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细雨绵绵。清澈的水滴从层云间缓缓飘落,带着吊唁之余韵,柔和地覆盖在天地之间。
太阳早已落下。路灯发出青白色的光芒排成一列。其下,不断前进的小小的白色影子出现在光芒之中,又消失于黑暗。
是凯蒂=“贤者(Th e A l l)”。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城区,沿着城壁走着,站在了山丘上。突然,一阵妖异的叫声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耳朵。一群影子在无数诡异的帐篷中来来往往,不停发出叹息声。是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规模比第一次出现在都市(P a r k)时要大得多,就像是黏在了名为都市(P a r k)的果实上的黑色霉斑一般。
在高处,可以俯瞰影子们盘踞之角落的地方,已经有客人先到了。
是一名男子——一位壮龄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他白色的头发被细雨打湿,看着影子们的样子,就像是在看着花儿一样。他微微吐出梦幻的烟雾,头也不回地对凯蒂说,
「又得了流浪王子殿下的帮助啊。」
凯蒂微微耸了耸肩,站在男人身旁,同样俯视着那群影子。
「我几乎什么都没做。我心爱的姑娘让我退下,而我也无从出手。」
他的声音听着像是在闹别扭。
「很有那家伙的风格。」
男人笑了。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切入了正题。
「被质询的“理由”,似乎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总计三种神乐,呢。接下来,就只剩下奏响钥匙了…」
「可是,钥匙是不会允许那家伙这样做的。她的灵魂还不成熟,还不足以刻上旅行的刻印(S p e l l)。在那之前,针对那家伙的存在,机械装置之神会施以预定调和。」
凯蒂用红色的眼瞳瞥了一眼男人的侧脸。
「不是抹杀吗…」
「神的意志本就是支配,而不是抹杀。神选择的是束缚,而不是排除。因为,如果杀害人民,那么神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以那个神来说,那家伙已经过于深入这个国家,做不到将她抹杀了。所以,那个神应该正在筹划如何将“理由”永远纳入这个国家的一部分,由自己来支配——它将要做出的,正是这样的预定调和(P r o g r a m)。」
「那么,这个国家的神对破坏钥匙这件事…?」
「不,这是不可能的。对那个神而言,就算钥匙就在眼前,它也看不见、听不到。对那个神来说,旅行者(N o m a d)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哼嗯。可以认为变成了拟神无法插手的Paradise·Shift(天 堂 转 移)吧。那么,这个国家的神所调和的预定是怎么……?」
「四位王。」
男人第一次转头看向凯蒂。
「这个国家的王的形式,是兄王(F o r t u n é)的阴影中有着弟王(F a t a l e)。姐王(ペロネット)的阴影中有着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就像光和影一样,让不幸王子(F a t a l e)作为幸福王子(F o r t u n é)的影子,让丑陋公主(レードウロネット)作为美丽公主(ペロネット)的影子,让哥哥和姐姐,弟弟和妹妹分别成婚。这才是城堡主族本来的生存方式。」
「哎呀呀,和我的“硬币之国”差不多啊。」
「拟神们的支配结构,在任何国家都是共通的。就像我曾经从弟王(F a t a l e)的角色中逃脱出来一样,从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的角色中逃脱出来的人,现在就在那群影子之中。
「竟然…」
「能收纳“理由”的支配之器,只有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的王座了。证据就是那个怀疑者(Q u e s t i o n)的小子。他早就被塞进弟王(F a t a l e)的位置了。如今的兄王(F o r t u n é)无法拒绝神的意图,天赐之子们反抗的机会一个接一个被摧毁了。神定下破坏旅行之门的意图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只要现在的兄王(F o r t u n é)肯定旅行之门,无论是好是坏,现在的状况都能维持下去。问题是,将要继任下一任的兄王(F o r t u n é)之人会如何行动…关键就在这里。」
男人的话语化作长长的独白,融化在黑暗中。
「真是奇妙的因缘啊。理由之少女,拿着前代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锻造的剑,将要被成为现在的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身为前代的弟王(F a t a l e)的我教导了她应去旅行后不久,她就遇到了一个被迫成为现任弟王(F a t a l e)的可怜青年。她终于觉醒了踏上旅途的意志。那家伙心中的指引者(Guidance)总是在向我传达这些话语…传达这些宿命。」
「宿命吗…」
凯蒂低语道。
「对于被派来评定理由的我来说,这是禁忌的词语哦。不断地鉴定她是我的职责…如果像“宿命”这样的词语向她袭来,那么就让我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住它吧。」
凯蒂那红色的眼瞳和男人对峙着。
「我已经不再是受你的委托来守护她了。」
男人突然露出了微笑。
「…在企图代替神支配世界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中,也许只有王子殿下您能够真正地做到把小鸟在不鸣叫的情况下关进鸟笼了吧。但是,我们不能在不向世界质询理由的情况下,就把小鸟放回笼子里——直到那家伙的乡愁,最终粉碎这个世界为止…」
凯蒂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他。
「殿下…你很危险。你太听信“宿命”这种说法了。你为了自己的希望,牺牲了太多了。你什么都不顾,为了希望,甚至连扼杀希望的行径都能认同。你…本应该已经死了的。」
凯蒂突然汗毛直竖,似是惊悚于自己的说出的话一般抖了抖耳朵,呆住了。
「…殿下,你应该在被理由之少女砍了的时候,就死了的。」
他咬紧牙关,仿佛在表达自己说出的话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
「流浪王子殿下,您的判断是正确的。」
男人说道,他的语气甚至可以说很温柔。
「我是亡灵,是在舞台上死去之人,只是仍在宿命的驱使下彷徨而已。」
凯蒂心痛地摇了摇头。男人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男人指着凯蒂的红色背心说道。
「下次见面时,我要将那试炼者之灰拿到我的手中。」
然后,离开了。
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哀叹,在茫茫雾雨之夜回响。
2
阿德尼斯不见了。
基尔做出凶行的当夜,他就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没有人知道如今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阿德尼斯在想什么。
在阿德尼斯空荡荡的宿舍里,出现了贝尔的身影。
她坐在又干又冷的床上,皱着眉头盯着有着点点污痕的天花板。剑静静地落在床边不高兴的贝尔身旁,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吹起了告死鸟(R a v e n)的黑色花瓣。贝尔注意到,这间宿舍之所以开着窗户,就是为了迎接告死鸟(R a v e n),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目的。
「…太极端了,笨蛋。」
她已经对着消失的阿德尼斯喊了好几次。只有在这个地方,阿德尼斯才有可能听见贝尔的声音。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地方,她也不知道。有时候,她感觉“壳(班 布)”似乎竖起了耳朵,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现身。
身上,基尔的剑造成的伤已经痊愈了。这都是圣灰的功劳。再过一段时间,贝尔的身上就会只留下若她自己不说就不会被察觉道的细微伤痕,直至完全消失吧。
事实上,贝尔一直在这个房间等着阿德尼斯。关于基尔的剑,关于踏上旅途,她想说的话堆积如山。
「…一起去旅行吧。」
没有回答。她反复向虚空的房间呼唤着。每当她说出要出去旅行的时候,心底都会涌起一阵悸动,和恋情很相似。不过,大部分还是胜利感。身为异端,身为一个被迫与世界关系充满冲突的人,她的胜利之刻即将来临。再过不了多久,国王就会向她出示开启旅行之门的钥匙。
一想到那个瞬间,贝尔就忍不住想要大叫。诀别的悲伤和喜悦混合在一起,化为启程的欢欣,让贝尔为之雀跃。她的心中,几乎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一处,凝为了结晶,熠熠生辉。她想要和人来分享她的想法。
但是,会说话的那位凯蒂最近没有出现,出现的只有“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
加普被基尔弄的伤还没有痊愈,还在卧床之中。虽然那是个当场死亡也不奇怪的伤,但他还是在喝下了融化了圣灰的水后活了下来。
贝尔第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还不能吃药,第二次去的时候,雪莉正在加普的身边寸步不离,贝尔没能进去。
雪莉拉着加普的手,哭泣着。
「…请原谅我。」
以首席歌士而言,雪莉的声音实在是非常微弱。
「虽然我很担心你的剑会因为我的眼泪而生锈,但我心里却也在想,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遇到危险了…」
