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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IV 凶行。愈演愈烈①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YouR

图源:天王洲アテネ

1

天空中下起了雨。

这是一场吊唁之雨,同时,也是为了清洁大战留下的痕迹而举行的一场仪式。

为了宽恕一切的鲜血和怨恨,在“气象乐者(M e t e o r S y m p h o n i a)”们所演奏出来的音色的引导下,无数的水滴倾泻而下。地面上,剑士们浑身沐浴在通透的雨水中,挥舞着吊唁之剑。

此处是位于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中的训练场。同时,这里也是剑士们为了进攻卡塔库姆而组建乐队(B a n d)并训练的地方。在这样的雨中,众多的剑士们或是成对切磋剑艺,或是独自默默挥剑,或是在赌博比赛中让花绽放,每个人的脚上都是泥,浑身湿漉漉的。

对他们来说,这既是吊唁,也是庆祝自己活下来的最好的做法。

贝尔也在其中。

她的对面是加普。

两人剑击的音色格外响亮,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在之前讨伐提香的战斗中,立下了最大战功的拉布莱克=贝尔和“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的首席剑士夏迪=加普。这两个人演奏的剑乐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听众。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赌局,所以没有声援和呐喊。然而,每当两人的剑刃相撞之时,周围都会发出叹息般的感叹之音。

两人的剑不是一般的铁块,而是得到了剑的形状,进而得到成长的生命,其本身就是一个果实。剑士,只有具备能够捕捉回响在剑所演奏的声音中的无数意象的能力,才有挥剑的资格。这也意味着要拥有能够正确地听到矿物声音的能力。

对于看着贝尔和加普的剑乐的人来说,两人的所演奏的剑乐之丰富令人赞叹,听着这样优秀的剑乐本身,就是对身为剑士的自己的一种锻炼。

突然,剑乐声停止了。

贝尔收回了剑,意外地说道,

「你受伤了。」

她指的是加普。听众们都瞪大了眼睛,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贝尔阅读剑击中回响的意象的能力出类拔萃。借由剑击之音,她能够与自己手中的剑融为一体,也能够读出对手的心理和身体情况。

对此,加普似乎也吃了一惊。

「已经不疼了。真没想到会被你发现。」

说着,他隔着训练用的腰带摸了摸腹部。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没注意到。怎么了,你是和谁发生剑斗了吗?我觉得,应该没有人能灵活到斩了你的手腕之后,还能从侧面捅了你的腹部吧?」

贝尔准确地指出了他受伤的部位,而且连过程都猜到了。

这确实是一种天赋,是她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心灵合一的证明。

「…经过之前的战斗,你似乎更加精进了。」

加普呻吟般地说道。他似乎明白了事情已经瞒不过去,放下剑走到贝尔身前,小声说道。

「对手是,卡塔库姆的神官。名字叫汤姆=科林斯。」

这句毫不做作的话,让贝尔感到脑袋嗡的一下。她一时之间无法相信加普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被雨淋湿的脸。

「为什么,你…。那场战斗,不是应该已经结束了吗?」

她的声音极其沙哑,走出洞窟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当她从提香的赤之空间出来的时候,凯蒂已经不在了。所以,与“恶(U n d e r D o g)”之势力分别,走出洞窟的人只有阿德尼斯、贝尔、被砍掉左臂,失去意识的基尼斯,以及扛着他的独眼的贝涅,只有这四个人。这就是由百余人组成的大乐队仅剩的幸存者。

看到这四个人从洞窟里出现,之前为了守住入口而变得暴躁的剑士们的表情明显变了。每个人的脸上都表露出赞叹之情,就连为了守住洞口而饱尝心酸的舞台监督也亲自来迎接四人,为他们治疗。从这四人的身影就可以看出,他们经历了一场相当惨烈的战斗。

所有的怨恨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唯有分担痛苦和悲伤的同胞意识。而且,通过与这种意识的接触,贝尔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战斗已经结束了,之后,就等着在得到报酬的同时,去汇报在洞窟中的战斗是如何进行的了。

但是——

「还没有结束。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结束。」

做出如此宣告的加普的态度,坚定得令人憎恶。

「王的神言,将战斗的预定,调和到了最后的乐队。」

贝尔吓了一跳,走出洞窟的那一瞬间的情景顿时在脑海中消散。

「汤姆=科林斯呢?难道你……」

「我杀死了他。」

加普的声音纹丝不动。

已经无话可说了。贝尔感到心中思绪万千。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被雨淋湿的脸上,流淌着一股热乎乎的暖流。

没有任何不正当之处。加普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行为。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更加颤抖。

「…我可不想被你的那把剑砍伤。」

贝尔模糊的视野中,清晰地映出了加普的剑。

加普的表情上带上了些许苦涩的颜色。

——EMOCLEW。

那是刻上了意味着王国(E M O C L E W)的刻印(S p e l l)的,如淡红(I m p e r i a l)宝玉一般通透、纯粹而险峻的剑刃。从神之树中直接削出来的那把剑,意味着加普正是“正义(T o p D o g)”之剑士团的首席,也身负统帅掌管着“剑斗之间”的黄牙(I v o r y)神官团的职责。

「…即使是在最终乐队的攻击下,卡塔库姆也没有沦陷。和预想中的一样。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能违抗神言而收起剑。身为在成为神官之后就被封印了手中之剑的众多同胞的代表,我必须挥剑。」

加普说道。贝尔第一次听到加普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是既像在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在夸耀什么的复杂声音。

「你明白我的意思,贝尔。这就是身为城堡主族的我的宿命。」

面对头一次看到的加普那恳求般的姿态,贝尔猛然发现自己的手正紧握着剑。

她的手直指加普,手中的剑带着愤怒的吼声。

贝尔猛地摇了摇头。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盯着加普。

「… 都市(P a r k)的王,大概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吧——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加普明确地点了点头。王国(E M O C L E W)是只有肩负王位的人才能被赋予的刻印(S p e l l)。

「因此,我才会留在这个国家,目的正是为了考验自己心中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所以,无论是你的师父,还是锻造出你的那把剑的人,我都无法追随。」

是一样的啊。贝尔如此想到。

加普如今所说的话的性质,和贝尔要出门旅行这件事,或者说,和阿德尼斯对神的怀疑的性质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的贝尔根本没有余裕听他说这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献身于那棵神树。」

「贝尔…」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想再和你互相挥剑了。」

她决绝地说完,转身就走。迈着大步。但是,她还是在走了之后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胸口顿时一阵刺痛。

独自一人淋在吊唁之雨的加普的身影,似乎伫立在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地方。

“…等那个伤治好了,再来找我吧。」

加普寂寞地微笑着。

贝尔弯着腰,低着头走着,不过步伐却很快。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拐角处,她突然撞上了人。贝尔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坐倒在地上捂着脸,鲜血从她贴在脸上的指缝间流了出来。看来是“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柄正中了她的鼻尖。女人眼含泪水,抬头望着纹丝未动的贝尔。

她是一位月瞳族(C a t's e y e s)。方才的情景,让人联想到一个人不小心用手将在挂着荧光石(L a m p)的路灯后面纷飞的蝴蝶打飞的场面——女人的惹人怜爱让人不禁生出这种想法,而这让贝尔更加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没注意…」

伸出手的同时,贝尔为自己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气息而感到羞愧。之前,她完全沉浸了在自己的思绪中。依加普的说法,

(我背叛了他们啊……)

这种心绪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

当然,贝尔本身什么也没做。但是,即使只是暂时的,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人们,却在贝尔自己认为事情已经彻底结束而感到安心的时候,还在继续着战斗,而她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事实刺痛了贝尔的胸口,化为一种异样的心痛。

「所谓城市,就是充满疼痛的地方啊。」

女人突然说道,贝尔吓了一跳。她觉得对方突然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但是,初次见面的人不可能理解贝尔的感情。她知道,对方只是单纯地在描述自己遭受的痛苦而已。

「啊,对不起,都怪我愣愣的。能站起来吗?」

可是,女人却没有接过贝尔伸出的手,而是好奇地望着自己手上的血。她带着非常柔软的手套,手套纯白的布料上渗着红色的血。她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舔了一口。

「有铁的味道。」

女人看着贝尔,无忧无虑地笑了。她的鼻子还流着血,表情却十分欣喜。

贝尔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且,对方还一屁股坐在了街上。

「可能是因为不习惯在街上走吧,我已经摔倒过很多很多次了。不是撞到人就是在楼梯上摔倒,但受伤还是第一次,吓了我一跳。从鼻子里竟然能流这么多血。」

她把手放在脸上,嗤嗤地笑了。

再次放下手的时候,她那如同在珍珠般的白色的边缘镶上了淡红色的浅莲红( L o t u s P i n k)体毛上已经沾上了愚蠢的泥土手印。

多么天然的人啊。突然注意到了贝尔伸出的手的女人,用戴着沾满泥土的手套的双手握住贝尔的手,站了起来。

(应该不是在故意报复吧…)

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手,贝尔心想。

「好厉害,好大的剑啊。你是剑士吗,怎么看都不像呢。」

女人依旧天真地笑着。

「没事吗?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贝尔没有理会对方好奇地的目光,掏出手帕( H a n d k e r c h i e f),擦了擦自己的手,顺便擦了擦对方脸上的泥和血。血已经止住了。而对方竟然这么老实地让她擦脸,让贝尔不禁思考着她是什么人。女人的态度也不是完全的顺从,而是给人一种让别人来擦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是城堡中的主族吗…?)

