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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俗学如是说 第三章 神隐小屋

* * *

暑假结束后,学生们又重返校园。

不过,该说不愧是大学生吗?还是有些厉害的学生会用一整个九月到海外旅行。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堂课几乎都没什么人,出席的学生也都尚未摆脱暑假的气息,个个一脸恍神。

即使是高槻的课堂也不例外。看着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只有平常的一半,高槻不禁苦笑。

「啊~大家都还没从夏日的大冒险回来啊……也罢,每年都是这样。今天来的人不多,就不像以往那样分上下篇,来上一堂课就能说完的主题吧。今天的主题简单直白,就是『神隐』!来,发讲义啰~」

把讲义传给后方座位的学生时,尚哉顺便往教室内一瞥,便看见绫音和琴子的身影。她们还是坐在一起,看来这份友谊并没有消失。

确认讲义传到最后一排后,高槻再次开启话题。

「所谓神隐,就是有个人某天忽然不见,简单来说就是行踪不明或失踪,古代人认为这是神明做的好事。原本好好的人忽然失去踪迹,真是不可思议,一定是被神明藏起来了……类似这种感觉。儿童失踪的案例特别多。现在虽然也有很多起绑架案件,但古代的掳掠情况更是严重,而人们都认为是神明或妖怪搞的鬼。比如资料①的图。」

高槻说的资料①的图有些难以辨识,彷佛小孩的涂鸦一般。整体特征为二头身,几乎拖到地面的黑色长发,宛如脸上黏着一根木棒的长鼻,还有裂到耳际的血盆大口。这不是高槻自己画的图,而是记载于《视听草》的妖怪。

「在天明元年的夏季到隔年这段期间,这个妖怪在奥州会津到象舄……也就是福岛县至秋田县这么大的范围内,掳走许多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少女。最后虽然被猎师击毙,真实身分依旧不明。不过这个夸张的长鼻,是不是很像某个知名的妖怪呢──没错,简直就像天狗。其实啊,天狗掳人的故事也是多不胜数喔。」

高槻继续说道:

「资料②上的《想山着闻奇集》,收录了美浓国的少年在洗澡时被天狗掳走的故事。资料③的《街谈文文集要》,则收录了一名年轻人被天狗从京都绑到江户的故事。根据内容记载,文化七年七月二十日的晚上八点左右,有个全裸的年轻人茫然地站在浅草马道。」

听到「全裸的年轻人」这个冲击性十足的关键字,教室里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着笑声。

高槻也扬起嘴角,笑着继续说道:

「这位住在京都的年轻人名叫安次郎,二十五岁。安次郎两天前曾至京都的爱宕山参拜,当时有名老僧对他说『让你看个有趣的东西』。现代人应该从小就被告诫不能跟陌生人走,但安次郎还是跟着老僧过去,后来就记忆全无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浅草,连兜裆布都没穿──那么,为什么当时的人会认为这是天狗搞的鬼呢?其实安次郎并非全裸,他只穿着一双足袋。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全身裸体却穿着袜子,但他的足袋居然没有沾到一点泥。当时要从京都到江户根本不可能只花两天,而且脚还如此干净,那势必就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因为天狗有翅膀嘛,所以那名年轻人一定是被天狗带着飞过来的──当时的人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高槻流利地说着,声音依旧柔和,听起来舒适又悦耳。

说到开学后第一堂课,也是有很多学生会睡掉大半节课,但现在每个学生都在认真听讲。毕竟说的是「被天狗掳走」这种光怪陆离的内容,与其说是在探究学问,大家应该只是单纯觉得听着有趣吧。

「不过,有没有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天狗经常和失踪事件扯上关系呢?在日本妖怪中,天狗也算是相当知名的一种,除了刚才故事中提到的爱宕山,京都的鞍马山天狗也相当出名。而且,当时的人似乎认为天狗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天狗的世界,也就是异界,是与我们人类居住的世界不太一样的地方,他们猜测被掳走的人都在那里──其中也有能在天狗与人类世界来去自如,拥有天狗世界知识的人。资料④山崎美成的《平儿代答》,和资料⑤平田笃胤的《仙境异闻》中登场的寅吉少年就是如此。被天狗绑架后在其手下工作了好几年的少年,向人类展示在天狗世界学习的知识,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神道与佛教的异同、天狗世界的故事、疾病的治疗方法等等,内容五花八门。其中也有一些奇怪的问题,有人问他长出来的鼻毛为什么不能拔,还有人想要仔细打听他侍奉的天狗师傅的料理食谱,内容相当有趣。有时间的话,请各位务必翻阅看看。」

高槻背对学生写起板书,被西装外套包裹的直挺背脊也动了起来。

看着他的背部,尚哉忽然想起瑠衣子前几天说的话。

──她说,高槻背上有两道巨大的伤痕。

简直就像翅膀被切掉一样。

会从此联想到天使的瑠衣子,或许还是很有少女情怀。说到底,如果真的被切断翅膀从天而降,那就不是天使而是堕天使,应该算是恶魔了吧。

思及此,尚哉觉得自己很傻。总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

讲台上的高槻面带微笑地继续上课,看起来就是人类的模样,事实应该也是如此。不过,他身上的确有种与现实脱节的感觉。

但既然如此──当时高槻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参加亡者祭典的代价,就是得到这个能鉴别谎言的听力。当尚哉问高槻会不会觉得很恶心时……

那时候高槻的回答是──

如果有人觉得尚哉很恶心,那个人一定也会觉得高槻很恶心。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尚哉一直没找到机会问清楚,暑假就这么结束,大学也开学了。

高槻用跟第一学期差不多的方式上课,在下课钟响起的同时放下粉笔。

「那今天就上到这里吧,下礼拜再聊聊其他主题。下课。」

结果这次的神隐主题谈了天狗、绑架,又延伸到现代的失踪事件才结束。比如过去为了确保劳动力经常有小孩子被拐走,还有天狗强掳美少年当成自己的稚儿3等等,话题像平常一样跳来跳去,但最后还是能下结论完美收尾,真的很厉害。

收拾书包离开教室后,尚哉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图书馆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

拿出手机一看,发现是高槻传讯息过来,内容写着「又有打工机会了,有空的话就来研究室吧」。

尚哉心想,看来第二学期的生活基本上也是这样了吧,并将目的地从图书馆改为研究室大楼。

来到高槻的研究室后,尚哉看到桌上放着好几盒看似伴手礼的零食。

「这是什么?」

尚哉开口问道,高槻用难掩雀跃的表情打开最中饼的包装。

「研究所那些学生从早上就陆陆续续带暑假的伴手礼过来。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吃甜点,所以收到好多零食喔!」

说完,他满心愉悦地吃起最中饼,看起来果然不像堕天使。

桌上放着五盒零食,数量还不少,看来高槻指导的研究生都很仰慕他。今天高槻桌上的马克杯里总算不是热可可,而是焙茶。

「深町同学,要喝咖啡吗?那边还有米菓,你可以吃喔。」

高槻起身走向咖啡机。在那几盒零食旁边,确实放有装着米菓的袋子。

「啊,对了,深町同学,下次带个专用的杯子过来。」

「咦?」

「不然就直接把这个大佛杯当成深町同学的专用杯吧。既然之前这么爱用,我就开开心心地送给你吧。」

高槻拿起每次负责盛装尚哉咖啡的迷幻大佛马克杯,如此提议。

「呃,哪有很爱用啊……不必准备专用的杯子啦。」

「咦~因为你经常来研究室嘛。也决定要主修民俗学了吧?」

「我还没决定啊。」

「咦?」

拜托别用大受打击的表情转头看我好吗?

