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森林选了错路的我,
再次选择错路只为与你相见。
在办公场所的走廊,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抱着行李转过头去,看到后辈露出满面笑容。
「前辈,我都听说啰。你通过第二次选拔对吧。」
「哎呀,真亏你知道。明明结果才刚出炉而已。」
后辈的眼睛如黑珍珠般闪闪发光。
「距离成为太空人只差一步了呢。夏奈前辈。」
『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谈谈。』
从办公室回家的途中,看到手机画面显示的通知,我的情绪一口气变得沉重。
坐上和回家不同方向的电车,漫步于霓虹灯闪耀的夜晚街道。
「没问题,我就是我。」
我在餐厅入口调整呼吸。
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我要说服父母,然后上宇宙。
十年前,艾尔突然断绝联络。
正好在凑向我表白的同个时期。
一周过去,
一个月过去,
半年过去,
艾尔仍没有回信。
我们明明没有吵架。
此时我才终于明白。
生活在战乱地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最喜欢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有没有受伤。
甚至是生是死。
一开始我以为对方只是太忙,
过了一整年没有联络,我才终于崩溃。
那个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我连「初次见面」,以及「再见」,都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出。
不论我的内心多么不安定,时光依旧无情且正确地飞逝。
上课、志愿面谈、准备大考。
笑笑地说你一定考得上的老师。
母亲困惑的声音。
种种事物在空洞的我面前浮现又消失。
最终我从高中毕业。
对未来无限旁徨的我,还是被无法割舍的恋心,
引导到宇宙工程学的路上。
上大学后我才开始认真化妆。
虽花时间,不过意外地有趣。
某一天,我在美妆精品店,
发现了能遮掩伤痕的遮瑕膏。
我尝试擦在胎记上,真的消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一到隔天,我又用回原本的化妆品,让胎记稍微变淡而已。
全部消掉感觉很不自在。
航太系统工程学系有着挺多独特的学生。
也因此,我在这地方过得十分自在。
「你的胎记是天生的?」
「是啊。」
就读同科系的同学「哼——」地回了一声,好像没半点兴趣。
「啊,这周的高速空气动力学的作业啊——」
我忍住笑意附和对方。
看来比起闲聊,聊些专门领域的话题还比较开心。
风香在不同的大学攻读心理学,而凑考上了法律系。
两人似乎过得非常充实。
先不论之前假日经常玩在一起的风香,
我和凑本来就不太有机会见面。
『有空就出来吃顿饭吧。』
星期六傍晚,凑突然邀我。
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哦,秀才来了。」
凑站在车站前,身穿沉着简洁的黑白配色服装。
小时候他总是爱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不知不觉就变了个人。
「还秀才哩。」
「也没说错吧。竟然考上分数那么高的学校。」
「我再怎么努力也跟不上啊。」
凑笑着自嘲,害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三年前。
两人去家庭餐厅的那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巨大变化。
『凑喜欢的女生,该怎么说,意外地……』
跟我很像,我欲言又止。
自恋也该有个限度。
想想看,他可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凑耶。
「反正你一定在想跟你很像对吧。
先说好,就是指你。」
家庭餐厅轻快的背景音乐听起来格外大声。
凑停下拿薯条的手,接着托腮看向我。
喜欢?凑喜欢我?
