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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正宗上学的时候在校舍门口碰到了园部。
不知是睦实还给她的还是自己找到的,园部的脚上穿着本人的室内鞋。昨天虽然在教室里哭了,但从侧脸看起来,像是晚上回家之后哭肿了眼睛之类的事大概是没有的。
“还给你了吗?”
“!唉……”
一时语塞的正宗条件反射般地说出了:“你的室内鞋被佐上穿去了。”
“!……”
园部这才转过身来盯着正宗,但她的神情并不尖锐。身材结实的园部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动摇。
“别说出去。”
“我不会说的,但是这样就好了吗?”
“我毕竟赢不了睦实嘛。”
“什么赢不了啊。”
园部微微低下了头,后颈上露出一大块黑痣。
“大家都喜欢睦实。更准确地说,没人讨厌她……确实算不上很讨人喜欢,但一点儿也不招人厌。我就有点招人厌。所以大家都站在睦实那边……”
“但你不就讨厌佐上吗?所以没有这回事。”
“不是的……我不是讨厌她。”
园部虽然支支吾吾的,但还是拼命地找着能够达意的话语。
“但是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情就会变得焦躁。说真的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一看到她就……”
像是要打断园部的话一般,传来了小跑的脚步声。
“园部,早上好!”
那明快的声音是睦实发出的。园部一瞬间露出了垂头丧气的表情,但很快就做出一个微笑,回道“早上好”。
睦实瞥了正宗一眼,又略微夸张地背过脸,和园部一起走向了教室。
睦实那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简直令人怀疑在钢铁厂发生的事是否真实。她的意思大概是在学校里就按以前那样相处。
正宗心想,这样来得正好。要是在学校里也要像放学后一样被她来回折腾的话,那才受不了呢。
午休时间的后院里,大家正在为笹仓的恋爱出谋划策。
“不过,要是被大人发现的话就糟了。”
自我确认表上需要填写“抱有好感的人”和“讨厌的人”,因为最不能变的就是人际关系。结婚生子、告白之类的事在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都会造成相当大的偏差,所以是绝对禁止的。然而,笹仓已经无限接近这一禁忌。
“倒不是想和她交往。只不过是想要时不时一起出去玩的程度。你们怎么说?”
面对忸忸怩怩地说出这话的笹仓,新田和仙波一边说着“真的吗”“没关系吗”,一边像是对待自己的事一样露出兴奋的眼神。果然是因为变化啊。
但对于经历过把无聊彻底吹跑的事的正宗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最后,男生们决定大家一起邀请包括睦实在内的女生团体去卡拉OK。
“卡拉OK什么的是不是太逊了?”
“那你倒是给我想个地方。先说好不准去图书馆。”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的正宗抬起了脸。
睦实正站在屋顶上,但她没有掀起裙子,只是收了收下巴。和之前比起来少了些戏剧性,但反而令人松了口气。
“你要去哪儿?”
往外走的正宗故意用低沉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答道:“去麻烦的地方。”
“啊,今天轮到你值日吗?”笹仓他们误解了正宗的去向,目送着他离开。正宗不太想撒谎,沉默着走开了。
“给。”
正宗到达屋顶之后,睦实递给他一份用几张讲义制成的手册一样的东西。封面上写着“操作说明书”。
正宗疑惑地翻开了这份说明书,第一页上写着“十二件不能做的事”,后面列着一长串条目,以少女式的工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未经指示不得触碰”“不得搭话”“吃饭时不能让她剩下蔬菜”等等。
“这是什么啊……!?”
看到其中一条时,正宗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动摇的声音。那里写着“想起她的裸体时不能自慰”。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啊……话说回来,所以说……女生就不要写这种东西啊!”
“什么?你要是不服从的话我就说出去了。”
“说什么?”
“我就说我被正宗侵犯了。”
睦实若无其事地抛出了足以引起骚动的话,又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和她的话语恰成对比,显得如此温柔,甚至带有阳光的味道。正宗因此更加恼火了。
“……谁会信这种谎话啊!”
