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最近日本的四季渐渐不再分明了。
听到这种说法,尚哉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其中变得最不明显的就是“秋季”。虽然不知道是地球暖化还是其他因素影响,夏季的酷热持续残留,时序进入十月却还是得穿夏季衣物,一直找不到秋装登场的时机。结果一回过神,才发现天气突然变冷,陷入急忙拿出还收在衣柜里的冬季外套或大衣的窘境。
这个世界因此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影响,比如枫叶到现在还没染上瑰丽的色彩,秋装市场变得无比冷清──但今年波及到尚哉的影响,就只有一个。
“……哈啾!”
“哦~深町,你感冒啦?”
十一月第一个周一。
上完第三节“近代日本史概论”后,尚哉在起身的瞬间打了一个超大的喷嚏,一旁的棕发学生对他这么说。
难波要一,跟尚哉一样是文学院一年级,也是同一堂外文课的学生。他的个性爽朗,只要遇到尚哉,总会主动上前攀谈几句。
尚哉吸了吸鼻子,将有些歪斜的眼镜扶正。
“啊~……有点失策啊。昨晚懒得拿毛毯出来,只盖薄被睡觉,果然还是着凉了。”
“真的假的,你要面纸吗?”
“没关系,我有带……”
尚哉拿出在车站前拿到的面纸,开始擤鼻涕。
难波说“这些就顺便给你吧”,并将三包面纸塞到尚哉手上。每一个都是在车站前大量发送的那种面纸,尚哉也见过几次。
“啊~……这几个我也有拿到。隐形眼镜、柏青哥跟房仲的。”
“对啊。在外独居的学生,基本上都会拿路边发的面纸。”
“的确是。毕竟要降低买盒装面纸的频率嘛。”
他跟难波一起离开教室,往校区里走去。几天前白天还可以不用穿外套,今天却已经跟冬天一样冷了。尚哉把高中时期穿到现在的深蓝色牛角扣大衣扣了起来,这件是今天早上才急急忙忙翻出来的。
难波身上的皮外套应该是从古着店买的,他跟尚哉一样,吹到冷风就缩起脖子。说不定连围巾也该翻出来了。
“──啊,对了。深町,青和祭那天你要干嘛?应该说,你会来参加青和祭吗?”
“青和祭……?”
“校庆啊,喏,就是下周末了耶。”
“啊~……”
听了难波的说明,尚哉才点点头。可能是因为鼻塞的关系,脑袋有点昏沉。
青和祭,也就是青和大学的校庆,是每年这个时期举办的为期三天大型活动。社团等各种团体会在中庭摆摊,或是拿出精心设计的表演。还会邀请艺人举办活动或演唱会,听说每年的来客记录都相当惊人──即使如此,对于没加入任何社团的尚哉来说,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这段期间不用上课,甚至可以不必来学校。
“我们社团会摆摊卖可丽饼,要来捧场喔,顺便帮忙在‘中庭美食竞赛’投我们一票。我们社团去年好像是第三名,所以今年斗志满满,非拿下冠军不可。”
“可丽饼……?咦,难波,你是哪个社团啊?”
“网球社啊。”
“……网球跟可丽饼的因果关系是?”
“认真就输了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们社团每年都会摆摊卖可丽饼。好像很多运动类社团都会在中庭摆小吃摊,其中很多摊都满好吃的,在比赛拿到冠军还有奖金呢。”
“原来最近这么热闹是因为校庆啊。”
尚哉放眼望向四周,只见校园各处都是忙着裁切三合板和纸箱的学生,应该是在做摊贩的招牌和装饰吧。
难波接着说道:
“我高中的时候来过一次青和祭,大学校庆跟高中的文化祭规模差太多了。留学生会摆摊卖自己国家的美食,摔角同好会搭了一座擂台举办自由参加的比赛,能乐研究会有能乐表演。不仅如此,还有艺人受邀来表演脱口秀,多到让人眼花撩乱,但真的超好玩的。我当时就觉得,啊啊,好想赶快变成大学生喔。”
“结果今年变成大学生后,你却在摆摊卖可丽饼。”
“……有什么办法,社团很注重上下关系,所以一年级的班表被排得超满……连学长姐的份都要扛下来……我要煎饼、发传单,还要补充材料……”
“感觉很辛苦耶──好吧,如果有不甜的品项,我可以去捧场一下。”
“深町,你不爱吃甜的吗?好,我知道了,做我们社团秘传的明太子大阪烧可丽饼给你吃,海苔粉帮你加好加满,所以一定要来喔!”
“喂,根本没有可丽饼的要素嘛……哈啾!”
尚哉将头转向一旁打了个喷嚏,难波就出声关切:“喂喂,你没事吧?”
“深町,你一定是感冒了,回去睡一觉吧?待会还有课吗?”
“……有一个空堂,之后要上‘西洋美术史I’。”
“跷掉啦,又不是必修。”
“可是那堂课很有趣耶……”
“真是的,你太认真了啦。我等等还有课,先走了,你不要太勉强喔!”
往尚哉手上再塞一包面纸后,难波就走进旁边的校舍了。尚哉心想那小子到底带了几包面纸啊,但还是心怀感激地收进包包里。
随后,迎面吹来的风让他打了个哆嗦。总之在下一堂课开始前,他决定先去有暖气的图书馆看书打发时间。
但想到“书”的瞬间,尚哉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这么说来,今天本来打算要去高槻的研究室还书。
高槻研究室的书柜上,也放了几本高槻的。有本书的内容正好跟高槻现在上的「民俗学Ⅱ」课程重叠,所以前几天尚哉借回来当作参考。虽然专有名词比课堂上多了不少,但依旧是初学者也能看懂的内容,刚好昨天晚上看完了。
硬皮精装本在包包中发挥了显著的存在感,还是先去高槻的研究室一趟吧。尚哉这么想,将目的地从图书馆改为研究室大楼。
他沿着校舍旁的小路走,果然看见了正在努力准备青和祭的学生。他们用油漆在招牌上涂色,将要做成关东旗的布料摊开。用铁锤「匡匡」敲打厚实大木板的那群人,或许是戏剧社的大型道具组吧。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却又显得乐在其中。
「唉唉~那个灯笼真的可以上色吗?不是某个人的私有物吧?」
「啊~没事没事,那是学长提供的。以前校外教学时他一时兴起买下来,但放在家里也很碍事,所以就送给我们装饰摊位。」
「OK~那要涂什么颜色?既然是灯笼,果然还是红色吧?不然水蓝色也很可爱。」
几个女孩子将写着「日光」二字的圆形小灯笼放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尚哉不自觉将目光从灯笼上移开,推着眼镜低下了头。他从包包里翻出耳机塞进耳朵,将世界往外推了一些。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群体活动」或「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的感觉。
此刻笼罩整个校园的气氛,让尚哉有些焦躁,不禁想起国高中文化祭前的那段日子。他最怕那种以「全班同心协力」为主要目的的活动了。
全班同心协力,意思就是用这种方式跟同学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完成某个项目,创造共同的回忆,让彼此的心更靠近。
但这一切都跟尚哉自订的生存法则相抵触。
──对尚哉来说,世界理应在他的圈子之外。
不能与他人深交,只能维持必要的情分。
毕竟那个人说谎时,尚哉一定会发现。
说谎者当然不想被发现。他们不认为自己的谎言会轻易露出马脚,被揪出说谎的行为时也会感到不快。
先不论这些可能性,光听声音就能判断出说谎与否的能力,多数人都会觉得恶心。
所以,尚哉这种人若想在这个世界和平生存,就需要几项规则。
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有这种能力,就得时刻留意,尽可能不彰显存在感。
只要有人上前搭话尚哉都会回应,如果是难波那种人,甚至可以短暂地谈笑风生,可是不能跟任何人相处太久。他善于周旋以免过度孤僻,避免被众人排挤,却又不能跟对方跨越熟人这条界线。
他会在自己与外界之间拉起看不见的线,虽然会参加社交场合,却巧妙地保持距离,以免与他人产生不必要的关联。
这么一来,他的心就不会被他人的谎言伤害了。
尚哉在升上国中时订立下这条规则。虽然周遭的人都无奈地说「深町好冷漠」,但他只能用这个方法保护自己。
所以,每当学校有什么大活动,尚哉都觉得如坐针毡。
不管是在运动会还是文化祭上,只要班上同学越热心团结,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热量的生物。感觉在他们心中,自己也是异于常人的存在──尚哉甚至会心生惶恐,怀疑自己该不该待在这里。
不对──或许他和旁人真的不同。
尚哉也曾有过这种想法。
以前高槻曾用《古事记》中记载的「黄泉户吃」片段来举例,去某个地方吃下当地的食物后,就会所属于当地的共同体。
十岁那年的夏夜,在人人用面具遮掩长相的聚会中,尚哉被迫吃下糖果。在那之后,他的耳朵就变成这样了。高槻推测那可能是亡者的祭典,尚哉也这么认为,因为他在那里见到了死去的祖父。
是亡者的世界,还是异界?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但他确实不认为那场祭典是属于这个世界。
既然如此,尚哉在那里吃了他们的食物,或许就变成那个世界的属民了。
当晚尚哉付出的代价是「变得孤苦无依」──换句话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走着走着,尚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根据《古事记》记载的黄泉户吃内容,伊邪那美吃了亡者之国的食物,就再也回不去生者的世界了。可是自己还在这里,被送回活人的世界继续生活,这只手和指尖依然流着血液,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人。除了这对耳朵以外,跟其他人应该没有两样。
没错,果然只有这对耳朵与众不同。
这对耳朵让尚哉变成与世界脱轨的存在。
他轻轻用手触摸戴着耳机的耳朵。
既然如此──只要毁了这对耳朵就好了吧。
搞不好自己就能站在跟其他人相同的立场了。
「……哈啾!」
尚哉又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思绪渐渐偏向不好的方向,可能真的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今天上完课后,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彷佛要躲避室外的冰冷空气般,尚哉进入研究室大楼,并走上三楼。
来到高槻的研究室后,他摘下耳机敲了敲门。
门后传来「进来吧~」「请进~」好几个女性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尚哉顿时以为走错房间,但门上确实挂着高槻的名牌。可能是其他教授来访,或是有研究生在。
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打开房门。
「那个,打扰了……」
尚哉轻声这么说并往屋内看去,结果没看到高槻,反而是两名女学生坐在中央大桌旁的折叠椅上。
他对其中一个有印象,那个人是隶属于高槻研究室的研究生,就读博士课程一年级的生方瑠衣子。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戴着红框眼镜,是位外型亮眼的美女。虽然偶尔会顶着一头乱发和素颜睡在研究室地板上,但她今天有化妆,服装仪容也很整齐。
但另一个就没见过了。那人肤色白皙,头发梳成整齐的丸子头,朴实的五官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但总觉得很像观光地区土产店会卖的传统工艺人偶。
瑠衣子对尚哉挥挥手。
「啊~是深町同学,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哦,还过得去……瑠衣子学姐似乎也过得不错呢。」
说完,尚哉对瑠衣子轻轻点头问候。结果瑠衣子身旁的另一位女学生,用圆滚滚的双眼盯着尚哉看。
随后,她再次看向瑠衣子说:
「瑠衣子学姐!呐,难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狗狗同学』吗!」
「是呀~很可爱吧~?」
「哇~真的耶,我第一次见到~!原来如此~你就是狗狗同学啊~幸会~!」
两人开开心心地跟尚哉打招呼。不对,等一下,那是哪门子称呼啊。
看出尚哉的困惑后,瑠衣子笑着回答:
「啊啊,抱歉抱歉,之所以叫你『狗狗同学』,是因为你带来的专用杯。那是狗狗的图案吧?所以没见过深町同学的研究生说『最近架上多了个可爱的狗狗马克杯耶!』『总之就叫他狗狗同学吧。』,擅自帮素未谋面的学弟妹取绰号。别生气啦。」
「……呃,那个,我是无所谓……」
「顺带一提,深町同学还没带专用杯过来的时候,大家就说『最近访客用的大佛马克杯被拿出来用了耶。』『是新客人啊,总之就叫他大佛吧。』,用『大佛同学』称呼你唷。」
「……真庆幸我有带专用杯过来。」
不知为何,这个研究室都拿迷幻大佛图案的马克杯给访客使用。前阵子尚哉也毫无理由地被迫使用那个杯子。
丸子头的女学生说:
「我是硕士课程二年级的町村唯!你就叫我小唯学姐吧!」
说完,她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时真的很像传统工艺人偶。真想把她放在柜子上当摆饰。
瑠衣子起身说道:
「彰良老师被教务处叫过去,暂时出去了。我想应该不会去太久,要不要坐在那里等他?我倒杯咖啡给你。」
「啊,不用,我不是特地来找高槻老师的,只是来还书。」
「啊啊,是吗?待会还有课吗?」
「有一节空堂,之后还有课。」
尚哉将书放回书柜并这么说,瑠衣子露出「什么嘛」的笑容,从架上拿出尚哉的杯子。
「那在这里休息不就好了?来,坐坐坐。」
在瑠衣子的笑容攻势下,尚哉在摺叠椅坐了下来。
唯则从放在一旁的生协塑胶袋中拿出几包零食。
「来,挑个喜欢的吃吧~!学弟可以跟学姐蹭一顿饭喔!」
「喔,谢谢……」
在唯的热情推荐下,尚哉先将小包装的柿种花生拿到手边,结果唯将其他零食堆到尚哉面前,像是在说不用客气。呃,塞这么多给我也吃不完啊。
这么说来,今天是尚哉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造访研究室。以往从没见过瑠衣子以外的研究生,单纯是因为时间错开了吧,所以他才不知道自己被取了「狗狗同学」这个绰号。
这时房门开启,高槻走了进来。
「我回来啦──咦?深町同学也在?难得在这个时间看到你呢,有什么事吗?」
「啊,我只是来还书……本来是这样啦。」
「没事吧?你一脸被大姐姐宠爱过头坐立难安的样子耶。」
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尚哉,高槻苦笑起来。
「瑠衣子同学、唯同学,不能过度调戏深町同学喔,毕竟他还没加入我们的研究室。还有,深町同学不喜欢吃甜的。」
「咦~反正他迟早会加入彰良老师的研究小组吧?」
听到尚哉不吃甜食,唯就把准备递过去的巧克力球收了回来,改拿出一包盐味仙贝。看来那个生协袋子里全都是零食。
「呃,我还没决定耶……」
尚哉婉拒了唯递过来的仙贝并这么说,让唯惊讶地眨起眼睛。
「什么~你不是都带专用杯过来了吗~?」
「……我是因为打工才常来这间研究室。」
「可是可是,你都愿意当彰良老师的助手了,表示对民俗学有兴趣吧?加入高槻小组嘛~!很好玩喔~?」
大学生在二年级时要决定主修,四年级加入研究小组。尚哉没什么特别想学的领域,只是选了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文学院,还没决定未来要主修哪个。不过在今年度上过的课程中,最让他感兴趣的确实是高槻的课。
唯拼命招揽尚哉加入高槻小组,还想继续塞其他零食给他,让尚哉伤透脑筋。于是高槻再度苦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深町同学。我的研究室基本上都是女学生,所以大家都对学弟非常饥渴,很想照顾小男孩呢。」
「呃,怎么会对这种事饥渴……哈啾!」
他又打喷嚏了。
唯立刻掏出面纸拿给尚哉,是跟传单一起放在生协门口,证照补习班的面纸。
「狗狗同学,你感冒啦?来,给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用吧~」
「……谢谢你……但麻烦不要叫我『狗狗同学』……」
尚哉心想今天到底拿了几包面纸啊,总而言之能拿的就先拿吧。毕竟这阵子应该会用掉很多面纸,因此尚哉心存感激。
将尚哉的咖啡倒好后,瑠衣子转头看着高槻问:
「彰良老师,你要喝热可可的话我可以帮你泡。要喝吗?」
「谢谢你,瑠衣子同学。如果可以放点棉花糖在上面,我会很开心唷!」
「是是是~我知道了~真是的,喝这么甜怎么还不会胖啊……」
瑠衣子伸手拿取那包VAN HOUTEN可可粉。后半句听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
唯的视线飘向高槻手上的资料。
「咦?彰良老师,那是青和祭的传单吗?」
「啊啊,嗯。好像还不是正式版本的传单,但教务处拿给我确认。我好像临时要参加青和祭的脱口秀。」
「咦咦咦?怎么回事啊~」
唯瞪大双眼。
高槻在尚哉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手里的传单放在桌上。
传单上的内容是活动当天的行程表。似乎有几场邀请艺人表演的脱口秀和现场录制的广播节目,也详列了时间与地点。
「我要参加的是这一场。」
高槻指的是第二天下午在中庭特设舞台举行的节目──「青和大学毕业的人气女演员.藤谷更纱脱口秀」。藤谷更纱是经常在电视剧和电影曝光的女演员,特征是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非常漂亮。虽然近期较少担纲主角,却都是相当重要的角色。
唯向桌上探出身子,双眼闪闪发亮。
「什么~这不是藤谷更纱吗?我很喜欢她耶!好好喔~彰良老师可以近距离看到更纱!──咦?但这种脱口秀的主持人通常会找外面的主播,或由营运委员担任吧,为什么会是彰良老师呢?」
「应该会有其他主持人吧。我负责与藤谷小姐对谈,是昨天藤谷小姐的经纪公司忽然告知的。听说藤谷小姐之前看过我参演的电视节目,指名要跟我对谈,说我们年龄也相近,请务必赏脸。」
「咦,藤谷更纱不是才二十几岁吗?……啊,真的耶~网路上说她三十一岁。哇~她出道的时候还在这间大学就读呢。」
唯用手机浏览更纱的维基百科并这么说。
端着咖啡和热可可回来的瑠衣子,从旁边盯着唯的手机看。