不可能。
但不论过了多久,他认真的神情仍未消去。
「呃、那个……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有自觉是从国中开始,
那时我才明白,心中的第一名是夏奈。」
凑成为大学生后,似乎开始在居酒屋打工。
跟点菜点个老半天的我不同,他三两下就点好了。
「夏奈的大学,课程很难吗?」
「嗯。每次写作业都弄得头昏脑胀。」
我东张西望居酒屋的装潢,总觉得静不下心。
「我想也是。对了,那家伙有联络吗?」
可能因为时间还太早,居酒屋内格外安静。
「联络……还没有。」
我以告解般的心情回答。
「断绝联络都过了三年耶。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差不多该努力忘记他了。」
再说——凑接着讲下去。
「我们已经是大人了。」
对,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选择我吧。」
三年前的凑,和现在的他重叠在一起。
高中时,他也在家庭餐厅对我说了同一句话。
当时我拒绝了。因为我喜欢艾尔。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立刻答复。
我手放在口袋上,紧握住静悄悄的手机。
「我做不到。事到如今才回心转意,对凑太失礼了。」
「我又不在乎那些。」
凑这个人就像是朝阳。
擅长察言观色,会在我需要的时候说我想听的话。
如同扫去黑暗的光明。
和不知变通的我不同,他身段柔软、想法灵活,
总是充满精神,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所以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他身边总是被人围绕着。
我知道他的许多优点,
也非常喜欢他——不过是以儿时玩伴的身份。
回家途中,我在不断摇晃的电车中,
想像了自己选择凑的未来。
随时能见面的儿时玩伴。
哭泣的时候总是陪在我身边。
要出去约会几百遍都没问题。
活在相同文化的我们,几乎不会有认知上的差异。
起码我们都知道什么叫做恋人。
我不必花时间对他解释。
这么做非常卑鄙,我自己最清楚。
「回家小心啊。」
「嗯。」
「到家记得通知一声。」
「好。」
我目送心仪之人,直到她慢慢消失在剪票口另一头。
她现在内心相当脆弱。
随时可能对在旁支持她的人倾心,而我会毫不犹豫地趁虚而入。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抢走她了。
高中时,夏奈曾这么形容喜欢的对象。
「稍微有点奇怪。可是很温柔,
是个真真正正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好人。」
我听了则嗤之以鼻。
笨蛋。
那家伙,才不是什么好人。
明明无法对你的人生负责任,却让你的心悬在他身上。
我可不会对你客气,外星人先生。
我在大学餐厅吃午餐时,听到来自邻近座位的交谈声。
「我的推竟然恋情曝光,真是糟透了。」
注5:「推」意为喜欢、支持的对象。多指偶像或明星。
似乎是女学生在闲聊。
「哪有必要哭啊。况且你不是有男朋友了。」
「我也知道人要活在现实中,反正又不可能跟偶像结婚。
可是看到推爆出恋情实在有够难受——」
活在现实中这句话狠狠地刺入我的胸口。
睁眼所见,是昏暗的天花板。
周围听不到怒号和枪声,十分安静。
我是中枪身亡了吗。
我以朦胧的意识思考。
我都还没跟珍惜的人表达心意,甚至没向她告别。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脚步声慢慢逼近。
一名身穿白色医疗服的人走到我身旁。
「知道这里是哪吗?」
我将指尖左右晃了晃。
这么说来,之前好像听夏奈说过,
在她国家表达否定时,是要左右摇头。
「这里是临时医疗设施。」
那名医务兵说,我当时中了两枪。
对手用的是旧式武器,不容易侦查出来。
总而言之,我得救了。
「你能得救全都多亏有个优秀的队友。
在我们到场前就做好伤口的紧急处理。
手法根本不像是在前线作战的少年兵,十分完美。」
医务兵说完便离开。
我从简易床铺坐起身来。
肩膀和胸口仍隐隐作痛。
「擅长急救的队友……是吗?」
我脑中浮现新人的脸。
「听说是你救了我。谢谢。」
晚上,我发现那位矮小的新人乌兹,在我帐篷外探头探脑,
我便向他致上谢意。
「多亏你我才捡回一条命。你说不定能当个好医生。」
乌兹听完倏地转过头去,不悦地说这哪有什么。
「我不过是因兴趣使然学了点皮毛。
因为过去……兄弟被枪射中时我什么都做不到。」
乌兹将一个黑色的袋子递给我。
「你能得救不光是因为我有做紧急处理。
还因为这东西做了缓冲。」
袋里装的是毁得彻底的通讯终端装置。
萤幕整个裂开,机身甚至断成三截。
乌兹蹙起了眉。
「你一个下等兵,从哪弄来这种高性能的终端装置啊?」
我无法与珍惜的人取得联络了。
我真的有机会,再弄到一个不需充电的通讯终端装置吗?
