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枣离开诊疗室之后,穿梭于布满人群的走廊上。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显得有点模糊不清。当然,现在就连稍微打一下瞌睡都不行。一旦睡着,灵魂又会立刻被拖进「红色眼珠」的恶梦当中。
此时已将近正午时分了。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接受各式各样的精密检查,才总算等到确定身体健康无病的报告结果出炉。母亲侑子应该早已完成体检程序,正在等待较慢接受检查的自己才对。
(……得快点回到镇上才行。)
其实就算赶回镇上,枣也不晓得身为普通人的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么。纵使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多少帮上直人他们一点忙。
枣来到设有综合挂号区的挑高大厅。大厅里挤满了等着挂号看病以及领药的门诊病患。她一边设法穿越拥挤的人群,一边寻找母亲的身影。
直到几乎快绕遍整座大厅之际——
「枣,这里这里。」
一只手臂从陌生人的脑袋瓜子中间伸了出来。只见母亲侑子静静坐在靠墙边的板凳上。
「……咱们母女俩的个子都很娇小,实在很难发现彼此的身影呢。」
侑子轻声笑着。每次只要跟母亲约在这一类的地方碰面总是很伤脑筋,因为母女俩都很容易被埋没于人群之中。
「枣,妳的检查结果如何?」
「好像是健康良好。」
枣开口回答。
「我的也是健康良好呢……照这样看来,应该是可以直接回家了才对。」
枣站着等待侑子起身,但侑子却反而催促枣坐回板凳上。
「妈,说真的,我想快点回到镇上……」
「妈妈昨天睡眠不足,想先聊个天驱散一下睡意啊。要不然我怕待会在半路上会不小心发生交通意外。」
经侑子这么一说,枣才注意到母亲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睑也有点浮肿。大概是那名女管家昨晚打电话过去之前,她就已经几乎没有躺下来休息过,才会感觉这么疲惫吧。
枣勉为其难地坐到母亲身旁。
侑子明明说想要聊个天,却迟迟没有开口。或许还是自己主动打开话匣子比较妥当吧。枣心里正这么想着,不料母亲却突然开口对她说道:
「……枣,妳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
枣一脸惊讶地看着母亲的侧脸。自己的视线跟坐在隔壁的人一模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除了跟母亲在一起之外,平常实在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
「正因为我们母女俩非常相似,所以妈妈一下子便可以看出枣有心事喔。其实打从放暑假之前,妈妈就觉得枣的模样有点不太对劲。最近妳更是几乎成天都在想着那件事情对不对?就连晚上睡觉时,感觉也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呢。」
隔了一会儿之后,侑子又补上了一句:
「八成是跟男孩子有关对不对?」
枣的双颊顿时变得滚烫不已。
「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妈妈听喔。」
话虽如此,但枣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述说自己内心的烦恼才好。她从来没有跟别人商量过这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人际关系方面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虽然以往跟任何人都可以营造出还算不错的关系,但唯有绫乃与直人让她产生想要主动建立友谊的念头。
「……我好像是个很狡猾的人。」
枣开口说道。
「我有一个女生朋友……由于很多个人的因素,导致她很有可能必须启程前往某个遥远的地方。其实她根本就不想去,但她如果不去的话,就会害得某个跟她很要好的男孩子吃尽苦头。所以她硬是压抑自己的感受,决定动身前往……」
这种像极了小孩子的笨拙说明,令枣觉得很难为情。不过即使如此,侑子还是默默等待她继续说下去。还好她并没有表现出傻眼、讪笑或是惊讶的表情,总算让枣稍微松了一口气。
「当然啦,那个男孩子也不希望我这位朋友离开。而我虽然也知道那个男孩子的心意……但却怎么样也无法明确地告诉那位朋友。至于为什么说不出口,原因就在于我对那个男孩子……」
在她支吾其词的瞬间,至今看过的直人身影接二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中。去年夏天,第一次在图书准备室交谈时、他救自己逃出「YOMIZI」恶梦时、前阵子两人骑着同一辆自行车前往市立游泳池戏水时——
「……因为我喜欢那个男孩子,内心总是会不经意地产生等那个女生朋友离开之后,或许我就可以跟那个男孩子交往的想法……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待那个女生朋友离开的日子到来。」
她想讲的话到此告一段落。总觉得自己好像连无关紧要的部分都描述得过于详细,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的说明根本就不够充分。
「……我问一个问题喔。」
侑子开口说道。枣闻言立刻挺直背杆。
「妳认为自己在哪方面的表现算得上是狡猾的人呢?妈妈实在是分辨不出来啊。」
「咦?」
枣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就是……。」
「枣明明什么事都没做不是吗?妳并没有对妳那位女生朋友,或是心仪的男孩子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妳只是保持沉默而已……以这样的言行举止来说,根本无从断定妳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狡猾的人啊。」
枣定睛凝视着自己的膝盖。经母亲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确实只是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绫乃他们而已。就连绫乃对她说出「直人就拜托妳了」这句话时,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连忙起身逃离现场而已。
「妳这孩子从小就一直很关心自己身旁的亲朋好友。虽然这种事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但妈妈相信妳一定是过于习惯这种生活模式了吧……不过最重要的心意,还是得亲口传达给妳想传达的人知道不可。这是妈妈个人的经验谈喔。」
「那么说,妈妈也奉行着这个原则吗?」
「当然,所以才能跟妳爸爸结为连理啊。」
侑子轻描淡写地说道。枣内心顿时浮现出另一股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难为情感受。她从来不晓得,也没料到居然是由母亲主动向父亲提出结婚一事。
「以后有机会的话,建议妳还是把内心的话全部说出来比较妥当喔,包括对那个男孩子的心意。如果是值得妳信任的好友,那么就算跟对方稍微吵上一架也没关系啦……我能给妳的建议就只有这些啰。」
枣牢牢记住了母亲所说的这番话。虽然她现在还无法决定究竟该怎么做,但至少不会再采取跟以往一样的逃避态度了。
侑子突然伸手捂住嘴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也差不多该启程回家了呢。」
结果就算和母亲闲聊了一下,似乎还是驱除不了她的睡意。这一点令枣颇为在意。
「需要我去买罐咖啡给妳喝吗?」
「嗯——也好,那就麻烦妳了。」
「好,在这里等我喔。」
话一说完,枣便动身前往大厅的另一侧,在抽烟区旁边应该会有自动贩卖机才对。当她穿越人群缝隙缓缓往前推进之际,才突然想起医院其实允许访客在这座大厅使用手机一事。
她立刻开启手机电源,发现绫乃传了一封简讯过来。她掏出硬币投进眼前的自动贩卖机,一边按下罐装咖啡的按钮,一边快速扫视绫乃所传的简讯内容。
「……镇上居民可能已经全都遭到恶梦感染。如果妳身旁刚好有其它镇民在的话,记得提醒他们千万不可以睡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顿时贯穿全身。枣拾起掉落在取物口的罐装咖啡,马上快步冲回大厅。虽然沿途撞到好几名陌生人的肩头,但她几乎不以为意。她用比刚才来买咖啡时更快的速度回到靠墙的板凳旁。
罐装咖啡从枣手中滑落,发出一阵喀当声响。
只见侑子就这么靠着椅背,头部颓然无力地前倾低垂着。
「……妈?」
枣以颤抖的语调呼唤着。但是,母亲却毫无任何反应。
难道说,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她刚才明明还在跟自己聊天耶。
枣伸手搭住母亲肩头,使尽全力不断地摇晃着。
「妈!妳快醒来啊!妈!」
母亲的身体彷佛死人般毫无动静。冷酷的现实重重压在枣的身上。
看来母亲的灵魂已经遭到吞噬——被那个叫作「红色眼珠」的梦神……
商店街上几乎不见任何人影。直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行经某间历史悠久的拉面店门口。现在明明是正午时分,店里却空无一人,只见店员抬头看着摆在柜台后面的电视。直人刚好瞥见萤幕上出现一条内容为『陷入意识不明状态而被送进医院的病患人数已经超过两百人』的跑马灯讯息,被害状况似乎变得比早上更为严重了
绫乃就站在一间拉下铁门的药局门口。她似乎刚好讲完电话,正转身走回直人身边。
「枣说她准备回镇上了。」
她露出有点暗淡的表情说道。
「咦?她不是说她妈妈也失去意识了吗?」
我母亲陷入一觉不醒的状态了——绫乃在几分钟前收到枣传来的这封简讯。八成是灵魂遭「红色眼珠」给吞噬了吧。
「她说可以帮忙照顾她妈妈的人刚好也在医院,所以决定拜托对方照顾;还说她讨厌什么都不做,只能静静等待事情落幕的感觉。」
「可恶……」
直人对包含自己等人的不中用感到相当气愤。天大的危机正逐渐逼近自己周遭的人们,但找出恶梦「创造者」一事却迟迟没有进展。
「直人,你那边的结果如何?你刚才不是去找很多人问过话吗?」
「……嗯,是没错啦。」
透过永田的介绍,他跑遍所有商店街里头的店家,询问了有关那场梦境的事情,目的是为了确认永田所说的是否属实,以及尽可能多收集一些有关「红色眼珠」的情报。
「没能问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或者该说每个人的讲法都一模一样。时间是傍晚时分,地点则是在某所学校,有一个女孩子站在操场上……就这样而已。」
虽然临走前有提醒跟他交谈过的人,请他们这一阵子就算再怎么累也尽量别真的睡着,不过究竟能发挥多少效果还是未知数。况且直人不仅是突然出现,还对他们讲了那些话,对方似乎也颇感困惑的样子。
「这样啊……」
绫乃低头望着地上。时间一分一秒毫不留情地流逝。两人都很希望能够阻止人们的灵魂持续遭到吞噬,以及阻挡「红色眼珠」闯进现实世界的事态发生。为了达成这项目的,他们非得查出身为这场恶梦「创造者」的真实身分不可。但是,现在的他们仍旧处于摸不着边际的状态。
「要是能掌握到什么线索,不知道该有多好……」
「这个嘛,虽然还称不上是所谓的线索,不过……」
就在绫乃话刚讲到一半之际——
「啊,方便打扰一下吗?」
耳边传来一阵宏亮嗓音。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一名年轻警察刚好跨下自行车。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就站着闲聊啊。」
绫乃以冷淡的口吻回答对方,那名警察顿时换上严肃的表情。
「这几天还是别随便外出比较好喔。电视新闻不是也有播报说出门就有可能受到疾病感染吗……你们两个都是独居学生吗?」
「不是。」
直人代替绫乃开口回答。总觉得若再任由她继续说下去的话,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赶紧回家跟家人待在一起吧。要是有人昏迷不醒的话,记得立刻拨打一一九。另外,没什么要紧事也别随便离开镇上。我们警方也已经开始在路上进行盘查了喔。」
「嗯,知道了。」
那名年轻警察再度跨上自行车,准备踩下踏板离开。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一下。」
绫乃突然开口说道。
「你是这个小镇出身的人吗?」
「啥?」
「回答我就是了。你从学生时代就住在这个镇上了吗?」
「……不是耶。这有什么……」
「昨天晚上,你作了什么梦呢?」
「现在是怎样?难不成妳想帮我算命?」
警察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只要你肯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立刻回家去……若是不记得那就算了。」
直人默默地观察事态的发展。这一定是个别有涵义的问题。那名警察虽然迟疑了一会儿,但最后似乎认为即使开口回答也不至于会造成什么问题。
「……我总觉得那好像是一场置身在某所学校教室里的梦呢,窗外的夕阳十分耀眼,还有一个小女孩在操场上……」
这名警察也遭到恶梦的感染了……直人感到十分沮丧。他的回答跟先前听到的所有回应一模一样。
「谢谢你……直人,我们走吧。」
绫乃拉着直人迈步走开,随即行经转角,走进小巷弄间。
「……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等确认那名警察已经离开现场之后,才开口询问。
「听完那名警察的回答之后,我总算可以确定自己的想法了。」
她如此说道。
「关于这场恶梦的描述,其实内容会随着对象不同而产生些微的差异。你有察觉到这一点吗?」
「咦?是这样吗……?」
直人回溯自己的记忆。光是今天一天就已经听过许多人讲述这场梦境的内容。
「嗯,虽然大家口径一致地说是在学校里面,不过他们每个人置身的场所确实不太一样呢。有人在教室里、有人出现在屋顶、不然就是在操场上……」
之后的内容就如同盖印章一般,找不到任何差异点。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就连刚才那名警察也一样,他只说梦见自己出现在『某所学校』,但却不清楚是位在何处的哪所学校。我妈跟水穗不是也都这么说的吗?但是……永田同学跟枣却作出了不同的描述。」
「啊……」
永田之前的确清楚说出了「我们学校」这几个字。而且他记得枣传给绫乃的简讯当中,好像也写着同样的一段叙述。
「意思是说……出现在梦境里的是我们学校吗?」
饭见川高中——打从很久以前便座落在这个镇上的都立高中。
「没错。这场恶梦的『创造者』,是个熟知饭见川高中的人物。大概是因为对创造者而言,那里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所以这场恶梦才会以学校为舞台吧。可是,对不清楚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只会觉得那是『某所学校』而已。我想这就是导致说明内容出现微妙差异的主要原因。」
「这么说来,创造者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啰?」
「八成错不了。或许我们还曾经在学校跟对方打过照面呢。」
直人吞了口唾液。对方很有可能是自己与绫乃熟悉的同学。
「那我们只要以学生为中心展开调查就可以了吧?」
「不过,毕业学生或老师的可能性也不低。若连这两种身分也纳入调查范围的话……」
「啊,我懂了。」