在房间门口踱步的贝尔,不由得从偷听到的这句话中再次体会到雪莉复杂的心情。对于雪莉来说,加普就是被束缚在城堡中的她得以生存的救命稻草。雪莉果然说道,
「我甚至觉得,整座城堡都在企图夺走我歌唱的喜悦,故意在让我夺走你挥剑的喜悦,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你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啊啊,我想见贝尔。我想见她,想让她分给我她的坚强。但是我很害怕,夏迪。…我强迫贝尔进行了残酷的战斗,一想到如果因为这件事,贝尔会恨我的话…」
一直默默听着的加普突然开口了。
「…雪莉,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别人”这个事实。我们只是在过分依赖着“被人需要”。我的师父,前代的弟王(F a t a l e)曾经说过,想要“被人需要”,就等同于想要支配对方。那件事…最近…直到贝尔出现,成为我的客人,我才终于明白了。」
加普的另一只手温柔地包住了雪莉的手。
「我们害怕去需要某个人…雪莉,正因如此,你现在才会痛苦。请拿出勇气…」
「啊啊,夏迪。」
雪莉的声音带上了另一种颤抖。
「你总是能给我勇气。」
在房门口左右踱步的贝尔,感受到两人对彼此的爱慕正以恋情的形式表白出来。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回去吧…)
她一边想着早点这样做不就好了,一边离开了房间。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
(那种话,换我的话,就是吐血也说不出来啊…)
不知怎得,对雪莉,她有一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那之后,她就没见过雪莉。她自己也对去见她这件事打了退堂鼓。
与雪莉需要自己的存在不同,贝尔想的是与她分享的却是启程的喜悦。立场实在是不好。
虽然她经常和基尼斯和贝涅等人见面,但他们都希望在这个国家活下去,果然心中某个地方还是很忌讳谈论对旅行的看法。
出于这种原因,贝尔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阿德尼斯。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独自蹲在阿德尼斯宿舍空荡荡的房间里,各种思绪如涟漪一般涌来又退去,反复出现。不仅仅是旅行的事。在那个舞会的夜晚,加普和阿德尼斯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如今阿德尼斯又陷入了怎样的痛苦深渊?她想要知道的心情日益强烈。
贝尔心中,只有几点能够确信。
其一,是阿德尼斯还在这个国家。成为旅行者(N o m a d),意味着灵魂被烙上了肉眼看不见的刻印(S p e l l)。没有它,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跨国神的障壁。
另一方面,也有与旅行者(N o m a d)相对的存在。那就是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想要逃离这个国家的阿德尼斯,因为绝望过度,被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寻到“乐”的影子们吞噬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贝尔明确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阿德尼斯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吞噬的人。而且,他也没有被绝望到自己被影子吞噬的地步。
阿德尼斯之所以一直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是因为他在和自己战斗。而且,那种不允许壳中出现其他人的洁癖,反而加重了那个青年的痛苦。一旦彻底绝望,就没有再痛苦下去的必要了。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应该早就从壳里出来了。
而且,如果阿德尼斯出现的话,那么就一定会是在这个宿舍吧。这也是贝尔的一厢情愿。除了这个房间,她不知道还能在什么地方能与阿德尼斯对话。
如果阿德尼斯在这里以外,还有着可以说话的地方的话——
光是想想就很生气。
(不可能的吧,那种木头….)
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两人的关系却很亲密。两人一起赴往死地,战斗,生还,然后再一起踏上旅途。真是那样的话就太冷淡了。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逃避自己以外的人吗,傻瓜。)
贝尔想起了阿德尼斯那被诅咒的手。是沾染了红锈的娇美的手。他的指甲变成铁锈的颜色,手中的剑瞬间腐朽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但是,如果说那双手就是问题的根源的话就太过了。真正的问题,其实是阿德尼斯无法接受自己的诅咒。
因此,他害怕接触他人,也害怕被他人接触,甚至拒绝对方的存在。如果没有他人,就没有必要意识到自己的手了。阿德尼斯反复尝试回到小时候,回到自认为那只手很普通的状态之中,但都失败了。贝尔看穿了阿德尼斯心中的困惑。
(过不了多久,你就只能切断自己的双臂了吧)
而且,这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如今,阿德尼斯挥剑的样子甚至让她感到怜悯。阿德尼斯的剑,是只考虑杀伤、抹杀对方的剑。与这样的剑交换喜悦是不可能的。
那甚至称不上居合,只是在互相否定对方存在的悲哀剑斗,其中不可能有“乐”的意志。只有扭曲的快乐,那只是用于赚取硬币(D e n a r i i)的手段而已。难道,他就不能鼓起一时的勇气,去爱上那把自己终会让之枯萎的剑吗?
(胆小鬼…)
怜悯变成了焦躁和愤怒。如今的贝尔在对阿德尼斯感到可怜的同时,也感到愤怒。而愤怒的根本,就是陷入了一种自己被阿德尼斯拒绝了的感觉之中。
(太傲慢了,我…)
她知道,她没有理解阿德尼斯真正的苦恼,只是自顾自地陷入了愤怒之中。
但现在,她想要原谅这样的自己。
什么都不是。贝尔是透明的。
她已经完成了三个使命,也没有必要再去剑斗了。因此,她连剑士(S o l o i s t)也称不上了。
她只是一个背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无形之人,没有任何种族特征,和谁都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自我的东西。就像阿德尼斯手上的诅咒还没有名字一样,贝尔的无形也是一种尚未命名的透明存在。
但是,现在的她第一次有了成为什么人的期待。那是一种令人全身雀跃颤抖的期待。那就是对成为旅行者(N o m a d)的期待。而且,只有身旁有阿德尼斯的存在,这样的期待才有了本来的意义——至于这是为什么,她还不知道。
贝尔的身边,有一只带来了口信的鸟(ウィディール)。
是加普送来的。
他通知她,要在指定之日的赤之时刻登上城堡,前往“玉座之间”。
贝尔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王为她准备了开启旅行之门的钥匙。在那里,她将要接受最后的试炼,只要突破了它,贝尔就不会再被徒然束缚,也不会被当作异端对待了。
成为拥有独立法则(T h e m a),受人尊敬的旅行者(N o m a d)吧。言语之间,透露出加普自身的喜悦。
另外,没有陪同。按规定,这个试炼不能有任何其他人在场。
因为伤势尚未痊愈,所以加普没能直接和贝尔见面交谈。对此他深表歉意,这似乎是他的遗憾。
来到阿德尼斯宿舍中的传言之鸟的身上似乎也是同样的传话。事到如今,阿德尼斯还是没有从“壳(班 布)”中出来。不会吧,贝尔心里想着,可是到了试炼之日的前一天,他还是没有出现的迹象。
「喂,明天,怎么办?」
超越了怜悯和愤怒,贝尔心中只剩下了惊讶。
她好几次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把加普给她的传话念给阿德尼斯听。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
「你该不会是在赌气吧?」
贝尔自言自语着苦笑起来。于是,她下定了决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是赌气也要等待。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或者,即使过了试炼的时间也要等待给你看,只要阿德尼斯不出现,她自己就不会去接受试炼。从心情上来说,这已经接近于欺负人了。这是把名为贝尔的存在,强行押给本打算因自己一人的问题而痛苦的阿德尼斯的行为。
「只要你不出现,我就不去接受试炼。活该,你这个笨蛋。」
贝尔像是在空无一人的空间发出挑衅一般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整理了一下装束。在房间里,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呆呆地坐在那里。事先准备好的食物,连同餐具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贝尔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好吃掉了啊。很好,除了桌子(T a b l e)以上的东西都不许吃。还有圆桌(T a b e l)也不能吃。」
贝尔指着圆桌(T a b l e)破损的一角说道。
凯蒂的表情依旧是残缺的,但还是盯着贝尔的脸。虽然没有回答,但如今贝尔也知道了,他并不是不理解贝尔说的话。
「我今晚不回来,你走之前记得锁门啊。」
茫然的红色瞳孔似乎动了一下。贝尔明白了这一点,迅速收拾行李离开了房间。
在路上,即使如此——她想着。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阿德尼斯?还是说,是自己变得更在意他人了吗?