我只能在这个腐朽城镇的一隅,祈祷身在远方的那个女孩得到幸福。
我不断说服自己,不过是回归原本的生活罢了,然而这没有用。
我始终无法忘怀。
那每隔两天会传来、漫无目的闲聊的讯息,
不知拯救过我多少次。
我作了场梦,梦见我平凡地邂逅了喜欢的人,谈了场平凡的恋爱,最终步入礼堂。
不论父母还是朋友,都没人否定我们。
我们俩在充满祝福与平稳的庭院相视而笑。
午后,春日暖阳照耀着我们。
柔和的微风吹拂。
我看起来无比幸福。
幸福到纵使身处梦境也知道这是场梦。
每当夜晚降临,不安便偷溜进我的寝室。
我现在,真的是活在现实中?
这样的思念有任何意义吗?
要是我们从未相识就好了。
我抱膝坐在床上。
怀念起自己如向日葵般憧憬太阳的恋爱时光。
泪水就渐渐濡湿双颊。
艾尔,为什么光是想起你,就让我痛苦到快要窒息呢。
朝阳从地平线探出头来。
我被光芒闪得眼睛眯成一线,心中想起住在遥远星球上的朋友。
关于爱,我只知道亲人之爱。
温暖、柔和,是种疼惜对方的爱情。
如今,我终于瞭解自己对朋友的感情,与亲情有何分别。
对那女孩的思念,使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夏奈,光是心系于你,内心就仿佛被光芒照耀。
「明明想永远挂念着喜欢的人。
却时不时会产生讨厌对方的想法。
我这人真是差劲。」
我坐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店里。
我的怪人朋友,用指尖戳了戳我垂下的头。
「哪有什么差不差劲。你要爱上杀掉父母的仇人也行,
要恨最爱的婚约对象到想杀了他也没问题。
谁叫心灵是自由的。」
风香用手托起上周新买的红色眼镜。
「我不是一直在讲吗,
一百分的坏结局更胜六十分的好结局。」
「不过,我还是喜欢好结局。」
别说是我了,我想大部分的人都这么想。
「是吗?我认为即使过得不幸,
仍毫不隐藏真实心意的生活方式才是最美的。」
艾尔真的死了吗?
又或者,他是突然有了伴侣,
才决定中断我们的联络。
想像这些没有答案的事也无法疗愈心灵。
经历数年苦恼,仍有一个想法留在我的心底。
『想亲眼看到,艾尔所见的天空和大地。』
即使未来一生都无法再见到艾尔。
所谓的恋心,就好像仙女棒一样。
不论能绽放多美的火花,都有可能转瞬即逝。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夜晚,我闭上眼准备就寝。
心中如梦似幻的火花过了数年仍未消散。
这使我终于下定决心。
即使燃烧自己仅有的生命,也要前往普兰特。
手机通知声吵醒了我。
窗外还很暗。
时间是深夜两点,这么晚到底是谁会传讯息给我。
本想无视它继续睡觉,
却又莫名地在意,我在黑暗中解除了手机锁。
「唉——」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收到的是一则新讯息。
寄件者不明。
『好久不见,夏奈。你还记得我吗?』
我用颤抖的手指把画面往下滑。
『我是艾尔。对不起这么久没联络你。
或许你会感到困扰,若是你允许的话,
我希望能再次与你成为朋友。』
对我而言,这段简短的讯息比任何宝石都来得贵重、惹人怜爱。
我的泪水盈眶,无法自已。
『我想当你的朋友。』
这句话令我回想起十五岁的春天。
当时我输入了『我也是』的讯息后寄出。
和那令人怀念的樱花季节相比,我的年龄、身高,以及生活环境全然不同了。
二十岁的我拭去泪水,输入了『我不要』。
『我说过想和你成为恋人,
我的心意从当时就从未改变过。』
回信在两天后收到了。
其中写下了联络中断的理由。
包括他当时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后昏迷。
和通讯终端装置彻底毁坏。
以及梦想着再次与我联系而努力活到现在。
『受伤的那天,我本打算这么回复你。
夏奈对我而言也是非常特别的人,
所以我们已经是恋人了。』
之后我们不断联系。
像是为了填补中间的空白。
『在普兰特是怎么表达爱意?』
『这个嘛。在我住的地方,
会将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
表示对方是足以将自己性命交于他手的信赖对象。你那边呢?』
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做才最能表达爱意?