「深、深町同学?你不打算主修民俗学,加入我的研究室吗?」

「就说还没决定了。之前瑠衣子学姐也说过这种话。」

「这、这样啊……唔嗯……也罢。不管深町同学要主修英语文学还是日本史,只要愿意来我这里打工就行……」

高槻口中念念有词地替尚哉倒了一杯咖啡。看来他跟瑠衣子一样,早就认定尚哉会加入高槻的研究室了。

接过装着咖啡的马克杯后,尚哉再次看着高槻问道:

「所以今天的打工内容是什么?」

「啊啊,嗯,其实我收到这样的委托。正好跟今天的上课内容有关,时机正好呢。」

高槻打开笔电让尚哉过目。

「委托人是住在调布市的高二女生,说朋友被神隐了。我想去找她聊一聊,你要一起来吗,深町同学?」

「哦……好啊,没问题。」

尚哉接下这份打工,心想,没想到现代社会还会发生这种离奇事件。

提出委托的女高中生,名叫水谷夏奈。

他们约星期日下午在调布站前的咖啡厅碰面。穿着西式制服的夏奈一看到高槻,就微微举起一只手示意。她有一头棕色长发,脸上带着淡妆,感觉就像时下的女高中生。

高槻和尚哉在夏奈对面坐下后,夏奈盯着高槻看了一会,开心地摇晃双腿说:

「啊,你们好~我是寄信的水谷夏奈~哇啊,真的好帅喔~天啊~可以让我拍张照吗~?」

「你好,我是青和大学的高槻,这位是我的学生深町同学。拍照有点不方便呢。」

夏奈拿起手机征求许可,却被高槻婉拒了。

夏奈有些不满地说:

「咦?为什么啊~?我又不会上传IG。」

「嗯~看到女高中生和大学老师谈话的场面,有些人会产生奇怪的误解嘛。今天我是来和水谷同学谈正事,所以就别做这些朋友会有的互动吧。」

「啧……真无聊耶~」

夏奈嘟起嘴抗议道,但看到高槻露出微笑,就立刻消气并收起手机。尚哉心想,帅哥这种生物真是到哪都能如鱼得水。光靠一个笑容,就能像施展魔法般让对方心情好转。

高槻和尚哉点完餐后,夏奈用吸管搅拌手边的冰红茶,并直盯着高槻瞧。

「……呐~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相信的话,就不会来赴约了。」

高槻这么说。

「虽然还是得先问清楚才能掌握来龙去脉,但至少我觉得不是在恶作剧,所以才想实际听你说说看。」

「哦……还以为大人不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呢。」

「啊~毕竟我经常被别人说『身体和头脑是大人,内心是小孩』嘛。」

「什么啊。」

夏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后,她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同,也端正坐姿。

面对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刚才她果然还是有点紧张吧。只见夏奈收起略显刻意的兴奋态度,一脸严肃地看向他们。

「──那个,我朋友在暑假尾声的时候,被神隐了。」

那个朋友是夏奈学校里的朋友,虽然不同班,但和夏奈同属管乐社,名叫松野纱雪。

「啊,先把话说在前头,纱雪已经被寻获了,只失踪两天而已。不过……失踪的状况有点奇怪。」

夏奈以这段开场白开启话题。

「我们学校在暑假期间也经常有社团活动要忙,又要参加补习班的夏季课程,根本没时间玩乐。但纱雪总说难得放暑假,还是想做点什么留下回忆。可是海边很远,泳池又人满为患,当问她有什么想法时……纱雪说『那来玩试胆游戏吧』。」

夏奈直觉认为纱雪要去鬼屋,有很多游乐园正在举办夏日限定的特别活动,推出比平常更加讲究的鬼屋。

但纱雪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不是游乐园的鬼屋啦,是更真实的,不用花钱的那种』……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问之下,才知道纱雪家附近的山里有一栋废弃住宅。那里好像有闹鬼的传闻,她想半夜闯进去探险。」

「啊啊,这种冒险方式有点幼稚呢,还会触犯非法入侵民宅的法律喔。」

高槻苦笑着说道。

夏奈的五官微微一皱,双手环在胸前,用力将身子往椅背靠。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说『这样是违法的耶!』。」

但纱雪却不肯罢休。

纱雪笑着说「没事没事,来玩啦」。听说她家附近也有其他人会去那栋房子试试胆量。

即便如此,夏奈还是不愿意,于是纱雪说「好啦好啦,既然夏奈会怕,就不勉强你了」,还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去」。

「──当时我应该要卯起来阻止她才对。」

至此,夏奈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她的嗓音和神色都反应出强烈的后悔,继续娓娓道来:

「可是,当时我却对她说『是是是,就一个人好好享受吧!』,还说『我要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去了,要记得拍照喔,可以的话干脆录影!』……尽是这种煽风点火的话。」

「所以,纱雪同学真的自己去试胆了?」

听高槻这么问,夏奈轻轻点头。

随后,纱雪就消失了。

纱雪说会在废屋里用LINE实况转播,要夏奈不准睡觉乖乖等她。当晚夏奈只收到「我要出发啰」这则讯息,就再也没有联络,所以她只觉得,纱雪还是认为这么做太蠢,最后放弃了吧。

岂料隔天一早,就得知纱雪昨晚行踪不明。跟纱雪同班的社团成员传LINE给她,纱雪的爸妈也打电话来问『我女儿昨晚没回家,有什么头绪吗?』。纱雪昨晚说要去超商,深夜离家后就没有回去了。

夏奈本想将纱雪去试胆这件事告诉她的爸妈,但正准备打电话时,却犹豫了。

「因为,要是之后马上就平安寻获纱雪,我担心她会被痛骂『玩什么试胆啊,尽做些傻事』……」

「嗯~这个判断可能不太正确。这种时候最好还是赶紧告诉大人喔。」

「我当时也考虑很久啊!……所以在告诉纱雪爸妈之前,决定先去那栋废屋确认看看。说不定纱雪在里面昏倒了呢。」

「你该不会一个人去吧?」

「嗯……啊,当然是大白天去的,天色还很亮的话就不会怕。」

她有从纱雪口中大略得知废屋的所在位置。

去了以后,当地确实有栋形象大致符合的住宅。荒废破败的住宅外观看起来真的很恐怖,但一想到纱雪可能还在里面,就觉得不能放着不管。

当时附近杳无人烟,夏奈心想,现在偷偷往屋内看一眼,应该不会被抓包吧。

总之下定决心要从庭院窥探内部状况,将手搭上大门时。

后面忽然传来一声:「你来我家做什么?」

夏奈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身穿黑色运动服,拿着超商提袋的男人。

打从心底认定这里没人住的夏奈,吓得差点要跳起来了。虽然连忙低头道歉,男人还是用非常可疑的表情盯着她看。

所以夏奈问他:「其实我朋友在这附近走失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男人歪着头说「没听说耶」。纱雪失踪的消息没有闹上新闻,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但那个男人的下一句话,却让夏奈无法理解。

「『但过世的奶奶曾经说过,这一带常常发生神隐事件,劝你也小心为妙』、『如果你朋友也被神隐了,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在某个地方悄悄现身,不必担心』──他说了这些。」

结果真如男人所说,纱雪被平安寻获了。

隔天晚上,纱雪倒在离她家很远的八王子路上,发现的人也立刻报警。

由于当时纱雪意识不清,被立即送往医院。虽然没有明显外伤,但她的记忆模糊,连失踪期间身在何处都不晓得。纱雪出院后,夏奈试着问记不记得试胆的事,她却连这件事都忘了。纱雪的父母原本怀疑她被灌酒,但在医院接受检查时,也没有出现酒精反应。

纱雪忽然消失无踪,又忽然被找回来,只能猜测真的碰上神隐了。夏奈的爸妈听到消息后,甚至也说「根本就是被神隐了吧」。

「纱雪已经平安归来,所以事到如今应该也不必追究原因,但我还是有点在意。」

说完,夏奈便看向高槻。

「呐,老师,世上真的有神隐吗?被神隐的这段期间,那个人会变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痛苦、很难受?你能查出纱雪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一定要查清楚!」

「──呃,在这之前,我可以先说句话吗?」

高槻稍稍举起一只手这么说,想要阻止越说越激动的夏奈。

夏奈暂时闭上嘴巴,疑惑地眨眨眼睛。

「什么?」

「我想说──纱雪同学会失踪,并不是你的错。」

高槻直盯着夏奈,用温柔的嗓音说道。

夏奈的肩膀猛地一震。

她纤长的睫毛颤抖着,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彷佛在逃避高槻的眼神。再次开口时,夏奈的声音震颤不已,透露出无比惊慌。

「……可、可是,要是我那时候全力阻止,纱雪、纱雪就不会……」

「纱雪同学说要去试胆的时候,你已经劝阻过『不能这么做』了。不接受劝阻仍执意独自前往的人,是纱雪同学。或许是朋友间的意气用事让她无法中途抽身,但你也不需为此背负责任。」

高槻这些话,彷佛是在温柔地说服夏奈。

夏奈放在桌上的双手握得死紧。

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在涌上眼眶的泪水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夏奈低下头,「啪答啪答」滴落的眼泪在桌上印出痕迹。

见状,尚哉心想,啊啊,她是真的觉得该负起责任吧。

甚至还特地寄信找高槻商量。事件本身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夏奈的心情似乎还没有整理好吧。

「而且,我的确也很好奇纱雪同学当时发生什么事。虽然还不确定这是不是神隐,但我会调查看看。」

听到高槻这句话,夏奈用小方巾按着眼角抬起头来。

「你愿意帮我?……真的吗!」

「嗯。如果真的是神隐事件,我也很感兴趣啊。」

说完,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看着高槻的笑容,尚哉觉得有点不对劲。

平常聊到这里的时候,高槻应该会进入那种「没常识模式」才对。不仅会喋喋不休地大声嚷嚷「听起来很有趣耶」,就算给夏奈一个拥抱也不足为奇。为了阻止他脱序的行为,甚至需要尚哉这个常识担当坐在旁边。

