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YouR
图源:天王洲アテネ
9
雾气化为雨滴,滴落在谷物的绿叶上。
时间尚处苍白之色。天空中隐约浮现出一丝光亮,但是,要等太阳来驱散雾气还需要很久。在这样的时分,贝尔潜身于浓雾与宵暗之中,乘坐着清晨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从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出发,穿过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城区,走下坡道,又走出了城市。
贝尔在一望无垠的耕地中穿行。周围的绿色渐渐变浓,贝尔进入了林间小道。在她的左手边,透过树木的缝隙可以看到耕地。
贝尔右手边的山坡上则种植着无数参天的丁香橡树。其中,很多树的树干上都被打上了用于提取农乐器的弦铁(R i r a)的小洞。当树木中的铁分被提取到恰好不至于使其枯萎的程度之时,翼鼠们就会在洞中筑巢。在树木重新恢复铁分、弦匠们再次打上新的洞之前,那里就会成为翼鼠们的苗床。直到夏天来临,子鼠们长出灰色的翅膀,从巢穴中飞走之前,弦匠们都不至于无情地把它们赶走。
贝尔走在林间小道上。翅膀还没长齐的翼鼠们从一个巢穴中一齐探出头来。贝尔身背巨大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穿着青草色的无袖外套(C l o a k),在雾气中威风凛凛地走着。翼鼠们像是看到新奇的东西一样,从左到右排成一排,眼中闪着光,目送着贝尔的背影。
前方,是被农乐者们当作集会场所的一个祠堂。每当祭典的时节来临,祠堂中就会依据不同农作物的特色,表演不同的节目,路边摊也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这让贝尔多少回想起了苦涩的回忆。小时候,贝尔会对自己的样子感到违和与自卑,大都是在那个祠堂中学习乐器、帮忙收割、参加祭典活动之时。
不久,贝尔走下林间小道。在杂草丛生的道路上,她看到了迷雾对面的祠堂。乳白色的水滴轻轻滴落,道路的两侧突然被树木包围。贝尔已经能听到河流的声音。不知在哪里,早起的小鸟们正在寻找甘露,发出叽叽的叫声,飞了起来。
贝尔走入祠堂的庭院。庭院的地板上面铺着白色的石子,集会场的墙壁上按日期挂着表示谷物收获情况的牌子。贝尔绕着建筑物转了一圈,找寻着约定见面的对象。
找到了。但是,对象并不是人。贝尔张大了眼睛。在她面前,一只巨大的乌龟正在悠闲地吃着干草。那是一只用来运送谷物甲荷花(S q u e e z e r)。这只乌龟虽然外形粗犷,却很有力气。
「是贝尔吗…?」
乌龟上有个人影在动,并且向她搭话。
「嗯……是我。」
在弥漫的雾气中,双方看清了彼此的身影。不过,乌龟上的男人并没有看向贝尔,而是只有右侧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朝着贝尔的方向倾斜着。
「早上好,贝尔。」
「早上好,贝涅。」
贝尔精神满满地回答后,战战兢兢地坐上了乌龟的货斗。
定睛一看,贝涅正用一只手抱着乐器。所以,他才能奏响这只乌龟。有着都市(P a r k)中水族(M e r m a i d)的精致容貌的贝涅,却演奏着运送农作物的粗重甲荷花(S q u e e z e r),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出乎意料的适合你嘛。」
贝尔坐在货斗中哧哧地笑着。贝涅用平静而略带戏谑的声音说道,
「我有问过能不能借到更好的交通工具,但是我们的军师大人却说,坐这个才不会太显眼。所以我才会特意去学这家伙的演奏方法。托那个家伙的福,我也变得越来越多才多艺了。」
回头瞥了贝尔一眼的贝涅双眼紧闭,只有三枚耳(D r e i z e h n)匆匆忙忙地动着。
贝尔意识到自己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但她还是勉强保持着笑容。这是她和雌性贝涅迪库丁分手之后,第一次见到雄性的贝涅。
「当然…」
贝涅说道。
「现在的我,实际上不知道这家伙的外表是什么样子。不过,根据风的走向,以及这家伙移动时空气的流向,我大概能理解它的形状。不过,这家伙的身体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长了腿的轰雷一样。一想到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我甩下去,我就没法冷静地演奏。」
「确实很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贝涅。拜托了,只有你才能演奏它。」
「只有我……」
贝涅一脸怅然地歪起了头。
「这个说法太棒了,贝尔。尤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若是那个军师大人的话,肯定只有在恐吓我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说法吧。说起来,你的状态似乎好多了。上次战斗时受的的伤已经好了吗?」
贝涅的回答很坦率。他那一副非常擅长让对方安心的样子,确实让贝尔非常心安。她的胸口并不痛——在这一点上,贝尔的预想落空了。
「嗯,托你的福。」
贝尔堂堂地说。然后,她慢慢地开口。
「我牺牲了另一个你。所以就算是赌气,我也要振作起来。」
她的语气很平淡。
「是吗?」
贝涅欣喜地低声说道。
「你和我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我并不清楚。不过,只要能帮上你一些忙,我就很满足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人都要让对方安心。贝尔感到自己的眼角在颤抖。
「贝涅……我很感激你。」
贝涅朝贝尔的方向瞥了一眼,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我没想过要道歉。」
贝尔直截了当地说道。贝涅点了点头。
那微微睁开的双眼皮之下,露出了白浊的瞳孔——贝涅再也见不到光了。当雌性的贝涅迪库丁踏上通往还原世界的旅程时,作为代价,她失去了身上最为残缺的器官。如果这个代价不是感觉器官,而是攸关性命的心脏、肺等器官,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还会对贝尔做同样的事吗?
(一定——)
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吧。贝尔的心中有着这样深深的确信。而在当事人面前,她更是感觉如此。
但是,即使如此——
(为什么——)
贝尔并没有这样问。她并没有去询问贝涅,而是用自己的心灵,默默地承受着这个确切的事实。若是连这种程度的事实都无法背负,她又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在这里现身呢?
