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撕裂了少女的心。
对方是养育了自己,教导了自己的,无可替代的男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可是,如今的他却突然变得如陌生人一般。这是为什么呢。
好可怕。
男人如影子一般背对着太阳站立,让少女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这是我身为教导者(E n o l a)最后的任务。来吧,贝尔!」
男人举起手中的剑,朝少女踏出了一步。
少女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了闪耀着锐利光辉的剑尖上。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破碎了。
为了抵抗这种痛苦,少女如此想到,
啊啊,就像自己要离开这个男人一样,这个男人也要离自己而去啊。
这里不存在“为什么”这种疑问。
存在的,只有选择。在无数的选择背后,存在的还是选择。无论何时,选择的种子都会深埋心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不再问“为什么”。
是啊。
为什么——
1
Lin,时计石(o’c l o c k)发出了声响,少女微微睁开了眼睛。
阳光映入少女微微睁开的双目,逐渐盖过了她眼中的黑暗。一望无际的蓝天一下子跃进了少女那好强的黑色眼眸之中。
(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吧…)
春意盎然的丘野上,铺着芝草的地毯,充满了阳光的气息。躺在地毯上的少女惬意地伸长了身子。她的身旁有一把用麻布包裹的沉甸甸的巨剑。少女摸了摸剑身,将身体贴了过去,另一只手放在了胸前。她的手上有着点点不起眼的伤痕,虽然尚显稚嫩,却也不失柔韧。她用指尖轻轻捏起了一颗用琥珀工艺(A m b e r W o r k)特别制成的宝石。
「已经…这么红了啊。」
少女认真地呢喃着。时计石(o’c l o c k)的色调已经转为红色。那是像火一样明亮的颜色。少女盯着这丝毫不显黯淡的颜色,盯了好一会儿,不由得叹了口气。然后,她扑哧一笑。
「算了,想也没用。」
她精神满满地说着,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少女的身体就像是在空中飞翔的鸟儿一样轻盈。从浮在空中的少女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重量。随着“咚”的一声轻响,少女的双脚立在了地面上。
少女那短短的黑发将美好的春色绘卷一分为二,而后又轻轻地遵循着大地的引力落了下来。
「好,走吧,伙伴。客人们应该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就像是在回应少女的视线一般,躺在她脚下那厚重的大剑似乎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轻哼。
切萨湖的台场( Platform)早已骚动起来。
远道而来的月瞳族( C a t’s e y e s)的商人不由得脱口说道,
「哎呀,这可真是。整片湖都乱了套了。」
湖的周围到处都是各个种族的人。
以平时生活在森林深处、有着深邃智慧的月齿族( W i l d W i s e M o u s e T e e t h)为首,时常群体活动的弓瞳族( S h a r p E y e s)们,以力量为傲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年轻人们,悠闲自在的长脚族(F r o g g y)们,尖耳朵的萤族(ロイテライテ)都来到了附近。甚至还有栖息在沼泽深处的美丽水族( M e r m a i d),向来以水妖(O n d i n e)自居的他们竟然也罕见地来到了台场。所有人都似乎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巨大的湖像是镜子一样吞噬了光芒,与台场上高耸的天气轮之塔一起映照出这些湖之住民的样子。
「嗯…莫非这里有什么生意的门路吗?」
以行商为生的这个男人低声说着。他竖起尖尖的耳朵和胡须,环顾四周。
然后,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群熟悉的萤族(ロイテライテ),便向他们爽朗地笑了笑,开口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月齿族(老 鼠)和不喜欢离开村落的弓瞳族(山 羊)都从森林里出来了。现在明明既没有祭典,也没有在审判罪人,不是吗?」