不但人数过多,他们也没那么多时间。况且要从这方面展开调查,似乎也不如想像中的容易。
「但是,既然找不到其它有力的线索……咦?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是要前往什么地方啊?」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离开商店街,来到了杳无人烟的住宅区。
「妳该不会是……打算回家了吧?」
「你是指我刚才对警察说的话吗?想也知道是骗他的嘛,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是正宗家啦!」
「啥?正宗家?可是那家伙目前并不在家里吧。」
「这样才好,我们就可以任意进入调查一番啰。」
绫乃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不是说『查到线索』了吗?或许他会把跟『红色眼珠』行踪有关的线索留在家里也扮不定。只要再搭配上刚才的假设,搞不好就能锁定『创造者』的真实身分。总之,现在已经答不了那么多了。」
2
虹子手上躺着一颗椭圆形的蓝色药丸。
「看清楚喔,这是我之前请医生开给我的安眠药。」
水穗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药丸。她现在在久世家的客厅里。虹子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接下要设法进入梦境当中,希望她能过来帮个小忙,因此她便连忙从家里赶了过来。
「只要吃下这颗药丸,我就会马上睡着。大概过个一、二分钟就会进入熟睡状态了吧。这是我先前有点失眠时服用的药。但因为药效太强,反而常常害我睡过头,所以我后来就没再吃了……话说回来,妳还记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吧?」
「……一旦发现阿姨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就立刻将妳叫醒。」
水穗一字不差地重述虹子刚才交待的事情。她也很清楚这项任务的重要性究竟有多高。
「没错,就算用粗鲁的方式叫醒我也没关系。看是要打我的脸颊,还是用那个水壶里面水泼我都可以。」
虹子一边看着摆在床头柜上的水壶,一边这么吩咐着。
「太慢出手的话,可是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喔。到时我不但无法清醒过来,也不能将梦中看见的一切转告给绫乃他们知道。至于我个人更是不想落得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吃掉,然后就此一觉不醒的诡异下场啊。」
「……我知道了。」
水穗回想起伫立在梦中操场上的那道身影。就是那名少女杀了自己的父亲。她实在很想亲眼看看那名少女究竟是长什么模样——虽然她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举动。
「那么,差不多该开始了。妳准备好了吗?」
虹子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她已经将药丸咬在两排牙齿之间,手上也拿着一个装满开水的茶杯。
「啊,嗯。我准备好了。」
水穗神情紧张地做出回应——虹子随即咬碎药丸,和水吞进肚子里。然后任由她那副庞大身躯缓缓沉入沙发椅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响。水穗采出身子窥视虹子的脸庞,总觉得她的呼吸好像变得格外缓慢。从开始到现在根本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那个……阿姨?」
她提心吊胆地叫了一声。
虹子已经完全进入梦乡。
虹子双膝着地,跪坐在校舍的屋顶上。
她环视周遭一圈,发现不论是水塔或天线此时都已染上夕阳的色彩,颜色甚至比先前目睹时还要来得鲜红浓烈。与其说是橘色,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似深红的色调。
在她右手边有一道低矮的水泥外缘,而且不见防跌栅栏之类的安全设备。看来只要从外缘探头向前看,应该就能一眼望尽整座操场了。
(先来看看那家伙究竟是长什么模样再说吧。)
她伸手搭住水泥外缘的边角,试图向前探出身子。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她都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完成。这并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而是身子变得异常沉重所致。
此时她才回想起来,绫乃曾说过被拖进恶梦中的人类,除非拥有什么钥匙,否则就无法随心所欲地采取任何行动。
(还真是一项满吃力的工作呢。)
虹子咬紧牙根,使劲力气缓缓抬高头部,最后总算得以让整座操场的景观映入眼帘当中。
「呜?」
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差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只见整座操场如同镜子一般反射着夕阳余晖,绽放出耀眼的鲜红光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虹子瞇起双眼。她看见有些苍白异物飘浮于镜子的表面,而且数量不单是一个或二个而已,大小与形状也不尽相同。她定睛注视了好一会儿之后,视线总算适应了远眺的焦距。
那些白色异物是人类的手脚。
虹子伸手捂住嘴巴,硬是压抑住放声大叫的冲动。自己亲眼目睹的这片光景,是一座以人类鲜血堆积而成的巨大血池,无数残骸被弃置在血池之中。这是「红色眼珠」吞噬人类后留下的痕迹。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虹子拚了命地说服自己。要是被恐惧感吓得惊慌失措,那就失去了特地前来此处的意义。
(我必须设法助我那宝贝女儿一臂之力才行。)
她强忍着涌上喉头的呕吐感,再次探头俯瞰整座操场。她实在无法想象究竟得牺牲多少人,才能打造出这座可怕的骇人血池。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令虹子十分在意。
那名少女不见了。不管再怎么搜索,就是找不到她的踪影。
「她到底跑哪去了呢……」
答案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既然不在操场上,那就代表她如今人在校舍之中。
微弱的门链轧吱声响突然传入耳中。
一股战栗感瞬间窜过虹子的背脊。她回过头去,赫然见到通往校舍的门扉已经打开,一名全身染上鲜红色彩的少女就伫立在门口。
「啊…………」
就在虹子忍不住发出小小悲鸣的瞬间,少女已经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朝她直冲而来。虹子根本来不及挪动自己的身体,而她背后就只有一道低矮的水泥外缘。
(阿姨……阿姨……)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这阵微弱的呼唤声。一定是水穗。她肯定正在设法叫醒自己吧,「红色眼珠」此时已经离她愈来愈近,但自己却始终没有从梦中醒来的迹象。
虹子恍然大悟。
(……一定是药效过强的缘故。)
打从入睡以来,也才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因此身体还不肯让意识这么快就清醒过来。
「红色眼珠」在她眼前停下脚步,身上飘散出阵阵呛鼻的血腥味。虹子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抬起头来。近距离目睹后才发现,对方根本无法以「少女」——不对,应该说无法以人类一词来形容对方。虽然勉强拥有头颅以及四肢,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具以塑料制成的人偶,简直是不堪入目。手脚柔软膨胀,根本分不清关节究竟在哪。至于头部尺寸则是大得十分夸张,连五官都显得模糊不清。
而且她的双眼并没有瞳孔,只有两个空洞并排在脸上。
(这家伙……究竟是……)
这是虹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诡异的物体。
「我的、身体、还没、完成。」
「红色眼珠」发出沙哑嗓音说道。或许是嘴唇几乎没有打开的缘故,以致于她好像很难把话讲清楚。
「可是、再过不久、我的身体、就会变得、更漂亮了。」
她缓缓朝虹子伸出那双被鲜血染湿的双手。膨胀到极点的十根手指头长度一模一样。这双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双手紧紧扣住了无路可退的虹子头部。
虹子脱口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红色影子逐渐覆盖住她的身体,就连血腥味也变得愈来愈浓烈。
「绫乃……绫乃……」
虹子小声地反复叫着女儿的名字。完蛋了——她已经有所觉悟,自己即将被这个怪物吃掉了。
就在这时候,通往校舍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红色眼珠」抬头转过身——一双不知出自何人的手在同一时间用力推开怪物的鲜红躯体。怪物就这么飞越屋顶的水泥外缘,无声无息地跌落到校舍下方。
一名身穿素色罩衫与裙子的娇小少女将虹子搀扶起来。
「哦哦,原来是妳啊……真是谢谢妳了。」
及时救她一命的人是枣。虹子这才想起,这个女孩好像也被这场恶梦给「感染」了。
「阿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枣一脸讶异地开口询问。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吧……我只是进来侦察一下敌情罢了。」
虹子说完,转过头望向「红色眼珠」已然消失的空间。
(那家伙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虹子再度使出浑身解数,探头从水泥外缘往校舍下方俯瞰。只见「红色眼珠」站在草皮上,若无其事地抬头仰望着她们的所在位置。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虹子见状忍不住咂了下舌。
「……还真是个耐摔的家伙呢。」
这时,虹子察觉到一个怪异现象。「红色眼珠」抬头观望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而是站在身旁的枣。总觉得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对着枣展露笑容的模样。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红色眼珠」突然从草皮上跃起,从她的视野当中消逝无踪。看样子她子她似乎冲进了校舍当中。
「不快点离开这里,我想她八成又会再度冲上屋顶吧。」
枣伸臂绕过虹子的肩头,准备将她搀扶起来。
「没关系,妳用不着理我。」
枣一脸愕然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以呢……」
「没有关系啦。因为看样子我就快要离开这场恶梦了。」
由耳膜深处传来的水穗吶喊声逐渐变大,可见清醒时刻大概即将来临。虹子就这么坐在屋顶上,抬头看着枣的脸。
「所以啦,妳就快点自行……」
虹子微微侧头感到不解,总觉得自己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目睹着某种奇怪的现象,而这个现象似乎不太符合绫乃先前所描述的梦境世界法则。她交抱双臂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总算发现,到底是什么地方让自己感觉不对劲。
「……这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啦。不过……」
她开口说道。
「咦?什么事?」
「为什么……妳有办法自由自在地动来动去呢?」
枣倏然睁开双眼。接着发现自己置身在乘客人数并不多的电车车厢中。电车此时停靠在月台边,开启的车门对面则是可以看见一块写着「饭见」站名的告示牌。
她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加快脚步冲出车厢。背后的车门随即猛然关上。
「呼……」
她放下心来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不慎打起瞌睡。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虹子竟然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梦境里。
能够救她脱离险境真是太好了——要是先前也能像这样救自己的母亲免遭毒手,不知该有多好。
枣举步走向楼梯。车站大楼里面的人潮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稀少许多,一定是这场骚动所造成的。毕竟政府已经呼吁镇上居民没事尽可能不要外出,相信在这种状况下还会想来车站的人应该也不多才对。
(为什么……妳有办法自由自在地动来动去呢?)
枣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虹子说的这句话。她不自觉地在楼梯前面停下脚步,心跳逐渐加快。昨天晚上作那场恶梦时,枣也是一如往常地保有行动能力。
经虹子阿姨这么一说,究竟是为什么呢?
被拉进恶梦中的人类,照理说身体应该会变得不听使唤才对啊。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像是拥有黑色钥匙的「守门之民」,以及持有白色钥匙的恶梦创造者。
枣连忙驱散了脑中瞬间浮现的想法。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应该老早就发现异状了才对。最重要的是,梦神是人类拥有的强烈情感凝结成形的产物,而自己心中根本就没有足以创造出「红色眼珠」的情感啊。
(我真像个傻瓜。)
枣再度举步走下楼梯。时间已经不多了,自己居然还沉溺在这种无聊的想象之中。她伸手探入挂在肩头的包包里面找寻手机。她必须连络绫乃,商量一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才行。他们两人想必此时还在搜查衍生出那场巨大恶梦的「创造者」,自己应该多少也能帮上一点忙才对
咦?她的指尖突然触摸到某种奇怪的物体。那是一只细细长长,由金属制成的不明物体。自己先前有将类似的东西放进包包里面吗?她缓缓掏出这个不明物体。
「…………怎么可能?」
她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只见一把附有细腻浮雕装饰的巨大白色钥匙,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3
直人与绫乃穿越被黑色煤灰弄脏的鸟居。那算是麟堂家的大门。
两个星期前遭焚毁的建筑物,如今几乎已经全数拆除,只剩下一片平坦的土台而已。纯粹只看这片土台的话,大概没人想象得到此处原有的模样吧。
(现在再重新细看,还真是惨不忍睹呢。)
直人心里这么想着。鸫生前最喜欢的那片庭院草皮,也因为被烈火焚烧以及展开灭火行动的消防人员态意践踏,导致漆黑地表全部曝露在外。
照理说,正宗应该是最不愿意看见这幅景象的人,但他却坚持不肯离开。虽然他曾说过纵使空无一物,这里依然是他的家,不过原因真的如此单纯吗?
