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你再怎么做,不会动的东西就是不会动啊──」
遥远的下方,传来了西里尔声量细微的牢骚。
我气得大声喊道。
「这件事可是攸关生死好吗!这玩意占了我诗集的九成啊!」
我往下一望,西里尔和米菲拉站在露出岩层的地面上,两人看起来,就只有米粒大小。
这高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就连以城镇里最高着称的西多拉大圣堂──那金碧辉煌的尖塔顶端,也才刚好是我所站的高度,从这里掉下去,光落地估计就得花上五秒。
荒野特有的强风吹起,让我的魔术师服衣襟和外套背部随风飘扬。
「等、」
整个人差点被风吹走──我不禁冷汗直冒。
我深深感到后悔,怎么没先换成适合的服装再爬上来……虽然有把前扣扣好,但魔术师服的布料实在太厚了。
「快动啊,潘多拉……」
我施展身体强化魔法提升握力,抓住了它身上微微突起的部分。
「虽然你一动起来……肯定会出大事……」
我顺着青黑色的墙壁,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爬了许久,依然没看到顶点。虽然我用魔法提升了三倍的臂力,爬起来一点都不费事,但这个没得装救命索的攀岩,仍是极其危险,一失手便会跌落的恐惧,让我吓得连股间都缩成一团。
「潘多拉──你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我可是赌上性命了,你也差不多该回应我了吧?」
我气喘吁吁地对墙壁说话,就像在安抚闹脾气的家人或是好友。
我停下攀登的手,「潘多拉……」用额头碰了青黑色的墙面。这触感十分奇妙,虽硬如钢铁,却又如肌肤般湿润滑嫩。
「像你这种比我还麻烦的倔强家伙,可真没几个。」
我仰天碎念,只见午后太阳的反光中,有着一个巨大的存在。
一个陡峭的悬崖──不,那悬崖上方略带浑圆,看起来像是人类的肩膀。
「真是够了……」
就当我正打算再次攀爬,将左手伸进腰间挂止滑用的石灰袋时。
──
在这绝妙的时刻,刮起了今天最强的一阵风。光靠一只右手实在无法抓牢,我的指尖脱离墙壁,最后整个人被抛到空中。
糟、死定了──
我全身感受空气的冷冽,反射性将手伸向墙面,但我与墙面的距离,远到如何挣扎都无法触及。紧张与恐怖,令血液一口气冲向脑部,眼球深处隐隐作痛。
「嘎呼──」
突然一阵冲击袭来,使我将肺部空气吐尽。
我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望,地面的景色开始向纵横移行,而不是越来越接近,而且只有我周围,变得特别黑暗。
我抬头确认是什么东西造成黑影……那是一只翼长估计有十梅杰尔的怪鸟,一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只有一点七梅杰尔──它还紧抓着我的腹部不放。
那只大鹫有着彩虹色的翅膀,脸部还特别巨大。
它的爪子,似乎连小牛都能轻松抓起,而脚上、身体直到脖子,都布满了坚硬的黑色鳞片,保护它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身穿盔甲的巨鸟。
而这只令人惊叹的怪鸟,并不是正好在附近飞翔。
想也知道,它是西里尔的召唤兽。
「看到没,谁叫你要乱来。」证据就是从怪鸟的黄色嘴喙,发出了西里尔沉着的声音。即使没有人类的声带,具有魔力的古代怪鸟,也能轻易做到这种事。
这是他为预防我手滑,所事先召唤出来的。
「……抱歉,西里尔……谢谢你救了我。」
「没关系,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发火,换作是泽鲁格发生了同样状况,我也会尝试各种方法让它复原。」
巨大的怪鸟在空中双翅一振,便扬起了强风,让它画着巨大圆弧扶摇直上。我一边被怪鸟粗大的勾爪吓得心里发寒,一边将岩石地带的景色收入眼底。
阿戈纳山麓──位于不毛之地,阿戈纳山山脚下的辽阔无人荒野。
这地方位于学院南方过了一座山的地方,除了偶尔会有学生来这练习大范围破坏魔法,基本上是个杳无人烟之处。必须要用会飞的召唤兽,才有办法从学院过来,我们常趁周末假日来这练习,以确保「重大秘密」不被别人发现。
「今天的潘多拉也是有够大只……」
「大过头了,我到底哪来的天分,能叫出这种召唤兽啊……」
没错,只有在这片大地,我──费尔•弗纳夫,才能毫不犹豫地召唤出自己的「分身」。
──
西里尔召唤出的鸟飞上高空,现在离地应该超过五百梅杰尔了。
那东西乍看之下,像是在红色岩石地带的正中间,忽然冒出的青黑色岩山。
但就岩山而言,外型实在是过于奇特,不仅表面太过平滑,而且造型极端复杂。
究竟有谁能想到──那是一个失去力量、坐倒在地的超巨大人形生物?