“大家都会相信的。没错,大家都会相信我的。”
满口谎话的狼少女。正宗在心里痛骂道。故事里的狼少年到最后谁都不再相信他了……
“上面写着不得搭话。”
“她没法离开那里,要是让她产生了奇怪的期待的话,不是很可怜吗?”
正宗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期待这个词。被关在那种地方本身就够可怜了。他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要是随随便便地开口的话,肯定又会像刚才那样被当成傻瓜。
钢铁厂里和上次一样举行着少女入浴的仪式。
正宗尽可能保持着平常心,尽可能侧着眼睛,让视野模糊之后再用毛巾擦拭少女的身体。但毕竟不能完全不看她,要是一不小心碰到了会引起抵抗的地方,就出大问题了。
平安无事地洗了一会儿后,少女突然把脸转向外面。接着,从外面传来了人声。睦实站了起来,用眼神示意正宗继续,自己离开房间了——只剩下两人了。
才少了一个人,室内就安静得令人惊讶。明明刚才也没有说话,人的氛围竟是如此嘈杂的东西。
正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试图用水声打破难堪的寂静,继续擦拭着少女的背。手指轻触到肩胛骨的凹陷处时,情不自禁地嘟哝了一句:“真滑啊。”少女听到这话,像鹦鹉一样重复道:
“真滑。”
少女笑眯眯地盯着正宗的嘴唇,像是在等着下一句话。正宗刚下定决心准备向她搭话的时候,睦实就回来了。她轻声说了句“没什么”之后,继续做起了手头的活儿。
少女就这样沉默着,盯着前方几米处的地板。帮她擦背的时候,正宗想问睦实:
不和她说话才更可怜吧?
但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默默地擦着少女的肩膀。白皮肤上只有那个部分染上了些许朱色……
想和少女说话,想要确认各种各样的事。能不能趁睦实不注意做这事呢?正宗怀着焦躁的心情,等着下一次造访钢铁厂的日子。
好不容易捱到了周五,那天却发生了事件。睦实没有来上学。
“谁去把讲义送到佐上家里?”
班主任在放学时的班会课上如此说道。笹仓抬起了油光光的脸向正宗看去。正宗虽然明白笹仓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他,就在这时,
“我去。”
园部站了起来。玩得好的小团体中的成员自告奋勇地帮朋友的忙,这种走向也算是意料之内,班主任理所当然般地将讲义交给了她,“那就拜托你了。”
“园部,我也一起去吧?”
笹仓向园部提议。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他还不停地说着这类谁都没在听的话。
园部却只是绷着脸丢下一句“不用了,我去就行了”就背起包走了出去。
笹仓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对正宗恨恨地说:“你知道吗?越是不受欢迎的女生,越是要和可爱的女生搭在一起,估计是想捡点剩饭吃吧。”正宗条件反射般地回道:
“不是这样的,大概。”
正要走出教室的园部的后背稍微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停下脚步,正宗也没有注意到。
两人都偷走了对方的室内鞋。睦实说这是“解闷的把戏”。正宗想,我会这么想,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睦实不来上学对自己来说是个好机会。
*
正宗先回家把车开了出来。倒也没什么非得开车的理由,但要是被人问起来就能编个借口说自己是在运东西。而且,开着车溜起来也方便。
去钢铁厂前,正宗先去了趟自贩机食堂。
那个少女住的地方冷飕飕的,所以正宗想给她带点暖和的东西。但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最喜欢的热三明治。正宗把银色铝箔包着的热三明治裹在上衣里,好让它冷得慢些。
刚走进钢铁厂就和一位在入口附近的工人对上了视线。但对方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就离开了。那人看起来没有什么活儿要做,也不像是在巡视。正宗再次想到,钢铁厂果然不需要人也能运转。
正宗走进第五高炉。被黑暗支配的室内有着确实的生气。他有些紧张,用手摸索着墙壁,按下指尖碰到的凸起物。
四周亮起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注意到了正宗的气息,通透的杏眼盯着这边。
“!啊……”
少女注意到睦实不在之后警觉地动了动鼻子。正宗对她露出了一个笨拙的笑容,于是,少女也爽朗地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点不纯的东西。类似于和动物变得亲近后那种甜蜜而令人心痒的感情彻底支配了正宗。
“啊……你好。”
少女带着笑意注视着正宗,他反倒茫然不知所措了。少女感到厌倦后玩起了布偶。
水泥建成的冷冰冰的高炉里,少女轻轻摆弄着布偶手臂的身姿显得格外柔和,就好像只有她在的那块地方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
好不容易鼓起了干劲,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的正宗先把热三明治从上衣中取了出来。于是,少女的鼻子动了动,膝行着靠近正宗。
正宗的心脏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即便如此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要……要吃这个吗?”