也就是所谓的出身高贵,什么事都有侍从来帮助,很少出城进城,所以才形成了超脱常识的漫不经心的人格吧。

「就你一个人吗?连伞都不带,你想去哪里?」

女人出神地看着言辞粗鲁的贝尔,开心地点了点头。

「我是第一次得到许可,说可以一个人来街上走走。我出城堡的时候是带着伞的…但是不明白怎么打开,所以就扔掉了。」

贝尔无语了。不明白伞怎么打开?不明白?话说,你明白“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但是,即使她这么说,对方也不可能明白。贝尔确信,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是城中主族的女儿,大概是支撑着这座城市的建筑乐者(A r t S y m p h o n i a)中的一员吧,也就是所谓的深闺千金。而且,她之所以如此天真烂漫、毫无戒备、漫不经心,一定是因为在城堡中被赋予了重要的角色,也就是说,她是像在笼子中的小鸟一样被养大的。

不耐烦的贝尔看了看四周。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帮助下,她将与生俱来的敏锐感应力发挥到极限。有了,在这位大小姐周围,暗中紧紧地注视和守护着她的视线,丝毫不亚于这正在下的大雨。

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走的,其实只有这位大小姐一个人。

(我不会突然被逮捕吧…罪状就是这个鼻血,之类的。)

贝尔真的非常担心。本来她的心情就不太好,再被这么无聊的事纠缠,她实在没有自信克制自己。

「那个,剑士大人?」

「嗯?」

她用连自己都觉得暴躁的声音回答道。贝尔做梦也没想过会被这样的大小姐叫做剑士大人。

「叫我贝尔就行了。那是我的名字。」

「哎呀。」

女人用手捂住了嘴,导致她的下巴下又沾上了泥。这家伙是笨蛋吗。死心了的贝尔又给她擦了擦,女人像是看着认识的人一样看着贝尔。

「你就是拉布莱克=贝尔吗?」

贝尔点点头。原来自己已经有名到这种程度了啊,她想到。这么说来,就连贝尔那毫无任何种族特征的异样姿态,这个女人也毫不在意。然而,当她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时,贝尔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一想到这个可以说是“可爱”的代名词般的女性和身为异形本身的自己面对着面,她就无法释怀。

但是女人似乎大受感动。她把手放在胸口,发出感叹的声音。

「多么美的人啊。」

「什,什,什么?」

「非常勇敢,威风凛凛…你一定很强吧。就和夏迪说的一样。」

她一口气说道,眼神中充满着羡慕。

贝尔张大了嘴,终于说不出话来。这应该可以理解为被愚弄了吧,但是无论怎么看,对方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似乎有着如荒野中开放的鲜花一般的心灵。

阿嚏。女人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贝尔这才回过神来。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你回去之后,学一下怎么开伞怎么样?」

这句话说出来,感觉又像是安慰又像是揶揄。不过,贝尔本人是带着和哪边都不沾边的心情说出来的。

但是,女人皱着眉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

太干脆了吧,说不定她的本性出乎意料地倔强。

「只是因为刚才碰到了鼻子,所以才显得有些滑稽而已。我不认为这场雨是我的仇人,因为这是我用自己的歌声唤来的雨。」

嗯,贝尔正要点头,却突然意识到,

「自己的歌声…?」

女人点了点头。贝尔呆若木鸡。这个人,确实是个深闺千金。

吊唁之雨是气象乐者、农乐者以及建筑乐者等众多领域的“演奏者( S y m p h o n i a)”们聚集在一起举行的重要而盛大的仪式。与此同时,这场雨稍有不慎就会对都市(P a r k)的农工造成打击,是一种危险的,需要细致作业的行为。

而负责统筹整个仪式的城堡歌士团,只有具备非法的歌乐能力,以及与天地万物相通的感应能力的人才能胜任。她们需要拥有能将所有的“演奏者( S y m p h o n i a)”演奏出的声音纳入自己歌中的力量。

而这个女人却说,“用我的歌声”。

听起来有些傲慢的这句话,是只有歌士团的首席才能说的话。

「难道你…」

而贝尔更加震惊的,是这个女人之前提到的剑士的名字。

「夏迪…」

女人的眼睛突然瞪得圆圆的。

「哎呀,不行。对了,我是来找夏迪的。」

然后,她不安地环视街道,恳求般地望着贝尔。

「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到剑士们训练的地方。」

没错了。尽管如此,贝尔还是问了一句。

「作为撞到你的补偿,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那个叫夏迪的家伙是什么人吗?」

哎呀,女人不好意思地把手放在脸上。

贝尔连阻止她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晚了。我叫雪莉,是为了见掌管剑士团的首席剑士夏迪=加普才来到这里的。」

城中的歌姬两颊沾着泥印,毫不犹豫地回答。

2

看来她确实是一位歌姬。

她名为雪莉,竟然是罗海德国王的爱女。

她自幼就以歌士的身份生活,如今是司掌所有歌乐者的首席。

而这个雪莉,如今正在贝涅的房间里。

「怎么说呢…总感觉被卷入了麻烦之中…」

独眼的弓箭手一脸无奈,也一脸为难的样子。

「没办法啊。因为加普不在,那么能适合那个女人的衣服,也只有在你这里才有了。」

水族(M e r m a i d)的服装大多是男女通用的。不过,贝涅的房间中女性的东西特别多。这表明到目前为止,他身为雌性的时间比较长。

「要是有传言说那位大人穿上了我的衣服可怎么办啊…总感觉很沉重啊。我也是有着社会人的一面的啊,贝尔。」

听了贝涅的话,基尼斯忍不住笑了出来。太阳还没下山,而他已经手握酒杯欢快地笑着了。

「那样地话你可就彻底颜面尽失了,贝涅。如果是城中的主族还好说,不过换成你的话,只会让人想到这家伙竟然敢对城堡里的主族出手吧?到时候就全是有眼不识泰山的你的错了。」

也就是说,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是贝涅对恋与爱的讴歌。

「酒鬼给我闭嘴。你不了解一个只能作为雄性生存的水族(M e r m a i d)的苦恼。」

圆桌(T a b l e)上有着两人份的酒瓶和菜肴。

贝尔带着雪莉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是这样了。他们针对城堡里还有“正义(T o p D o g)”的骑士团中存在的矛盾和不满,正在侃侃而谈。这时,可以说是城堡的代表的雪莉公主一登场,贝涅就怜悯地凝视着她,而基尼斯更是爆发出了盛大的笑声。总之就是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样子。

而雪莉如今正在浴室里,洗去身上泥土,温暖寒冷的身体。而这一过程也很艰辛。

本来,贝尔是因对雌雄同体的贝涅迪库丁抱有期待才来到这里的,但在场的却只有两个醉汉。贝尔把男人们推到房间的角落,总算是强行占据了通往浴室(B a t h)的道路和附近的小房间,但是,雪莉又开始发言了。

她说自己脱不了衣服。她身上确实是一件复杂的礼服,但应该不至于脱不下来吧,所以贝尔就没管她。结果,她听到了一声从未听过的凄厉惨叫,贝尔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走进房间一看,发现雪莉就像是一只被蛛网抓住的蝴蝶一样,被沾满泥土的裙子缠住,正在挣扎着。贝尔无语了。

她很想把衣服一刀两断,但还是忍住了,替她脱了下来。

站在更衣室中,贝尔看着雪莉晶莹剔透的裸体,不由得发出感叹。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同性很美丽。与身为剑士的自己的身材明显不同,雪莉的身体虽然谈不上丰满,但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纤细、柔和、清秀。

而她的背后也传来了同样的赞美声。

「喂,你们俩。」

她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低语着,回头瞪了过去。

两个男人倏地逃走了。

贝尔追上去,慢慢地来到房间里,瞪着一脸醉意缩成一团着的两人说,

「你们俩,既然敢进那个房间,就要做好相应的觉悟。」

贝尔刚说到一半儿,两人的表情就“嘿嘿”地垮了下来。

「呐,贝尔,这是做什么用的?」

贝尔抱起了头。而雪莉正赤身裸体地站在她身边。

雪莉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水晶球。她缺乏羞耻心,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贝涅和基尼斯的视线一般。平时,雪莉把一切的穿戴都交给侍从,再加上向来就被格式与规则束缚,所以在缺少了这两点的地方,她心中的一切常识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贝尔惊讶地把她推回房间,回答道,

「那东西要打碎。然后里面就会有热水…」

「要打碎吗?」

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雪莉直接就把整个浴缸的份的水晶球重重摔在了地板上。那是混入了泡沫果实碎片的水晶球。转眼间,浓雾滚滚,热水从房间的门下溢出,到处都是香波的香气和白沫。