『想了太多恋爱的事,害得我都没睡好。』
某天晚上,我发了这样的抱怨讯息。
而对方则是传了『这样呀。你要保重身体』,
这样出人意料的回复。
我只好傻眼地打上『你以为是谁的错?』。
不过,看到下则回复就忍不住原谅他了。
『如果不是我就伤脑筋了。』
表达爱意最上乘的行为究竟是什么?
我本想询问风香当个参考,却在按下通话键前取消念头了。
总觉得她会给些奇怪的建议。
「他也不是想找正确答案,我只要回答自己被喜欢的人做了些什么,
会感到高兴就好……应该没错吧。」
我在大学咖啡馆打着回信。
『应该是紧紧拥抱对方,然后说我爱你。』
当我通过太空人第二次选拔时,
被说了无数次「恭喜」以及「真的不会有事吗?」。
就连那个风香也忍不住透露:「这个嘛,老实说,有点不安。」
唯独艾尔除感到欣喜,还给了我担心以外的说法。
『假如我和你生长在同一颗星球,应该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这感觉就像,艾尔与我比肩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
与艾尔相识后过了十年。
母亲在餐厅座位上声泪俱下。
「拜托,太空人的选拔考试,你就不能马上辞退吗?」
父亲坐在母亲旁,露出阴沉的神情点头附和。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太空人死在前往普兰特的路上。」
我看着两人的眼睛回答:
「我很久以前就做好觉悟了。」
欣喜至极时,一般人会作何反应呢?
和伙伴分享喜悦?
喜极而泣?
我则是老大不小了还在街上小跳步。
接着不安地再三确认讯息,
最后紧握住手机蹲在原地窃喜。
向来喜欢窝在家里的我,现在甚至想随着轻快的音乐起舞。
我通过了太空人最终选拔考试。
前往美国的前夜,我难得回老家住。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固执啊。」
刷牙时听到客厅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忍不住偷听对话。
「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真拿她没办法。」
父亲笑了。
「夏奈从以前,就跟你一样固执啊。」
下班回家时,街头艺人在站前自弹自唱的歌声吸引我停下脚步。
「我选择这条路。无数错误,难愈伤痛,化作我的全部。」
这首歌是在阐述爱情?还是在声援逐梦之人?
听完让我感到被救赎了。
我的恋爱及梦想,一点都不奇怪。
所有人,都是几经迷惘才终于找到正确的路。
就如同这首歌。
上火箭前,我与同伴们相拥。
我们或许能够完成抵达普兰特这项伟业。
然而万一火箭升空失败,那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了。
即使能冲出大气层,我们的梦想也随时可能在宇宙破灭。
但我依然从容自若。
我以自己的方式决定未来。
至今我仍引以为荣。
我做好觉悟戴上太空帽,准备升空。
马上就要关闭舱门。
终于到了这一天。
我闭上眼,脑中浮现许多人的面容。
为我担忧的父母。
笑着祈求我能幸福的风香。
唠叨着「到那边记得跟我联络」,
出乎意料地爱操心的凑。
以及照片中艾尔的脸。
我最后一次和风香在咖啡厅闲聊。
「如果这次航程失败,
就会变成风香喜欢的一百分坏结局呢。」
过去认为这种想法很怪,
不过现在我稍微能理解个中浪漫。
但风香摇摇头,说不对吧。
「我朋友不是喜欢一百分的好结局吗?」
离开日本前,我和凑在红酒吧聊起往事。
明明有想传达给他的事,
却因为聊得太开心,迟迟无法开口。
「那个——」
当我向他搭话时,已经是走到车站剪票口的事了。
「非常抱歉,我一直没有回复你的心意。
我喜欢艾尔,所以……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凑双手抱胸说。
我吞吞吐吐地回复。
「那个……和甩掉自己的人藕断丝连应该很难受吧。
我不希望你硬逼自己。」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哦。当年那个迟钝女现在也懂得关心他人了啊。」
他的表情看似开心又略带不悦。
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算了,你可不要到头来才后悔最后没选择我啊?