「贝尔…」
「嗯…?」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的。因为,我也肯定不会想着去救一个没有拯救价值的人。」
「嗯…」
「我也很感谢你。」
贝尔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决定,不再哭了。」
「嗯。」
「我决定,不说对不起。」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贝尔。」
贝涅的微笑轻轻地抚慰着贝尔。
贝尔也向他报以微笑。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即使他能通过气息察觉并理解,但是也没有看向贝尔的脸。尽管如此,贝尔还是笑了。她很想做出回应。无论拯救了贝尔的水族(M e r m a i d)的意志如今在何方,贝尔都相信自己有回应它的勇气。正因如此她才笑了。
「好像来了。」
贝涅突然歪了歪头。
雾的对面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不久,那个身影慢慢变成了独臂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基尼斯。
他耷拉着外套的左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严肃地思考着什么。用贝涅的话来说,这就是基尼斯一贯的走路方式。
在那张似乎连自己要去哪里都没有放在心上一般的专注面庞上,突然浮现出呆滞的表情。基尼斯愣愣地盯着两人乘坐的甲荷花(S q u e e z e r)。
「呀,基尼斯。」
「嗨,贝尔,早上好。你来得真早。贝涅也在吗?」
基尼斯心不在焉地说道。
「唉,早上真难过啊。竟然要在这个时候起床。我酒还没醒呢。贝涅,快让这家伙跑起来。我要想办法在葬礼之前让脑子休息一下。你知道约定的地点吧?那么,就请贝尔你成为他的眼睛吧。我要睡了。」
基尼斯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坐上货斗。他脱下外套盖在头上,然后躺了下来。
「一副马上就要被酒毒死的模样。」
贝涅带着一副实在看不过去的样子说道。而基尼斯用鼾声回应了他。贝尔和贝涅面面相觑,窃笑起来。
「那就出发了!」
贝涅用力拨动琴弦,甲荷花(S q u e e z e r)立刻做出反应,用力踏出脚步。货斗剧烈摇晃,基尼斯从货斗的一端滚到了另一端,撞到了货斗的边缘,发出了惨叫。贝尔和贝涅都笑了出来。
贝尔瞥了一眼赌气般执拗地睡在那里的基尼斯,目光转向了即将开始驱散雾气的黎明。
(有这样的伙伴在,真好——)
突然,这样的想法涌上了心头。
自己又能为这些家伙能做些什么呢?……在货斗上惬意地摇晃着的贝尔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载着三人的甲荷花(S q u e e z e r),在贝涅演奏的六弦琴的音色的引导下,伴随着逐渐明亮的天空离开了森林。看上去,甲荷花(S q u e e z e r)是在沿着黄砖路(Y e l l o w B r i c k R o a d)不断前进,但从某个地方开始,它突然偏离了道路,进入了丘原,然后就这样沿着平缓的斜坡往下走去。
远处有一条河流,飘忽不定的水流就这样在那边形成了一片湖沼地带,周围则是幽深的森林和难以作为耕地使用的湿地。
那个地带隔开了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和下位西(U n d e r W e s t),也就是所谓“内(T o p D o g)”与“外(U n d e r D o g)”的边境地带,亦即“正义(T o p D o g)”与“恶(U n d e r D o g)”分立的地区。无论中途要迂回多少路,三人都无法通过那个地带。一看就知道是属于城内居民(T o p D o g)的甲荷花(S q u e e z e r)是不能向着下位西(U n d e r W e s t)的方向前进的。更何况乘坐在甲荷花(S q u e e z e r)上的是“正义(T o p D o g)”的剑士们。在没有得到王的允许的情况下,“正义(T o p D o g)”的人到底有什么事要去那边呢?而且,即使是从“恶(U n d e r D o g)”的立场来看,贝尔他们三人的行为也可以说是很危险。
只有在战场上,“正义”与“恶”才会遵照神的秩序相遇。如果双方的剑士在这种地方相遇的话,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问题。更何况,无论是都市内外的居民,都对三个人的名字非常感兴趣,时常把他们挂在嘴边。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某个地方给他们设下什么圈套。
(真麻烦啊…)
贝尔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如此想到。如果能直接通过都市(P a r k)的中央区(C a s t l e)到都市(P a r k)的西侧,也就是“外面”就可以了。实际上,在将都市(P a r k)分成东西两部分的河岸上,不是有很多并非剑士的人在不分“内”“外”地做生意吗。如果混入其中的话,不就很容易能进入西侧了吗?
但是,基尼斯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过河的时候,无论是桥还是船都要接受审查,在没有得到城堡允许的情况下,若想横跨中央区(C a s t l e)来到西侧,需要跨越好几层城墙。这可就麻烦多了。
听了他的话,贝尔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时的骚动,也觉得没有理由那么强硬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干脆地点了点头。而且,像这样坐在龟背上悠闲地欣赏风景也不错。贝尔时不时吃着自己带的早餐,也并没有催促贝涅,只是悠然地陶醉在周围的春日风景中。
不只是贝尔,三个人都不是那种怕事的脾气。不过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妙,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招惹到“恶(U n d e r D o g)”也不是上策。幸运的是,途中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三人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时间很快就由蓝转绿。贝尔、贝涅和基尼斯三人从甲荷花(S q u e e z e r)上落了下来。
「这里就是约定好的地方吗…」
看着眼前的广阔大湖,贝尔嘟囔道。她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大地似乎非常湿润,踩在脚下的草渗出了水。
这里四周都被茂密的树丛覆盖,无论是从都市(P a r k)的西侧还是东侧,都无法一眼望尽,是个非常边缘的区域。然而,一旦进入其中,就可以通过湖泊来往于都市(P a r k)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能说服在湖中种植水媒花(鱼)的渔民,就能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往来于城市的东侧与西侧。
实际上,基尼斯好像已经这样在都市(P a r k)的“里面”和“外面”之间来往了好几次了。他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一边的灌木上,让贝涅把甲荷花(S q u e e z e r)还回去。
「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奏响一曲,它就可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还有,别忘了把给车主的酬谢金放在车座旁边。」
基尼斯睡意未消地说道。然后,他把脸放在仅剩的右臂上,在此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好嘞」
贝涅听从了他的吩咐。
在两人身后,贝尔凝视着广阔的湖水,突然眯起眼睛望向清晨的天空。
周围的风景意料之外地勾起了她心中的某个回忆。
(那颗种子……)
是关于曾几何时死去的“八手(N e g r o n i)”的回忆。当时,贝尔把最后一颗“八手(N e g r o n i)”的种子扔到了沼泽里。那颗种子——只会在海潮中破壳而出的种子,或许有朝一日也能这异乡的沼泽中生根发芽吧。这样的想法渗进了贝尔的心中。
(那么小的种子,恐怕早就淹死在水中了吧……。还是说,它还在沉睡着,等待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能够适应湖水……然后破壳而出吗?)
