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学生宿舍宿舍三楼东侧──西里尔房间的木门前,心里从未如此忧郁过。
看得出来这扇门有被珍惜使用,上头木纹和漆的艳丽质感,令我觉得很美。每当要讨论作业或学位战的作战会议时,我都能轻松自如地敲这扇门。
「……唉。」
但今晚,我却不停在西里尔房门前咳声叹气。
马上就要跨日了,但今天的打工已经算很早结束。
不,与其说是结束,不如说是老大见我愁眉苦脸便说:「费尔,你今天先下班了。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但你不要臭着一张脸。早点回去、早点睡。」于是我就这么被强制下班回来了。
我回到宿舍后,就无数次想敲西里尔的房门──却又无法做到,结果在门前呆站了十来分钟。
──喀掐。
并不是我拉了门把,而是房门自己打开了。穿着睡衣的西里尔,和蜡烛吊灯的暖光从门里冒了出来。
「费尔,这么晚你有什么事?有事快点叫我不就好了。」
他诧异地蹙眉说道,但脸庞依然是那么美型,令我不敢直视,我只能低头苦笑地说:
「原来你醒着啊……」
「刚醒来的。我感受到门外有费尔的气息,才想说发生什么事。」
「不愧是英雄一族,连这种事都有好好锻炼过。」
「别闹了,费尔,你总不是为了取笑我才特地跑来吧。」
「…………这个,该怎么说……我有、话想说……」
我支支吾吾地说道──西里尔一语不发,将房门打开。要是他说「太晚了,明天再说吧」,我心里或许能落得轻松,但同时也会产生相等的忧郁吧。
「抱歉,今天完全没有整理。」
「这还叫没整理喔,那我房间不就是垃圾堆了。」
「谁叫你要在学习用的笔记上睡觉,你也该买张桌子了吧。」
我走进西里尔房内,里头虽然和宿舍其他房间一样小,摆设却高级到令人惶恐。
不论是床、书桌、大书架、窗帘、地毯,都是庶民一辈子无法买下的高级品。
虽说外观不是特别豪华,但能看出每样家具,都是由技术高超的工匠所制,加上富有品味的贵族长久使用且细细保养……才打磨成的古董品。
「坐在椅子上吧。」
西里尔将蜡烛吊灯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床上。
「怎么了?看你一脸刚挨过骂的表情。」
他静静看着走进房间后,就站在入口一动也不动的我。或许是十一月尾声的寒气太过刺骨,西里尔将折好放在枕边的厚重开襟衫披在身上。
「坐在椅子上吧。」
西里尔再次催促道,「好……」我才终于踏出步伐。我走向麦克梅尔木所制的棕黑色华美书桌,却迟迟不坐在椅子上。
我好几次尝试主动向西里尔攀谈,「可恶……」最后都只能紧咬下唇,说不出半个字。
……………………
凌晨零点前。西里尔的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烛光和深夜的静谧。
西里尔没有催促我。
他坐在毛毯皱成一团的床上,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并等我开口。
之后──不知究竟无意义地浪费了多少时间,我才像个半死不活的人,用力挤出一句呻吟。
「………………………………能……借我、钱吗……?」
西里尔一语不发。
他没有答应或否决,用着与刚才无异的眼神,看着伫立在原地的我。
他看我刚才的模样,八成就猜出来了。
过去对金钱关系敬而远之的我,为何会提到钱,又是为了什么东西,甚至不惜向他借钱。
最后他开口。
「为了《托尔耶克席恩》吗?」
西里尔沉着的声音,和缓扩散到整间房里,渗入了各种物体内部,就连蜡烛吊灯里的火光,似乎也为之摇曳。
我微微点头说道。
「……我找到了……在泰尔街的旧书店……不过……那本书远比我、想像中的──要贵上许多……」
我感到厌恶,心脏跳个不停。像是自己在找难听借口。
「要九十万甘特。九十万。考虑到召唤祭,应该要马上买下来学会才行──但这数字,实在不是我能立刻准备好的金额。就算把所有的魔术书、教科书都卖了,还是远远不够。」
我向发自内心信赖的队友──甚至称得上是挚友也不为过的西里尔•奥兹隆,说明借钱的缘由。