「啊啊,没错没错,从五千人的试镜中脱颖而出,直接被选为主角的就是她吧?我很喜欢她的出道作电影《在森林沉睡》呢。」
「啊~我也看过那部!记得她是演无法说话的角色!」
「对对对,没有任何台词,全靠表情展现情感,真的很厉害。但近期都没有拿到好角色……而且她最近还走『神秘美女』路线。」
瑠衣子苦笑着说。
唯一脸惊愕地看着瑠衣子。
「咦?我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嗯~可能没这么夸张啦。喏,你没看吗?她以来宾身分参加前阵子播出的综艺节目时,忽然说『自己有灵能力』,结果被大家调侃。在那之后,只要上综艺节目,她就一定会聊到灵异话题,还被冠上『灵能力女演员』的称号──指名要跟彰良老师对谈,也是因为老师是研究怪谈的学者吧?」
「谁知道呢。经纪公司只说是藤谷小姐的要求。」
高槻从瑠衣子手中接过热可可的杯子这么说。
「毕竟没有规定女演员不能对怪谈感兴趣,有这个机会跟她对谈,我觉得很开心,也很喜欢她的出道作……咦,深町同学怎么了?难道你讨厌藤谷更纱吗?」
高槻看向尚哉,疑惑地歪着头,似乎发现尚哉微微皱眉的模样。他的观察能力还是那么仔细。
尚哉将视线落在拉到手边的马克杯里的咖啡,接着回答:
「也不是讨厌啦,但『有灵能力』这种说法,让我不太舒服。」
「啊啊,难道深町同学也看了那个节目?」
「不,没看过……我不喜欢综艺节目。」
他很讨厌一大堆艺人七嘴八舌聊天的节目。大部分艺人都会说得滔滔不绝,瞎编一堆故事,想要博取笑声。或许这一切都是让节目更精彩的努力,但他们嘴上说的依旧是谎言。
所以这类型的节目是尚哉的罩门。他受不了和笑声相互交织的扭曲声线,通常都会马上转台。
他觉得藤谷更纱的灵能力话题,或许也是博取关注的一种方法。但尚哉没有实际听过她的声音,所以无法断言。
「在电视节目上聊这种话题,感觉就很可疑啊……如果真的有灵能力,应该不会大肆对外宣传吧?」
尚哉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这么说。
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说出去,不想被外人发现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就像这对耳朵的力量,他也想要极力隐瞒。
但唯的意见似乎跟尚哉完全相反。
「咦~但如果是我可能会跟别人说耶,看得到幽灵感觉很特别又很酷啊。好想要灵能力喔!」
「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好想看见一次看看喔。我完全没有灵能力,有点羡慕看得见的人。」
瑠衣子再次点点头这么说。
「咦?学姐,你们都想要灵能力吗?」
「这个嘛,随时随地都看得见应该满不舒服的。但针对有阴阳眼的人的撞鬼经验进行研究,感觉很有趣呀?只是就算写成论文发表,首先『真的看得见』这部分就很难证明了。」
尚哉不经意这么一问,瑠衣子便用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么回答。对未来想跟高槻一样成为学者的瑠衣子来说,是否有灵能力或许也是需要考量的因素之一吧。
高槻轻轻耸肩笑道:
「简单来说,关于拥有特殊能力这一点,你们的想法有正面和反面的差别呢。毕竟会来我研究室的孩子都很喜欢鬼故事嘛。这些人都觉得如果有幽灵真想见识看看,才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高槻老师也是想看见幽灵这一派呢。」
「嗯,因为我本身没有灵能力嘛。深町同学,你是不想看见那一派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这时,尚哉忽然觉得有股强烈的寒意窜过背脊。
这里──当然不可能有幽灵,尚哉也没有灵能力。
「……哈啾!哈啾……啊,对、对不起……」
尚哉连续打了两个喷嚏,拿出唯刚才送给他的面纸擤鼻涕。
「深町同学,你果然感冒了吧?脸有点红耶。」
高槻说完就将手伸过来,似乎要帮尚哉测量体温。
尚哉彷佛要躲开他的手般站了起来,开始整理包包。
「那个,传染给大家也不太好,我先走了。谢谢你们招待的咖啡。」
尚哉准备离开研究室时,高槻对他说道:
「不要硬撑,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啊,深町同学,等一下。」
被高槻叫住后,尚哉回头一看,只见高槻起身拿出个东西给他。
「来,给你,带在身上吧。」
是面纸。
站在高槻身边的瑠衣子和唯,也各自拿出一包面纸给尚哉。
尚哉的包包已经装满别人送的面纸了。他往里头又塞进三包新的面纸,在「保重喔。」「暖暖身子早点休息。」等众人的关切声中,步履蹒跚地走出高槻的研究室。
那天晚上,尚哉乖乖听从建议,暖完身子早早入睡。
但隔天早上起来,他依旧不停打喷嚏流鼻水。虽然觉得有点发烧,但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体温计,顺带一提连药品都没有。尚哉从今年春天开始在外独居,这是第一次身体不舒服。
由于周二第一堂是必修的外文课,尚哉决定至少这堂课要出席,于是在超商买完口罩后就去大学上课。第二堂以后就自主停课回家,直接上床睡个痛快──入夜后他口渴而醒过来时,才终于有种「啊,可能不太妙」的感觉。
他觉得在发烧,也出现严重的畏寒症状。因为上完外文课后就立刻回家睡觉,所以忘记去药局买体温计跟药了。
打喷嚏的症状似乎缓解了,但鼻塞非常严重。一想擤鼻涕,耳朵内部就有种被紧紧拧绞的感觉。他再度心想这下糟了,喝了一点水,再用手机查询附近的医院。确认车站前有内科诊所后,决定明天一早去就医,便再次躺回床上。
──到了隔天早上。
因为喉咙又变得干渴,所以他在闹钟响之前就早早起床了。从床上起身时头痛欲裂,彷佛有人在脑袋里用铁锤猛敲一样,但双耳却更加疼痛。如果是漫画的话,耳朵的疼痛程度应该会被加上剧烈抽痛的粗体特效。
怎么回事啊──尚哉疑惑地将两脚往床下放,站了起来。
结果他的脚忽然绊了一下,浑身无力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地步,还觉得这间套房正在天旋地转,全身上下像火炉一样热烫无比。
「呃……这样不行啊……怎么办……」
尚哉自言自语着,好不容易走到厨房流理台喝了点水。这时耳朵又开始剧烈抽痛,让他不禁缩起身子。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耳朵疼痛的感冒症状。
心想得去医院才行,却连能不能离开房间走到车站前都没把握。浑身无力的原因或许是昨天以来就没有好好吃过饭,但一点食欲都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于是打开冰箱翻找,偏偏这时候又没有做好的常备菜。好不容易找到一颗番茄,他用水清洗后直接啃完,再摇摇晃晃地躺回床上。
尚哉将自己钻进毛毯,抬头看着天花板时,他忽然意识到──啊啊,原来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自从能辨别谎言后,尚哉跟父母之间就出现某种紧张关系。话虽如此,以前住在老家时,只要他病了父母还是会带他去看医生,照顾他的病情。
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像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尚哉了。
如果打通电话回家,他觉得母亲可能会赶过来,毕竟横滨和东京都心不算太远,但尚哉实在不想跟他们联络。当初确定要在外独居时,就已经决定尽量不要依靠家里了。
然而这种时候,除了老家以外,尚哉也没有人可以联络。
「……原来如此,人或许就是这样孤独死的吧……」
尚哉不经意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偶尔会自言自语的习惯,也是从一个人住之后开始的吧。
算了,应该不会一个小感冒就死掉吧。没事的,只要多休息一会就会轻松一点。尚哉在心中说着这种毫无根据的言论,在毛毯里捂着耳朵缩起身子。
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尚哉才醒过来。
是一通来电,萤幕上显示着高槻的名字。
这么说来今天有高槻的课。尚哉看看时间,发现正好下课了。尚哉心想第一次跷了高槻的课,迷迷糊糊地看着萤幕上高槻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事呢?
最后,尚哉终于轻触萤幕接起电话。
「……喂?」
『啊,深町同学!抱歉忽然打给你。』
他听见高槻一如往常的声音。
由于耳朵再次抽痛,尚哉把手机拿远了些。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你有在听吗?喂,你还好吧!』
「……对不起,我状况不太好……好像真的感冒了。」
尚哉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心想这种声音高槻听得清楚吗,才把暂时拿远的手机拉了回来。
「那个……所以,如果要谈打工的事,我暂时没办法接……」
『在胡说什么,不是啦!我不是要找你打工,是因为担心才打给你!』
听到高槻回答的声音带了点怒气,尚哉有些疑惑。
『你今天没来上课吧,明明每次都会准时出席啊。你周一来研究室时好像就不太舒服了,我才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试着追溯昨天和今天的记忆,发现完全没有在校园里碰见你。你周二下午应该还有课,周三上午也几乎都会在学校里,所以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遇见才对!我就在猜你可能没来学校。』
高槻这么说。尚哉用烧到昏昏沉沉的脑袋想着,对喔这个人有超忆症。
高槻的记忆力异常优秀,加上视力又好,可以将映入眼帘的所有景象直接化为鲜明的图像记在脑子里。这些记忆似乎能在日后自由倒带重播,还能针对细节进行特写处理。
尚哉心想「有这种难得一见的能力,拜托别用来确认我的所在位置」,同时说道:
「周二我只去上第一堂课……之后就马上回家了。虽然一直昏睡,症状却越来越严重……耳朵很痛。」
『耳朵?──记得你是一个人住吧?有去看医生吗?有没有发烧?』
「本来想去医院,但没力气出门……没量体温,家里没有体温计……药也忘记买了。」
『全都是独居在外常见的惨事耶。』
高槻在电话另一头叹了口气,尚哉自己也这么认为。
经过几秒的沉默,高槻再次开口说道:
『──好吧,我现在过去。你住哪?』
「……什么?」
『我问你住在哪里。我在附近的药局买完东西后马上过去。』
「咦……不用啦,我没事。」
『就说你听起来根本不像没事啊!唉,深町同学,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讲话的声音有多可怕吧?』
被高槻破口大骂后,尚哉才勉为其难地说出自己公寓的地址。高槻再次叮嘱「知道了,我立刻过去」后,就挂上电话。
看样子高槻是真的要过来。他应该没有这种闲工夫吧。
尚哉盯着变黑的手机萤幕好一会,再次将脸埋进枕头。
「……何必这么麻烦。」
尚哉低声嘟哝,翻了个身。这时耳朵忽然剧烈疼痛,于是他缩进毛毯中闭上眼睛。脑袋晕呼呼的,体内好像有股微弱的火焰不断烧灼。
多久没发烧了呢?
他并不是经常感冒的体质,可是一旦生起病来,症状通常都会很严重。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十岁的暑假。
当时待在位于长野的祖母家,在夏天得了感冒,连续好几天都高烧不退。到了期待许久的祭典那一天,也迟迟不见好转。
于是他在深夜里听见了太鼓声。
以为祭典还没结束,一个人跑出祖母家,就这么被「咚、咚、咚咚」的太鼓声呼唤而去。
像这样闭上双眼,就会想起当时的情景。
当天晚上见到的景象,在眼睑后方鲜明地浮现而出。
绵延不绝的蓝色灯笼,宛如飘浮在黑夜中的鬼火。广场正中央搭建了一座高台,旁边围了两三圈人,摇呀晃地跳着盆舞。每个跳舞的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出是谁。有狐狸面具、猫咪面具、老翁面具、天狗面具。因为亡者的脸绝对不能被看见,所有人都用面具遮掩脸庞。
啊啊,我也得赶紧戴上面具才行。
要是被亡者看到脸就糟了,一定会被带走的。
尚哉这么想,却到处都找不到那天夜里戴在脸上,堂哥买给他的那个战队英雄面具。此刻他才明白,当天晚上就是那个面具保护了自己。面具遮住他的脸,自己的身分才没有被现场那些陌生的亡者发现。
可是,如今尚哉找不到可以遮掩脸部的东西。
围着高台跳盆舞的人群不知不觉混乱起来。
戴着面具的亡者纷纷靠近,彷佛要将尚哉团团包围。
戴着猴子面具的浴衣男人,默默地向尚哉伸出手,尚哉惊慌失措地逃开。这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戴着怨灵面具的和服女性。紧扣在尚哉肩上的纤细手指苍白又冰冷,像木棍一样坚硬。
好不容易挣脱那只手后,尚哉在戴面具的亡者之间寻找祖父的身影,当时带他去支付代价逃离现场的祖父。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戴着火男面具祖父的踪影,期间仍有无数只手伸过来。
最后尚哉还是被逮到了。浑身上下都被揪住的他倒向地面,拼命地挣扎。不要,好恐怖,想哀号却发不出声音。那些亡者从上方欺压而上,每张脸都紧盯着他瞧。老奶奶面具、狗面具、阿多福面具。尚哉看着远方的深蓝色夜空,以及绽放冷冽光芒的成排蓝色灯笼。「咚、咚、咚咚」,耳边只剩下太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深町同学!」
高槻的声音忽然传来。
尚哉猛地睁开眼,看见房间的天花板,看来自己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了。一想到刚才那些经历只是一场梦,就由衷松了一口气。
但这个时候,他又听到「咚、咚、咚咚」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又听见梦里那阵太鼓声了。
不──不对。
这个「咚咚咚」的声响,是有人在敲打尚哉的房门。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你没事吧!」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高槻。
尚哉急忙下床,却忽然双腿一软,用差点跌倒的步伐走向玄关。明明有门铃,不知为何高槻却不断敲门。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深──」
「──……老师,你会吵到邻居。」
尚哉好不容易走到玄关打开房门,就看到高槻一脸着急地站在门外。他穿着灰色大衣和蓝色围巾,手上提着大大的药局塑胶袋。
看到尚哉的那一瞬间,高槻就说:
「啊啊,太好了,深町同学还活着!因为你一直没来应门,我差点就要踹门而入了呢!」
真希望他别用这么惊恐的表情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而且高槻真的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才恐怖。这人明明有一张高雅绅士的面孔,没想到却是个格斗派。
「你太夸张了啦……好痛……」
「深町同学!」
尚哉捂着耳朵当场瘫坐下来,高槻连忙上前搀扶。
高槻直接将手放上尚哉的额头。
「果然烧得很严重!我把体温计买来了,赶快量一下!」
高槻搀扶着尚哉的肩膀,将他带到床边。
接着,高槻让尚哉躺进棉被里,并把体温计拿给他。尚哉乖乖地将体温计夹在腋下,迷迷糊糊地抬头看着高槻。
因为先前一直在昏睡,所以尚哉没戴眼镜。不过他的视力本来就不算太差,所以可以清楚看见高槻的面容。
这个人为什么要露出焦急万分的表情?尚哉这么想,并开口说道:
「……你连口罩都没戴,要是被传染了我可不管。」
「别担心,我买来了。」
说完,高槻就从药局袋子里拿出口罩戴上。尚哉心想,要在进房间之前戴上才有意义吧。
这时,高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脱下大衣的同时沮丧地皱起眉头。
「……那个,对不起,深町同学。」
「咦……?」
「我明明说会马上过来,却花了不少时间,真对不起。要是深町同学在我赶来的路上死掉怎么办,真的很担心……」
「就说太夸张了……」
尚哉这么说,也发现外面的天色暗了一些。
看看时钟,距离高槻打来的时间又过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尚哉的住处跟大学相隔一站,从车站走过来只要十分钟。高槻确实花了不少时间。
「……老师,其实你很忙吧?那何必勉强来一趟呢……啊!难不成路上遇到鸟,在某个地方昏倒了吧!毕竟这个车站前面有很多乌鸦跟鸽子。」
尚哉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忍不住从床上撑起身子。
高槻很怕鸟。只要一看到鸟,有时候甚至会失去意识。
但高槻往尚哉肩膀一推,让他重新躺回床上后,才有些尴尬地说:
「不是啦,你误会了。会这么晚到是因为……那个,我不认得路。」
「……啊。」
尚哉完全忘记了。
高槻不会看地图,所以在初次前往的地点一定会迷路。
这似乎是超忆能力带来的缺陷。映入眼帘的资讯太过详细,地图又太过简略,所以在脑海中根本无法对照。尚哉只告诉高槻地址让他自己走过来,难怪会找不到尚哉的住处。
尚哉觉得越来越无力,于是把脸埋进枕头里。
「……所以不必勉强过来啊……」
「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
「一般的大学老师,根本不会因为学生感冒就特地杀到家里嘛……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
这时传来一阵电子音。高槻伸出手,擅自从尚哉腋下抽出体温计,看了数字一眼就皱起眉头。
「三十八度八啊。你好像没有咳嗽症状,应该不是肺炎。我猜可能是流感──但你说耳朵会痛对吧。我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一样吗?」
「……这么说来,听力确实怪怪的。右耳好像听不太清楚……而且还很痛。」
「是吗?大学附近的耳鼻喉科看诊到晚上七点,去那边看看吧。」