贝涅惨叫了起来。如果说水晶球是高级品的话,那么,铺在房间里的地毯(C a r p e t)之类的东西就是最高级的东西,丝毫不亚于阿德尼斯在班布的房间里所摆放之物。而在水晶球的一击之后,这样的最高级品瞬间陷入了永劫不复的境地。

雪莉不可思议地看着醉意完全清醒的贝涅和哈哈大笑的基尼斯,说道,

「贝尔,这样热水还不够吗?」

贝尔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贝尔,你要负起责任告诉她,这明显是错误的。」

贝涅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

「啊——…雪莉?」

「嗯。」

「一起进去吧?」

雪莉一脸欣喜地点了点头。贝尔完全输给了她那灿烂光辉的笑容。

雪莉无止境的怪异行为最终导致贝尔和贝涅及基尼斯站到了同一阵线。给她准备的衬衫和裤子都是贝涅的,被染成粉红色的皮肤上微微冒着热气。而对于眼睛放光偷窥着那边的两人,贝尔惊讶地想到:这俩人可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而更加让她无可奈何的人是雪莉。雪莉还在浴室(B a t h)里,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似乎是不舍得很快就洗完离开的贝尔,惋惜地看着她,说着“再待一会儿吧”,不肯离开。

「总之,加普那边由我去转告。我要亲自去和他说。我可不能因这种事情被首席剑士盯上。你就和那位大人一起在我的房间里等着吧。」

贝涅坚定地说。

「你偷窥得可是挺厉害的。有这么有趣吗?你不是也有一半是女人吗?」

贝涅耸了耸肩,贝尔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我自己也没办法。」

他遗憾地说。自从卡塔库姆一战以来,他就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成为女人,只能以男性的身份生活。这对水族(M e r m a i d)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打击。他如今一定是一直在与一种身为残疾者的亏欠感战斗着吧。

「我也一样,是仅仅一人的贝涅迪库丁而已。」

这么说着的贝涅脸上带着一丝哀伤。如同贝涅的左眼一样,或许身为女人的贝涅迪库丁真的已经死了。这么一想,即使是贝尔,心中也自然而然地涌上悲伤。为什么呢。明明她只是一个一见面就只会对人恶言恶语的讨厌家伙。

「这是在为你近些日子的那些做出来的毫无节操的恋啊爱啊之类的事情找借口吗?」

基尼斯笑着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嘲弄。

贝涅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也太刻薄了。明明你对那个“恶(U n d e r D o g)”的女孩也很执着。说起来,你最近确实是变得和那个女孩一样,说话越来越不中听了啊。」

贝尔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快活的长脚族(F r o g g y)女孩的身影。

突然,贝尔犹豫着要不要把卡塔库姆之战的事情告诉他们两人——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还有人在继续战斗的事。

就在这时,雪莉从浴室(B a t h)出来了。

「快看,贝尔。我一个人就穿好了。」

雪莉裹着贝涅的衣服说道,一脸发自内心的欣喜神情。

在这雨中,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不知去哪里漫步了,不在房间里。

「哎呀,和夏迪的家具一模一样呢。」

一走进贝尔的房间,雪莉就怀念地用手摸了摸桌子。

「是我从他那里借来的。我从加普那里得到了很多照顾。」

「我也受了你很多照顾呢。」

贝尔有点吃惊。她一直认为这位公主所欠缺的就是“受人照顾”这一观念。

「这样的我,要是能给你一些回报就好了。」

她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个非常无力的存在。这实在不像是身居歌士团首席之人会说出来的话。

「那就唱歌吧。」

贝尔坐在床上,毫不在意地说。

「唱歌吗?」

这次轮到雪莉露出惊讶的表情了。

「嗯,我想听听你的歌。」

「可是,该唱什么好呢?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损坏的地方,柱子也很牢固……也不能让雨停下来。」

贝尔扑哧一声笑了。因为她想起自己也曾对凯蒂=“贤者(T h e A l l)”说过相同的话。那时,凯蒂说,那个女人只是在唱歌而已。

「没关系啦。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歌而已。即使它什么作用也没有。」

雪莉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贝尔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有了自己的理解,挺直了身子,站在房间中央闭上了眼睛。

声音化为了歌声。这是一个戏剧性的瞬间。在那之前仅仅只是单纯的声音之物,从雪莉的口中化为歌声流了出来。就像是一条精致的线,将无数的声音连到一起,共同奏响了同一个乐声一样。

时而平静,时而激烈,美妙的歌乐声在房间里回荡,让人联想到这确实是率领着神之巫女所组成的歌士团之人的力量。

有什么动了起来。虽说只是目不可见的微小动作,但是,在雪莉的歌声引导下,确实什么东西形成了自己的形状,即将出现。比如作为桌子的材料的木片,铺在地板上的地毯的线,还有散发出朦胧光芒的荧光石(L a m p)表面。连剑和贝尔胸前的时计石(o'c l o c k)都随着歌声的振动而共鸣,贝尔自身也感到皮肤和头发都变得澄澈明晰。

有形之物啊,回想起你的本质,然后重生吧——雪莉的歌声有着如此含义。“形”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意志,借由木、石、肉等获得了质,终于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那一瞬间的喜悦和悲伤混杂在一起,化为了能引起物质本身之情感的歌乐。

据此,即要老化腐朽之物,经由其自身的“形”与“质”的意志而重获新生。这绝不是回到过去。不可思议的是,桌子上的划痕消失了,但是,只要一看就知道那里曾经有过划痕。家具已经变得和新的一样,但是蕴于其中的古老心灵依旧未变。倒不如说,曾经受过伤的记忆,反而为重获新生之物蒙上了复杂的氛围吧。

贝尔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雨声与歌声交融在一起,跌宕起伏,然后逐渐沙哑,最终消失了。随后,贝尔耳边响起的只剩下了雨声。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一个疲惫地吐着气的歌姬的身影。

「谢谢你。真是太棒了。」

「把歌当作谢礼,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拜托。」

看着微笑着耸了耸肩的雪莉,贝尔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怜悯之情。

然后,她脱口而出。贝尔连自己口中说出了话语这件事本身都没有注意到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感觉你唱得很痛苦啊。」

雪莉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她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被贝尔拿剑指着一样,充满了恐惧。雪莉面色苍白,让与她面对面的贝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雪莉?」

雪莉吓了一跳,做出了微笑,简直就像是勉强做出笑容一样。

贝尔不安地站了起来。她担心对方会不会就这样突然哭倒在地或者失去意识,而雪莉的脚微微后退。

敲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形成的紧张氛围。

「夏迪…!」

门开了,一位有着魁梧身躯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出现了。

贝尔松了口气,耸了耸肩。为什么会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哦哦,雪莉,没想到你在贝尔这里……」

「对不起,是我硬要逼她带我过来的。不过正如你所说,她很强大,很快乐,而且……」

雪莉突然回过头看了看贝尔。

「我还深深感受到了,她那可怕的敏锐。」

雪莉的表情,让贝尔觉得在微笑的深处所隐藏着的,是真正的恐惧。

「对不起,贝尔。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事儿。」

贝尔挥了挥手,尽可能明朗地回应。

「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才是,要向你道歉。」

「谢谢…」

加普的手抱着雪莉的肩膀。那个瞬间,贝尔才对至今为止一直与自己在一起的人,是城堡中主族的公主的自觉。

两人结伴走出了房间。

房间中只剩下贝尔一人。她坐在床上,下意识把手伸向“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抱在怀里。

耳边响起了Lin的声音。

时计石的颜色变为了紫之刻(S o i r e e)的颜色。看着呈现出钝紫色(H e a t h e r)的石头,贝尔突然感受到一种难忍的不安。就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丢下了一样。

3

傍晚,阴冷的雨下个不停。有个人没有带伞,在雨中伫立着。

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丝毫没有被淋湿的迹象。

从他的脚下直到头顶,都有“式(F o r m u l a)”正在进行精密的演算,让他得以避开雨滴。

是凯蒂=“贤者(T h e A l l)”。

他用红色的双瞳冷冷地环绕着东侧三个城区的墙壁的一角。

NNOOWWHHEERREE……!