况且我们约定好了,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儿时玩伴。」
「约定?」
「没什么。不过你终究是贯彻自我前往宇宙了呀。」
两人看向天上。
都内的天空只能看到一颗星星。
「这一点,真的是……令人向往。」
我有个儿时玩伴。
她因为右脸颊上有一大块胎记而被周遭疏远,
处事手法也没圆滑到能拿这点装成丑角自嘲。
而且她个性其实有些顽固。
「我们要永远当好朋友喔。」
我在八岁的夏天这么对她说。
和她在一块,总会让我察觉到自己未知的一面。
像是,我出乎意料地说到就会做到。
5.4.3.2.1。
倒数结束,火箭终于升空。
身体只有轻微的飘浮感,机舱内其实没什么摇晃。
在第一段机体分离的瞬间才终于感受到震动。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经过片刻,我们终于到达无重力空间。
窗外已能见到蔚蓝的行星。
我认为自己的运气非常好。
在选拔考试中,认识了许多知识丰富又有才华的人。
不论谁被选上都不足为奇。
只可惜能上宇宙的人有限。
我被选上,并在大气层外眺望着蔚蓝的地球。
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将宇宙开发的成果,
带回地球这项使命。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一定会回到这颗母星。
我在无重力空间与伙伴们再次相拥。
火箭成功升空了。
虽说前路依然危险,
但光是升上宇宙,就是向成功大大迈进了一步。
「夏奈,看得到地球了!
真的是……好美,啊啊……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科学家贝娜紧握我的手说。
「嗯!我们绝对、绝对要踏上普兰特。」
其实我曾对两天只能回复一次,感到略有不满。
正因为如此,
传送讯息后四十小时便收到回复,使得我莫名感动。
距离普兰特,那颗孕育艾尔的星球,
越来越近了。
光是这点就让我心情跃动,
此时艾尔那边更传来了令人欣喜的消息。
『战争终于结束了。』
即使到达普兰特,我也无法见到艾尔。
火箭的预定着陆地点,是宇宙开发的先进国帕拉多鲁格。
和艾尔生活的沙漠小镇可说是位于星球的两极。
况且我们研究机构的工作堆积如山,
根本没空前往外国旅行。
以及,艾尔要来找我更是难上加难。
艾尔所住的区域纷争才刚落幕。
当地居民依然贫困,
不止众人为谋生所苦,当然,治安也不算好。
有办法出国的都是有着正当职业、身份受到保障的人物。
更遑论他们光是要维持生计就耗尽心力了。
在普兰特的居留期间为一年。
我不认为在这段期间,他们有办法将所有问题都解决。
『想亲眼看到,艾尔所见的天空和大地。』
这至今仍是我的梦想,即使放晴依旧是灰色的天空和蓝色夕阳,代替月亮照亮黑夜的两颗卫星。
无法见到他也没关系,只要实现这个梦想就好。
因为有这个想法,
我在火箭里得知艾尔近况时才吓得瞪大双眼。
『我今早离开镇上。我打算出去旅行。』
这是他在半天前写下的讯息。
旅行的准备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我将水、武器,以及一封信塞入行囊,
离开住了二十五年的家。
「卡隆,你是个好家人。要多保重啊。」
它跟着我走向玄关,我摸了摸它长满白毛的背部。
它都能在这形同废墟的家中活下来了,相信未来也是如此吧。
正当我背对着家开始跨步时,忽然感到右肩一重。
「难不成……你打算跟我一起走?」
卡隆爬到我的肩上,摇起它的白色尾巴向我示意。
明明至今它从没这么做过。
线猬这种动物狡诈利己,并不会亲人。
它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莫非,你也想出去旅行?」
我轻轻笑了笑,肩上载着线猬踏上旅程。