即使是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她也完全没有特意为他们做饭的理由。尽管如此,贝尔还是经常发现,这样做反而让自己感到些许满足。这是傲慢吗?还是因为寂寞?贝尔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是刚到都市(P a r k)之时的贝尔无法想象的心情。
但是,当时的她对此还没有任何实感。回到阿德尼斯的房间后,她给自己做饭,坐在床上吃了起来。房间里完全没有椅子,要坐也只能坐在那里了。
床单都洗得干干净净。贝尔把地板上的灰尘打扫干净,把桌子和餐桌都整理好,买了几个花瓶,把花按照自己的方式摆了起来。褪色的窗帘也洗了,窗户也擦得干干净净。即使如此也无法抹去空荡荡的感觉,但好歹让房间有了些生活气息。
她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在厌倦了思考,想活动活动身体的时候,她一点点地进行整理,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完全打扫干净了。
虽然也可以说是看不过去房间原本的惨状,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太厚脸皮了。
就连那个好像从没使用过的浴室(B a t h)也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贝尔吃完饭,把路上买来的水晶球砸开,在浴缸中盛满热水。热气渐渐冒了出来。贝尔突然回头望向房间,想象着幻想中的视线,顿时有些生气。
如果有人偷看,她二话不说就会砍了对方。她是真心这么想的,关上浴室的门之后,贝尔慢慢脱下衣服。
被基尔的剑击中的伤口已经几乎痊愈了。除此之外,她还受了大大小小许多伤,一直在接受治疗。她用手指摸了摸曾经受过伤的地方,或是留有浅浅伤痕的地方,都已经不痛了。
突然,贝尔觉得,就像应对这些伤痕一样,不仅是心灵,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和成长。作为生者,或者说作为女人,随着身高的增长,骨头的固定,肌肉的收紧而柔软地成长着。残留有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稚气的胸部也膨胀起来,就像是花朵绽放一样。
这么一想,贝尔多少就对所谓的变化有了实感。
带着一抹寂寞,贝尔感觉有什么事情正在决定性地进行着。她慢慢地将身体沉入浴池。这个莫名想哭的瞬间,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
贝尔把泡沫果实直接扔进浴缸里。这是她的喜好。被淡淡柑橘香气包围着的贝尔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突然又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了。
(说想抱我的,不是你吗。)
话虽如此,她丝毫完全没有献上身体的打算。阿德尼斯也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时计石(o'c l o c k)的紫色加深了。窗外已经黑透了。
洗完澡后,贝尔换上准备好的睡衣钻进被窝。她用右手抱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卷起上衣当作枕头,盖上毛毯,伸出另一只手转动荧光石(L a m p)的刻石,刻印(S p e l l)由明转暗,光芒在一瞬之后消失了。
一片黑暗。随着眼睛逐渐适应,贝尔视野中的黑暗慢慢褪去。从某个瞬间开始,黑暗带着轮廓,变成了家具的形状。声音消失了,寂静敲击着耳朵。贝尔一动也不动,感觉周围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让人心里没底儿。
贝尔突然觉得,名为自己的存在正在黑暗中飘荡。这和平时感受到的那种漂浮感完全不同。她抱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手用了用力,然后听见了剑的微微吼声。贝尔苦笑了一下。
说起来,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啊。她突然想起这件事,小声说道,
「过几天我就把这个房间占为己有。」
寂静的房间似乎代替阿德尼斯做出了回答:随你的便。
「呐,明天要怎么办啊?你连踏上旅途的气概都没有了吗…?」
这一次,连房间都没有做出回答。
回答她的只有嗫喏般微弱的风声。雨已经停了,云似乎散了,圣星之光(E a r t h S h i n e)从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淡蓝色的光融化在黑暗中,包裹着贝尔。
贝尔等了一会儿,终于闭上了眼睛。
陷入了沉眠。
无论心里多么焦急,该吃的时候就吃,该睡的时候就睡,这就是贝尔的强大之处。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也静静地改变着角度。
不知过了多久。
剑发出不去触摸就感受不到的微弱吼声,惊醒了贝尔。
下一个瞬间,贝尔完全清醒了。
但是,因为奇怪的违和感,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呼吸也装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在黑暗的另一边,似乎有人的气息。
同时,贝尔陷入了混乱。她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了。一想到自己正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睡觉,她就突然在意起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感觉从睡着到现在,也就仅仅过了一瞬间而已。
她听到了衣服轻微摩擦的声音。声音一点点儿靠近,其中夹杂着人的气息,轻柔的脚步声来到了贝尔身边。
贝尔突然感到胸口在剧烈地跳动。而且,对方的脚步声愈近,心跳就愈加剧烈。尽管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心跳的杂音似乎响彻了全身。她一边祈祷着那声音不要传到外边,一边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姿势。
右手抱着剑,仰面躺着,微微抬起下巴,重复着浅浅的呼吸。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这么说来,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贝尔在睡前想到的那件事,像是钟摆一样在她的心中画出巨大的弧线,以数倍的重量敲打着她的心。她的嘴唇颤抖,呼吸也稍微有些紊乱。
那个脚步声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也微微有些凌乱,像是踩空了一般。
被发现了吗?这么一想,贝尔突然安心的同时也生出了遗憾。睡美人已经不复存在。微弱的绝望感刺痛了贝尔。就在她茫然地想着对方的气息会不会就这样再次消失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气息靠近了。
完全出乎意料。
贝尔最先感触到的,是吐息。
接着,柔软嘴唇的触感在贝尔额头的一点上落下,像火一样灼烧着她。
贝尔闭着眼睛,隔着手臂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景象。
亲吻贝尔的男人的姿态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令人胆战心惊,充斥着只要受到一点儿冲击就会崩溃的脆弱之感。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他将自己的全身都包裹在阴影中。两人虽然如此靠近,却无法窥视对方的表情。阿德尼斯的双眸承载着圣星的光辉(E a r t h S h i n e),蓄着微微的淡蓝色光芒。那是一种表明即使自己心存困惑,也绝不会将之表露出来的眼神。
忽然,这个身影让贝尔联想到了某个人。
她有一种梦境在延续的模糊直觉。
泛着银光的白色体毛,碧蓝的眼瞳——贝尔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已经失去了全貌的记忆之残片,那是在无意识之海的海底漂流着的、再也无法爬上意识的某个无可替代之人的拼接画。很像。贝尔想到。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似是要依偎她,像是要安慰她,对方的嘴唇滑过贝尔的鼻梁,缓缓落下。
这时,贝尔才慌了神。她把心从记忆碎片中抽离,让思绪再次回到了现实之中。
贝尔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种事。现实反而像是梦境一样。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比起甜美和恐惧,贝尔心中的违和感和困惑却占了上风。