它不是巨人,这个人形生物的表面,被材质不明的外骨骼所覆盖。
它不是神,不论是它那有如戴着奢华骑士头盔的龙族脸庞,还是极端的倒三角上半身,又或是与身长不相上下的巨大分岔尾巴,总之全身看起来,非常地不祥且诡异。
它不是恶魔,我的「分身」背上,长着十只翅膀,外型有如固定住的青黑色火焰,而魔族背上,并不会长超过四只以上的翅膀。
「毕竟它是……终界魔兽潘多拉嘛……」
「真是抽了个下下签。有谁能想到,我召唤出来的竟然是跟众神杠上的家伙──老实说,我根本不希望它是我的分身,它超过了一介凡人所能负担的程度,」
它站起身来,高度会超过三百梅杰尔。
光是现在坐着的状态,也有将近一百五十梅杰尔。
我刚才登上的,是我的分身──终界魔兽潘多拉的右手。
我心想如果自己陷入危机,它或许会产生反应……看来是我想得太美。
「……费尔掉下来它也完全没动呢。」
「我知道。」
「又失败了。」
「我知道。」
「我不是很想这么讲,也许是时候该看开了。」
「……………………我知道。」
西里尔召唤的鸟,在魔兽潘多拉的头上,缓缓地盘旋。
此时,坐着一动也不动的魔兽潘多拉的头顶,映入我的眼帘,说实话,我真想把眼神别开。
今天这个地方,并不是最高神和大魔兽最终决战的舞台。
我的「分身」,处于今早召唤出来时,原原本本的模样……可是,它的头部,左半侧却整个被打烂了。
估计是用钝器之类的东西,从斜上角度敲过去。厚重的外骨骼被敲碎,处处能看见裂痕,龟裂深入头盖骨的内侧,连脑浆都漏出来了。
在精灵还微不足道的遥远过去──「诸神时代」时,曾发生过争乱。
大魔兽潘多拉,向天上众神挑起战争,在它虐杀了诸多神只后,终于被最高神──善,用雷槌敲碎脑袋击败了。最后,存活下来的众神,决定将世界托付给精灵、拥有力量的野兽,以及遵循正义的天使,并隐遁到「世界尽头之园」。
这是各国小孩都耳熟能详的神话。
连我也在村子的教会里听过好几次。
就算是如此…………
就算是如此,我的「分身」,也不该是被最高神善敲烂脑袋后的魔兽潘多拉啊,根本是莫名其妙。
就算召唤术,被称作是能超越时空的奇迹,但怎么偏偏是挑在这时间点,把我的搭档给召唤出来?