但今天却没出现这种反应。

当高槻表现得兴趣缺缺时,就表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灵异现象。但既然如此,就找不出接受夏奈委托的理由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哉充满疑惑,并斜眼偷偷观察高槻。

高槻还是继续看着夏奈,再次开口道:

「对了,既然那位纱雪同学今天没来,表示你没把委托我调查这件事告诉纱雪同学吗?还是她不希望你这么做?」

「啊……我完全没跟纱雪说会找老师商量。」

「为什么?」

「如果本人都不记得了,觉得还是不要逼她回想比较好。我去纱雪家本来是想问个清楚,中途还被纱雪的妈妈制止了。阿姨跟我说『纱雪可能受到打击忘记事情经过,还是先让她静一静吧』,所以──委托老师调查只是我个人自我满足的行为……这样不行吗?」

夏奈皱起眉头说道,似乎失去了信心。

高槻摇摇头。

「当然可以啊。只是这样一来,也得听听纱雪同学本人怎么说才行──关于纱雪同学失踪和被寻获的事,你还知道其他细节吗?有的话,麻烦全都告诉我。」

「呃,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已经全都说……啊,对了。」

夏奈用忽然想起某件事的表情说:

「因为那栋废屋有人住,或许跟纱雪的失踪无关,但我猜纱雪消失的那段时间,应该待在室内。」

「怎么说?」

「因为纱雪被发现的时候没穿鞋子。」

夏奈继续说道:

「可是纱雪的脚底板完全没有弄脏。觉得跟案件应该没什么关联,但还是先说一下。」

这时,高槻忽然倒抽一口气。

尚哉看向高槻,发现他的表情有些紧绷,还将视线移向桌面。

「……老师?你怎么了?」

被尚哉这么一问,高槻才回过神来,转头面向尚哉。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跟《街谈文文集要》好像啊。还记得吗?之前我在课堂上说过,安次郎穿着一双干净的足袋出现在浅草的故事,总觉得一模一样。」

说完,高槻笑了笑。

不知怎地,跟以往的灿烂笑容相比,这个笑容似乎阴沉许多。

总而言之,他们决定先调查那栋废屋的情报。既然有人居住,应该不能称之为废屋,但现阶段还是总之这样称呼。

在夏奈的带领下,他们从车站前搭乘公车移动到纱雪家附近。虽说是东京都内,但这一带随处可见绿林山景。

那栋废屋就盖在一座矮山的中段,彷佛整栋房子嵌在山里似的,从公车站还要走一阵子才会到达。茂密生长至建筑后方的蓊郁山林,营造出房子本身被山吞噬的错觉。附近虽然也有零星住宅,路上却没有行人来往。

「哇啊,真的是一栋无可挑剔的『废屋』耶。」

高槻这么说。

这栋房子确实是相当典型的「废屋」。肮脏的墙面爬满青苔,庭院里的草木随意生长。隔着阳台可以看到二楼窗户覆盖有银色防水布取代挡雨窗,但防水布本身已经破破烂烂,还掉了一半下来,所以连房里的纸拉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那扇纸拉门也残破不堪,让人不解怎么会破到这种地步。

木制门牌上有墨迹模糊的「羽田」二字。高槻试着按电铃,但电铃似乎坏了,根本没声响。往大门旁边的停车场看去,里面也没有车,只有成堆的枯叶。

尚哉抬头看着这栋几乎算是鬼屋的建筑,不经意地说:

「……真的有人住在这里吗?」

「嗯~不好说呢。」

高槻也疑惑地歪着头。

他从围墙外再次环视这栋房子,皱起眉头指着二楼说:

「有看到那边吗?窗户都破了吧,窗框上还沾着鸟粪和羽毛,我猜可能有鸟在那里筑巢……如果真的有人居住,那个人应该是热爱野生动物,渴望与大自然共存的爱心人士。」

正常来说,应该不会有这种人吧。

夏奈有些气愤地说:

「可是我真的遇到一个男人啊!既然他说『你来我家做什么』,就表示住在这里吧!」

「啊啊,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说词。总而言之,现阶段应该没有人在,去找附近的人打听看看吧。」

说完,高槻又抬头看了废屋一眼,才重返来时的道路。

他们在附近发现一座公园,有一群看似小学生的孩子正在那里玩耍。高槻向孩子们询问「鬼屋」的消息后,所有人都变得兴致勃勃。

「啊~我知道我知道~!是说那座山半路上的破房子吧!那里真的会闹鬼喔!」

一个看似孩子王的小孩自信满满地这么说。

为了与孩子们视线同高,高槻蹲下身子,睁大眼睛问道:

「真的吗?难道你有亲眼看到幽灵?」

「我是没见过啦,但好像有人看过喔,对不对?」

孩子王对其他孩子这么一问,大家都点头如捣蒜。

高槻也露出宛如孩童的表情,探出身子问:

「太酷了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幽灵啊?男的女的?还是非人类?」

「不知道耶,但听说超~恐怖的!对了,还有人看过很像鬼火的东西!」

「鬼火?有鬼火在空中飞吗?」

「不是,是在那栋房子里。听说是隔着窗户看到的!那里根本没人住,晚上也不会开灯,可是有人看到微弱的光在窗户后面动来动去!」

「呜哇,真的假的!好可怕喔!」

「很可怕吧!但我知道更恐怖的故事喔!想不想听?」

「想听想听!是什么故事?」

高槻将双肘抵在蹲着的膝盖上,抬头看着孩子王,双眼绽放出兴奋的光彩。

得意洋洋的孩子王便开始说起学校里的鬼故事。夏奈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小声对尚哉说道:

「……那个老师好像很会跟小学生打成一片耶。他不是大学老师吗?难道其实在小学任教?还是幼稚园?」

「不……那应该就是『身体和头脑是大人,内心是小孩』吧?」

「啊……那我懂了。」

「嗯……」

结果那群孩子一直紧黏着高槻,孩子王甚至还说「我可以收你当小弟」,但高槻回「那边的大哥哥大姐姐在叫我,我得走了」,才向孩子们道别回到尚哉他们身边。高槻转头挥挥手说「再见」时,孩子们还异口同声地说「下次再来玩~!」,让人印象深刻。可以跟初次见面的小孩子混得这么熟的人,也是满少见的。

但这种外表帅气,言行举止又有点孩子气的大人,或许很受小孩子欢迎吧。高槻本人似乎也乐在其中。

「唉呀~没想到连这附近的学校怪谈都听完了。他们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呢!」

「……我说你啊,是不是把正事给忘了?没问题吧?」

夏奈瞪高槻一眼,高槻「啊哈哈」地笑了几声。

「没事没事,我还记得啦!好,接下来找个大人来问问吧!──啊,那个人感觉不错喔。不好意思~!」

看到一名看似主妇的女性迎面走来,高槻便笑盈盈地上前搭话。

刚才略显幼稚的言行举止,顿时转变为风度翩翩的稳重语调。看到高槻不假思索地找女性打听消息,夏奈一脸惊讶地问:

「喂,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男公关?骗子?还是单纯的探听高手?」

「……他好歹是我的大学老师,就当是探听高手吧。」

「不过,大人还真恐怖……」

「夏奈,你误会了,那家伙不是普通的大人,没必要跟一般的大人混为一谈。」

「……你根本不想帮他说话吧。」

先不论被吓傻的夏奈,高槻的探听过程几乎都很顺利,成功收集到那栋废屋的许多情报。

一行人再次搭上公车,先回站前一趟。在速食店简单吃点东西,同时整理入手的资讯。

「首先,那栋房子果然没有人住。」

高槻捏起一根薯条,并做出这个结论。

「可是……!」

夏奈本想强烈反驳,高槻直接把薯条塞进她口中让她闭嘴,并继续说道:

「先是公园的孩子王,智树小弟弟的证词,『那里根本没人住,晚上也不会开灯』,换句话说,这是连小朋友都知道的事实。后来询问的那个大人也说『现在应该没有人住在那里』。听说几年前住有一位年迈的女性,但她过世后就无人居住。她虽然有一个儿子,但似乎在很远的地方有自己的家,那栋房子暂时就被放着不管了。庭院里的草木到处乱长,甚至长到马路上,町内会原本提议砍除,却联络不上房屋所有人,只好放任植物继续生长。」

「……那我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谁知道呢。只要上网查查房产登记资讯,应该就能知道现在的所有人是谁……但也可能是有人随便闯进去住了下来。不过,擅自入住的也不一定是人类啦。」