这样的追忆之后,马上就是与师父的诀别。那是已经不能让贝尔产生任何感概的,空虚的记忆——仅仅是种子萌芽后的剩下的种壳而已。
一直以来保护自己并养育自己的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在克服这个事实的过程中,自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贝尔第一次带上了这样的感觉,伫立于此。
不久——
湖面上出现了影子。
在晨雾尚浓的湖面上,影子如同滑行般慢慢地向三人所在的方向靠近——在船影展露真身的同时,船上的人也逐渐清晰起来。
「闻所未闻啊。」
米斯特在船上喊道。
她指的是贝尔他们三个人听说金巴克的死讯之后,来到这里吊唁这件事。米斯特的语气既惊讶又佩服,原本率真的表情不断变化,现在变成了既讽刺又感激,的难以言喻的微妙神情。
「那位有名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对我有很大的恩情。我私下里自诩是他最后的弟子。」
基尼斯还是一副很迷糊的表情,不过说起话来却很流畅。他登上了船。
“哼。”米斯特微笑着,命令长脚族(F r o g g y)们给基尼斯让出了一块睡觉的地方。
看着基尼斯一边跟他们打了一两个招呼,一边毫不客气地躺下的样子,贝尔在心中“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基尼斯之所以往返于都市(P a r k)内外,一是如贝涅所揶揄的那样,为了与这位米斯特相会,二是为了与金巴克见面,向他请教技术。
为了向米斯特一族所仰慕的老练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求教,甚至还有人以“正义(T o p D o g)”的身份特意来到“外面”——或许是对此感到自豪,长脚族(F r o g g y)们不仅对基尼斯,对贝尔和贝涅也都很亲切地让他们上了船。
他们表现出的亲切远超曾在卡塔库姆战役站在同一阵营(P a r t y)、并肩作战的程度,而是默默理解了彼此的矜持和实力,营造出了一种可以说是剑友之间的气氛。
只要“正义(T o p D o g)”与“恶(U n d e r D o g)”仍然严格遵循在神的秩序,进行战争,彼此之间就不会产生难以收拾的憎恶和悲痛,但也不可能露出如此亲密的微笑。
载着一行人的船,是以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的龟壳为基础建造的,船头(O a r)刻有非常精美的刻印(S p e l l)。在米斯特一族中,有一些人曾在这艘船上生活,他们对这艘船很熟悉,也很有感情,其中有人甚至把这艘船当作自己的家,是宝贵的财产。而贝尔一行人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登上这艘船,也是他们的亲密的表现。
或许这才是基尼斯的才能。
这难道就是这位正在船舱里打鼾的万年中级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的异才吗?
由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超常重量,贝尔被要求坐在船尾。就在她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米斯特突然走过来跟她搭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好了吗?」
贝尔知道她指的是之前自己主动请求参加的那场痛苦的战斗。
「嗯…。让你看到了难堪的一面呢。」
「在那场乱七八糟的战斗中,我们这边有十多个人的剑被打碎了。其中还有人整个身体都被打碎了,到现在都还不能参加战斗。简直就是个怪物啊,你。」
说完最后这句话,米斯特自己也有些被吓到了般地看了看贝尔。
「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厉害。呐?」
她一副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真的伤到了贝尔的心的神情。
「嗯。」
贝尔笑着回答。
既没有敷衍了事,也没有过度谦虚——贝尔那落落大方的笑容让米斯特佩服地看得入了神。
「在卡塔库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帅。」
贝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喂。」
「是真的哦。虽然我很不甘心就是了。明明你也受了很多伤,为什么还能一直保持那个样子呢?」
「那个样子…是怎样呢?」
「嗯,就是那样啦,又安静又从容。唉,我这边简直是一团糟,净是在生气,一直慌慌张张的。」
「嗯。」
总是一脸怒容的米斯特也很可爱哦。但是,贝尔没有将之说出口。
米斯特的侧脸望向了湖面与天空的交界处,严肃地盯着什么。她将黑色长发盘在头顶。一束细发随风飘动,在与她的发色形成鲜明对比的雪白脖颈上摇曳。这是在她的种族中很常见的发型,表示她已经成年且未婚。
米斯特身上,长脚族(F r o g g y)所特有的绿色指甲、蓝色眼角、红色耳尖等接近三原色的体色,与红褐色的皮肤花纹一起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对于这次的讣告,这个年轻的长脚族(F r o g g y)姑娘所需要做的远不止悲叹而已。她必须要以失去了核心的一族的新首领的身份,担负起各种责任。
这无疑是与贝尔的孤军奋战不同的严峻现状。
贝尔不清楚米斯特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因此也就说不出随意将这份沉重化作玩笑的话语,同时,她也说不出深思熟虑之后的悔恨之词。最终,贝尔任由自己说出了从以前起就一直在想的事情。
「那个,当初……我以为,卡塔库姆之战在杀了提香之后就结束了。在你们继续战斗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战斗吗?」
米斯特的视线笔直地贯穿了贝尔。
「你会站在哪一边?」
「……哪边都不是。在实际斩杀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我可以斩杀的,什么是我不能斩杀的。所以,我一定是为了斩杀真正应该斩杀的对手而战斗吧。我与剑的咆哮(R o u n d)同在,而不是说要站在哪一边。」
从心情上来说,贝尔应该是为了守护卡塔库姆而战斗吧。不过话虽如此,就实际战斗发生时的状况而言,贝尔还是站在“正义(T o p D o g)”的立场上的。
这是不属于任何一边的贝尔竭尽全力的回答。
「听说那是旅行的诅咒。」
米斯特如此回答。她并没有责备贝尔的摇摆不定的意思。不如说,她的语气中似乎流露出对贝尔的存在方式的羡慕之情。
「你知道了呀。」
「我听基尼斯说的,不好意思。那家伙什么都说……不过在关键的地方,他总是能很好地隐藏起来。」
听着她略带叹息的语气,贝尔在意起了别的事情。
「你们那么常见面啊。」
「嗯…还行吧。」
「哼~。」
「因,因为……那家伙经常来金巴克大人那里,那个时候,他总是要我去传话——所以会稍微,说上几句话…」
「说些什么呢?」
「说什么……说些各种各样的事。」
「我说啊。」
「什么?」
「你喜欢他吗?」