“……嗯,吃。”
虽然不能清楚地发音,但听到这边的声音后还是能模仿。正宗慌慌张张地剥去铝箔,把热三明治递给了她。
少女闻了闻已经变得微温的三明治的味道,用手指抚过其表面。她的姿态与其说像狼,不如说像家猫。她用小小的舌头轻舔了一下柔软的外侧,认识到这东西是无害的之后小心地咬了一口。或许是喜欢热三明治的味道,少女很快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嗯啊”地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这种时候就要说真好吃。”
“?说……好、七……”
“好吃。”
“好——七”
好好教的话大概能正常地说话吧。少女看来只是不习惯说话而已。
“我说……你是什么人呢?是佐上睦实的双胞胎姐妹之类的吗?”
少女听到这话,一下子抬起了头,说道“姆实”。
“姆实、姆实。”
“唉……是那个经常来你这边的女的。”
不知她明白了没有,少女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姆实、女的?”就好像她的喉咙能从这声音中得到享受一般。
“啊,对了。你也要个名字吗?”
没有名字实在是太过分了。正宗抬起头来,第五高炉的“五”这个文字映入了眼帘。仔细一看,这里到处都写了“五”。
“……五实,怎么样?”
“姆……姆实,姆实!女的!”
看来少女会把“睦”和“五”都发成“姆”的音。正宗教了她好多遍,读出来却还是“姆”。
“这么读的话你的名字就和睦实一样了。果然还是得想个别的名字……”
“姆实!!”
被正宗命名为五实的少女渐渐兴奋了起来,她身子向前倾,脸凑近正宗。
“!我,我叫正宗……”
“赠宗!女的!”
“我是男的。”
“赠宗!男的!姆实,女的,女的,姆实!”
五实开心地念着这些单词,在室内跑来跑去。她像是精力过剩,每一步都是蹦蹦跳跳的。五实就这样经过呆若木鸡的正宗身边,跑向高炉的深处。
“喂——,五实?这么叫没问题吧,喂——”
正宗追着五实,突然发现杂乱地堆着的物资后面有一部通往外面的楼梯。
楼梯底下是一个有阳光照进来的狭小的中庭。这里没有工人的身影,令人感到一种神圣的氛围。
其原因很简单,这里有一座巨大的鸟居。以螺栓固定的铁制鸟居大概是用钢铁厂的材料建成的,比起鸟居更像是艺术品。
鸟居旁边停着一辆系着守车[3]的小型货物列车。
列车周围种着树木,列车上也缠满了爬山虎。坚韧的钢铁与绿意混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
这辆列车大概很久没有开动过了。正宗走近列车,喊着“五实,喂——!”五实从车顶上探出了脑袋,模仿着正宗的样子笑了。
“这儿……是你的游乐场吗?”
“啊哈!”
五实抓着列车的扶手,像在单杠上一样荡了起来。
“危险!停下……五实!”