「我向书店老板问过,能不能用租的。但他说要价九十万的魔术书,哪有可能出租。所以──我才想问西里尔,能不能借我钱。」
这简直就像是做了场恶梦……要是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时光倒转,让我回去走到西里尔房前的时候。要是知道会落到如此下场,我就不该肖想《托尔耶克席恩》。那不是我应该学的东西。我──
──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这个当下不光是西里尔,就连直到昨天为止,拼命贯彻不借钱的「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肖想不劳而获的混帐,是我背叛了他和我自己。
我紧握身上魔术师服的胸襟,大口吸入、吐出空气,若不这么做,我会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西里尔直视着自取灭亡的我,就在我喉咙疲惫得再也说不出话时。
「这么做,费尔真的能够接受吗?」
他用着看透一切的神情与声调说道。
他特地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朝向地面,这肯定是西里尔的体贴。他望着地毯,冷静地说了下去。
「我是没关系。如果有必要,我能将自己继承的奥兹隆家所有金融资产──三千亿甘特,全都借给你。」
──三千亿。
「虽然我和费尔才认识不到一年,但我知道费尔绝对不会背叛我……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如此相信着。」
怎么可能,西里尔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过去为了自己,把西里尔和米菲拉耍得团团转。不只是要他们在学位战,陪我执行胡来的作战计画,他们还因为潘多拉的事,把周末假日给浪费掉了,就连课堂作业也是,若不是我们三人共同钻研,我不可能拿到现在这成绩。
「你要我帮什么忙都可以。九十万全部我出也没问题,如果你真的那么介意,要我算上利息借你九十万也行……钱这种东西大家都会借。就连教会,也会为了改建圣堂去借钱。」
在入学典礼之后的迎新派对上,我们向米菲拉攀谈,才组成了这支超级不均衡的队伍。至今之所以没闹出大问题,全都多亏西里尔的忍耐力。
「问题在于……你真的能够原谅你自己吗,费尔?」
西里尔他,再次以看不出才十六岁的成熟眼神,直视我的脸。
「就我来看,这会扭曲你那愚蠢的原则。」
即使如此,我仍强压住想逃离现场的心情,尝试面对我自己──而不是眼前的西里尔。
老爸…………
自从村子里的魔术师,同时也是家中支柱的妈妈去世后,我家陷入贫困。但老爸仍为了「购买我学习用的大量魔术书」,无怨无悔地在田里工作得浑身泥泞。
可是我──就喜欢老爸那不知变通的正经。
我喜欢他半夜独自坐在餐桌前,记着帐本的背影。
『今天呐,教会的人不停称赞费尔,说你是自建村以来第一的天才。那么爸爸我,可绝对不能扯了费尔的后腿啊。』
『像我们这种穷人,可绝对不能接受施舍,这么做马上会传遍整个村子。召唤术师的学校,挑选学生应该很重视家境吧?我们家唯一能拿来自豪的,就是穷归穷,却从没借过钱。』
『想出去工作?傻孩子,钱爸爸会负责去赚,费尔你就乖乖念书。妈妈不是说过吗,有召唤术师才能,可是件相当惊人的事。』
『你别担心学校的学费,没事的。爸爸啊,可是有一点一滴地存钱,等下次收获一定能──』
每当我憎恨贫穷,想到钱的事,就会忆起老爸。
「…………………………………………事到如今我哪有可能扭曲原则。」
西里尔傻眼地深深叹了口气。
「那我就无法借你钱了,我可不想为了这种事被费尔怨恨。」
西里尔虽然语调平稳,但他端正的眉心却挤出了皱纹。
那还用说,睡着时被人叫醒,想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又吞吞吐吐摇摆不定的,换作是我也会觉得根本在耍人。