它不仅大得夸张,世人对它的印象也很糟,实在是叫人头痛的存在……况且,现阶段我所怀抱的问题,还不只如此。
「欢迎回来,费尔。」
「辛苦了,费尔。」
西里尔的鸟降落地面,我的脚,踩在睽违已久的地面。
我们在魔兽潘多拉的脚下铺了野餐垫,阵阵咖啡香扑鼻而来,西里尔和米菲拉,正手持咖啡杯、读着魔术书打发时间。
「要喝杯咖啡吗?能放松心情喔?」
「不,不必了。呃,我的水壶在──」
我拿起皮革制的水壶,一口灌下里面微温的水来滋润喉咙后,一屁股坐在野餐垫边边,接着双脚伸直、抬头仰望魔兽潘多拉的英姿嘟囔道。
「……我觉得这主意还不错的说。」
西里尔回应我的自言自语。
「你竟然为了吸引召唤兽的注意,故意让自己陷入危机,这确实是常人做不到的事。」
我听了,不禁哼了一声自嘲说道。
「普通的召唤术师,也不会有个完全不理会自己的『分身』吧。」
虽然我轻佻地嘲笑自己一番,但两人却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或许是为了隐藏怜悯之情,才会自然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们俩,听我说一下。」
我面对着西里尔和米菲拉盘腿而坐,接着上半身前倾,对着两人叹道。
「不会错的,我的潘多拉,彻底死透了。」
两人以真挚的眼神,和为伙伴着想的沉默回应我。
我每一句话都注入气力说出,现场氛围完全不像是咖啡时间的闲聊。
「我跟它明明近在咫尺──还差点死在它身边,却感受不到潘多拉的一丝鼓动,这下只能老实承认了……我的『分身』,不是『终界魔兽潘多拉』,而是『潘多拉的尸体』。搭档竟然是具尸体,我应该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吧。」
我刻意轻浮地说出这段话,但二人仍用沉默回应我。西里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见他双唇微动,却一语不发。
我想也是,这可是亲睹一个召唤术师前程毁灭的瞬间,不可能随口安慰个两句。换作是我也说不出口,肯定会像两人一样愁眉苦脸的。
正因为如此,我只好故作坚强地说:「算了,再怎么咳声叹气也没用。」
「入学后花了半年,终于摸清了『分身』的真实身分,这也算有所进展吧。为什么没有意识的尸体会呼应我的召唤──比起思考这种事,更该先想想,要怎么活用这家伙。」
说到这份上,西里尔的嘴角才微微上扬,做出了难以形容的微笑,也不知道他是感到佩服,还是在苦笑。
「你真坚强啊,费尔。」
「我只是比较抠门罢了,横竖都抽到个赔钱货,起码得捞回本。」
此时,米菲拉小声说了一句奇妙的话。
「潘多拉就算是死了也是最强的。」
「也许吧──」我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并从魔术师服的口袋里,取出了小本的皮革书,我捏起第一页到一百一十页让两人看。
「这家伙不过是具尸体,竟然占了这么多诗集页数,就算是萨沙的大天使,也顶多只占了二十页吧。」
召唤术师一生能创造出一本「召唤诗集」。
自己的每一只召唤兽,会以散文诗的形式残留书中。又或者该说……当和召唤兽缔结契约的瞬间,他们就会擅自成为诗文,硬是挤进诗集里比较正确。
史莱姆或小恶魔顶多只要数行,龙这类强大的怪物则要数页,神话、传说级的怪物,大概要十页左右。历史上,只有数名召唤术师,能与超过二十页的召唤兽缔结契约。
不论是多么伟大的召唤术师,召唤的负荷容量就只有一本诗集,而我诗集的九成,都被魔兽潘多拉的相关记述给填满了。
只要召唤过一次,诗文便无法删除,如果魔兽潘多拉不能用,那换其他大魔兽当搭档不就得了──这么美的事,在我们召唤术师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发生的。
费尔•弗纳夫,只能硬着头皮,做个诗集页数寥寥无几的召唤术师。
「那一百多页都写了些什么?」