“姆实,危险——”
高兴地大喊大叫的五实仰望着天空,向太阳伸出手,透过掌心盯着血管。她对不管多琐碎的事都抱着兴趣,眼睛闪闪发光。或许是因为一直被关在阴暗的地方,她的身体似乎在阳光底下发着光……越是想这些傻乎乎的事,越觉得五实是个散发着太阳的气息的存在。
正宗愣愣地注视着这样的五实。他突然从肩上卸下书包,拿出笔盒和本子,急躁地咬下笔盖,画起了画……看着五实自然的身姿,心中的渴望喷涌而出。
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男人发狂般的声音:
“喂!去哪儿了?”
突然造访的佐上吓得正宗一惊,他本想唤一声五实,但来不及了,就赶紧跑着躲进了列车的阴影里。
“啊,在这在这……哇,又长大了。看呐,几乎是成品了,作为一个女人已经是成品了。”
佐上兴致勃勃地对一起来的时宗说道。他那分外的好心情绝非将五实养育成人的喜悦,更像是对时宗表现出的狎昵的友情。五实真的靠近他的时候,他却挥挥手说道:“别过来。要是迷上我了可就麻烦了。”
五实看了一眼躲在列车阴影里的正宗。正宗慌忙地摇了摇头。五实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背过了脸。
“睦实不在吗?那个女人干得不错啊。”
佐上称自己的女儿为“女人”,正宗对此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时宗眼里也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把这个孩子关在这里,有什么理由吗?”
“说什么呢。神机克服重重障碍才将她召唤至此——这个少女是要成为神的女人的!”
佐上指着不知所措的五实,用尖锐的声音继续道:
“只要有这个姑娘,神机原谅我们的那一天或许就会到来。但是……”
时宗毫不顾忌地打断了他的话:
“大哥,我打个岔。”
时宗突然说起了昭宗的事,正宗因此有些紧张。佐上一脸腻烦地瞪着时宗。
“昭宗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好不容易才将他栽培成了副手……”
接着,佐上卫用责备一般的目光斜睨着时宗,恶狠狠地说:
“在这个世界里还是听我的话为妙,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时宗。”
佐上先走了出去,时宗表情苦涩地跟在后面。这时,他轻轻丢给五实什么东西。原来是写着“卷心菜太郎”的粗点心。
五实呀呀地叫着接住了点心,连着包装啃了起来。正宗不由自主地低语:
“……这算什么啊。”
从钢铁厂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驾驶是唯一被允许的大人的权利,正宗第一次对此生出感谢之情。踩下油门就能让周围的景色变化,这对于因短时间内发生太多事而混乱的头脑而言再好不过了。现在不能停下来,得让事物适当地动起来才行。
驶过桥后,在有大片空地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正宗停车喊道:
“园部……?”
脊背对于女生而言过于宽阔的园部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向正宗,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
“怎么了?都说了我去把讲义带给她。”
“讲义?”
看到正宗不明所以的样子,园部身上的那股劲立刻泄了。
“睦实家就在这里……睦实不在,她旷课了。”
睦实家在巨大的停车场的深处。说是停车场,实际上长满了茫茫野草,只有稀稀拉拉地摆着的几个安全锥能让人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丢在这儿的废车的窗玻璃上被画上了涂鸦。
里面有一幢长屋似的房子,这就是睦实的家。
正宗不知为何有些动摇。说起佐上家,虽说只是间小神社,毕竟是个一直在钢铁厂里负责祭神的有渊源的门第……而且,睦实身上的氛围给人一种出身优渥的感觉。
或许是察觉到正宗的心情,园部有点坏心眼地说:
“她好像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心生厌恶的正宗用责备的语气低声说:“你这家伙……”
“佐上家想要个继承人。”
两人猛地回过头,只见身穿私服的睦实提着桶站在后面。她穿的是条比制服裙更短的裙子,下面是黑色的裤袜。正宗对睦实的想象就和对她家的想象一样,本以为会见到更加大小姐式的服装而有些动摇。
“但那个大叔对女人没兴趣。我的母亲带着拖油瓶被佐上家选中后很快就去世了。在这样的世界里自然不需要什么继承人,于是我也被赶了出来。”
“!?什么啊睦实,那……”
正宗情不自禁地叫道,园部的眼睛一下睁得溜圆。但她感受到的是和正宗完全不一样的震惊。
“睦实?”