「……我们进去吧。」
绫乃开口对直人说道。
两人绕过火灾遗址,走向位于庭院一角的小小组合屋。正宗就是在这间小组合屋里过活的。
当然,他现在并不在里面。只见组合屋入口的拉门扣着一个大锁。
「大门被锁住了,我们要怎么……」
喀啷。现场突然响起一阵不祥声响。只见绫乃手上拿着一根不晓得几时捡来的金属球棒站在窗户前面,组合屋的一扇窗户玻璃则是化成了碎片。
「我打开窗户啰。」
她一脸得意地回头说道。
「那样哪叫打开窗户啊……」
直人则是无奈地嘀咕着。
一从窗户爬进屋内,全身的皮肤顿时感受到一股黏腻的热气。虽然他们一开始对于直接穿鞋子登门入室感到有点良心不安,但进去之后却马上改变想法。这间小屋根本没有铺设地板,只是直接将屋顶与四面墙壁搭盖在未经整理的地皮上头罢了。
在这间约莫有八块榻榻米的小屋内,只摆设了少许的家具。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或许还不一定会认为有人住在这里面呢。与其说是一个家,看起来反而还比较像是一间仓库。(译注:将近四坪大小。)
小小的厨房旁边有个书柜,上面摆满了制作西式点心的食谱。鸫还活着的时候,正宗每天都会为她制作西式点心。正如绫乃喜欢棒棒糖的道理一样,鸫也拥有爱吃西式点心的「体质」。
「直人,你看这里……」
绫乃指着流理台旁边的地面。只见一扇老旧的铁制拉门横躺在地面上,门扉上还写了几个相当潦草的大字。
我的秘密基地(据点)。
「……你有什么看法?」
「就算妳问我有什么看法,我也……」
光是看一眼就令人感到全身无力,实在不知道该针对哪一点吐槽才好。
「硬是要别人念成『据点』的做法,真不晓得到底恰不恰当呢……」
「先撇开这点不谈,我比较好奇的是哪来的秘密基地啊……」
「而且明明是秘密基地,这几个字却又写得特别大……」
「这讯息究竟是打算写给谁看的啊……」
总而言之,这下面肯定藏有什么东西。直人抓住把手,慎重其事地拉开铁制门板。只见一条以水泥搭建的漆黑垂直洞窟朝着地底延伸而去。虽然旁边有座铁梯,但就算再怎么凝神细看,依旧见不到底部。
贸然进入真的不要紧吗?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顿时在心中蔓延开来。
「我先进去啰。」
还来不及出声阻止,绫乃已经沿着楼梯往下爬了,她的身影转眼间便消失在洞窟之中。
「妳还好吧?」
「……没事,我已经抵达洞窟底部了。」
隔了一会儿,下面传来这声有点模糊不清的响应。
「你为什么不一起下来呢?其实没想象中深啊。」
直人再次探头窥视洞窟深处。反正待在这里烦恼也没用,于是他下定决心,踏上了楼梯。
正如绫乃所说的,洞窟其实并不深。虽然带有水分的泥土气味变得较为强烈,不过却比地表还要来得凉快许多。地面依然维持着泥土状,墙壁与天花板似乎是用水泥加以固定的。
「这里该不会是那家伙自己打造出来的吧?」
虽然不太可能,然而又觉得正宗会干出这种傻事的机率实在很高。毕竟这里是所谓「我的秘密基地」啊。
「……路好像朝着这边延伸过去的样子,走吧。」
绫乃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直人跟在她背后迈步前进,沿途只有彼此的脚步声以及微弱的呼吸声回荡在耳际。直人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前往某处公园玩耍之际,他们也曾一起走进一座洞窟里。那时他们共骑一辆自行车出门,由于玩得太过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日落时分。他无法清楚回忆起两人当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究竟在洞窟里面做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两人在黑暗中好像一直都是手牵着手。
直人不由自主地对自己双手空空一事感到不太对劲。每次只要跟绫乃独处,就会不自觉地产生这种念头。内心总是有股冲动,很想重现孩提时代那个只有他俩才知道的习惯。
四周的墙壁突然消失,脚步声听起来也不太一样。他们似乎是走进了某个房间,不过这里当然没有窗户,甚至看不见这个空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咦?这是?」
「怎么了吗?」
周遭突然变得有如白昼般的明亮。原来是绫乃按下墙上开关,打开了天花板的日光灯。两人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比组合屋还要宽敞一点,四面却被水泥墙包围住的房间。
房间中央分别摆着一张盖上白色塑料布的大型桌子以及椅子,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它特别醒目的物品了。
在塑料布上面则是放着一张摊开来的大尺寸地图,似乎是整个饭见町的市街图。只见地图上有好几个点被画上了红色圈圈。
「这是什么意思啊?」
「会不会是这个镇上的结界所在地呢?」
「啊,原来如此。」
有好几个专供梦神居住的结界散布在这个小镇上,正宗为了确认「红色眼珠」的踪影而到这些地点去巡视。这张地图八成就是为了执行巡视工作而准备的道具吧。
直人定睛望着某个画在山麓地带的红色圈圈。
「啊……原来我们旧家也是结界啊。」
那是直人与水穗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自己与来到现实世界的绫乃首度碰面的场所。不过,他也不晓得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那里毕竟曾是『守门之民』居住的地方,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绫乃出声回应。
两人重新确认地图上的其它细节。仔细一看,图上画有两个相当显眼的大圈。一个是直人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另一个则是位于郊外的神社。或许那正代表对正宗而言,这两处是很重要的地方也说不定。
「……咦?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啊?」
直人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说道。只见那里以不同的颜色画了一个斗大的圈圈。地点就位在直人他们就读的饭见川高中附近——但那一带明明就没有任何结界啊。绫乃趴在地图上,探头仔细观看那个圈圈。
「这里……是枣的家。」
「仓野?」
直人忍不住大叫出声。正宗为何刻意将此处列为侦察重点呢?感觉似乎并不是冲着她是同伴的这个理由。因为在这张地图上,直人以及绫乃的住处仍保持着空白的状态。
就在这时候,绫乃的手机刚好响起了。大概是由于离地面不算太远,因此还能够收到讯号。只见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我妈打来的。」
她按下通话键,开始跟虹子交谈,直人依稀可以听见虹子的声音自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绫乃突然间脸色大变。
「妳干嘛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直人吓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绫乃对自己的母亲大声怒吼。看样子,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态。
「……可是,妳也不该……什么?妳真的看到了吗?」
绫乃最初的激动情绪逐渐消退,音量也愈来愈小。
「等等……妳的意思是说她能够在恶梦当中自由行动……?」
绫乃一边侧耳聆听虹子的说明,一边伸出手指搜寻正宗那张地图后——停留在圈住仓野家所在位置的那个圆圈上。
「……总之,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做出类似的举动。剩下的我们会设法解决。」
她一讲完电话,便立刻拨打电话给某人。
「九识阿姨刚才跟妳说了些什么啊?」
「你先安静一下。」
不过对方似乎没有接电话。绫乃动作缓慢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
「……枣好像关掉了手机电源。」
「啥?仓野?」
直人一脸不解。为什么绫乃会突然提到枣的名字呢?
「我妈试图收集『红色眼珠』的情报,幸亏在危急之际被枣所搭救……但是……这也就表示……」
绫乃紧咬着嘴唇。直人等了老半天,却始终不见她把整句话说完。
「那个……我搞不懂妳到底想表达什么耶。」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她关掉电灯,径自转身走出房间。直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随后追上她的脚步。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一边沿着通道前进,一边对着看不见的背影说话。
「妳好歹也把话给讲清……」
「少啰嗦!我自己的思绪也混乱得要命啊!」
绫乃的怒吼声突然响遍整个黑暗空间。她似乎停下脚步,伫立在楼梯下面。
「绫乃……?」
直人出声叫了她的名字。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吸声。总觉得在黑暗另一端的她好像正在向自己求救似的。
直人展现出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自然动作,伸手轻轻触摸她的肩头,一阵微微的颤抖沿着手掌传来。他就这么顺着手臂往下移动,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掌。片刻之后,绫乃随即以足以令直人觉得疼痛的力道回握。
打从小时候开始,每当他们其中一人遇上麻烦之际,便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前鸫不幸丧生时,绫乃也曾如此握住自己的手。
直人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只觉得绫乃好像在突然间回过神一般,迅速松开了手。
「等一下我再说明详情,现在先讲结论给你听。」
她以低沉的语调说着,看来应该已经恢复冷静了吧。
「枣八成拥有白色钥匙……我猜她就是衍生出这场恶梦的『创造者』。」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
枣独自步行在不见其它人影的道路上。自从走出车站,行经商店街之后,她就再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了。
那把白色钥匙现在仍静静地躺在包包底部。她虽然曾一度想要将它丢掉,不过却无法鼓起勇气加以实行。因为她担心一旦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引发更严重的问题。
(我得赶紧和绫乃他们联络才行。)
她一直搬出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在得知自己就是恶梦的「创造者」之后,他们俩必定会火速赶到自己身边。然后打开不知位于何处的「非存之门」,挺身前往梦境世界打败「红色眼珠」吧。
再不快点联络的话,被害状况会持续扩大。到时可能会有更多人和母亲一样,陷入灵魂惨遭夺取的沉睡状态,并导致「红色眼珠」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
枣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最后终究又再度放了回去。
(我好怕。)
好怕被他们俩——不对,应该说是很怕被直人知道这件事。
光是想象那一瞬间,枣的内心就觉得相当不安。直人或许会认为自己与「红色眼珠」有所挂勾也说不定。「红色眼珠」不仅杀害了直人的父亲,同时也是在暗中穿针引线,诱发了许多诡异事件的真正元凶。纵使事情顺利解决了,但他却开始和自己疏远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
(真的是我吗……?)
