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以这把剑为誓,向众人发起质询!质询各位,是否想要成王!」
在损毁严重的“玉座之间”——
在众多的参观者中,首席剑士夏迪·加普锐利的呐喊声响彻全场。
参观者多半是剑士。其他的人也是一看就知道是上级人士的各种乐者或传承者。大家都避开破坏的痕迹站在舞台上,诚挚地参加这个仪式。
舞台上,加普站在最前方环视着观众,他身后站着超过百名身穿黄牙(I v o r y)外衣的神官团,神官们带着严肃的面具并排站立。
加普用走过场一般的动作环视了一圈观众,然后,就像是为了让观众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动作一样,慢慢地拔出了那把剑。
叮——清脆的拔剑之音(U n c o r k)划破了寂静。
「若有人想要成王,就上来与我与一决雌雄!」
响应加普的呼喊,哇啊…怒涛般的欢呼声响了起来。
在欢呼声的推动下,剑士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一脸紧张地把手放在剑上。转眼间。面对站在舞台上的加普,数百把剑突然被拔了出来。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用剑尖指向加普。面对高举着淡红(I m p e r i a l)宝玉,亮出王国之剑的加普,所有的剑士都将剑尖朝下,或者指向自己的腹部和胸口,而将剑柄伸向舞台。
大厅里又是一片寂静
加普又扫视了一下剑之群。
(……真是太无聊了。)
他的心中涌起这样的想法。一切都是习俗。成王之人早已通过神的预定调和选了出来,在这个地方,没有人需要对此表示异议。
而且,为了在这里向人民展示王者的力量,派几个剑士登上舞台,与王以剑相交也是惯例。中央区(C a s t l e)的四大剑士,原本就是因此而得到了这样的称呼。四大剑士,指的正是为了替成王之人做出证明而被选中的人。
但是,四大剑士中有两人已经死去。另外,阿德尼斯因重伤缺阵。剩下的人只有加普自己。对他这位王的认可可以说是异常的迅速且顺利。
(何等的空虚啊…基尔,提香…和你们以剑相交,才是我等应有的荣耀…)
尽管如此,加普还是从剑士们中寻找着新的想要成为四大剑士之人。
剑之群依然和往常一样,一致地表示服从。
(没有办法…)
加普举着剑,慢慢绕到玉座后面,脚步自然慢了下来。他等待着叫嚷着要和自己剑斗的人。不久,在站在玉座后面的同时,他放弃了。
「成王之人和他的剑,就在此处定下!」
加普隔着玉座如此宣布,在观众席奉上剑的剑士们一齐收剑。收剑入鞘(C a s e – B y – C a s e)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欢呼声再次响起。
回应震动整个大厅的欢呼——
「旧王已死!」
加普以几乎烧焦空气的气势挥下了剑。这就是所谓的一刀两断。充满感应的苛烈剑击,完美地将绚烂的玉座劈成两半,将其击得粉碎。
(王,死了……)
刹那间,加普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或许,王就是这样被杀的吧。)
加普慢慢地把剑放回原处。当然,剑上没有些许缺痕。他挥舞着那坚固而鲜明的利刃,充满王者的威严,叫喊着。
「我就是王!在这里为我准备新的玉座吧!我也将遵从神的预定调和,终将己身寄宿于这棵神之树上!」
如此,参观者们敲打着手中各自的乐器,没有乐器的人则更大声地跺着脚,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们仿佛化为了一体的乐器,鸣动着。
在声音达到最高潮的时候——
在一片近乎狂热的欢呼声中,正在观察人民的加普,威严的王者面容上露出茫然的眼神。一切都是惯例,不会有一丁点改变。
(这就是城堡。这就是秩序……贝尔啊——)
自然而然地,心中的思绪化为对如今相距甚远的师妹所说的话语,被他在心中默念。
(在这个仪式之后,王的死讯将再次传达给人民。通过由城里的传承者统率的直属报社(D e a l e r)…至于王是如何死去的——具体的情况丝毫不会流出。人民能听到的,只有“魔(N í e h ö g g r)”出现了,在造成了破坏的同时杀死了王,而且那个“魔(N í e h ö g g r)”也毫无意外地死了的旨意……仅仅只会有这样的由城堡单方面发出的传闻(テルヒア)。谁都不知道这个大厅被破坏的真相,只会自顾自地散布谣言吧。)
(真相仅存于神的御枝之中,人民不可能知道。只要城中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继续保持着国家的秤动(B a l a n c e),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王一人的死,只会在喧嚣的风闻中渐渐模糊,被逐渐埋没……)
(贝尔啊…你勇敢的行为也会被若无其事地埋葬在黑暗中——这就是我,以及这座秩序井然的城堡的做法。)
欢呼声还没有停止,加普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仪式的同时,却已经无法抑制心中无数的思绪连绵不断地涌上心头。
(我想让你,看一看这副场面。虽然我知道你绝对对此产生共鸣——但是,我还是想把我今天站在这里的真正意义传达给你……)
加普心中的这句话,既像是像苦闷的低语,又像是在呼唤囚牢中的师妹。
(贝尔啊……所谓秩序,就是演技。所谓演技,就是扮演神所赋予的角色。我要赌上自己的全部存在来扮演王这个角色。这个乐园世界中的所有人,都遵从着神的安排。你也无法摆脱这种存在方式。想将“自由”的角色分配给自己,是不会被允许的。)
加普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他更高地举起剑,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声音之重压,感到了一种近乎陶醉的沉痛之情。
(秩序的舞台,是由神所分配的角色和其演技的预定调和组成的…因此,我们必须让神来分配“支配人民”的角色。只有这样,神才能真正地统领我们,我们才能作为人民拥戴着神,才能确保得到一个充满着预定调和的乐之意志的世界。当那秤动崩坏的时候——就意味着乐之意志迷失了,神忘记了分配给我们角色,绝对的意志形态便会化为暴力袭击人民……)
然后,加普慢慢睁开眼睛,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在舞台的下摆,雪莉率领着歌士团和紫衣神官团,正在观看这个仪式。她的脸面无表情,却满溢着哀伤,祝福的姿态与苦恼而心痛的模样互为表里。雪莉静静地凝视着加普。
(雪莉…)
不知何时,替神传达将加普置于神与民的夹缝之中,将他送入神之树的神言成为了雪莉的任务。这是对神的祭祀,是献上人民之王者的行为。
而在那个时候,加普就会死去,成为新的存在,在神之树中重生。到时,玉座就会成为加普的真正墓碑,冷冷地端坐在这个大厅里。王是终结了死亡之人,是向所有的人民,展现面向神的存在方式之人。
(贝尔啊——王就是奴隶。对神来说,王就是奴隶。在孤独中意识到特权——这种奴隶的思想,是成王之人唯一的存在方式。我成为了王——成为了身为秩序之源的奴隶。)
加普勉强将雪莉从自己的视野中移开,转向观众。
在他的目光下,被砍断的玉座支离破碎,装饰散落一地,镶嵌其上的时计石(o'c l o c k)露出干枯的黄砂(S a n d Y e l l o w)之色,发出Lin、Lin的寂寥声响。
(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主张着真正的正义的这个秩序。而且,我还必须守护它……。为了不让这个秩序变成暴力侵犯人民,必须有人来守护它…)
加普咬紧牙关,露出狰狞的笑容,向观众举起了剑。
(贝尔啊——我怎么才能让你这样的人改变心境,作为一个剑士遵守这个秩序呢?但是,如果不改变的话,你就永远是牢囚。至少暂时……请你在演奏通往旅行的“钥匙”之前,遵循这个秩序吧。神分配给你的角色,已经决定好了。和我一起,最重要的是——作为另一个王女,站在雪莉的身边吧…!)