「耳鼻喉科……?我是感冒耶……?」
「你应该是感冒引发了中耳炎,所以才会发高烧。」
「什么……」
尚哉小时候得过中耳炎,不过印象中没有烧得这么严重。
但一脸严肃的高槻,再次翻找药局袋子并说道:
「长大后罹患中耳炎很可怕喔。我以前也得过,当时体温高到很离谱非常难受,嘴里真的只剩下『耳朵好痛』这句话。还有,我先警告你,人类有时候会因为区区小感冒而丧命喔。」
高槻拿出退热贴,贴在尚哉额头上继续说:
「当时是阿健来照顾我,可是深町同学身边没有阿健,所以我就过来了。」
高槻这么说,语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尚哉用手指压了压贴在额头上的退热贴。或许是发烧的缘故,感觉眼前的景象不太真实。他还没习惯平常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高槻居然也在的事实。但这一幕并非梦境的证据,就是烧得热烫的额头被贴上退热贴后带来的冰凉舒适感,于是尚哉再次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高槻。
「……对了,老师。刚才。」
「嗯?什么?」
「刚才……为什么要直接敲门啊?明明有电铃啊。」
「因为我按了好几次电铃,你都没应门啊。」
「啊啊……可能是睡着了没听见吧。可是也不必因为这样就敲门啊……我一时还以为是太鼓的声音。」
「太鼓?」
高槻发出疑惑的声音。
尚哉心想,啊啊,他忽然听我这么说也一头雾水吧,便继续说道:
「那个,我……在老师来之前,好像……做梦了。」
「是吗?做了什么梦?」
「那天晚上的……祭典的梦。」
高槻闭口不语。
尚哉之前跟高槻说过自己的往事。所以光靠「那天晚上的祭典」这句话,高槻就能理解尚哉的言下之意。
「可是跟那晚不一样的是,戴面具的那些人全都跑来攻击我。明明人数非常多,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只能听见太鼓的声音。但原本以为是太鼓声,结果是老师的敲门声。」
没错,刚才看见的是梦境,此刻才是现实。
尚哉想确认这一点,于是强忍耳朵从未停歇的疼痛继续说道:
「当醒来发现是在做梦时,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梦里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跟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以为又误闯了那场祭典。当我以为这次真的会被带走时,真的……真的好害怕。」
因为尚哉十岁的时候也是高烧不退。
若把那场祭典视为亡者的祭典,当时自己之所以会被呼唤而至──或许就是因为当时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尚哉有这种感觉。
回想方才的梦境,尚哉心中再度涌现让手指频频颤抖的恐惧。那场梦逼真得不可思议,连肩膀被抓住的感觉都相当鲜明。
或许那些亡者如今仍在那片昏暗的夜空下静候尚哉到来。或许会继续翩翩起舞,把尚哉唤到身边来,不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这样啊,的确是很可怕的梦。」
高槻这么说。
「没关系,那毕竟只是一场梦,不用太担心。我偶尔也会做恶梦。」
「老师也会……?」
「嗯。但深町同学的恶梦是源自于实际经历,跟我不太一样就是了。我的想像力营造出的──就只是梦境罢了。」
「……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梦吗?」
尚哉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高槻,开口发问。
高槻只是眼里多了一抹无奈,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之情。
「这个嘛,有好几种──但通常都是背上裂开的梦。」
「背上……?」
「是啊。因为是在梦里,所以感受不到疼痛。肌肤『啪哩啪哩』地裂开,血肉都毫不留情地飞溅而出……还有一对漆黑的翅膀,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从裂开的背上冒出来。」
高槻背上──有两道陈年旧疤。
高槻小时候遭遇过神隐事件。
失踪一个月后,他被人发现倒在路边──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肩胛骨到腰骨的两侧皮肤却被剥了下来。
看起来就像被斩去翅膀似的。由于发现地点是在京都鞍马附近,高槻的母亲认定他是被天狗绑架。
说他差一步就要变成天狗,却被斩去羽翼放回人间。
眼睛的颜色会改变,记忆力突飞猛进,也是在那之后出现的状况。
「我──蹲坐在自己流淌的血泊之中。因为是自己背上受了伤,照理说应该看不见才对,但毕竟是在梦里嘛。而且身边还落下了巨大的翅膀阴影,所以我才知道。我在梦里不知所措,以为真的变成非人类,没办法再用这副模样跟大家相处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好悲伤,怕得不得了。」
高槻笑着说:「三十好几的男人居然被梦吓成这样,感觉很糟吧?」
如同尚哉被囚禁在过去的阴影之中,高槻也被囚禁在自己的过去。
但高槻跟尚哉不一样,完全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或许这些只是他放任自己的想像力制造出来的各种恶梦。
「……做这种梦的时候,老师会怎么处理?」
「嗯。会先冲个澡让脑袋清醒过来,洗完后就觉得『啊啊,今天吃点好料吧』。」
「……真是单纯。」
「用餐时感受到美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嘛。」
高槻这么说。
尚哉心想,啊啊,这个人真是坚强。
可能是因为高槻比尚哉多活了好几年──是成熟的大人吧。
又或者是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更坚强。
「啊啊,对了。深町同学康复后,我们就去吃你喜欢的东西吧。这么说来,我没问过你爱吃什么呢。深町同学,你喜欢什么食物?」
高槻用听起来柔软至极的温柔嗓音这么问。
尚哉老实回答:
「……江户清的叉烧包。」
「江户清?」
「是中华街的一家肉包店。味道比一般肉包更加浓郁,里面放了大块叉烧……面皮口感也跟超商的肉包截然不同,非常好吃。」
「中华街啊。对喔,你是横滨人嘛。好啊,那下次一起去吧。不过在这之前……对了,深町同学,你现在有食欲吗?我猜你应该什么都没吃吧,要是去医院之前吃得下,还是吃点食物垫垫胃比较好。」
「啊……聊到肉包的话题,好像有点食欲了……吃一点点,应该还行……」
「是吗?那厨房借用一下。我买了即时调理粥和汤品,但机会难得,就煮粥给你吃吧。能吃的话吃一点点也好,之后再去医院。」
说完,高槻就准备离开床边。
尚哉对着他的背影说:
「老师。」
「嗯?」
高槻转过头。
「……那个……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尚哉将自己半缩在毛毯里含糊不清地说,高槻笑着回答:
「听我一句劝,深町同学。你最好养成多依赖他人的习惯。」
高槻特地走回床边,用宽大的手轻抚尚哉的头。
「毕竟没有人可以真的只靠自己走完这一生。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个人依靠──要记住这个道理喔,知道吗?」
「……唔。」
这种像在对小孩子说教的口吻,让尚哉下意识躲开他的手,钻进毛毯里去。隔着毛毯也能猜到高槻露出苦笑。
平常那么像孩子的一个人,刚才独自前来时还迷了路,有时却又会像这样把尚哉当成小孩子。
不知怎地,尚哉有些不甘心,又往毛毯深处钻了进去。
听到地板传来吱嘎声,尚哉知道他这次真的离开床边了。尚哉偷偷将头伸出毛毯,发现高槻站在厨房冰箱前。他拿出鸡蛋,在冷冻库里找到事先煮好冷冻的白饭,满意地点了点头。
尚哉不经意地盯着将水注入小锅,开始煮水的高槻。
这间套房被外人造访的次数,除了搬家业者之外,高槻是头一个。
高槻说「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个人依靠」。
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关心自己了。
……还以为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厨房传来水沸腾的咕嘟声,以及温热的食物香气。正在为自己准备餐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这个事实让尚哉莫名喜悦,甚至有种想哭的安心感。还是说,这果然只是一场梦?
高槻转头看向尚哉,一脸惊讶地问:
「深町同学?……耳朵这么痛吗?」
经他这么一说,尚哉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流下眼泪,于是急忙重新钻进毛毯里……现在他索性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了。
印象中好像听高槻说过平常不太下厨,但他煮的粥还满好吃的。
话虽如此,尚哉还是只吃得下一点点。高槻说「剩下的之后再热来吃就好」,就立刻叫计程车带尚哉去医院。
流感筛检结果是阴性。之后尚哉被叫进诊疗室,就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医生迎接他。医生说「唉呀,你两只耳朵都有中耳炎呢,在鼓膜上开个小洞吧」,就强制把尚哉压上诊疗用的椅子,转眼间就将两耳鼓膜切开再塞入棉花。由于暂时会出现化脓现象,必须勤换棉花才行。让尚哉惊讶的是,原来在鼓膜上穿洞不会完全听不见声音啊。
治疗完毕后,尚哉又被高槻带回家,吃下处方药就睡着了。
尚哉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高槻也不见了。枕边放有一张纸条,上面是高槻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明天再来看你,我把钥匙丢进邮箱啰」。除此之外,枕边还放着瓶装运动饮料和杯子。
结果之后花了三天左右,尚哉才完全退烧。高槻连续两天都有来关心他,第三天尚哉用「我已经没事了」婉拒。就算高槻说可以找个人依靠,但依赖过头也不是件好事。
过了一个周末,尚哉才总算能重返大学上课。诊疗后过了一周,尚哉再次到耳鼻喉科回诊时,医生只说:「嗯,复原得很顺利。鼓膜暂时还没有黏合,要注意别让耳朵进水。」
然后青和祭就在当周五拉开了序幕。
幸好青和祭第一天不用上课,尚哉就在自己房里好好休息。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想到之前跟难波约好要去社团摊贩买可丽饼。印象中难波有说他是第二天下午负责顾摊。
既然约好了那就得去。穿上牛角扣大衣再围上毛线围巾后,尚哉踏着还有些蹒跚的步伐往大学走去。
当他抵达校园时,就被人山人海的盛况震慑住了。
似乎也有校外的客人来访,现场很多穿制服的高中生和看似上班族的人。欢腾的音乐响彻四方,通知活动时刻表的广播也从未间断。校门到中庭有一整排摊贩,揽客及吆喝的声势也十分惊人。
「要不要来份泰式炒河粉~现在有特大碗优惠!通关密语是『特大大大』!」
「第二校舍二○一教室正在举办女仆&执事咖啡厅~!本日特别将男女逆转,有帅哥女仆和美女执事等着你唷~!主人,欢迎回来~!」
「这里有中国留学生特制的超辣干拌担担面唷~!保证好吃唷~现在还提供边吃边看手相的服务唷~那位看起来有点愁苦的小哥,要不要看个手相啊~!」
被四面八方而来的传单和揽客人员到处攻击,尚哉心想,原来这就是大学校庆啊。就像难波之前说的,规模跟到高中为止的文化祭真的不一样。
尚哉用手摸了摸耳朵。因为已经不再化脓所以没有塞入棉花,但听力尚未恢复完全,所有声音听起来都模糊不清。
由于医生嘱咐暂时别戴耳机,尚哉把平常随身携带的音乐播放器放在家里。不戴耳机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总觉得静不下心。
尚哉靠到路旁避开人潮,翻开在入口拿到的校庆场刊,寻找难波的社团。翻页查看后,发现校舍里有五花八门的店家和表演,但他今天只想吃完难波卖的可丽饼就速速回家。
就在此时。
「喂。」
尚哉听到这个低哑的嗓音,发现有只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
他惊讶地转过头,就看见一名身形魁梧、顶着一张坏人脸的男人。
那人的眉毛俐落笔直,略微细长的眼中绽放出锐利的目光,鼻梁高挺,整体来说算是英勇剽悍的长相。但由于眼神太过凶狠,给人一种魄力十足的印象。他的身高连一七二公分的尚哉都必须稍微抬头看,体型更是比高槻高大且壮硕。因为这样的男人还穿着全黑大衣,说白一点,看起来根本就是黑道分子──但这个男人却是警视厅的刑警。
佐佐仓健司,是高槻的儿时玩伴,尚哉也见过他几次。高槻经常挂在嘴边的「阿健」,指的就是这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别用侦讯的口气问我好吗……来自己大学的校庆有什么问题吗?才想问佐佐仓先生来这里干嘛呢,不用值班吗?」
「对啊,这里校庆摆的小吃摊都很好吃。而且今天有彰良跟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吧?」
「咦?难道你是藤谷更纱的粉丝?」
「算不上粉丝吧,顶多之前看过几部电影而已。」
佐佐仓用本来就很恐怖的脸,狠狠瞪着尚哉这么说。
「对了深町,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
「唉,上周感冒引发了中耳炎。」
「真是软弱。瘦了几公斤?」
「我家没有体重计,所以不清楚……大概是皮带后退两格的程度……?」
「瘦太多了吧,笨蛋。总之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呃,那个,也不必拉着我走吧……」
佐佐仓将尚哉的手一把拽过来,走向摊贩区。旁人看来可能以为尚哉是被绑架了吧,有几个人好奇地转头查看,但佐佐仓还是若无其事地拉着尚哉走。
他们路过某个摊贩时,难波正好就在里面。难波也抬起头看向尚哉。
「哦~深町!这不是深町吗,你真的来啦!……不过,咦,你是要被带去哪里?谁啊那个大叔……呃,大、哥?」
「我们认识。」
看到佐佐仓抓着尚哉的手,难波顿时面部僵硬。佐佐仓则用气势凌人的嗓音这么说。
难波在摊贩里抬头看着佐佐仓可怕的面孔,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再把视线转向尚哉。看到他露出「确定不会出事?」的眼神,尚哉就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要他别担心。他能理解难波的心情,毕竟佐佐仓的外表就是这么冷酷。但他的个性一点都不恐怖,反而是个爱替人操心的好人。
难波的视线又在佐佐仓和尚哉之间游移一阵,才总算确定没有危险。于是再度用有些僵硬的表情露出营业用笑容。
「这、这样啊~!深町,你在带朋友逛校庆吧,真了不起~!总之来试试我们的可丽饼吧,可丽饼!算我招待~!」
「……啊啊,嗯,我就是来吃可丽饼的。」
「真的吗~!那稍等一下,我马上做!深町就吃我之前说的,明太子大阪烧可丽饼加炒面,洒满海苔粉!呃,这位长相吓人的大哥要吃什么?」
「长相吓人这句话就不必了……我想想,就这个吧。」
「巧克力香蕉特制款吗?了解,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接下订单后,难波和其他在摊贩里的社团成员就气势磅礡地喊出声来。这种气氛根本不是可丽饼摊,反倒更像居酒屋。
最后难波做出来的,是比当初听说的还要有份量感的可丽饼。把加了明太子的广岛烧用可丽饼包成圆锥形──这么形容可能比较好理解吧。尚哉心想这是哪门子可丽饼啊,并在难波的目送下离开了摊贩。
「你朋友真有活力。」
佐佐仓用庞大的身躯挤开人潮并这么说,他手上的可丽饼看起来也很惊人。与其说是可丽饼,倒不如说像圣代。里头塞满卡士达酱和一整根香蕉,上面叠有鲜奶油和香草冰淇淋,香蕉切片如花瓣般散落其上,还淋了巧克力酱。
尚哉抬头看着边走边用嘴巴灵活地咬下香蕉吃的佐佐仓,接着说道:
「原来佐佐仓先生也会吃这种东西啊。还以为只有老师是蚂蚁人。」
「跟彰良认识久了,我也变得越来越嗜甜。那个社团卖的可丽饼,每年CP值都高得离谱。塞在可丽饼里的食材多到不行,真亏他们只收那种价钱,感觉还不赖。」
「哇,居然比我还了解青和祭……」
说着说着,尚哉也咬了一口自己的可丽饼。虽然九成都是大阪烧的味道,但包在外层的可丽饼皮的淡淡甜味,和酱汁与海苔粉的味道意外搭配。原以为是很恶心的东西,结果味道还不错。
「佐佐仓先生,在场刊附的美食竞赛投票单填上刚才那个社团吧。他们今年似乎很想夺冠。」
「什么?评价得公平公正吧,别投友情票。」
「呃,投个票而已,干嘛这么认真……」
这时,特设舞台那边变得热闹起来。
喇叭传出喧闹无比的音乐,舞台上的巨大萤幕闪烁着光芒。中庭里的人纷纷转头望去,看来是脱口秀表演开始了。
随后,一名女性拿着麦克风走上舞台。她的长相很眼熟,可能是电视台的主播吧。这名女性笑盈盈地说:
「让各位久等了!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即将开始!让我们掌声欢迎青和大学毕业的超人气女演员,藤谷更纱小姐!」
音乐变得更大声了。
但首先在舞台上登场的人并非更纱,而是高槻。他像平常一样高雅地穿着西装,带着满脸笑容往舞台侧边伸出手。
舞台侧边也出现一只纤瘦的手臂,轻轻握住高槻的手。
藤谷更纱现身后,现场传来一阵欢呼。
更纱穿着黑白千鸟格纹的大衣。由于剪裁完全贴合身形,看起来已经不像大衣,而是小洋装了。被黑色丝袜包覆的腿型纤细又完美,紧实收束的腰线偏高,一头乌黑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头也小得惊人。「洋娃娃」这个形容词用在她身上再贴切不过,根本看不出已经三十一岁了。她的美貌远比电视上看到的更为惊艳,身上散发着让人移不开眼神的光芒。
走上舞台时,更纱带着腼腆笑靥向观众席挥挥手,高槻也动作自然地将她护送到舞台设置的椅子旁,走在艺人身边也毫不逊色的身姿令人叹为观止。尚哉身边的女高中生也低声说着「咦?那个男人是谁,演员吗?」尚哉能理解她们的心情。