双方都没有在意那些繁琐的礼节。其中一个人点燃了一支薄荷烟,吸了一口,吐出烟圈,随意地回答道,
「哎呀,不久之前,海潮来了的时候,有东西跟着流了过来啊。」
「哦,随着海潮一起吗?那到底是个什么种族呢?」
「不不不,要是对方能听明白话就好了啊。可惜,它是个水媒花(鱼)啊。现在,它就像是恶魔一样,在湖里撒毒呐。」
「哈…水媒花(鱼)…撒毒?」
「海潮啊海潮,虽然不是毒药,但对我等来说就是毒啊。你看,湖现在不也正在一点点开始变成海潮了吗?」
「哈哈,是啊。否则的话,海潮之花也不可能在湖里播种…那么,你们是为了消灭这个水媒花(鱼)才聚集在这里的吗?」
「是啊。」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快看那些水角族(牛)的年轻人们。他们最先出发,却也最先被干掉了。」
确实,每个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年轻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其中也有人失去了一根骄傲的角。对于以力量为荣的他们来说,这是最为羞耻的事情了。
「然后,月齿族(老 鼠)的大人物们绞尽脑汁做了个决定。」
哦?行商探出了身子。有着深邃智慧的月齿族(W i l d W i s e M o u s e T e e t h)在天气轮之塔下做出的决定,对于湖之住民来说是绝对的。也正因如此,他们很少进入塔中。
「这个嘛,好像是拜托了个不认识的人。就是那个,旅行者(N o m a d)那边的。」
「哦哦,拜托了旅行者(N o m a d)吗!原来如此,这样的话…」
「不是的,那个旅行者(N o m a d)把住在一起的小姑娘派过来了。」
「小姑娘…?」
「月齿族(老 鼠)的大人不是说过吗。不过,关于那个小姑娘,有个奇怪的传闻呢。」
传闻,这个词让男人眼睛发亮。嚯嚯,他点了点头,催促着。
「这个嘛,好像说她是石头生出来的?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彩色的石头。」
「啊啊,你说的是那种时计石(o’c l o c k)吧。确实,它的颜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不过,时计石(o’c l o c k)生下了孩子,这也太奇怪了。」
「我们也不清楚。还有传言说她本来是住在都市(P a r k)里,因为到处作恶才被人赶出来的。至于她是不是迷路之后才来到这里的,我们也不知道。」
嗯,男人点头沉吟。
「这也很有意思。会是一份很好的新闻(D e a l)吧。」
男人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拍着手。而就在他身后,他们正在等待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靠近,不久之后就在一片沉默之中出现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那个…有什么人来了。」
突然,台场的一角安静下来。寂静慢慢扩散,现在,到来之人的身影还不能清晰可见。不过,对方越是靠近湖面,大家就越是沉默。
这时——
毫无预兆地,聚集在那里的人流被分成了两半。没有任何人的指示。在来者与湖之间最短的路径上,出现了一条被群众围起来的道路。
名为沉默的地毯铺在了道路上。
「已经座无虚席了吗。」
耀眼的光线照在道路上。
而后,少女紧随其后,走了过来——
那个少女,什么都没有。
没有尾巴,没有鳞骨,没有羽毛。没有大大的眼睛,没有尖尖的耳朵,没有胡须,也没有值得夸耀的角。她不具备任何种族的特征,没有特征就是她的特征。少女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无畏地环视四周,紧绷的嘴唇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
她背着一个用麻布包裹的巨大物品。从其轮廓可以知道那是一把剑,仿佛这就是她的特征似的。那把剑的宽度超过了少女的肩膀,算上柄的话比她的身高还要长,与她娇柔的外表格格不入。
「…总感觉很恶心啊。」
随着少女的前进,沉默也逐渐消散。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尽管如此,她还是对着人群微微一笑,但反而招来了更加奇异的目光。
(还是老样子呢…)