(神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 ——就是一切的象征。违背了神,只适用于自己的独断的“剑和天平”的存在是绝对不可能被承认的。贝尔啊——别让我杀了你…)
然后——
最后,加普环视了一圈观众,回头望向神之树,宣告仪式的终结。
就在这时。
加普突然感到自己的体内传来一股莫名其妙的猛烈冲击。
在尚不明其真面目的情况下,他的脚就自然而然地向神树靠拢。
(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仪式,满怀期待地注视着成为新王的加普的举动。加普猛地睁大眼睛,凝视着神树。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意志将自己心中各式各样的想法全都吹散了。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正对着耸立在眼前的大树,目光中带上了畏惧。
「作为神的巫觋…」
半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另一半则是出于完全不同的意志——他的嘴以不可思议的状态发出了低语。
「传达…神言…作为新生的王的一步…找出…」
什么!?加普无声地叫道。
「找出旅行的“钥匙”…」
被观众的声音盖过的这个声音,只勉强传达给了加普一人。
(我,听到了神言…但是…这是…)
该如何形容呢,该说是细得可怜的低语吗。加普看向雪莉。他感觉到从自己的口中又在发出神言。他愕然了。但是,雪莉却一脸平静,丝毫看不出听到了这神言的样子。
对加普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的冲击。这是连雪莉都没有听到的神言。这意味着这个神言只会传达给身为王的加普一人。然后,这个时候——
「破坏它…」
加普清晰地听到了从自己口中说出的神的话语。
「“钥匙”在黑色的时刻,黑色的方位…能找到它的人,只有登上了玉座的兄王…能破坏它的人,也一样……」
(黑色的时刻,黑色的方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时刻和方位……但是——这…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贝尔啊——)
数重的思绪在加普的胸中碰撞,如闪电般火花四溅。但是,神言所降下的冲击却贯穿了他心中的一切思绪。
「将“钥匙”…破坏…」
那细弱的低语确实是如此说的。
加普慢慢地离开了神树。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头看着观众。没有一个人对加普的样子感到奇怪,就连旁边站着的黄衣神官们,也是如此。
加普一边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感觉中——
一边完美地完成了仪式。
2
刻上了火之刻印(S p e l l)的蜡烛发出噼啪噼啪声音燃烧着。那是放置在牢房门旁的蜡烛,是在时限来临之前永远不会熄灭的蜡烛。
那烧焦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过了紧紧关闭的铁门的缝隙。
贝尔蹲在床上,抱着损毁严重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执拗地把脸伏在两膝之间,如今,她只能把火焰的声音听作心中的疼痛。
囚牢就是这样的地方。每当贝尔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奔赴某处之时,囚牢就会在伤害贝尔的同时,保护因受伤而哀叹的贝尔,造访于她。
第一次,是贝尔拿到“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时候,那时的她一直在等待着别人的迎接。第二次,贝尔凭自己打破了那扇门,最终得到了剑士的资格。而这第三次——
贝尔在黑暗中游荡。
在无边无际的、让心灵受伤的黑暗中,贝尔不断地沉沦下去。
而负责治愈贝尔,给她准备衣服和食物,还把房间布置得像宿舍一样的,竟然是紫衣神官们。
门上的窗如今虽然已经从外侧关闭,但在那之前,窗户内侧就已经被美丽的紫布塞住了。是一名神官撕开自己的衣服,防止变成牢囚的贝尔被狱吏看到而做的。因为那布源自神官的外衣,所以狱吏也无法取下。
不仅如此,在执行公务的时间,她们也频繁出现,照顾着贝尔的周边,就好像贝尔是王族的同胞一样。
她们——紫衣神官虽然都是女性,但也是城堡中“剑与天平之间(P u b l i c o f J u s t i c e)”的“舞蹈之间”的主宰。有着特权的她们之所以如此庇护贝尔,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发生在“玉座之间”的那件事。
是贝尔让雪莉免于亲手杀死自己的父王——神官们为此而向她表达感谢。同时,这也是神官们为了缓和绝对无法违抗神明的自己,以及自己所服从的城中歌姬的心痛,能表现出的仅有的诚意了。
在“玉座之间”看到了贝尔勇敢身影的她们,不管自己在神官团中的立场会变得多糟糕,完全不顾惊慌失措地大声呵斥她们的这个牢囚之塔( M i s c a s t T o w e r)的狱卒,擅自把囚牢变成豪华驿站的房间。不仅是贝尔,同样是囚牢的基尼斯和贝涅也一样被她们照顾着。
每到吃饭之时,她们都送去亲手做的饭菜,为他们洗衣服,将他们红色(C a m e l l i a)的战斗服装(G l a s s W a r e)洗得干干净净,叠在无视狱吏擅自搬来的桌子上。
简直就像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房间一样,反过来说,也像是可以永远在这里安息一样。
但是——
如此的良苦用心,如今完全无法传达给贝尔。
因为受了太多的伤,再加上一直伴随着自己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遭到了剧烈的破坏,贝尔做不到再次敲碎大门逃出去了。她只能陷入自己的内心,在那黑暗的深渊中不断沉沦。
到底过了多久呢——
突然,一颗石子被投入了那寂静的黑暗之中。
贝尔猛地睁开眼睛。
自己听到了开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的目光从内心的黑暗移向了现实世界。