高槻和更纱入座后,女主持人再次开口:
「容我再次介绍,这位是女演员藤谷更纱小姐。而方才这位贴心护送藤谷小姐至舞台上的人,是青和大学文学院历史系的副教授,高槻彰良老师。今天就麻烦两位了!──高槻老师,像这样近距离看到藤谷小姐,您有什么想法呢?刚才您引导藤谷小姐的时候表情也很从容,两位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没错,是第一次见。」
女主持人将话题抛过来后,高槻便拿起麦克风回答。
「女演员跟普通人的比例尺真的不太一样。」
「比例尺?什么意思……」
「唉呀,不论是头部大小,还是身材纤细程度,真的都差太多了。像这样见到本人,比在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还要漂亮。各位也这么认为吧?」
高槻对挤满中庭的人说道。
更纱说了句「讨厌啦」,自己也拿起麦克风。
她用在电视上听过好几次,独具风格的中低音说:
「说到高槻老师,身材和脸蛋完全就是艺人等级嘛!真想问为什么还在大学教书呢,帮你向经纪公司引荐吧?」
「你问为什么啊,因为比起在摄影机前面念台词,我更适合研究钱仙或裂嘴女这些都市传说吧。」
高槻面带微笑地说,中庭的观众就哄堂大笑起来。可能是平常就习惯拿麦克风在许多学生面前说话,他一点也不紧张。
听到女主持人开始介绍更纱的经历和代表作品时,尚哉在想要什么时候回去。他决定先在这里待到把手上的可丽饼吃完,但那个时候更纱或许就会聊到灵能力之类的话题。那些话一定是假的,现在的身体状况听到扭曲的声音,想必会很不舒服。
但难波做的特制可丽饼份量实在太多,尚哉还没吃完,更纱的介绍就告一段落,脱口秀也正式拉开序幕。
「听说今天的脱口秀,是藤谷小姐指名要跟高槻老师对谈。藤谷小姐,您为什么要选高槻老师呢?」
「当然是因为高槻老师是个完美型男呀!」
更纱这么回答,观众席又爆出一阵笑声。
「这是原因之一啦,不过我个人对高槻老师研究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老师,您是专门研究都市传说或怪谈吧?」
「对,没错!」
高槻露出黄金猎犬般的笑容,点头如捣蒜。
更纱也点头回应「这样啊」,稍微探出身子靠近高槻。
「我真的很想请教高槻老师的看法,老师您认为幽灵真的存在吗?不管是以学者的立场,或是高槻老师个人的立场回答都可以。」
「这个嘛,很遗憾我也从来没见过幽灵这种存在,所以无法断言。」
高槻的脸被放大投影到舞台萤幕上,继续回答:
「说到底,要为『幽灵』定义也并非易事。在民俗学的世界中,经常争论妖怪和幽灵的相异之处。柳田国男说的『妖怪有地点限制,幽灵没有』、『妖怪不挑对象,幽灵则会让特定对象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幽灵是在丑时三刻现身,妖怪是在黄昏逢魔之时现身』这些定义已经过时了。只要比较两者在众多怪谈中的表现,就会发现两者在地点、时间和对象方面都没有受限。那么,妖怪和幽灵的差别在哪里呢?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幽灵会以亡者生前的模样显现吧。」
高槻用轻柔悦耳的美声,以平常上课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这样就变成高槻一枝独秀的舞台了。明明是藤谷更纱的脱口秀,不知不觉却变成了高槻的上课时间。
「但这种说法其实不尽完美,而且也有无法界定为妖怪和幽灵的事物。『产女』这个妖怪很有名吧。相传在平安时代末期编纂的《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第四十三话中提到『赖光家臣平季武撞见产女』,据说是产女故事首次出现的记录。但在总结『渡河时被产女逼迫帮忙抱孩子』的怪异现象时,有人认为是由狐狸幻化而成,有人认为是女人难产而死化成的怨灵。如果是狐狸的化身,那就算是妖怪吧。但如果说是死去女人的怨灵,就还是要当成幽灵看待。」
「换句话说,幽灵和妖怪是无法区分的吗?」
「不是无法区分,而是要看那个人有没有见过幽灵。」
听到更纱的疑问,高槻如此答道。
「假如那边站着一个乍看之下就像幽灵的东西。」
高槻指着女主持人这么说,女主持人惊讶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咦?是在说我吗?」
高槻笑着回答「只是假设而已」,并向更纱提问:
「那么,藤谷小姐认为那是什么呢?」
「咦?我想想……看起来就像幽灵的话,我应该会觉得是幽灵吧。」
「但以前特别是住在乡下而非城市的人,就会觉得『啊啊,又是狐狸的化身』或者『是狸猫在作怪』。因为对他们来说,绝大多数的怪异现象都是狐狸搞的鬼。就算认同幽灵的存在,可是实际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会觉得是『狐狸幻化成幽灵』,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有点不可思议吧。不过,要用何种方式解读某个怪异现象,确实会因人而异,也会受到那个人所属的文化背景影响──啊啊,不好意思,您不必再扮演幽灵了,谢谢。」
高槻对乖乖模仿幽灵站在一旁的女主持人道谢后,她才将垂在身前的两只手放下来松了一口气,于是观众又被她逗笑了。
站在尚哉旁边的佐佐仓嘀咕道:
「喂,这是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吧?怎么都是彰良在讲话,这样好吗?」
「……毕竟是对方把话题抛给他的,观众也看得很开心。」
平常负责高槻常识担当的两人,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舞台。舞台上的高槻雀跃地继续说道:
「不过,从现代社会流传的怪谈中,就能看出状况与以往截然不同。基本上已经看不到狸猫或狐狸作怪这种民间故事风格的题材,大部分都直接定义为幽灵。这是受到社会变迁的影响,都市化之后狐狸这类动物已经离人们的生活太过遥远,如今不再是狐狸或狸猫会幻化成人的时代了。这样一来,要解释出现亡者形态的怪异现象,幽灵就成为主流学说。所以在现代社会中,幽灵或许还是能定义为『死去的人以生前的模样现身』吧。」
「这样的话那个,我想回归正题。到头来,幽灵到底是什么呢?」
发现高槻的话题无止尽向外延伸,更纱强行将话题拉回原点。
高槻没有一丝不悦,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晶亮。
「从古至今确实都有『疑心生暗鬼』的案例。但依照我个人的看法,既然现代仍有这么多人有过撞鬼经历,就算真的有幽灵存在也不足为奇。我反而满心期盼未来能亲眼目睹真正的幽灵呢!」
「这……这样啊。您说幽灵存在也不足为奇吧?应该说……我认为世上真有幽灵。」
听完高槻这番话,更纱一脸严肃地说起来。
尚哉心想,看吧要开始了,忍不住绷紧全身。照这个流程继续走下去,更纱一定会说「自己看过幽灵」吧。尚哉实在不想听这种谎言。
「那个,佐佐仓先生,我该回去──」
好不容易把可丽饼吃完后,尚哉对佐佐仓知会一声,准备离开现场。
就在此时。
他听见更纱在舞台上说的话。
「老师,您刚才说很多人有过撞鬼经历吧。那个……我也看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小时候在祖母的葬礼上──」
尚哉不禁疑惑地转头看向舞台。
佐佐仓低头看着尚哉问:
「怎么,你还有事吗?……深町?喂,怎么回事?」
佐佐仓有些忧心地问,但尚哉依旧没能回答,并用手触摸自己的耳朵。
舞台上的更纱继续描述:
「──当我回头一看,发现祖母就站在正后方,但祖母的遗体明明就在我眼前。」
她在描述撞鬼经历时,声音竟没有一丝扭曲。
不对,整体来说还是模糊不清,但不管是谁的声音,在此刻的尚哉耳里都是这种感觉。
也就是说,更纱有灵能力这件事是事实吗?
──但这个时候,有个想法如闪电般窜过尚哉的脑海。
他下意识看向周遭。台上正在表演脱口秀,现场却还是有很多说话声。有人在讲电话,有人在跟客人搭话,有人在跟同伴聊天。
这么多说话声此起彼落,有好几个声音也传进了尚哉耳里。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这些声音都没有出现扭曲状况。
难不成,尚哉心想。
「……佐佐仓先生。」
「怎么了?耳朵又痛了吗?」
「不痛,没事。那个……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谎话?」
「什么意思啊?」
「别问那么多,拜托你了。」
见尚哉如此恳求,佐佐仓虽然一脸莫名其妙,还是开口说道:
「今天下大雨。」
今天天气非常晴朗。
尚哉瞪大双眼。看来没错了。
他心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这几天他很少跟别人说话,但至少在罹患中耳炎之前还没有这种状况。是生病的关系吗?还是鼓膜被穿洞的缘故?
不管理由如何,现在自己确实听不出谎言了。
尚哉口中发出类似笑声的「哈」一声。
「太好了」跟「怎会如此」这两种心情各占一半。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弄坏耳朵是否就能恢复正常,过去这个念头在心中浮现过无数次,但最终都太过害怕而作罢。这么做就能变回普通人类的话,真希望能早点生病。毕竟也不会完全失去听力。
总而言之,自己再也不必对他人的谎言心生畏惧了。
可是这个时候──舞台上的高槻映入尚哉的眼帘。
尚哉心中高涨到一半的兴奋感忽然破开一个洞。
他顿时停止呼吸,发现上扬到一半的嘴角变成了不自然的扭曲模样。
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被放大投影在萤幕上的高槻的脸,尚哉放在耳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如果,他心想。
如果这对耳朵变得跟普通人一样。
那,那个人──高槻他。
到底会是什么表情,又会说些什么?
「深町,你还是很不舒服吗?」
佐佐仓这么问。
尚哉没能回答,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结果尚哉跟佐佐仓一起在中庭待到脱口秀结束。
高槻和更纱都已经离开舞台了,尚哉还是动也不动,佐佐仓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喂,去彰良的研究室吧。」
「咦……」
「你要稍微休息一下,脸色真的很差。」
「……不,那个,我要回家了。回去自己家里休息……请你放开我。」
「少说废话,你现在一脸要昏倒的样子。」
说完,佐佐仓就不顾尚哉抵抗,除了手臂之外还抓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押送罪犯那样往研究室大楼走去。
其他校舍也被用来当作校庆的展示场,但研究室大楼没有。这里没什么人影,外头的喧嚣声听起来很遥远,彷佛被推到墙后另一端。
来到高槻研究室前面后,佐佐仓没敲门就打开门。
「彰良,让这小子休息一──」
佐佐仓对里头这么喊,但声音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高槻似乎不在。尚哉心想这样也好,也跟着往房内看去。
不对。
高槻站在房间里。
不对,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站在里头。分别是一名身型丰满的中年女性──以及一名身穿黑白千鸟格纹大衣的美女。
就是藤谷更纱。
「──抱歉,我先出去吧。」
「阿健、深町同学,没关系,进来吧。」
佐佐仓还抓着尚哉的脖子,就直接转身准备关门,但高槻对他们这么说。
中年女性眉头紧蹙地说:
「这样很为难啊,毕竟我希望接下来的内容不要外流。」
「别担心,这位体型魁梧的男性职业是刑警,口风也很紧。而且跟他在一起的学生是我的助手,既然接下你们的调查委托,他也会同行。」
高槻带着温和笑容这么说,让她乖乖闭上嘴,走上前打开差点被佐佐仓关上的门。他像是要从佐佐仓手中接过尚哉似的,将手放上尚哉的肩膀。
「没事吧?你看起来有点疲倦呢,坐那里吧。阿健也是。」
高槻让尚哉和佐佐仓并肩坐在桌旁的折叠椅上,随后对站在桌子对面的两名女性开口说:
「两位请坐,让我请教一下事件经过。在那之前要不要倒点饮料?」
「不,不用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走。」
中年女性冷冷地这么说,将附近的折叠椅拉过来给更纱坐,自己也坐在旁边。看来这两人才刚到高槻的研究室。
高槻在她们对面入座后,女性从肩背包拿出名片递给高槻。
「我是藤谷更纱的经纪人,敝姓宫原……站在经纪公司的立场,我本来该阻止这种行为,但藤谷说什么都要过来。明知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还是斗胆前来叨扰。」
「这是我的任性要求,真的很抱歉。」
更纱这么说,并将身子往前探。
她一开口,尚哉就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原本只会在电视上听到的声音,居然能像现在这样亲耳听见,而且距离还这么近,感觉很不可思议。尚哉甚至有些感慨地心想,啊啊,原来艺人真的活在现实世界里。光是女演员造访,本来再熟悉不过的研究室看起来也像舞台布景了。
更纱继续说道:
「但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毕竟跟大学老师说话的机会不多,而且还是专门研究幽灵鬼怪,还会调查奇怪事件的大学老师!根本就是千载难逢的缘分……其实,那个,我想麻烦高槻老师一件事。」
「请说,是什么事呢?」
高槻面带微笑地回应。
更纱看了宫原一眼,宫原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接着从包里拿出看似册子的东西。
「这是藤谷正在拍摄的电影,片名是《馆》,是原创剧本。类型是偏向惊悚的悬疑片……讲述一名嫁给资本家的女性,在古老洋房里撞见幽灵的故事。当然,女主角是由藤谷饰演。」
「总之结局就是,女主角以为是幽灵的存在,其实是丈夫的母亲,丈夫为了捐赠脏器给特殊血型的母亲,才会跟女主角结婚。最后以经典桥段的洋房陷入火海作结。」
更纱毫无保留地剧透了。
「光听剧情可能会以为是B级片,但我觉得可以拍成非常精彩的电影。导演的名气虽然不高,不过愿意在拍摄手法等大胆加入许多新尝试。而且有趣的是,他想营造出登场的幽灵并非全是人类的感觉。不但让剧情合乎常理,还下了点工夫,让观众事后仔细回想时觉得『奇怪,这一幕看到的难道真的是幽灵吗?』所以我想在这部电影上赌一把──可是,最近在制片厂经常发生怪事。」
「制片厂的怪异现象吗?感觉很像《女优灵》这部恐怖片呢!请问是什么状况呢?」
这次换高槻喜孜孜地探出身子。
更纱说:
「一开始……是音效方面的问题。」
她说目前是在制片厂搭建的布景中进行拍摄。故事舞台的洋房外观是实际参考当地的建筑物,拍摄室外场景时虽然也会出外景,但室内场景全都是在布景里拍摄的。
当时他们正在客厅拍摄。刚嫁进这栋洋房的女主角,晚上点了油灯在客厅里看书时,却听到某处传来音乐盒的音色。
音乐盒的声音是另外录制,后制时再加入画面当中,更纱本来只要演出听到声音的样子即可。
可是现场真的出现了音乐盒的声音。
「大家起初都以为是有人手机响了,还骂了一句『喂,是谁啊!』……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说感觉不太舒服耶,但还是继续拍摄。」
「现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音乐盒的声音吗?」
高槻提出疑问。
更纱点点头,宫原也从旁插话:
「我当时也在现场,所以听到了。真的有音乐,千真万确。」
「是什么曲子?」
「毕竟只听见短短两三秒,所以不太清楚。顺带一提,原本预定在电影中使用的是《向星星许愿》。」
宫原用不带私情的工作语气回答。
更纱继续说道:
「之后也发生好几次类似的现象。拍摄当下收音师突然说『收到奇怪的声音』,中断拍摄工作──可是确认收音时,却没有混进一点杂音。据收音师描述,听起来很像女人的啜泣声……」
随后,怪异现象开始变本加厉。
好几名工作人员都说看到长发白衣的女子。现场确实有几位女性工作人员,但大家都是短发,应该不可能看错。神秘的音效问题也不断发生,除了音效组之外,还有其他人听见了啜泣声。
渐渐地,工作人员之间开始流传「这部电影可能被诅咒」的谣言。虽然不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但某次走进摄影棚时,就看到四处都放着避邪用的盛盐。
「但当我们注意到时,那些盛盐都像被水泼过一样融化了……这时我已经觉得很不舒服。结果我终于在某一天的摄影时,看到了……大家口中的幽灵。」
那一幕是寝室的场景,剧情是女主角等待丈夫回家时在床上打起盹来,身上盖的棉被却被某人拉扯掉在地上。当时更纱躺在床上,负责在镜头外拉扯棉被的工作人员也在床尾旁边待命。
导演喊出「开拍」后,更纱就演出发现棉被遭到拉扯而醒来的样子──并往天花板看去。
那是摄影棚的天花板。寝室布景的天花板只搭了一半,为了让摄影器材出入只有搭建出房间的框架而已。
更纱看到有人站在那个框架上。
工作人员根本没必要站在那里,再说,人站在那边也很危险。更纱心想好危险啊,但还是继续演戏──当下却跟那个人四目相交。
那一瞬间,更纱出自本能地倒抽一口气,不是演出来的。
因为她发现那是一名白衣女子,长长的头发全都披在前面。
更纱忍不住大喊一声「是谁!」,拍摄工作自然也中断了。但当她再次抬头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
「导演大发雷霆,工作人员也乱成一团,太糟糕了……虽然之后还是要继续拍摄,但我已经不太敢去摄影棚了。」
「……不敢去?」
看到更纱双手捂着脸发出悲叹,高槻有些惊讶地歪着头问。
「你不是说有灵能力吗?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幽灵了吧。尽管如此,还是觉得看到幽灵很恐怖?」
「当然很恐怖啊!」
更纱将捂在脸上的手拿开,开口说道:
「这还用问吗,不管看了多少次就是不习惯!每次想到那里有个死人,就觉得很害怕。」