“唉?”
“直呼其名啊……你俩果然是那回事。”
“!那回事?哪回事啊!?”
园部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睦实看着惊呆的正宗。
“啊——啊”
“是我的错吗!”
“既然是开车来的,就送她一程吧。毕竟是正宗的错。”
正宗本想反驳,但看到睦实提着的桶里的东西后就作罢了。那里放着线香、点火器和毛巾。这大概就是睦实这次旷课的理由吧[4]。
正宗回到车上,园部就走在前面。但她的步子很慢,像是在等着正宗追上来。
园部听到引擎的发动声,后背轻轻地动了一下。正宗正为怎么开口而发愁,但他在园部旁边慢慢地踩下刹车后,园部也停下了脚步。
“嗯……要上来吗?”
园部的眼睛深处闪着光。她点了点头,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这是正宗第一次和女生在车上独处。
正宗有些尴尬,打开了收音机。偏偏在这种时候放着那个读明信片的节目:“要是考得上高中的话……”正宗又关掉了收音机。
钢铁厂的灯光还能照得到这里,四周的黑暗带着几分橙色。园部茫然地看着窗外,小声说:
“我不是讨厌睦实。”
园部把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前。
“但是……一看到她,心情就无可奈何地焦躁起来。”
我也是这样啊,正宗想到。
*
时宗总是会在星期天上午过来,把摩托车停在门廊前,叼着烟保养车。昭宗在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来,但也就两个月一次的程度。后来频率越来越高,现在几乎每周都来。
正宗走进厨房看到美里正在搅着蛋黄和炼乳。大概是要做蛋糕吧。美里喜欢做点心,但正宗和宗司都没那么喜欢甜食,所以时宗来的星期天肯定会做些什么。
“做点心挺解压的。分量准确,顺序不乱的话就能像参照着标准答案一样漂亮地做出来。我就喜欢这种分毫不差的感觉。”
昭宗也喜欢吃甜食,美里以前经常会给他做点心。昭宗消失后那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做,时宗常来之后才捡起这习惯,说是拿他当小白鼠。
美里一边动着手,一边哼着歌,是正宗没听过的歌。他看了眼美里手里的东西,只见美里正要把咖啡倒进去。
“唉,这就做完了?”
“嗯,把这给时宗端去。”
正宗把谜之饮料放在托盘上,穿过客厅走进门廊。时宗一边哼着歌,一边摆弄着摩托车。正宗注意到时宗和美里哼的是同一首歌。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听到对方在哼就不由自主地应和上了。但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正宗皱着眉头说道:
“叔叔,茶。”
他把杯子连托盘放在了门廊上。
“谢谢……呜哇,这不是鸡蛋咖啡吗!”
时宗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高兴地啜了一口,大声地说着“好甜!对,就是这味儿!”之类的话。在厨房里的美里肯定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们有个去越南玩过的学长对这东西可着迷了。每次去他宿舍就给我们泡这个。”
时宗口中的“我们”指的是时宗和美里。他俩是一个大学的。
时宗有一次喝酒的时候说过。美里来自己宿舍玩的时候,碰到了来蹭饭的昭宗。没想到自己竟做了两人的月老……
“真令人怀念啊……确实甜。”
看着露出心安的微笑的时宗,正宗有些烦躁。
就是这个开心地说着自己的回忆的人夺走了五实创造自己的回忆的机会。虽然不是时宗主导的,但他也是共犯。如果是整个钢铁厂把五实关起来的话,那到底有多少共犯呢?连美里也不能信任。
