朵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山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换句话说,根本没有年轻的长发女子在这间套房里自杀。

可是既然如此──山口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

而且,既然这间套房不是凶宅,奈奈子家里发生的异状又该做何解释?

尚哉只能听出对方在哪部分说了谎,无法分辨对方说谎的理由,或是用谎言隐藏的真相。

尚哉有些恼怒地瞪着山口。虽然很想揪住山口的衣领逼他说实话,却没办法这么做。毕竟坦承自己听得出话中的谎言,也没有人愿意相信。

这时,他忽然感受到一股视线。

尚哉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高槻不知为何盯着自己瞧。

尚哉一脸疑惑地看回去,高槻就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这样啊,果然有女性在这间套房往生呢!那就可以认定桂木小姐家里发生的怪异现象来自于这间套房吧!」

说完,他活力充沛地走向房间深处。奈奈子抓着高槻的手,所以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但可能是不想在有人自杀过的房里到处走动,于是放开高槻的手留在原地。

「桂木小姐的房间是这面墙的位置吧?记得床就摆在这附近。你说曾经听到敲击声,是这种感觉吗?」

高槻「叩叩叩」地敲了敲墙面。

奈奈子依然与高槻保持距离,点点头说道:

「对,就是这种感觉,而且还连续听到好几次。」

「原来如此。后来还听到指甲抓挠声吧?叽哩哩的声音。」

说完,高槻就像猫一样准备抓挠壁纸。

山口连忙上前阻止。

「等等,您别这样!墙面受损的话,还得重新整理啊。」

「啊啊,不好意思,我也不可能真的抓啦。」

高槻回过头说道。看来他还是有这点基本常识。

但高槻的下一句话却让人想不透。

「可是这面墙──已经受损了啊?」

「什么?」

山口惊讶地张大嘴。

高槻对他们招招手。

「来,就是这里,你来看看。」

被这么一说,山口就走上前去,尚哉也同样走向高槻。或许是不想单独被留下吧,奈奈子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尚哉身后。

高槻指着的墙面,乍看之下并没有伤痕。

「来,你们仔~细看。啊啊,透过光线稍微斜着看应该比较清楚吧?就是这里,这里。」

听高槻这么说,所有人都歪着头看向墙面。

奈奈子小声地发出惊呼。

经他这么一说,墙上确实有淡淡的白色线条,是三条直线。与其说是损伤,看起来更像细微的凹陷。在壁纸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这、这里怎么会……」

山口如此沉吟道。奈奈子则面露惊恐,这次抓住近在身边的山口的手。

尚哉满心疑惑地看着墙面的痕迹。既然「有一名女性在这间套房自杀」是山口编的谎话,那这个抓痕是谁留下来的呢?

奈奈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可、可是不对啊!因为我听到的抓挠声非常大声耶……?不可能只留下这么浅的痕迹……还是由于真的是灵异现象,听起来才会那么大声?」

「嗯,这不好说,但至少可以证明桂木小姐在家里听到的抓挠声不是她的错觉──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呢!」

高槻露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这么说。

只有你觉得有趣吧,在场除了高槻的所有人应该都这么想,却没有人实际说出口。

随后,高槻决定去附近打听消息,想找出是否有人知道山口说的那个「自杀的年轻长发女性」生前或死后的消息。

由于山口得回公司,高槻、尚哉和奈奈子三人就去向附近邻居询问。

奈奈子似乎不常跟邻居打交道,除了房东林田以外,跟邻居顶多只是在路上遇到会打招呼的程度,所以对到处跟邻居打听这件事有些犹豫,但高槻却一点也不在乎。

「午安!方便跟您打听一些事吗?」

他会面带微笑地靠近路上行人,如果人们愿意搭理就会开启话题。

不可思议的是,选择冷漠离去的人并不多,或许该归功于高槻俊俏的脸蛋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吧。尤其受到主妇们的欢迎,当在跟一个人打听时,甚至还会有两三个人凑过来。

「什么?在那栋公寓往生的人?这个嘛……毕竟我最近才搬到这附近,既然是四年多前的案件,就不太清楚了。」

「对啊,我也是。」

「住在那栋公寓的大部分都是单身,白天会去公司上班的人吧?所以不太会跟我们打交道。」

公寓周边全都是崭新的住宅,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约莫三年前落成的新兴住宅区。

尚哉抓住机会试着问道:

「会有居民以外的人出入那栋公寓吗?」

但得到的回答却不如预期。

「这个嘛……毕竟我对那栋公寓的人没什么印象。应该会有快递或推销员进出吧。」

都市的邻里交情似乎都是这种感觉。尚哉也几乎没有跟现在居住公寓的邻居说过话,长相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就算附近发生案件,警方上门问话,他也没把握能说出有用的证词。