「这样啊,是我失言了。不好意思,因为我反而每天都想着要亲眼看看幽灵,所以敢保证看到幽灵也不害怕。」
高槻面带微笑地说,话语中却感受不到一丝愧疚。更纱脸上掠过一抹忧心,怀疑找这个人商量到底正不正确。一旁的宫原从头到尾都板着一张臭脸。
身为局外人的尚哉和佐佐仓一直没有插嘴,只是静静聆听。佐佐仓似乎是在观察,打算在高槻陷入「没常识」状态时就要出手制止。但如今的高槻依旧安分,没有平常那种大型犬汪汪叫着飞扑上前的感觉。
──也就是说,高槻不相信更纱刚才说的话。
当高槻表现得兴趣缺缺时,就代表他一开始就认定这不是怪异现象。高槻对捏造的怪谈没兴趣,他只追求真正的怪异事件。
尚哉拼命将注意力集中在更纱的声音上,心中浮现出疑惑。
更纱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正常。
或许是因为尚哉失去了耳朵的力量──但也不能舍弃更纱没有说谎,句句属实的可能性。
平常尚哉能瞬间做出判断,现在却难以辨别。没想到这个状况会让他如此焦躁。
更纱用眼角微微上扬,让人联想到猫的大眼睛注视着高槻。
「所以,那个……能不能请老师到摄影棚一趟呢?」
「这倒无妨。但我不是灵能力者,没办法逼退怨灵或驱邪避凶喔?」
「这个我明白,但透过老师的眼睛或许能发现一些端倪……有很多工作人员都怕得不得了,如果有大学老师前来调查,或许能让一些人放下心中大石吧。」
「我觉得反而会让更多人心怀不安耶,搞不好会觉得『连大学老师都来调查了耶,这一定是真正的怪异现象!』不过……」
这时,高槻将视线偷偷移向尚哉。
为了避开那股询问的视线,尚哉不禁低下头去。
高槻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用一只手轻抚自己的下腭,彷佛陷入长考般沉默不语。以往只要有人撒谎,尚哉就会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在更纱说话期间竟一次也没有,所以高槻才疑惑吧。
高槻又看了尚哉一眼,才再次将目光移回更纱。
「──这样啊。好吧,我会去一趟。或许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真的吗!」
见高槻接下委托,更纱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旁的宫原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更纱却毫不在意。
「老师,虽然时间有点仓促,但能不能明天就来呢?我觉得尽快解决比较好……从明天又要拍摄了。」
「明天吗?没问题,我有空……深町同学,你可以吗?如果还是不太舒服,就不必勉强。」
「……没有,我没事。」
尚哉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给出这种答案。
应该要拒绝才对,随便编个身体不舒服或其他理由也好。
结果说出口的却是:
「没问题,我可以去。」
「是吗?──藤谷小姐,麻烦告诉我摄影棚地址和该去的时间。」
高槻对更纱这么说。
宫原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写着摄影棚地址的纸条拿给高槻。
这么一来委托就正式成立,尚哉也决定跟高槻一同前往摄影棚。
摄影棚位于多摩川沿岸。虽然离车站很近,步行几分钟就能抵达,但让高槻走在前面,他还是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去。
「抱歉,要是深町同学不在,我一定会因为迷路而迟到……」
「……呃,没关系。」
虽然更纱已经事先知会过入口的警卫,但宫原会出来接人,警卫还是让两人在大门旁暂候。
尚哉轻轻摸着自己的耳朵。
他觉得耳朵的状态应该没有改变。
昨天回到家后,尚哉一直让电视开着,持续收看综艺和谈话节目,但每个人的声音都没有扭曲。
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好事,毕竟忌惮已久的能力终于消失了。
可是现在──别说高兴了,尚哉甚至心生焦虑。
高槻低头看着尚哉关切道:
「深町同学,你身体真的不要紧吗?而且今天是校庆最后一天吧,不去没关系吗?」
「身体好多了……我对校庆也没什么兴趣。」
尚哉将下腭埋进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里,如此回答。
「是吗?你昨天就没什么精神,让人有点担心──再问你一次,昨天藤谷小姐和宫原小姐的声音,真的没有扭曲变形吗?」
「……对。」
尚哉轻轻点头回答高槻的问题。
昨天更纱她们回去后,高槻也跟他确认过这件事。
那时候尚哉同样给出「对」这个答案。事实上,尚哉当时真的没有从更纱她们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扭曲,要是回答「不对」就是在说谎。
但尚哉当时应该对高槻说的,是另一句话才对。
他应该老实向高槻坦承,现在自己已经无法辨别谎言了。
但实在说不出口。
尚哉偷偷瞥了高槻一眼,只见他有些寒冷地缩着身子四处张望,感觉是第一次来电影摄影棚。话虽如此,入口处也只能看到好几栋并排的大型建筑物。
──要是知道我的耳朵变得跟普通人一样,高槻会怎么想呢?
高槻之所以对尚哉感兴趣,是因为尚哉以前遭遇过只能以怪异现象来解释的事件。
而且在那件事过后,得到了异于常人的能力。
由于尚哉的境遇在某种层面上和高槻相近,高槻才会对尚哉处处关心。前阵子特地跑到家里来,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所致。
但尚哉不禁设想。
如果失去能力,变得跟其他人没两样的话。
高槻是否就会将他从感兴趣的名单中剔除?
『我不想让你离开,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帮我。』
高槻曾经对尚哉说过这种话,但之所以每次调查都让尚哉同行,也是因为尚哉的能力对高槻多少有点用处吧。若只是单纯的带路或常识担当工作,尚哉以外的人也能胜任。
怎么办?得跟高槻说清楚才行。高槻会接下这次的委托,或许是因为尚哉没有否定更纱的说词,但更纱昨天说的话可能全都是谎言。
「两位久等了,这边请。」
这时,宫原终于来接他们了。
宫原将高槻和尚哉带往其中一栋建筑物,并用低沉的嗓音说:
「进入摄影棚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们没有跟导演和工作人员表明你们今天前来的目的。连续好几天都有状况,导演的精神状况变得很紧绷,如果不小心又刺激到他,恐怕会对拍摄造成影响。所以会把你们当成藤谷私下的好友,说今天只是来参观拍摄,没问题吧?」
「这倒无妨……但我想直接向工作人员问问摄影棚发生的状况,这样也不行吗?」
「你可以表明老师的身分。说是为了自身的研究,以个人立场打听摄影棚发生的离奇现象,我认为没有问题。麻烦别说出藤谷委托调查的事。」
宫原还是顶着一张臭脸这么说。
「电影拍摄现场会有很多人四处走动,要是每个齿轮都失控,现场所有人都会乱成一团。现在的状况绝对算不上好,请两位不要给工作人员带来更严重的刺激。」
她的口气不带私情,冷漠无比。这个状况实际上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吧,毕竟偏偏是因为幽灵骚动导致工作进度延宕。
高槻问道:
「你不怕幽灵吗?」
「踏进这个业界,马上就会知道真正可怕的不是幽灵,是人类。」
宫原冷哼一声,笑了起来。
「演艺圈就是人吃人的世界。藤谷出道后,我就一直是她的经纪人,她差不多要迎来最关键的时期了,在职业生涯跟年龄层面上都是。现在如果没办法存活下来,往后的工作就会越来越少,所以那孩子──是真的想在这部电影上赌一把。毕竟是久违的主演电影。」
抵达摄影棚所在的建筑物后,宫原在大门前暂时止步。
她转头仰望高槻,咬了咬下唇,再次开口说道:
「因为想让她随心所欲,我才准许她把你找到这里来,甚至不惜让经纪公司噤声。可是高槻老师,拜托你,别惹出多余的事端。」
宫原的用词相当辛辣,尚哉不禁有些胆怯。
高槻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宫原。
「这话什么意思?」
「──何必多此一问?意思就是局外人给我安分一点,不必硬是找出这场骚动的原因。对她来说……光是你能来这一趟,就很满足了吧。」
宫原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就再次转向大门。
推开看似沉重的大门后,她请高槻及尚哉入内。
建筑物内部像个巨大仓库,天花板高得吓人,里面搭建了几组布景。有寝室、客厅,还有从玄关大厅通往二楼的大阶梯。布景内侧的墙壁也确实贴了壁纸,铺上华丽的地毯,也摆了几种家具,但只搭建一部分的天花板,就能看出这是拍摄用的舞台布景。现场看觉得人造感很明显,但透过摄影机拍摄,再进行色差调整等后制工作,看起来就会栩栩如生了吧。
摄影棚内有很多工作人员。有人在调整照明,有人在搬运某种器材,有人在检查摄影机,有人一手拿着文件板夹四处穿梭。尚哉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结果被高槻轻轻戳了一下。他疑惑地转头一看,发现高槻默默地指着入口旁边,那里放着盛盐。之前听说已经融化,看来是有人重新放了一个。
「啊,高槻老师!你来了呀!」
坐在布景角落的椅子上读剧本的更纱,对这边挥了挥手。宫原说了句「我就不奉陪了」,便离开现场。
更纱放下剧本站起身,小跑步往高槻跑来。她穿着鲜艳夺目的蓝色洋装,头发盘成高雅的造型,跟昨天来校庆时的感觉截然不同,看起来也年长许多,很贴合「嫁给资产家的女性」这种电影设定。
「现场检查似乎还没结束,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布景吧……你们应该听经纪人说了,现在的设定好像变成『老师朋友来参观』,所以不会把你们介绍给导演认识。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不过相对的,之后我想找工作人员谈一谈。」
「了解。先看这边吧。」
说完,更纱就带两人参观寝室布景。
这个布景的木制地板上铺着有些陈旧感的厚实绒毯,还放有一张大床。床头柜跟油灯是骨董风格,充满「豪宅寝室」的氛围。普通人家不太会选用的深蓝底色配上蓝紫色花样壁纸,营造出一股幽暗闭塞的气息。
「在这个场景,我是穿类似白色洋装的家居服,所以在这个壁纸前面看起来格外出采。躺在这张床往上看……就看见那个人。」
「原来如此。除了藤谷小姐以外,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当时就只有我。因为马上就消失了,我也只看到一瞬间而已。」
「在哪里?」
「正好是那个天花板附近──就在横梁上方。啊,等等,高槻老师!」
看到高槻脱下鞋子擅自爬上床,更纱满脸惊恐。
但高槻直接在床上仰躺,抬头看着更纱所指的方向。
「啊啊,躺在这里往上看,第一眼看见的确实是那一带。」
「老、老师,会被骂的!快点下来!」
尚哉急忙走到床边把高槻拖下来。
结果,这次高槻走到幽灵所在的横梁正下方。
「嗯~要站上那种地方,不靠梯子应该满吃力的吧。应该说,那边能站人吗?试试看好了。藤谷小姐,能借个梯子或折叠梯吗?」
「老师,不要这样,如果不小心弄坏布景会被骂喔。」
尚哉拼命阻止擅自动来动去的高槻。既然没办法发挥测谎机的能力,至少得努力做好常识担当的工作。
这时,一名娇小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来喊更纱。
「啊,找到了找到了。更纱小姐~导演在叫你喔~」
「咦?讨厌,已经要拍了吗?呃,不好意思,高槻老师,我得先走一步,你就看着办吧?──小纯,抱歉,这位是我认识的大学老师,今天来参观拍摄现场,可以陪他一下吗?如果能带他参观布景,我会很开心的。」
「好呀~没问题~」
听了更纱的请求,名为小纯的女性点点头。于是更纱便小跑步往玄关大厅的布景跑去。
更纱离开后,纯抬头看着高槻,有些惊讶地说:
「呃……你是大学老师吗?和更纱小姐认识?」
「我是青和大学的高槻。昨天跟藤谷小姐在校庆一起表演脱口秀。」
「脱口秀?是喔,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很厉害耶~」
说完,纯还鼓掌起来。她留着短发,身穿工作人员外套和有点旧的黑色牛仔裤。她在摄影棚的工作似乎是包办所有杂务,还笑着说「跟打工没两样」。
从寝室布景移动到客厅布景时,高槻往玄关大厅布景看去,发现更纱正在跟一位戴着黑色棒球帽的胡子男讨论事情,旁边还围着几名工作人员和其他演员。
高槻问道:
「那位就是导演吗?」
「对啊,他是佐山导演~经手过很多MV和广告作品,这次好像是首次执导长篇电影喔~」
「这样啊,很期待电影成果呢。」
「是呀,更纱小姐也干劲十足唷!她对工作人员也超级好~个性真的很体贴,偶尔还会自掏腰包替我们准备超豪华的外烩呢。希望这部电影一定要大卖!……不过恐怖片可能有点困难吧。」
纯带着一丝苦笑这么说。
感觉卖座的恐怖片确实不多。毕竟讨厌恐怖片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也都带着B级片的感觉。
「我也很喜欢恐怖片啦──对了,恐怖片的拍摄现场,是不是真的会发生可怕的事啊?其实我在大学研究鬼故事,不限于这次的拍摄现场,如果听过什么怪事,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摄影棚应该常常出现幽灵吧?」
高槻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过来,开始追问。
「哇啊,太酷了吧,居然有学者研究这种东西~!──这样正好,你没听更纱小姐提过吗?这里会闹鬼喔。」
纯走到高槻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高槻配合纯的身高微微弯下身。
「你也看到鬼了吗?是什么样子?」
「我是没见过啦,但据说是个长发白衣女子,还用充满悲恨的眼神低头看着我们!更纱小姐也说在拍摄时看到了!还有忽然出现音乐盒的声音,跟女人的啜泣声!」
「这样啊。顺带一提,这些现象你有亲身经历过的吗?」
「有听到音乐盒的声音!但其他都是听别人说的~」
「跟谁听来的?」
「呃,音效组的滨村先生跟小道具组的和田先生吧?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听他们说说?我帮你介绍~」
「好啊,真是帮了个大忙,麻烦你了。」
高槻点头答应后,纯就先把他们带到小道具组那位名叫和田的男人身边。和田是个鹅蛋脸的矮小男性,大约二十几岁。
和田将几个油灯放在摄影棚一角,正在用画笔替灯罩部分轻轻上色,似乎是让新品看起来老旧一些的技巧。
「咦?大学老师?就是你吗?……啊啊,对啊。我有看到幽灵。」
和田直接承认自己看过幽灵。
据和田表示,他在布景二楼准备小道具的时候,转头就看到一个长发白衣女子。毕竟工作人员和演员之中没有这种女性,他怀疑是外人乱跑进来,出声一喊那人就立刻消失了。
「不过,以前有个红不起来的女演员在这个摄影棚自杀,有幽灵出现也不足为奇吧。」
和田这么说。
高槻充满好奇地点点头,身旁的尚哉则拼命聆听和田说话的声音,但还是听不出有没有扭曲变形。
留下一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和田就抱着装满备品的纸箱站了起来,从搭建在布景后方的木制阶梯走上二楼。
接着,他们又去找音效组的滨村了解状况。滨村是个光头体格粗壮的中年男性。
「……啊啊,音效问题的事情啊。」
滨村的表情感觉有点为难。他一手摸着自己剃得光溜溜的头,含糊不清地说:
「啊啊,嗯。麦克风好几次都有收到女人的啜泣声……话虽如此,却没有留下声音……那个,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这种事偶尔会发生啦。以前在拍摄现场有碰过声音留下来的状况,最后是靠后制把音效部分重新加入。」
「哦,其他拍摄现场也有过吗!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当时的状况告诉我?」
「啊啊,是可以啦,但不能具体说出作品名称,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是之前到当地一座山里拍电影外景,但摄影器材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高槻顺便开始收集其他怪谈了,一旁的尚哉渐渐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明明听不出谎言,又帮不上什么忙,那自己到底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更纱及和田都说见过幽灵,滨村也说有听见幽灵的声音。
可是这些,说不定都是谎话。
怎么办,真的听不出来。谁在说谎,谁在说实话呢?尚哉顿时浑身乏力,这才发现自己过去对这个能力如此依赖,难以排遣的焦躁和愤怒灼烧着内心深处。到底是谁撒了谎?谁才是骗子?谁才是──……
「……!」
这时,尚哉忽然感受到心脏被狠狠揪住的冲击。
他发现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现在的自己,同样也在对高槻撒谎。
假装自己还有能力,用这个谎言将高槻骗得团团转。
他就是个大骗子。
尚哉忽然觉得腿软,高槻一脸惊恐地搀扶他的肩膀。
「──深町同学?没事吧?」
「老师……那个,我……」
尚哉话还没说完。
摄影棚内就忽然吵杂起来,看来是准备开拍了,人都集中到玄关大厅的布景区。滨村说了声「糟糕」,便往那里跑去。
纯拉着高槻和尚哉的手臂,带他们到离布景有点距离的阴暗处。
「来,你们可以在这边参观拍摄过程喔~麻烦保持安静!」
纯把尚哉和高槻留在现场后,就往其他工作人员跑去。此刻的气氛实在不方便说话,于是尚哉闭上嘴看向布景。
更纱和看似饰演管家的女演员站在布景当中。当照明一打下来,原本充满人造感的布景看起来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围绕在布景旁边的众多工作人员中,也能看见宫原的身影。摄影棚内变得鸦雀无声,现场响起导演喊着「准备,开拍!」的声音。