这个疑问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因为这也很有可能是某个与「红色眼珠」连手的人事先预测到枣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试图用来陷害她的手段。对方或许是趁枣在车上打瞌睡时,悄悄将钥匙丢进她的包包里面。
还是先确认一下这是不是自己的钥匙,再打电话和他们联络也不迟——
枣突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当中,她已经站在挂有「仓野」门牌的大门前面,门的后面有一栋眼熟的两层楼透天厝。也不知她到底是沿着哪条路怎么走的,总之,她似乎是在迷迷糊糊之中走回自己家了。
(……先稍微休息一下好了。)
就算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好,现在的她只希望有时间可以整理一下脑中混乱的思绪。
她穿越大门,打开玄关门锁走进屋内。
「……我回来了。」
她很清楚家里没有人在。父亲应该正从出差地点直接赶往医院探望母亲。最佳休息地点当然非自己的房间莫属,那是最能够让她感到放松的地方。枣紧握着扶手,一步一步缓缓爬上楼梯。很难相信从先前踏出家门到现在,竟然还不到半天的时间。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枣沿着走廊来到二楼尽头,伸手打开自己的房门。
「啊……」
她整个人全身虚脱地瘫坐在门口。在正面的墙壁上有一面全身镜——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但如今那面镜子却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附有复杂浮雕装饰的雪白色门扉。
(……果然是我没错。)
枣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全身直打寒颤。
(是我创造出「红色眼珠」的恶梦。)
而且还害那么多人不幸沦为牺牲品。果然还是只能赶紧联络直人他们前来了吧!就算自己被嫌弃也无所谓。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她的某种惩罚也说不定。
「……妳的动作实在有够慢耶。」
这阵平静的嗓音突然传入耳中。枣闻言抬起头一看,只见一名少年戴着缺少镜片的太阳眼镜,独自盘坐在她的房间里。手上还握着一把半截呈透明状的黑色钥匙。
「都是因为妳迟迟不回家,害我等得超级不耐烦的。」
正宗说完后露出一抹狞笑。
4
「麟堂同学……?」
枣开口以沙哑的嗓声说道。
「为、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还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非得请妳帮我打开墙上那扇『非存之门』不可嘛。」
正宗竖起拇指指向白色门扉。
「我的潘塔索斯虽然能杀死『梦神』,不过却无法打开『非存之门』。所以一旦少了拥有钥匙的妳,我就拿这扇门没辄了。妳手上有那把白色钥匙对不对?」
「你、你早就知道……我就是……那个……?」
枣支支吾吾地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正宗似乎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换句话说,也就表示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她是恶梦的「创造者」。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啦,但我的确把妳镇定为追查目标就是了。」
正宗边抓着头,边这么说道。
「之前在直人家商量事情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有一种我们的对话好像全被『红色眼珠』给偷听了的感觉。那时我就在猜该不会是我身旁的某人被她给附身了吧?妳不觉得她这样做反而比较容易掌握住我们的行动跟计划吗?」
枣一听睁大了双眼。她完全没察觉到正宗居然产生了那样的念头。
「……那你为什么没有提出来呢?」
「又没有人开口问我。」
他很干脆地做出回应。依照正宗的个性,如果有人开口询问,他恐怕早就说出来了吧。
「不过,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啦。总而言之,我自己针对『假如我们四个人当中有人遭到附身,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这个问题好好思考了一番。绫乃不是笨蛋,就算遭到附身也会马上察觉异状;而我脑筋虽然不算好,但若再被附身就是第二次了,所以我也会发现不对劲;直人生性迟钝,因此八成不会有所警觉,但他的个性实在太老实了,肯定无法吸引『红色眼珠』附身。那么剩下的就只剩妳啦!妳感觉起来就是一副很有可能被『红色眼珠』看上的样子……应该说不仅会被看上眼,甚至很有可能主动召唤她前来……」
「我、我才没有主动召唤『红色眼珠』前来!」
枣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但正宗却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
「『红色眼珠』啊,最喜欢那种怀抱着好想这样做啦、非得这样做不可等等……脑子充满难以启齿的念头,而且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家伙。不管是梦神也好、人类也罢,她曾经说过,那种状态就叫『心灵裂缝』。」
枣之前也听过这个字眼。据说鸫就是因为「心灵裂缝」,才会被「红色眼珠」给附身的。
「妳心中必定也存在着类似的『心灵裂缝』,我说的没错吧?」
「我心里……才没有那种……」
枣以虚弱的语气回应着。
「再继续辩解也没有用,妳的心意全都穿帮了啊。」
正宗接着说道。
「妳喜欢直人对不对?但又觉得这样做很对不起绫乃,所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种反复思考、钻牛角尖的想法,也算是那家伙所说的『心灵裂缝』。我猜那家伙八成就是看上了这一点吧。」
枣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她相信就连直人与绫乃应该也还没如此清楚地看穿自己的心意吧。在他们四个人当中,就属正宗对这种说不出口的心意最为敏感。
这大概跟他先前与鸫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
「那家伙设法刺激妳内心那道微妙的『心灵裂缝』,以便诱导妳开始作起恶梦。如此一来,她的复活大计就算是准备完成啰。」
这时,突然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掠过枣的胸口。为什么「红色眼珠」要刻意挑选自己做为「创造者」呢?难道这镇上再也找不到其它拥有「心灵裂缝」的人了吗——不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念头,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变成「红色眼珠」的寄宿体罢了。
「我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干掉『红色眼珠』,替鸫姊报仇雪恨,所以才会特地跑来妳家等妳回来。我的潘塔索斯无法在现实世界随意实体化,不过若能进入恶梦当中,那就另当别论了……可以拜托妳快点打开这扇门吗?」
正宗像是探头窥视她的表情似的开口对她说道。
「可、可是,你一个人跟她战斗实在太危……」
「一旦『红色眼珠』死掉,这扇门与白色钥匙也会跟着消失。只要我不说的话,就没人知道妳曾经沦为『红色眼珠』创造者的事实。或许还可以在不被他们两人发现的状况下,让整起事件就此落幕喔。」
原本垂首不语的枣顿时睁大双眼。
「另外,只要我击败『红色眼珠』,功劳也就不会归到直人身上。绫乃之前说过要重返王国一事大概也会跟着取消吧。」
「咦?」
她忍不住抬头看着正宗的脸。这是一个她连想也没想过的结局。
「你说的是真的吗……?」
「唷?还是妳觉得绫乃回去对妳较为有利呢?」
「我、我才没有这么自私的念头!」
枣用力摇头加以否定。比起为绫乃先前向自己说的那句「直人就拜托妳了」感到烦恼不已,设法让那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反而算是更好的结局——不但绫乃可以毫无顾忌地继续过现在的生活,相信直人也会对这个结果感到很开心才对。
「妳只要拿钥匙打开那扇门就好,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一手来包办吧。」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不只『红色眼珠白会被击败,自己身为『创造者』的事实也不会被发现,绫乃更不必重返王国——枣目前所背负的问题将一次获得解决。但她却没有把握这样做是否真的算是正确的决定,总觉得好像有哪个环节会出差错。
「再不快点打开,小心会让直人与绫乃察觉到妳就是这场恶梦的创造者喔?毕竟他们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
枣突然回想起在梦中校舍遇见虹子一事。我是前来侦察敌情的——她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此时,她或许正在对绫乃与直人描述枣在恶梦中是什么模样也说不定。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她继续犹豫下去了。
「好吧……我开门就是了。」
她开口说道。
「不过,我也要和你一起进去。」
「啥米?」
正宗顿时瞪大双眼。
「妳在说什么傻话啊?躲在恶梦中的可是那个『红色眼珠』喔?」
「她是我创造出来的梦神对吧?既然如此,我也想亲眼见证她被消灭。况且麟堂同学不是不曾进入过这场恶梦吗?里头的世界十分宽敞,你肯定需要一个熟悉环境的人为你带路。」
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枣认为如果可以发现其它被拖进恶梦中的无辜民众,或许有机会救他们脱离险境也说不定——正如之前帮助过虹子一样。她只希望能尽力避免因为惨遭自己创造的梦神屠杀而导致牺牲者增多。
正宗咂了下舌头。
「……到时大概光是应战就很吃力了,我可没空再分神保护妳的安全喔。」
「没关系,我猜『红色眼珠』应该也不敢轻易伤害我才对。毕竟身为『创造者』的我若不打开门扉,她就无法离开梦境进入现实世界啊。」
话一说完,枣便开始翻找起自己的包包。
直人他们快马加鞭地骑着越野自行车冲向仓野家。
虽然不知道枣究竟人在何方,但「非存之门」或许已经出现在她家里了也说不定。他们打算前去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一旦发现门扉出现的话,便可以使用莫斐斯进入恶梦世界,当然也能提前与「红色眼珠」决一死战。
「仓野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和我们联络呢?」
直人开口说道。在听完绫乃的说明之后,唯有这一点仍旧令他感到不解——总觉得她应该要尽早告诉自己与绫乃才对。
「……大概是不想让直人知道吧?」
坐在后座的绫乃轻声嘀咕着。
「知道她跟『红色眼珠』有所关连。」
「就算知道,我对她的观感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啊。想也知道一切都是『红色眼珠』不好嘛。」
直人很不高兴地说着。虽然至今为止已经解决过好几起由梦神所引发的事件,不过他认为自己有很明确地将梦神的所做所为,与梦神『创造者』的所做所为当成不同的两回事来加以思考。
只要是人,内心必定都存在着软弱的一面。梦神就是人们心灵软弱的这一面无视当事人意愿,自行失控暴冲所幻化而成的实体。但那并不代表当事人本身打算采取什么行动——至少直人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啊,直人或许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吧。不过……」
不管再怎么等,就是等不到「不过」下面接续的话。绫乃就此不发一语。
唔。直人发现车道开始出现壅塞现象。他们俩目前共乘一辆越野自行车,奔驰于交通流量庞大的国道上。肯定是警方在前方进行盘查的缘故。
(……这下子不妙了。)
就算是自行车,一定也会被警方拦下。他希望能尽量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直人转动把手弯进超商转角,骑上沿着河岸搭建而成的休闲步道。虽然得多绕上一段距离,但走这条路就不必担心会引人注目了。
「哪,直人。」
绫乃突然开口叫他。那是一种平常很难得听见的客气语调。
「干嘛?」
「以后别再做出像刚刚那样的举动了。」
「刚刚那样?」
「刚才在正宗的秘密基地里面,你不是握住了我的手吗?我指的就是那样的举动。」
直人的胃部附近顿时窜起一股寒意,背上也跟着冷汗直流。绫乃当时很用力地回握自己的手,因此直人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举动竟然会害她心生不悦。
「啊……那个,不好意思。如果让妳觉得讨厌的话,我向妳道……」
「我并不觉得讨厌,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那么做。我们最好还是别再那么做比较妥当。」
绫乃以淡然的语气说着。虽然感觉上她好像确实没有在生气,不过直人却无法接受这番说辞。
「既然不讨厌,那么应该就没有关系吧,况且妳自己前阵子不是也才主动握过我的手吗……就在鸫小姐过世的时候。」
绫乃瞬间陷入沉默,直人则是明显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动摇之意。
「那、那个又没有关系。况且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嘛,我是因为看到直人好像受到不小的打击,才好心握住你的手耶。」
「那不就跟我刚才的用意一模一样吗?」
「总、总之,不要再对我做出那样的举动啦!……以后记得把对象换成枣就对了。」
「妳干嘛在这个节骨眼提到仓野的名字啊?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好到可以对她做出那种举动。」
所谓可以做出那种举动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啊……就连说出这句话的直人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脑中瞬间浮现正宗说的那句「因为你爱她啊」,不过却又立刻沉入胸口深处。那并不是能够如此简单就说明清楚的感觉。
「但是,你之前不是跟枣勾过小指头了吗?」
直人一时心慌,把手跟着左右猛然摇晃了一下。
「很危险耶。你这勾指男在搞什么鬼啊?」
「不要随便给我乱取绰号啦,那……那个……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也是鸫事件发生时的事情。枣当时对直人说,要是他还记得的话,日后再找时间将自己的秘密说给他听。直人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约定,只是事情落幕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了。或许是因为直人的恶梦变得更为严重,让她觉得现在并不是开口的时机吧。
「可是,你们当时看起来一副很开心的表情啊。那又是怎么回事咧?」
不知为何,绫乃的语气显得十分不悦。
「就算妳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也……」
直人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好。枣口中所说的那个「秘密」至今依旧是个谜。虽然他也曾想过枣该不会是打算向我告白吧?不过,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直人。」
绫乃小声叫了他一声。
「怎样?」
接着是一阵沉默,直人差点忍不住要转过头去。绫乃最近的表现真的很不寻常,这样含糊不清的说话方式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作风。自从将王国之王所说的话语转述给她听之后,她就一直都是这样,或许自己当初应该直接拒绝国王的提议才对。
「……我已经拜托枣,等我回去之后多多关照你这个愣小子了。」
直人反射性地握紧左右两侧的煞车。越野自行车的轮胎发出轧吱声响后,缓缓停在路中央。绫乃一脸困惑地放下双脚踩住地面。
「妳这话是什么意嗯……?」
直人缓缓离开自行车的座垫。
「什么意嗯……我再过不久就要离开现实世界了啊。直人身为『守护者』,日后还有很多任务等着你处理,当然需要一名可以从旁协助,或者提供意见的助手嘛。所以我就拜托枣……」
直人心中突然爆发一股足以令他失去理智的怒火。
「妳在开什么玩笑啊妳!」
绫乃感到相当惊讶,双肩顿时震了一下。
「这……你是怎么了啊?」
说老实话,就连直人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总之,他已经气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什么在妳回去之后我该如何是好之类的,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我又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我!妳居然擅自对仓野讲出这种蠢话……」
直人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枣先前急忙离开他家时的身影。绫乃说要单独跟枣谈的,肯定就是这件事吧,
「什、什么嘛,你对枣有什么地方不满吗?她明明是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
「妳这笨蛋,问题不在这里吧!」
直人心中的怒火愈燃愈旺,而且他也很受不了自己这张笨拙的嘴巴。他想表达的明明另有其事,而且是一件单纯到不行,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说出口的事情。
「说要送妳回王国是我一时失言!妳别回去那种鬼地方啦!反正妳自己也不想回去那里。再加上……我……」
直人顿时为之语塞,好像又出了什么差错,整句话的语意就是有点格格不入。他想表达的是一句更接近自己真正心意的话语。
他瞬间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我并不希望妳回去妳的故乡啊!我希望妳留下来啦!」
他内心浮现出一个念头:对了,就是这句话!