叹息之音在黑暗中反复回响,阳光无法触及的阴湿地面逐渐扩大。

在那边,有一群影子聚集在一起,不断发出妖异之声。

这些违背这世上最高最大的法则(T h e m a)——“乐”,拒绝一切心灵之光,在黑暗中蠢动的人们,仿佛正在呼唤存在于墙壁的另一边的,应该成为他们的一员的人一般。

「被诱入炼狱之梦中的人们,无论如何都…」

凯蒂轻轻说道。就在这时,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一股气息。

「哎呀呀,你还真是喜欢在别人背后出现呢。」

凯蒂回头望去,在他那冷峻的红色瞳孔中,映出一个已过壮年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男人。

男人从发梢到指尖全都湿透了。但是,似乎是因被这冰冷的雨水拍打而感到愉快一般,他的脸上浮现出无畏的笑容。男人拿起叼着的烟斗,而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是魔法所生的幻影。真正的烟,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凯蒂瞥了一眼男子腰间挂着的剑——那可不是用半吊子的锻炼方法所能造就的产物。这把刚强的剑之锐利,仿佛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

男人回应凯蒂的目光,说道,

「现在的我还不能拔出这把剑。流浪王子殿下啊,我想要暂时请求您的帮助。」

「哎呀,你是真的想要把它拔出来吗?在那个叫卡塔库姆的洞窟里,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也多亏于此,我更接近那个理由之少女了呢。」

「与理由相对,怀疑者也是存在的。总有一天,他的存在会变为必要。」

男人说道。就像是因凯蒂完成了他上次战斗的委托而将这句话作为回报说出来了一样。

听着这暗号般的话语,凯蒂那红色的眼睛在黑暗的雨中闪闪发光,形状优美的兔唇上浮现出殷勤的笑容,不过,根据观察角度的不同,也可以认为那是极其刻薄的表情。

「那么…理由之少女由神乐所赋予的使命就只剩下一个了,那是什么?」

凯蒂低声问道。

「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总是欲求着遗弃其身的剑士。」

「哼…就像传说中的众神舍弃了圣星(E a r t h),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身躯一样?」

「是啊。可是,那棵神之树(Y g g d r a s i l)却因那致死之灰,正在达成它的目的。」

「致死之灰吗?那么…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实物就在我这里呢?」

凯蒂突然把手放进红色背心的一个口袋中。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到的,不过希望你能在近期把它交给我。」

「那么,如果我认定想要这个的人是邪呢?」

「邪吗…。令人怀念的“硬币之国( D e n a r i i

L a n d)”的语言啊。在这个国家,它被称为“魔(N í e h ö g g r)”,也就是指啃噬神树之根,使之枯萎的人。然后,因“魔(N í e h ö g g r)”而死,反而永远失去了死亡的,就是“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啊,流浪王子殿下。」

男人任凭红色的瞳孔映出自己毫无防备的身体,将目光转向那群影子。虽然漏洞百出,但他的微微一动就给人可怕的威压感。

凯蒂也看了看那些影子,喃喃地说,

「在即将到来的时代的Paradise·Shfit(天 堂 转 移)中,硬要让这样的人…」

「但是,消灭“机械装置之神(Deus Ex Machina)”的不也是邪和魔(N í e h ö g g r)吗?众所周知,有记录的最初的Paradise·Shift(天 堂 转 移)就是魔法(A n t i·T h e m a)的诞生。世界通过召唤“魔(N í e h ö g g r)”来完成变革。若是能达成这个目的,我…连养育出的理由,也不惜背叛。」

「可是阁下,您不是把理由之少女称为希望吗?为什么?」

「这个嘛…也许是因为身为教导者(E n o l a)的我,让我这么做吧。

男人突然爽朗地笑了。

「希望是开在绝望之泥潭中的花,是不久就会以风为媒起飞的,寄语之花的名字。」

「能听到您所寄托的言语之叶的亡骸的鸟花吗…?」

「正是。而且,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世界上违背神言之人(P a r a d o x)的先驱,无论那家伙是否如此希望…」

「您太不坦率了。我很难理解。」

「这样就行了。」

男人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无畏的微笑。

4

贝尔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困扰。

这个世界很无趣。但是,具体无趣在哪里,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在雪莉来访之后,她的心情就变成这样了。

在加普抱上雪莉的肩膀的瞬间,她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只是感到徒然的郁闷。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如果国王最后的使命就此下达的话,贝尔的这种心情也会随之一扫而空吧。但不巧的是,现在整个城中都在举行吊唁的仪式,而且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季节。

琐碎的战斗每天都在展开,但按照加普的说法,只有大型的战争才会选上贝尔。贝尔自然而然地避免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增加了与基尼斯、贝涅等人交往的时间。所以,贝尔第一次找人相谈的对象就是他们。

「是恋爱啊。」

贝涅直截了当地说道,语气十分坚定。

贝尔抱头叹息。

「你说我爱上了加普?不不不,不可能的,这一点我心里明白的很。」

「不不,看似明白,实则不明白…对吧?」

基尼斯说道,然后他笑嘻嘻地回头看向贝尔。贝涅也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都喝醉了,而且账还是贝尔付的。

几人正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

卡塔库姆战役结束后,大家在贝尔的带领下知道了这家不可思议的店,而且很快就习惯了这个地方。凯蒂和阿德尼斯有时也会过来,不过更多的时候,围坐在圆桌(T a b l e)旁的,是基尼斯和贝涅,或者加上贝尔三个人。

失去左臂的基尼斯和独眼的贝涅,再加上与任何种族都不相称的无形之姿的贝尔,坐在一起的三人,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被排斥的伤兵们在互相舔舐伤口一样。确实,失去手臂和眼睛对剑士来说是致命的。但是,在他们本人看来并不是这样的。对他们来说,残疾确实带来了种种困难,但绝不是不幸。

在卡塔库姆战役之后,贝尔不清楚他们渡过了怎样苦闷而悲伤的日子。但是,和他们同席的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知道种事情。因为他们此刻都充满了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残疾的坚强意志。

独臂的剧本家(R i p p l e t)基尼斯将在卡塔库姆战役中表现出的布阵进一步的磨练,从而逐步获得了鬼才的评价。甚至有传言说,他手中握着的剑不久就会变成指挥剑。从剧本家( R i p p l e t)向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转变,就等同于获得了高级剑士的地位。而且如果是指挥剑的话,即使他只有单臂也能施展。在这一点上,基尼斯的执念和才能绽放的样子,从他如今在这里喝酒的糗样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同时,独眼的弓箭手贝涅作为导演(D i r e c t o r)重新磨练了技艺,摈弃了一切过去的杂念,掌握了坚实的结界术。这个看似平凡的结界,堪称守护剑士们生命的铁壁,有着无与伦比的重量。同时,能够遵循基尼斯所布下的阵法去使用结界术的人,如今只有贝涅。正因为贝涅的结界术是如此坚实而自然,所以无论是多么奇特的阵型,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现在有传言说,只要贝涅担任导演(D i r e c t o r),即使是本应该输掉的战争,死者也会减少一半。

而且,贝涅那运用超绝的听觉,不依靠眼睛,而是靠耳朵射击的箭术,据说可以射穿黑暗中甚至是墙壁对面的敌人。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毫无意义地被排斥和孤立的。

这两个人在这里吊儿郎当地喝酒,对前来请求商谈一方的贝尔反而纠缠不放的样子,反而给贝尔带来了不小的自豪感。大家都因在卡塔库姆的激战中幸存下来而感到骄傲,同时心中也充满了对在那里失去之物的坚定意志。这绝不是带着黑暗感情的伤兵们在互相喝酒消愁。

那个时候,贝尔之所以为他们买单,只是为了向被雪莉糟蹋了房间的贝涅道歉,但两人那一副用心良苦的架势,已经到了恨不得让贝尔把“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都换成硬币(D e n a r i i)来支付商谈费用的程度。

「就算是军师大人,这个难题也很难解决吧。」

「这个嘛,是让首席剑士加普,和我们的鬼姬贝尔顺利结合的剧本吗…」

基尼斯把仅剩的右手放在额头上,“嗯”了一声,慢慢地敲着桌子。

「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贝涅发出阵阵喝彩。

「差不多得了…」

贝尔叹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她知道这两个人并不是认真的,他们只是因为找到了捉弄别人的素材而感到高兴而已。特别是能够戏弄贝尔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是最美味的下酒菜。简直毫不留情。

他们一整晚都在很有精神地捉弄着贝尔,贝尔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这足以证明他们对贝尔很是亲切,也确实让她很是感激。不过事情变成这样的话,原本商谈的意义也就没了。

这两个人心中坚信自己的感情最终一定能由自己了结。所以他们就尽情地调侃,告诉贝尔那种烦恼只需要一笑置之。

但是,贝尔连自己在烦恼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能一笑置之。说起来,“我到底在烦恼什么”——这样的商谈本来就很勉强,但是她又不得不去找人商量。

因此,在和两人喝完酒的第二天,贝尔就去了阿德尼斯的房间。

过了一天,她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你是说感到寂寞的理由吗?」

阿德尼斯轻轻说着,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天空,好像是被人问了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在这个男人看来,向别人询问自己感情的缘由,本就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尽管如此,他还是皱起眉头拼命思考。这足以证明他对贝尔的亲切,也证明了这个男人的耿直,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固执。

其实这个男人一直都很耿直。近来,贝尔也理解了这一点。他不会说谎,做不到巧妙地隐瞒什么事情。因此,对于认为必须隐瞒的事情,他就会固执地一直隐瞒下去,简直就是要让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

阿德尼斯现在正把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垫在膝盖上,坐在床上“嗯——”地哼着。

两人现在正在班布的房间(肚 子)里。在此之前,贝尔也曾多次被请入这个房间。这个事实本身就让贝尔非常安心,她感到心中的某处微微温暖起来,却又感到很痒。她甚至觉得,在商谈的事情得到解决之前,促使她来商量的寂寞的缘由正在慢慢地消除。