就像是本打算游在静止的湖中,却不知不觉之间被强劲的河水推向另一个方向一样。对此,贝尔心中产生了一种甚至可以说是本能的强烈抵抗,同时却又觉得只是在唇上吻个一两下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强烈的羞耻和冰冷而干枯的心情同时在她的心中扩散。她既想把对方的身体抱在自己的胸前,又恨不得现在就把对方推开大骂一顿。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中充满了骚动。对方的吻慢慢灼烧着她的体表。冲动、焦虑的感情慢慢地从心底急剧涌上了心头,贝尔已经无法预测一瞬间之后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了。话语在喉头打转。贝尔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嘴巴全力说出了那句话:
「明明…没有爱上。」
实际说出口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那是对方的唇和自己的唇即将重合的瞬间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对方的唇会停在那里呢?为什么,热度会迅速冷却呢?贝尔没能意识到自己才是这些问题的答案,浑然不觉的她,感觉像是在一瞬之间被遗弃了一样,感到了寂寞。
慢慢地,对方像受伤了一样离开了。
没有回答。对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贝尔依然闭着眼睛。
能听到窗帘晃动的声音,轻微的风吹进了房间。在风的推动下,黑暗中的气息向更加深邃的地方渐渐消失,渐渐远去。
贝尔睁开眼睛,微微侧着脸,在蔚蓝的黑暗中寻找着对方。
对方再次消失了,贝尔感到了淡淡的悲伤。这时,她视野的一角出现了那个身影。
「阿德尼斯…」
她呼唤了那个名字。
阿德尼斯无言地凝视着贝尔。贝尔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像是从充满光的地方看不清黑暗中的东西那样。但是,她知道那影子般的身影正有点儿受伤般地伫立在那里。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来到了别人的房间。地板这么暖和,让我很吃惊。原来,住的人不同,房间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啊。」
阿德尼斯低声说道。
「我不擅长居住。」
这是阿德尼斯毫不遮蔽地吐露出的本心。
「我总是处于一种被“生命”虐待的感觉之中…因为,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完整的死者。」
贝尔静静注视着对方的身影,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寻问。
「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完全的死者…我要被所有的活着的东西拒绝,我要和这双带来腐烂的双手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我等待着有朝一日被完全的死亡所解放的那一刻。仅仅只是尚未死亡的生…我只能赋予自己这样的生存方式。」
贝尔轻轻摇了摇头,对于站在黑暗中的阿德尼斯来说,贝尔的身影看上去就像是被圣星(Earth)所笼罩一般。
「怎么样,才能变得像你那样生存呢?」
似乎彻底死心一般,阿德尼斯说出这样的话语。
贝尔突然焦躁起来,感到悲从中来。她并不是因为想听这些话才一直等在这里的。这种寂寞之情让她下意识地弓起了背。
「那就重新再活一次吧。」
她抬眼看着对方的影子低语。不知不觉间,她压抑着心中的委屈,声音变得平静起来。
「要不,我来让你重生吧。」
这是僭越至极的傲慢之言。贝尔在心理的某个角落责问着自己。会后悔的,她有这样的直觉。但是,她不能不说,否则自己就一点儿回报也得不到了。
「所以…一起去旅行吧,阿德尼斯…这样你也…」
话还没说完就消失了。
这次轮到阿德尼斯摇头了。
「明天,在奏响钥匙之前,还…」
然后,阿德尼斯再次摇了摇头。
「我还有要确认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不能和你定下约定。」
他的语气,似乎是确信自己无法完成所谓的确认。或者说,一旦能够确认,他就不能再去旅行了。不管是哪一种,贝尔都无能为力。
「明天,你会来吧…?」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无论是怎么样的房间,比起我来,都更适合由你来居住。」
「是吗。」
「嗯。」
「你真是个笨蛋。」
「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这样吧。」
「一定要来哦。只有明天,一定要来。」
「我会去的。只是,你不用等我。你先走就行了。」
「笨——蛋。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别自恋了。」
贝尔总觉得自己特别想哭。
尽管如此,为了掩饰心中的一切,她还是调皮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无法明白自己感情的由来。
对方似乎也在阴影中露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对对方的期待越高,就越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呢?
阿德尼斯说道,
「…对不起,贝尔。」
下一个瞬间,“壳(班 布)的牙之门从阿德尼斯脚下展开,转眼间包住了他。
然后,他再次消失了。
连追上他都做不到。明明她有数不清的时间,也有数不清的机会去这样做。但在同时,贝尔也看到了两人彼此之间对生命的感觉的差异之巨大。这种隔阂和违和感,让他们单方面地拒绝去理解对方,而是单方面地希望被对方理解。因此,明明谁也没有想去背叛对方,彼此之间却总是在互相背叛。
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怀抱寂寞,漂在夜色中的感觉,让贝尔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真是个笨蛋啊,我。」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
Lin,时计石(o'c l o c k)发出声音。这声音成为了真正解开咒缚的契机。
「已经这么蓝了啊。」
贝尔盯着石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吻了吻它。
「我真是个笨蛋。」
再次嘟囔了一遍之后,贝尔闭上了眼睛。
3
时间由黄色转为赤色——
平日里,“玉座之间”总是有着众多的参拜者,唯独今天人影全无,连说话声和脚步声都听不到。贝尔站在门前,感觉整个城堡仿佛都是一片寂静。
季节开始的这一天,随着圣星从天空消失,所有的农乐和建乐都停止鸣响,城堡进入了万物安息的一天。
在神树上结出的果实“天平”在这一天也什么都不会测量,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一整天都保持着不变的平衡状态。
剑被收入鞘中的声音(c a s e – b y – c a s e)也在最后沉默。在“正义”与“恶”共同安息的这一天,立志成为旅行者(N o m a d)之人将要奏响钥匙。
(简直就像是那样的人原本就不存在一样…)
没有人来观看,也没有任何征兆,原本位于都市(P a r k)里的人就这样突然消失,变为了旅行者(N o m a d)——贝尔似乎突然想到了这其中的意义。
(…自由吗?)
从门的这边到另一边——
那既是从源于某处的自由,同时也是向着某处的自由——意味着从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中解放出来,成为拥有自己的法则(T h e m a)的存在。
(凯蒂曾经说过,知晓自己的由缘,因知晓而不被囚禁,因不被囚禁而进一步知晓…是啊,这就是他们那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词语,空…)
那或许就是凯蒂=“贤者(T h e A l l)对她发出的旅行邀请吧。
就像贝尔对阿德尼斯那样。这样做绝不是由于害怕孤独,而是为了通过这样的行为,让彼此都被认可为独立的人。每个人都背负着他人无法理解的诅咒,却又各自追求着自己所希望的什么——然后,就像一个独立的音符一样,自由自在地在任何地方回响。
贝尔突然回头望向城堡。她张望着空荡荡的城堡走廊和楼梯口,有一种看到了还尚未到达这里的阿德尼斯的错觉。
不仅仅是阿德尼斯,还有养父母、以及她至今遇到的所有人,甚至连自己亲手杀害的提香和基尔的影子都在那里。
这些人都是存在于门的这一侧的人。打开门,并穿过门的话,即意味着贝尔在与他们诀别的同时,又再次与他们展开了新的邂逅。
在沉沉的寂静中,无数的影子出现在城堡的立柱、墙壁和楼梯的另一边,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要成为旅行者(N o m a d)了啊…」
贝尔出声说道。她眼中浮现的神色,与其是在确认有没有人回答自己,不如说是确切地看到了已经不在的人的身影。
不久,便只剩下了贝尔一人。同时,她也不可思议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邀请阿德尼斯去旅行。
贝尔露出微笑,再次面对大门。
她用双手触碰着门。