绫乃闻言整个人愣住了。虽然表情毫无变化,不过双颊却浮现一抹绋红。只见她像是为了掩饰羞红的双颊般,连忙将头撇开。
「什么啊……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
直人也跟着难为情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让对话中断。总之,他非得把自己想讲的话统统讲完不可。
「既然妳不想回去,而我也不希望妳回去,那不是很简单吗?妳只要在我打败『红色眼珠』之后,选择不要回去就可以了啊。」
「可是…………」
只见绫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人则是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对这么「单纯的事情」感到烦恼。
「这么做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不过,如果妳有其它非得回去不可的理由,那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她并没有说确实是有其它理由。只是一直保持沉默。
「等击败『红色眼珠』之后,我会试着向妳父亲提出要求。不是什么『惩罚』,而是问他愿不愿意让妳在这个世界定居,搞不好他会答应这项请求也说不一定啊。毕竟他自己也说过如果能打败『红色眼珠』的话,就要给我一点奖赏。」
「……想也知道他绝对不可能答应嘛。」
绫乃傻眼地说道。直人当然也认为那个国王绝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他的要求,可是,这么做总比眼睁睁看着绫乃重回王国要来得好吧。
「不管了,反正我会开口跟他交涉。我已经下定决心,就是要这样做。」
直人再度跨上自行车座垫。想说的话总算全部都说完了,总觉得心情顿时舒畅许多。
「我们走吧,毕竟若是不能击败『红色眼珠』,刚刚说的就全部都无法实现了。」
绫乃看来有点迷惘似的伫立在原地——但是,最后她还是默默坐上了越野自行车的后座。
「我要加速啰!」
直人话一说完,便使尽全力猛踩踏板。
5
那扇「非存之门」通往杳无人烟的校舍走廊。枣原本很担心一打开门扉,「红色眼珠」就会立刻现身袭击他们,但看来只是自己在杞人忧天罢了。
「……所有玩意儿都是红色,看得我眼睛都快痛死了。」
正宗瞇起镜片碎掉的太阳眼镜后方之双眼。校舍的每个角落都染上了一层鲜红色彩,只见这片深红的夕阳色彩变得愈来愈浓烈,其它色彩几乎全部被它给覆盖过去。
「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应该是在学校里面对不对?」
「……我想八成是位于一楼的走廊尽头吧。」
枣隐约知道为何「非存之门」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只见图书准备室出现在眼前,而这里正是她与直人首度交谈的地点。
(……这的确是我的梦没错。)
她重新体认到这项不争的事实。
「那么,我们这就快点去干掉『红色眼珠』吧。」
正宗领头举步往前走。
行经转弯处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两人来到了楼梯口。正宗突然像是愣住一般停下脚步。在鞋柜对面有一扇呈现开启状态的出入口,透过这个出入口可以看见操场上那片巨大血泊。枣忍不住移开视线。
「……等到消灭『红色眼珠』之后,这种现象真的能够恢复成原状吗?」
虽然表情并未产生太大变化,不过正宗的脸色相当难看。
「嗯……我想应该可以。」
枣以颤抖的语调回答。或许连自己的母亲都在那片血泊当中。
「『红色眼珠』那家伙不在这里啊。」
正宗开口说道。
「她之前在哪出现的?」
「从屋顶摔落之后……我想她应该是再次走进校舍中才对。」
「那我们就跟着绕一圈看看吧。」
两人慎重其事地在校舍里展开搜索。正宗觉得颇为稀奇地巡视着每个角落,但对枣而言,这只是一栋再熟悉不过的校舍。虽然个中细节可能跟「实物」有点微妙的差异,不过这里应该是沿用她的记忆所创造出来的。
每问教室都打扫得相当整洁,地板上也不见半点灰尘。看样子,校舍里似乎还没出现所谓的「被害者」,甚至连丝毫杀戮迹象都找不到。
正宗突然在三楼的某间教室前面停下脚步。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指着黑板询问。只见上头写着「不准睡!」几个大字。枣看见这一幕的瞬间,差点笑出声音来。
「啊,这里是我们今年使用的教室啦。」
枣开口回答。2年E班,这里正是绫乃、直人以及自己就读的班级教室。
「那这三个大字咧?」
「那个是在『YOMIZI』事件发生时,绫乃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写下的啦。」
用意是为了提醒当时被拖进恶梦当中的同学们提高警觉。其实她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不过既然这一幕会出现在梦境中,就表示这件事似乎早已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绫乃写下那几个字的时候,态度相当强硬、也很帅气,但却又给人一种有点寂寞的感觉……」
枣无法以言语形容。或许当时也在场的直人有办法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也说不定——她不禁这么想着。
「哦——……」
正宗花了一点时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几个字,不过……
「总之,我们到下一间教室去看看吧。」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教室。
结果他们找遍整栋校舍,就是没发现「红色眼珠」的踪影。最后两人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来到了屋顶。
从校舍屋顶的外缘往下俯瞰,整座化为血海的操场顿时尽收眼底。那儿仍然跟之前救虹子脱险时一样,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只能说是一幅彻底跳脱现实的可怕光景。
「那家伙究竟残杀了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啊……」
正宗咬牙切齿地说道。恐怕已有好几百人的灵魂遭到吞噬了吧……而且牺牲者人数如今还在持续增加当中,搞不好镇上所有居民的灵魂到最后都会加入牺牲者行列也说不定。
「……为什么我会变成『创造者』呢?」
枣轻声嘟哝着,正宗则是傻眼地摇了摇头。
「喂,我刚才都已经详细说明过了,妳还是听不懂吗?就因为妳心中……」
「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就算再怎么厌恶,她也得接受自己就是「创造者」这项丑陋的事实。但是,令她感到耿耿于怀的却不是这一点。
「除了我之外,镇上应该还有其它如同麟堂同学所说的,怀着『心灵裂缝』的人才对吧?我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刻意挑上了我呢?」
「理由很简单。大概是为了就近监视我们的行动,然后刚好发现妳很适合成为『创造者』吧?」
「可是,你不觉得若是挑选我为『创造者』的话,大家很有可能立刻就会察觉到这一点吗?现在不但已经被麟堂同学识破,我其实也很有可能主动开口告诉绫乃他们啊,她如果选择与我们完全无关的其它镇民当『创造者』,不就无须担心事迹败露了吗?」
在那种情况下,想要找到「创造者」等于是不可能的任务。毕竟镇上的人全都作着同一场恶梦。
「八成是想炫耀自己的从容吧?她一定认为就算我们为了击败她而前来,她也有能力反将我们一军。」
枣陷入了沉思,或许果真是如此也说不定。只是「红色眼珠」为了让肉体复活,肯花费长达一整年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却在最后阶段刻意采取这种行动,实在是毫无意义可言啊。
「原因一点都不重要好不好?毕竟等我将那家伙宰掉之后,整件事情就彻底告一段落了嘛。」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令自己耿耿于怀……就这么任由正宗与「红色眼珠」展开对决真的妥当吗?说不定连他们置身梦境一事也早已被「红色眼珠」列为计划中的一环——
噗通。一阵微弱的水声突然传入耳中。
两人不禁互看了一眼。除了他们之外,在这个世界还能行动自如的,就只剩下「红色眼珠」而已。
「她既不在校舍里面,也不在操场上。」
正宗压低嗓音说道。
「除了这两处地方,还有哪里可能发出刚才那阵水声吗?」
拥有大量水的地方——脑中只浮现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地点。
「…………游泳池。」
枣轻声说道。
正如现实世界的学校一样,梦境中的游泳池也是位于体育馆的后方。专用出入口的门扉此时开了一道小缝,看起来就像是在引诱他们进去一样。
「……妳待会再进来。」
正宗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快步冲上前去,粗鲁地打开门扉后闪身消失在里面。枣只觉胸口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连忙跟着钻过门缝,快步穿越了专用鞋柜的前方。
来到游泳池畔附近时,她总算追上先行进入的正宗。这个四周围绕着挑高护栏的空间里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座平常因参与游泳社练习而再熟悉不过的二十五公尺标准泳池。
「你们学校就只有这座游泳池吧?」
「嗯,没错……」
正宗漫不经心地走向跳水台,枣则是站在原地环视周遭。游泳池内鸦雀无声,呈现出不符合季节的杀风景状态——但现场却弥漫着一股好像有什么东西屏住呼吸,正在暗中窥视他们的诡异气息。
「呜……」
正宗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沉吟。只见他站在游泳池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
「怎么了吗?」
枣正准备趋前关心,他却举手制止她接近泳池。
「劝妳还是别看的好。」
正宗勉强挤出声音对她说道。枣原本准备停下脚步,不过却又立刻改变心意。自己是这场恶梦的创造者,因此更有义务看清楚发生在这个梦境世界中的一切事态。
水面跟操场一样,被夕阳余晖照得闪闪发亮。但隔了一会儿之后,枣发现泳池里的水显得格外混浊,完全看不见画在池底的蓝色水道线。取而代之的,是长度不一、仿佛黑色海藻的物体在池底随着池水飘动。那些海藻几乎填满了整座游泳池的池底。
她的视线突然跟水中某个陌生人的双眼对上。
「啊……」
枣顿时倒抽一口气,踉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心跳猛然窜升至令她感到疼痛的激烈程度。
「……难怪操场上就只有双手与双脚的残骸而已……」
她连正宗的嘀咕都听不太清楚。刚才所见沉于池底的物体并不是海藻,而是人类的头发。有数不清的人头沉没于这座泳池中。
「喂!『红色眼珠』!」
正宗突然朝着泳池大吼。
「我知道妳在这里!马上给我滚出来!」
经过片刻的沉默之后,另一侧的内壁倏然冒出一只红色手臂攀住了泳池外缘。随后只见一具如同小孩般的娇小躯体激起水花,纵身跃上游泳池畔。
跟先前在屋顶见到时相较,她的身体此时已经产生些许变化,感觉上变得更接近人体外观。然而头颅大小以及手脚长度的比例依旧不对称,还是维持着仿佛因为注入空气而膨大鼓胀的扭曲状态。
只为了追求如此微不足道的变化,就在短时间内吞噬了那么多人的灵魂吗……光是想象就令人不寒而栗。
「……哎呀,原来是你们啊。」
「红色眼珠」以一副有点遗憾的语气说道。跟刚才比较起来,她的发音变得较为清晰明瞭,语调也更自然流畅了。
「身为『宫守』的麟堂,以及创造出这场恶梦的母亲。」
一听见母亲这个字眼,枣瞬间气得全身发抖。
「不准用母亲这个字眼形容我!」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就是这只怪物吞噬了侑子的灵魂!
「话说回来,妳那具躯体还真是有够难看耶。」
正宗行经枣的身旁,举步走向「红色眼珠」。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黑色钥匙。
「妳不惜引发这场骚动,就只是为了取得那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身体吗?」
「这具躯体尚未完全成型啊,因为现在还缺少一些要素。」
「难道妳还没吃够……人类的灵魂不成?」
红色的嘴角浮现一抹近似嘲讽的笑容。「红色眼珠」嘴上说躯体尚未完全成型,但却依旧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有凭着这副模样也能与正宗一较高下的自信。
「总而言之,我非得好好向妳说声谢谢不可。」
正宗手中的黑色钥匙逐渐产生变化。握把部位悄然无声地伸长,化为一根长柄,前端则浮现出两片锐利刀刃。这就是潘塔索斯原本的姿态——专门用来消灭梦神存在的利斧。
「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感谢妳喔。」
他突然咧嘴露出了獠牙。
「没想到妳居然为了死在我手中,而想尽办法让自己复活!」
正宗将潘塔索斯斜举至面前,随即猛然跨步冲向「红色眼珠」。
绫乃定睛注视着出现在眼前的白色门扉。那是一扇与其它家具完全不搭调,附有复杂浮雕装饰的巨大门扉。她已经来到仓野家,现在就在枣的房间里。
「……枣。」
绫乃紧咬着嘴唇。她多少可以理解枣无法对直人坦承自己就是恶梦「创造者」的感受。可是,她还是很希望枣能够在得知此事时,便通知身为手帕交的自己。
(难道就连对我也说不出口吗?)
一想到这,绫乃便感到十分难过。她认为自己跟枣都算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因此自然以为在这种节骨眼上,枣必定会向自己求救才对。
这时,直人刚好走进房间。
「果然到处都找不到仓野的踪影。」
他刚才前往其它房间确认枣是否在家。
「搞不好还没回来呢。」
「……嗯。」
不过绫乃总觉得不太对劲。照理说,枣现在应该早已经回到镇上。而且依照枣的个性,极有可能赶回自己家确认「非存之门」是否有出现才对。
或许她曾回来过,只是又出门上哪去了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没看见正宗的人影也令人颇为挂怀。他先前说的「线索」指的八成就是枣吧,原本以为他或许早就跑来这里了也说不定,没想到……
「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直人说完,像在催促她似的晃了晃手中的莫斐斯。
绫乃暂时先将枣的事情赶出脑中。纵使再怎么思考有关于她的行踪也没用。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一扇「非存之门」,只要打开门扉进入梦境世界,便可以与「红色眼珠」展开对决。
「你透过钥匙孔看见了什么吗?」
「……总觉得好像是在学校里面。我想梦神应该不在门扉旁边才对。」
「这样啊。那就走吧,麻烦你开门啰。」
绫乃重新振作起精神。等透过这扇门扉重回现实世界时,这起事件大概也已经落幕了吧。
(我并不希望妳回去妳的故乡啊!)