「那位公主大人…」

阿德尼斯开口了。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谨慎地挑选着用词。

「原因不是加普,而是那个公主吧。」

「你是说我爱上那个公主了?」

这想法太疯狂了。

阿德尼斯果然苦着脸摆了摆手。

「你也差不多该把思维从什么爱与不爱之类事情中跳出来了。刚刚,我可是想象到了相当可怕的画面。」

「…你不用解释了。」

「我也不想说的啊。…听好了,我要说的是,你是绝对不可能成为那个公主的。」

阿德尼斯的语气似是在耐心劝说。

「什么意思?」

「无面。」

简短的回答。

只需如此,贝尔就明白了。她心中咯噔一下。简而言之,贝尔对自己外表的厌恶就是罪魁祸首。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当她和雪莉并肩站着的时候,她确实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异形。即使这并没有完全解释心中孤独感的由来,但贝尔想到,这一定是主要原因之一。

但是,阿德尼斯坦然地说出这种话,也太残酷了一些。

「别戳我痛点啦。你呀,稍微注意一下说话的方式不行吗。」

「是你来找我商量的,我没有理由被你抱怨。」

阿德尼斯冷冷地回答。贝尔连“咕”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切,用外表来判断他人的又不是我。尤其是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我就很喜欢啊。」

「你说你喜欢什么…?」

笑着笑着,贝尔心中有些惊讶。

「我有时候会想把耳朵,鼻子和须都削掉,变成你的样子。」

「好瘆人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阿德尼斯自嘲般地笑了。也不全是自嘲吧,他的表情不可思议地有些害羞。

「话说回来,那位公主,青年(Y o u t h)的年纪都已经过了一半了,才终于一个人走上街道啊…」

阿德尼斯抱起胳膊,感慨地低语道。他所说的正是雪莉。在“外面”,从幼龄(C h i l d)就开始工作的情况很多,至于深闺的大小姐究竟是如何成长的,他还没有完全理解。

忽然,阿德尼斯碧蓝的眼眸转向了贝尔。

「说起来,你的年龄是…?」

他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似的问道。

谁知道…贝尔也只能歪着头。自她从“石之卵”中诞生开始,已经经过了多少年,这是可以知道的。但是,若是问她以一个种族而言成长到了何种程度的话,因为完全没有与她相同的种族,所以无法判断。体毛长出,耳朵竖起,尾巴分离,脚蹼消失等特征都在她身上没有丝毫体现,所以也无法套用其他种族的例子。

「你已经过了赤龄了吧?还是说难道还没有吗?」

年过赤龄,是身体可以生孩子的证明。

从阿德尼斯认真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疑问并不是出于低俗的好奇心。

即使如此,这也是一个过于坦率的问题。贝尔皱起眉头瞪着对方。

「当然过了啊…。这不是可以面对面问的事吧,笨蛋。」

「是吗?我认为这很重要。」

「重要什么啊,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阿德尼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非常平静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生下我的孩子?」

一瞬间,贝尔大脑一片空白。

「啥,啥,啥…?」

贝尔说不出话来。她在那一瞬之间无法看清对方的真意,顿感脚下摇摇晃晃。心脏的跳动声就在耳边响起,简直就像是耳鸣,浑身火辣辣的。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干涸。

一阵沉默。这与之前卡塔库姆战役前两人并肩而坐时的沉默似是而非,充满了既安静又恼人的奇妙气氛。

仿佛为了将声音沁入这沉默中一般,阿德尼斯开口了。

「那样的话…也许我的孩子,就会有像你一样的姿态。」

这时,贝尔终于恢复了自我,可以开口说话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变成我这样吗?可是孩子又不是你自己。」

她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尖酸,阿德尼斯若无其事地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儿子和女儿我都想要。」

这是因为,不同种族结合时,大多是男孩继承父亲,女孩继承母亲的性状。

「总之就是想抱你。」

「…你啊,是怎么想的才说出这种话。」

「我不是闹着玩的,是认真的。」

「不如说如果不是认真的话,我早就发火了。」

面对贝尔瞪视的目光,阿德尼斯扑哧一笑。他异常平静,扬了扬下巴,催促着贝尔回答。

贝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候一样词穷。但是她必须回答些什么。

「…爱上的话,可以哦。」

她好不容易才回答出了这么一句话。而且没有说是谁爱上谁。

但是,阿德尼斯似乎理解般的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也确实知道了你是认真的。」

他笑眯眯地说道,一脸在谈论愉快事情的表情。心情非常好。

说起来,阿德尼斯从一开始就心情很好。

如果是平时,他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商谈。他的内心之中本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是将种种思绪封闭、隐藏之处。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接受他人的想法和烦恼。

然而,它却唯独在今天敞开了。在没有窗户和门的房间里,贝尔感觉到阿德尼斯的心灵之窗正在大开。自从他从卡塔库姆战役回来后,脸上就一直带着一丝阴郁,但今天的他却是一副爽朗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支持阿德尼斯坦白自己心情的行为。

只有现在。是的,贝尔的直觉告诉她。错过了这个时机的话,就没有其他机会去接触阿德尼斯的内心世界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先开口了。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你。关于你的剑…」

「剑…」

阿德尼斯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

看到贝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越来越诧异。

「剑怎么了?」

「你是没有办法培育剑吗?」

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对贝尔来说,这是她自遇到阿德尼斯以来就一直抱有的疑问。话一说出口,贝尔就感到就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在心里。

另一边,阿德尼斯似乎很惊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好像在问她“你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德尼斯低声说,

「是吗」

「哎…?」

「想想也是。」

「什,什么啊。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哦。」

阿德尼斯挥了挥手。

「不,不是的。这么说来,我还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什么?」

「不知不觉间,在我完全放下心之前,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说过了…。你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阿德尼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不可思议的是你吧,贝尔真想这么对他说。这就是所谓的扑了个空的感觉吧,提问时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她忍不住赌气般地嘟囔道,

「我可不是带着随随便便的心情问出来的…」

阿德尼斯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之后,他把手伸向墙壁,瞥了一眼贝尔,眼神中带着毫不隐瞒的意志。

「班布。」

咔啷一声,剑和挂钉一起出现在床边的墙上。

那把剑还很年轻。它有一只手臂那么长,淡蓝色的剑肌也很清新。钢的柔韧之姿,让人想到若是施以适当的锻炼,有着成长为优秀的剑的可能性。剑身上,在其本来的刻印(S p e l l)之下,被刻上了“?(Q u e s t i o n)”的,彰显着阿德尼斯身为盗剑者的由缘的刻印(S p e l l)。

阿德尼斯拿起了这把剑。他只摘下了右手的手套,用裸露的手握着剑。

「这就是我的诅咒。自降生到这个世界起,我就一直带着这个诅咒。」

EEE…

就在贝尔身边,“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了微微的低吼。

贝尔听到了悲鸣——是剑的悲鸣。被阿德尼斯的手所触碰的矿物的苦闷,化作了不成声音的呐喊,回荡在贝尔的脑海中。

「怎么会这样…」

贝尔呆住了。

剑在腐朽。剑肌慢慢地变暗,出现了裂纹,完成了肉眼可见的扭曲的成长。

阿德尼斯的种种思绪化作一道灼热的泥流,通过握剑的手流入了钢中。那是对剑的惊人感应力,剑彻底化为了阿德尼斯肉体的一部分。因此,剑直接受到了那异常力量的作用,绝对无法逃脱。

似乎阿德尼斯想要触碰它的思想越强烈,就越能使对象剧烈地腐烂损毁。贝尔想起了凯蒂在卡塔库姆洞窟中说过的话。

随着钢的腐朽,阿德尼斯的手也发生了变化——准确来说是他的指甲。对剑的感应力越强,他的指甲就越是变得像是生锈的颜色一样。

浮着红锈的五根指甲刺进了剑柄。阿德尼斯的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始终坐在床上,用戴着手套的左手紧紧地握着膝盖。

他突然挥起了剑。当啷。随着干巴巴的垂死之音,钢打在墙壁上折断了。剑刃从中间开始碎裂,破碎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多么脆弱啊,刚才还露着年轻剑肌的娇嫩的钢,已经完全腐朽了。现在就连钢的意志都消失了,变成了真正的亡骸。

「就像你说的,我培育不了剑。这就是理由。」

他淡淡地说道,把碎裂的剑扔了出去,剑连同碎片一起消失了。好像是班布处理的。在贝尔看不见的地方,化为亡骸的剑究竟是如何被遗弃的呢?一想到这里,她就脊背发凉。

「为什么会这样…」

她浑身鸡皮疙瘩,耳中仿佛还回荡着剑那无声的叫喊。

「是旅行的诅咒。」

这下就连贝尔也瞠目结舌。

卡塔库姆是超越了“正义(T o p D o g)”与“恶(U n d e r D o g)”的中立的圣所。

「恶(U n d e r D o g)”之所以熟悉这里的地理,单纯是因为他们都是“外面(U n d e r D o g)”的人而已。若是出于一己私利侵害卡塔库姆的人,即使是“恶”也会被卡塔库姆的管理者科林斯一族击退。另一方面,凡是来卡塔库姆探望死者的人,即使是“正义”,他们也会郑重欢迎。