说不定见伏人都是满嘴谎话的狼少年。
“听说叔叔在第五高炉工作……”
“嗯?”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正宗支支吾吾了起来。这个问题就像是潘多拉魔盒,提问之后要是让五实的处境变得更恶劣的话该怎么办。
时宗等着接下来的问题,正宗却嘟哝道:
“你看上妈妈了吧。”
被这话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时宗“噗”的一声喷出了嘴里的咖啡。这种教科书般的动摇让正宗放心了些。
之后,睦实在学校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假笑着,对正宗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但在别的学生不看她的时候,和正宗对上眼的话她就会哼的一声露出冰冷的眼神。
不可思议的是,正宗觉得这种冰冷的态度反倒像是亲密的表现。
每周二、周五和睦实一起去钢铁厂的正宗渐渐地看到了她意外的一面。表面上像大人一样藏着心事的睦实背地里又傲慢又坏心眼,一起干活的时候却能看出是个很认真的人。
睦实尽管对五实的排泄物和臭味说了很多失礼的话,实际上并不嫌弃干脏活,仔细地做着扫除和帮忙洗澡之类的事。看得出来她之前一个人的时候也在周到地照顾着五实。
食物上也是如此。本以为她只是在附近随便买些东西,实际上却考虑到了五实的喜好和营养均衡。
睦实请正宗来帮忙,与其说是出于想让自己轻松些的想法,不如说是因为人手真的不足。睦实请他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大概不假。正宗甚至渐渐地感到说不定睦实也是被害者。
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法释怀的地方。睦实几乎不会跟五实说话。虽然之前也说过“让她产生奇怪的期待的话怪可怜的”,但五实似乎也不期望睦实和她搭话。笑容如此纯真的五实在睦实面前时或许是感到局促,总是绷着一张脸。她俩的眼神都很少交汇。
睦实看着的时候,五实对正宗也会故意做出冷淡的态度。正宗心想,看起来像自由的野兽一样的五实其实可能也会察言观色。
五实不光被夺去了行动的自由,还被夺去了精神的自由。正宗对许多人都心生愤怒。对时宗,对佐上……但对睦实却没那么生气,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软弱的地方而变得亲近了。
正宗在帮五实洗澡的时候还是不敢直视她的身子。但总归熟练了些,就算不像之前那样斜着眼睛故意让视野变模糊,也不会一不小心碰到奇怪的地方。
因此,正宗把脸扭向一边默默地擦拭着五实的身体的时候,必然会看到在做同样的事的睦实的肩、手和睫毛。
透过从浴缸中升起的水汽,正宗深刻地意识到了睦实这位少女身体的每一处是多么纤细。
除了和睦实一起来之外,每周六放学后,正宗还会一个人偷偷来钢铁厂。他先回一趟家,换上私服后在车里装上行李。今天带的是正宗小时候读过的绘本,是他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给五实带去的东西放在钢铁厂里的话就会被睦实发现。要是违反了“操作说明书”上的规矩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处罚。所以,为了方便地把东西带来带去,车是必要的。
那天,正宗一打开第五高炉的门,五实就“呀——!”地哭叫着扑到他怀里。
“啊——,哇——!!”
埋藏在胸中的感情像是不知道如何表现一样化作了呻吟般的叫声。
“怎么了……”
五实展开紧握的手给正宗看。
她手里躺着一只之前见过的那种蝴蝶,已经被压碎了。她的指间沾着鳞粉,闪着微弱的光。
“本想抓住它……可是一用力就死了?”