这扇门和随处可见的门并无区别。这扇门让她感受到了存于门对侧那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也让她感到遥不可及。但是此时,贝尔明确地将手伸向了可以说是她心中的原风景一般的门,即将打开它的这个事实让她心情振奋。
(离去吧。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不是这里,而是其他的某个地方——)
从第一次遇到“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向它伸出手的那时候起,贝尔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伴随着心中确切的兴奋感,贝尔静静地,缓缓地推开了门。
沉重的开门声打破了寂静,展现在贝尔的眼前的,是被无数青色观众席所包围的“玉座之间”。
在神之树耸立的舞台上,王已然现身。王的双貌凝视着刚刚打开的门,接着看向了贝尔的身影。
「打破安息,造访“玉座之间”的人啊,报上名来吧。」
「拉布莱克=贝尔。这就是我的名字。」
贝尔一边报上名字,一边踏上通往舞台的道路。青玉(S a p p h i r e)的地板上雕刻着无数鸟花绽放的身姿。在碧蓝通透的石头中,这些鸟儿仿佛都在互相低语交流。
「放弃安息之人啊,你对“玉座之间”有何期望?」
「我要离开都市(P a r k),超越神所规定的国家的边界。为此,我有着将“钥匙”握于手中的理由。」
一边沿着缓缓通向舞台的青玉( S a p p h i r e)之花的道路前进,贝尔一边发现,自己心中也有一个仿佛沉入了安息般的沉默之物。
那便是指引者(G u i d a n c e)。迄今为止,无论贝尔在哪,每当有人提出疑问时,它总是在贝尔心中吵吵嚷嚷。可偏偏今天这个时候,它却完全不作声。
说到底,“钥匙”到底是什么?踏上旅程最后的试炼具体是什么?在亲眼目睹之前,贝尔完全无从得知。
「那么,背离安息,从“玉座之间”离开国家的你,意欲何求?」
「我要去旅行。」
贝尔停下了脚步。
「这一切——都是为了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通往舞台的阶梯就耸立在眼前,阶梯的前方端坐着冷峻的玉座,宛如墓碑一般。玉座之上,将身体献给了神树的那高高在上的王用巨硕的双貌俯视着贝尔。
贝尔感到了一种与第一次造访“玉座之间”时无法比拟的强烈压迫感——但是,贝尔并没有反抗这种紧张,反而慢慢平静地接受了它,她毫不反抗地将那种近似恐惧的心情融入了自己的心中。
突然,在贝尔的背后,花道的另一边,传来了一扇门缓缓关上的声音。
门关上的瞬间,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在微微颤抖。沉重而低音响起之后,是贝尔从未体验过的静默世界。
但是贝尔既不回头,也不惊慌,她只是直起下巴仰视着双貌的王,嘴角浮现出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恬静微笑。
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贝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稳固而悦动的生命形态——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本身。完全的静默所告诉她的,是她的心灵与身体正在鸣响无数的噪音,化为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存在于那里的鲜活乐器(V e s s e l)。
而这时,贝尔与王两种如噪音般穿越那青色、寂静、透明的世界而相对而立的存在。
一方,是栖息在永恒的神之剑树中,最接近神,统领着这所有的人民,司掌天平的秤动(B a l a n c e),集所有种族特征于一身,就像支配着这个国家所有种族的神明动机(M o t i f)本身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全一的噪音的存在,也是能在安息之城的静寂中开口说话的人——正是王。
而与之对立伫立的,是至今还不知道己身的由缘,身为一个被所有的种族特征所抛弃的一无所有之人,以仿佛所有种族的原形一般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想以自己的身体逃离神的支配的,独一无二的虚无噪音般的存在。
在这无论哪个都是异形,而且也都是以异形的身份首次让世界穿孔的两者之间,戴着青色面具和外衣的神官们在舞台的一角后突然现身,就像是这个被青色染彩的大厅的一部分突然化为了人形出现了一样。面对贝尔,神官们庄严地显现出一个个在设计上有着微妙不同的面具。
神官们的出现几乎毫无气息,让贝尔有些吃惊。她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神官们。就好像很常见的幽灵故事(G e i s t T e r r a)一样,神官们真的与那青色的账布和墙壁融为了一体。
「践踏安息之人啊,在这“玉座之间”,你希望得到怎样的称呼?」
王的双貌齐声严肃地问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容貌也变得越来越端正,显现出月瞳族(C a t's e y e s)特有的微微挺立的尖尖耳鼻,那如同封存着清净之水的水晶球般湛蓝的眼眸也显得格外美丽,呈现出一种充满秩序之气质的相貌。而下方的容貌则与之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崩坏,瞳孔的颜色和形状都变来变去,就连鲜艳洁白的牙齿的形状也在枯萎融化之后再次尖锐而坚固地长了出来,简直堪称混沌。
(无论哪一边,都在神的掌控之下吗——)
不由自主地,贝尔很罕见地想到了一件有点困难的事,在心中小声嘀咕着。这大概是受凯蒂=“贤者(T h e A l l)”的影响吧。虽然许多民众都对王和神之树的样子感到难以言状的畏惧,但贝尔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一边登上了舞台的阶梯。
她一层一层地登上舞台,不久就从玉座旁边走过,站到了巨大的舞台中央,高声回答道。
「我要成为旅行者(N o m a d)。这是我所希望的,也是最适合我的称呼!」
然后——
在贝尔如此宣告的刹那,王的身体猛地一振——至少在贝尔看来是那样的。贝尔还以为对方是发怒了,瞪大了眼睛,但在知道并非如此后,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都完全没有自信像指引者(G u i d a n c e)那样,在拥有正确的知识的基础上回答国王的话。她只是抱着心中的坚信,以及就算错了也无能为力的这种豁出去的心态来到了这最后的试炼。那么,她能做到的也就只能是堂堂正正地在王的面前说出自己的心能接受的答案。
而且到目前为止,这种策略大体上是成功的。贝尔很想自己表扬一下自己。
(真是的…别被吓到啊)
面对王这意想不到的反应,她自言自语般嘟囔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王似乎完全不在意贝尔的心情,身体不停地颤抖。无数的胳膊和腿等正体不明的东西从神树中冒出来,忽左忽右地移动着。然后,如同回应那动作一般,青衣的神官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轻飘飘地无声移动着。看来,王似乎是在命令神官们搬来什么东西。
即使如此,王的动作也很夸张,就好像有个巨大的目不可见的人在王的背后挣扎,王则一边拼命制止,一边命令神官们做些什么一样——贝尔突然这么想到,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
(王,是想要外出旅行之人的辩护者…辩护的对手,则是神。)
任何人民都不能放弃自己的领土——神之树无声地呼喊着,而王挺身制止着它。贝尔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多少有些滑稽。
(承蒙了多余的关照啊。)
她苦笑着自言自语。
(说到底,神也是任性啊。谁在哪里都是他的自由不是吗?)
她抱着这种轻松的心情,
「那么…小家伙(贝 尔)啊,奏响“钥匙”吧。」
不久,双貌的王开口了。
「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只要能表明自己灵魂的音色就可以了。这样就能在你的心中刻下跨越神之障壁的刻印(S p e l l)。」
伴随着王的话语,神官们从舞台旁边把一个东西抬到了中央。
轮子转动,随着轰隆隆的地鸣声越来越近。那是一个漆黑的物品,远远超出贝尔的认知。在贝尔看来,那既像是巨大的棺材,又像是存放农作物种子的苗箱。
那是一个乐器(V e s s e l)。
数名一起推着盒子,盒子本身就像是沉默的结晶,巨大的漆黑盒子有着三只脚,每只脚的轮子都在转动,发出沉重的声响,重重地登上了舞台。
不久,它被放到了贝尔面前,正好位于贝尔和国王之间。神官们调整位置,把长方形箱子那奇怪弯曲的一边朝向了观众席。
然后,神官们把箱子那像是一张细长桌子的部分朝向舞台左侧,在桌子旁边放了一张没有靠背、带有红色坐垫的小长椅。最后,神官轻飘飘地舞动青衣,以一种怪异的、失去了灵魂般的姿态,真的如幽灵般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舞台的左右两侧。
「这就是…“钥匙”。」
贝尔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向谁发问的她自言自语道。
那到底该如何形容呢?