有一次,一位年老的旅行者(N o m a d)造访了这里。

他属于不存在于“剑之国( S c h w e r t L a n d)”中的种族,科林斯一族一看就知道那个老人是一位旅行者(N o m a d)。

是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将至的旅行者(N o m a d)。一遇到科林斯一族,老人就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寻死而来到卡塔库姆的。他希望科林斯家族能够吊唁他。其理由之一,就是告死鸟(R a v e n)之花。为了宣告死亡而起飞的告死鸟(R a v e n)之花,会绽放与死者的遗属数量相等的花朵——是会为留在了那已逝之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的人们,带来其讣告的鸟花。因旅行而生,同样死于旅途中的人们,最后所追求的唯有如此。

作为被科林斯一族埋葬的报酬,旅行者(N o m a d)提出要在死亡之前帮助科林斯家族。科林斯家族明白了这一点,和他约定在短短的时间内一起与侵害卡塔库姆的人战斗。

关于老人的一切都不清楚,到现在,除了他是个男性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信息。名字、种族、出生地,老人什么都没说,只知道他是一个旅行者(N o m a d)。

这位使用无法命名的特殊武器,以战斗作为对守墓人的赠礼的旅行者(N o m a d),在死期来临之前,在战斗中死去了。亦或是,这也是他所期望的吗?

在黑暗的洞穴中,发现老人被剑斩断的身体的,是当时与他在同一区域战斗的汤姆=科林斯,也就是阿德尼斯的父亲。所谓的同一区域,指的是卡塔库姆洞窟被划分成的几个区域。科林斯家族并不是血脉相承的血亲,而是守护着各自领域的人的总称。

在汤姆=科林斯看来,在同一领域战斗的人就是一族的同胞。悲从中来。老人的周围躺着无数剑士的遗体。一想到他孤身一人一个人面对这么多敌人,汤姆=科林斯心中就涌起一种“这远远超出了吊唁的答谢”的想法。

看着应该称之为剑友的男人,汤姆=科林斯拼命地想要护理他。但是,当那个人看到汤姆=科林斯想要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却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

「不能碰我的血。」

但为时已晚,汤姆=科林斯把他那沾满鲜血的身体抱了起来。

汤姆=科林斯也在激烈的战斗中身负多处重伤。他感到一阵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借着伤口流了进来。可以说,正是这种战栗的心情拯救了汤姆=科林斯。那个人的血液带来的,既是咒缚,又是试炼,只有克服一切恐惧,接受它,才能发挥血液的效果。

「旅行的诅咒…」

老人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悲伤。

「旅行者(N o m a d)的血可以继承诅咒。请相信并流传下去,诅咒终将变成祝福…」

他没有说要流传给谁。不久,他就死在了汤姆=科林斯怀中。

按照约定,老人的遗体被埋葬,并被播下了告死鸟(Raven)的种子。在他遗体上绽放的花朵,飞向了他在旅途之中遇到的许多人。

几年后,阿德尼斯出生了。

一开始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异常。

阿德尼斯触碰过的东西会逐渐腐朽,枯萎,腐烂。每个人都在内心某处感到奇怪,但从来没有明面上表现出这种怀疑。其实,阿德尼斯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手有异常。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把那当成是异常。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吧,他想到。所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

在阿德尼斯开始学剑之后,所有人心中都确认了这是异常。可以说,正是他非凡的剑术才能讽刺般地将诅咒的形状清晰地展现了出来。阿德尼斯握着剑,指甲上第一次浮现出锈红色。同时,剑眼看着开始腐朽。

看到这一幕,父亲汤姆=科林斯呆然说道,

「是旅行的诅咒…」

那个旅行者(N o m a d)临死前的话语,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阿德尼斯结束了幼龄(C h i l d),尾巴自然脱落,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接受了成为城内居民(T o p D o g)的考验,并成功地突破了它。这也是汤姆=科林斯的指示。

阿德尼斯会进入到“里面(T o p D o g)”,几乎可以用宿命来形容。

他的目的首先是寻找圣灰。如果说有什么药能治愈阿德尼斯的手的异常的话,那就只有圣灰了。但是,圣灰并没有治愈阿德尼斯的手,这也明确表明了阿德尼斯的手不能归类于疾病,而是一种诅咒。

所谓诅咒,就是指作为逃离神之手的代价而带在身上的,另一种维度的秩序,也可以说是只适用于个人的法则(T h e m a),是无法治愈的,是可以接受的。是必须接受——并且克服的。

但是,自己为何要接受它呢?这是阿德尼斯所要寻找的第二个目的,也是他的宿命。踏上旅途。生来就带着旅行之诅咒的阿德尼斯,想要把自身上的诅咒变成祝福的话,只有敲响旅途之门,并打开它。但是——

「我是为了成为旅行者(N o m a d)而诞生的。不过,我为什么要去旅行呢?我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在不断敲响旅行之门的过程中,我上升到了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其中的任何意义。我一边害怕其他剑士发现这个诅咒,一边身为盗剑者活下去,最终我明白了,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争斗中,到头来,任谁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活了下去。旅行的门还没有打开,我开始怀疑那棵神之树(Y g g d r a s i l)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永生…」

阿德尼斯说道。他的声音平淡得可怕。仅此,贝尔就能感觉到阿德尼斯的感情其实像平常一样激动。他所抱有的所有怀疑,其缘由均在于此。

他的那双棉猫(P o p s)般的眼睛,带着淡而通透的疑问的眼神。不可思议。我是为什么而生,为什么必须是在这里?明明我连踏上旅途的理由都没有。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就是诅咒吧,这不是能心甘情愿接受的诅咒。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贝尔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孤独感的消融。

虽说那是她在看到抱着雪莉肩膀的加普才第一次有的自觉,但其实也是一直藏于她心底的感受。现在,贝尔终于清楚地知道了其真面目。

(我,要去旅行了啊…)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基尼斯和贝涅的面孔,凯蒂也在其中。她不是一个人,现在的她绝不是一个人。贝尔有着同伴,有着无可替代的剑友。想要离这些人而去的,反而是她自己。

(我不是一个人。这个事实,现在竟让我如此痛苦…)

她想起了自己在国王面前讲述旅行之理由时的情景:想知道自己的由缘,想遇到和自己相同的种族,想要成为自己能与之交合的世界中的一员。

那是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贝尔是这么想的。但是,当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的时候,自己踏上旅途的决心是否有了动摇?——不。倒不如说,她向往旅行的想法更强烈了。之前,她是出于近乎于走投无路的感情上的渴求才会去旅行,而现在,她有了确切而坚定的意志。

这并不是说因为她一直在追求着旅行,所以即使如今没有必要了,也会觉得不得不去旅行。追求旅行这件事的意义,是喜悦,是悲伤,是某种明确的意志。贝尔逐渐对此有了自觉。

「去旅行吧,阿德尼斯。」

贝尔说道。阿德尼斯讶异地看着贝尔。

「和我一起,打开旅行之门吧。」

贝尔下意识间脱口而出。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忽然,阿德尼斯眯起眼睛,柔和地微笑起来。

「什么啊…。不愿意就直说。」

「不是不愿意。」

阿德尼斯盯着天花板,他的眼睛,似是在凝视着某种未竟之物。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找不到旅行之诅咒的任何意义。我只能说,我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我一直渴望着寻到旅行的理由,渴望着寻到自己的理由。」

他的声音干涸而平淡,其中带着几分真实,又带着一丝哀切。

阿德尼斯那双碧蓝的眼眸望向了贝尔。

「但是,随着你的出现,有些东西改变了。」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嗤嗤地笑了。

「你还记得那只棉猫(P o p s)吗?当我发现你在给他们喂食的时候,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你光给它们喂食却不养它们呢?为什么要给训练用的棉猫(P o p s)喂食呢?为什么你只要让棉猫(P o p s)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就会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呢?为什么…即使自己会受到诅咒,也要去旅行呢?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棉猫(P o p s)中的一员,似乎在替棉猫(P o p s)们提出疑问。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荒唐的事情发生了,我真的代替那个要被用来试剑的家伙,挨打了…」

一阵沉默,

沉默之后,阿德尼斯的话沁人心脾。

「…和你出去旅行的话,应该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吧。」

他清爽地笑了。

5

最后,阿德尼斯道出了自己心情愉快的原因。

「你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贝尔并不是刻意寻问,而是调侃般地说道,阿德尼斯回答到,