嘎…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贝尔的手紧紧地攥着膝盖。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她漆黑的瞳孔中夹杂着太多的感情色彩,让人一时间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阿德尼斯…」
贝尔的声音尖锐而沉重。
阿德尼斯开着门,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他柔美的风貌之中,仿佛带上了一股凝结的冷气。那是一张贝尔从未见过的脸。深红的头巾(B a n d a n a)遮住了他的表情,虽然是青年的脸,却似乎能看到壮龄的皱纹。
「抱住剑的形骸不放,这姿态便说明了一切。」
阿德尼斯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既不是劝说,也不是教导。
「所以你才会输给我。如果说,阻止力量的发挥,将力量隐匿于想要将其探清之人的视野之外,就是所谓的牢狱的话,你自己本身就是一座牢狱,贝尔。」
贝尔眯起了眼睛。
和煦的阳光透过附近的窗户,洒在贝尔和阿德尼斯之间。但是,因为那淡淡的光线,阿德尼斯的身影反而好像被影子遮住了。只有缠在他双臂上的绷带浮现出异样的白色,仿佛化作了一种不祥之物,正朝着贝尔靠近。
「所以呢?」
贝尔露出危险的气息,说道。她竖起了脖子。
「你来干什么?」
阿德尼斯无言地走向贝尔。
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从贝尔的背上窜过,让她浑身发毛。阿德尼斯带着不祥的影子走了过来。他缠着绷带的手,只有绷带所在之处显露白色,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样子向贝尔摸了过来。
突然,阿德尼斯猛地向后一跳。
同时,剧烈的吼声响起。房屋中的家具都为之颤动,贝尔的手心里充满了力量,那力量足以让这狭小的房间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贝尔站在了地板上。
「别碰我!」
在那之前一直以残骸的姿态示人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现在虽然依旧残损了,但是却充满了白银的光辉,瞬间呈现出尖锐而优美的刃形,制止了阿德尼斯的动作。
「我和“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都还没有死!」
「……总有一天会彻底腐朽,只是时间问题。」
面对大声叫喊的贝尔,阿德尼斯慢慢地回答。
贝尔的目光充满愤怒地盯着阿德尼斯。尽管咆哮之音更加响亮,但阿德尼斯那刻薄的低语清晰地敲打着贝尔的耳朵。
「将力量从形骸中解放。」
他慎重地弯下腰,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他那被绷带包裹的,感受不到任何感情和温暖的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地板上。
「这…就是我作为弟王(F a t a l e)的第一个工作吧。」
说着,他又退了一步。
贝尔紧握着满溢着咆哮的剑,来回打量着放在那里的小瓶子,以及图纸一样的东西,还有阿德尼斯残酷的面无表情。她不禁想要哭泣,但是咬紧牙关忍耐着。愤怒和悲伤同时猛地涌上她的心头。
「你在效仿什么,阿德尼斯!你为什么带着这种东西!」
阿德尼斯用沉默当作回答,将手搭在门上。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这样。贝尔想要大叫。这个男人总是把最重要的事情吞进肚中隐藏起来。也不知道这样做会给贝尔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个、笨蛋…」
在悔恨中,她只说着这样的话。
阿德尼斯没有再靠近,剑的吼声渐渐低沉下来。
突然,阿德尼斯低声说道。
「我等着你…」
贝尔吃了一惊.她仿佛听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阿德尼斯的声音。但当贝尔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门已经再次关上了。
狱吏为门上锁的声音沉痛地敲击着贝尔的耳朵。
阿德尼斯的脚步声就这样远去了。剑也完全停止了咆哮。贝尔慢吞吞地看向放在地板上的小瓶子,以及下面的图纸。
小瓶子里,透明的灰粒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火焰烧焦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传进贝尔的耳中。
3
加普率领着黄色的神官团,在城中快步地巡视着。
「还没找到吗?」
对看着从对面走来的黄色神官们,加普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焦虑,说道。
从刚才开始,他就不停地在城堡里——尤其是派出主宰着这个“剑斗之间”的神官仔细地探索由三个大厅组成的“剑与天平之间( P u b l i c o f J u s t i c e)”。
「除了负责剑乐的人以外,所有黄衣(H i s t o r y)的神官团都要来担任这个任务。」
「是!」
「无论如何都要在王的葬礼开始前找到!」
「是!」
简短地回答后,神官们立刻向六方出发,只剩下两三个贴身护卫跟随加普,最终,加普命令他们也分头行动。
「黑色的时刻,黑色的方位…」
加普一脸严肃地嘟囔着,自己则走向了“玉座之间”。这里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他已经向这里派出了数十名神官。
「没想到,住在城堡中的我们,竟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加普穿过为了修复工作而大大敞开的大厅入口,咬着牙,感到一阵眩晕。
「……但是,我一定会找到的。」
神言确实说过,只有王才能找到它。就好像找出它便是加普在成王之路上的最后一道试炼一样。
(但是——找到之后呢?)