贝尔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着那个巨大的盒子,但还是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如何称呼?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个呢…她完全没有头绪。
「罗海德王,这是…?」
「那是被称为“键盘乐器(K e y b o a r d V e s s e l)”的旅行之“钥匙”,小家伙。」
面对一脸为难的贝尔,王教导般地说道。
「你只需要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对着“钥匙”就可以了。之后,只要“钥匙”认可了你,你自然就能找到演奏的方法。」
贝尔歪了歪头,皱起了眉,总之,她打算先把剑从背上取下来之后再坐到椅子上。无论怎么看,这把椅子都不足以支撑“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那超乎寻常的重量。
王再次开口了。
「没必要放下剑。」
贝尔有些吃惊地抬脸看向国王。
「“钥匙”会接纳一切想要演奏它的人。」
「你是说让我就这样坐下?」
贝尔确认般地问道,然后背着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就算椅子坏了,试炼也不至于直接失败吧…)
慢慢地,贝尔把身体完全落了下去。这一次,她真的吓了一跳。明明剑的重量完全压在了椅子上,椅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嘎吱的响声,只是理所应当地支撑着贝尔和那把剑。
「嘿唉…」
这家伙好方便——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对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为此而困扰的贝尔和她的剑来说,这倒是理所当然的感想。
如果没有被施以某种特殊的魔法,是做不到的。
这似乎是一种年代久远的古代魔法,乍看上去,刻在椅子上的刻印(S p e l l)的文法,除了精致之极之外,贝尔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在这时——
就在贝尔的注意力集中在椅子上的时候,箱子突然打开了。
就像贮藏的种子自然而然地发芽,从内部推开了苗箱一样,盖子悄无声息地徐徐打开了。
盖子有两个。
一处是就在贝尔眼前的那长桌一般的东西。
另一处是盖在整个箱子上的,有一边呈现奇妙弯曲的盖子。在那里,一根木棒自然地立了起来,支撑起大大的盖子,将之固定在那里。
「哦哦…“钥匙”承认了演奏之人的到来,允许你的接触。」
国王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感叹。
尽管如此,贝尔还是一头雾水。
巨大的盒盖里,许多乐器之弦的东西笔直地朝向贝尔排列着,而在她原本以为是桌子的地方,出现了黑白相间、被切割得很整齐的兽齿状物体。
这些像牙齿一样的东西,似乎都用奇巧的装置与弦连接或接触,盒子脚下还有好几个踏板。
它们应该是以某种形式连在弦上的。也就是说,弦应该是通过按压这些牙齿一般的东西来拨动的。但是,即使这么想,贝尔也不敢贸然去碰。
她认真地思考着。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告诉自己不要过于焦躁。她摸了摸这边,又碰了碰那边,这时,王又像是教导般地对她说,
「你眼前的白键和黑键,就是被称为“键盘(K e y b o a r d)”的东西。至于如何演奏,我也无法确定。一切都由你自由定夺。」
「话虽如此…」
突然,贝尔发现盖子内面刻着什么。那个刻印(S p e l l)被漆黑的颜色遮住,如今才进入了贝尔的视线,但一旦触目,它就立刻停留于贝尔眼中,显现出异样的姿态。
——MOONWORK.
上面刻着这样的词语。
「这是什么啊?」
那是贝尔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读的神秘刻印(S p e l l),也不知道这个刻印(S p e l l)是否真的表示着什么。只要心中的指引者(G u i d a n c e)仍旧保持沉默,贝尔就对这一领域的东西完全束手无策。
代替心中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答案从贝尔身外的双貌之王口中传来。
「那是代表月之事(M O O N W O R K)的神代刻印(S p e l l),小家伙。」
「月之事(M O O N W O R K)…」
贝尔突然觉得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有些违和感。
所谓的月,主要是指螺旋的形状,一般来说,是指一边向外扩张,一边向中心无限下沉的形状。表示发展和回归,总是扩张,总是能回归中心,同时,总是能化为休止符的,便是“月(S p i r a l)」
而说道“月之事(M O O N W O R K)”的话,便是譬如季节的轮回,星座的变化,圣星的盈缺,生命的诞生和死亡等整个生命世界的面貌,譬如月瞳族( C a t's e y e s)的眼睛,又譬如月齿族(M o o n T e e t h)在死后仍在继续生长的牙齿,又或是时计石( o'c l o c k)的颜色一样,每时每刻改变着相,不断延展,又不断回归,而回归之后又绝不可能与之前相同,而是随着时间而更迭——是这样的意思。
「月…」
贝尔之所以觉得这个词很奇怪,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月之事,到底是什么?」
贝尔抬头看着国王,不由自主地问出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在寻求答案,反而是想要巩固自己心中“确实不可能有人知道这种事”的想法。
「…如今,那是任谁都无法解开的神代之谜吧。」
王也赞同贝尔的想法。
「那是表示螺旋图形( S p i r a l)的词语。也正因为如此,月作为表示世界本质的词语,从远古时代流传了下来。但是,它现在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是古老的神代词汇。」
「神代词汇…」
贝尔凝视着漆黑乐器上的刻印(S p e l l),重复着国王的话,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如果是平时,贝尔完全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也不会把它放在心上。而现在,刻印(S p e l l)不是在别处,而是铭刻在了打开旅行之门的“钥匙”上,而且,贝尔自己也因这个词汇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冲击,她的心中荡起了难以捉摸而又根深蒂固的想法。原来是这样啊。
(难道说…)
有什么地方很像。不,不是具体的词汇,也不是词语的发音,而是更上层的,更根本的,语言本身的存在感——
(那时我本应在出生之时就知晓的答案…是没有学过说话的我说出的语言,我的,语言…)
那是遥远往昔,从“石之卵”中诞生的贝尔说出的幻之语言。是贝尔或许在出生之时就早已知道的,自己的由缘——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第一次遇见“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时那样…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松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接受了这种感觉…)
贝尔心中的这种感觉,就像与刻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刃之上,那如今谁也无法解释的词语邂逅之时一样——又像是在不知不觉间与源自自己本心的某物重逢之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感概。
那该如何言说呢?
这种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无法用言语解释之物——
(乡愁…)
贝尔回想起了这不知何时得到了命名的感情的名字,将之说出了口。
(名字…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得到了这样的名字呢?已经,隔了这么久了…那时,我确实知道了,知道了这种感情的名字和意义,知道了思念故乡的心情,知道了对理想乡的憧憬,知道了对自己和自己所在之处都无法爱上的内心的痛苦…)
至于究竟是谁告诉她的,贝尔完全想不起来。她只能尽可能地回想,伴随着胸口的微微颤动,她感到自己正慢慢走向一个确信。
(没错——)
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贝尔突然有一种想要将这唯一的确信大声呼喊而出的心情。
(像这样去旅行,遇到“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来到都市(P a r k),这一切都没有脱离我对我自身的了解。没错。绝对…)
那是即使没有浮于意识表面,但常常在贝尔内心之底骚动不安的事情。她只是预感到,在指引者(G u i d a n c e)所指引的方向,或者说,自己的直觉所指引的方向,一定会有能够满足自己乡愁的东西——带着这样的预感,她才走到了今天。
至于这期间,有没有什么误差,有没有什么错误,即使心有怀疑,她也几乎无法确认,只能相信。这一点支撑着贝尔。而现在,贝尔第一次感觉到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确信的感觉。
(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仅仅是这份确信,就足以让贝尔转向漆黑的乐器,促使她对着这打开旅行之门的“钥匙”做出决断。
贝尔将手伸向了“钥匙”,把食指放在键盘上中央位置数个并排的白键的右边。
刚刚摸到“钥匙”的时候,贝尔就明白每一个键上都刻着无数固有的精妙刻印(S p e l l),而现在再去触摸它,贝尔才知道那数量庞大的刻印(S p e l l)在错综复杂地相互作用着。就好像这乐器本身化为了没有脉动的生命,在寻找着踏上旅途的人一样。贝尔遵从着它,遵循着刻印(S p e l l)的作用与反作用,自然而然地渗入了其含义之中。
(一切都是自由的…)
她一边在脑海中重复国王的话,一边加大手指上的力度,慢慢地,慢慢地落了下去。
Tone…
第一个,也是决定性的音色被演奏出来了。
振动像是一阵风一样穿过乐器前的贝尔,就像波纹螺旋一样透明地扩散至整个大厅。
脊背颤抖。贝尔感动得浑身发抖。就和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听到的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演奏的乐声一样,和这个国家的众多乐器不同,这个声音,什么都不会产生。
这架漆黑的乐器,不会令任何事物诞生——它无法奏响大地,无法奏响天空,既无法支撑建筑物,也无法治愈肉体的病痛。但是,虽无法创生,但是这个乐器确切地带来了什么。它并不促进生长和枯萎,而是在听者心中掀起波澜,潜移默化之间造成影响,让听者能够奏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心之所在。
这件事,贝尔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与此同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手指离开了键盘,再也无能为力。
「“钥匙”与你相呼应,演奏着通向旅行的古代魔法…」
看着一脸呆然的贝尔,双貌的王从头顶上喊道。