高槻笑了笑,这次把薯条放进自己嘴里。

夏奈皱起眉头。

「不一定是人类?什么意思?」

「不能完全排除非人类住在里面的可能性啊,例如妖怪或幽灵等等。我还不想放弃这个梦想。」

「老师,认真点好不好。」

看到高槻眼中开始出现兴奋的光芒,尚哉立刻出言警告。

高槻一脸歉疚地将自己的薯条推到尚哉眼前。呃,我又不需要你的赔礼。

「──认真推理一下吧。游民或罪犯擅自潜入空屋居住的案例,其实不在少数,毕竟智树小弟弟也说,有人在窗户外看到鬼火飞来飞去。那可能不是鬼火,而是住在里面的人携带的手电筒光线。因为没有人听说过神隐的传闻,所以那栋废屋在孩子之间是以『鬼屋』着称,实际上纱雪同学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智树小弟弟形容的妖怪形象一点也不具体。通常在讲述怪谈时,至少会说妖怪是男是女吧?所以可以这样想,那里之所以被称为『鬼屋』,是人们对建筑外观先入为主的印象。从『那栋老房子很可怕』延续至『一定有幽灵没错』,连带衍生出『闹鬼传闻』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那……那纱雪呢?当时她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还不确定。但都推理到这一步了,我也很想弄清楚。」

听到高槻这番话,尚哉吃着自己的汉堡,同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师,想要追根究柢是无所谓,但要怎么做?」

「这个嘛,只能进去那栋房子看看啰。」

高槻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尚哉愣在原地。

「不行啦,这样是非法入侵耶!」

「被发现的话才算。」

「被发现才……难道你……」

「──真相一定藏在那栋房子里啊,你不觉得吗?」

高槻忽然将脸凑近尚哉,故意勾起嘴角。太近了,这个人的距离感果然不太正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人说得真好呢。不带点涉险的决心,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唉呀,没事啦。如果真有万一,我在警察那边也有门路啊!」

「……你平常都是怎么使唤佐佐仓先生的啊。」

「我的原则就是,能用的东西都拿来用。」

尚哉有点同情佐佐仓了。高槻之前可能就利用过这段从小认识的孽缘,用类似的方式使唤过佐佐仓。

夏奈连忙摇摇头。

「呐,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啦,被发现就完蛋了耶?」

「真的不用担心,我会努力掩人耳目,就算真被发现也有对策──所以,夏奈跟深町同学就到此为止吧。我自己进去那栋房子,你们吃完饭就赶快回家。」

「咦?哪有这样的!」

「不行,我也要去!」

夏奈和尚哉纷纷提出抗议,高槻则面带微笑地说:

「不可以,总不能诱使大好前途的年轻人犯罪吧。要乖乖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尚哉心想,这种时候才搬出老师的架子,太狡猾了吧。

不过,的确不能再让夏奈一起行动了。夜色也深了,实在不能把女孩子卷入危险之中。

高槻用「调查完那栋房子后就会跟你联络」这个说法说服夏奈后,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回家。

「不能骗我喔,一定、一定要跟我联络喔?我可不希望连老师都消失不见。」

夏奈忧心忡忡地反覆交代。将她护送到公车站后,高槻再次面向尚哉。

「──好啦,深町同学也回去吧。」

「我拒绝。」

听尚哉这么说,高槻面有难色。

「不是说要乖乖听老师的话吗?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没脸见你的父母。」

「这件事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们平常就没什么交集。」

「不能说这种话啦。」

高槻叹口气,微微仰头望向天空。

尚哉也跟着抬头看向天空。跟盛夏时期相比,九月底的暮色来得更早一些。太阳早已沉入西方的地平线,只残留些许光芒。

虽然在灯火通明的车站前看不到星星,但夜色确实在空中逐渐晕染开来。比起仍带有些许白日光芒的天空,拖曳着长尾的云已经早一步染上深蓝色,还能看见几只乌鸦从云层下方飞过。

尚哉的目光追着那群振翅的黑影,接着说道:

「──有鸟栖息在那栋房子里吧。」

高槻一脸震惊地看着尚哉。

尚哉露出有些坏心的笑,将视线移向高槻。

「如果在房子里看到鸟飞出来,你要怎么办?」

「……没事,我不会去二楼查看。正常来说,鸟应该只会在高楼层筑巢,所以一楼还算安全。」

「但也无法百分之百保证吧?」

高槻眉头紧蹙,顿时闭口不语。

尚哉第一次把高槻辩得哑口无言,觉得有些得意,于是模仿高槻以往的做法,故意将脸凑向对方。他在极近距离下抬头看着高槻说:

「不觉得有我在比较好吗?要是鸟中途飞过来把你吓倒,你也不希望鸟飞到身上用嘴啄你或排便吧?」

「……别说了啦,光想就浑身发毛。」

高槻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将上半身微微后仰,与尚哉拉开距离。平常都是他拼命凑过来,但被对方主动靠近还是会保持距离,满有趣的。

高槻又盯着天空看一会,再次低下头时,将手放到尚哉头上。两人本来就有身高差距,高槻又刻意将手下压,把尚哉往下按。

「深町同学,你挺嚣张的嘛。」

「等等,干、干嘛啊!」

尚哉的头发就这么被粗鲁地乱揉一通,他拼命挣扎抵抗。

好不容易逃离高槻的魔爪后,尚哉用手压着乱糟糟的头发回头一看,发现高槻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那好吧,我们一起去。但要答应我,遇到危险时一定要逃得比我快喔。」

「什么危险?」

「可能有罪犯或妖怪躲在那栋废屋里啊。」

「只有老师才会把妖怪也列入考量范围吧。」

「有什么关系,可能性又不是零!」

说完,高槻像小孩一样生起气来。

等到夜深后,尚哉和高槻再次回到废屋。

黑暗中的废屋看起来就像恐怖片场景,尚哉走到门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高槻似乎听见他吞口水的声音,回头压低音量说道:

「如果会怕,可以留在这里喔?」

「……我又不怕。」

听到尚哉的回答,高槻小声地噗哧一笑。尚哉很不是滋味,便加快脚步走到高槻前面,缓缓走向大门。

一打开大门,就发出「叽」的声响,他连忙放轻手部力道缓缓拉开大门,尽可能将音量放到最低。

尚哉本想直接走向玄关,高槻却戳戳他的肩膀。玄关旁边似乎可以直通庭院,看来他打算从那里潜入,于是两人踩过四处乱长的草丛踏入庭院。在秋日的虫鸣声中,尚哉与高槻缓缓靠近建筑物。他们姑且准备了笔灯,但现在还不能打开。毕竟要留意邻居的眼光,要是有人藏匿在废屋中,可能也会被发现。

一楼的挡雨窗紧闭,高槻悄悄踏上檐廊,将手伸向挡雨窗。第一间房间的挡雨窗拉不动,但隔壁房的挡雨窗发出微弱声响缓缓开启。高槻转过头确认,尚哉也点头示意。于是两人将手搭上挡雨窗慢慢拉开,避免发出声响。

拉出一人足以通过的缝隙后,高槻又将手伸向挡雨窗内的玻璃窗。

玻璃窗十分滑顺地打开了。

高槻从开了个小缝的玻璃窗钻进屋内,尚哉紧跟在后。

他们闯进的地方是一间和室,透过从外洒入的室外灯源,可以隐约看到房里放着老旧的衣柜和梳妆台。

这时,高槻忽然当场蹲下。尚哉疑惑地往下一看,高槻却把他丢在一旁,用手抚摸榻榻米,看来是在确认地板脏不脏。跟外观相比,屋内维持得还算整洁。高槻点点头后,便直接脱下皮鞋,尚哉也有样学样地脱下脚上的运动鞋。

高槻关上玻璃窗和挡雨窗,只留下一点缝隙。小心翼翼地走在榻榻米上,来到房间入口后,又观察走廊的状况。

屋内鸦雀无声,丝毫没有人的气息,当然也没有任何照明。

高槻拿出笔灯穿过走廊,观察其他房间。屋内还有厨房,在白光照射下,室内果然没有荒废的感觉。墙上贴的是两年前的月历,餐具柜和冰箱也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原地。尚哉心中忽然涌现想要打开冰箱一探究竟的欲望。冰箱应该没有插电,但里面可能有东西……比如尸体。

这时,高槻又戳了戳尚哉的肩膀。

尚哉循着高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几个超商塑胶袋散落在房间一角,里面还有看似饭团包装纸的垃圾和宝特瓶。

果然有人会来这里。

高槻又继续在屋里前进探索,最后来到客厅。客厅里放了沙发和电视,还弥漫着一股微弱却不太寻常的臭味。闻起来有点像青草味,又有点甜腻,尚哉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

当高槻手上的笔灯照到面向庭院的玻璃窗时,奇妙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撤下窗帘的窗户四周都被胶带贴住,彷佛要把窗缝黏死似的。

看到窗缝被黏死,尚哉立刻想到烧炭自杀。难不成有人想在这里自杀吗?可是这里又没有尸体,空气中弥漫的臭味也不像尸臭。

高槻从沙发下捡起某个东西,用笔灯一照。

是一片形似手掌的叶子,已经枯萎了。

「……啊啊。」

高槻小声嘀咕道: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老师……那是什么?」

「是大麻。有人在这里栽种大麻。」

高槻冷冷地回答尚哉的问题。

尚哉大吃一惊,看着高槻手上的叶片。大麻不就是毒品的原料吗?可以栽种这种东西吗?