「该确认的事情已经确认完了,就这么简单。意外的是,我心里很平静。」

以这样的开场白为始,阿德尼斯继续说道,

那是一个完全没有椅子之类的东西的房间,阿德尼斯这么说道。这并不意味着房屋的荒废,恰恰相反,房间里很干净,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光是坐在那个房间里,心就会自然而然地绷紧,有种令人舒适的紧张感。以剑士的住所而言,这是非常完美的空间的存在方式。这里和加普的房间、班布的房间的风格设计完全不同,是会让人觉得“原来这就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的房间。

房间的主人,是“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的四大剑士之一,基尔=卢瓦尔。

基尔是一位四蹄族(C e n t a u r u s)。他的马身不需要椅子。在坐的时候,基尔就把膝盖折起来,直接坐在地板上。房间的地板上,灯心草编制的毯子呈长方形并排铺着。

「可怕的剑击(S c h w e r t S t r e i c h)。」

基尔毫不掩饰感叹。

他的眼前是一张散发厚重的黑光的桌子。他和阿德尼斯隔着那张桌子相向而坐。

桌上有一把被劈成两段的剑。在即将枯萎的剑肌上,勉强可以看出LEGNA的刻印(S p e l l)。那是使者(L E G N A)的印记——是提香的剑。

「如果这是拉布莱克=贝尔干的,那么她已是我无法匹敌的对手了。至少,现在失去了亲手养育的剑的我,是赢不了她的。」

他的语气很不甘心,但是毫不做作,和这个男人很相称。

赢不了。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内心一定还在思考该如何取胜。这是一个为剑而生的人最自然的姿态。即使手里的剑全部被打碎,他也会拿着剑刃的碎片,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思考如何取胜。这就是他的性格。并不是执念过深,而是为剑而生的人的诚意。他的执念,就是在与贝尔的第二次战斗中,畅快淋漓地被一刀两断。基尔如此告诉阿德尼斯。

「这么说来,你知道之前战斗中不断传出的不好的传闻吗?」

基尔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忠告之意。

「这个嘛,不好的传闻一直在传入“里面(U n d e r D o g)”,从来没有断过。」

阿德尼斯讽刺地笑了。他戴着硬质的皮手套和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隐藏起一切表情,毫不松懈地窥视着对方的真心。

「听说你是卡塔库姆出身的。是科林斯一族吗?」

「嗯…」

「传闻的内容是,正是因为你引导了科林斯一族,才导致我们在先前的战斗中败北。」

阿德尼斯突然露出刻薄的笑容,明显带有嘲讽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是怜悯。

「你真的愿意和自己的血亲战斗吗?」

「这是血亲间的礼仪。负责杀了父亲和兄弟们的人,是我。我没有打算饶过任何人。我是真心想要战斗的。至于为什么要和他们共同战斗,是因为敌人只有提香一人。况且提香死后,战斗的理由和必要也就消失了。」

阿德尼斯用尖锐的语气回答,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副断然拒绝被人用无聊的好奇心窥视内心的表情。

基尔凝视着他的样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真单纯啊。」

这不是揶揄,也不是感叹。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安慰对方。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应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可是,我可不想像你那样带着洁癖挥剑。」

「洁癖…?」

「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一边拒绝别人的触碰一边挥剑很辛苦吧。就是这样。」

依旧是丝毫不带揶揄的语气。对于阿德尼斯不逊的态度,他似乎并不生气,也不想劝诫,只是有些困惑地看着正值青年(Youth)的青年。

亦或是,通过阿德尼斯,他看到了自己的青年(Youth)年华吧。

基尔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

这是至今为止的基尔从未有过的视线。阿德尼斯推测,这种视线是他在与贝尔战斗中剑被击碎之后出现的。

果然,基尔说道。

「这是不久前还被自身的亡灵附身的人所说的话。是逆耳的忠言。」

基尔那本来一本正经的脸,现在看起来却有些滑稽,真是不可思议。

扑哧。阿德尼斯进入房间的第一次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地笑了。

「笑什么?“

基尔也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仇怨消失了啊。」

「嗯。」

「被拉布莱克=贝尔消去了吗?」

「那个人确实是个天才。与她的剑击,简直就像是对自己提出的一次质询。」

「质询?」

「现在在这里的你,是什么人…?」

话语变成了叹息。

「那才是正确的居合之道。随着剑击,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同时存在于我的心中。身为青年的我失败了,接着,现在的我也失败了。剩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未来,而以“我”的身份继续下去的,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的自己。」

无论什么样的语言无法表述自己的内心,也都无法将之传达给阿德尼斯。基尔的语气里透着焦急。

「和贝尔的居合吗…」

此时的阿德尼斯打从心底里羡慕基尔。他忽然有些生气,有些冲动。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按住了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一丝银白的头发倏然掠过眼前。

「我的心中存在着相互对立斗争之物。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确认。」

基尔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察觉到阿德尼斯的表情意味着他要进入正题了。阿德尼斯始终保持着自然的紧张,甚至连身体都没有向前探出。在短暂的沉默中,基尔没有催促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德尼斯红色面具般的头巾(B a n d a n a)无声地落在地上。

「你知道被称为试炼者(E x a m i n e r)的存在吗?」

基尔点点头,灰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

「我听说过。指的是会去去造访剑被打碎的剑士的,从属于王的考验者吧。」

「对。而如今,我正担当着这个角色。」

基尔微微张大了眼睛。

「我想把全部都告诉你。」

阿德尼斯告诉他,自己无法培育剑。这是旅行的诅咒。以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而言,这是令人惊愕的真相。但是基尔始终默不作声,每当阿德尼斯停住话头,他就静静地等待,实在是非常善解人意。

「作为得到圣灰的交换条件,我同意成为国王的试炼者。」

阿德尼斯说道。接下来的话才是正题。

「条件是,圣灰只能对自己和家人使用。然后,我得到了一个与圣灰似是而非,被称为试炼者之灰的东西。我造访了剑被打碎的人,接连对“正义”与“恶”施加试炼。」

“试炼是指…?」

基尔第一次开口问道。

“被打碎的剑在重生之时会考验握剑之人。试炼者的角色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空白。在我之前,有一个叫曦安的男人担当着试炼者的角色。你也知道,那个男人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曦安…?」

贝尔歪着头。阿德尼斯窥视着她的侧脸。

「你不记得了吗?」

他讶异地说。不过,他应该已经知道贝尔的情况了才对。果然,阿德尼斯点了点头,马上解释道。

「是你的师父,原本是城中的主族,身居弟王(F a t a l e)之位的男人。原本是神官的他,因为成为了教导者(E n o l a)而被解除了神官的职责,接着成为了旅行者(N o m a d),逃离了这个国家。他是远比我强大的,怀疑着这个国家的人的名字…」

但是,贝尔已经没有任何实感了。只有模糊的记忆片段,在意识之光无法触及的心灵之底飘荡。

阿德尼斯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那个试炼者如今来找我了吗?」

基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说道。

「那么,是你让被加普击碎的提香的剑复活了吗?」

「是的。我以试炼者(E x a m i n e r)的身份执意来找你,也是因为我想确认关于提香的剑的事情。」

「是“魔(N í e h ö g g r)”吗…」

基尔的目光转向桌上提香的剑。

既不是“正义”也不是“恶”,而是身为神之树的仇敌的邪恶存在而遭到抹杀之人的名字,正是“魔(N í e h ö g g r)”。

「提香因复活的剑堕入了“魔(N í e h ö g g r)”中。这是我在卡塔库姆得到的确信,也是怀疑。」

「什么意思?」

基尔将视线转回阿德尼斯。从他的表情来看,与其说是在疑问,不如说是早早就猜到了阿德尼斯想要说的事情。

「就是要测试一下的意思。测试一下,复活的剑是不是就是“魔(N í e h ö g g r)”本身?也就是说,复活的剑的目的是否就是将握剑之人堕入“魔(N í e h ö g g r)”之中呢?…我认为恰恰相反。剑会考验握剑之人的真心,而在试炼中失败的人,就会堕入“魔(N í e h ö g g r)”。」

阿德尼斯的声音中明确地带着罪恶的回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虽说是在阿德尼斯不知情的情况下,但他就是让提香堕入疯狂的罪魁祸首。这种想法真正威胁到了这个青年的心灵,这种疑虑无论怎么擦也擦不掉,即使他全力杀死了化为“魔”的提香,救出了真正的提香,他的精神仍然受到如此强烈的压迫。在“玉座之间”的神官团为他下达新的身为试炼者的使命之前,阿德尼斯必须确认一切。

「我现在要让你的剑和提香的剑一起复活。这就是神官们发出的命令。」

阿德尼斯说道。他淡然的语气中,回荡着这是他苦思冥想之后的决定。

「如果复活的剑,仅仅是为了让握剑之人堕入“魔”的东西的时候…我想再次把它打碎,然后向神官们询问一切的是非。到那个时候,希望你能允许我再次击碎你的剑。」

基尔沉默了。他似乎察觉到阿德尼斯的恳求是毫无纷杂的真心。因此,他甚至觉得阿德尼斯很可怜。

「太痛苦了…」

基尔喃喃说道。

如果果真如此,那就意味着阿德尼斯将背负可怕的罪孽。提香的狂乱,以及由此引发的所有悲剧,以及卡塔库姆的种种惨剧,都会将阿德尼斯的心无情地撕碎。

对于这个青年来说,如果无法确认真相,他将无法释怀。

「阿德尼斯啊,王的神言总是能对所有战争施以预定调和。你完全可以考虑成是能够将“魔”诞生于世的邪剑被放到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神的意志。你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愧疚。」