「带来踏上旅程的刻印(S p e l l)的,神之法外的乐奏(A n t i·T h e m a)——这正被称作“最后的魔法”,小家伙啊。」
「最后…?」
「是的。而那个魔法(A n t i T h e m a),历经了过巨大的Paradise·Shift(天 堂 转 移)时代。所有国家的王,都将它视为位于神与民之间的局外之物,接受了它的存在。它便是开启旅行之门的“钥匙”…」
王想要传达些什么。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教诲,不如说是国王自己的兴奋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露而出,但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贝尔有了某种预感。
「奏响“钥匙”所需的东西已然存于你的体内,而且,它是由于存于你身外之物的影响而在“钥匙”面前响起。这被称为“偶然”。」
「之前我也听你说过,能不能去旅行是“偶然”决定的吧?」
「不是的,小家伙。不过…也可以说是。」
王以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继续说道。
「之所以称之为“偶然”,是因为我们只能如此称呼它,也就是月之事(M O O N W O R K)的发展和回归。倘若外出旅行是“必然”,那么旅行就不外乎是存于你现在所居住的这个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的反复(R e f r a i n)和变化(V a r i a t i o n)之中的事——但是,旅行本来就不可能是这样的。都市(P a r k)之神的法则(T h e m a)是调和“必然”的存在,若想摆脱它,就必须相信被称为“偶然”的现象的客观存在,并与之相遇。」
「那么…只要遇到那个“偶然”,“钥匙”就自然会响起吗?」
「不是的,没有种族之人哦。不过…也可以说是。」
这次,国王用混沌的面貌回答道。
「为了让“钥匙”响起,你所应得到的东西叫做“手段和方法”,如果没有这个,就什么都无法奏响。」
王的声音甚至不再固定,变得就像把不同音域的乐器排列成乱七八糟的顺序一样,有一种很多人在轮流说话的违和感。
贝尔皱起眉头看向王的脸,
「怎么回事啊。那么,如果有“手段和方法”,再加上“偶然”,“钥匙就会响起吗?」
王下面的脸大声哼了一声,从咕噜咕噜的低沉声音变成了令人恶心的清丽而澄澈的声音,说道。
「所谓手法,就是表明融于己身之物。所谓方法,就是接纳化为己外之物。手法是走向手段的脉路,方法是为了到达目的。这样一来,才能对脱离神之法则的人降下诅咒,又能使诅咒转为祝福。…若是没有它们,你就连“钥匙”都无法触及。」
「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拥有了某种名为“手段和方法”的东西了。因为,我正这样坐在“钥匙”前面,让它发出了第一个音符…」
这时,王上面的脸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但是,你必须知道它们本身是什么样的东西。否则,你将永远徘徊于你已经到达的地方,却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何处。而它们本身,被称为“人(ビューテル)”。」
「…又是没听过的词。」
「所谓的“人(ビューテル)”,就是所有具有心之形(G e s t a l t)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无论是树木还是岩石,都是如此。有着心之形(G e s t a l t)的东西,即所有的人格的存在(P e r s o n n a l i t é),都可以称之为“人(ビューテル)”。」
贝尔突然想起,在来到这座都市(P a r k)之前,她曾在时计石(o'c l o c k)的产地石英之森被石精(G n o m e)袭击过。森林的守护精没有肉体,其意志的形态时常都会改变其身体的形态,通过改变体格的存在来体现。
「“人(ビューテル)”,吗…」
贝尔困惑地歪着头,
「这么说来,也就是说,我通过认识所谓的“人(ビューテル),得到了“手段和方法”,因此和“偶然”相遇了…所以,“钥匙”就响了?」
刚说出口,她就觉得越来越莫名其妙。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感到焦躁。
(总而言之,王想说的是一个很大的、根本性的东西,但因为不能直接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只能用语言描述其表面部分,哪怕只有轮廓,他也想要让它变得清晰…)
正因为贝尔隐隐约约理解了王的态度,所以,即使面对着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烦人词语,她也没有抱怨,而是一直忍耐着。
就在这时,王下面的脸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
「但是——你知道吗?无亲无故之人啊。要想理解“人(ビューテル)”,就必须理解其模样本身。而这个模样本身的名字叫做,“现存(N o w h e r e)。」
又来了。
就在贝尔无奈地嘀咕着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了个想法。
贝尔悄悄改变了眼神,等待王说话。
「“现存(N o w h e r e)”正是通向旅行的刻印(S p e l l)的名字。将自己流放至神法之外,背负起巨大的诅咒,相信着诅咒终有一天会变成祝福,无论身处何方,都只心系此时此地——选择这样独自一人生存下去的生存方式之人,将自己为自己刻下这样的刻印(S p e l l)——」
「让世界穿孔吧(D u r c h·B l ü h e n)——」
贝尔打断王,说道。
「离开舒适区(P i t c h),发出咆哮…那时,世界上就会出现以我为名的孔洞,世界就会刻上以我之名为形的刻印(S p e l l),名为我的这个存在,会盛大地绽放花朵(D u r c h·B l ü h e n)——这就是我的剑告诉我的。啊,也就是说…那个,我觉得你说的话和剑告诉我的非常相似,罗海德王。」
这次,轮到王沉默地等着贝尔的话。
不过,贝尔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会到达怎样的结论,顿时说不出话来。心中很困惑,对贝尔来说,这是很罕见的情况。她非常惊慌,求助似地看向了“钥匙”。
漆黑的乐器沉默着,暗示着她此时应该做的事。
贝尔咬着嘴唇。
「可是,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我觉得是我不能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状态。
还太早了。此刻,她所触碰的乐器所暗示的,是“所谓的沉默是什么?”这个问题,以及贝尔对此的模糊理解。然而,贝尔感觉到,她的前方有一道太过深邃的深渊,于是,她下意识地让自己远离了这个问题。面对这道深渊,说实话,她束手无策。
「第一次弹奏这把“钥匙”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乐器会自动发出声响。我觉得,那多半是真的。只要把手指放在“钥匙”上…不,不仅如此,只要许愿就够了。如果我真的希望的话,即使我把这把剑挥向这个乐器,也能让这个乐器演奏出我自己的存在。“钥匙”会容许一切…但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贝尔也没能再继续奏响“钥匙”。而且,也没能让“钥匙”演奏出自己的存在。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是贝尔在凯蒂=“贤者(T h e A l l)”的带领下,在舞会中翩翩起舞之时所体会到的苍茫孤独,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定性的将自己从这个世界独立出来、分割开来的巨大孤独。
「现在…我还不能像这个乐器为我展示的自由那样感到自由…太寂寞了,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钥匙”再也不会鸣响了。
「那么,小家伙,你要放弃这次试炼吗?」
双貌的王严肃地问道。
他的语气中隐隐透出沮丧的气息,让贝尔有些受伤。但是即便如此,如今的贝尔也无能为力。
「可是,你看…」
带着犹豫、恐惧——以及认命般的情绪,她敷衍地把手放在了“钥匙”上。
啪。
黑色的键在盘上发出干巴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被扔进寂静水面的小石子一样,转眼间就被吸进了沉默之中,化为无意义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多么沉重啊…)
这是贝尔的真实感受。
以名为贝尔的单一存在形态,去背负这名为沉默的深渊中隐藏着的几乎可以认为是无限的可能性的深邃——心中这种不可思议至极的冲击之感,让贝尔清楚地意识到这到对自己来说还为时尚早。
这可能性的深渊,是“钥匙”所演奏出的某种刻印(S p e l l)的旋律,同时也是贝尔的生命本身。纵使她的生命中隐藏着多种多样到近乎无限的存在方式,贝尔自己也永远都只是一个人。
与无限相对的孤身一人——等同于虚无。这样的自己,令贝尔如遇当头棒喝,心中愕然。然而,她却并不能将其这样的冲击分担给都市(P a r k)、神或法则(T h e m a),而是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全部承担。
所谓的踏上旅途,就是永远寄身于孤单一人的独立法则(T h e m a)——只要贝尔还以此为目标,那么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担这种鲜活的沉默。
也就是说,对于这份沉重,贝尔既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没能确认自己的灵魂之所在。她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贝尔自己用手将这份重量举起之后,只得又放了下来。
(不知为何,最近总遭遇这种事…)
贝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再次打开那扇门也并不是不可能,但是,实在是太困难了。至少以贝尔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做到。
她不由得怨恨地望着“钥匙”。
漆黑的乐器超然于外,仿佛把不被奏响也当作选择的一个自由,在黑暗中予以承认。
4
「放弃试炼,就意味着你同意在这个国家永久居住了吗…?」
双貌的王平静地问道。
就像是教导者(E n o l a)在问学生事先早已定好答案的问题一样。
听着那温柔而严肃的语调,贝尔突然感到,在王的对面,她看到了曾经认识的某人的影子。
唐突的既视感(D é j à - V u)。
壮龄的沉着气氛——碧蓝通透的眼睛——恶作剧般的动作——白色——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形成任何记忆,只是以碎片的形式,带着散乱的印象在她的心底飘荡。
(为什么——)
贝尔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声向国王抗议。
「不是的,罗海德王。我还会等待下一次机会。我应该还有这个权利,对吧?」
「…没错,小家伙。可是至今为止,虽然有形形色色的人这么说,但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旅行,决定在这座都市(P a r k)的神的法则(T h e m a)下生活。立志旅行的时间越长,对于接下来的长久生活就越是不利。」
「不过,应该也有并非如此的人。」
没错。贝尔心中有人毫不客气地强烈回应道。而且,自己不正是一直模仿着那个人,才准备踏上旅程吗?