不对,就是因为法律禁止,才会在这种废屋里栽种吧。

「没想到真相这么无趣。」

高槻这么说。

「看来这栋房子空下来后,就被坏人盯上了呢,还在这里偷偷种植大麻。栽种大麻时似乎得调节光照,才会把窗缝黏死完全阻隔外界光源,就像这样。」

高槻再次用笔灯照射被黏死的窗缝,继续说道:

「我猜他们应该没有住在这里,但时不时会过来巡视。这栋房子的闹鬼传闻,或许也是这些人放出来的。为了不让人靠近,才会对小孩子放出这种谣言……但还是会有像纱雪那样反倒想接近的人。」

「那纱雪她……」

「应该是潜入屋里的时候,跟刚好来巡视的坏人们碰个正着了吧。她被发现的时候,意识不是很模糊吗?八成是被强迫吸入大麻吧。后来坏人们不知该怎么处置,只好偷偷把她放上车,再丢在八王子。」

「大麻这种东西,一检查就会发现了吧?」

「如果是美国也就罢了,寻获失踪的未成年孩子后,一般来说不会检测是否有大麻反应。纱雪没被灭口应该就算幸运了。」

高槻说出这种骇人听闻的话。

但这个推测或许相当合理。毕竟在这间房里盘据的不是妖怪,而是罪犯。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嗯~在纱雪这件事之后,栽种的大麻应该全都被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样要追踪犯人可能就变得不太容易。但装作没看到也不太好,还是先跟阿健商量一下。」

说完,高槻就用自己的手机拍下手上的叶片,连带这间房子的GPS情报一起传给佐佐仓。

结果马上就收到回覆。

「……啊,被骂了。他说『白痴,你在搞什么啊』。」

看着佐佐仓传来的讯息,高槻露出苦笑。

「阿健说要过来一趟。总之我们先到外面──」

高槻话还没说完。

外头就传来了车声。

高槻吓得立刻关掉笔灯。随后又听见疑似关车门的声音,正好就在这栋房子前面──难道是……

高槻立刻冲向一开始进入的那间和室。在一片漆黑当中,真亏他能行动得这么快,一路上还没有撞到东西。说不定闯进房子时,他就已经把房间格局和家具配置都记在脑子里了。

尚哉只能用手摸索慢慢前进,比他早一步来到和室的高槻,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缝隙往外窥视,并迅速收回自己和尚哉的鞋子走回来。他看着尚哉轻轻摇头,看来真的有人准备进来这栋房子。至于来者──当然是栽种大麻的那些人。

尚哉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高槻便用锐利的视线扫视屋内,拉起尚哉的手穿过走廊。发现楼梯后,他只往上几阶就直接蹲下,似乎想躲在楼梯墙边先度过眼前的危机。

随后又传来有人拉动挡雨窗的声音。挡雨窗被拉开时匡当作响,动作比尚哉他们刚才拉动时还要粗鲁,可能是因为经常出入所以习惯了吧。接着是踩踏榻榻米的摩擦声,看来他们走进屋内了。

还能听到对话的声音。

「……喂,真的要放火烧掉吗?危险的东西基本上都处理干净了,也没留下任何证据,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不,小心驶得万年船。天晓得那个小鬼头什么时候会说出这里的事……但让她吸那么多大麻,应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是两个男人,他们还在和室里对话。

但对话内容实在太过骇人。他们说的「放火烧掉」,该不会是要把这栋房子烧个精光吧,为了湮灭证据。

高槻转头看向尚哉,将食指抵在唇边,应该是提醒继续静观其变。同时,他也操作手机再次传讯息给佐佐仓。

观察了一阵子,那两个男人才从和室走向客厅。他们似乎随处走动,随后又传来沙发弹簧挤压的声音,可能是坐下来了吧。

高槻悄悄穿上自己的鞋,尚哉也同样穿好运动鞋。

玄关门就在楼梯正前方,从这里逃出去应该是最快的路线。尚哉和高槻四目相对,互相点头示意后,便缓缓走下楼梯,踏上玄关门口的水泥地。

就在此时。

尚哉脚边发出「匡当」一声。

糟糕──尚哉的表情顿时扭曲。他好像踢到空的金属水桶之类的东西。

「喂!谁在那里!」

男人从客厅探出头,看到尚哉和高槻后立刻冲了过来。

「深町同学,快开门!」

高槻将尚哉推到玄关门前,自己则从玄关口走上走廊,站在前方试图保护尚哉。

尚哉伸手转动门把,可是打不开。他顿时慌了手脚,忽然想起门被锁住,才急忙打开门锁。这时,他发现冲过来的男人已经对高槻出拳了。听到某个东西撞上墙面的巨响,尚哉下意识回头查看,发现高槻把那个男人压制在墙上。

「深町同学,快跑!」

高槻放声大喊。

尚哉再次转动门把,门终于打开。他庆幸地推开门──没想到门只开一点小缝,发出「锵啷」一声后就不动了。尚哉疑惑地瞪大双眼,才发现门炼还扣着。我是白痴吗──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并急着想解开门炼,却始终无法如愿。除了太过焦急导致手指不停滑开之外,门炼也生锈完全解不开。

「深町同学!」

「不行,打不开啊!」

尚哉带着哭腔叫了回去,就听见高槻咂舌的声音。这时,另一名男人也开始攻击高槻。高槻一只手将第一个男人压在墙上,用另一只手挡下第二个男人举起的拳头。高槻又用脚往第一个男人脚上一踢,男人便应声倒地。但同一时间,第二个男人揪住高槻的领口,他的身形比第一个男人还要魁梧。

高槻的身体被狠狠砸向墙壁。

男人接着又往高槻的腹部揍了好几拳,导致高槻双膝跪地。

「……!」

尚哉发出凄厉的惨叫冲过去。第一个男人倒地后本想撑起身子,尚哉故意从他身上踩过去,再用头狠狠撞向压制高槻的男人的侧腹。忽然被这么一撞,男人顿时失去平衡,高槻趁机扶着墙壁起身,往男人脸上揍了一拳,再默默抓起尚哉的手硬将他推上楼梯。他们只剩下这条退路可走了。

他们跑上楼梯,尚哉在前,高槻在后,两个男人的怒吼声也追了上来。尚哉怕到完全不敢往后看,当踏上二楼后,男人的怒吼忽然变成惊呼,随后又变成「咚咚咚咚」滚下楼梯的声音。忍不住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高槻将高举的脚往下踢。从后方追过来的两个男人,好像被高槻踢下去了。

「老师!」

「先躲到最里面的房间!」

听到高槻用怒斥的口气这么说,尚哉立刻冲进最里面的房间,高槻也跟在后头。尚哉发现那两个男人又发出怒吼追过来,便立刻关上房间拉门,感觉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看到高槻要把门边的书柜拉过来,尚哉也马上出手帮忙。在男人打开门的前一秒,他们将书柜压在门前成功挡住入口。男人用力敲打拉门,为了避免他们将门拉开,尚哉和高槻将全身体重压上书柜拼命推压。

「深町同学,看看能不能从窗户逃出──」

这时,现场忽然响起「啪沙啪沙」的声响,彷佛要盖过高槻未完的这句话。

高槻的身体忽然猛烈颤抖起来。

尚哉无比绝望地转头看向室内。

无数个雪白的东西划过视野。

是羽毛。

他听见高槻痛苦的喘息声。

冲进这间房间时,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房里的状况。

这里就是那个窗户破损的房间,还有好几只鸽子停在破窗对面的架子上,应该是在架上筑巢了吧。听见骚动后,那群鸽子似乎也饱受惊吓,同时振翅飞起。好几只鸽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飞舞。

高槻立刻跪倒在地。

「老师!」

高槻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着,尚哉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少了高槻后,想从外面撬开门的力量也随之增强。尚哉用背部抵着书柜,将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上头,同时对高槻大喊道:

「老师!老师,振作一点!」

「……不……不要……!」

整个人蜷缩在地的高槻,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

「老师!高槻老师!」

「不要,住手……放开我,不要……!」

「老师、老师!」

高槻不断呢喃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尚哉用尽全力对他喊话。

这时,高槻忽然抬起头。

瞪大的双眸似乎绽放出苍蓝色的磷光,尚哉大吃一惊。

鸽子在房里飞来飞去。从残破的纸拉门洒入室内的户外灯光,照亮飘落四散的羽毛和蹲伏在地的高槻。

可是,高槻眼中的光芒却比这道光还要亮。

「不要……拜托、快住手……!」

高槻说话时,发出蓝色光芒的眼中盈满了恐惧。

「我……我不要……去、去那个地方……」

高槻忽然往前扑倒在地,彷佛断了线的傀儡人偶。尚哉立刻想伸出手,但那一瞬间却感觉到拉门快要被撬开,才又急忙将体重压回书柜,怀着想哭的心情拼命推压拉门。

他到底这么做了多久呢?经历近乎永恒的漫长时间后,尚哉忽然发现门外不知不觉静了下来。也感受不到原本用力敲打门板不断叫嚣的那两个男人的气息。

尚哉慢慢将压在书柜上的身体退开,再次观察门外的动静,但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两个男人应该走了吧。

尚哉走向倒卧在地的高槻,摇摇他的肩膀,但高槻似乎完全失去意识,没有任何反应。就算尚哉低声呼唤,依旧不省人事。

这时,尚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跟刚才在客厅闻到的味道不一样,是焦臭味。

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阵阵白烟从书柜压着的门缝间飘进来。

那两个男人闯进来的时候,好像说了些什么。对了,好像是放火烧掉之类的──该不会真的纵火,打算连二楼的尚哉和高槻,消灭所有证据?