身穿蓝色洋装,脚踏高跟鞋的更纱,似乎刚从玄关大门走进来,再缓缓步向布景后方那座通往二楼的大阶梯。布景壁纸是较深的苔绿色,地板则是焦褐色的木板材质。跟寝室布景一样,这个布景也充斥着昏暗色调,给人一种闭塞感。但步行其中的更纱却是充满生命力的表情,彷佛完全不受笼罩全馆的阴暗气息影响,睁大双眼感动地环视周遭。
「好棒的房子……简直难以置信,我居然变成了这栋洋房的『夫人』。」
更纱轻声一笑,忍不住缩起身子。
这一幕似乎是女主角刚嫁进洋房的时候。更纱用深信得到如梦似幻的婚姻生活,纯真无瑕女性的表情,看着饰演管家的女性。
「呐,我能成为配得上这栋洋房的夫人吗?」
「不论您配不配得上,在这栋洋房里就只有那位大人才该称为夫人。」
见饰演管家的女性面无表情地回答,更纱顿时表现得有些畏缩,随后才再次用笑容试图掩饰,但笑脸中带着些许不安。
「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尚哉看着拍摄过程心想,原来这就是女演员啊。果然很内行,表情管理和发声方式都跟方才和高槻说话时完全不同。更纱参演的电影和电视剧,尚哉也看过几部,不过藤谷更纱在女演员这方面表现绝对不俗。只是宫原刚才说过,她差不多要迎来最关键的时期了。
就在此时。
正在和饰演管家的女演员念台词时,更纱竟忽然倒抽一口气。
「──喂,卡!怎么回事!」
导演立刻中止摄影。
更纱一双大眼中盈满恐惧,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布景二楼。
现场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她指的地方。
设计成环绕玄关大厅的二楼走廊上设有好几扇门,其中一扇门竟微微开启,还有一个人站在阴暗中,从房里窥视着下方。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能看见那人穿着白衣,和披散在眼前的黑发。
工作人员立刻吵嚷起来,纯也发出惨叫,原先坐在导演椅上的导演也立刻起身。
但最先做出行动的人是高槻。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布景,一双长脚飞也似地奔上楼梯,尚哉也急忙追赶在后。他隐约听见导演在后方大骂「喂,那两个是谁啊!」总之决定先不予理会。
高槻打开出问题的那扇门。
里头却空无一人。
门后的景象跟外侧贴了壁纸的布景完全不一样,木板和梁柱都裸露在外,就像后台一样,甚至没有特别区隔出房间,只是个跟二楼走廊布景同宽的空间。被切割出可开式房门的似乎只有高槻现在开的这一扇,往左右看去发现其他都只是一片薄木板。或许是被当成仓库使用,地上放着装满胶带和油漆罐等备品的纸箱,完全找不到会被误认成白衣长发女子的东西。
后方有个面对摄影棚外的窗框,于是高槻走上前,将窗户打开往下看。尚哉虽然也跟着一起往下看,却只看见几个沿着建筑物摆放的垃圾桶,没发现人影。
这时布景门被打开,导演和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外人给我滚出去!」
「啊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参观而已,但刚才好像有幽灵现身,所以想调查一下。我们这就离开。」
听了高槻的回答,导演就把戴在头上的棒球帽一把抓下。
「……真是够了!怎么每个人都在扯幽灵,还有完没完啊!只是在拍恐怖片怎么可能真的撞鬼啊,一群白痴!喂,马上重拍刚才那一幕,给我回到工作岗位上!外人统统滚出去!」
周遭的工作人员连声安抚破口大骂的导演,其他工作人员也推着高槻和尚哉,将他们赶到布景外面。
摄影棚内已经乱成一团了。音效组的滨村一脸郁闷地调整麦克风,更纱则坐在舞台布景的沙发上让妆造组整理发型,站在旁边的宫原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更纱的表情依旧难掩惊恐,浑身颤抖地接过水。这时大门被打开,有几名工作人员走进来,其中也包括小道具组的和田。他被里头乱糟糟的模样吓了一跳,逮住到处奔走的纯问:「喂,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人同时都在讲话。「你刚才有看到吗?」「有。」「我也看到了。」「就是幽灵。」「这部电影真的被诅咒了。」「我在之前的拍摄现场也遇过一样的事。」──尚哉将手放上耳朵,这些声音听起来都模糊不清,却完全没有扭曲变形的感觉。好几张嘴一张一合发出声音,明明或许其中有几个人说的话完全与事实不符。
尚哉再也撑不下去了。
「……老师。」
「嗯?怎么啦,深町同学?」
尚哉知道高槻在看自己。
「那个……对不起,我回去了。继续待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尚哉没办法回望他的脸,勉强挤出这句话后,就转身背对高槻,往摄影棚大门逃也似地跑了过去。
他知道高槻追上来了,也听见「等一下,深町同学!」这道声音。尚哉头也不回地推开沉重的大门。
然而在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尚哉被高槻追上了。
「等一下啊,深町同学。喂,你……」
这时,摄影棚大门再度打开,更纱从门后狂奔而出。
「高槻老师!高槻老师,等等,你要回去了吗?求求你再待一会好吗?因为又──」
说话的同时,更纱紧紧抱住高槻的手臂,像是要挽留他。
尚哉本想直接离开高槻身边──却发现一名身穿黑色羽绒外套的纤瘦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
男人拿着一台镜头超大的相机。
「啊啊,别挡路。好了好了,闪一边去。」
男人边说边用一只手将尚哉推开,另一只手则疯狂按下快门,长满胡子的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更纱满脸惊慌地看着男人。
「等一下,你是哪个单位的记者!从哪里溜进来的!」
「啊啊,别在意这种小事嘛!藤谷更纱,我拍到很棒的照片唷!标题就下『跟男模风的帅哥在摄影棚幽会』好了!」
男人笑着转过身,故意举起手上的相机展示后,往大门的反方向走去。
尚哉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这么看着男人离开。过了一会,才总算发现刚才那个人应该是狗仔。
更纱抱着高槻的手臂愣在原地,接着又无力地蹲坐下来。她已经顾不得发型凌乱,用力地搔抓浏海咕哝道:
「……讨厌,烦死了……拜托饶了我吧……」
结果尚哉和高槻直接离开了摄影棚。剧组似乎要继续拍摄,不过被导演气得大骂外人滚蛋,高槻也觉得先离开现场比较好。在那之后,更纱立刻被宫原拉回摄影棚了。
在回程的电车上,尚哉终于向高槻坦承自己耳朵的状况。
高槻没有责备尚哉,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跟平常一样的柔和嗓音──
「这样啊,要保重喔。」
说了这句话。
中途换车和高槻分开后,尚哉茫然地心想,啊啊,可能没办法再去高槻的研究室了。
从下周开始,一切又会回归日常。在校园内热闹举办的青和祭,如今只剩下堆积在社团会馆前的招牌和忘记撕下来的海报了。每堂课都一如往常继续进行,满脸倦怠的学生们有的打瞌睡,有的玩手机。周三第三节的「民俗学Ⅱ」依旧盛况空前,高槻也开开心心地讲述着都市传说。
没错,日常依旧如常。
耳朵恢复正常后,尚哉在校园里的生活方式依旧没变。他还是经常独来独往,尽可能与周遭保持距离。
不对──尚哉可能比以前更不想与人来往了。
无法辨认来向自己搭话的人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尚哉从没想过这会令他如此惶恐不安。他反而觉得当中一定有人在说谎,害怕与别人相处。
然后──那个男人在周四的时候来找他。
当尚哉上完一天的课,走出校区大门准备离开时。
忽然有人从旁边抓住他的手。
尚哉吓得转头一看,一个黄昏还戴着墨镜的男人,用长满胡子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着,紧紧握住尚哉的手。
「咦?什么?你是谁啊!」
「没事没事,到那边再细谈吧!总之要不要跟我喝杯茶?」
「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尚哉大声嚷嚷,那个男人就将嘴巴凑到他耳边。
「好了好了,不是要对你做坏事啦──是想跟你聊聊高槻彰良老师的事情,好吗?」
「咦……」
听到男人有些沙哑的低语,尚哉忍不住回头看他。
男人带着奸笑拉着尚哉的手,直接把他带进对街位于二楼的咖啡店。不等店员带位,男人就迳自走向窗边的空位,把尚哉赶到靠窗那一侧,自己则在对面坐了下来。
店员前来询问点餐时,男人没经过尚哉同意就扔出一句「两杯综合咖啡」,接着拿出香菸。
叼起一根菸准备点火时,男人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看着尚哉。
「啊~呃,对了。你还记得我吗?」
「我根本不认识你。」
听了尚哉的回答,男人才百般无奈地摘下墨镜。
「好过分唷,前几天才见过耶,要记住人家的脸啦。」
他将脸往前探。下巴尖尖的消瘦脸型,到处乱翘的头发,没刮胡子的嘴角。虽然那双眼尾有些下垂的眼睛浮现出熟稔的笑意,但总感觉不能掉以轻心。年纪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吧。
尚哉皱着眉头回望他的脸,回想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才恍然大悟。
是周日在摄影棚外拿着相机的男人。尚哉对他身上的黑色羽绒外套和没刮的胡子有印象。
「你~好~我叫饭沼,是独立记者。」
可能是看出尚哉想起来了吧,男人──饭沼这么说,将一张名片直接丢到桌上。在「饭沼贵志」这个名字上面,有个相当知名的八卦杂志LOGO。但他说是独立记者,表示那只是单纯写在名片上的挂名头衔吧。
「唉唷~真是的~我很头痛耶~其实之前拍的更纱的照片,居然被上面的人挡下来了。这确实写不出什么大新闻啦~但我真的快气死了,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拍到的照片耶。毕竟更纱过去都没什么八卦,还觉得很新鲜,照片也拍得满漂亮的。真是服了他们耶,所以我前几天算是做白工了。你有什么看法?」
饭沼将手肘抵在桌上吞云吐雾地抽着菸,用独特的抑扬顿挫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尚哉将身子往后退避开烟雾,瞪着饭沼。
「关我什么事?我根本没跟你说过话。」
「唉唷年轻人,像你这样马上就想跳到结论,会错过很多重要的事情喔?那就进入正题──你当时跟更纱抱着的男人在一起吧?就是那个很像男模的帅哥。不过已经查到他的名字了,就直接讲明吧。青和大学的副教授,高槻彰良老师。」
饭沼再次将脸探过来,举起手掌放在嘴边,用述说秘密的口吻说:
「偷偷告诉你,施加压力不让我们公开那张照片的,其实不是藤谷更纱的经纪公司喔。」
「啥?」
「因为总编也说得很含糊,我没办法好好跟你解释,但感觉是公司上层施加的压力。这就让大叔我有点好奇了,奇怪,那个帅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所以就努力调查了一番。名字还不成问题,只要给摄影现场的工作人员一~点点好处,他们马上就会说出来。继续深入调查之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饭沼微微一笑,下垂的眼角又垂得更低了。随后他抬起头灵活地吐出菸圈。
他用满意的目光盯着轻飘飘的白色菸圈,接着说道:
「那位老师,居然是贵崎商事社长的儿子。」
「贵崎商事?」
「还没求职的学生至少听过这家公司吧?日本首屈一指的巨大综合商社,也是亚洲数一数二的综合企业!这么大的公司,要给一家小小编辑部施加压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真亏他们能盯到这种地步。顺带一提,他母亲是曾在瑞士洛桑获奖的前世界级芭蕾首席,高槻清花。难怪那位老师的脸这么好看,毕竟妈妈是个大美人。」
饭岛叼着菸,嘴角上扬起来。
但尚哉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印象中有听佐佐仓说过他是资产家的儿子,却没有具体听说过他的父母亲。
「不过,就算是那个贵崎商事社长的儿子,只因为一张女演员的合照就忽然来施压,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啊。大叔我真的想不透,觉得应该有隐情,所以又查了一下。我嗅到某种可疑的味道,这就是记者的直觉吧──总之,只查到他小时候被绑架的事。当时周刊杂志用『神隐事件』这个标题登了好大的篇幅,而且犯人还在逍遥法外。那时候的社长还是爷爷,现在的社长是清花入赘的丈夫。」
饭沼面露奸笑地说:
「这起事件虽然变成公开调查,但发现失踪的孩子还活着之后,媒体界马上就被下达封口令了。就算挖出当时的报导,也不清楚详情如何。另外,那位老师高中以后就到海外留学去了。大学时回到日本,似乎又被家里赶出来,一直独居在外。总觉得在神隐事件后,他们整个家庭都毁了,好可怜唷。」
说完,饭沼做出双手一摊的动作。嘴上说着好可怜,语气中却感受不到丝毫同情。
尚哉觉得越来越不舒服,看着饭沼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还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现在就要制造出来。」
饭沼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他将菸放在菸灰缸里捻熄,重新看向尚哉。
「我在猜那个老师应该有点隐情,写成报导会很精彩的那种。而且那个老师的照片感觉很适合登在杂志上吧?这次虽然被挡下来了,但只要拿给其他杂志社,他们说不定会捡来用喔?要是能拿到这么精采的题材就好了。比如『那起神隐事件的真相!』这种报导,感觉也很有趣吧?」
「你知道真相吗?」
「所以正在集中证据啊──那个老师的照片,能拿的我都尽量拿到手了。还发现了一件事,那个老师的眼睛偶尔会变成蓝色。」
看到尚哉肩膀一震,饭沼眯细双眼。
「啊啊,原来如此,小哥你果然也发现他眼睛怪怪的吧。父母都是日本人,真的很奇怪吧。就算说是光线折射的原因,日本人的眼睛看起来也不可能是蓝色。」
「这话什么意思?」
「──听好啰,以下是我的假设。其实那个老师,是他母亲在别的地方跟外国人红杏出墙的私生子?」
「……啥!」
尚哉哑口无言地看着饭沼。这个男人怎么忽然说起异想天开的言论。
饭沼点了第二根菸,将全身靠在沙发椅背上说:
「这就是眼睛看起来像蓝色的原因,因为他是混血儿。母亲是前芭蕾首席,结婚前长年旅居海外,期间有一两个恋人也不是什么怪事。若把那一个月的神隐事件想成是被亲生父亲带走,那就说得通了。虽然最后儿子平安归来,但父亲发现母亲出轨,导致家庭破碎,于是儿子就到亲生父亲所在的海外待了一段时间。你看,这样一想,感觉每个环节都很合理吧?高槻清花婚后就从芭蕾界完全引退,但现在依然相当出名。『那起神隐事件的真相背后,是前世界级芭蕾首席的糜烂私生活!』简直是周刊杂志的绝佳题材呢。」
饭沼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的推理。
不过尚哉知道这个推理根本不成立。佐佐仓说过,高槻的眼睛是神隐事件后才变成蓝色。如果是因为混血,那应该要生来就如此,否则说不通。
尚哉越听越觉得愚蠢,于是想起身离开。
「真是荒唐无稽又失礼,很像八卦记者会说的话……我要走了,这些事跟我无关。」
「唉唷唉唷唉唷,等一下嘛!待会要讲的就跟你有关啦!」
饭沼举起脚挡住去路阻止,不让尚哉过去。
「其实我有事要拜托小哥。会给你工钱,听起来还不错吧?」
「啥?」
「我想继续调查那个老师的底细,感觉很值钱。」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抽菸的关系,饭沼那股莫名嘶哑的声线,带着一抹卑鄙的笑意,听起来模糊不清。尚哉心想,他的声音真让人恶心。
「小哥,你跟那个老师感情不错吧?就代替我在那个老师身边多转转,发现什么消息就把情报告诉我,再琐碎的小事都行。」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请让开。若你执意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尚哉硬是将饭沼的脚移开,跟正好将咖啡端过来的店员轻轻低头致意后,就准备离开店面。
饭沼对着尚哉的背影扯开嗓子大喊:
「唉呀唉呀,要回去啦!──算了,就算从小哥这边拿不到消息,我手里也有一大堆那个老师的情报了!」
尚哉吓了一跳,回头看向饭沼。
饭沼似乎以为成功阻止尚哉离开,于是笑着说:
「我是没差啦~只要能写出有趣的报导就好了,只是为此就必须有充分证据才行。虽然基本上都拿到手了啦,但还是希望有更即时的情报。原本以为小哥可能愿意帮忙,但不愿意就算了,我还有其他情报来源!」
饭沼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扭曲。不只是嘶哑而已,还会从低八度的声音变成金属般的尖锐高音,声线的走势简直乱七八糟相当刺耳。
尚哉用手捂住耳朵。
「……骗人。」
这句话伴随着吐息一同脱口而出。
「你说的这些话──是骗人的。」
态度始终得意忘形的饭沼,「啊?」了一声就闭上嘴巴。
尚哉将手移开耳朵,直接面对饭沼盯着他看。
「其实你对老师一无所知,这全都只是臆测,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你也想得到情报,才会来找我攀谈。我都知道。」
「啥?你在说什……」
饭沼原想大声回嘴,但跟尚哉对上眼的那一刻,却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吓得乖乖闭上嘴巴。
那种彷佛看到阴森诡谲之物的眼神,尚哉已经太习惯了。这种视线他至今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也知道自己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第一次不是对这个耳朵的能力感到愧疚,而是觉得像武器般强大。
「八卦报导可能就是要写这种毫无根据的谎言吧,但我一点也不想帮这个忙。再继续跟你讲下去,只会越来越恶心。」
饭沼的嘴角僵硬地抽搐着。