奈奈子并没有说谎,也就是说,奈奈子听到的敲击声和抓挠声都是真实发生的事。隔壁套房的墙面留有指甲抓痕,也能证明这一点。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那些抓痕是谁用什么方式留下来的?那间套房平常有上锁,不是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的状态。

既然山口说的自杀案件是谎言,就代表一定是活人所为──思及此,尚哉脑海中又浮现另一个可能性。

可能不是「年轻女性自杀」,而是其他人以不同死法陈尸其中。此外,也不能排除那间套房真的有幽灵的可能性。

因为尚哉知道──没办法断言这个世上绝对不存在幽灵。

「你问那栋公寓有没有死过人?……当然有啊。」

在询问过程中唯一提到公寓死者的人,是一名身形痀偻的老婆婆。

她似乎住在离公寓有段距离,感觉屋龄非常老旧的住宅里。本人强调自己虽然弯腰驼背,但还没有老人痴呆。

为了与她视线同高,高槻当场蹲下,用温和有礼的语气问道:

「那你知道在那栋公寓往生的人吗?」

「只是间接得知的啦。」

老婆婆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那栋公寓从二十几年前就在了,虽然翻修很多次,却只是把建筑本体重新建造而已。盖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死过人嘛。」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呢?」

「每个地方都会死人嘛。」

听了高槻的疑问,老婆婆再次用鼻子哼气。

接着,她用手上的拐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住宅。

「十年前,住在那栋房子的老太婆死了,好像是心脏病发作。对面那栋房子的太太十二年前死了,印象中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大概八年前,有个小孩在那条路上被车撞死了──听好了,凶宅这种东西似乎让大家怕得要死,但要我说的话,这个世界的哪块土地没有死过人。如果追溯到远古时代,死于战乱的人、横死路边的人,或是被野兽杀害的原始人,应该多到数不清了,我们所有人都住在曾经有人死亡的土地上。不对,不只是人类而已,若包含其他生物在内,那就到处都是尸体了。」

结果除了那个老太太之外,根本没有问到那栋公寓死者的事情。

但奈奈子已经对山口那番话深信不疑,根本不需要向邻里打听消息。她似乎开始钻牛角尖地想,隔壁套房有人自杀,但怎么会跑来我家作祟呢?

高槻对早已吓破胆的奈奈子提议道:

「不如这样吧,桂木小姐──今天请把你家借给我一个晚上。」

「什么……?」

「今晚我会住在那间套房里,要是出现灵异现象,那就可以确定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和年轻女性在同一间房共度一晚,所以要请桂木小姐另外找地方过夜……但临时找得到吗?记得你的老家满远的。还是问问朋友家?不好意思,或是找间饭店……」

「啊……呃,我问问朋友吧。」

奈奈子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这时,高槻对尚哉说道:

「深町同学,你也可以先回去了。这一带的路我全都记在脑袋里,不会再迷路了。而且要对付幽灵的话,常识也不管用嘛。」

「……不,都已经陪你走到这一步,就让我再陪你一晚吧。」

听到尚哉的回答,高槻稍稍睁大双眼。

「咦?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我明天也没事……叫我现在走人,反而会在意得不得了。」

尚哉也想知道,奈奈子家里发生的怪现象究竟是什么。

而且,如果山口的谎言跟这个现象有关──那让高槻独自处理,真有万一的话或许很危险。比起单打独斗,两个人能应对的状况总是比较多。

随后,高槻勾起一抹感觉更像黏人小狗的愉悦笑容。

「深町同学真的很体贴耶,不但陪我调查,还陪我一起过夜。」

「这算什么体贴啊,只是觉得要帮就帮到底。」

「没这回事。你明明可以中途放弃,却没有这么做,所以深町同学真的很体贴嘛──好,待会就去为今晚的过夜同乐会买点晚餐和零食吧!全部由我买单,深町同学就买自己想吃的!」

「这不是过夜同乐会耶!而且干嘛买零食,你这家伙是多想玩啦!」

「咦~凡事都要乐在其中啊,这可是很重要的喔?」

高槻还是用乐得狂摇尾巴的小狗般的表情这么说。这么说来,尚哉发现自己一直对这位副教授没大没小的,本人却丝毫不在意,那还是别想太多吧。

约好去朋友家过夜后,奈奈子先回房间简单地收拾行李,高槻和尚哉也护送她到车站。

不知不觉间来到日暮时分,站前的马路上挤满看似下班或采买完准备回家的人。每个人都有家可归,但谁能忍受家里有来自幽灵或某种未知存在的威胁呢?