尚哉着急地移开书柜,将手伸向拉门,门却丝毫不动,应该是被人从外面用棍棒堵住了。尚哉绝望地敲打门板,心想,不会吧?

走到窗边往下看,发现烟雾不断上窜。现在虽然只有客厅起火,但火势迟早会蔓延到整栋房子。这下糟了。

「老师!老师,醒醒啊!不赶快逃出去的话,会被烧死的!」

想把昏倒的高槻叫醒,但他还是没有恢复意识。看来只能扛着高槻逃生了,但不管尚哉怎么努力,光是要拉起高槻就已经快要耗尽臂力。火灾现场的蛮力都是骗人的,感觉根本扛不起高槻。

期间,浓烟也不断涌进房里,还能感受到热度。尚哉咳个不停,低头看着拉到自己膝上的高槻的脸,祈祷他能赶快醒来,但那双被纤长睫毛封住的眼睑却动也不动。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无力。尚哉看了看窜进房里的浓烟和毫无动静的高槻,怀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在心中暗自求援。真希望现在马上有人来救他们,不管是谁都好。他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消防局吗?还是警察局?他们现在能及时赶到吗?

毕竟最可靠的这个人,偏偏在这种时候昏倒了。

烟雾变得更浓了。尚哉拿出手帕盖住高槻的嘴巴,自己则将嘴压在肩膀上,想尽量防止浓烟呛入口鼻。就算邻居发现火势报警处理,他们能不能活到救援赶到的那一刻?说到底,高槻明明是雇他来当常识担当,自己为什么没能阻止高槻来这里犯险呢?

高槻的意识仍未恢复。

「老师……我真的不想跟你一起死在这里耶……」

高槻曾说「遇到危险时,你一定要先逃跑」。

但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呢?

就在此时。

尚哉听到车子停在屋外的声响,惊讶地抬起头来。

「──彰良!深町!喂,你们在哪里!」

是佐佐仓的声音。他已经赶来了吗?

于是尚哉对着窗户大声呼救。

「佐佐仓先生!我们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佐佐仓没有回答。

但尚哉立刻听见冲上楼梯的脚步声。他一边咳嗽,一边奋力嘶吼「我们在这里」,接着门外便传来「喀咚」一声。

佐佐仓用力拉开门跑进来。

「彰良!深町!没事吧!」

他的身影看起来雄伟又可靠,放下心中大石的尚哉,勉强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我们没事」。

尚哉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起的高槻,佐佐仓却轻轻松松就背着他逃出屋外。火势虽然已经从客厅蔓延到走廊,但尚未波及到勉强能通往室外的和室。

逃出屋外后,消防车和警车正好抵达。佐佐仓把高槻随便扔进他开过来的车子后座,又把尚哉推进副驾驶座后,跟从警车上下来的制服警官谈了一会。

不久后,可能是谈完了吧,佐佐仓才走回车子坐进驾驶座。

「──总之,先把你们送回彰良家。」

说完,佐佐仓立刻发动车子,后方的消防车也开始灭火。尚哉隔着后挡风玻璃看了一会消防队往熊熊燃烧的房子喷水的画面,又把视线移向躺在后座的高槻。

高槻依旧维持被佐佐仓放进后座的姿势,完全没动,瘫软地倒卧在座椅上。

「……咳。」

尚哉才刚开口就咳个不停,正在开车的佐佐仓拿了瓶装水给他。这好像是佐佐仓喝到一半的水,但尚哉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冰凉的水充分浸润差点被浓烟呛伤的喉咙。

「那、那个……」

尚哉再度开口后,佐佐仓凶狠地瞪他一眼。

那股锐利的视线让尚哉顿时有些胆怯,但还是继续说道:

「你、你很快就赶来了呢。」

「喔,收到彰良的讯息之后,我就马上飙车过来了。」

佐佐仓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被烟呛伤,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变得更加嘶哑,压迫感更强了。

「警视厅的工作没问题吗?」

「当时我正好结束值勤准备回家。只不过车子是跟同事抢来的,总之没事。」

真的没关系吗?尚哉实在看不出来。

这辆车的外观乍看之下相当普通,但其实是伪装成民用车的警车,不停传出的警网无线电甚至多到有些恼人。佐佐仓不发一语地继续开车,但驾驶技术比想像中还要稳。只有无线电传来「发现可疑车辆」时,佐佐仓才会瞄无线电一眼。

「──喂,把事情经过告诉我。还要一阵子才会到彰良住的公寓。」

佐佐仓隔一段时间才开口,尚哉便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当尚哉说出「神隐」这两个字时,发现佐佐仓握着方向盘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但佐佐仓对此没有特别回应,而是让尚哉继续说明。

话题结束后,佐佐仓才重重地叹口气。

「……真受不了,大白痴!」

说完,佐佐仓用力朝车窗打一拳。

基于反射动作,尚哉立刻道歉。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不,不是在骂你,是骂躺在后座的那个大白痴!蠢货!」

佐佐仓咬牙切齿地说,原本就杀气腾腾的眼神变得更像狂犬了。

随后,他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好一阵子,又再次发出叹息。

「──总之,先不追究你们非法入侵民宅这件事。」

他这么说。

「请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听到尚哉的疑问,佐佐仓又瞪他一眼。

「对。」

他只丢出这句话,手指又焦躁地敲起方向盘。

这个回答,是指经常像这样帮他压下非法入侵的骚动?还是高槻经常失去意识昏倒?还是偶尔被卷入犯罪的风险?尚哉听不出来,但也没打算再次提问。因为他觉得,应该是「以上皆是」吧。

高槻居住的公寓位于代代木。

再次扛起尚未恢复意识的高槻,佐佐仓叫尚哉翻找高槻的口袋,找到钥匙后,就熟门熟路地走进高槻家里。

这个两房一厅的家打理得一丝不苟,但跟研究室一样有很多书柜。与研究室不同的是,家里的书柜有很多研究著作以外的书籍,还放了风景相片集和小说等等。当尚哉看到自己也读过的书籍书背时,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但也觉得有些意外。

「……老师家里居然有这么多书啊。」

「什么?」

听到尚哉的嘀咕,佐佐仓回过头。

「没有啦,因为老师不是能把读过一次的文章或照片全都记下来吗?这样家里就不必留这么多书了吧。」

「啊啊,他是觉得『喜欢的书不管看多少次都很有趣』。因为家里都快被书塞满,之前也问过要不要丢掉一点,反正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应该没差吧。结果他回答『跟喜欢的人不管见几次面都会很开心吧,书也一样,喜欢的书可以让人一读再读』……我是不太懂这种感觉。」

说完,佐佐仓用鼻子冷哼一声,可见平常不太看书。

「别说这些了,去那边的浴室拿几条毛巾过来。总之想先让这家伙躺下来休息,但要是脏兮兮地把他躺上床,他之后一定会说『床单脏了』发脾气。这家伙在这方面真的很啰唆。」

被佐佐仓这么一说,尚哉就用浴室拿来的毛巾铺在床铺和枕头上,佐佐仓才把脱下外套的高槻放到床上。头发凌乱,脸也沾上污渍的高槻,完全失去平常那种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

尚哉心想,至少把脸擦干净吧,便用沾湿的毛巾替高槻擦脸。但高槻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尚哉越看越担心,还是忍不住问佐佐仓:

「那个,老师真的不要紧吗?完全不省人事耶。」

「情况超出负荷,所以他没电了,放着不管就会自动复原。」

「……怎么这样,又不是电脑。」

「类似啦。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想在他脸上涂鸦的话,那里有笔。看是要画鼻毛,还是在额头上写个『肉』字都可以,随你高兴。」

「我、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对了,老师被刚才那两个人揍了一顿,这也让我很担心。」

「他被揍了?哪里?」

「我记得是腹部……挨了几拳吧。」

闻言,佐佐仓皱着眉头,低头看向高槻。

「……好像没有吐,应该没事……但我还是确认一下。」

说完,佐佐仓就慢慢解开高槻的衬衫钮扣。解开衬衫一看,就能看到腹部一带有好几个红肿的区块,应该就是被打的地方吧。

佐佐仓轻轻用手按压那些部位。

「也没有发热。这点小伤应该不要紧。」

说完,他本想将钮扣重新扣好,但扣到一半似乎就觉得麻烦透顶。

「反正醒来也要换衣服,何必扣起来。」

自言自语后,佐佐仓就把掀开的棉被往高槻身上随便一盖。他对高槻的态度基本上都很随便,是因为从小就认识,还是个性的问题?