但是,阿德尼斯明确地否定了这一点。

「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会和那些神官一样,变成神的傀儡。」

精神上的苦痛,也可以说是一个有着独立意志之人的证明。阿德尼斯这样说道。

「我想问你的是,如果发生了什么状况,你会怎么做。」

「只要是王的神言,无论是什么邪剑,我都愿意握在手里。」

基尔也坚定地断言道。

这便是基尔对于挥剑这件事的骄傲。被赐予了邪剑,这也是被神选中的证明。堕入“魔”吧。根据神言,为了神明,化为神的仇敌,为了神明而战斗。这才是“魔”的正确存在方式。

「不行!」

阿德尼斯激动地叫道。他的模样堪称愤怒。

「我不能允许。那种事我绝对不能允许。至少在与我相关的地方,我绝对不能允许那种东西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越往后说,他的声音中越是带上了哀切。

「打碎吗…」

基尔怜悯地看着阿德尼斯。

复活的剑,如果是能生出“魔”的邪剑的话,无论是打碎还是视而不见,对他而言都只有痛苦。无论如何,阿德尼斯都必须独自承受无尽的罪孽的苦闷。倒不如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承认自己是有着意志的人。

属实是个悲哀的青年。

最终,基尔说道。

「我知道了。是你见证了提香的最后一面。为了哀悼提香,就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吧。」

拿提香作为理由,体现了基尔的温柔。基尔这样说是为了减轻阿德尼斯的负罪感——为了吊唁被邪剑操纵的可怜的提香,才要打碎邪剑。绝不能将让阿德尼斯死者的罪恶负于自己内心之中。但实际上,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之后的两人来说,都变为了无法逃脱的陷阱。

基尔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自己那边破碎的剑,再次坐了下来。

桌子上并排放着两把已经腐朽的剑。

意为“活着的人(L I V E D)”的,基尔的LIVED——

意为“使者(L E G N A)”的,提香的LEGNA——

两把剑刻印(S p e l l)都是被贝尔的剑击碎的。阿德尼斯在无意中感到了某种因缘,甚至可以说是神的意志,有一种模糊的联系。但是,当时的阿德尼斯并没能有意地去思考这一点。

阿德尼斯从怀中摸出几个小瓶子。

这以往每次只能得到一个的东西,仅限这一次,阿德尼斯从神官团那里得到了数个。

此外,还有一张图纸。是一张描绘着魔法阵的图纸。这是一种既不同于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也不同于演算魔法(M a t h e m a t i c s)的,可以说是试验魔法(E x a m i n a t i o n)的特殊的文法形式。

「照着这张图纸,把灰撒上。」

阿德尼斯说道。

基尔以跪坐的姿态从桌子上探出身子,用灰在被打碎的剑上画线。按照神官团的指示,阿德尼斯一边参照图纸,一边仔细地把灰擦掉,将两把剑以互相交叉的形式放在魔法阵中。

这个灰与圣灰似是而非——两个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圣灰总是给人一种精炼而成的印象,而如今被撒在剑的周围、形成图形的灰看起来却很粗糙,给人的印象仍是某种原料。

等到第二个瓶子空了之后,因为头发和汗水阻碍了工作,阿德尼斯戴上了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这工作就是如此的细致。基尔沉默地凝视着由灰勾勒出的明确的纹样。他那灰色的眼瞳,突然染上了惊愕的神色。

随着灰按照图纸被洒下,两人都注意到一种看不到的力量开始发挥作用。既是剑士,同时也了解魔法的文法构成的二人,明白那毫无疑问是钢和试验魔法(E x a m i n a t i o n)之间的共鸣。

「再生之歌…」

就像是在对图纸进行解读一样,阿德尼斯撒着灰说道。有形之物啊,回归其“形”与“质”的记忆,重新诞生吧——具有这种含义的歌,被复杂的图纸上的纹样中精妙地编织了出来。这是城堡里的歌士们所掌握的最基本的歌乐。

「但是,不仅如此。简直就像是利用了这个再生的过程,将物品改造成了其他东西一样…」

基尔说道。为了不把灰打散,他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两把剑开始四分五裂,钢之细胞一个接一个翘起。在呈现崩溃之势之前,细胞们顺着魔法阵的形状,像是有意志的别样生物一样移动起来。

阿德尼斯的手没有停止。他在崩解的剑上撒上更多的灰,调整着线条和刻印。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对着碎裂的剑唱着无言的歌。用灰烬描绘出的无声之歌,将已经失去意志、腐朽殆尽的剑分解成碎片,然后在重新组合的过程中,注入了完全不同的新的意志。

最后一个瓶子空了。灰都没了。图纸完成了。阿德尼斯和基尔一起,注视着异形的魔法阵。

现在这两把剑已经面目全非。钢铁的细胞吞噬着被描绘的线,化为了群生的细胞群,沿着图纸将灰吸入其中。图纸也随之发生变化,慢慢地向着什么收缩,就像是花开、凋零、结出新的果实一样。

「看,刻印(S p e l l)…」

基尔呻吟道。

LIVED和LEGNA,这两个刻印(S p e l l)被分解得七零八落,重新组合。

变化加快了。如今,两把破碎的剑融为一体,化为蠕动的异常钢铁细胞的狂舞。灰已经一粒也不剩了。为了把钢之细胞诱导成某种形状而撒下的灰,全部被钢吸收。钢在新的意志下收缩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两人呆然地喃喃自语。

这两把枯剑竟然重生了,并且呈现出究极之刃的形状。

又重又厚,又长又巨大,充满了可怕的锐气,是极其厉害的绝品。仿佛要吸走观者灵魂的漆黑剑肌上,刻着鲜红光辉的刻印(S p e l l)。

——DILLEGNAVE

这是LIVED和LEGNA被分解、重组而成的未知词汇。

基尔的手像是被诱惑了一般伸向了剑柄。阿德尼斯连阻止他的时间都没有。吓了一跳的阿德尼斯连忙想要发声阻止,那声音却在中途变成了感叹。

「哦哦…!」

两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剑的感应如咆哮一般,堪称是力量的爆发。握着那把剑的基尔,不自觉间扬起了脸。那正是两把剑重生成一把利刃之时发出的第一次喜悦的啼鸣。

「传播福音者(D I L L E G N A V E)…是已经毁灭的神代的词语。」

基尔说道。那便是剑上刻印(S p e l l)的含义。

两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惊叹。剑自己将自己的刻印(S p e l l)表现出来,并将之传达给握剑之人,这是前所未闻的事。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把剑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意志。握着它的基尔几乎陷入陶醉。

「这么美妙的剑,是邪剑吗?」

他将剑刃插在桌子上。咔。响起了宛如野兽獠牙相咬的声音。

与此同时,厚重的桌子被一刀两断,轰隆一声倒在地板上。

仅凭剑刃的意志便斩开了桌子。这是多么锐利的剑啊。阿德尼斯因感动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的猜想是错的。」

基尔笑了。这把剑,并不是让握剑之人堕入“魔( N í e h ö g g r)”的剑。它给予了身为剑士的基尔无限的力量,那个力量不沾染任何邪恶,甚至可以说是天真无邪,是力量本身的意志。

提香的狂乱绝不仅仅是因为剑。阿德尼斯悲哀地确信了这一点,颤抖着几乎要掉下眼泪,心中只剩下悲伤,怀疑消失了。

「就在刚才,提香才终于在我心中死去了…」

阿德尼斯用戴着硬质手套的手按住胸口,声音颤抖。

「和我的怀疑一起…」

看着他的样子,基尔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死去的剑友得到了真正的吊唁,而失去了养育之剑的我,却得到了新的剑。这一切都是因你勇敢的决断。感谢你,阿德尼斯。」

听到如此赞美,阿德尼斯松了口气,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慢慢消失。看着基尔握剑的样子,他甚至产生了一丝羡慕,心中很舒服舒坦。

「竟然有这种事…」

贝尔的表情难掩惊讶。因为,在亲耳听说阿德尼斯被孤独逼到这种地步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同时,她也置身事外地想到,这是多么充满波折的生活啊。

「基尔那家伙,打算近期再次向你提出剑斗吧。」

阿德尼斯若无其事地说,贝尔抱起胳膊呻吟。

「想要自如地施展那把剑是非常困难的,但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做到。在吊唁之雨停下之前,你应该就会看到那把剑的。」

「那把剑有那么厉害吗?」

「应该能和你的剑好好地一决胜负吧。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常人能驾驭的剑。」

那不就像是怪物一样吗。贝尔苦笑道。她用手摸了摸身旁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它仿佛因刚才的话而兴奋起来,发出微微的低吼。

「我不会输的。」

应该会是一场纯粹的剑乐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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