“不,不要,死,死了。”
五实的脸哭得皱成了一团。她像是有了死的概念。正宗摸着五实的脑袋,
“没关系,没事的……一定是因为蝴蝶本来就很脆弱。”
“呜……”
“蝴蝶在冬天本来就活不下去的。”
正宗这么说着,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不安。本来在冬天无法生存的东西,为什么会存在于此呢?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看这个,给你。”
递过绘本后,五实睁开了泪汪汪的眼睛。
读着绘本的五实还是呼哧呼哧地抽了一会儿鼻子,但她的心情渐渐地变好了,摸着绘本说起了“妖怪,妖——怪”之类的话。她似乎读得懂几个字,使劲地盯着绘本。
正宗在这样的五实旁边拿出了速写本。
正宗本来是喜欢画画的,但越是喜欢,越是有种悲伤的感觉。唯独在描绘着充满好奇心的五实的时候,才能不去想这些多余的事,尽情地享受绘画。
他刚开始动笔,五实就打了个喷嚏。看来是感到冷了,正宗不知不觉地小声说道“真奇怪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毛衣。在见伏几乎看不到因为着凉打喷嚏的人。
“穿上这个吧……唉,这是手织的啊。”
用粗毛线织成的毛衣对技术的要求并不高,但针脚还是相当粗糙。有几个地方的洞眼没有织好,毛线也缠在了一起,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而非随便织织的。
“姆实给我的。”
五实露出了像是在爱怜着什么的圣母般的笑容。
“……这做工也太糙了。”
五实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从正宗手里夺过毛衣,像对待宝物般地抱在胸前。比起一直在一起的布偶,她似乎更珍视这件毛衣。
“我还以为你讨厌佐上睦实。她在的时候你都不怎么说话……”
五实把脸埋进毛衣里,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但她的沉默像是在回应正宗的话。
五实竟然喜欢睦实,这让正宗感到混乱,但又有点开心。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中,睦实还能表现出温柔,被关起来的五实也能率直地接受她的善意。尽管如此,
“我说,你不想从这儿出去吗?”
对正宗的话,五实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她不可能没听见,大概只是没兴趣吧。正宗抬起头,只见照进来的阳光如同透过彩色玻璃一般,将四周染上了神圣的色彩。
正宗明知得不到回应,还是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从这儿出去了,也不能去向更远的地方……”
*
周五的学校,扫除的时间。正宗一边用拖把反复拖着同一个地方,一边想着明天要给五实带什么……就在这时,笹仓靠了过来。
“决定了,明天周六!”
“唉,什么决定了……”
“和女生们一起玩啊。当然会叫上佐上睦实。”
正宗一门心思地想着周六去五实那儿,不假思索地反问喘着粗气的笹仓:
“玩什么?上次说是要去卡拉OK来着……”
“车站啊,车站。”
听到车站这个陌生的字眼,正宗不由得一愣。
见伏当然有车站,就在距离商店街稍远的地方。但正宗很久没去过那附近了。没有朋友住在那边,而且不管怎么说,自从那天以来,电车就再也没来过。既然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也就没有去车站的理由。
这不仅对正宗而言,对以笹仓为首的其他同学而言应该也是如此。
“为什么要去车站这种地方……”
“那还用说。因为那边闹鬼啊,有妖怪!”
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半会产生这种谣言。
离开见伏的电车驶出几十米后就会进入一个小隧道。据说隧道里有个只有上半身的长臂女鬼会用她三十厘米长的手掌啪嗒啪嗒地拍打车窗。正宗从小就听过这个谣言。
但在如此异常的日子里,妖怪什么的反倒没什么可怕了不是吗?
“男女一起去试胆的话可是会发生不得了的事哦。人家说不定会呀的一声抱住你。”
面对兴奋的笹仓,正宗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噢”。
“但是那家伙会去吗?”
正宗不觉得睦实会去。女生基本都会做出“好害怕”的样子,睦实在学校里也会装成这样。可实际上,对于睦实而言,晚上的车站也只是众多无聊的景色中的一个罢了。
“唉,你们怎么说?”
放学后的教室里,听到笹仓的提议后,睦实所属的女生团体相互使着眼色。笹仓一个劲地鼓动着“不是挺好的吗”,原却斩钉截铁地说道“和男生晚上出去玩会被父母骂的”,安见也说“妖怪什么的太幼稚了”,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
“……啊——啊——,真是帮无趣的家伙。”
耳朵尖的女生们听到嘀咕声后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笹仓慌了起来。
这个计划已经破产了吧。在一旁听着的正宗正这么想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园部突然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低语道:
“我有点想去。”
女生们瞪圆了眼盯着园部。
“骗人,园部。为什么?”
“园部你不是不擅长这种事吗?”