「我才想知道好吗?那些要不是卡达古玛塔文明以前的文字,不然就根本不是这个世界所使用的文字……幸亏召唤只需要用到开头几段,只要拼命集中精神,就能勉强在脑中浮现意思。」
「……反抗绝望之魔兽,自昏暝之海浮现,振翅高飞迎向天际……是这样没错吧?」
「该绝望的应该是我吧。」
我将手肘靠在盘腿坐的膝盖上,手撑下巴说道。不过事到如今,再怎么抱怨也于事无补,于是我把话题带回来:「算了,别管那些,先想想该怎么活用潘多拉吧。」
「反正它死都死了,有没有办法让它动起来?」
西里尔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想把它当人偶那样操纵?」
我弹了中指发出声响,接着用食指指向西里尔。
「问题是它的大小和重量,虽然拘束魔法可以远端控制四肢,但是对潘多拉使用,怕是效果范围太小,连它的指尖都动不了。」
「植物魔法呢?只要不断注入魔力,就能无限制伸展树藤。」
「那也只是伸长而已,树藤的韧度,和茎的面积成正比;要用的话,得先挑选强度足以把潘多拉吊起来的植物。」
当我抱胸苦思时,米菲拉也加入话题说:「召唤世界树就好了。」
「世界树比潘多拉还要大,就算把潘多拉举起也不会断掉。」
米菲拉平淡地提案道。
我和西里尔听了,只能露出苦笑。
「世界树可是构成世界的一部分啊,如果我有能力召唤它,哪还需要为潘多拉苦恼。」
「如果是一小片枝头,说不定还有机会召唤出来就是了。」
米菲拉或许是认真地提了这个方案,她见我和西里尔压根没打算理会,便可爱地嘟嘴,并发出「呣──」的声音抱怨。
虽不是为了讨好她,但我向米菲拉提了一个问题。
「一般而言,尸体应该是死精灵的专业领域吧,天才死精灵召唤师,你是怎么想的?」
「不可能。」
米菲拉秒答道。就现实面而论,这已经是可能性最高的方案了,没想到被她完全否定,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原原本本地接受米菲拉的意见,就此轻言放弃。
「如果一只不够,那同时使用四、五只死精灵呢?譬如每只精灵只操控一只手脚的话。」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说话速度。
米菲拉仰望着潘多拉的巨大身躯说道。
「菲尔召唤潘多拉的时间点,一定是它刚断气的瞬间。即使没有灵魂,它的身体仍充满着生气,死精灵无法进去,光是碰到一秒钟,死精灵就会被杀掉吧。」
「意思是,必须得让它彻底腐败才行?」
「它彻底烂掉的话,或许能操纵一根指头。」
「这样啊,那就完了。术师失去意识的瞬间,召唤兽就会被强制送回,不论是多么强大的魔法师,只花个两三天也没办法让潘多拉腐败吧,即使是我,熬了四天夜也是会死的。」
「感觉潘多拉过了百年也不会腐败。」
我对着西里尔说:「要是有控制时间的魔法就好了。」当然,被他一笑置之。
「我觉得叫费尔熬夜一百年还比较简单。」
「……或者是召唤死之根源精灵。如果是根源精灵,就有机会进入潘多拉体内。」
「别强人所难了,那个传说中的精灵是跟世界树同等,甚至是超越它的存在啊。」
这下走投无路了。西里尔见我抱头苦思,便提出下一个点子。
「呃,对了──干脆不要想如何让它动,而是把它当成魔法使用如何?」
「……像是从天空召唤它压垮敌人之类的?」
「……什么嘛,费尔也想过一样的点子啊。」
「算是吧,不过这方法,起码学生时期用不了。潘多拉从天空砸下来,那肯定会出人命,根本没办法在学位战叫出来。」
「这个嘛,也对啦,毕竟那只是比赛而已。」
再次走投无路。结果三名召唤术师凑在一块,智慧也不足以「挑战神只」。我们想不出更多点子,只能陷入沉默,任由荒野干燥的风拂过脸庞。
最终,米菲拉嘴对着装了咖啡的马克杯口,小声说道。
「……虽然没根源精灵那么强大……要不要先让高等死精灵,看看潘多拉再说?」
我和西里尔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望向米菲拉手指向的天空──浩瀚苍芎、眩目阳光,令我将眼眯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