微笑着的少女在心中呢喃着这样的话语。她并不是因完全习惯了这些流言蜚语而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而是心中另一个自己的声音给一直无法习惯的自己注入了动力。
(有朝一日——)
那是渴望着,并且相信着这奇异的目光有朝一日一定会改变的自己。
少女停下了脚步。
「拉布莱克=贝尔!」
少女用凛然的声音说道。
「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奉师父(M a s t e r),拉布莱克=曦安之命前来。」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位年老的月齿族(M o u s e T e e t h)。他的腰因层叠的圆环而弯曲,以倚靠在拐杖上的姿势面对着少女。他的表情真柔和啊,贝尔心想。
「欢迎到此,贝尔殿下。我谨代表湖之住民,请求您的帮助。」
「您是?」
「吾乃率领月齿族(M o u s e T e e t h),掌管天气轮之塔之人。大家都叫我J。」
J殷勤地说道。“J”是一族之中对最年长者的称呼。
「那就拜托了,J。我的对手在哪里?」
「请看那边。湖面上,有一点黑色的污浊。」
「哈啊…在我看来有点太远了,看不太清。不过好像确实是这样呢。」
「在这被称为被神遗弃的镜子的切萨湖中,有东西给它带来了一点阴霾。它就在湖底。它的手臂比树干还粗,也不知道数量有多少。它那鲜红的身体会弹开一切剑和枪,口中还会吐出漆黑的毒素。」
「师父(M a s t e r)说那一定是“八手(N e g r o n i)”。不过,到底是真是假,我还得亲眼看看。」
「哦哦…那么,就请您把它除掉吧。」
「嗯。不管是什么样的花,它的果肉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嗯,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它打倒的。」
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人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进一步地从贝尔身边后退了一步。
「多么野蛮(B e a s t y)啊…」
从骚动的人群中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切,只吃草和果子就是美德(B e a u t y)了吗。)
暂且不提心中的不快,贝尔立刻着手准备工作。
她望着湖面,从背上取下了剑。没有剑鞘,她只在剑尖和剑柄的根部绑上了应该是用花皮编织的剑袋。贝尔随意地把剑取了出来。
咚!在自身的重量下,剑刺进了贝尔背后的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哦哦…
那把剑看上去就无比沉重、巨大,足以让围观的群众发出呻吟。以最宽的剑柄为起点,整个剑身呈现极为平缓的曲线,直到剑尖。包裹着剑的布上有着类似白诘草(C l o v e r)叶的轮廓。虽然这把剑在外形上与锐利二字毫无关系,但是它的质量和威风却足以对大地露出獠牙。
贝尔离开笨重的剑,开始随手脱起了身上的衣服。
「你在做什么…?」
J瞪大眼睛问道。
「为了让身体变轻。」
贝尔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湖面,一副完全不在乎周围群众目光的认真表情,最后连鞋子都脱了。之后,她只带着挂在脖子上的时计石(o’c l o c k)和一条亚麻色的裤子,慢条斯理地走上了台场。
随后,她朝着湖面迅速走去。
「什么…」
「啊哇哇…」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潜入水中的瞬间,贝尔的身体竟然在水面上高高跃起。
这让附近的群众吓得不轻。他们的每一张嘴,每一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呆若木鸡。
贝尔轻轻用脚尖踢了一下水面,留下一道波纹,飞了起来,就像是风中的妖精(F a i r y)一样在空中起舞。每踢一次水,她舒展开来的身体就像是在华丽地起舞。
然而,对围观者而言,少女这轻盈的姿态无疑是可憎之物。只有被大地抛弃的失重之罪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被这样的视线看着的贝尔在水面上跳跃着。她注意到自己的脚下逐渐染上了黑色。突然她发现,在下方,也就是水底,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缠绕着。
贝尔踢向水面,浮在半空,对着黑浊的水面低语。