米斯特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是呢。或者是那家伙…变成“恶(U n d e r D o g)”,或者是我变成“正义(T o p D o g)”——无论怎样,只有我们站在同一个立场的时候,我才能这么想。到那时,我才能开始觉得,啊啊,原来我喜欢他啊。真是的,我到底是被那种家伙的什么地方迷住了呢?」
米斯特说着,仿佛那一天绝对不会到来一般。
「…嗯。」
「也就是说,我现在还不能这么想。否则的话,我一定会依赖他的……我不想变成那样,而且,他也一定会讨厌那样的我。」
听着米斯特淡淡地做出断言,贝尔不由得佩服起来。
「果然是个女孩子啊。」
米斯特微微一笑,脸上带着些微微的怅然。
「那个……」
这次又要问什么?贝尔凑到警惕的米斯特耳边,轻声问道。
「已经,做过了吗?」
「……你说什么?」
「不,你看,所以说,你和基尼斯……」
米斯特挥挥手打断了她。
「你这是怎么了?」
结果,贝尔反倒被紧紧逼问了。
「哎……?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记得,还有一个男人……是叫阿德尼斯来着吗?刚才你们上船的时候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没和你们在一起?该不会是死了吧?按基尼斯的话,你不是已经约好和那个男人一起出去旅行了吗?」
「咦?你连这种事都知道了吗?真讨厌,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嗯?难道说你还有什么深意吗?不是挺好的吗。那么,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会很感激的……」
贝尔缩着脖子说道。
米斯特讶异地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把目光移向空中,然后轻轻点了几下头,再次把目光移回到贝尔上。
「嗯……」
算了,无所谓了——米斯特像是这样低声说道。
贝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缓缓地用力点了点头。
「也没有那么经常哦。」
看着“嘿唉”地表示惊讶的贝尔,米斯特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真了不起。」
「我真想问问这有什么可了不起的……那么,你这边是什么情况呢?」
「被袭击了。」
「被那个男人…?」
见米斯特一脸认真地问道,贝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嘛,你笑什么?不过,仔细想想,那个男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比得过你的吧。然后呢?」
「不,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如果我抵抗的话,我一定会顺势杀了他的。」
「——你…」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总之我当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这家伙实在太过分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客人凯蒂,也就是那个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的兄弟。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他还是来了,而且把现场破坏得一团糟。多亏了他,我才得救了。」
米斯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叹了口气。
「总感觉好累啊,我。不管是基尼斯还是你,都不让人省心。这就是你在上次战斗中状态不好的原因?你也太天真了吧。所以在那之后,你就和那个男人分手了?」
「分手什么的…我和他之间本来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总之,他现在行踪不明。就算我想再和他见面谈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忘了他吧,这种没出息的笨蛋。他肯定是害怕一出现在你面前就会被你一剑砍死,所以才躲起来的。」
听了好久没听过的米斯特的毒舌之后,贝尔哧哧地笑了。
「也许吧,我也打算一发现他就砍死他。」
「那么,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嗯…」
突然,贝尔想提起贝涅迪库丁的事,但又放弃了。
「虽然有一段时间很糟糕,但是,总会有办法的。」
她之所以仅仅说了这么一句,是因为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种类似占有欲的感情。她觉得如果把贝涅迪库丁的事告诉别人,自己对她的感情就会变淡。
「所以,我想问问你……」
贝尔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害怕……米斯特,你当时有什么感受呢?」
「没什么特别的啊,那家伙和我都不是第一次了。放心吧,不久后,你也会遇到不需要你那么担心的人的。你啊,在这一点上真的是……怎么说呢,就和基尼斯说的一样。」
「他说什么了?」
「很可怕。」
「我吗?」
「对。」
「为什么?」
「在不同的剑士手里,剑既可以变强也可以变脆——就像这样,你是一块反应敏感的纯粹的钢。你的剑锋过于锐利,所以,你是无法理解剑锋破碎之时的惨剧的吧。」
「剑,呢……这么形容的话,我这把剑,不想被我以外的人握在手里。」
「是啊,那就好。无论这意味着何种艰辛,对你来说都是幸福吧。对不起…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么想而已。你就当成耳边风吧。」
然后,米斯特突然抬起头看向船的前方。
「在岸边。」
米斯特迅速站起来,像是在呼唤本应存在于此处的人一样,反射性地回头冲着舷室叫道——
「金…」
她的声音嘶哑着消失了。
米斯特握紧拳头,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她刚强的双唇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还是没能改掉这个习惯啊。」
难为情地嘟囔着这句话的米斯特看起来非常寂寞。
贝尔知道她是想要呼唤金巴克,然后中途住了口。然后,贝尔突然注意到,说起来,米斯特的双胞胎哥哥克劳德都不见了。在上次战斗中,他就没有出现。身为参谋的他,当时为什么不在呢?贝尔有点不敢去问这个问题。
「已经可以看到岸边了,大家做好准备。甲伡花(T u m b l e r)已经到了吧?别忘了给渔民交过路费哦。别急,慢慢漂过去就行,免得以后被他们抱怨。船夫怎么样?要注意一下,看看是不是有笨蛋把船错停在咱们预约好的船场了哦。大家辛苦了。就差一点点了。」
米斯特精神满满地扯着嗓子在船上走来走去,顺便叫醒了在船舱里像一滩烂泥一样睡着的基尼斯。贝尔能听到他发出的呻吟。
贝尔坐在船尾,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是贝涅来找她了。
「那位公主还是那么威风凛凛。」