无论如何,如果今晚高槻和尚哉借宿能解决奈奈子家里发生的怪异现象就好了──但真能这么顺利吗?而且还有如果奈奈子不在家,就不会发生怪异现象的可能性。

这时,高槻忽然用力挥手大声喊道:

「啊,山口先生~!你要回家啦~?」

尚哉循声望去,确实在人来人往的另一头看见了山口的脸。这里人这么多,真亏他能发现。山口也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们,往这里走来。

「啊啊,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之后有什么发现吗?」

「这个嘛,发现附近的太太们都很健谈,个性也很善良呢。」

「啥?」

听高槻这么说,山口疑惑地歪着头。

随后,山口看向拿着大包包的奈奈子。

「桂木小姐,您要出门吗?」

「啊,是啊……今晚要去朋友家住,换老师住在我家。」

「咦?高槻老师要在那间房住一晚吗?」

山口一脸惊讶地问道。

高槻笑着点点头。

「对啊,深町同学也会住下来!两个男人要举办嗨翻天的过夜同乐会!」

「不对,就说不是过夜同乐会了!……老师跟我是想确认看看,桂木小姐以外的人待在那间房里是否也会发生异状。」

经过尚哉的说明,山口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两位辛苦了,这也是大学研究的一环吗?研究幽灵或凶宅……」

山口看着高槻的眼神,隐含着一丝看到怪胎的感觉。提到大学老师的印象,应该是要研究更正经的主题吧。尚哉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遇上高槻。

高槻表现得毫不在意,再度笑着点点头。

「这当然是研究的一环──对了,山口先生,你住附近吗?」

「咦?是啊,没错……您还真了解。」

「因为你走在跟车站反方向的路上嘛。这样正好,这附近有推荐的超市吗?我们想去采买今晚的食材。」

「啊啊,那就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前面那间超市价格便宜,商品也很齐全……」

「这样啊,谢谢你。」

高槻向山口道谢,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奈奈子重新将包包拿好并说道:

「对了,之前山口先生有帮过我呢。」

「帮忙?怎么了吗?」

高槻这么问,奈奈子便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

「有一次在半夜听到抓挠声,实在撑不住就跑到外面去。我不敢回家,本想在超商待到早上,这时候山口先生碰巧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当时解释了家里的状况,请他收留让我避难。」

「请年轻女性来独居男人的脏乱房间有点不妥,但也不忍心放她在超商待一整晚。不过,这点小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帮忙啦。现在想想……真的觉得很抱歉,当初居然帮桂木小姐介绍了那间套房。」

山口一脸愧疚地这么说,中间那段话却忽然变形扭曲。

尚哉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山口心中根本没有一丝亏欠。难道是明知那间套房会发生怪事,还刻意介绍给奈奈子吗──还是说……

这时,山口看着尚哉,彷佛慰劳他的辛苦般笑了笑。

「你也很辛苦呢。虽说是老师的助手,但你不怕幽灵吗?」

「……还好,而且我怀疑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这样一来,关于那间套房发生的事,好像也有点头绪了。」

「咦?」

听到尚哉的回答,山口稍稍睁大眼睛。

「是……是吗?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怎么说呢,就是有这种感觉。」

尚哉留下这句话后,山口就用有些可疑的表情盯着他。

这时,高槻从尚哉后方搭上他的肩。

「深町同学,你觉得今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吗?拜托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啦,如果那个家真的会发生可怕的事,我很想亲身经历看看耶!我还没遇过真正的灵异现象,所以对今晚充满期待,假如真的出现怪异现象,我甚至想为此写篇论文,用学术性的方式向全世界公开耶!」

「哇……不愧是大学老师……真了不起。」

山口看着高槻的眼神,越来越像看到怪胎的感觉了。虽然听出他一点都不觉得高槻很厉害,但关于这点尚哉也无可反驳。

将奈奈子送至车站后,两人去了山口推荐的超市,发现确实物美价廉。

买完便当、熟食和瓶装茶,高槻还想顺手买点零食,被尚哉警告「就说不是来玩的」后,两人便回到奈奈子居住的公寓。

吃完饭后,似乎就没事可做了。

高槻告诉他「发生动静之前就随便待着」,于是尚哉从书包里拿出文库本。高槻则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笔电放在代替茶几的矮桌上,开始敲打键盘。虽然高槻乐呵呵地说这是「两个男人的过夜同乐会」,实际上却比想像中还要静态许多。

期间尚哉看书看得有点腻了,便抬起头来。

高槻还是继续盯着笔电。

「怎么了?有点厌烦了吗?」

或许是留意到尚哉的视线,高槻停下敲打键盘的手,看着尚哉问道。

尚哉放下文库本,重新坐直身体。

「对啊,有点。」

「嗯,这跟观察野生动物一样,在发生动静前,基本上都只能枯等。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状况,意外地需要耐心呢。」