没钱也没身份的我,究竟能去这颗星球的何处。
初次踏入邻镇时,我对未来种种感到担忧。
但也只能心怀不安,继续前进。
我最珍惜的人赌命来到我所在的星球。
虽然她说自己只是运气好,但不可能仅只如此。
这是她付出努力和热情的结果。
这次该轮到我赌上人生了。
旅行途中,我当了商人的货车护卫。
没想到战斗经验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来,这是你的报酬。」
傍晚,工作结束后雇主将硬币交给我。
好久没收到食物以外的酬劳了。
接着我在市场买了过去喜欢的水果。
「啾啾。」
卡隆看着我手上的东西叫出声。
「不能喂来我们家的动物吃东西。」
自幼亲人便对我如此耳提面命,这使我震惊。
因为平时他不论对任何人都十分和善。
直到我看见因战火而失去饲主的动物们,
才终于瞭解那句话的意思。
不过现在,我却对肩上蠢蠢欲动的卡隆这么说:
「你也想吃吗?」
得知艾尔出去旅行后,我内心便七上八下的。
他的目的地肯定是帕拉多鲁格。
若不是这样,他根本没理由离开至今生活的小镇。
这肯定是场艰辛的旅程。
说不定他会命丧沙漠之中。
可我无法阻止他。
换作是我生长在普兰特,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几个月后,我向亲近的人们送出讯息。
『我刚到了。』
『怎么搞得像是从居酒屋回到家一样。
就不能说得再感动点吗?』凑如此消遣我。
当我收到他的讯息时已经是两天后。
「因为我感动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从诊所窗户,仰望浮在夜空的两颗卫星——
米亚跟路伽达。
经历诸多危机,火箭才终于抵达普兰特。
在宇宙航行期间,和我变得熟稔的科学家贝娜两眼发亮地说:
「真的有两颗月亮!
还有花香、砂子的颜色,甚至人的外型都跟地球截然不同。
真想快点看到更多东西。」
我深有同感。
不过太空人着陆后必须先复健,
要实现愿望也是在那之后的事。
就和艾尔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白天的天空是偏黄的灰色。
充满神秘感的蓝色夕阳以及赤铜色的大地,被我尽收眼底。
「我,真的来到这了……」
心中感慨万千。
这就是我长久以来想见到的景色。
不过来到普兰特后第一次感动到哭出来,
是当我传讯息给艾尔,不出五分钟便收到回复的时候。
『既然我们在同一颗星球,是不是就能通话了?』
艾尔传来这则讯息时,我刚好想着同一件事。
该由我打过去吗?
稍微紧张起来了。
就当我犹豫是否该按下通话键时,通讯终端装置突然震动起来。
画面上浮现的文字是「艾尔」。
「你、你好。喂喂!我是夏奈。」
「喂喂……是什么意思?」
装置扩音器中传来了人声。
他的口吻平淡,不过显然感到疑惑。
「这、这是地球的……不对!
是在我的国家打电话时会用的,类似打招呼之类的话。」
「这样啊。听起来真不可思议。」
「很有趣对吧?」
啊啊,不知为何,总觉得我们不是第一次对话。
真想永远听着喜欢之人的声音。
不过现在,我其实有点害怕跟他说话。
每当人们实现一个梦想时,马上又会怀抱另一个梦想。
我肯定也是如此。
「我本来以为,光是能看到普兰特的景色就心满意足了。」
「那么……你看完觉得?」
「现在啊,听了你的声音就好想见到你。」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喉咙发热。明知提出这种要求只会让他为难。
「我——」艾尔缓缓地说。「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见你了。」
时间就像是静止流动。
我从不知道,被喜欢的人说「想见你」,会是如此开心的事。
「我、我当然也……」
我也想见你,从很久以前就想了。
之后我和艾尔每天晚上都会通话。