在对方说话前,尚哉扔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先告辞了。麻烦你不要再来了。」
虽然帅气地扔下这句话走出店面,但尚哉还是担心饭沼会追上来,于是尚哉暂时先躲回校园。
回头一看,发现饭沼并没有追过来。尚哉心想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他了,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个不停。
怎么办,高槻一定是被麻烦人物盯上了。
烦恼到最后,尚哉拿出手机。这时能商量的对象就只有一个人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事先将以前收到的那个手写号码加入通讯录,现在试着拨通那组号码。一开始虽然没打通,但对方马上就回拨过来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坚毅耿直的嗓音,让人联想到木刀。
『深町啊,怎么了?』
「那、那个──佐佐仓先生,现在方便讲话吗?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佐佐仓不但是高槻的儿时玩伴又是警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商量对象了。
尚哉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佐佐仓,佐佐仓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默默聆听。
全部说完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佐佐仓一声叹息。
『……真是的,又出现这种麻烦的家伙。』
「对、对不起。」
『错不在你,都怪彰良太大意了──啊……总之你别再跟那个记者扯上关系了。听见没有?之后就别管了。』
「咦?可是那家伙,以后可能还会在老师身边打转。」
『反正不管他怎么打听,也翻不出什么东西。关于那起神隐事件,当时警方也是竭尽全力调查……当时的搜查资料我也看过了。』
佐佐仓说:
『可是,真的完全看不明白。在消失的这一个月,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是被谁绑架,全都是未解之谜。事到如今,那个记者想查也查不出新的事实。既然是虚假情报,就会跟那个女演员的照片一样被挡下来。那小子的老爸就是那种人。』
「……什么意思?」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个老爸虽然跟儿子几乎断绝来往,但跟儿子有关的奇怪新闻,他会全部消灭殆尽。那小子上电视稍微引发世人的讨论时,据说他也将可能与自己有关的所有消息全都封锁了……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在保护彰良,还是在保护他自己。』
尚哉真的对高槻的父母一无所知。
他只听说高槻的母亲似乎在神隐事件后精神崩溃,所以高槻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暂时被寄养在海外的亲戚家,回到日本后也几乎没有跟老家往来。
对这位大企业社长父亲来说,现在的高槻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对儿子与更纱的报导施加压力的速度快得惊人,就表示对这些琐碎的报导相当留心吧。
简直就像──在监视一样。
『总之,你不必担心,我之后会再跟彰良说这件事……啊,但要是那个记者又去骚扰你,就马上跟我联络,切记。』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和佐佐仓通完电话后收起手机,尚哉抬起头来。
现在最后一堂课应该已经结束了,不过校园里还是很多学生。有个约莫十人的集团朝这里走来,应该是要去喝酒吧。
跟他们擦身而过时,尚哉发现其中几人的声音听起来扭曲变形了。
「抱歉~我明天有事。」
「啊~那部电影啊!我也有看!觉得很棒耶,超感人的!」
每一个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谎,但听起来就是歪歪扭扭的。
尚哉不经意盯着说谎者的脸,对方则一脸狐疑地看回来,然而马上就将目光从尚哉身上移开,继续跟聊天对象对话。
尚哉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研究室大楼前。抬头望向高槻研究室那边的窗,发现灯还亮着。高槻他──大概还在研究室里吧。
……因为耳朵恢复原状就跑过来,未免也太自私了。
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该跟高槻说一声。
于是尚哉走进研究室大楼爬上三楼,站在高槻研究室前敲了敲门。当房内传来「请进」这个熟悉的嗓音,尚哉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先做了个深呼吸,才打开房门。
「──啊啊,深町同学,你来了啊。」
高槻用一如往常的笑容迎接他。
尚哉准备进去时,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便停下脚步。
藤谷更纱站在研究室里面,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皮大衣。没看到经纪人宫原的身影,看样子是一个人来的。她瞪了尚哉一眼,似乎觉得他很碍事。
尚哉还在犹豫该不该进去,高槻就将手搭在他肩上请他进来。
「藤谷小姐此次前来,是想请我再去摄影棚调查一次,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毕竟我们都被导演轰出去了。」
「我会去说服导演!求求你,高槻老师,在那之后又不断出现奇怪的现象,我也看到幽灵好几次了!」
更纱对高槻哭诉的声音,完全扭曲了。
尚哉反射性地捂住耳朵,抬头看向高槻。
高槻低头看着尚哉,点了点头。
「──够了吧,藤谷小姐。」
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高槻对一脸愕然的更纱继续说道:
「我一直都怀疑你在说谎,连有灵能力这件事也一样。不过,伊索寓言《狼来了》的最后,出现了真正的大野狼。我无法保证这次出现在摄影棚的幽灵是假的,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会过去调查。不过刚才得到你在说谎的铁证,所以不用再骗我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藤谷小姐。」
「什么……说谎、怎么可能……你说我在骗你?老师,你也看到幽灵出现了吧!」
「幽灵?不对,我看到的是小道具组的和田先生。」
「……咦?」
更纱愣住了。
高槻那形状姣好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接着说:
「那是他的变装吧?在那场拍摄之前,和田先生就上去布景二楼了。可以上去那个地方的楼梯,有布景后面的左右两个,以及布景前方的大楼梯。当时工作人员和演员们都围在玄关大厅的布景前──当你用看到幽灵的表情指着二楼时,我就从大楼梯跑上布景二楼。如果原本在二楼布景后方的人从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应该会被谁看到才对,可是并没有。」
「看……看吧!没人从楼梯走下去,表示二楼本来就没有人啊。那果然是幽灵没错嘛!」
「不,既然如此,当时和田先生不在二楼这件事就很诡异了。」
「咦……?」
「直到拍摄开始之前,我都没看见和田先生从布景二楼走下来。可是骚动发生后,和田先生却打开摄影棚大门走回来。很奇怪吧,和田先生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到外面去的?──我猜答案就是布景后面的那个窗框吧。下方有一排大垃圾桶,和田先生应该就是从窗户跳到那个垃圾桶上。当我从窗户往下看时,他大概躲在垃圾桶里头。」
「那……那只是老师刚好没看见他走下来而已吧?摄影棚那么大,人又很多,没看到是理所当然的呀,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很遗憾,唯独我这双眼是不可能错过的。」
高槻这么说,脸上还是平常那副笑容。
他用纤长的手指滑过自己的眼睛,像是在描摹轮廓。
「虽然确实有看不见的死角,但大门一直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既然在视线范围内,我就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也会鲜明地记在脑海里。我的眼睛从以前就比别人稍微好一点,记忆力也不错。」
「这……这根本毫无证据啊!你从刚才就在胡说什么呀!」
更纱大声嚷嚷起来。
高槻不顾她的激动,继续说道:
「而且和田先生也在撒谎。他说以前有女演员在那个摄影棚自杀,不是用听说的语气,而是斩钉截铁地说『以前有个红不起来的女演员在这个摄影棚自杀』。所以我后来请刑警朋友查了一下,是不是真的有这起自杀案件──答案是NO。」
「什……」
更纱的嘴一开一阖,彷佛哑口无言,或许没料到高槻会调查到这个地步吧。
「然后,滨村先生也在撒谎。我向他请教那个摄影棚的音效问题时,他竟露出尴尬又为难的表情,说话方式也含糊不清,我就觉得他应该不想聊这个话题。但试着抛出其他拍摄现场经历的离奇现象话题时,他又毫无窒碍地侃侃而谈。我猜滨村先生很善良吧,是不会撒谎的那种老实人,从表情和态度就能看出来──藤谷小姐,如果要找人帮你撒谎,可要慎选对象才行啊。和田先生也就罢了,选滨村先生实在是大错特错。」
更纱的面部僵硬,气得咬牙切齿。
尚哉再次惊讶地抬头看向高槻。
当时高槻没有仰赖尚哉的耳朵,就已经看穿所有谎言了。
高槻继续说道:
「既然和田先生跟滨村先生的证言都不属实,那摄影棚出现幽灵这件事顿时就失去可信度了。也就是说,一开始听到的那个音乐盒的声音也是你的计谋。是你或你拜托的某个人搞的鬼吧,毕竟只要利用手机,马上就能放出音乐了。啊啊,说不定是宫原小姐做的呢。聊到音乐盒的话题时,她的态度也不太对劲。」
更纱的视线瞬间动摇起来,看来一切都如高槻所说。
当更纱提及摄影棚发生的离奇现象时,宫原确实只在音乐盒这件事插了嘴。那或许是她感到内疚的表现吧。
「……不对,我没有、说谎。」
即使如此,更纱仍像是要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声音般,努力说出这句话。
彷佛被咬碎的声音刺耳地嘎嘎作响,颤抖不已。
「我在那个摄影棚看到幽灵……真的看到了!」
「是『白衣长发的女子』幽灵吗?当说出这句话时,我就怀疑你在撒谎了。」
更纱死命挣扎,高槻却只是微笑着攻击她的弱点。
「你口中的『幽灵』故事,整体来说还是太草率了点。你应该是想塑造一个大家都会认为是幽灵的形象吧?」
「……什么形象,草率又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幽灵的外观。」
说完,高槻转向书柜,用手指滑过并排的书背。
「自古以来,幽灵就是深受文艺与艺术圈喜爱的题材,有『亡者之魂』这个意义在,因此通常会被冠上生前的姓名,也有阿岩或阿菊这种以个人姓名广为人知的幽灵故事流传至今吧。不过,有很多幽灵的故事是描述在某个地点出现陌生人的灵魂。以前的幽灵出现时大多会阐明自己的姓名与身世,可是故事一多,幽灵是哪里来的某某某这些生前资讯就不是那么重要,变成用『幽灵』一词就可以概括的存在。近世虽然有很多以幽灵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但几乎都不是『有名有姓的幽灵』,而是普通的『幽灵』。」
高槻用上课的语气这么说,并从书柜抽出一本书,书名是《全生庵藏.三游亭圆朝收藏 幽灵画集》。似乎是夏天时去看的那场幽灵画展的型录。
「像这样用『幽灵』一词全数概括引发的现象,导致外观被类型化,衍生出幽灵就是这副模样的固定概念。过去一般都是亡者穿的白色和服及一头乱发,近世所描绘的幽灵绝大多也是这种形象。受到这个时期的幽灵画影响,日本的幽灵一直以来都是没有脚的。」
说着说着,高槻将书本摊开,向更纱展示里面的内容。那一页刊载的是圆山应举所画的《幽灵图》,是个穿着白色和服的长发女子,没有双脚。
「可是现代的怪谈,特别是在影像类的鬼故事中,基本上都被身穿白衣、长发披在脸前的女子这个形象支配了。在夏天经常播放的『恐怖灵异影像特辑』节目中介绍的影片,绝大多数的幽灵都是这种类型。我很喜欢那种节目经常收看,所以非常清楚现代人对幽灵抱持的印象是什么。」
高槻面带微笑地继续说着,心情似乎比先前还要开心不少。每次聊到喜欢的话题时,这个人的表情总像孩子一样欢乐。
「跟以往的幽灵不一样的地方,自然会想到从白色和服转变成白色衣服,但『白衣长发女子』这个形象是如何流传与固定下来的呢?近年被称为日式恐怖的日本恐怖片就是幕后推手。由于电影中出现的幽灵大多有脚,所以近期几乎看不见无脚的幽灵了。」
这次他又拿起一个资料夹,拿出上课时发给同学的讲义,上面载有《七夜怪谈》和《咒怨》中出现的怨灵照片。印象中贞子和伽椰子都有双脚。
高槻将那份讲义递给更纱,继续说道:
「喏,你说摄影棚里出现的幽灵,是不是跟这些很像?所以才说你的故事结构太草率了。虽然事先捏造出女演员死在摄影棚的故事,但出现的幽灵造型未免也太模式化了。倘若将幽灵定义为『亡者会以生前的模样现身』,那亡者的模样应该会各不相同。至少不要选贞子这种类型,塑造得更有真实感一点比较好。」
「别……别小看我!」
更纱用力将高槻递出的讲义一把挥开。
被弹开的纸张飞到天花板附近,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高槻一脸惊讶地伸出手,灵巧地抓住飞在空中的纸张。
更纱的肩膀上下起伏,瞪着高槻说:
「我真的有灵能力。为什么要单方面断定这是在说谎呢?你不是没有灵能力吗?那应该无法证明我没有灵能力吧!我看得到!没错,这个房间里也有幽灵!你看,就在那边!那个书柜的阴影处也有!你们都看不见吧!」
更纱指向研究室各处,用极度歪曲的声音大声嘶吼,让尚哉面部扭曲捂住双耳。她的音量太大,让人听了相当难受。
「啊啊,请不要大呼小叫,藤谷小姐。我的助手都要昏倒了。」
高槻将手放上尚哉的肩。
「我们确实没有可以称之为灵能力的力量,可是──至少有能听出你说的这些话并非事实的力量。」
「什么意思啊!」
「就看你如何解释吧。」
高槻再次露出和善的笑容。
他让尚哉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再拿另一张椅子给更纱坐。
「请坐,藤谷小姐。先冷静下来,我们再多聊一会吧。我去准备饮料。」
说完,没等更纱回答,高槻就迳自走向窗边的小桌。更纱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的背影,最后自己将椅子拉到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高槻手上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自己的蓝色马克杯、尚哉的狗狗图案马克杯,以及访客用的马克杯。
看到放在眼前的迷幻风大佛图案马克杯,更纱的脸瞬间抽搐了一下。
「……这是什么?」
「热可可。甜食有助于舒缓心灵。」
高槻这么说,刻意不提杯子的图案。
他在更纱对面的座位入座后,果然将放有热可可的蓝色马克杯拿到手边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微笑后,再次看向更纱。
「好了,藤谷小姐。虽然我已经对你的灵能力话题没兴趣了,但很好奇你这么做的动机。我对人的感情尚有理解不周之处,所以不太清楚。你为什么想推迟自己这部电影的进度呢?」
更纱将视线落在眼前的马克杯上,陷入沉默。
高槻不顾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为什么想掀起幽灵之乱?是不想演出那部电影吗?还是讨厌B级恐怖片?但你之前说过要在这部电影赌一把,我认为那句话是真心的。宫原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也都说过你很重视那部电影。到底是为什么呢?」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提问,更纱还是紧咬牙关神色凝重。像猫一样的那双眼睛深处,汹涌的情绪正在激烈翻腾。
可是,感觉下一秒就要扑向高槻的那份激动,在更纱深深叹一口气的同时,也被镇压下来了。
她换了一张脸,变得冷静又沉着,彷佛刚才暴露在外的情绪都被塞进面具底下似的。
「……我只是不想被埋没而已。」
这句呢喃的声音相当平缓。
更纱跷起纤细的双腿,手肘用完美计算过的角度靠在桌上撑起下腭。更纱摆出宛如写真集的姿势,以及彻底控制情绪的表情,看着高槻说:
「女演员啊,年轻的时候就像鲜花。只要趁年轻貌美的时候推出话题作品,让名声家喻户晓的话,就能被捧上好一阵子。电视剧、电影、广告的工作接不完,名声就会传得更广,又会增加后续的工作机会。经纪公司也会费尽心思帮忙宣传──可是,这仅限于二十五岁以前。只要没有下一个话题作品加持,工作就会越来越少,就算有,也不会是女主角,只是女二女三而已。要是被后面出来那些更年轻可爱的女孩不断往前推,马上就无路可退,经纪公司的支援和宣传也会骤减。公司已经渐渐不想帮我宣传,登上电视和杂志版面的机会变少之后,人气就会衰减,这些我都知道。」
更纱语气平淡地这么说。
这么说来,宫原也说过,藤谷更纱正面临最关键的时期。要是现在没办法存活下来,工作就会越来越少。更纱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从以前到现在,藤谷更纱的代表作就只有出道作《在森林沉睡》,大家都说其他作品根本难以超越……没错,所以最近连上电视的机会都变少了。可是啊,无意间在参演的综艺节目上说『有看过幽灵』之后,隔天就被写成网路新闻四处流传,蔚为话题了。」