站在通往舞台的青玉(S a p p h i r e)花道上,环视着因修复工作而嘈杂无比的大厅,加普感到自己又被一种茫然的思绪包围了。
(要把它打碎吗…?那又是为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那样做意味着他将要亲手破坏自己师妹贝尔的夙愿。
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那种事。
但是,否定神言,也就意味着否定自己成为了王。
(不管怎样,现在首先要找出“钥匙”……剩下的事,之后再说。)
由于加普也弄不清自己心中这种无法捉摸的茫然思绪,所以他甚至没有告诉身边的神官团,他对他们所下的命令是出于神言。
(但是…我还能再一次听到吗…?还能听到神的话语吗…)
束手无策的加普眼中,突然映出了在舞台上率领着歌士团歌唱的雪莉的身影。
此时,加普才意识到自己在听歌。就好像听歌才是他来到这个大厅的目的一般,加普听着这被称为“天秤座(L i b r a)”的建设之歌。在王陷入狂乱之时,神所命令的、被称为“射手座( S a g i t t a r i u s)”的歌是一首只为了破坏的歌,而与之相对,“天秤座(L i b r a)”是一首触动物质的记忆,赋予其生命的治愈之歌。
伴随着这首歌,许多建乐者和工乐者正在忙碌地进行修复工作。
悦耳的歌乐萦绕在加普身边。顿时,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加普知道,正在歌唱的雪莉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她唱出的这首歌,可以说正在掩盖“贝尔代替雪莉进行战斗”这个事实的痕迹。唱着否定着贝尔的存在的歌的雪莉,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封闭于哀伤之中,可是,她却又只能从歌声寻找到“乐”。陷入如此苦恼之中的雪莉率领歌士团唱出的歌声悄悄地在加普的胸中掀起了波澜。
加普的再次在心中苦闷地低语。
(贝尔啊——)
突然,有人对着他的背影说。
「首席剑士殿下还是那么忙啊。」
听不出来者的口气是殷勤还是粗暴。与以前相比,他似乎更加擅长落井下石了。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无谓地嘲笑对方,取而代之的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
「已经能动了吗?」
加普回头问向阿德尼斯。
「勉勉强强吧。」
阿德尼斯微微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臂,简短地回答道,态度依旧十分冷淡。
无论是雪莉还是阿德尼斯,似乎都以这种封闭了心灵的存在方式,在扮演着神所分配的角色,将自己的心冷冷地封闭了——这么一想,加普就难以抑制地想要去劝说对方,但是他强行压下了这份心情。
这种时候,劝说只会被理解为强迫。更重要的是,对方估计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的劝说吧——接受赌上自己的全部存在来扮演神所赋予的角色这件事。然后,将无法挽回的冷淡深深植入自己心中吧。
(对我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加普脑海中的一隅浮现出基尔的身影。
「贝尔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对你来说,这个角色也很辛苦吧……」
「别在意。如果说必须要有人杀死贝尔,那么挥剑的人一定是我。」
「你还是老样子啊。」
阿德尼斯的嘴唇微微上扬。
「就像进攻卡塔库姆时一样。如果有人要杀死我的亲人,那么那个人就应该是我。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是同类。」
「嗯……」
「被我称为同类,你一定很不愉快吧。」
「某种程度上是的。作为剑士,作为剑士,我无法认同你的地方只有一点。」
「我知道。」
为了转移话题,阿德尼斯浅浅一笑,环视着大厅说道。
「对了,为什么本应在“剑斗之间”的黄衣(H i s t o r y)神官团会有那么多人在这里?如果是率领着歌士团的紫衣(M e m o r i a l)神官团倒还好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还不能说。我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
加普斩钉截铁地说道。
「别让我担心啊。」
接着,阿德尼斯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讽刺的微笑。突然,他说道,
「喂,加普,在王的葬礼上,你能不能把那把卡塔库姆的宝剑带来?」
「……哦?」
加普的笑容中流露出无畏的严峻。
「你没有忘记相应的条件吧?」
「当然。如果你把剑拿过来,我可以宣布我是弟王。」
「宣布…?」
「是啊。总有一天,我必须这么做吧?」
「你,打算把剑都还回去吗?把迄今为止夺来的所有剑都还回去吗?」
「也不是不行。就看你了。那个时候,也将成为我最后一次能对这个国家提出怀疑的机会吧。」
「提出怀疑?你觉得我能允许这种事吗?」
加普的眼神带上了锐利。阿德尼斯扬起了嘴唇。
「你之所以如此重视秩序,是因为你对此抱有危机感。」
「……」
「身为王弟,我将用我的怀疑来承担那个危机——承担秩序背后的阴影。而你就只要安心地沉浸在光辉的部分中享受荣光就行了。这就是我想说的。」
「不逊的家伙。」
加普突然笑了。他第一次责备了阿德尼斯的态度,同时也第一次对阿德尼斯产生了类似信赖的感情。加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情,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有着背叛贝尔的罪恶感。
阿德尼斯敏锐地注视着加普的样子,突然发出低沉的声音。
「喂,加普……我并不能直接听到神言。」
「…嗯…」
「即便如此,我也能成为弟王吗?总有一天,我也能听到神的话语吗?」
「用你的内心去接受神所赋予的角色吧。」
加普严肃地说道。听他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这样,你就能真正地成为城中的主族了。」
阿德尼斯点了点头。他出乎寻常的坦率,甚至对加普轻轻行了一礼。
「我相信,你一定会带着剑来参加葬礼。」
说着,阿德尼斯离开了。
——雪莉的歌声突然停了。歌士团的全体成员开始休息,全场顿时一片寂静,阿德尼斯离去的脚步声在大厅中回荡。
「阿德尼斯。」
加普叫道。啪嗒,阿德尼斯的鞋子踢在青玉(S a p p h i r e)的花道上,停住了。
「我还要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
「为什么,你不自己培育剑?」
「因为至今为止,我都在被名为我的这个诅咒玩弄。」
阿德尼斯毫不含糊地回答。
「但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看到加普点了点头,阿德尼斯再次转过身去。他就那样走下花道,穿过建乐者们的缝隙,走近舞台。
当阿德尼斯回头确认的时候,加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没想到王这种东西是这么卑微啊…」
阿德尼斯喃喃自语着,径直走下花道,不久,他与正要从舞台侧翼离开大厅去休息的歌士团撞了个正着。
「雪莉公主。」
雪莉停下脚步,看着阿德尼斯。
「连日的修复工作,一定让您劳累无比吧?作为人民的一员,我向您道谢。」
他那看似殷勤实则桀骜不驯的言行,让站在一旁的紫衣神官惊讶不已。
「没关系,退下吧。」
雪莉阻止了神官们。她平静的声音中,回响着不容分说的意志。
这是至今为止雪莉从未有过的言行。阿德尼斯“哦—”地露出惊讶的表情。神官用担心的眼神看着雪莉,默默地退了下去。
「离下一段工作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找一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雪莉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说道。
在歌士团按原计划暂时解散后,雪莉让神官们一个不剩地退下了。
然后,她和阿德尼斯一起走出神殿,就这样径直走向庭院。