「喂…你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波纹扩散到整个湖面,消失了。
「你没有故乡吗?」
似是在回答她这如自言自语般的问题一般,那个东西出现了。
贝尔瞬间做出了反应。她再次踢向水面,高高跃起。
如镜子般的黑色湖面突然整片变得通红,爆炸了。随着激起的猛烈水花,巨大的触手笔直地飞向空中,追逐着贝尔。
那是一只有着众多吸盘,没有一根手指的触手。它抓住了空中的贝尔,缠住了她的脚腕,一口气收了回来,转眼间就把贝尔拖进了水里。又响起了一声巨响,宛若天气轮之塔那么高的水柱在湖面上猛地升起。
没过一会儿,就如晴空下雨一般,湖面上洒满了水。
看着这在一瞬之间就结束了的事态,群众们束手无策。就在沉闷的寂静即将要再次支配周围之时,台场旁的水面突然晃动起来。
「呜哇!」
「噫呀!」
全身湿透的贝尔出现了,让正好在那个位置的人大吃一惊。
「切…果然下面也该脱了吗。」
她毫不费力地跳上台场,抬起一只脚轻声呻吟。被触手缠住的地方的布料被巨大的力量撕裂了。但是,还有比那布料更为破碎的东西。那就是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的,被贝尔握在手里的红色触手的尖端。
啪嗒。随着一声湿哒哒的声音,触手被她扔到了台场的地面上。
「让一下让一下。」
不用她说,周围的人们就将惊讶化为了恐惧,“哇”地一声从贝尔身边离开了。
这时,红色的触手更加凶猛地一个一个出现,朝着台场径直而来。所有人都一溜烟地逃走了。
贝尔穿过恐慌的群众,迅速跑回剑边,顺便披上了外套。
「水还很冷啊。」
她看着插在地上,仿佛被丢下了一般的孤零零的剑,悠然说道。
这时,天气轮之塔上已经绕上了很多根触手。随后,一个巨大的红色肉块突然冒了出来,出现在台场前方。它那黄色的眼球和细长的瞳孔闪着黑色的光芒。它看着贝尔,仿佛就知道她是来杀自己的一样。
「果然是“八手(N e g r o n i)”啊…还真是大啊。」
贝尔抿住双唇,凝视着那恶魔般的水媒花(鱼)。
「该出场了,伙伴。」
盖在剑上的布一下子脱落,出现在下面的是一团散发着沉重光芒的,年老的百合科的钢铁之果实。没有比这更不适合做剑的钢了。
——EREHWON.
剑的身上写着一段灵妙的古代文字的印记(S p e l l),但是谁都看不懂其中蕴意。
“八手(N e g r o n i)”无言地逼近,巨木般的柔韧触手以猛烈的势头弹起,猛地扑向贝尔的头顶。
「歌唱吧!“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贝尔猛地叫了起来。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扭动全身,将剑从地上抽了出来,向左右挥舞。她毫不费力地挥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剑,就好像是被她触碰之物也染上了她的那份轻盈一样。
YAAAAAAAA——
随着贝尔的一声大叫,两个有着巨大重量之物呈一上一下之势,正面碰撞,震撼了整个空间,天地间回荡着微妙的钝响。下一个瞬间,触手以惊人的气势撞向了天气轮之塔。
但是受伤的却只有塔,触手则是毫发无伤。
在这期间,其他的触手纷纷挥下,贝尔用剑一个个地迎击。飞起的触手挖开地面,挂倒树木,台场周围瞬间出现战损的模样,被滚滚沙尘覆盖。
「加油啊——!」
「守护我们吧!」
看着似乎被逼上了绝境的贝尔,刚刚那些窃窃私语和憎恶的声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群众们一个个在远处放出了激励的呼喊。然而,就在他们对着这个与“锋利”二字无缘的剑开始不再抱有期待,差点放弃希望之时,
「给我断!」
随着贝尔的猛烈一击,被打飞的触手的根部和尖端飞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周围瞬间沉默,随后爆发出“哇”的欢呼声。
被砍飞的触手在贝尔背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而接下来袭击向她的触手也是同样的命运,被贝尔猛然砍断。不知何时,她手中那把剑的容貌竟然发生了变化。贝尔的每一次挥剑都让剑刃就越显锐利,老去的钢铁果实不知不觉间展现出百合科原本洁白光滑的铁肌,仿佛在拥有成铁的刚强的同时恢复了幼铁那丝毫不显黯淡的光辉。
“八手(N e g r o n i)”似乎也明白了光靠敲击是没用的,便停住了挥向空中的触手。
它的犹豫没能逃过贝尔的眼睛。
贝尔一口气冲了过去,剑尖向前,一口气逼近了它。她完全不给“八手(N e g r o n i)”逃向水中的机会,猛烈地挥舞起了如今闪耀着优美的白银(L i l y W h i t e)光辉的剑。
EEEERRRREEEE…!