更纱喉咙深处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然后,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综艺通告变多了。虽然被冠上『灵能力女演员』这个称号,而且大部分都是被搞笑艺人围着调侃的节目,但上电视的机会增加了。因此我的国民认知度节节攀升,戏剧类工作也慢慢增加。」
「啊啊,这么说来,之前听说过电视圈就是得靠贩卖形象维生呢。」
高槻这么说。
「这个女演员是清纯型,这个男演员是时尚都会型,这个偶像是可爱型,这种方式感觉比较好推销吧。不论是广告还是电视剧,顺着事先营造好的形象去演就很轻松,观众也容易接受。而且世人──已经接受你被冠上的『灵能力女演员』这种形象了吧。」
所以更纱只能继续演下去。
扮演自己创造的「灵能力女演员」这个角色,一辈子都得贴合这个形象。
「……只是呢,靠这个形象得来的工作邀约,果然跟年轻时不一样了。」
更纱轻声嘀咕着,嗓音中带着一丝苦笑。
她一手撩起乌黑长发,看着高槻说:
「盼了这么久才到手的主演电影,居然是恐怖片,这种类型根本不能卖座嘛。而且导演毫无知名度,又不是改编自畅销小说作品。可是,这不代表没办法拍出好作品。导演的影像品味相当独特,剧本方面光看大纲可能会以为是B级电影,但其实下了很多工夫。也有许多优秀的人才加入美术组──但果然还是不行。」
更纱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又呵呵笑了起来。
「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让我们宣传啊,连媒体都不想给我们太大版面,也没有人来采访。不管做出多棒的电影,只要观众不知道世上有这部电影存在,那就是枉然。我认为再这样下去,这部电影就会乏人问津,最后只会在少数几间电影院上映,马上就下档结束。」
「也就是说──你认为这场幽灵之乱可以当作电影的宣传?」
高槻用终于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更纱用风情万种的动作耸耸肩,点头回应:
「是啊。在恐怖片拍摄现场真的发生离奇现象,应该能掀起一点话题吧?说穿了,都是多亏了我的『灵能力』形象,这部电影才会来到我手上。电影预计在明年夏天上映,正好是电视播放怪异特辑的季节,到时候媒体可能会为我写一篇『在摄影现场撞鬼的女演员』的报导呢。喏,高槻老师之前不也上过类似的节目吗?只要说老师还特地到摄影棚调查,包装宣传一番,就更有机会被拿来做成企画了。毕竟老师当时上那个节目时,网路上还争相讨论『那个帅哥副教授是谁』呢。」
「不好意思无法完成你的愿望,我已经不想再参加那种节目了。」
「是吗?真可惜,期望落空了。」
「──宫原小姐知道你的所有计画吧?」
高槻问道。
更纱点点头。
「知道呀,她被我吓呆了呢,还骂我傻……但问那经纪公司会不会在我身上多花点宣传费时,她就乖乖闭嘴了。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也是出于无奈啊!」
更纱的嗓音又变得激动起来。
她脸上浮现出相当真实的情绪,像是把面具狠狠摘掉了似的。锐利的双眸涌现出泪光,狠狠瞪着高槻。
「是啊没错,这么做都是为了出名!拍摄进度稍微推迟一点,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一定要把电影摆到世人眼前才行,要是埋没了这部电影就不可能卖座了啊!不管导演拍出多好的画面,演员发挥多精湛的演技,众多工作人员贡献多厉害的技术……只要没有观众,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所以、所以我才……」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哭声之中。
更纱低下头,注意不让泪水弄花妆容,并从要价不菲的包包中拿出手帕轻轻拭泪。
随后,更纱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情绪再次收束,立刻变回女演员的表情。
更纱或许也是用这种方式一路走来的吧。如果不是写在剧本上的要求,女演员是不能哭的。以往都是用一个深呼吸,将所有泪水和怒火压回心底深处,在镜头面前装出美丽大方的模样吧。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我已经全招了。高槻老师,你满意了吗?」
更纱从正面狠狠地盯着高槻看,两边嘴角微微上扬。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女演员又蠢又难看?」
「没有……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你很诚实。」
高槻摇摇头说。
这一次,更纱发出了「啊哈」的笑声。
「这些安慰的话就免了。想笑就笑吧,这样我比较痛快。」
「我不会嘲笑你,就跟那个摄影棚的工作人员不会嘲笑你一样。」
更纱忽然闭口不语。
高槻直盯着更纱,用平稳的嗓音告诉她:
「『希望假装那个摄影棚会闹鬼』,你是这样拜托和田先生跟滨村先生的吧?他们应该可以拒绝要求,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配合你的谎言。这不单单是因为屈服于主演女演员的威严之下……我猜你也把刚才对我说的这些话,老实地告诉和田先生他们了吧?」
更纱那双始终散发强烈光芒的眼眸,只消一瞬就泛起了泪光。
她的所作所为一定不是正确的。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极度难堪,身为女演员不该有的行为。再说站在现场工作人员的立场,拍摄进度延迟应该是麻烦透顶的事,一般而言都会觉得幽灵之乱是愚蠢至极的点子。可是,和田和滨村都乖乖顺了更纱的意。
因为更纱就是如此拼命。
因为他们也不希望这部电影被埋没。
「话虽如此──我觉得幽灵之乱还是到此结束比较好。再怎么说,导演都太可怜了。」
「……嗯,我知道了。」
听高槻这么说,更纱也老实地点点头。
接着,她将放在眼前的马克杯拿过来喝了一口,轻声说了句「好甜」。
「我好久没喝热可可了。高槻老师,你是蚂蚁人吗?」
「建议你可以积极摄取甜食喔。糖分是大脑非常重要的营养来源,也有研究发表指出,摄取甜食可以获得欣快感。」
「怎么可以对必须管理身材的女演员说这种话呢。」
「如果不能自由品尝甜食,那我果然不适合演员这条路。」
高槻将自己的热可可送到嘴边,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
随后,高槻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再次看向更纱。
「──《在森林沉睡》。我非常欣赏你在出道作中展现的演技。」
更纱用双手包覆着马克杯,低下头说:
「……谢谢你,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再也接不到那种奇迹般的角色了。」
「你现在也是一名优秀的女演员啊。我很期待电影上映。」
更纱的肩头微微震颤起来。
可能是在笑,也可能是在哭。垂下的发丝遮住她的脸,从尚哉的方向看不见她的表情。
「谢谢你──我想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在演艺圈待到变成老太婆为止。如果愿意继续支持我,我会很开心的。」
更纱用没有丝毫扭曲的坚毅嗓音这么说,抬起头来。
接着将双手捧着的杯子拿到嘴边一倒,一口气喝完。
喝法虽然很豪迈,但喝完之后,更纱的脸还是用力地皱成一团。
「呜哇,好甜!等等,高槻老师,你居然有办法喝这种东西!」
「我超爱的。需要的话,我倒杯水给你吧。」
「不必了──我要走了。」
说完,更纱便站起身。
高槻说:
「我送你到楼下吧?」
「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回去。谢谢你招待的热可可。」
更纱往房门走去,高跟鞋底踩得喀喀作响。
当更纱准备伸手开门时。
「──啊啊,藤谷小姐,有件事忘了问。」
高槻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更纱停下脚步,高槻朝她的背影开口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捏造『有灵能力』这个谎言?」
听到高槻的疑问,更纱沉默了几秒。
接着,她依旧面对着房门说:
「小时候,我真的有看过。」
「咦?」
「大概在小学以前,我常常看见幽灵。在脱口秀上说过看到祖母幽灵的事吧,那个不是编出来的。」
高槻睁大双眼转头看向尚哉,尚哉也一脸惊讶地跟高槻对上视线并摇摇头。他完全没有从更纱的嗓音中感受到一丝扭曲。
既然如此,在脱口秀时曾经让尚哉怀疑耳朵出问题的更纱的故事,本来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因为说了大家都不相信,当时就决定假装自己看不见。结果不知不觉中,就真的看不见了……不相信也没关系,觉得我在撒谎也无所谓。」
「不,我相信你!」
高槻急忙从座位上起身说道。
「所以能不能再跟我聊聊那件事呢,藤谷小姐──」
「不好意思,下次吧。」
说完,更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同时转头越过肩膀看向高槻。
她脸上露出立刻就可以投入广告拍摄的美艳笑容。
「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拍摄。老师说得没错,往后我要拿出认真的态度,全心投入女演员这条路。再会了,高槻老师。」
高槻慌忙地想要冲上前去,更纱却在他眼前「啪哒」一声关上了门。
听得出再也不会止步停歇的规律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
「……啊啊啊啊,怎么这样……」
高槻维持紧紧挨着房门的姿势,当场无力地蹲坐下来。尚哉用请节哀的眼神低头看着他。
「放弃吧,老师。现在追过去也不太妥当。」
「嗯,我也这么觉得……但没想到其中居然有真实的经历。」
「抱歉,因为前阵子我的耳朵不太灵光。」
「唉唷,不是你的问题啦……」
高槻还是蹲坐在地上,只是转换方向面对尚哉。可能是还没有力气站起来吧,他就维持这个姿势,再度颓丧地低下头。
尚哉低头看着那个埋在柔顺褐色发丝里的发旋,轻声嘀咕道:
「对了……」
「咦?」
高槻抬起头。微微歪着头仰望尚哉的样子真的像极了狗,让尚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禁想起以前养的那只黄金猎犬。
「是说老师……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自己看穿谁在撒谎吗?」
「嗯,如果是稍微思考就能看穿的谎言,基本上都可以。」
高槻答得很爽快。尚哉带着半分确信和半分觉得狡猾的心情,低头看着高槻。
「那怎么不在那个摄影棚全都说出来?这样一来,这件事就能马上解决了。」
「你问我为什么……当时导演气得火冒三丈,大家的情绪也很激动啊。我这个超级局外人要是在那个地方自以为是地说这些话,只会把局面闹得更混乱──而且,有一件事我还没弄明白。」
「没弄明白?」
尚哉心想,高槻居然也有弄不明白的事情啊。
高槻说:
「深町同学为何不把耳朵出问题的事情告诉我呢?我始终不明白。」
「咦……」
尚哉瞪大双眼。
「难道……老师早就发现我耳朵出问题了?」
「嗯。抱歉,深町同学,因为我不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才没说出来。而且我一直在观察你的状况……真不好意思。」
高槻维持蹲坐的姿势看着尚哉,头又往旁边歪了一点。
啊啊──尚哉一只手捂住了脸。
是啊,高槻怎么可能没发现呢?这个人那么善于观察他人,头脑又聪明,一定马上就发现尚哉不对劲了吧。
这人真的很狡猾。他确实不会说谎,但也不会把话全说出口。
「深町同学,你生气了?」
「我、我哪有生气啊!──对了老师,既然你能自己看穿谎言,就不必每次都带着我去调查啊!不管是带路还是常识担当的工作,其他人都可以做啊!」
「咦?才不要呢,我只要深町同学。之前也说过了吧。」
「……为什么啊?」
「别说这些了,深町同学为什么不把耳朵的事情告诉我?」
高槻站了起来。
他弯下腰,从上往下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尚哉。
尚哉下意识闭上眼睛。他觉得现在近距离看着高槻的眼睛太危险了。只要看着高槻的眼睛,就会把不想说的话都说出口。
但无论如何──尚哉也觉得是该告诉他才行。
否则可能再也不能来这间研究室了。
「因为……」
尚哉将目光从高槻身上移开,开口说道:
「因为,要是我的耳朵恢复正常……变得跟其他人一样的话,老师可能就不再需要我了。一想到这里,就……说不出口。」
尚哉用含糊不清的口气嘀咕着。果然很难启齿。他知道自己的行为非常幼稚,感到无地自容。
这时,高槻忽然垂下头。
他直接转向一旁,用手捂住嘴巴。
但没能抑制住的笑声还是从鼻子喷出来,最后高槻还是把手放开了。
「──呼、哈、啊哈哈哈,什么,什么嘛,居然是这种理由……啊哈哈哈哈!」
「老、老师,这有什么好笑的!」
满脸通红的尚哉看着忽然大笑出声的高槻。
高槻还是笑个不停,整个人笑弯了腰。
「当然好笑啊!哈哈,你真傻,居然在想这种事!」
「居、居然笑我傻!这种时候怎么可以笑我!」
「因为你真的太傻啦。你听好了,深町同学,除了你的能力之外,我姑且还是会尊重你的人格。」
「竟然说这种话……平常老师一发现不是真正的怪异现象之后,就会马上失去兴趣不是吗?那我……」
「啊啊,就是这个想法才蠢。深町同学,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高槻再次凝视着尚哉的脸庞,继续说道:
「不论是我还是你──就算失去这股力量,过去的经历也不会改变。」
尚哉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看向高槻。
眼前是那对夜色般的眼眸。
先前饭沼说的那些话果然只是胡扯,这双眼才不是随便用因为混了西方人的血统这种理由就能解释的。他从来没看过眼睛是这种颜色的人,彷佛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遍撒了无数星辰。没错,这跟以前尚哉参加那场深夜祭典时看见的夜空一模一样。
「就算毁了我这双眼,烧烂背上的伤痕,我的过去依旧存在一个月空白的这个事实也不会消失。如今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经历了那场过去,你也一样,深町同学。你过去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你。呐,深町同学,我们是同类。我们都是从过去的某一个点──偏离了以前走过的路,改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而那个地方跟普通人走的路有点不一样,就像是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
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以前那条路了。高槻明白这一点。
尚哉也很清楚。高槻说得没错,失去耳朵能力的那段期间,能不能活得比之前更自由呢?完全没有。
彷佛身处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上,眼前的景色跟普通人所见的世界有些不同。尚哉和高槻要在这种地方继续走下去。即使有人陪在身边,也总觉得只有自己身处不同的立场,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啊啊,所以高槻过去才会不断对尚哉说那些话。
「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这些都是高槻的真心话。
在绝对没有光明可言的境界世界中,高槻选择了尚哉与他同行。
「没错,所以──你的烦恼全都是杞人忧天。」
高槻微微一笑。
夜色般的眼眸变回充满亲切感的焦褐色,尚哉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老师。」
「嗯,怎么了?」
「距离太近了啦!」
尚哉用双手将高槻推开,接着说道:
「你也该学学日本人的社交距离了吧。是我也就算了,要是每次都对女性做这种事,总有一天真的会被告上法院喔!」
「我知道日本人的个人空间很广啦,可是你不觉得,靠近一点才能摸清楚对方的想法吗?感觉能看出藏在眼眸深处的真相。」
「谁知道啊。」
被尚哉推开后,高槻面带苦笑地开始整理周遭。他将方才拿出的书和资料夹放回书柜,伸手准备收拾更纱用过的马克杯,这时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尚哉正疑惑是怎么回事,高槻的表情彷佛在说刚刚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啊啊啊……糟糕,忘记跟藤谷更纱要签名了……!」
见高槻抱着头这么说,尚哉忍不住噗哧一笑。
「老师,难道你是她的粉丝?」
「没有,不是我啦,是阿健。」
「──咦?」
这么说来,佐佐仓还特地来看校庆的脱口秀。
当时本人虽然矢口否认,但果然是粉丝没错,不过有点意想不到就是了。
「怎么办,现在追过去来不及了吧……」
「应该吧。是他拜托你的吗?」
「也不是……因为阿健平常很照顾我嘛。」
高槻用万念俱灰的表情这么说。
他拿在手上的马克杯,上面还留着更纱红色的唇印。这么说来,感觉研究室的空气中还有一丝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
──藤谷更纱以前看得到幽灵。
曾经拥有这股力量的过去,会对现在的更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明明看得见幽灵,却始终假装看不见这一点,或许跟她现在得在众人面前展现演技的女演员职业有所关连。
结束这场闹剧后,她说往后要拿出认真态度,全心投入女演员这条路。声音没有一丝扭曲,非常干净清晰。
但愿她如今走的这条路能通往她的梦想。尚哉转头看向更纱走出去的那扇门,如此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