「普通的远距离恋爱就像这样吗?」
半天以上没收到回复便感到不安。
无法通话的日子会格外寂寞。
但每当收到讯息时,又会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特别。
『有空聊一下吗?』
现在,能直接回答「可以」,让我高兴到无法自拔。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滴地拉近。
「我正在看祈祷丰收的祭典。听说这在普兰特很有名!」
「已经到这个季节啦。我这边好像是明天才办祭典。」
这是半年前的对话。
「我差不多要睡了。艾尔还在工作?」
「是啊。我现在正在午休。」
我不禁心生期待。我们之间的时差就剩这么一点了。
「现在局势不稳……
入国许可不知何时才会发下来。」
旅行直到中途,都比我想像中来得顺利。
有太多国家治安恶化,处处都找得到护卫工作。
正因为如此,在前往帕拉多鲁格中途被强制停下脚步时,
令我不知所措。
距离夏奈回到地球只剩几个月了。
我并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只不过当夏奈对我说:「你不用介意。
光是艾尔朝着我所在的地方踏上旅程,我就十分开心了。
所以……嗯,真的没关系。」
听完胸口一阵刺痛。
那听起来根本不像没事。
先让她抱有期待,最后又害她难过。
明明希望她永远绽放笑容。
我来到普兰特即将满一年。
「夏奈,你快看看!这个尼奥鼠。
跟我们所知道的老鼠完全不同。
说什么都得把它活生生地带回地球。」
看着痴迷地抚摸眼前这绿毛小动物的贝娜,
我想起了风香。
她肯定也想知道在我在普兰特所见的种种事物。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火箭将在一周后升空返回地球。
接下来的行程塞满了整备太空梭还有飞行训练,
今天是能自由行动的最后一天。
「抱歉……最后还是没赶上。」
艾尔的声音参杂着懊悔。
我尽我所能开朗地回答。
「光是能和你说上话、观赏同样的朝霞,就已经足够了。」
三天前,艾尔终于成功入境帕拉多鲁格。
但我所在的宇宙基地位于国境边界,与他那边有相当的距离。
正当我想,不如放弃吧。
可是光想到与艾尔身在同一个国家,一股热流便涌上我的心头。
待在房间实在静不下来,
我便出门到附近的市场走走。
却没想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待的宇宙基地,位在帕拉多鲁格较为乡下的地区。
能让火箭升空的地方几乎都是如此。
我应该更加谨慎才对。
「这眼珠子颜色真罕见。能高价卖给收藏家。」
「就是她脸上胎记太大块。」
「把她肢解卖掉不就得了。」
我被人封住嘴巴、拖入暗巷之中。
从设置研究设施的首都转移到宇宙基地是两个月前的事。
当时就常听说晚上治安不好,
甚至有人傍晚就被掳走。
我脑中浮现之前看到的新闻。
一名太空人死亡。
尸体遭受严重的外伤——
「嗯、嗯——唔!」
我的抵抗毫无作用,随着喉咙被紧紧绞住,意识也逐渐远去。
抵达普兰特,
已经让我登上人生幸福的顶峰了。
只要有这个成功回忆,
将来不论面对多大的困难,我都有办法迎刃而解。
但我不想以这种形式结束我的人生。
我必须把研究成果带回地球。
况且,我今天本想与艾尔彻夜长谈的!
没错,绝不能轻言放弃。我装作失去意识。
「总算是乖了。」
背后的人舒了一口气。
我趁他将绞紧我喉咙力道放松的瞬间,
从他手腕里钻出,拔腿狂奔。
「可恶,快追!」
「收到!」
有两人追上来,我用尽全力维系险些远去的意识,死命往前冲。
「救命!」
我用当地的语言大喊,并不断奔跑。
有好几次和路人眼神对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救我。
对了,这一带的文化好像只会帮助自己人?
啊啊!糟透了!