「如果召唤祭需要用到《托尔耶克席恩》,那早点买下不就好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很穷,但也不是完全没钱吧。」
西里尔指着我的胸口。
「你之前说过,那是死去的父亲留给你的入学金,你不想用这笔钱,才会亲手去赚三百万。所以你十六岁那年才无法入学。」
「……那笔钱不光是我自己赚的。」
「我知道,你把老家的家具都卖了。你母亲爱用的桌子、书柜、你爸和你的床,全部。」
「…………………………」
「我说费尔。我知道这是多管闲事,但你当宝贝一样挂在脖子上的钱包──你父亲留给你的钱,是不是放在里面?」
被他说中了。我脖子上挂的钱包,放了「父亲托付给我的两枚金币和十枚银币」。
虽然知道西里尔不可能会想偷,但我还是为了保护钱包,反射性将左脚后缩侧着半身,并从魔术师服上头,确认钱包的触感。
「这──这笔钱,不是要拿来用的……」
「那么召唤祭就无法仰赖潘多拉了。反正即使没有潘多拉,还是有很多事能做。」
「没有潘多拉哪有可能打赢萨沙的大天使。之前我们耍了无数手段,最后还是打到趴下啊。」
「……那么,你要跟我借钱吗?」
「──这个、嘛……」
「……我们还有米菲拉的药。硬是用个五、六管,也许能靠雷击破(Thunderbolt)让潘多拉动个几十秒。」
「你开什么玩笑,那会死人好吗?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
顿时间,我再也说不出话。
西里尔以如猛兽般的速度向我袭来,「嘎──!?」他抓住我的脸,将我推向身后的书架。
(插图011)
「傻!?到底是谁傻!?」
西里尔放声怒骂,他的声音大到似乎忘了现在是深夜。
书架上的魔术书和小说,因为冲击而掉落下来。
「费尔!!你到底想做什么!?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我和西里尔的身体素质差异太大。即使我想松开他紧抓着头盖骨的右手,力量却完全不足。
「你不想借钱!不想用亲人留下的钱!不想受人恩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从指缝间窥见西里尔的表情──他双眼睁大,鼻梁上挤满皱纹,左右虎牙露出,这是他彻底生气的表情。
「费尔!你太怕钱了!钱就是钱!不过是区区的钱!」
我无法对他的怒斥闷不吭声。「才不是区区的钱!」即使被他抓着脸推向书架,我仍双手全力抓住西里尔右手腕,大声驳斥道。
「区区的钱可是会让人死掉!人是──会死的!」
我将西里尔的右手甩开,「呼──呼──」急促地呼吸着。
反观西里尔,「………………」即使怒火中烧,仍静静地瞪着我。
现在已经不是借不借钱的问题了,我因自己让西里尔暴怒一事感到抱歉,甚至激动到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的固执,实在是无可救药,就连温柔的西里尔也被我惹怒。
最后……西里尔他,用着食人虎般眼神看着我说。
「为什么费尔,会这么善良?」
霎时间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就在我思考他话中含意的瞬间──西里尔再次伸出手臂,粗鲁地抓住我的胸襟,并为了避免我别开视线,而将脸靠近。
「现在活着、感到难受的都是费尔你啊,你的亲人已经不在了。他们死了,不在这世上了。为什么还需要顾虑他们?」
他加重语气对我提问道。
我试图努力回覆斥责我的西里尔。
「我才不善良!」
我顺势反抓住西里尔的胸襟,露出虎牙说道。
「自从妈妈死了,我家变穷后──我就将一切通通推给了不接受教会施舍、也不借钱,凡事都只为我着想的老爸身上。我必须比老爸更努力,要成为世人引以为傲的召唤术师才行。」
至今我从未对他人详细提过家人的事,我根本不愿意想起那些回忆,但我仍将往事化为语言说出。要是在这场合还隐瞒真心话,那就实在太卑鄙了。
「我老爸,除了当别人的佃农外,还有种一块小小的药草田,他种的是光碰到就会严重发炎的垃圾药草。药草按镇上不成文的规定,必须得卖给公会,但他却自己去找卖家,最后找到个医生卖了高价。」