可能是随便乱盖的关系,高槻的上半身几乎都露在棉被外面。虽然现在这个季节还不算冷,尚哉还是默默地为他重新盖好棉被。从敞开衬衫中露出的肌肤,以男性来说太过白皙,挨揍的红肿部位才显得更惨不忍睹。

这时,尚哉忽然想起瑠衣子说过的话。

高槻背上有两道宛如翅膀被切下的伤痕。

既然这个人现在失去意识也不省人事,只要把他身体翻过来,就能确认那两道伤痕了吧。

「──喂,你在干嘛?」

被佐佐仓这么一喊,尚哉才猛然回神。看来他下意识对高槻的肩膀伸手了。

尚哉连忙将手收回,转头看向佐佐仓。

「那、那个……」

话还没说完,他就败给佐佐仓锐利的目光,再次将视线落在高槻身上。

睡着的高槻就像作工精细的人偶。尽管在这种面无表情的状态下熟睡,还是能看出精致立体的五官。

或许是由于记忆中的高槻永远笑脸迎人,尚哉低头看着他时,有种目睹未知面貌的感觉。

「──请问……」

他想起一件事。

高槻失去意识昏倒前的那双眼睛。

感觉似乎绽放出苍蓝色磷光的──夜空色的瞳孔。

当时高槻还说了「不要,我不要去那个地方」。

表情就像看到闪现在脑海中的回忆一样。

「那个,佐佐仓先生……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老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尚哉将疑问脱口而出。

佐佐仓挑起一边眉毛。

「老师过去到底经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尚哉心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疑惑。

在暑假接近尾声的研究室。

尚哉坦承自己过去碰到的怪事时,高槻说了奇怪的话。

『如果有人觉得你很恶心,那个人应该也觉得我很恶心吧。』

尚哉后来不断思考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简直就像在说──自己和尚哉是同类。

夜空色的眼眸,以及近乎异常的记忆力。

仔细想想,这确实不像普通人类。

就像尚哉的耳朵,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难道高槻──也是这种人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佐佐仓抛出先前尚哉提问时同样的问题。

尚哉说:

「我不知道,只是──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问的。我真的……很想了解。」

哪怕这是越线的行为。

毕竟尚哉说出自己的遭遇时,高槻就已经越过尚哉拉的线了。

既然如此,就算要将手伸进高槻围起的线内,尚哉也想知道高槻的过去。

尚哉想知道总是笑脸迎人的高槻真实的一面。

佐佐仓低头看着尚哉,咂了一声舌。

见他转身就要离开房间,尚哉有些惊慌。

「佐、佐佐仓先生!」

「──过来这里。别管彰良了,喝点东西吧。」

佐佐仓将尚哉推到客厅的沙发后,径自走向厨房。

他还是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光明正大地打开冰箱。

「真是的,里面还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毕竟那小子几乎不下厨嘛──哦,臭屁的家伙,居然放了莫札瑞拉起司啊。好,还没过期,吃吧吃吧。」

佐佐仓说着听起来有些不妙的自言自语,并拿出起司块和番茄。

过了一会,佐佐仓就端着盘子走回来,上面放了切片的莫札瑞拉起司和番茄,还淋上橄榄油。虽然平常不会下厨,冰箱里却只放了可以拿来下酒的食材,没想到高槻还有这种成熟男人的一面。明明平常都只吃甜食。

佐佐仓又擅自从架上拿了瓶红酒打开,倒入两人份的玻璃杯中,中途却忽然停下动作。

「──深町,你未成年吗?」

「是的。」

「那可不行。我记得冰箱里还有姜汁汽水,你喝那个吧。」

佐佐仓用下颚指了指冰箱,看来是要尚哉自己去拿。这时尚哉忽然想到,对喔,这个人是警察,应该不会教唆未成年饮酒。

尚哉打开冰箱一看,发现里面的姜汁汽水瓶身写有「无糖」二字。如果是甜的饮料,他就不太想喝,但这个应该没问题吧。当尚哉拿着瓶子走回客厅时──

已经喝起红酒的佐佐仓说:

「──彰良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神隐过。」

「什么……」

尚哉瞪大双眼,忍不住往寝室方向看。

「某天晚上,在世田谷自家二楼的彰良忽然消失了。那家伙的父母就在一楼客厅,却没听到有人从玄关出去的声音。他的每一双鞋子都在,房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被带走,听说只有房间窗户是打开的。当作离家出走实在不太自然,但当成绑架又说不通。当找了整整一周都没有消息后,警方才改为公开搜查,但还是迟迟找不到彰良。由于情况太过离奇,当时新闻媒体就以『神隐事件』来报导。」

佐佐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喝一大口红酒。把深红如血的红酒当成水一饮而尽后,佐佐仓又拿起酒瓶往玻璃杯倒酒。

「警方怀疑是绑架,却没有接获任何赎金的要求。他母亲已经有点歇斯底里,父亲也心力交瘁。结果一个月后──才终于找到彰良。」

寻获地点是在京都。失去意识的高槻倒在鞍马附近的马路上,彷佛被遗弃在此似的。

「被发现的时候,彰良并没有穿鞋,但脚底板却干干净净,所以警方认定彰良是被某人开车载到这里遗弃。不过后续警方也没有接获可疑车辆的情报。」

尚哉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跟这次纱雪的事件简直如出一辙。而且──也跟高槻课堂上说过的「从京都移动到浅草的年轻人」,被天狗掳走的安次郎的故事很像。

「此外,还有另一个疑点。被发现的时候,彰良的背部在流血。背上有两处大范围的皮肤被剥下来了,形状正好是从两边肩胛骨延伸到腰骨附近的细长三角形。」

媒体并没有在伤口一事着墨太多,但高槻的家人看到伤口后大受打击。儿子年纪还小,身上就留下会烙印一辈子的伤痕。

「彰良恢复意识后,完全不记得失踪期间的事。但在那之后,就对鸟类异常恐惧,记忆力也急速成长──有时候眼睛的颜色还会改变。」

对于高槻的失踪,警方没找到任何线索。

看到儿子平安回家,家人当然高兴,但想到儿子失踪的那一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也觉得惶恐不安,毕竟人类对无法解释的状况感到惧怕。况且儿子回来后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不管是偶尔会变成蓝色的眼睛,异于常人的记忆力,还是看到鸟类就会仓皇失措失去意识,背后的原因都让人百思不解。

「那家伙有一个不太正常的亲戚。某天那个老太婆对彰良的母亲说『彰良一定是被鞍马的天狗绑架了』──『快要变成天狗的时候,被切下翅膀送回人间了』。」

「……这么说来,老师之前在课堂上说过,鞍马地区有天狗的传说。」

一般人应该只会把这些话当成胡言乱语吧。

但高槻的母亲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儿子身上的变化,精神状况已经相当耗弱。

所以她听信这个说法,认为自己的儿子被天狗绑架了。

天狗有翅膀,所以儿子才会惧怕有翅膀的鸟,背部的伤也是因为原本长在背上的翅膀被切下来──她坚信这就是儿子差点变成非人类的证据。

「所以……总之发生很多事,那家伙也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被国外的亲戚收养几年后,在上大学前回到日本,开始在外独居的生活。彰良的家境富裕,父母在金钱方面帮了不少忙……但也只会给钱而已。」

佐佐仓用嫌弃的口吻,述说高槻当年的状况。

从某个时期开始,父母看着尚哉的眼神就变得紧张兮兮。

高槻的父母看着他的眼神应该也同样紧张吧,或是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能还对他说过「恶心」。

高槻总是面带微笑,灿烂又和蔼可亲的笑容。

还以为他一定是在充满爱情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所以对谁都能温柔体贴,露出爽朗明媚的笑容。

完全没发现高槻藏在灿烂笑容背后的秘密。

听着佐佐仓的声音,尚哉握紧手上的姜汁汽水瓶。

同时,也希望佐佐仓的声音出现扭曲。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如果佐佐仓是在说谎就好了,至少是夸饰也行,希望现实不像佐佐仓说得这么离谱。