高槻轻轻耸肩说道。

「啊,对了,深町同学,忘记问你了。」

「什么事?」

「你一个人住吗?」

「……是啊。」

尚哉点点头。

高槻喃喃地说:「是吗,太好了。」

「好什么啊?」

「啊啊,如果你住在老家,有妈妈亲手做的美味饭菜等你回家的话,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真是这样的话,就该给深町同学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不好意思,敝姓高槻,平时常受令郎照顾』。」

「……呃,没必要问候吧。」

「不行啦,这种礼节绝对不能忘!──深町同学,你的老家在哪里?」

被高槻接着一问,尚哉顿时哑口无言。

问及出身地是常有的事,高槻提问时应该也没想太多。

也不能一直闭口不答,尚哉只好老实说道:

「在……横滨。」

「横滨?咦,可是深町同学,你是一个人住吧?」

可以想见高槻的疑惑,毕竟大学校区就在千代田区,完全可以从横滨通勤上学。

「因为想早点离家,试试在外独居的感觉。跟爸妈谈过以后,他们才勉强同意。」

「哦,是吗?」

高槻点点头。

尚哉偷偷观察高槻的脸色心想,他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要是以为我家里有问题,或是胡乱猜测,最后还擅自抱以同情,我可受不了。

但高槻只是温柔一笑。

「这样啊,那就跟我一样呢。」

并说出这种话。

「咦……一样?」

「因为我也是趁读大学的机会开始在外独居。虽然老家就在东京都内,大学也是,但跟深町同学一样,很想早点体验独居的滋味。」

「原、原来如此。」

「嗯,对啊。」

高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再次敲起键盘,可能是在写讲义吧。所以尚哉也没有继续深究。

可是──这让他有些意外。

从高槻平常总是面带微笑,对任何人都十分和善的态度来看,觉得他是家庭风气自由且幸福美满,从小在大家的爱情之中长大的人。想早点离家这种念头,感觉跟高槻给人的印象不太契合。不过或许只是向往独居生活这种单纯的理由罢了。

只是既然高槻没有多说,尚哉觉得自己也不该多问。

深入过问对方的私事是禁止行为。要是主动过问对方的私事,对方可能也会对自己侵门踏户。他必须坚守对方和自己之间的那条线。

尚哉心想,还是换个话题吧。

「老师。」

「嗯,怎么了,深町同学?」

「……老师,你觉得这次真的是幽灵搞的鬼吗?」

「嗯──不好说耶。」

高槻一边敲打键盘一边回答,给出的答案却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明明他在山口面前还说了「好期待幽灵搞鬼」这种话。

高槻继续开口,细长手指在键盘上轻巧地跃动着。

「那个呀,深町同学。所谓的怪异现象,必须要有『现象』和『解释』两种元素才能成立。」

「『现象』和『解释』?」

「没错,打个比方吧。深町同学,你知道打雷的原理吗?」

话题忽然扯远了。

「就算问我原理……打雷就是打雷啊。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劈出闪电……的自然现象吧?」

「对。其实打雷的原理似乎还在研究中,有很多说法。现代人都弄不清楚了,对古代人来说更是未知的恐怖现象,他们可不觉得这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所以想出了『雷神』这种形象。古代人将打雷的『现象』,『解释』为天上有个背着环状太鼓的鬼,轰出太鼓声往地上打雷的神秘现象。平安时代有雷劈进皇居时,人们认为是以前被流放的菅原道真变成雷神在作祟。倘若没有这些解释,那就不存在作祟一说,而是单纯的『落雷』现象罢了──换句话说,怪异源自于怪异,妖怪基本上都是人类想像出来的。」

「为什么要故意做骇人的解释呢?当作自然现象不要理会就好,何必刻意创造出神灵或妖怪的形象?」

「因为放着不管更可怕啊。人类对无法解释的状态充满了恐惧。」

高槻继续说:

「宗教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人为什么会死?死了之后会到哪里去?出生前又是什么模样?为这些未知的谜题赋予解释让人安心,也是宗教的工作之一。其他现象也是如此。看到打雷,比起莫名其妙心生恐惧,解释为『那是天上的鬼在作怪』反倒让人心安。既然是妖怪搞的鬼,或许就有回避的方法。因为不想对恐惧的事物置之不理,人们才会编出故事,希望透过解释定义这个世界,使世界进入自己理解的范畴。尽管多少带了点非现实的色彩,还是比一无所知好得多。」

「是这样吗?……还是这只是高槻老师的『解释』?」

「嗯,或许吧。毕竟学者的工作就是解释嘛。」

高槻轻笑出声,继续说道:

「不过,大众普遍对无法说明的状况感到恐惧──深町同学,你看过《七夜怪谈》这部恐怖片吗?」

现在又聊起电影了。

高槻的话题总是跳来跳去。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从镰仓时代的佛法弘扬聊到现代的周刊杂志,自由奔放地随意转移。看来高槻对收录在脑中的那些庞大知识一视同仁,并确实从中找出关联性。

「……呃,是贞子从水井里爬出来的那部片吧?我有看过第一部。」

「是吗?好莱坞有翻拍过,你看过吗?」

「啊~我只看过日本版。」

「这样啊。有机会的话,建议两部都看,试着比对一下,就能充分了解日本和美国对于恐怖的概念截然不同。从文化差异的角度来说,很有趣呢──如果问看过日本版和好莱坞版的人『觉得哪一部比较恐怖?』,大部分都会回答日本版。」

「这不是剧本和拍摄手法的问题吗?」

「拍摄手法的确也是问题所在,毕竟光影和色调完全不同,好莱坞版没有日本版那种阴郁的蓝白色调。但因为影像技术是好莱坞版略胜一筹,画面的呈现感觉非常吓人──不过,我觉得还是日本版的《七夜怪谈》比较可怕,理由在于剧情编排。」

高槻说话的语气就像在上课似的。只要收起幼稚的言行举止,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师」更是「研究者」。

尚哉心想,真让人猜不透。像孩子般兴奋吵闹、毫无常识可言的姿态,跟现在这种沉稳理性的研究者模样,哪一个才是高槻的真面目?

高槻用柔和又悦耳的嗓音继续解说:

「好莱坞版的《七夜怪谈西洋篇》拍得非常细腻,将对应日本版贞子的角色萨玛拉的故事背景描写得相当仔细。以戏剧来说,我觉得相当精彩,甚至还对萨玛拉感到同情。但日本版的《七夜怪谈》没有把贞子的身分交代清楚,正因如此,才会引发更深层的恐惧……不过观影心得因人而异,还有很多觉得好莱坞版不恐怖的理由。比如有人觉得萨玛拉爬出电视后的动作太灵活了,一点也不惊悚。」

说到「灵活」二字时,高槻还模仿那种感觉挥舞双手,让尚哉不禁笑了起来。

随后,高槻再次看着尚哉说:

「人们对未知感到恐惧,所以才要添加理由进行解释──深町同学,重要的是用何种解释来描述现象,解释时也务必要谨慎,毕竟拙劣的解释会导致现象本身遭到曲解。」

「曲解……?」

「假设有个现象是『回家路上,有个长发白衣女子站在黑暗之中』,某人将此解释为「有个幽灵站在黑暗之中」,但真相其实只是一个长发白衣的活人站在那里。这个时候,解释就会曲解现象本身,活人变成死人,整件事都走调了。」

对进行解释的当事人来说,这应该不是谎言。在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个活人之前,「有个幽灵站在那里」对他来说是当下发生的事实。

可是这种说法与现实有出入。

进行解释后,现实──真实的确有可能遭到曲解。

「此外,还得留意另外一件事。」

高槻的手「啪答」一声关上笔电萤幕。

他忽然扬起视线盯着墙面看。

那面与隔壁套房分界的墙。

「世上有些人为了将人们导向错误的解释,刻意伪装现象。这已经属于犯罪,是为了欺瞒他人的谎言。」

听到「谎言」这两个字,尚哉差点做出反应。

为了掩饰尴尬,尚哉也循着高槻的视线看向墙面。听说会传来敲击声的墙壁,此刻仍静悄悄的,一点气息都没有。

但高槻却像是要看穿到另一头似的,眼神紧盯着墙面不放。

「回到这次的事件吧。发生的现象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半夜传出声响』、『二楼阳台窗外出现手印』、『房里出现不是自己掉的头发』,而桂木小姐将其解释为『灵异现象』。的确,以现象来说每件都很灵异,可是──不一定只有幽灵才能造成这些现象。」

听到高槻这番话,尚哉心中产生怀疑。

难道高槻早就发现了吗?