一般而言,突然听见「别人家的私事」,只会徒增困扰。但我唯有这么做,才能向西里尔告知心中想法。
「累积到我十六岁那年,他一共赚了三百万。区区一个农夫,赚到这么一大笔钱。」
我只期望,我的眼睛所见、心中感受,能有亿分之一可以传达给他。
「但这件事──招致了低价卖药草给工会的同行嫉妒,最后我爸被刺死了。」
「他又没有任何罪过,你不需要感到羞耻──」
「但是他死了,哪有什么事比死掉更糟糕的!」
我不由自主声音高八度大喊道。西里尔稍微将力量松懈。
「老爸个性非常认真!凡事都以我为第一考量!明明穷得要命,死了却留下学费,而不是一屁股债给我!所以,如果我无法对金钱保持洁癖,会让老爸的人生变成一场谎言!」
西里尔之所以没有回我任何话,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我实在是不堪入目。
又可能是他终于知道,为何我会如此执着于「不想借钱」。
「我压根不相信有天国存在,死神库罗加创造的亡者国度也是,那群垃圾诸神只会漫天扯谎。人死了以后,不论灵魂或是任何东西,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
「但是,要是有个万一,万一真的有死者会前往的国度,而我爸妈也在那里的话──我绝对要他们对我磕头认错……!我要痛骂他们,竟敢丢下我自顾自地死掉……!」
「费尔……」
「我要对他们说,『我拼死拼活当上召唤术师,就是为了你们──你们俩这样算什么!』」
西里尔没有插话,于是我奋力畅所欲言,终于喊到喘不过气。我念每一个单字时都过度用力,累得我以为喉咙都吼出血来,就连吞个口水,都会微微呛到。
「………………抱歉……我不该突然动粗。」
西里尔松手转身背对我。我左手放在腰部,右手使劲按摩额头来舒缓头痛。
「……《托尔耶克席恩》,是吗……真想把它一本不剩地全部烧掉。」
尽管说话内容有些危险,但西里尔终于恢复了平时的语调。
「九十万,为什么会这么贵,实在叫人生气。作者是谁?是哪个家伙写的?」
「………………拉卡里兹•尚彭。」
「拉卡里兹,这名字听起来真──拉卡里兹…………青之导师拉卡里兹?」
「啥?不……那什么青之导师我是不清楚啦,但书脊上确实是写着拉卡里兹,不会错的。」
「这样啊……那肯定没错,竟然是拉卡里兹•尚彭……」
「………………………………」
「………………………………」
「………………………………」
「拉卡──」
下个瞬间,我看到的是──脸上带着烛光阴影的西里尔,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们怎么会这么蠢啊──」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等待西里尔的爆笑结束,最后西里尔面向我这,眼中泛泪地指着我道。
「费尔,你听好了?拉卡里兹•尚彭,是我爷爷最崇拜的召唤术师。他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冒险家,还曾经出版过名为《拉卡里兹的红龙》的童书,我猜八成是这个原因,那本书价格才会异常地高。我之所以会想当召唤术师,也是因为从爷爷那听到拉卡里兹的故事。」
「──蛤?」
「我爷爷把他所写的所有东西都收藏起来了。就连个人信件也收集了几百封,所以魔术书肯定也有收藏,我明天就叫家里的人送来。」
「慢着,西里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事情发展得太快,我不禁愣在原地。
西里尔就这么放着我不管──把开襟衫脱去,躺在床上盖上毛毯。
他彷佛把几分钟前,我们大吵一架的事给全忘了──好像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他背对着我轻声说道。
「书我借你,你给我在三天内学会。说到底,我也不想在召唤祭上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