剑突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低吼。那宛如欢喜的低吼与轰然的破坏之音重叠在一起。一瞬间,“八手(N e g r o n i)”鲜红的身体被切开,变得七零八落。
仿佛是听到了“八手(N e g r o n i)”不成声的悲鸣一般,漆黑的血一般的东西涌了出来。
(是海潮的味道…)
巨大的内脏充满了鲜活的颜色,四处散开。被切下的触手了陷入疯狂,一连串的冲击使得台场的一面出现了龟裂,被“八手(N e g r o n i)”紧紧缠住的天气轮之塔剧烈地摇晃着。
虽然“八手(N e g r o n i)”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但是,触手仍然缠住了贝尔稚气未脱的身体,做出最后的抵抗。贝尔握着剑,静静凝视着八手的眼睛。
「…呐,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剑发出轻微的低吼。
『想回大海——』
“八手(N e g r o n i)”的呻吟通过剑传入了贝尔脑海之中。
「那你为什么…」
『已经…回不去了。』
贝尔猛地握紧了剑。
『死吧…』
突然,八手的头部膨胀起来。从伤口处,可以看到它正在收缩的心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那鲜红的内侧盛开。是的——花要开了。
『播种…』
在那句低吼的最后,贝尔再次挥下了剑。
「对不起。」
“八手(N e g r o n i)”的身体突然收缩。在它想要播出种子的刹那,贝尔切断了它想要护住身体的触手和心脏,将其破坏粉碎。她仿佛听到了喊叫的声音,那是很悲伤的声音。在同样的地方两次遭遇重击的台场慢慢地无法支撑“八手(N e g r o n i)”的重量,不久就崩溃了。被巨木般的触手缠绕的塔从根部折断。在迅速退开的贝尔面前,塔与“八手(N e g r o n i)”的尸体带着台场的残骸一起倒入了湖面。
在剧烈的崩坏之音之后,是沉默。贝尔回头看向哑口无言的群众。没有一个人敢与她搭话。大家都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聚集在倒塌的台场、塔和“八手(N e g r o n i)”的残骸周围。
贝尔从“八手(N e g r o n i)”的碎片中拿起一颗种子,走向了自己脱下的衣服。
不知何时,她手中的剑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露出了一点儿也不美丽的年老钢铁的样子。
「谢…谢谢您。报酬会改日…给您送过去。」
看着穿上衣服的贝尔,J战战兢兢地说道。他那温柔的微笑如今也变得僵硬。J从来没听说过贝尔会把塔也一起退治掉。
贝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犹豫片刻,客气地问道,
「这个种子…还有…那个,我能收下吗?」
「那…那东西…能做什么…」
「和之前说的一样,我喜欢花的肉。」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贝尔把一根被切开的触手扛在肩上,对着J轻轻低头示意。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这样的焦虑催促着她离开台场。多么野蛮(B e a s t y)啊…也多亏了这个决定,她不至于再听到了这样的话了。
回去的路上,她将“八手(N e g r o n i)”的种子放在了途经的溪谷中,很快就看不见了。种子消失在了淡淡的水中。她不认为种子会发芽,但是,这样做的话,就能有种吊唁“八手(N e g r o n i)”的感觉。
(…那些家伙一定会把种子一粒不剩地全都碾碎吧。)
这当然是正确的行为。但是,贝尔想到,如果有一天,她自己也能站在今天的“八手(N e g r o n i)”那一侧战斗就好了。到了那时,她现在的行为也将是正确的吧。
回过神来,时计石(o’c l o c k)的颜色已经从红色变成了淡紫色(H e l i o t r o p e)。
黄昏将近,贝尔急匆匆地回家。
2
「我回来了,师父(M a s t e r)。」
贝尔走进小屋,只见一个男人正对着壁炉鏖战。
「辛苦了。」
男人只是如此简短地回了一句,连头都没回。
贝尔把“八手(N e g r o n i)”的触手放在了圆桌上。
她把剑挂在剑架上之后,一如既往地感觉到地面离脚下越来越远了。她与大地的联系非常稀薄,只有背负上让大地足以露出獠牙的重量,才能在大地上迈出步伐。而告诉她这件事的,正是如今这个背对着她的男人。你什么都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唯一对贝尔这么说的男人。
「曦安。」
贝尔轻轻叫了他一声,而对方正在埋头点着暖炉的火。大概是不小心把火种熄灭了吧。笨蛋。明明只要使用自己的魔法,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真是的,这位师父(M a s t e r)还真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这次也没必要让我去的。如果是曦安的话,一定能做得更好。)