不知道双目失明的贝涅是怎么知道贝尔在哪里的。他理所当然地来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们好像聊得很愉快。」
贝涅瞥了她一眼。
「你听见了吗?」
如果利用自己的超常听觉的话,贝涅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他摇了摇头。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一是仔细去听,二是把这细致入微的听觉封闭,否则就会二十四小时都被杂音干扰。我能感觉到你们在说些什么,但并没有特意张开耳朵。」
「就算你听到了也无所谓的。」
「不不不,如果被误会了就麻烦了。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一直去听别人漫无边际的对话的话,我只会感到累。如果牵扯到他人的隐私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我尽量不去听,也不想听。」
贝尔看得出来,贝涅没有说谎。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恐怕是难以置信的话语。对于了解贝涅能力的人而言,只要他们稍微说出点什么亏心话,在看到贝涅后就一定会变得疑神疑鬼。这就是贝涅被卷入不必要的纠纷的充分理由。可以说,贝涅在将与生俱来的能力进行了出类拔萃的磨练之后,又背负了新的艰辛。
「你也是够辛苦的。」
两人说着说着,米斯特快步回来了。
「差点忘了和你说了。你的那把剑,能不能想点办法?现在要去的地方,“里面”和“外面”的人鱼龙混杂,但剑士却很少……如果不带剑的话,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就不会发生不必要的纠纷……」
虽然米斯特的表情十分抱歉,但是唯独这件事,贝尔不能听她的。
「这个…」
「用布什么的包住吧。顺便用带帽子的斗蓬把脸也遮住吧。有没有贝尔能穿的斗篷?」
说这话的,是打着大大的哈欠来到这里的基尼斯。
「如果我穿的斗篷就可以的话,倒是有。不过,如果发生什么纠纷的话,就难办了。」
「哎呀呀,那可不好办了,我可就靠你了。」
基尼斯慢悠悠地说。听他的口气,完全不像是在依赖米斯特的样子。
「尤其是贝尔,她好像很受“恶(U n d e r D o g)”之剑士们的关注,应该有很多人想和她较量一番吧。明明我为此才好不容易把悼念的日子错开的。」
基尼斯又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在说“真遗憾。”
「你这么依赖我,我才为难呢。我也……尽力试试吧,但不能保证哦。现在的我们……你应该明白的,想保证也保证不了。」
看着遗憾地这么说着的米斯特,贝尔的胸口有点隐隐作痛。
「没关系的,基尼斯。已经足够了,之后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然后,贝涅窃笑着说。
「好了好了,贝尔。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你太认真的话会吃亏的。」
「是吗?」
贝尔瞪大了眼睛。米斯特嚷嚷道。
「你这个人,不要把什么都往那个方向想啊。贝尔也是,别当真啊。」
「是啊,贝涅,要是把她和与你平时厮混在一起的女人混为一谈的话,会倒大霉的哦。」
「你也给我认真一点啊。」
「我是认真的。不管怎么说,只要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我就忍不住想去喝一杯。喂,米斯特,路上有没有已经开门了的酒楼(P u b)?」
「你说啥!?」
「那可不行,基尼斯,这么大清早就喝酒,真的会酒精中毒的。」
「不不不,贝尔……也许你应该学习一下开玩笑的知识。」
「不,我是很认真地在说哦。」
「不不不,你总是把玩笑说得跟真的一样,这一点才可怕。」
「不,反之亦然。编剧们经常在聚会上说,越是认真写,剧本就变得越像是开玩笑。我明明一直都很认真的。」
「你俩差不多够了!」
在米斯特的一声大喝下,基尼斯和贝涅两个人嘿嘿笑着沉默了。自然而然地,贝尔也沉默了。
「我知道了,我不管了。随你的便吧。不管发生什么麻烦事我都不管了。」
「啊…等下,米斯特。」
看着米斯特径直走向船夫的背影,贝尔正要上前搭话,却被基尼斯和贝涅从两边拦住了。
「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吗。真不像她。」
基尼斯低声说道。
「是因为相当于自己父母的人死去了吧。“如果是死去的那位大人的话一定能做到的”——这样的想法压在她的心底,才让她背负了多余的重担。」
「不过,如果是她的话,应该很快就能习惯了吧。然后,就不再需要我的支持了吧。」
「那样的话,你就得比现在更担心被她抛弃了。」
「别说这种讨厌的话。」
「情爱就是这样的事。」
两人的语气依然轻飘飘的。
「你们……」
贝尔一时语塞。
这两个人的人生明明已经如此混乱,却还是有着去支撑住的地方与生活方式都与自己不同的米斯特的真心。一想到这里,贝尔就相当佩服。她来回打量着这对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背着用布卷起来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把风帽盖在眼前,全身裹在厚厚的衣服里的贝尔,看上去十分显眼。与米斯特一族轻快的服装相比,这样的她在码头上偷偷摸摸移动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怪异而不可思议的人。与贝尔擦身而过之后,再次回头看向她的人也不止一两个而已。
「真是杰作。如果卫兵拦下了你,你就这么说:我们绝对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基尼斯看着这个集团,以及被保护在集团中心前进的贝尔,哈哈大笑,道出了不负责任的话。
「还不是你说要这么做的!拜托你给我认真点!」
米斯特不耐烦地在基尼斯耳边说道。但是,米斯特的表情越认真,基尼斯就越喜欢和贝涅一起开玩笑。说回米斯特一族,他们小跑着在拥挤的码头前进,丝毫没有对这种状态感到困惑的样子,反而露出一副和基尼斯有同感的表情,不时发出窃笑。
在兜帽深处,贝尔一脸困扰。在这个以极其滑稽的方式前进的集团的中心,贝尔明明被这样照顾着,却产生了一种被遗忘的感觉。
「好热……」
她喃喃自语,却没有人听见。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措施会刺激到贝尔对自己外表的自卑。
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刻意隐藏起自己的外表。而这种感情之所以没有变成一纸之隔的不快,或许是因为基尼斯他们在毫不客气地笑吧。所谓的玩笑,在这种时候拯救了贝尔。
即便如此,这种被遗忘的感觉难道就没有办法消弭吗?就在贝尔对一切都感到疏远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穿过了广阔的市场,平安地到达了目的地。
道路两旁都是乱七八糟的小摊,大型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正悠闲地吃着草。坐在车座上的长脚族(F r o g g y)男子朝这边挥了挥手,米斯特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快,快上车。」