但残酷的是,佐佐仓的声音没有一丝扭曲,让尚哉忍不住悲从中来。

佐佐仓再次大口喝下杯中红酒,继续说道:

「我根本不在乎那家伙失踪时经历什么。既然已经平安回家,那不就好了吗?就算差点变成天狗,还是被UFO抓去改造,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他的家人反而过不了这一关──从国外回来后,彰良的脑袋虽然好到可以随意选择法律、经济或医学这几条路,却说想研究民俗学,从大学一路读到研究所,很快就当上副教授。之所以想研究都市传说和怪谈这种东西,或许也是觉得自己遭遇的可能是超自然的某种现象,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就像这次一样,每次的结果几乎都是罪犯搞的鬼。那家伙根本靠不住,这也不是第一次被卷进犯罪。可是……我更怕他以后『真的』会碰上那些事。」

佐佐仓继续说道:

「如果是犯罪也就罢了,我是警察,总有办法解决。但如果是真正的灵异事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也会变得束手无策。」

「……警察果然不会插手管这种事件吧。」

「也不会完全不管啦……负责的单位不一样。」

「单位?难道有专门处理灵异事件的单位吗?」

「虽然没有对外公开,但的确有。他们的头子是让人完全不想积欠人情的那种人,所以我根本不想靠近他们。」

佐佐仓说话时,整张脸都皱得紧紧的。虽然不太清楚,但尚哉觉得那个单位一定很难搞。负责管理这种事件的单位,当然不好对付。

他喝了一口抓在手里一直忘记喝的姜汁汽水,已经早就退冰了,所以甜味变得更加明显。

「那个……」

「干嘛?」

「……不能让我喝点红酒吗?」

「当然不行啊,你未成年耶……真是的。」

佐佐仓忽然戳了戳尚哉的头。

「啊,等等,你干嘛啊,你是暴力警官吗?」

「少啰嗦,臭小鬼……既然会听到哭,一开始就不要问啊,傻子。」

说完,佐佐仓又戳了戳尚哉的头。

尚哉吸了吸鼻子回答:「我才没有哭。」

隔天,那栋废屋也登上了新闻版面。逃亡的犯人当晚就落入警方的包围网遭到逮捕。报导中也提到栽种大麻一事,犯人的说法似乎是「种来自己吸食的」。

报导完全没有提及高槻和尚哉只字片语,幸好纱雪遭遇的事件也没有被报导出来。既然当事人都不记得了,还是不要惊动媒体,以免伤害再次扩大。

事件发生几天后,尚哉来到高槻的研究室。

高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转头对走进研究室的尚哉露出温柔的笑容。

「嗨,深町同学……上次真是抱歉,害你碰上危险了。」

看着高槻满怀歉疚地这么说,尚哉一时半刻说不上话,只能含糊地说出「不会」、「没关系」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尚哉离开公寓时,高槻还没清醒。他不知道高槻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恢复意识的高槻。

看着尚哉的反应,高槻面有难色。

「……这样啊。深町同学,阿健跟你说了我的事吧。」

佐佐仓似乎没跟高槻说他已经把这些事告诉尚哉。但高槻从尚哉的态度就察觉一切,露出一抹苦笑。

高槻指着椅子要他坐下,尚哉也乖乖地在折叠椅上坐下来。高槻像平常那样装了饮料过来,他自己的是香甜热可可,尚哉的则是苦涩黑咖啡。

看着高槻准备饮料的背影,尚哉问道:

「老师,你之所以研究都市传说和怪谈,是想找到跟自己相同的案例吗?」

高槻的手停住了。

尚哉对着动也不动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想查出当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才会到处收集不可思议的故事吧?」

「──……因为一直困在未知的谜团中很可怕嘛。」

高槻转过头来。

他将装好饮料的杯子拿在手上走向尚哉说「来,请用」,并把大佛图样的马克杯拿给尚哉。他将自己的蓝色杯子拿到嘴边喝一口,露出幸福的微笑。热可可和咖啡的香气互相结合,慢慢融入充满旧书气味的研究室空气当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天狗绑架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说不定只是被变态绑架,被注射改变眼睛的颜色和大脑结构的奇怪药物,被狠狠凌虐之后,背上的皮肤还被剥下来……若真是如此,那我背上的皮肤可能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高槻陶醉地眯起眼睛这么说,彷佛在享受热可可的香气。他用红色的舌头舔了舔杯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的恐怖笑容。

「假如真是这样──我背上的皮肤被保存在某个地方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犯人。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皮肤居然还在某人手上,光想就令人作呕。」

高槻面带微笑地这么说,接着又喝一口热可可。

「从某个角度来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神隐怪谈。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犯罪的被害者……这世上充满各种怪谈轶事,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感觉。跟我在一起之后,深町同学应该也发现了吧。」

啊啊,确实如此。不论是凶宅疑云的公寓套房,被针缠上的女孩们,还是神隐事件,全都是人类在作怪。

高槻「喀咚」一声放下杯子,将一边手肘靠在桌上托着下颚。现在是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半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许是过去的某段记忆,实际上也可能是盯着视线前方书柜上的一排书背。

「那些神秘传说诞生的背后,通常都是悲惨到说不出口的现实事件。将这些可怕的事件套上传说或故事的外衣,人们才能安心许多。」

放在现实生活中太过凄惨,但变成虚构故事就能勉强忍受。

如果当成跟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甚至还能乐在其中。

所以,这个世上才会充满传说和故事。

大部分的人都不愿面对藏在故事背后的真相。

可是……

「民俗学这门学问,就是要调查研究这些传说故事诞生的背景。换句话说,是为了厘清故事背后真实事件的学问。这样一来,若能查出相同案例的真相,或许就能明白我当时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个道理──也可以套用在深町同学你所遭遇的事。」

高槻继续说道:

「我的眼睛、背上的伤痕──以及深町同学的耳朵,我想可能都没办法恢复原状了。事到如今才要厘清这些怪异现象的成因,或许也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健司是这么想的,之前也劝过我。可是……与其被蒙在鼓里,我还是觉得查清楚比较好。如果往后的日子都要对真相视而不见,还不如戳瞎眼睛。」

高槻依旧托着腮帮子,缓缓将视线往上移,紧盯着尚哉问道:

「那你呢,深町同学?」

「我……?」

「你不想知道十岁夏天那一晚的真相吗?」

那天的亡者祭典的真相。

事情发生后,到祖母过世前的那四年,尚哉每年都会去祖母家玩。但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深夜的祭典,问祖母和亲戚,他们也不愿多说。他怀疑祖母知道些什么,但祖母总说「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就闭口不谈。

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可是说不定……

跟这个人──跟高槻一起的话,或许可以解开这个谜团。

「为了找出所有真相,往后我还是会继续研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深町同学能从旁协助。我不会勉强你,毕竟经过上次那件事,你也知道可能会发生危险。不过……如果你能留在身边,我会很开心。既然我们都是可能遭遇过真实怪异现象的人,说不定就能找出真相。」

尚哉不禁心想──

啊啊,瑠衣子说的那些话或许没错。

高槻真的是落入凡间的前天使。

因为这个提议简直就像恶魔的邀约。面对一个以为自己会孤独终生的人,他释出了「我跟你是同类」的善意。

怎么可能抗拒得了呢?

尚哉将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杯上的迷幻大佛一眼,再重新看向高槻。

「──那个,我下次可以带自己的杯子过来吗?」

「咦?」

「想用大佛图案以外的杯子,喝这里的咖啡。」

高槻将抵在桌面的手肘松开,将身体微微倾向尚哉,直盯着他的脸看。

看了他的表情,尚哉心想,什么嘛,原来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胆怯。明明刚才还装腔作势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也……很想知道。我跟老师遭遇的这些事,全都想知道。」

「深、深町同学!」

高槻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尚哉心想,天啊,又是这个黄金猎犬的笑容。那和善亲切的灿烂笑容,彷佛在形容雀跃到无可自拔的心情。

「那,深町同学……呃,之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啰!」

高槻伸出右手。不在乎社交距离,总是马上就提出要求握手的习惯,应该都是在国外生活养成的吧。

尚哉虽然觉得日本人又没有这种握手的习惯,却还是握住高槻的手。

「好……请多多指教。」

尚哉之前由于「跟老家养的里欧很像」这个原因,买了一个小狗图案的杯子。他决定就带那个杯子来研究室。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1 民俗学如是说》完

* * *

3古代寺院中带发修行的少年,通常会与僧侣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

参考文献

『江户の怪奇谭』氏家干人(讲谈社文库)

『日本现代怪异事典』朝里树(笠间书院)

『江户怪谈集 中』高田卫编‧校注(岩波文库)

『仙境异闻‧胜五郎再生记闻』平田笃胤着 子安宣邦校注(岩波文库)

『幽霊名画集』辻惟雄监修(ちくま学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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