夏天将至,庭园中已经盛开着无数的烂漫蝶花。其中一只蝶花在阿德尼斯身旁飞舞。阿德尼斯伸出手,注视着蝴蝶停在自己满是绷带的手指上。
「你不会腐烂吗……」
阿德尼斯面露微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雪莉吃惊地问道。阿德尼斯露出苦笑,挥动手指驱赶蝴蝶,
「自言自语罢了。后悔的事情太多,不小心从口中溜了出来而已。」
他坦率地说道。
「身为城中的主族,后悔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是从加普那里听来的吗?」
雪莉点了点头。她指的是,阿德尼斯以弟王(F a t a l e)的身份进入城堡这件事。
「你后悔和贝尔战斗吗?」
「这也是听加普说的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为什么要和贝尔战斗?」
雪莉说道。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指责阿德尼斯。
出乎意料的是,阿德尼斯情不自禁地在头巾(B a n d a n a)之下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是剑士。」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带头把贝尔关进牢里呢?」
「你是说,当时我要是让贝尔他们逃走就好了吗?」
「但是……」
「你要想让贝尔在全国各地四处逃亡吗?贝尔想要踏上旅途,而通往旅行的“钥匙”就在这座城堡里。她迟早还得回到这里,也迟早会被关进牢里。而且,如果有人一定要把贝尔关进监狱,那么这么做的人必须是我。我不想把和那家伙战斗的任务让给别人。」
「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剑士的想法。为什么你必须要和贝尔争执呢?」
阿德尼斯一脸茫然,停顿了一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雪莉对他的过度反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你和我很像啊。」
他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这次轮到雪莉哑口无言了。理所当然地,她生气了。
「别想蒙混过去!你考虑过贝尔的感受吗?你总是这样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贝尔太可怜了!」
一发不可收拾。阿德尼斯捧腹大笑起来。看到雪莉因愤怒而颤抖,他笑得更厉害了,最后,他抓着从自己脸上滑下来的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像孩子一样尽情地大笑起来。
「哈哈……啊,好难受。」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笑?」
「等一下,我肚子疼。」
「什么…!」
雪莉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她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
「真是的……哈哈,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他用抓着头巾的手捂住脸,笑得肩膀直颤,看上去就像在抽泣。突然,他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真对不起,在讨厌哭泣的你面前……哈哈哈,但是,怎么也停不下来。真是的,我该说什么呢。哈哈……哈哈哈,我可不会说,“让你看到我不体面的一面了,对不起”这种话哦。我就是个这样的男人啊……哈哈哈。」
看着弯下膝盖,悲痛地如此诉说着的边笑边哭的阿德尼斯,雪莉一脸混乱,她完全不明所以。虽然不知所措,但雪莉还是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阿德尼斯的后背。
而她的手突然被阿德尼斯的手轻轻拍开了。雪莉猛地抽回了手。因为,阿德尼斯手上的绷带已经被染成了红色。由于过度用力地握紧了拳头,阿德尼斯手上的伤口裂开,鲜血眼看就要从他的指尖滴落。
「阿德尼斯……你……后悔和贝尔战斗吗?」
「要是能后悔到哭出来的话,心里还能好受些吧。」
阿德尼斯用头巾(B a n d a n a)擦了擦脸,微微一笑。
「另外,在不允许后悔的地方,要是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寄托在神或者法则之类的东西上,为此而哭泣也不错。但遗憾的是,我不属于任何一边。绝望越深,笑和哭之间的差别反而就没有那么大。」
「你说的话……我似懂非懂。你想和我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无论你如何发笑,如何哭泣,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如果你没有别的要说的话,我就告辞了。」
即使不再像刚才那样表现出愤怒,雪莉也一副十分怅然的样子,竭尽全力地在责备对方。
阿德尼斯摇头苦笑。他擦干眼泪后,似乎不想重新戴上头巾(B a n d a n a),意外美丽的长发垂了下来。他对着翻起白眼的雪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把对神的困惑,借由我和贝尔战斗,发泄在我身上了。」
因为这句话,雪莉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你是在说我怀疑着神吗?」
「没错。」
「什么…」
「我说你和我相似,指的就是这份怀疑。无论是你还是我,到头来,都在怀疑着神的同时接受了神。我们的怀疑绝不是仇视秩序。总而言之,无论怎样的怀疑,都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被秩序抛弃。怀疑,只不过是我们为了勉强确认自己和这个世界还保持着联系而发出的孤独且悲惨的呼唤罢了。」
「即,即使是你说的这样,也没有道理说我和你一样。」
「真的吗?」
「什么…」
「那么,为什么,神只会让你一人来说出神言呢?」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从了你所传达的神言,和贝尔战斗了。」
「——那是…」
「难道说,在这座城堡里,能传达神言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城中的主族听了会很吃惊吧。这家伙也是,那家伙也是,原来其实都和众多城外的人(U n d e r D o g)一样,听不到神的声音啊。」
雪莉忍不住叫了起来。
「神赐我命言之职,是因为这样做适合秩序的调和!」
「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加普呢?加普到底听没听到过神的声音?」
「闭嘴!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雪莉说着转过身去,阿德尼斯突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住。
从绷带中渗出鲜血的手,让雪莉打了个寒战,但她还是顽强地瞪着阿德尼斯。
「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这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不只是自己的血,还沾满了很多剑士的血,一定很可怕吧。而且,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手上缠绕的另一个秘密的话,就一定不会再愿意碰我一根手指了吧。」
「……」
「但是,也有只有这样的手才能做到的事情。雪莉,我想听听你的怀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心中有着“这个国家干脆灭亡就好了”这种程度的怀疑在。把这份怀疑交给我吧。」
「你在说什么…」
雪莉扭动着身体反抗,但是阿德尼斯紧紧握着她的胳膊不放。
雪莉瞪着阿德尼斯,眼中泛起了泪光。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竟然想这样羞辱我!」