发现这个家发生怪事的真相,而非解释。

「老师,那个……」

尚哉话才说到一半。

阳台就传来某种巨大的拍打声响。

吓得回头朝那边看去,但因为拉上了窗帘,看不见阳台。

尚哉和高槻几乎同时起身走向窗帘。

高槻用力将窗帘扯开。

「唔!」

尚哉顿时倒抽一口气。

落地窗出现一个手印,还沾着湿湿黏黏,宛如血液般的鲜红液体。

阳台上空无一人,跟白天一样空荡荡的。

但尚哉不顾鲜红手印流淌而下的液体,直接拉开落地窗跑出阳台。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与隔壁阳台区隔的薄板。

果然没错,本该牢牢固定的隔板一下子就松脱了。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隔壁阳台似乎有人。听见连忙冲回房间的脚步声,以及关上落地窗的声音。

没错,这根本不是幽灵搞的鬼。

是人类在作怪。

「站住!」

尚哉闯进隔壁阳台,追赶逃逸的犯人。隔壁房没有开灯一片昏暗,还是能勉强看到犯人准备打开玄关大门。糟糕,再这样下去可能要逃掉了。

犯人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之后又听到「别挡路!」这声怒吼,应该是犯人的声音吧。

尚哉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高槻已经从奈奈子家的玄关跑出去,等着逮住犯人。不对,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这种充满教养又文质彬彬的人,怎么可能挡得住呢?

正当尚哉连忙冲出玄关时。

「碰磅」的剧烈声响,让走廊地板都为之震荡。

啊啊,果然出事了。尚哉心怀懊恼地看着躺在地上男人的脸。

结果──他惊讶地瞪大双眼。

躺在地上的并不是高槻。

身形壮硕,看似好好先生的长相。

是房仲业者山口先生。

另一头的高槻,正面带微笑地整理外套领口。

「老、老师……?你、你刚刚、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过肩摔啊?」

「过肩摔!」

「这是跟阿健学的防身术。别看我这样,我还满强的喔!」

高槻挺起胸膛「唉嘿」地笑了笑。

虽然很想问「阿健是谁啊?」,但貌似住在楼下的人已经走上楼查看状况了,尚哉便就此打住。

跟楼下住户交代事情原委,并请他帮忙报警后,尚哉确认了倒地后的山口的状况。山口似乎还有意识,但好像背部受到重击,暂时无法动弹。

「房仲业者干嘛对在自家公司承租物件的住户装神弄鬼啊……」

尚哉无奈地低头看着山口,山口整张脸痛得皱成一团,心虚地撇开目光。算了,警方应该会查个水落石出吧。

高槻跟尚哉一样低头看着山口,开口说道:

「他大概对桂木小姐有意思吧。」

「什么?」

尚哉疑惑地看向高槻。他实在无法理解故意吓唬心上人的理由,这跟小学生故意欺负喜欢的人感觉不一样吧。

「因为这个人住在附近吧。桂木小姐不是说过,有一次半夜逃到超商时遇见山口,被收留一晚吗?那个时间点未免太过刚好了吧。」

「啊啊……所以老师当时就发现全都是这个人在搞鬼啰?」

回想起高槻白天的言行举止,似乎刻意满口幽灵幽灵的营造兴奋吵闹的感觉。但他平常就对怪异现象兴致勃勃,实在分不清是有意还是真心──现在想想,那应该是在山口面前故意表演吧。

「不是那个时候发现的,是更早之前。正确来说,是我提到墙面上有抓痕时,这个人开始紧张不安的时候。」

听高槻这么说,山口脸上明显出现诧异的模样。

高槻露出有些坏心的笑,低头看着山口。

「你本来无意破坏墙面吧?毕竟是房仲业者嘛,当然不想破坏商品,所以才会谨慎行事。不过……我猜是在墙面上放一张纸,在纸上用力抓挠吧?所以桂木小姐听到的声音虽然很大声,壁纸却没有受损。但似乎还是太过用力,尽管隔着纸,依旧留下了淡淡的抓痕──可以侵入平常大门深锁的房间,对墙壁又敲又刮的人,不是房东就是房仲业者嘛,所以才怀疑是山口先生在搞鬼。之前去房仲店面的时候,不是有个长发女性吗?我猜山口先生就是捡了她掉在地上的头发,放进桂木小姐家里吧。山口先生当然拿得到桂木小姐家的钥匙,也可以从阳台来去自如。」

这么说来,邻居家的樱花树一路延伸到奈奈子家的阳台前方。只要天色一暗就可以当成遮蔽物,在掩人耳目的状况下随意进出阳台了。

「对了老师,刚刚的红色手印呢?那又是怎么来的?」

山口两只手都干干净净的,如果要留下那么鲜红的手印,一定得将双手沾上墨水才行。

「那应该只是将事先用墨水沾上手印的纸,用力拍到落地窗上面而已,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毕竟脱手套也需要时间,不小心还会将墨水沾到手或衣服。只要仔细搜索下方的道路,应该就能找到那张证据的纸,虽然可能已经被风吹走了。」