米斯特理所当然地让贝尔先上甲伡花(T u m b l e r)。她的那个样子,在贝尔看来也很滑稽。但贝尔什么也没说,她只想尽快脱下衣服。贝尔默默地坐了进去,把剑放在最里面的座位上,解开了衣带。、
「我已经受不了了。」
她悄悄对坐在一旁的贝涅说。
然后,她又环视了一圈甲伡花(T u m b l e r),吓了一跳。座椅被矫正成左右对称的样子,窗户上镶嵌着水玻璃,可以根据需要打开或关闭。车厢内还备有分别封住了冷气和暖风的水晶,用作冷暖气设备,地板上还铺着地毯。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风景在移动,但是几乎没有上下晃动的感觉。若不是花费了很大工夫培育出来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的话,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真厉害。」
贝尔再次对贝涅小声耳语道。
「据说是他们家族引以为豪的东西。」
贝涅的回答非常干脆。对于身为上级剑士的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在贝尔看来,这样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无疑是米斯特一族繁荣的证明。
而现在,这种繁荣以一位首领的死为界,即将开始衰退——贝尔有这样的感觉。而同样的感觉也表现在了严肃地凝视着风景的米斯特的脸上,仿佛光辉背后的黑暗一般。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基尼斯却很悠闲。他在米斯特旁边迅速打起了瞌睡,一副对米斯特一族的繁荣毫不在乎的样子。贝尔不由得再次佩服起他来。与这豪华的车(B u s)起到的作用相反,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米斯特的心情,这让贝尔明白了为什么米斯特会对这位万年中级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抱有好感。
在车夫弹奏的弦铁声的引导下,甲伡花(T u m b l e r)沿着下位西(U n d e r W e s t)的城区而下。贝尔知道它要出城了。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景象。是城中的街道。贝尔第一次来到都市(P a r k)时的街道,在她眼前反向穿行而过。当建在城市入处的一家酒馆在贝尔的视野中从左向右消失时,她的心中感到一种近乎于怀念的对过去的思念。
<阿玛莱特旅馆 新装(C r e s c e n t)>
广告牌上的这句话清晰可见。
没过多久,它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只有贝尔嘴角那一抹不知是不是苦笑的笑容留了下来。回想起来,那里的乱斗才是贝尔第一次在都市(P a r k)里挥剑,也是她亲身体会到旅行的诅咒之形式的契机。
(哈吉斯…对,那个老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那位直率的老板,会怎么处理自己留下的那些因打坏了店而当作赔偿的硬币(D e n a r i i)呢?恐怕早就花光了吧。那是一笔不想让人留在手中的硬币(D e n a r i i),只要有人用,对贝尔而言就是救赎。
在贝尔的思绪纷飞的时候,甲伡花(T u m b l e r)已经离开了都市(P a r k),驶上了黄砖路(Y e l l o w B r i c k R o a d),不久又驶上了丘原,朝着一个不知道的方向驶去。
不知不觉间,贝尔也和基尼斯的样子一样迷迷糊糊了起来。突然,她被贝涅的声音吵醒。不知不觉间,甲伡花(T u m b l e r)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贝尔“嗯”地伸了个懒腰,心中仍存那追忆般的思念,走下了甲伡花(T u m b l e r)。
这一次,她只在剑上裹了布,自己不打算再戴兜帽了。米斯特或许也认为没有那个必要,所以谁都没有说什么。说实话,贝尔松了一口气。她再也不想穿那种滑稽的衣服了。但是,她的这个行为后来却招来了灾难。
贝尔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据说是被称为剑之苗工房(S p a d e F a r m)的地方。别名是,剑之墓地(S p a d e T o m b)。
这里是将被打碎的剑埋葬,然后等待其再次长出钢之树的地方。幼苗经过精心培育,按照不同的种属进行了分类。从各处设立的工坊中不停地发出炼钢的独特声音。四周围着栅栏,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集落一样。
在米斯特的带领下,贝尔他们向这个集落(F a r m)的看守者轻轻打了声招呼,然后向剑之果园前进。
那些连枝叶都是钢的树,实际上纯度和质量都很差。只有果实是钢的树才是上品。而这里到处都结着五颜六色的钢之果实。毫无疑问,这里是“恶(U n d e r D o g)”的重要据点。正因为有这片能制造出大量优质的剑的土地,“恶(U n d e r D o g)”才能对“正义(T o p D o g)发起挑战。
那么,让属于“正义”的贝尔一行人通过这么重要的地方,难道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对于如此询问的贝涅,米斯特悄悄说道,
「我们战斗的对象是剑士,而不是剑作家。如果这里被摧毁的话,“恶”固然会受到打击,但“正义”也是一样的。」
据说,也有很多“里面”的剑作家会购买这里栽培的钢之果实。
如果这个地方消失了的话,从结果来看,“正义”能做出的剑也会受到影响。而且,摧毁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好处可言。无论善恶,神之树都只会为剑士的战斗付出硬币(D e n a r i i)。在没有得到神言的情况下,即使烧毁这个尚未被铸成剑的钢之果园来打击“恶”,也什么都得不到。
(无论善恶,都在神言之内吗…)
贝尔这么想到。难怪这里的看守者们也不会去做多余的事。他们只会对强盗瞪大眼睛,做梦也没想到“正义”的剑士们会攻打这里。
「这个,该怎么说呢……」
基尼斯突然嘀咕道。他的语气格外沉重。仔细一看,他那张刚才还悠然自得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沉思般的严肃表情。
「怎么了?」
贝尔有些吃惊地问。
这时,基尼斯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耸了耸肩。他说,不久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好好说的。和平常一样,他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哎,米斯特也会不高兴的吧。)
贝尔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继续向基尼斯发问。就在这时,贝涅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突然弹起,呈现出一副警惕的模样。
怎么了——?