「不要放弃怀疑。」
「…放开我!」
「怀疑决不会仇视秩序。像我们这样的人的怀疑太容易被吞噬了。无论何时,最适合我们的舞台都会在无视我们的意愿的情况下被准备好。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停止怀疑。我们已经不能像加普和基尔那样,把神言化为自己的意志来接受了。因为,神的意愿我我们自己的意愿已经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完全无法不知道该如何去消除这种隔阂。」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话语,眼看着将雪莉逼上了绝境。
「那你要我怎么做……!」
尖叫声立刻变成了啜泣声。
阿德尼斯缓缓低语。
「就让身为弟王的我,来承担秩序中的阴影吧。我将把所有人民的怀疑都集中在这双手上,赌上我的全部存在,向神质询怀疑——为了让我们口中的神,变成真正的神。」
雪莉低下头,抽抽搭搭地说。
「请放开我的手。」
「不好意思。」
阿德尼斯的手离开了雪莉的手臂,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你……想要牺牲自己吗?」
「这就是我的由缘,至于你想怎么理解都无所谓。」
「这和你与贝尔之间的战斗是一回事吗?」
「没错。」
「我……」
她没有擦去血,而是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臂上的血迹。
「我对神是否爱着人民,抱有怀疑。」
雪莉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她的脸上泛起一种既不畏惧也不憎恶的神色,但还是那么婀娜。
「这个国家的神,难道根本没有爱着人民吗…。我相信,人民能通过预定调和得到幸福,是因为神爱着人民。但是……在神把贝尔和贝尔最重要的人囚禁这件事中,我感受不到任何的爱。不仅如此,至今为止的一切……我都……」
「也就是说——你是城堡中唯一听得到神言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神最爱的人。你是这么怀疑的吧?」
雪莉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种事肯定不能对加普说啊。不仅如此,你身为这个国家的王女,这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情…真痛苦啊。」
雪莉又点了点头,她的喉咙中再次发出好几次微弱的悲鸣。
「由我来质询。我会接受你的怀疑,然后,直接向神质询所有的怀疑。」
「可是……要怎么做呢?」
「王的葬礼是唯一的机会。在葬礼上,我要进入“根之国”吊唁王,然后进一步接近神的深处。为此,雪莉公主,我需要你的力量。」
「我…?」
「是的,我希望你允许我向神提出怀疑。身为弟王,身为一名人民,我在此恳求身为首席歌士的你。」
阿德尼斯恳求着雪莉,澄澈的碧色双眸充满了艰辛的色彩。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了解自己的由缘……」
听到阿德尼斯那苦闷的声音——雪莉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有着阿德尼斯用鲜血恳求自己的痕迹。
「嗯…」
然后,她再次点了点头。
4
(看向“黑”吧——)
昏暗的地板上传来阵阵回声。
基尼斯站在金色与银色交织的沙地上,对着渐渐被染黑的天空不停地呐喊着。
仿佛掉进了早已干涸的深井一般。在闪闪发光的沙地周围,仅剩的几点水激起了涟漪。那涟漪似乎在低语,要把基尼斯拉进更深的深渊。
沉浸其中的基尼斯,在黑暗的天空中寻找着寄语之鸟(ウィディール)。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黑”是不符合任何方位、任何时刻的颜色。然而,也可以说它也是任何方位、任何时间的回归之色。“白”是存在于所有颜色背后,但却是目不可见的,可以说是形而上(M e t a p h y s i c a l)的颜色,而黑色司掌着所有颜色的回归…)
基尼斯的手摸到了什么。他从沙子里找到了鸟的尸体。
他用独臂焦急地掸着沙子。手中的肉柔软而冰冷,鸟还没能在沙地扎根,眼睛就已经悲哀地陷入浑浊。鸟的羽毛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详细的寄语,但基尼斯一个都读不懂。
突然,基尼斯挖着沙子的手停了下来。
「啊,这是“寄语的残骸(H i s M a s t e r 's V o i c e)”……」
他发出了呆滞的声音。无视了“我不明白这个词”的内心,他将这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词语脱口而出。
「太多了,抓不住。我的这只胳膊……」
突然,鸟的眼中闪起了青光,看着发出悲叹的基尼斯。
那巨大的翅膀被染成淡淡的黄金和白银的颜色,向着昏暗的天空轻飘飘地展开。
基尼斯大喊“等一下”。在他的周围,无数巨大的鸟陆续从沙子中出现。它们展开双翼,洒下金银的沙砾,向挥动单臂挣扎着的基尼斯送去无心的目光,一边展翅高飞。没有一只鸟被基尼斯抓住。
接着,又传来一个不像声音的声音。
(“黑”是存在于一切回归的尽头,同时宣告终焉和开始的沉默之色。只有王者知晓其秘仪。只有王者才能看清黑的方位、黑的时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非我不可?」
基尼斯大叫着,他的右手突然抓住了什么。
(“黑”是神的盲点——)
「我…」
鸟儿的脖颈的温暖的触感在基尼斯手上扩散开来。他不由得用力握住了它。就在那一瞬间,随着一声声响,鸟的脖子在他的手中碎裂了。
(“钥匙”是神的盲点。在神意图破坏它之前,找到它吧——)
「你要我仅凭这点知识生存下去吗……!」
鸟头垂下,它青色的眼睛渐渐染上一种不明正体的颜色。
(新的王啊。)
「不对…!」
鸟的翅膀突然像燃烧一样绽放。
让人联想到深渊的无数智慧的记录,突然变成真正的火焰包围了基尼斯。伴随着灼热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基尼斯的身中。
「为什么…」
(这是王的秘仪。)
「为什么是我…罗海德王!」
惨叫声似乎在耳朵深处回响。
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声音。基尼斯的脑袋深处隐隐作痛,睡眼惺忪地环视四周。
「咦?」
他摸了摸不知何时换下的衣服,在桌上发现了红色(C a m e l l i a)的战斗服装(G l a s s w a r e)。
在陌生的房间里,在陌生的床上,基尼斯歪着头。
「什么啊,是牢房啊。」
他拍了拍膝盖,无聊地小声说道。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皱着眉头看着这间根本不像牢房的房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窗户。
“叮”,回应他的目光,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基尼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像监狱。」
看到紫色的布条挡住了窥视窗,他立刻明白了事态。
他用手抓住了从窗户中扔进来的东西。那种触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梦吗?他在梦中拼命摸索,最后好像抓住了什么——但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将注意力放回到存在于现实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晶球。虽说是球,形状却是勾曲(E a r p h o n e)型的。水晶球是被打了数个结、盘成了绳子的形状的长发从牢囚之塔(M i s c a s t T o w e r)的某个别的房间扔到这个房间里的。从被水打湿的长发上,显露出能够自由地操纵水的结界术的痕迹。
基尼斯将和头发绑在一起的水晶球放进在右耳朵里。
耳边立刻响起了牙齿嘎吱作响的声音,牙齿和下巴的声音传到了水晶上,
(这是什么声音……)
突然,塞进耳朵中的水晶球说话了。是贝涅的声音。基尼斯咧嘴一笑。
「嗨,看来和事先商量好的差不多啊。」
(是啊。哎呀哎呀——你终于醒了?)