「在下个季节开始之前,我要为我自己做点什么。即使那时候不行,总有一天…」
「小家伙啊。」
王上方的脸表情平静地打断了贝尔。
「带来咆哮之人啊。」
下方的脸讥讽地跟在后面,语气就像是在指责贝尔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事实上,贝尔也从来没有被如此称呼过。
「带来咆哮…?」
「没错。」
王的上下两张脸同时说道。
「踏上旅途的之时,很对人都会对此烦恼到难以忍受。而你所发出的存在之咆哮(R o u n d)——正是位于你那虽沉默却时常鸣叫的,成“人”之物的“吟之心(R o u n d)”中。而且正因如此,你才要离开既定的舒适区(P i t c h)。对于这令你身体轻盈的诅咒和祝福,你心怀憎恨,又心怀渴望,在爱的同时拒绝,在寻求的同时避讳。…事实上,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许多都市(P a r k)中的忠实居住者都感受着你那“咆哮(R o u n d)”的冲击,一边烦恼困惑,一边想要揭竿而起。对那些人来说,它仅仅只是诅咒而已…只要你存在于那里,只要你还想要踏上旅途,它就会束缚那些人。」
「那是…怎么回事?」
贝尔惊讶地皱起眉头说。
「那…你是想说,我对那些亲近的人,造成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不好的影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问般的语句,贝尔逐字逐句地反问。
就在这时,不知怎的,贝尔突然闻到了某种焦糊的气味。王的调子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大概是自己在放弃弹奏“钥匙”的那一瞬间,那时,贝尔感到王就像是突然要压制住自己一样
「你不知道。」
王缓缓地用教导般的语气说道。
「只要你仍在思考,那么,你所带来的东西就能组成一个命运。你难道想要一个世间万物都发出“咆哮(R o u n d)”,充满噪音的世界吗…?不,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样的吧…在违背安息世界同时,所有人都徒然地主张着彼此无法理解的法则(T h e m a),追求着喧嚣的斗争…」
「罗海德王,我——」
「神的调性(T o n a l i t y)不希望如此。」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打断了贝尔的话。
「而且,多数的人民本来也不希望这样。小家伙啊…弹奏“钥匙”的机会迟早还会再来的。但是对我来说,违背神的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是不得已的世界之推移(S h i f t),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竖起揭竿的旗帜。我所承认的,仅有这个逃脱了神的目光,被神所舍弃的乐器的存在而已…」
王的语气带着感概,稍稍减弱了气势。
趁此机会,贝尔站起来开口,
「被舍弃的乐器…?」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她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出于对被单方面灌输语言的抗拒,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贝尔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更加接近这个世界的深层秘密的问题。与其说是为了挫败对方的气势,不如说是刚刚想到一般,贝尔不等王回答,平静地继续说道,
「呐,罗海德王,我为了旅行而为这个国家做出的一切,无论让神多么愉悦,也绝非我的本意。即使是我,也无可奈何。就算有人因为这件事抛弃了我——咒骂我是离开了神之视线的盲点,对我来说…」
「不是这样的,小家伙啊。在这棵剑树上栖息的神绝对不会抛弃你,否则,就意味着神自己抛弃了自己。神时时镇坐此处,透过这棵奉献了我身的剑树,见证着国家的一切。」
(也是珍贵的宝物啊。虽然我不知道哪一边才是主体…)
贝尔急忙把这些话咽了回去。因为她天生的直觉告诉她,一旦说出这些话,她与王之间的关系就会陷入寸步难行的对立场面。
但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贝尔在心中悄悄嘀咕着突然涌现的想法。
(是神在支配人民吗?还是说,是人民自愿让神来支配自己的呢?)
这个疑问本身就散发着强烈的禁忌气息。
「小家伙啊,如果你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奏响“钥匙”的话,就重新住在这个都市(P a r k)…不,住在这个城堡里吧。」
刹那间,贝尔感到了猛烈的忌讳感。
可以说,那是一种极其坚固、严密的支配意志,也可以说是一种刺鼻的气味。也就是说,那正是神的意志本身,当这意志透过罗海德王发挥出来之时,贝尔心中立刻爆发出强烈的抵抗。
EEE…
背上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越是发出微弱的低吼,贝尔的心就像绷紧的弓弦一样紧张。下一个瞬间,她陷入了一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会如何移动,却也什么动作都可以做出来的强韧而柔软的紧张感之中。
当时,制止贝尔的,正是神与民之间唯一的中间人,王。
罗海德王那两张面孔的目光各自专注地投向贝尔,这使得贝尔无法将紧张转换为实际的行动。如果没有王的目光,贝尔也许会反射性地举起剑对着神树。不仅如此,实际上说不定会放出剑击——她此时正是如此的紧张。
这与贝尔与第一次谒见王之时将剑尖指向王和他背后的神那时是无法相比的。此时的她,心怀一种极其凶暴的,关乎自己存在本身的冲动。而王用眼神制止了这份冲动。
(什么啊——好悲哀啊。)
贝尔心中,满溢着苍白的想法异常哀伤。
「我…」
贝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曾经问过王的话。
「这么做的话,我也许会把诅咒带入这座城堡。你刚才不是也这么说过吗?我好像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不过,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全部是——」
王的声音突然带上了极其哀切的回响。
「全部都是我的责任,小家伙啊。这是王的职责。」
然后,他凝视着远方,透过贝尔的身影,看向了遥远的彼方。
「神会对所有人民进行预定调和。神的调和绝对无法违背,因此,也无法为你定罪…即使你身负罪孽,却反而得到了回报和救赎,一切也都要归于神的调和…当你住进城堡之时,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而且,你的纠结还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灾难。」
不明就里的贝尔惊讶地看着双貌的王。
(简直就像是…曾经实际上有过想要背负罪孽却没能做到,明明无需纠结却还是纠结之人的存在,并且因此招来了灾难一样。不…这种说法,应该,确实是有过吧。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但是最终还是迎来了悲哀的结局吧…)
贝尔感到心中紧绷的弦松开了。
远远出现在头顶上的王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的悲哀、渺小。
「罗海德王…」
但是贝尔此刻应该说的绝对不是安慰王的话语。虽然知道这一点,贝尔还是唤了王的名字。
「那种事,我会考虑的。但是,我决定要去旅行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而我必须去寻找。就算不能演奏“钥匙”,到了那时候,我也要抵抗神的障壁——运气不好的话,就只有死了吧。对,就这么简单。」
这达观的话语,甚至可以说是贝尔对神之调性(T o n a l i t y)的宣战布告。
王没有点头,只是仿佛要将什么压制在身后一般,静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