山口的表情越来越像是都说中似的,视线不停游移。看来高槻说得没错。

「留下手印后,原本想在隔壁套房躲一会吧。但深町同学毫不畏惧地冲向隔壁阳台,才惊慌失措拔腿就跑──那深町同学为什么觉得这不是幽灵在作怪?」

「我……呃,就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隐约?但你从一开始就对山口先生起疑了吧?」

这次换尚哉惊讶地看着高槻。

高槻微微弯下腰,凑到尚哉面前盯着他的脸说:

「大概是山口先生带我们检查隔壁套房的时候开始吧,总觉得深町同学看着山口先生的眼神有点奇怪,有时候还会瞪他几眼……呐,你对这个人起疑的证据是什么?」

太近了。这个人对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似乎有根本上的问题。

但不知为何,尚哉的视线离不开高槻的眼眸。

高槻的眼睛又染上蓝色。尚哉觉得在他的眼眸深处看见了彷佛会被吸进去的夜空,每一处都是深沉灰暗的蓝色。

根本──移不开视线。

「呐,深町同学──回答我啊?」

「那是……那是因为,他那个时候说谎了。」

尚哉回过神才发现,他的舌头居然毫无保留地对高槻说出这些话。

高槻眨了下眼睛,与此同时,他眼中的夜空色彩也消失无踪,尚哉才忽然回到现实。

刚才自己似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要是高槻追问「怎么知道他在说谎」那就完蛋了,大事不妙。

「那、那个,我的兴趣是观察人类!观察对方的态度和表现,就是,可以隐约看出端倪。就算问有什么根据,我也不会形容,只是,呃……很常发现『这个人刚刚说谎了』。」

在被继续追问之前,尚哉就急忙给出答案,拉起预防线。

老实说,他不认为这种借口可以骗过对方,毕竟高槻也把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尚哉觉得自己白天的表现完全不符合刚才的描述。

「是吗?观察人类啊──你的观察能力似乎真的很敏锐。居然能看出他人在说谎,我觉得很厉害。」

说完,高槻才终于不再弯腰盯着尚哉看。

回到以往的身高差距后,高槻再次低头看着尚哉微微一笑。

「啊啊,真的很庆幸这次请深町同学当我的助手!不但有常识、会看地图、观察能力强、胆子还超大。多亏你毫不犹豫地从阳台发动突击,我才能像这样逮到逃到走廊的山口先生。干得好啊,深町同学。」

这时,远方传来警车的鸣笛声。看来是接获楼下住户通报赶来的警察吧。

听到这个声音后,原本还倒在地上的山口似乎想微微撑起身子。

但高槻立刻用修长的脚踩住山口的肩膀。

「──山口先生,在警方到场拘捕之前,麻烦乖乖待着别动。不要起身、不要逃跑、不要吵闹,可以吗?」

「可、可以……」

看到高槻与脸上的爽朗笑容截然不同的冷酷态度,山口再度倒回地上。

见状尚哉心想,真让人猜不透。高槻到底是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冷静处事的大人呢?实在无法判断。

几天后,尚哉再度被叫到高槻的研究室。

前几天高槻以打工名义雇用他时,尚哉就把手机号码告诉高槻以便联系,看来此举真是失算了。高槻居然一派轻松地说「下课后可以来研究室找我吗?」直接把他叫了过去。

来到研究室后,尚哉听高槻讲述桂木奈奈子家里发生的那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在那之后,被警方逮捕的山口乖乖认罪了。

如高槻所说,山口对前来找房子的奈奈子萌生好感,故意把隔壁是空房的那间套房推荐给奈奈子。等奈奈子入住完毕安定下来后,就装神弄鬼偷偷进出隔壁房间。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吓唬她,再在适当的时间点提供协助,若有机会的话,关系便可更进一步。

「……真、真搞不懂,怎么会觉得这种方法可以骗到女孩子啊……」

尚哉不解地抱头低吟,高槻则发出「啊哈哈」的笑声。

「不过,说不定计画满顺利的喔?其实桂木小姐半夜在超商被搭救时,对山口先生的印象就不差了的样子。人类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很容易屈服于他人的温柔。」

「真的烂透了。」

「我也有同感。这种行为缺乏绅士风度,卑劣至极。」

如果没有委托高槻调查此事,总有一天奈奈子会跟山口交往吧,根本不会发现一切都是山口的计谋。真是太恐怖了。

高槻一手拿起依然漂着棉花糖的热可可,接着说道:

「桂木小姐果然还是决定搬出那栋公寓。因为找到了愿意分房共租的朋友,似乎等找好新房子就会搬过去。」

「嗯,这样也好。」

尚哉一手拿着大佛图案的马克杯,点头同意道。

最后虽然没有幽灵,却有疑似跟踪狂的房仲业者。在心情平复之前,还是先不要独居比较好。

「啊啊,但是好无聊喔!结果这次也不是真正的灵异现象嘛。好可惜喔,还以为这次肯定没错……」

高槻这句遗憾至极的低语,尚哉应该要吐槽他「说话小心点」。

不过,尚哉已经不再受雇于高槻,不用担任他的常识担当了。

今天高槻把他叫过来,单纯只是要告诉他事件的后续发展吧。感觉高槻在这方面有自己的原则。

喝完这杯咖啡后,就起身离开研究室吧。这样一来,高槻和尚哉就回归原本的立场,一个是站在讲台教课的老师,一个是在座位上听课的学生。在这种距离下面对面,或许才是恰到好处。往后不会再被高槻近距离凝视,也不会像这样一起喝饮料了吧。也要跟迷幻艺术风的大佛说再见了。

──尚哉原本是这么想的。

「啊,不过,深町同学,其实我又收到了类似的谘询。」

说完,高槻将笔电拉到手边。

尚哉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高槻则笑盈盈地让他看邮件画面。

「我想尽快去了解状况,但深町同学什么时候有空?」

「为……为什么要问我的时间……?」

「深町同学,你之前不是说要打工吗?」

「打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应该只有一次吧!」

「我哪有说过仅只一次?」

高槻一脸惊讶地说。

尚哉忽然一阵头晕。这么说来,当时高槻压根没提到期限的事。这个人到底想雇用自己多久啊?

「就算这么说,我也只想做一次而已。而且要打工的话,会去找其他更正常的工作。麻烦以后找其他学生吧,喝完这杯咖啡我就要走了。」

「咦?不要啦,我不想找其他人,就要深町同学!」

尚哉差点又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你是小孩喔!就不能用更稳重的语气说话吗?你是副教授吧!总能用更像学者的方式说话吧!」

「咦~你要我好好说话……我想想,『根据必要的适切性鉴定结果,认定深町同学是辅助我研究的不二人选』?」

「啊啊,不行,就算重新改口,内容也完全不行!我先把话说清楚,有常识又会看地图的学生多得是吧!」

「可是其他学生没办法像深町同学这样啊?──我需要的是你鉴别谎言的能力。」

尚哉一时说不上话。早知道当初不要胡言乱语就好了。

他低头往马克杯内一看,发现咖啡还剩三分之一左右。本想干脆一口气喝完赶快起身离开,但要是喝进嘴里后听到高槻又开始胡说八道,这次一定会喷出来。

──高槻说,他需要尚哉鉴别谎言的能力。

这个人为何能泰然自若地说出这种话呢?

「……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尚哉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什么?怎么会恶心呢?」

高槻疑惑地歪着头,看起来好像JVC音响的招牌胜利狗。

「因为一般来说……只要说出我能鉴别谎言,大家都说很恶心。不过最根本的问题是根本没人相信。」

「不管信不信,我都实际目睹了深町同学鉴别谎言的能力啊。我觉得你的观察能力非常优秀。」

高槻这么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尚哉心想,说到观察能力,高槻应该比我优秀太多了吧。处理奈奈子家发生的怪事时,高槻在途中就看穿所有真相。

但高槻的声音丝毫不见扭曲,尚哉也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

这个人是真的想把尚哉留在身边。

「我不想让你离开,希望以后也能继续帮我。」

高槻用舒适悦耳、极度真诚的嗓音这么说。

爽朗的笑容像极了蔚蓝的青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明明眼眸深处藏着那片夜空呢。

尚哉心底忽然涌现一股冲动,想将自己的隐情毫无保留地告诉高槻。

比如那个深夜祭典的事,还有耳朵的能力。如果向高槻坦承所有事,这个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会像平常那样双眼充满光芒地说「感觉很有意思」吗?

还是会深表同情地说「真是辛苦你了」?

还是──会帮他厘清真相,就像替奈奈子解决家里的怪异现象那样?

……怎么这么傻啊,还是算了吧。自己打消这个念头后,尚哉深深地叹口气。

不能说,也不该说。

因为这么做就越线了。

在高槻和自己之间拉起的,那条不得再往前进入的线。

但如果高槻刻意接近线的边缘,朝这边伸出手的话──尚哉觉得,或许可以在不越线的范围内陪他玩玩。

高槻这号人物就是这么有趣。

「……知道了,我会继续打工。」

「真的吗!」

高槻眼中的光芒更闪亮了。见状尚哉心想,真拿他没办法。

他真的跟以前老家养的黄金猎犬太像了。那只狗的名字叫里欧。高槻的表情就跟听到要去散步时的里欧完全一样。尚哉每次看到那个表情,总是会举手投降。

* * *

1日本可饮酒的法定年龄为二十岁。

2日本专门介绍超自然现象的月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