突然,曦安尖尖的耳朵立了起来,好像终于是点着了火。他“呼”的一声吃力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他那难得的雪白体毛和胡须都被煤灰熏黑了。
他接过贝尔递过来的毛巾,瞪大眼睛说,
「啥啊这是。」
如今,他的眼睛呈现出月瞳族(C a t’s e y e s)特有的,纵向略宽的椭圆形状。如果是在明亮的地方,他的眼睛就会变细,就像是在碧绿的眼睛上画了一条黑线一样。
「是战利品哦。就像师父(M a s t e r)说的一样,对方是一朵花。」
「嗯…不错的剑击(S c h w e r t S t r e i c h)。砍的方式很漂亮。」
「哎嘿嘿。」
「但是,剑刃还是没有完全现出来。」
「那是因为我在观察情况——」
「要让剑随时都能挥出。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
「吃了。这肯定是水媒花(鱼)。」
「嗯。」他耸了耸肩。「这也是礼节啊。吃掉是吊唁死者最好的方法吗。」
虽然贝尔从来没有抱过什么期待,但是曦安在做饭上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他虽然对做好的东西从不说三道四,但是却有着把调味料当成玩具来玩的习惯。
「好吃。」
即使被贝尔这么说,但是曦安还是在一番操作之后让料理的味道变得莫名其妙,让贝尔不太高兴。虽然他本人是美其名曰为“用心”。
「那你每天都自己做饭吧。」
这句话击中了曦安的软肋。归根到底,这只是曦安出于兴趣做出来的料理而已,要是太欺负他就太可怜了。贝尔看准对方吃完的时机,换了个话题。
「师父(M a s t e r),这个“八手(N e g r o n i)”为什么要离开大海呢?」
「不知道。可能是厌倦大海了吧。」
「可是它说想回大海啊。」
曦安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是啊。”
「这家伙想要完成身为花的使命,也就是身为播种者的使命。不只是花,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想要互相交合。所谓的世界,就是指这想要交合的万物。」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曦安迅速起身走向壁炉。他坐在摇椅上,点亮荧光石(L a m p),戴上眼镜,叼着烟斗,手里拿着书。他这惯例般的饭后姿态,是这世上几乎是唯一一个能让贝尔感到安心的,永恒不变的姿态。
萦绕在烟斗上的烟其实只是幻影而已,是曦安用魔法制造出来的。他只是想要享受这种气氛,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真的抽过烟了。据他说,这么做是为了不忘记最后一次吸烟时那美妙的味道。但是,他却只字不提那种存在于那种偏执背后的,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真正原因。贝尔不禁想到,这反而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吧。
这反而让贝尔奇妙地感到安心。
贝尔坐在曦安旁边,开始鞣制“八手(N e g r o n i)”的皮。拿来做剑袋正好,做鞋子好像也还行。想着想着,贝尔突然说,
「大家都害怕我。」
曦安看着书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去的人是你的话,能做得更好。」
「以水媒花(鱼)为对象吗…我能教它什么呢。」
「你太偏执了,除了教别人之外,你在什么地方都不愿花力气。」
「这是我身为教导者(E n o l a)的职责,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啦。当然…是做得不好的我问题更大。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在这里也要待不下去了,肯定会变成这样的。」
「那么就赶紧收了报酬,早点走吧。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呢…东边还是西边呢。这个国家里,你没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去那里的话…」
贝尔突然闭上了嘴。曦安合上了书,抬起头,和贝尔对上了视线。
「去那里的话,会有和我一样的种族吗?」
贝尔盯着曦安的脸,继续说道。
「不。」曦安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之前我去那边的时候,哪里都没有像你这样的人。」
贝尔低下头,皱起眉头。刚才为止一直在她的心中沉睡的莫名的感情突然涌上了心头,而不能把它当作平常之事消解的自己让她感到很是焦躁。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带走的。」
「连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别说这种话了。」
「你教过我的,我知道。就是那些无法享受这个世界的人吧。」
「哼…。没错。」
「如果被他们抓住,我的人生一定就结束了。我到底要去哪里,才能见到我的种族呢?我也想融入这个世界呀。但是,好痛苦啊…这样下去…」