贝尔并没有问出口。她也效仿贝涅,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同时用后背感受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感应。
「有一种被抢先一步的感觉。」
贝尔低声说道。
贝涅无言地点了点头。
基尼斯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他没有跟领头的米斯特等人打招呼,就这样悠闲地继续走着。
突然,米斯特停下了脚步。所有人也都跟着她停下了脚步。忽然,从树林中蹿出了几个人影,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人影几乎是从左右两侧同时出现,一两个人转眼间变成了七八个人。所有人都拿着剑,慎重地将贝尔她们围了起来。话虽如此,他们却并没有绕到后面。基尼斯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瞥了一眼来时的路。
对方的目的是想让他们现在就调头回去吗?贝尔意识到,自己并不认为现在这个事态有多么危险。否则的话,她早就对阻挡在周围的人泛起杀意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让开。」
米斯特锐利地说道。这时,对方的人数已经轻松超过了二十人,在道路上呈一字排开,相当有气势。不过相对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非常狭窄。如果所有人同时拔剑的话,只会演变成伤到自己人的情况。这么一想,贝尔就更不会觉得不安了。
一个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走到了最前面。他的手里握着剑斧,斧刃朝上,也就是说没有攻击的意志——至少现在没有。
「是拉布莱克=贝尔吗?」
男人问道。他连看都没看米斯特一眼。就算是贝尔,也能看出来此刻米斯特的愤怒。米斯特把手伸向剑,站在贝尔身前,挡住了男人的视线。
「你想让我们颜面尽失吗…」
她目光严肃地瞪着男人。
「这些人是来吊唁的。他们是来吊唁我们的首领的。你们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客人。客人之间如果做起了傻事,我们的面子要往哪搁!」
但是,男人只是疑惑地看了看米斯特。
男人的两侧站着两个长相酷似男人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这三人大概是兄弟吧。站在前面的则是大哥。看起来这三个人就是这个集团的头领。忽然,贝尔觉得自己好像对这些人有印象。
既然会指名自己,那么应该是在哪里遇到过吧——她这么想,
(啊,是吗)
贝尔拍了拍手,点了点头。她对贝涅悄悄说道。
「他们就是被我击碎剑的那些家伙。」
是贝尔在救出养父母的时候,或者在各种剑斗的场合,与她战斗过的人。贝尔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人群中找了一下,发现之前自己在阿玛莱特酒馆打倒的那些弓瞳族(S h a r p E y e s)的青年们也在其中。与叫嚷着要斩杀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那时相比,他们的表情格外平静,身上也没有想要凭借人数优势来袭击贝尔的杀气。
「所有人都是吗…」
贝涅不由得发出感叹。看着打倒了这么多的剑士,甚至不去特意努力回想就想不起来谁是谁的贝尔,他的表情已经超出了赞叹或者惊讶可以形容的范畴。
「大概吧。」
贝尔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嘛,反正换我的话,我会直接把这种事交给军师大人处理。」
然而,被点到名字的基尼斯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只是呆呆地打着哈欠。
他甚至几乎没有把正在和男人激烈对视的米斯特放在眼里。
「这件事与您无关,请您不要插手。」
男人不耐烦地说道。
「你说什么?」
「我们想与你比试一番」
他无视米斯特,对着贝尔说道。
贝尔瞪大了眼睛。“比试”与“居合”不同,是一种非常普通的剑术比赛,而不是互相残杀的那种,在这个“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可以说是日常。果然,男人开口了。
「我们的剑已经被打碎了,现在,我们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力量,仅此而已。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发起一场没有怨恨的剑斗。」
但还没等贝尔开口,米斯特就站到了男人面前。
她摆出一副马上就要拔剑的架势。
「什么无聊的歪理。别小看长脚族(F r o g g y)的米斯特啊。虽然你们嘴里那么说,但是这个人数是怎么回事?是想凭人数优势取胜吗?」
「并不是。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与贝尔比试。其他人并不是来为此而来帮助我们的。」
回应米斯特的架势,男人也自然让手中握着剑斧斧刃朝下。两人之间很明显已经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总觉得有些奇怪。贝尔歪着头盯着米斯特的后背。男人说的话非常认真。带着这么多人拦路确实是危险的做法,但男人们并没有将他们团团围住,一齐攻击。既然说是比试,那么实际上要战斗的就只是其中的几个人,其他的人就像是剑乐的观众一样。他们既没有一个接一个拿起剑,所有人都摆出战斗的架势,也没有说要根据贝尔的回答马上就在这里挥剑。只是比试的话,随时都可以进行。
尽管如此,米斯特却气势汹汹。再加上男人故意轻视米斯特的态度,让现场的气氛变得非常凶险。再这样下去,原本并不想拿起剑的人也不得不拿起剑来。
「米斯特啊,你的固执有时也会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从正在沉思的贝尔耳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金巴克殿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所以,已经没有米斯特出场的机会了——是这样的意思。
糟糕。贝尔意识到了危险。不该对现在的米斯特说这种话的。同时,贝尔也终于理解了现在的事态。说到底,这是米斯特的固执造成的。她想起贝涅在船上对基尼斯说过的话:如果是死去的那位大人的话一定能做到的……或许正是样的想法,现在化为了米斯特心中的固执,把她逼上了无谓的纷争。
叮。贝尔被拔剑而出的坚硬声响吓了一跳。米斯特的手中握着白银之剑。被严苛养育的那把剑刃,带着EVREN的刻印(S p e l l),鲜明地刺穿了风景。那是意味着勇气与胆怯(E V R E N)的刻印(S p e l l),但是现在,米斯特的行为已经过于向蛮勇的方向倾斜了。她的族人也不得不站在她的两侧,把手放在剑上。
必须有人来遏止这个事态。就在贝尔痛切地这么想的时候。
「啊,对了。」
基尼斯突然大声叫道。
大家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思索着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的指挥剑(S c h w e r t)也被米斯特打碎了。」
基尼斯竟然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哦哦,竟然如此。对剑士来说等同于生命的剑被打碎了,这事儿怎么能容忍呢!」
贝涅立刻迎合着他。
「考虑到这种情况,敌我之分一目了然。我等应该处在的位置也不言而喻。」
「好,我也来帮你一把。」
话音刚落,基尼斯和贝涅两人就朝着“恶”之剑士们走去。
「等,等下…基尼斯!?」
这两个人将米斯特呆呆的呼唤当成耳旁风,向男人们搭话,
「哎呀呀,各位,我们也来和你们一起战斗吧。」
「对我们来说,在加入“正义”之前,我们就已经从剑中找到了快乐。我们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
「不……我们……」
看着领头的男人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样子,贝涅放下背上的行李,拿出一把大得惊人的弓,男人顿时被那威风吓得说不出话来。
「对了,贝涅,你的剑是不是也被贝尔打碎了?」
「哦,这么说来确实没错,那就更不能忍了。」
说着,贝涅把水晶弹丸装进弹匣(B a r r e l)里,用力地拉起水钢之弦。他的动作非常随意,却又非常迅速,没有留给别人阻止的时间。
「你们!」