「嗯,不知道睡了多久。浑身都痛,肚子也饿了。紫衣神官团做的料理好吃吗。」
(…你还真是眼尖啊。看来是不需要说明状况了?)
听到贝涅惊讶的声音,基尼斯笑着鸣动了牙齿。
(别这样,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有在按照计划进行联络吗?」
(差不多吧。但是,现在把剑士们召集起来不是很危险吗?)
「如果有紧急情况的话,我可以和米斯特她们联系,请她们帮忙。离开这个城区之后,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我是该说你鲁莽呢,还是说你想得周到呢……)
贝涅叹气道。
基尼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被切断的左臂的伤痕上。
「真是个奇怪的梦……」
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基尼斯瞪大了眼睛,轻轻地放下了那只手。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从他的背后徐徐涌来。
基尼斯的眼睛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左臂。
慢慢地,慢慢地——
垂下的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他的肘尖蠕动的东西——突然向着确切的方向伸长了。
噫,基尼斯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注视着衣服下面发生的异变。
在基尼斯的见证之下,那个东西瞬间就填满了衣袖。
袖口好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了。
基尼斯看见了手指。是自己的手指。
手指本身平淡无奇。只是,早已被基尼斯失去的它,缓缓地撑开袖口,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出现在基尼斯的眼前。
「怎么会…」
基尼斯的手掌,完全露了出来。
手章上的皱纹令人怀念——
突然,皱纹裂开。
不痛。也没有流血。基尼斯只感到肘尖处有一种麻痹的感觉。
就像开花结果一样。
伤口自己裂开,一个雪白的球体从其中冒了出来。
那个球体突然动了一下。
基尼斯浑身汗毛直竖。
那是一个琥珀色的眼球。在基尼斯的掌心中,它仿佛在寻找什么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基尼斯。
(怎么了,基尼斯?)
贝涅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他的脸猛地抬起。
「不……」
他慌忙收回视线,左臂的袖口耷拉着,再次显露出平时空空如也的样子。无论是手,还是长在手心的巨大眼球都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奇怪…」
(怎么了?)
「我知道了。」
(嗯…?)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呢?…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明明它是绝对不会等我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
(…基尼斯?)
「奇怪。」
基尼斯把手搭在额头上,疲惫地揉了揉眉间。他隔着眼皮轻轻揉了揉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隔着手指的缝隙,他看到左手再次出现在袖口。
基尼斯努力忍耐着这种仿佛冰冷的东西从背上滑落的感觉。
这一次,从突然出现的左手上张开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唇。嘴唇露出庄严的微笑,无声地向基尼斯说话。突然,
「寄宿在我的残缺中…」
基尼斯的口中无奈地发出了既不怨恨也不责备的声音。
「不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
他的左手似乎在低语着什么——不是声音,而是化作形象直接回响在基尼斯的脑海之中。
「这是什么情况…我…我…」
他的脸上充满了恐惧与愤怒。颤抖的身体仿佛从身体的内部得到了抚慰一般,基尼斯终于颓丧地垂下了肩膀。
「我知道…我并不想成为王。正因如此,你才选择了我。是啊…我作为城外的人…」
(你在说什么……?)
贝涅困惑的声音在基尼斯耳边响起。
(你在害怕什么?基尼斯,你有点奇怪啊。)
但这句话,如今丝毫没有传入基尼斯的耳中。
「不…我不认为牢狱是这样的地方。」
基尼斯说话了。
他的左手像是要探查基尼斯的意图一样闭上了嘴。
「牢狱一定也是神的盲点。对暴力施加预定调和,阻止了复仇的这个地方,是一座如果杀死了人民就不能得以存续的,神的苦肉堡垒。如今,我们被当作在这座都市(P a r k)中可有可无的人了。除非我们对这种状态表现出某种意愿。」
(基尼斯,你怎么了——)
然后,他左手上的嘴唇再次动了起来,似是要讲述什么令人担忧之事。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行使连唯一神也无法阻挡的力量,那是使某种思想之存在得成立的力量——我将自己逼入牢囚的境地,反而能让这个力量发挥出来。因为,思想是从想象之力(P h a n t a s m)中萌生的。」
(哈…?)
「而且,我的思想终于要在此得出结论。冥冥之间,这结论就会自然而然地传达给与我有着共鸣的众多剑士和其他的乐者们吧。」
(基尼斯…?我不是说过联络已经通上了吗…?)
「试着想象一下吧。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正在前所未有地玩弄着神的存在。因为我们想把神作为存在之物来占有。占有神,就是站在神的角度诉说,站在神的立场行动。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神从存在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是去见证对我们来说仅仅只是偶然的绝对命运,让神回归超存在。为此,我们需要真正的想象之力。为了把神作为超存在来对待。然后总有一天,我们能迎来将一切占有神的权力放弃的那一刻!」
(不用大吼大叫我也能听见。你那边有谁在吗,基尼斯?)
「那不是身为王的人应该有的思想。但是,难道不应该有人与王对立吗?在机械装置的齿轮之中,我们发现了神。恐怕名为“神”的这个思想本身,就是从传说中的圣星时代流传下来的最大的魔法刻印(S p e l l)。但是我们的人格之存在还不够成熟,所以无法熟练运用这种魔法。为此,我们才把名为“神”的这个魔法封在了齿轮里。于是,神作为都市(P a r k)法则(T h e m a)的统治者,被反复(R e f r a i n)与变化(V a r i a t i o n)的咒缚所禁锢。神与民都失去了其原型(O r i g i n a l),忘记了与“偶然”相遇。“手段与方法”也被固化…然后…啊啊,对了…像月之事(M o o n W o r k)这样的词语,也被封印了。明明它才是意味着我们这个世界的原初的词语,是让我们世界开始转动的最初的“钥匙”……」
(基尼斯!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嗯,能听见。」
(…你那边有人吗?该不会是加普吧?)