最终我被逼到死路。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拿绳子或锁链把她绑好……喂,听到没?」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现两名追兵的其中一人不见踪影。
然而为此感到惊讶的不只是我。
「搞什么?刚才不是还在旁边吗?」
我差点叫出声来。
追兵的背后冒出了一团黑影。
「算了。赶紧把人逮到吧。」
绑匪正打算将手伸向我,只听「叩」的一声,他瞬间便倒在地上。
「搞什么,身上竟然没有穿护具吗?简直就跟外行人没两样。」
刚才看到的黑影是名高个子。
中性脸蛋配上灰白色的头发。
「在首都外的地方穿这么漂亮走来走去很危险喔。
很有可能会碰到这类家伙。」
「唉?」
「你还得在这待上一周对吧。
要是不注意点我可是会很担心啊,夏奈。」
「为什么……你会在这?」
眼前微笑的人物,跟我只在照片上看过、
却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但是他的神情比过去更为精悍。
「我从远处一眼就认出你了。
因为你说过脸上有很大的胎记。」
「你没事吧?」艾尔稍微蹲下,看向我的双眼。
「我们换个地方吧,继续待在这会有危险。
另外先说声不好意思,这有点旧了。」
艾尔从背包取出一块长布,披在我的肩上。
这样穿确实比较符合镇上的氛围。
我看往镇外的山丘,向他提议:「去那边如何?」
艾尔点头。「没问题。」并牵起我的手。
山丘上,城镇的景色一览无遗。
我们背对大树,肩并肩坐了下来。
「你是艾尔,没错吧?我还以为你来不及了。」
我紧紧握住那只几经日晒的手,他的手似乎比我的还要大些。
「是啊。其实我在路上碰见昔日的伙伴。
他正前往首都,打算当个医生……
我向他说明原委后,他就帮了我一把。」
「这样啊。你在这也终于交到朋友了呢!」
「朋友……这么说来确实是如此?」
艾尔好像是不善表达感情的类型。
他一脸正经地思考了许久。
「真要说朋友的话应该是这家伙吧。」
艾尔上衣的胸前口袋忽然开始蠢动。
下个瞬间,一个白毛绿眼的小动物,
从口袋里冒出头来。
艾尔将手伸向那只小动物,它一溜烟地从口袋窜出,
顺着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它是卡隆。之前跟你说过,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家里……」
「唉?老鼠能活这么久吗!」
看到我如此讶异,艾尔才终于露出放松的神情。
「经常有人弄错,线猬和老鼠虽长得像,不过完全是两种生物。」
初次见到卡隆,只觉得它身体细长,尾巴的毛蓬蓬松松的。
与其说是老鼠更像是鼬鼠。
这恐怕是仅生长于普兰特的动物吧,
微微发出绿光的瞳孔让人备感神秘。
「呜呜……原来是这样啊……」
我双手掩面。
我真心为跑去图书馆查询老鼠饲养方法的自己感到丢脸。
「你怎么了,夏奈?」
「没、没什么。只是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难为情……」
从指缝间能瞧见艾尔往这边看。
艾尔小声说「这样啊」,
然后将我遮住脸部的手缓缓拉开。
「等、艾尔先生!」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我希望你不要有所保留。」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他忽然要求想看我的脸,还是会叫我有些紧张。
「我的脸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
「我脸上还有胎记……」
「因为那个胎记我才马上认出是你。」
我冷汗冒个不停。
总觉得每次找借口就害自己往绝路更进一步。
最后,我终于死心,把双手慢慢放下。
两人四目相觑、一语不发。
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想和对方说。
相视的同时,双方的心灵好像也重合在一起。
「我多少能够瞭解,那帮家伙为什么想要你的眼睛了。」
「讲这么危险的话。」
「我开玩笑的。大概有一半是玩笑话。」
艾尔将我的身体拥入怀中。
「夏奈……终于见到你了。」
夏奈马上就要回到地球了。
回程仍旧是危险重重。
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下次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再会呢。」
「很快就能见到了,我保证。科学的发展可是一日千里呢。」
我喜欢为太空人的使命发光发热的夏奈。
但同样忍不住这么想。
要是能直接带着你逃到天涯海角,不知有多好。
我在艾尔怀里望着蓝色的夕阳。
脑中浮现不知是否该现在告诉他的话,令我无法专心欣赏美景。
「我是被选拔上的太空人。
因此,绝对要将研究成果带回地球。」
我凝视艾尔的双眼。
「不过我同时又想。若能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就算自相矛盾,也没关系。
因为心灵是自由的。
艾尔将力量注入抱住我的手臂,把我紧紧拥入怀中。
「夏奈。」「嗯。」
他将脸贴近,与我额头相碰。
「我爱你。一直爱着你。」
他热切的声音使我胸口隐隐作痛。
从火箭里看往地球时、看到灰色天空时,以及现在。
都令我觉得能生在世上真是太好了。
我握着艾尔的手,轻放到自己脖子上。
我爬到宇宙基地附近的山上,
生起营火静候火箭升空。
我乍然想起,忘记把信交给夏奈了。
可惜为时已晚。
我从怀里取出信,丢进火堆之中。
「再传讯息给她就好了。」
此时,火箭伴随着轰隆声冲向天际。
白烟则跟在火箭尾巴喷发,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