米斯特爆发了。她满脸通红地怒吼着。她根本不在意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剑斧,叫喊着马上就要砍向基尼斯。
「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如果你去了那边,那我怎么办?」
「你也过来不就好了吗?你不是也有很多同伴被贝尔打倒了吗?」
基尼斯用最随意的语气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什么…」
米斯特哑然无语。终于,她失望地垂下了肩膀。太荒唐了,她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愤怒,呆住了。
「什么啊,只有我一个坏人吗?」
贝尔嘟囔着。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米斯特一族的人对着一脸怅然的贝尔窃笑。
「来吧!」
听着基尼斯突然的喊叫,剑士们的手抖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要拔出剑,又慌忙住了手。这时,基尼斯的怒吼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有这么多的人的话,就有可能向那个拉布莱克=贝尔报一箭之仇!她斩杀了威胁卡塔库姆的提香,杀死了与提香同为中央区(C a s t l e)四大剑士的基尔。现在,就向那个碎剑少女展示我们的傲气吧!」
听到这句话,“恶”之剑士们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斩杀了基尔……?」
「那个赤发鬼吗?」
「等等,那家伙不是不会在战斗中杀死对方吗?」
「笨蛋,比起这种事,我们现在才更危险啊。」
「你说过只是比试而已,所以我才…」
面对着吵吵嚷嚷的剑士们,基尼斯又喊了一声。
「既然身为剑士,那么就总有一天会被手中的剑断送性命吧。但是,如果害怕的话,就会失去身为靠剑生存之人的立足之地!贝涅!」
「说得对,以我射出的箭为信号,大家团结一致打倒她!」
「等,等下,我们……」
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慌忙想要阻止,却被基尼斯异样的尖叫声打断。
「去吧!为了报一箭之仇!就像那个连剑一起身体被切成两半的基尔一样,果敢地去对抗吧!」
「…喂喂。」
贝尔呆住了。
基尼斯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对米斯特的讽刺。“恶”之剑士们并没有那么憎恨贝尔。他们只是做了剑士该做的事而已。但是米斯特却把这当成威胁,固执己见。为了顾及家族的面子而轻视对方的,反而是米斯特。
仔细一看,米斯特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她一脸生气地盯着翻着白眼、吵吵嚷嚷的基尼斯。看到米斯特的表情,贝尔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落寞。
如果心中没有被信赖的人确切支撑着的实感,米斯特就不会露出现在那样的表情。贝尔多少明白了这一点。
「切。」
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永远是一个人啊——贝尔因此而感到落寞。对这样的自己,她发出了苦笑。
贝尔毫不费力地解开了剑带(S t r a p)。铁环哗啦一声落下,剑离开了她的后背。在剑的尖端刺入地面之前,贝尔用手握住剑柄,画出大大的弧线,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挥舞起来。布料从举起的剑刃滑下,轻轻地飘在空中。
看着这把巨大的剑的威容,“恶”之剑士们,甚至连米斯特都战栗不已,看得入了神。
贝尔无言地微微一笑。那是堪称狰狞的笑容。既然事以至此,那么自己也奉陪一下吧。就算真的打飞一两个人也没什么问题吧。贝尔意识到,在场的所有人,她都不能斩杀。她也没有打碎他们的剑的想法。
「贝尔……」
米斯特慌忙想要制止她,却被基尼斯大声打断了。
「你终于握住了剑啊!贝涅,开弓!」
他大喊一声,贝涅随之把弓拉得嘎嘎作响。那正是适合这紧张氛围的高亢声音,“恶”之剑士们就那样保持着做了一半的姿势僵住了。
「等等…」
有几个人想阻止贝涅,缓缓地伸出了手。
叮。水晶的子弹射出的声音也响亮无比,让“恶”之剑士们不得已拔出了剑,基尼斯的尖叫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可以说是轰鸣。
“恶”之剑士们一齐拔剑,但奇迹般地没有伤到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抱着保护自己的态度向后退去。每个人都产生了贝尔向自己扑过来的错觉。情况一片混乱。“恶”之剑士们有人互相撞在了一起,有人摔倒了,有人想逃跑,有人抱住了队友的脚,有人跌坐在地,有人半推半就地想往前冲,有人被撞倒。
这时——
朝着天空缓缓射出的水晶子弹落了下来,贝尔轻松地用手接住了它。
「什,什么…?」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剑士们都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纷纷站起了身。
而在他们的眼前,贝尔蓦然站立。她环视着吓了一跳的剑士们,把子弹递给了贝涅。剑已经被她收在了背上。
「很好的剑啊。」
贝尔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叹。
剑士们所拔出的剑与斧,每一把都是一看就知道的优秀作品。每一把剑的构造都灵活地运用了钢的特性,清澈的铁肌自不必说,剑的气息也与握剑之人正好吻合,没有显露出别捏的尖锐或沉重的样子。
虽说这些剑现在还尚显年轻,但它们作为壮剑被培养出来的壮丽姿态,以及握剑之人的样子,似乎都能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一般的剑作家是做不出这样的剑的吧。这些剑很有培养的价值。」
「啊——啊……多亏你……把我的剑弄碎了,我才得到了这把剑。以此为契机,我反而得到了更好的剑,真是出乎意料。」
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说道。他一脸窃喜的表情抚摸着手中的剑。
「嗯,太好了。看来我没有被怨恨啊。我也得好好感谢一下这个剑作家才行。那么,看来我们能好好比试一番了。」
「那么,我们…」
「一会儿再说吧。要对米斯特保密哦。」
看着将手指竖在嘴唇上的贝尔,男人们苦笑起来。
贝尔也笑了起来。她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剑。看来,每一把剑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每一把剑刃的形状中都蕴含着一种莫名的亲和力。
突然,从男人们背后,有人叫住了她。
「什么嘛,真没出息。」
他的口气就好像一直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切一样。贝尔怀念地回过头,对声音的主人笑了笑。
「嗨,克劳德。」
看到克劳德的身影,贝尔的笑容僵住了。他右手拄着拐杖,歪着一边的身子走了过来。
「你的…腿……」
「嗯?啊。是啊。只是迈不开了而已,还好吧。」
克劳德满不在乎地用拐杖尖轻轻敲了敲已经无法再踏上战场的右腿。贝涅、基尼斯,以及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贝尔抱歉地皱起眉头。
「是在卡塔库姆的战斗中吗…?」
克劳德点了点头。
「算了,别放在心上。在这里工作更符合我的性格。」
他朝着剑士们的剑挥了挥没有握杖的手。他的举止让贝尔大吃一惊。
「在这里工作…」
「是我锻炼了这些家伙的剑,矫正剑铁和栽培剑苗都是我做的。」
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贝尔,克劳德很开心地笑着说,
「嘿嘿,夸夸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你在说什么啊?」
不知什么时候,米斯特走到两人身边,怒气冲冲地皱起眉头。然后用冷淡的眼神环视大家。
「闹剧结束了吗?那就赶紧走吧。我没开玩笑。真是的。」
她以严肃的语气,快步走在园道上。
望着她的背影,克劳德低声对贝尔说。
「太固执了,那家伙。我现在变成了这样,金巴克大人也死了。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即使是对他们不甚了解的贝尔,这句话也在她心中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