绫乃的脑海中突然冒出直人说的这句话。她之前一直坚信自己非回去不可,之所以拜托枣照顾直人,也是因为她认为撇开自己的感受不谈,对他们两人而言,这是最为妥当的安排。
她是为了直人才决定重返王国的。因为无法忍受直人处于永无止境地受到王国恶梦侵袭的状态。结果说穿了,他等于是独自一人背负着两人份的「罪责」。当然啦,直人八成会说纵使如此也没关系——然而这么做简直就跟趁入之危没两样。
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要借着重返王国过着原有生活的机会,改由自己一肩挑起两人的「罪责」,只要把这十年来的一切当成一场美梦就好了。
可是,那句话却使她的决心产生了动摇。
当然,直人的一厢情愿八成无法对王国之王的裁决造成任何影响吧。说什么要请国王答应让绫乃留在现实世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脑子里明明认为不可能,她却怎么也舍弃不了那么一丝希望。
如果能在这扇门扉的另一侧顺利击败「红色眼珠」,或许就可以为这一切画上完美的句点了。
「……我要开门啰。」
直人出声说道,同时转动莫斐斯。随着门扉响起咔嚓一声,「非存之门」也跟着缓缓开启。
6
在正宗高举潘塔索斯之际,「红色眼珠」的身体忽然往地面一缩。
(嗯?)
这个举动令他差点停止攻击行动。因为梦神的身体有如瞬间被压扁的橡胶球,成了摊开成一大片紧贴着地面的薄膜,但正宗依旧猛然挥落手中的利斧——不料对方居然只留下少许红色残像,实体就这么倏然消逝无踪。潘塔索斯扑了个空,只砍中水泥地面。
「麟堂同学,上面!」
待在泳池另一侧的枣放声大喊。可是即使抬头仰望天空,也遍寻不着敌人的身影。就在他准备扫视其它地方之际——
「看仔细一点!」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正宗半信半疑地再度抬头定睛凝视,这次赫然看到一颗飘浮于红色天际的小点竟然愈变愈大。
(骗人的吧。)
对方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跳跃力。正宗不假思索地往后跳开,一个红色物体立刻落到他原本所站的位置。一阵水泥地面裂开的声响随即传入耳中。「红色眼珠」再度纵身跃起,轻巧地跳到游泳池畔的护栏上面。
「……妳的跳跃力还不赖嘛。」
嘴角虽浮现桀骛不驯的得意笑容,其实正宗背上早已冷汗直流。要是刚才没能避开那一击的话,自己肯定必死无疑。
「给你一个忠告。」
「红色眼珠」开口说道。
「光凭你手中那把武器,是绝对无法击败我的。」
根本是在虚张声势嘛——正宗心想。这把潘塔索斯的斧刀具有消灭梦神肉体的力量。不管怎么看,眼前的「红色眼珠」都是具有肉体的状态。因此他相信自己必定能用这把斧头将她斩杀。
「我说的是真话。这具躯体虽然尚未完成,但绝对不是一具如你所想象的单纯肉体。这可是我使用好几百人的灵魂,精心练制而成的『作品』呢。」
正宗既无法理解这番话的涵义,也不觉得有必要费心去理解。
「是喔?有种就站着让我砍砍看啊。」
他飞冲过去砍断护栏支柱,「红色眼珠」则是轻灵地自逐渐倾斜的护栏上头跳开。正宗立刻掉转脚步,全力冲向她的降落地点。
梦神伸直双脚落到地面上。正宗则试图让潘塔索斯沿着水平方向,拦腰将她的躯体砍成两截。
「咦?」
正宗突然停下脚步。只见「红色眼珠」由上往下彻底压扁自己的双脚,她的双脚随即像是没有关节组织一般膨胀成两个圆形。「红色眼珠」就这么利用双脚恢复成原状时的反作用力,再次纵身跃入泳池中。
(……这家伙。)
梦神在制造肉体之际,多半都会显现出愈接近人类愈好的倾向。不止外表,就连体内的器官组织也一样。正宗所知道的梦神——鸫与绫乃的肉体构造跟人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多了人类所欠缺的强大疗愈能力而已。
「红色眼珠」显然成了另一种异质的存在,她的体内恐怕没有骨骼,整个人形同一只装满血液的皮囊。打从开战以来,那一连串异常动作都是透过任意改变身体形状衍生而出的,根本就不是以人类为基准所能预测得到的动作。
(……既然如此,我非得把她当成另一种玩意儿看待不可啰。)
正宗重新握紧潘塔索斯。就在这时候,只见水面大大地往上膨胀,随后形成一道巨大的水柱喷向半空中,「红色眼珠」则是自水柱中心纵身飞出。梦神的躯体画出一道锐利的拋物线,向正宗头顶直袭而来。
(总之,就像是一颗球嘛。)
正宗站稳脚步,像是准备把一记高吊球打回去一般,抓准最佳时机猛然挥动潘塔索斯。他原本是打算瞄准对方身体的中心点——不料就在斧刀抅着敌人躯体的那一瞬间,「红色眼珠」的腹部竟然如同扭拧似的突然变细,成了近似沙漏般的形态。
「什么……」
紧接着,她又扭转身子避开这一击,潘塔索斯只勉强划伤了她的侧腹而已。「红色眼珠」沿着水泥地面往前翻滚,最后在护栏前面停了下来。
正宗虽然准备应付对方的反击,但敌人却迟迟不肯起身。她伸手按着侧腹,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只见超乎想象的大量鲜血自伤口处不断喷出。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正宗面露狞笑。这只怪物的的确确是一只「装满血液的皮囊」。她的皮肤底下就只有血液而已,只要形成外观的表面受到伤害,除非伤口完全愈合,否则便会陷入动弹不得的状态。一旦处理不当,小小伤口都有可能恶化成致命伤,这就是「红色眼珠」目前最大的弱点。
「好啦……『红色眼珠』。」
正宗举起潘塔索斯,缓缓走向护栏。「红色眼珠」的伤口依然持续流出大量的鲜血。
「给妳五秒钟的时间。」
他以潘塔索斯抵住梦神那柔软鼓胀的颈项。正宗下定决心,一旦对方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他便会一股作气以斧刀划破她的颈部皮肤。
「好好地向鸫姊道歉吧。」
两个漆黑的眼窝正对着正宗,那张如同人造品的脸上完全不见任何表情。
「不想道歉也没关系,我会一刀一刀慢慢宰了妳。如果妳肯道歉,我可以直接赏妳个痛快。」
正宗压根儿就没打算等她做出回应,他默默在心中倒数着。五、四、三、二、一……
「对于鸫……」
「红色眼珠」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正宗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当然丝毫没有解除戒心的意思。
「……我可是很感谢她喔。」
正宗让斧刀嵌进她颈项那鲜红色的皮肤。
「妳这蠢蛋,哪来的感谢啊?我要的是赔罪。再给妳最后一次机会。」
梦神突然对着正宗放声大笑。
「那只是一次彩排,为了总有一天必然来到的命定时刻所做的彩排。那个女人充分发挥了效用,毕竟……」
「去死吧!」
最后一条忍耐的理智之线宣告断裂。虽然不知道她这番话究竟想表达什么,但光是「彩排」这个字眼就足以逼他发火了。正宗用力砍向她的颈项——
「……咦?」
正宗瞠目结舌。「红色眼珠」的颈项竟然丝毫无伤。只见潘塔索斯的斧刀消失不见,就连握柄部位也仿佛融解似的持续变短,逐渐变回原本的钥匙形状。
同时,一阵强烈的晕眩猛然袭来,他不禁跪倒在地,只听到枣的悲鸣声自远处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红色眼珠」边捂着腰际,边缓缓站起身,出血症状几乎已经完全停上了。
「妳……对我干了什么好事……?」
梦神冷眼俯瞰着正宗,随即放声大笑。
「我什么也没做啊。『宫守』,你那把武器……必须耗费钥匙持有人的灵魂之力,才能展现原有威力。你的作战经验尚浅,根本无法灵活运用这把武器,也就是无法让钥匙长时间维持着武器的型态。不过,我猜你八成不知道这件事吧。」
她将脸贴近瘫坐在地上的正宗。也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池水,只觉得阵阵冰冷的液体不断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无论怎么挣扎,正宗的身体始终纹风不动。一想到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报仇雪恨,内心涌现的悔恨之情便逼得正宗差点掉下男儿泪。
「你的力量、经验、智慧,一切的一切,全都明显不足。所以,接下来也只能乖乖地被我吃掉了……就像鸫被我利用,最后发疯丧命一样。」
「红色眼珠」如此说道。
枣浑身颤抖地注视着战况的变化,正宗即将在她的眼前惨遭杀害。经由「非存之门」直接进入梦境的正宗,一旦在此时此刻遭到吞噬,将会连同肉体一并消失。她实在不想再见到有人沦为「红色眼珠」的牺牲品。
「住、住手!」
她开口大喊。隔了一会儿之后,「红色眼珠」才像是想起还有她这号人物似的,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
「有什么事吗?」
虽然瞬间萌生怯意,不过她还是努力鼓起勇气。
「放开麟堂同学。」
「为什么?」
梦神面无表情地侧头看着她。
「妳在耍什么宝啊,快点逃啦,笨蛋!」
正宗以急迫的语气对着她大吼。枣的背部直打寒颤,她实在无法丢下正宗自己一个人逃跑。
「妳再动手杀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保证绝对不会再用这把钥匙打开门锁。这么一来,『非存之门』也会永远陷入封闭状态喔。」
她边高举着那把白色钥匙,边如此说道。除了拥有莫斐斯的直人之外,就只剩下自己有能力打开那扇通往现实世界的门扉。对枣而言,这是她唯一能用来与对方进行交涉的筹码了。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纵使观察「红色眼珠」的表情,也无法看穿她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所以,妳快点放开麟堂同学……」
「那只是妳现在的想法罢了。等一下会不会产生变化,可就不知道啰。」
「红色眼珠」如此回答。那是一阵听起来毫无抑扬顿挫的冷淡声调。
「咦?」
「我可以多花点时间陪妳玩。只要妳的身上还留有一条手臂,便能用来打开门扉……至于其它部位则是任凭我怎么处置也无所谓,不是吗?」
枣回想起那片巨大血泊,整个人顿时吓得直发抖。意思是她准备花时间来严刑拷打自己。这个梦神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毒手吧。毕竟她先前已经用同样的手段残害了好几百人。
枣的脑中浮现自己最后的下场——在「非存之门」前面惨遭大卸八块,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模样。
「况且等命定时刻来临,我甚至不必再花时间对妳进行拷问。届时我大概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自由离开梦境世界了吧。」
(……命定时刻?)
这个字眼令枣感到有点在意。她刚才好像也曾说过同一个字眼。不过,现在的枣已经无暇再深入思考了。
「红色眼珠」一副对话到此为止的模样,再度转身面向正宗。枣既没办法出手相助,也不能转身逃跑,更无法开口重新跟她交涉。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有人命丧黄泉。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枣紧紧闭上双眼。
「绫乃……岸杜同学……」
她情不自禁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没有主动和他们联络的明明就是自己,草率进入梦境世界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要是一开始就请他们两人来帮忙的话,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枣,下次记得要打电话和我们联络喔。」
「嗯……咦?」
枣倏然睁开双眼。
只见绫乃就站在自己身旁,而手持莫斐斯的直人则是快步朝着「红色眼珠」飞奔过去。
直人高举莫斐斯,猛然刺向覆在正宗身上的「红色眼珠」肩头。虽然黑色钥匙连根深深刺入她的肩头,但直人总觉得触感似乎不太对劲。下一秒,钥匙竟然被弹出「红色眼珠」的体外。
「什么……?」
梦神从直人与正宗身旁退离,踩着弹跳般的轻灵步伐,飞快退到了泳池尽头的护栏旁。
「那家伙为什么有办法……」
一旦被莫斐斯刺人体内,梦神应该会立刻无法动弹才对,然而眼前这个「红色眼珠」却毫无窒碍地保有行动能力。对方一副正在窥探己方动静的模样。明明已经吸收了那么多人类的灵魂,外观却尚未固定成形,看起来实在有够丑陋的。
「……那家伙的身体跟橡胶没两样,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你那把钥匙刺穿。」
整个人缩成一团的正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直人很仔细地检查他身上的各个部位。
「我没受伤啦。是因为刚刚用潘塔索斯跟那家伙作战,才会搞得我全身动弹不得……我猜只要稍微休息一下,体力应该就会恢复了。」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清楚,不过现在似乎没那个时间了。绫乃快步跑到直人身边。直人转头望向枣所站的位置,她却彷佛无地自容似的,连忙将脸撇向一旁。其实直人大概猜得到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八成是正宗为了替鸫报仇雪恨,硬是要枣替他打开「非存之门」的吧。
「……你不要总是想独自一人揽下所有事情好不好?未免也太乱来了吧。」
直人听见正宗发出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他的眼角看起来则是彷佛渗出了些许泪水。
「少啰嗦。我要代替鸫姊向她报仇……」
「她同时也是我的杀父仇人吧……不只鸫小姐,还有很多人不幸沦为牺牲者。在我们当中,找不到半个跟『红色眼珠』无关的局外人。」
直人双眼紧盯着梦神,以平静的口吻对正宗说道,正宗听了则是不发一语。打从一开始就该联合所有人的力量与「红色眼珠」展开对决才对,否则八成无法顺利击败这个可怕的敌人。
「你们总算来了呢。」
「红色眼珠」开口说道。那是一种宛如高兴得全身发抖似的诡异声调。
「我得向你们说声谢谢,感谢你们为了我而齐聚一堂……相信一切事情应该都能在此彻底做个了结才对。看看你们与我,究竟哪一方才能成为最后活下来的赢家。」
「……我想也是。」
直人小声嘀咕着。击败这个梦神、解放所有牺牲者的灵魂,以及替绫乃争取让她能够继续在现实世界生活的权利——这就是直人此行的目的。
「直人,你要小心。」
绫乃开口说道。
「她不是一般的梦神。特性跟我们以往交手过的梦神截然不同。」
「红色眼珠」突然将身体压得异常低沉,随后便猛蹴地面,笔直朝着他们三人直冲而来。
「咦……」
她的速度之快,令直人不禁睁大双眼。绫乃伸出双手抓住直人与正宗,及时将他们两人拉开。对方宛如红色强烈阵风般瞬间自三人身旁呼啸而过。
(好快。)
待回过头一看,她已猛然撞上更衣室的外墙,在发出一阵惊人巨响之后,又顺势朝别的方向反弹出去。接着像打水飘似地越过泳池水面,撞上另一侧的护栏后再弹往其它方向——速度随着一再跳跃与反弹愈变愈快,最后甚至快到令人目不暇给的地步。
「直人!危险!」
绫乃的叫声令他倏然回过神来。只见「红色眼珠」不知何时已经弹跳至头上,正一股作气加速朝着自己俯冲而下。
(得手了。)
在半空中的「红色眼珠」如此确信着。只要解决掉拥有莫斐斯的「守护者」,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与她为敌了。没想到绫乃长发一甩,从旁边切入她原先瞄准的着陆地点。双方产生激烈撞击,旋即分别被震往不同的方向。
梦神一度潜入水中重整态势。对她而言,泳池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就是『命定时刻』了吗?)