曦安望向了壁炉。他那碧绿的双眸中闪烁着平静的光芒,低声说道,
「在你心中这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我称之为乡愁。」
「乡愁…?那是什么啊?」
「是什么呢…对故乡的思念,对理想乡的憧憬,还有明明活着,却对现在的自己和所在之处都无法爱上的,内心之中的痛苦吧…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你就告诉我怎么办吧。我没有什么故乡啊。」
啪嗒,小小的火苗爆开了。
「那么,去旅行吧。」
曦安爽快地说。如此重要的事,在他口中就像是在谈论家常便饭一样。而这正好表明他是非常认真的。贝尔露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的表情。
「听好了,贝尔。在我看来,“剑之国”中没有你这样的人。但是,如果你离开这个国家,去世界中旅行的话,也许你就能得到属于你的真正的世界。」
「但是…师父(M a s t e r)不是一直在说吗。那是到最后才会教我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们要一起…」
看到曦安点了点头,贝尔迅速陷入了悲伤之中。
「去都市(P a r k),接受成为旅行者(N o m a d)的考验吧。你一定能行的。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做不到的话,你就只能一生都在这个世界徘徊了。」
「太严厉了吧…」
「旅行是赌上自己的全部存在的行为。没有人能帮你。即使我身为教导者(E n o l a),和你一起共度了诸多时光,我也不能代替你。就像你不能成为我一样。」
「我知道了啦…」
贝尔轻轻抱怨着。但实际上,这也是贝尔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总有一天,这种生活会结束,而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开始。
「可是,师父(M a s t e r)你总是这么突然。我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曦安扑哧一笑。
「就是这么回事。之后就等你的结论了。不必着急。」
曦安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那天夜晚,贝尔只穿了一件衬衣,像往常一样抱着剑上了床。因为光靠毛毯是无法将她的身体与大地(B e d)连结在一起的。
「我的世界…」
贝尔嘀咕了好几次。她自己也不清楚每当说起这句话时就会涌上心头的那个想法是什么。
她想起了“八手( N e g r o n i)”,想要称赞它离开大海的勇气。即使它最终在旅途的中凄惨地死去。
时计石(o’c l o c k)的颜色由深紫变为了宵蓝(M i d n i g h t B l u e)。随着颜色的改变,夜色渐深。当清晨再次到来之时,贝尔一定能再次迎来像今天这样的赤色之刻吧。
睡吧,把这个想法带进梦中吧。贝尔闭上了眼睛。她能听到剑在轻轻地低吼。你心中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剑这么说道。之后,就只剩下将之用语言表达出来了——
3
第二天午后,湖之住民带着满满一袋硬币(D e n a r i i)来到了这里。
贝尔从餐桌上窥视着在小屋门口应付自如的曦安。她注意到湖上的人们也不时向自己投来视线。J也在其中。好奇,恐惧,畏惧…这种看向特异事物的目光,仿佛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的肌肤。而且,他们绝对不会自己走进小屋。
(没关系。)
突然,这个念头涌上贝尔的心头。
不能把寂寞归咎于别人——。
或者说,这才是她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学到的最大的东西。
「靠这些就暂时不愁吃穿了。」
湖之住民走后,曦安笑眯眯地说道。在这种地方,他实在是显得俗气无比。
「我有话和你说,曦安…」
贝尔下意识地叫了对方的名字。曦安一脸温柔,眯着眼睛歪起了头。
「怎么了?这么严肃。」
「我要接受旅行的试炼。」
贝尔斩钉截铁地说道。终于说出来了,她想到。
曦安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却又立刻消失了。那是一张平静得难以置信的脸。
「嗯…不是骗人的呢。你比我想象中要更早地下了决心啊。」
贝尔沉默了。她知道如果现在说些什么,就会动摇自己的心。
「把你我的剑拿来。」
贝尔照做了。两人走出了小屋。
太阳高高升起。迎着灿烂的阳光,曦安背对着贝尔。
「那么,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教导你了。」
说出这句话的曦安突然让贝尔感到陌生。贝尔用后背感受着剑的重量,死死地盯着对方。
「要想成为旅行者(N o m a d),身上就必须背负上诅咒。诅咒的形式根据每个人的人生而千差万别。这个诅咒正是成为旅行者(N o m a d)之人的第一个考验。即使在踏上旅程之后,这个诅咒也会纠缠不去。顺便一提,我身上的诅咒则是,不能在教导以外的场合行使力量。」