「不是的,贝涅。这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现存”的残片,作为知识者(G u i d a n c e)而存在而已。现在我得到了那个伟大存在的碎片……而且面临着更加痛苦的决断……」
(喂喂,你…)
「要么把自己逼成牢囚…要么作为流放者脱离秩序,否则,一切都无法得到……对,就像那个弟王(F a t a l e)在痛苦的思想的终末,完美地奏响了通往旅行的“钥匙”的那个瞬间一样……」
(喂,你要是这时候失去理智的话我可怎么办?振作点,基尼斯)
「我没问题,基本上一切都在我的预想之中。……不,还是说是你的预想?我已经分不清了。」
左手浮现出庄严的微笑,仿佛在说“这样就好”。
「嗯。确实。那个男人也没有脱离我的预料。而当他开始行动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契机——」
(你在说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变成这样的。证据就是,那个男人出现在城堡之后,声音突然停止了。另一个遭人厌恶的流放者的声音突然停止了。而我们现在甚至应该抱着期待去相信它的出现。」
贝涅取下了一只耳朵上的水晶碎片。
「我唯一抱着期待去相信的,就是你能尽快恢复正常,基尼斯。」
他似乎放弃了,对着手中的水晶喃喃说道。
「如果计划又有变化的话,我会和你联系的。在此之前,我要先尽量歇歇耳朵。」
说完这句话后,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水晶。和自己打了数重绳结的头发绑在一起的水晶落在地上,在窗户下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突然,贝涅秀丽的脸庞皱起眉头,闭上了眼。
三枚耳(D r e i z e h n)跳了起来,仔细地探查着四周。
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不会听漏的那只耳朵,反而漏掉了任何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而且,是声音停了之后才注意到的。
「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声音,停止了?」
然后他慌忙垂下耳朵,身体颤抖起来。
「…真是的。“诳语(F u z z y N a v e l)”=基尼斯,威胁我又有什么用。」
他耸耸肩,一脸不寒而栗的表情,无奈地躺在床上。
虽说在牢囚中实在没办法准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他盘着腿,双手环在头下,悠然自得地躺着的样子,实在是很有画面感。
他那已经失去了光芒的眼睛,微微地从眼睑间露出。照基尼斯说的那样,他把耳朵折在脑袋旁边,摆出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忧郁模样。突然,他把一只手伸进了怀里。
「贝尔……」
他取出另一个勾曲(E a r p h o n e)形状的水晶球,喃喃说道。
「你……是不会接受这个的吧。你已经决定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吧……另一个我的牺牲,让你变得坚强,也让你更加孤独了……」
贝涅忧郁的脸上充满了寂静的思绪,他连看都没看就把水晶扔到了地板上。叮的一声,水晶碎了。将水封印的极小结界得到了解放,清澈的水散落在干燥的地板上。
「这里,将会成为你与我们之间的歧路吧…」
慢慢竖起耳朵。
他的眉间微微出现了一丝内疚,然后又将之藏了起来。
「我先失礼了。」
贝涅张开了左右的耳朵。
其实,贝涅已经察觉了贝尔的动向。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阿德尼斯造访了贝尔的牢房,给她带来了什么东西,然后离去了这件事。
而此刻,贝尔正拿着他送来的东西,叹着气将它放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上。
啪唧!传来了什么东西剧烈弹起的声音。贝尔咚咚地敲着手里的小瓶子,把里面的灰洒向损毁的剑。她的手不时停下,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按照图纸往剑上面洒灰。
然后又是啪的一声。
「混蛋…」
贝尔压抑的声音令闻者心碎。
「我也没办法啊。我只能这样做了。」
泪水落在贝尔握着小瓶子的手上。
「这样一来,或许你就能得救了。否则,会死的,你会死的。」
啪唧!
「没关系的。我不会变成基尔那样的。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没关系的。我们要一起……一起,对吧……」
剑刃如今呈现出闪耀着白银光辉的流丽形状,虽然损毁的样子让人心痛,但是剑仍是弹回了贝尔撒下的灰烬,就像最后的抵抗一样。
「该死!“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对于贝尔焦躁的叫喊,剑以猛烈的咆哮回应。
EEERRREEE……!
在令房间里震颤不已的震动中,剑那骄傲高洁的意志仿佛传到了隔着好几层的贝涅的牢房里。
「该如何形容呢…」
贝涅竖起耳朵,直起身子,环抱双臂,因感动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剑的意志竟到了如此程度。贝涅带着紧张的神色,再次把耳朵冲着贝尔的牢房的方向张开。
那是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痛叫喊。贝尔用手举起小瓶子。一瞬间之后,瓶子狠狠地砸在剑刃的腹部。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灰烬的细微摩擦声。
——EREWHON。
当这样的刻印(S p e l l)被灰烬沾染的刹那,随着一声贯穿了所有声音的声音,玻璃和灰烬被尽数炸飞。
简直就是一阵爆风。尽管没有被贝尔握在手里,但是剑却释放出了惊人的感应。而且贝尔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受。剑是为了直到最后都守护着贝尔而这么做的。
双手护身的贝尔垂下手来。她缓缓地靠在剑上,抱住剑,弯下腰。
玻璃也好灰也好,在猛烈的剑压之下,全都化为齑粉,粘在了地板上。贝尔的手指搔着空空如也的地板,等回过神来,早已看不出原样的图纸碎片,已经成为了地板上的污渍。
贝尔一脸疲惫地盯着剑。
(给我正当的地位——)
剑的意志如确切的声音一般隐隐传来。
(在你的心中,给我正当以的地位——)
就和初次相遇时一样。
——让世界穿孔吧(D u r c h·B l ü h e n)。
就和把这个思绪传达给贝尔那时一样,那是确切的钢之意志——这个得到了剑之形态的钢之生命,如爱情的告白一般,将自己的思绪热切地传达给了贝尔。
「笨蛋…」
即使受损严重,但是剑仍然闪耀着白银光辉,发出吼声,呼唤着贝尔。
在贝尔的脑海中,指引者(G u i d a n c e)在低语。即使是贝涅,也听不见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话语。
「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啊!」
只有贝尔哭着抱紧剑的样子传到他的耳朵里,敲打着贝涅的胸口。
贝涅端丽的嘴唇上,泛起夹杂着安心与忧伤的叹息。突然,他展露的笑容。
「我的存在,并不如一把剑吗……我真希望,能成为你的剑啊……贝尔。」
他徐徐吐出一句如果基尼斯在场的话,一定会不自在地浑身发抖的恶心台词,静静地合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