她如此询问自己。不对,应该要再等上一小段时间才对。既然如此,那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维持现状继续跟他们缠斗下去。于是她用力踹了沉在泳池底部那些无辜牺牲者的头颅,再度纵身跃出水面。
她高高跳往半空中,目的是为了确认「守护者」一行人的所在位置。
只见四人不知何时已经在护栏一角齐众,此时正抬头仰望着自己。她一眼便看穿这群只会耍小聪明的家伙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只要集中在四个角落的其中一处,自己能够发动攻击的方向自然会跟着受到限制。他们打算藉此尽可能地识破自己的行动规则。
(无聊透顶。)
角落同时也是最难回避攻击的地点,这样只是让自己有机会一次将他们全数击溃。
她反复进行了好几次跳跃动作,最后降落在能够从正面狙击他们一行人的位置,并竭尽所能将全身摊开成一片彻底紧贴着地面的薄膜,藉此累积攻击能量。这个位置的方向与角度都不赖。
梦神的身体宛如一颗红色子弹,沿着地面水平射向守护者一行人。
三个人类试图以缓慢动作趴在地上或侧身滚向一旁,想也知道根本就来不及。这一击必定会让他们所有人都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
接着,她发现绫乃突然站到其它三个人面前,等着挡下自己的攻击。她试图保护其它三人,制造出能让他们顺利避开攻击的空档。
她是这一行人当中唯一的梦神,也是现任国王的女儿。是个拥有肉体,能够在现实世界的大太阳底下过生活的女人。
体内瞬间涌现一股强烈的憎恶感。「红色眼珠」将目标镇定在绫乃一人身上,就这么凶猛地迎面朝她撞去。「红色眼珠」的冲撞只迟缓了短短一瞬间,随后便将绫乃的身体压向护栏角落,试图以全身的力道彻底压毁绫乃的身体组织。
她听见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同时从绫乃的口中溢出一声悲鸣。
两种声音的音色都相当地美妙。就在她试图让绫乃发出更凄厉的惨叫声时,绫乃的双臂却绕到她背后,开始施力勒紧她的肩膀下方。她的肉体伤势应该尚未痊愈,不过力量却颇有看头的。
「但是,我的力量比妳更强大喔。」
「红色眼珠」话一说完,再度施加力量挤压对方的身体。虽然她的身材比对方矮小,但体内却拥有远远凌驾于对方之上的强大力量。
「就算妳采取这种反击手段也毫无意义可言,我一点都不会觉得难受啊。」
她的体内既无骨骼也无内脏,就算被勒得再紧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绫乃的双臂只不过是陷入她的背部,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绫乃不发一语地继续加强双臂的力道。「红色眼珠」差点笑出声来。这么做顶多只会让自己皮肤下面的体液分散至上下两端罢了。「红色眼珠」挪动变得有点不太灵光的关节部位,也跟着将自己的双臂绕到绫乃背后,打算有样学样地勒住绫乃的身体。
「好像快胀破了呢……」
绫乃以沙哑的语调说道。
「……妳的皮肤。」
这句话令「红色眼珠」大吃一惊。由于身体遭到强力挤压,导致她全身的皮肤也变得格外紧绷,失去了原有的绝佳弹性。
此时若被莫斐斯刺中,肯定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将钥匙弹开。搞不好还会被那把钥匙连头带柄一并刺入体内也说不定。她突然感受到有一股气息停留在自己背后。用不着回头确认也知道,此人正是手持莫斐斯的「守护者」。
「啧。」
想甩开绫乃似乎不太可能,看来只好带着她一起逃往上空了。「红色眼珠」累积足够力量之后,整个身体猛然往下一沉。
(应该还来得及……)
就在她心生此念的那一瞬间,全身的动作却戛然停止。莫斐斯已剌穿她的腰际,鲜红体液顿时自伤口喷出体外。
「这…………」
她脱口发出了错愕的叫声。一旦失去体液,她将再也无法运用这具躯体。因此说什么也得赶紧设法将这把钥匙推出体外不可——
「……喂。」
这个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只见正宗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伸手便可触及的距离之内。他将巨大的黑色利斧扛在肩头上,而枣则是在背后设法支撑住他那摇摇晃晃的虚弱身子。
「我要替鸫姊…………不对。」
正宗摇了摇头,重新开口说道:
「我要替鸫姊,以及其它那些无辜的牺牲者报仇。」
潘塔索斯猛然斜劈而下,一击砍断了梦神的首级。「红色眼珠」的身体瞬间爆裂四散,大量的体液跟着飞溅出来。
7
「真的很抱歉……给你们两位添麻烦了。」
枣垂下双眼向直人与绫乃道歉。她的脸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八成是累坏了吧。这也难怪,直人这么想着。打从半夜以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四人围在泳池的护栏旁边聊着。虽然很想早点离开恶梦世界,不过绫乃的伤势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因此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这又不是仓野的错。」
直人摇了摇头。
「一切都是『红色眼珠』干的好事啊。」
在离游泳池有点距离的地方,只见「红色眼珠」的体液仍旧散落一地。被正宗的潘塔索斯一斧两断之后,她那诡异的躯体早已消失不见。相信人们的灵魂接下来应该也会逐渐回归原有的身体才对。
「……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但往后若再发生跟梦神有关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和我们联络。」
靠着护栏的绫乃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难受。
「嗯……妳说的对。我当时只觉得脑筋一片空白,所以……对不起,绫乃。」
其实她还想更进一步问清事实的真相。纵使在背后穿针引线的元凶是「红色眼珠」,但她相信其中必定还存在着某些理由,才会导致这场恶梦产生。
不过,她觉得还是暂时别触及这个话题比较妥当。毕竟那是真正关系到枣内心所藏「秘密」的问题。
「话说回来,刚刚『红色眼珠』并非由直人亲手解决,应该算是死在我的手上没错吧?」
正宗突然改变话题。
「嗯,应该算是吧。」
直人也认同他的说法。他的确认为刚才给对方最后一击的并非自己,而是正宗。
「你是怎么搞的?未免也太没干劲了吧……算了,反正莫斐斯本来就杀不死『红色眼珠』。总归一句话,如果少了我的潘塔索斯,咱们统统拿那家伙没辄就是了。」
他得意洋洋地自夸起来。
「就算没有潘塔索斯,或许还是有办法击败她也说不定。」
绫乃以冷静的口吻插嘴说道。
「毕竟岸杜叔叔不是就曾一度将『红色眼珠』逼进差点彻底击败她的绝境吗?」
经绫乃这么一提,直人这才回想起来,王国之王也曾经明确告诉过他。父亲并非使用潘塔索斯的「守门之民」。当时他八成是靠着这把莫斐斯——或者其它意想不到的方式与「红色眼珠」交战的吧。
「那结果是怎样?这样到底算是谁的功劳咧?」
正宗探出身子询问,看来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
「我也不晓得……得看王国之王怎么断定吧。对我而言,是不是我的功劳都没差。」
「那奖赏又该归谁领啊?」
「这点我也懒得去管。就算真的是我的功劳,我大概什么也得不到。反正我本来就不想领取什么功劳或奖赏,所以根本不在意功劳究竟该属谁。」
如果他不加修饰地对国王表达自己的想法,那么有关奖赏一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而自己的「刑罚」究竟会不会获得赦免呢?关于这一点他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绫乃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吗?」
正宗毫不在意地触及话题核心,直人也转过头去看着绫乃的脸。他这才想起来,之前自己虽然向绫乃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没问过她到底有何打算。
「…………我自己也还搞不太清楚。」
她开口这么回答。直人一听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毕竟和她先前坚持「要回去」的反应相较,如今她所表达的语意已经改变许多了。
直人不经意地转头望着黄昏的校舍。他心里想着也差不多该离开这场恶梦,回去确认一下镇民们是否全都恢复原状了。一切尚未完全宣告结束,他身为「守护者」,必须亲眼见证整起事件的最后落幕时刻到来才行。
「妳刚才所受的伤还没痊愈吗?」
他询问绫乃,总觉得她这次的复原速度好像比以往还要慢。
「嗯……感觉上身体还是无法活动自如,再稍微等一下吧。」
「这样啊?那好吧。」
看来伤势似乎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直人眺望着空无一物的游泳池畔,夕阳的颜色依旧艳丽得令人作呕。「红色眼珠」明明都已经消失了,现场却还是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或者该说眼前这幅光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个,关于我重返王国的话题……」
绫乃突然开口说道,三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她身上,绫乃则是转过头去不看他们的脸。
「我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回去……可是……」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仿佛在揣测自己的心意般接着说道:
「假如我不回去,就这么继续待在这里的话……」
绫乃说到这里便噤口不语。之前她与直人对话时也是这样,接下来的话似乎怎么样也说不出口,感觉好像为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而烦恼不已。
就在此时,仿佛一道电流贯穿全身的感觉突然袭向直人。他转头看向刚才眺望许久的游泳池畔,终于看出先前感受到的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红色眼珠」的血迹不见了,宛如被彻底擦拭干净一般。那滩血迹究竟消失到哪去了?或者该说那滩血迹为何消失不见了呢?