曦安脸上浮现出略显顽皮的笑容,但是贝尔如今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回应了。
「诅咒会通过旅行者(N o m a d)的血继承。做好觉悟吧。」
说着,曦安抽出自己的剑,将剑刃划向了自己没有握剑的那只手。鲜艳的红色水滴滴落在他的拇指腹部。
贝尔也弄出了同样的伤口。她朝着曦安伸出了手。伤口和伤口互相接触,两人之间仿佛能共享对方的痛苦。就在这时,贝尔发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以伤口为媒介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猛地颤抖了一下,心中涌起些微的恐惧,以及强烈的幸福。曦安体内的东西流入了贝尔的体内,这个事实,化为确实的实感支撑着贝尔。
「你旅行的目的是什么,天赐之子啊。高声歌颂吧!」
「我…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R o o t)!我想见到和我一样的种族!我…我…我也想融入这个世界!」
那是仿佛啼血般的声音,也是仿佛在哭泣的声音。
那个东西一下子流入了贝尔的体内,啪的一声炸开,然后消失了。手指和手指分开了。伤痕已经消失,只在指腹上残留下干涸的血迹。贝尔突然感到一阵寂寥。下一个瞬间,她突然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违和感。
「要相信,并且接受,诅咒终有一天会变成幸福。」
曦安稍稍离开了贝尔,手里拿着剑站在那里,就像是要挡住贝尔的道路一样。
「有点奇怪。」贝尔呻吟道。「曦安…你的脸,简直…」
「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吗?嗯,这就是最后的教导即将完成的证据。」
曦安始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他现在认真得可怕,但是却从不让人察觉。
贝尔差点哭出来。像是想要阻止什么一样,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尽管如此,她却还是什么都阻止不了。贝尔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啊啊…不行。曦安,你会消失的…」
「毕业之人不需要对师父(M a s t e r)有什么记忆,只要他的教导还活在心中就够了。而且,这样做也能避免你察觉我的企图。」
「企图…?」
「也是一种托付吧。为了让你能够去到我明知自己到达不了的地方。」
男人像影子一样背对着阳光,贝尔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啊啊…我就知道是这样。就因为是这样…我才不想提旅行的话题。可恶,玩弄人心的人算什么教导者(E n o l a)啊。可恶…曦安,我好寂寞,好痛苦啊…」
「对不起,贝尔。只要杀了我,你就能从那痛苦中得到解脱。」
「你啊!你总是这样,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必要之人!」
「这就是我身为教导者(E n o l a)的宿命!」
贝尔的喉咙鸣动,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
「…我也…想变得和你一样坚强。」
「你不需要。」
这是充满温柔的声音。曦安终于举起了那把剑。那把剑是由莲花科的美丽钢铁打磨而成,呈现深而鲜艳的青磷色(L a p i s L a z u l i)。在光与影之间,剑刃放出锐利而苍白的光辉。在剑身上,刻着ENOLA的刻印(S p e l l)。这是意味着教导者(Enola)的神代的文字。
贝尔的手颤抖着,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剑。
从面对曦安的剑开始,贝尔手中的剑就开始发出低沉的低吼。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把剑上刻着的EREHWON的印记(S p e l l)是什么意思。无何有乡这个词,如今已经失去了它真正的含义!」
话音未落,两人之间的紧张感已然高涨。即使两个人都不愿意,剑与剑之间也会因互相寻求,让握着剑的手动起来吧。
剑的吼声渐渐高涨,贝尔几乎是无意识之中说出了这句话。
「我喜欢你,曦安。」
「你会找到更好的男人的,我的女儿!」
最后,
「这是我身为教导者(E n o l a)最后的任务。来吧,贝尔!」
贝尔的剑发出了咆哮。贝尔动了。在这瞬间的冲动下,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动作呢?在这个疑问形成的瞬间,无形的答案也随之而来。啊啊,是吗,她这么想道。
逃吧。
Lin的一声,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时计石(o’c l o c k)变成了红色。
那是像火一样的红。
是暂且不会变暗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