「绫乃!」
枣突然叫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啊?」
再度转向绫乃的直人一脸错愕。只见红色液体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团团围困住坐在地上休息的她。那画面看起来就好像是绫乃本身流出大量的鲜血一样。
(是「红色眼珠」的血液。)
直人快步冲向绫乃。她也十分惊讶地试图要站起身,不料膝盖却突然一软,导致手掌不慎探入了血泊中。那只手掌在转眼间被染红。那不单只是沾到鲜血所引发的现象,只见血液已经钻进她体内,沿着皮肤内侧不断往上攀升。
(这……)
侵蚀的部位不仅止于手臂而已,就连脸部与颈项也浮现红色斑点,并且各自串连起来,导致斑点的面积不断持续扩大。
「绫乃!」
惊讶与恐惧让绫乃的五官跟着扭曲变形。直人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向前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另一只尚未遭到侵蚀的手臂。从小时候开始,每当他们其中一人碰到麻烦时,总是习惯像这样握着对方的手,直到心情恢复平静为止,而这次他当然也非得这么做不可。就在只差一点就能触及彼此的手指时——
「危险,别碰她!」
正宗从背后倒剪住直人的双臂。下一秒,只见绫乃的全身彻底遭鲜血染红。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如此一来,迎接『命定时刻』的准备已经全部到位了。」
已经彻底击败的「红色眼珠」嗓音,竟然自绫乃的口中流泄而出。
「为什么……妳……」
思绪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对,其实只是害怕思考事实真相罢了。
「现在,国王女儿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我占据了……你放心,我会马上解放她的。」
「……为什么妳还活着啊?」
站在直人背后的正宗以低沉的嗓音质问。并再度加强了架住直人双臂的力道。
「我不是已经宰掉妳了吗?」
「那具躯体只是用来储存体液的容器罢了,就跟蛋壳没两样。里面的体液才是我的本体。当然啦,那不只是鲜血,而是能够转化成肉体原料的精华……也就是所谓生命的原始型态。接下来,我要运用王族梦神所拥有的庞大力量,将那些精华构筑成具备人类外型的肉体,让多达数百名人类的灵魂与王族梦神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如此一来,就能诞生出远比先前的我更加强韧的肉体。」
现在的直人并非处于能够理解对方说明的冷静状态。他只觉得这段说明有如一串看不懂的文字,自脑海当中飞掠而过。
「……妳是为了引诱绫乃进入恶梦当中,一手策划了这一切对吧?」
枣以颤抖的语音说道。
「所以妳才会选上我做为恶梦的创造者,只为了让绫乃能够立刻发现这件事。」
直人的头脑总算重新恢复运转。就算自己与绫乃因为接到枣的联络而率先进入恶梦世界,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而正宗他们现身并引发战斗,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态。
「其它事情也全在妳的预料当中对不对?妳曾说过自己占据鸫小姐的身体只是为了『彩排』。妳是为了迎接占据绫乃身体的时刻来到,才透过那种手段进行『彩排』……」
「枣,妳实在很聪明呢。」
梦神开口说道。一瞬间,枣只觉得就像是绫乃在说话一样,心头不禁为之一震。
「相信妳必定能够代替绫乃……成为非常出色的『守护者』最佳助手。」
枣顿时满脸通红。
「为什么妳有办法占据绫乃的身体啊……?」
直人还记得「红色眼珠」在占据鸫的身体时所说的那段话。「红色眼珠」应该无法出手危害内心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压抑已久的情感——也就是没有「心灵裂缝」的人才对。
「妳自己不是说过绫乃并没有所谓的『心灵裂缝』吗?」
「现在的她内心可是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裂缝唷。」
她轻声讪笑着。直人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她要了。
「开什么玩笑啊,事发至今根本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耶?这段期间哪有什么因素……」
「侵袭你的恶梦变得十分凶猛对吧?」
「那又如何?这件事跟绫乃一点关系都没有!」
「……绫乃之所以决定重返王国,可都是因为你喔,『守护者』。」
「红色眼珠」接着说道。
「她是因为不忍心看你继续被恶梦折磨,才决定要回去的。但是,她却无法告诉你真正的原因。相信你也绝不可能为了这种理由而送绫乃回王国吧……这就是绫乃的『心灵裂缝』。」
直人听了差点当场瘫坐在地。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肯把话说清楚……如果自己知道的话,肯定也只会选择继续承受恶梦折磨的刑罚吧。就是因为两人都太过了解彼此的心意,才会导致绫乃迟迟无法说出口。
「红色眼珠」用绫乃那张脸庞对若有所失的直人展露微笑。
「拜你们两人所赐,我才能够得到渴求已久的东西……现在就是『命定时刻』啊。」
只见绫乃全身绽放出红色的光芒,彷佛整个人已经幻化成夕阳一般。由于实在过于强烈,逼得直人忍不住转开视线。明知道有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态即将发生,然而现在绫乃的身体遭对方占据,直人根本无计可施——
「……闪开。」
正宗突然站到直人面前。直人注意到他手上握着潘塔索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正宗,难不成你……」
「我又不会连绫乃也一并砍杀,你用不着担心啦。」
他小声说道。
「那家伙达成目的之后,就会从绫乃体内钻出来吧?就像她先前从鸫姊体内溜掉一样……我打算趁她离体的那一瞬间,用这把潘塔索斯将她斩杀。」
「可是这……」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胸口——但是,直人却无法用言语确切地表达出来。
「总之,看我的吧。」
只见缩成一团的绫乃背上,缓缓冒出了另一具绽放出红色光芒的躯体。那模样就有如完成蜕变的昆虫破蛹而出一般。虽然无法看清楚被长发遮住的五官,但显然已不再是先前那副小女孩的模样了,看起来似乎是一具大小跟他们差不多的躯体。
「红色眼珠」已显露出将近半截的新生肉体。
「去死吧!『红色眼珠』!」
正宗猛然纵身向前跃出。他跨一大步跳进了攻击距离内,随即挥动潘塔索斯砍向甫出生不久的梦神。他精确地瞄准了对方的颈项,不料「红色眼珠」却是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只是轻轻举起手臂,便毫不费力地接住了锐利斧刀的刀锋。
「什么……」
大吃一惊的反而是正宗。武器被紧紧扣住的他,只能束手无策地茫然伫立在原地。
「……光凭你手中那把武器,是绝对无法杀死我的。」
「红色眼珠」以清晰的嗓音说道。
「亏我已经好心提醒过你了。」
红色眼珠的脸孔隐藏于一头长发底下,只见她的嘴唇弯成了一道冷酷的笑容。
(伊克鲁斯在初次与『红色眼珠』交手的过程中便彻底遭到摧毁,就连潘塔索斯也受了重创。)
直人的脑中突然蹦出王国之王所说的这句话。所谓的彻底遭到摧毁,意思就是说——
「快让潘塔索斯变回钥匙的形状!」
直人伸手探向正宗,试图将他拉回自己的身旁。不料就在下一秒,那把黑色巨斧便发出一声剧响,有如爆炸般碎裂四散。
「啊!」
正宗被这股爆炸所产生的冲击震飞出去,就连遭到余劲波及的直人也一路翻滚至游泳池畔。
「岸杜同学,麟堂同学!」
枣放声尖叫,朝向两人跑去。
「还好吧?」
「嗯,我没事。」
直人立刻起身。正宗虽然好像也没有受伤,不过却一脸怅然若失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此时只剩下少许潘塔索斯的碎片残留在他的手中,而这些碎片再也称不上是一把钥匙了。
「『守护者』,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呢。」
梦神乐不可支的嗓音传入直人耳中,她那具身体脱壳而出的部位已经来到膝盖附近。
「现在的我有能力破坏黑色钥匙……这只右手能够分解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并吸收该物体所具备的力量喔。」
她似乎已经将下个目标锁定为直人手中的莫斐斯。
「如此一来,这个世上便只剩下一把黑色钥匙……也就是你手上的莫斐斯。」
直人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他顿时觉得躺在手中的这把钥匙,简直就是个既渺小又无力的存在。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对抗有能力破坏这把钥匙的可怕梦神才好。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从眼前飞掠而过。原来是失去意识、被「红色眼珠」一手丢开的绫乃。只见她的身体瘫软无力地滚向游泳池的出口。
「可恶……」
直人在动身追赶之前,回头瞄了「红色眼珠」一眼。一头过腰的长发、红色的肌肤、漆黑眼窝——若是扣掉构成「红色眼珠」的身体特征,她看起来其实就如同一名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此外,她还拥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修长的四肢以及匀称的身材。
(绫乃……?)
这个梦神的外貌跟绫乃有点相似。有可能是利用绫乃体内力量所造成的结果,或者她们本来就拥有相去不远的身形与外貌也说不定。因为据说「红色眼珠」过去曾是王国的王室成员。
直人掉转脚步,朝倒地不起的绫乃直奔而去。一股恐惧感沿着背部冲上脑门,那是一种仿佛跟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变成可怕怪物的感觉。
他连忙扶起失去意识的绫乃——还好她身上不见任何伤痕,呼吸也还正常。
「岸杜同学,绫乃没事吧?」
枣拉着正宗跑过来与他们会合。
「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吧。」
不过她的脸上却毫无血色,皮肤看起来也是呈现出有点灰白的状态。直人弯腰将她抱起后,意外发现她整个人突然变得格外轻盈。
「岸杜同学,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他回过头去,发现「红色眼珠」仍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她只是彷佛再三确认般,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绫乃目前陷入昏迷状态、黑色钥匙对「红色眼珠」起不了作用,再加上又失去了潘塔索斯……
「……还是走为上策吧。」
直人对着枣以及正宗说道。
「先穿越『非存之门』离开这里,暂时将那家伙关在这个恶梦世界当中……然后再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吧。」
直人他们一再回头确认背后,小心翼翼地离开游泳池之后,便经由专用出入口进入校舍。三人几乎不发一语,拥有的潘塔索斯遭到破坏的正宗更是判若两人,整个人显得闷闷不乐。
三人来到鸦雀无声的走廊尽头,准备打开「非存之门」前,直人再度转身环顾了周遭一圈。看样子「红色眼珠」并没有追上前来,或者该说根本感受不到她有前来追杀他们一行人的意图。
(她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呢?)
直人很肯定她确实对他们怀有强烈的杀意。是她现在还不打算离开恶梦世界?或者是有什么因素导致她无法展开追杀?还是说——
「……岸杜同学?」
枣一脸担心地抬头看着他。她手中的白色钥匙早已插进钥匙孔当中。
「我可以开门了吗?」
「嗯,拜托妳了。」
一行人火速穿越了枣所打开的「非存之门」。等听见背后传来门扉上锁的声音后,直人便轻轻地将绫乃放到枣的床上。
除了绫乃以外的三个人,全都体力不支地瘫坐在木质地板上,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浓浓的疲惫神色。刺眼的午后阳光从窗外透射而入。现实世界是如此的安稳宁静,让人忍不住有种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南柯一梦的错觉。
在场没人开口询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每个人脑中想的必定都是同一件事吧。那就是纵使将「红色眼珠」关在恶梦里,牺牲者人数仍旧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增加。
「…………直人。」
床上突然传来这声叫唤,三人立刻齐众到绫乃所躺的床铺旁边。
「妳醒了吗?」
直人开口询问。
「……嗯,刚醒来。」
绫乃依旧紧闭着双眼,以微弱到几乎快让人听不见的音量回答。她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总觉得整个身体看起来也瘦了一大圈。
「『红色眼珠』在门扉的另一侧吗?」
「嗯……妳的身体不要紧吧?」
绫乃默不作声,原本以为她又再次睡着了,不料她却接着开口说道:
「我想麻烦你们一件事。」
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事,绫乃?」
枣出声询问。
「……我希望你们现在立刻杀了我。」
「啥?」
直人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希望你们别再拖延下去,赶紧动手杀了我。」
绫乃将自己的右手举到众人面前——蒙上一层淡灰色的指头此时已经呈现半透明状态,可以清楚看见位于指头另一侧的景物。
「『红色眼珠』似乎夺走了我原本拥有的大半力量。如今我已经无法在现实世界维持住自身的存在……虽然我猜就算丢着不管,我也会慢慢地自动消失,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先砍下我的首级,或是用其它方法……」
「别再说了!」
直人忍不住放声大吼,他连想也不愿意去想象那一幕光景。
「……只要带她进入结界当中,我想应该就不会有事才对。」
正宗以感觉有点沉重的嗓音说道。
「如果纯粹只是维持肉体存在的力量不足够的话……」
直人突然回想起鸫的经历。她生前也是一直在结界之中生活,这个镇上有好几个地点具备类似的效果。
「那么,我们就先前往距离这里最近的结界吧。」
「纵使带我去结界也没有意义……你们必须现在就杀了我才行。」
「妳在说什么傻话啊。总之,先离开这里……」
直人突然觉得世上一切仿佛都冻结成冰。绫乃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眼,此时正笔直仰望着直人。她的双眼染上了一层鲜红色彩,就如同先前遭到「红色眼珠」的存在「感染」并进而动手破坏了镇上商店街大道的鸫一样。
「……这下子你懂了吧?」
绫乃的双唇微微颤抖着,她的声音因为绝望而扭曲变调。
「我还能保持住理智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啊。」
直人紧握双拳。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纵使如此,他还是很清楚自己非完成不可的事情——那就是击败「红色眼珠」。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救绫乃脱离险境了。
从窗外射入室内的光芒颜色忽然产生变化,连玻璃也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当然,现在离黄昏时刻应该还早才对。
(这阵光芒……)
直人猛然站起身,他立刻冲到窗边一探究竟。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这阵光芒的颜色实在像极了他先前曾经目睹过的某种颜色。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仓野家的大门以及道路。一道红色光束出现在大门对面那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当中,只见那道光束竟然有如裂缝一般逐渐扩大。
看起来宛如一颗缓缓睁开的红色眼珠。
「难不成……」
直人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目睹一只不知属于谁的红色手臂,缓缓自那个裂缝里延伸至现实世界。接着是肩膀,然后是头部——
「……不会吧。」
直人以颤抖的语调嘟哝着。
「红色眼珠」的身影此时正慢慢地钻进现实世界。
难怪她刚才在梦境中并没有动身追赶他们几个人。这个梦神已经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来到现实世界,再也没有使用「非存之门」的必要了。
直人脑中忽然浮现出王国之王先前说过的话。
(促使梦境与现实世界合而为一,并成为君临两个不同世界的绝对王者。)
直人此时所目睹的景象,恐怕正是她准备实现野心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