尽管质疑声接踵而至,园部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只是注视着前方的一点。这时,
“那我也去吧。”
睦实以一种令人惊讶的轻松口气说道。在笹仓和女生们诧异的目光下,睦实瞥了正宗一眼,露出一抹浅笑。
“园部这家伙人不错啊!”
在回家的路上,笹仓逆转了之前对园部的恶评。
正宗的参加已经成了既定事项,他也不打算拒绝。周六本来是和五实独处的日子……打乱日程实在是让人不舒服。要让她读的绘本和给她吃的点心都已经准备好了。
但正宗感到,放着露出那种笑容的睦实不管的话就会发生不妙的事。
睦实那时为什么要在大家面前露出那个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表情呢……正宗并不知道理由。
*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但正宗提早些到了见伏车站,或许是因为紧张吧。
四周是一片仿佛能把呼吸声和脚步声全都吸收的黑暗。入口处用生锈的铁链拦了起来,正宗跨过铁链走了进去。
车站里面倒没有积灰,这个地方确实是了无生气,但感觉不到被空置的时间。贴在墙上的海报的四角都破了,上面宣传的是在春天野花开放的时候举行的小型庆典。这个庆典在冬天结束不久后就会举办,那些花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五实见过吗……想着这些的时候,笹仓、新田和仙波到了。睦实她们仿佛在摆架子似的,过了约定时间二十分钟才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
笹仓神色骤变,脸也红了。他轻轻地扯了下正宗的衣角,
“佐上睦实的私服是那样的啊。她穿着短裤唉。”
睦实正紧紧地挽着园部的手。乍一看两人亲密无间,实际上园部表情黯淡,像被睦实拘束住了一样。
正宗等人跳下站台,来到了铁轨上。
藏在黑漆漆的树丛背后的铁轨刚延伸出去一小段就钻进了山里。那条供电车行驶的小隧道大约有一百米长。这应该就是笹仓口中的“男女一起的话会发生不得了的事”的舞台。
“黑白配!”
试胆一定会有的环节:组队。提前商量好的正宗他们故意试了好几次都没定下分组,趁这段时间里自然地让笹仓站到睦实旁边。接着,笹仓大声抱怨道:“啊——,组队真是麻烦,干脆男女两人凑一组吧!”谁也没有反对,于是笹仓就高高兴兴地和睦实组成了一队。新田和安见,仙波和原,正宗则和园部组成了一队。
“你好。”
园部挑衅般地对正宗说道。
“规则很简单!”
根据笹仓的说法,这次试胆的规则其实很单纯。
走到隧道的中段之后,在墙壁上用喷漆涂上能够证明“我们到过这儿”的标记,用画来表示也行,写字也行。
然后,笹仓和睦实第一个进了隧道。
坐在月光照耀下的站台上等着的时候,湿冷的柏油地面的触感透过裤子传了过来。男生们坏笑着说道“好慢啊”“笹仓不会对佐上睦实出手了吧”。园部则一直站着。
园部穿了一件和制服裙差不多长的米色背心裙。但或许是因为料子差,屁股那一块皱了起来,从裙裾露出来的粗腿上净是红色的毛孔。总觉得这个世界在方方面面都亏待了她。
过了一会儿,笹仓和睦实回来了。
“哟,我们回来了。”
笹仓的口气听起来挺了不起的,脸却紧绷着。
“接下来轮到正宗你们了。”
正宗瞥了一眼园部,只见她轻点了下头。
正宗和园部一起走进了隧道里。冰冷的空气中,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格外的响。手电筒的光也只能照出前面一小段路。
正宗对园部问了句“你还好吗?”,回声听起来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令人不快。园部有气无力地只回了一声“嗯”,之后俩人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为了尽快度过尴尬的时间,正宗加快了步伐。和大人们说的一样,隧道中间被土砂堵住了,前面去不了。他打算就在这附近做标记,便用手电筒照亮了墙壁,上面写着熟悉的文字。
“啊,是笹仓他们……”
墙上浮现的是“笹仓参上”四个字,不管怎么想都只有笹仓会这么写。下面则是用神经质般的笔迹写的“佐上”,只有姓没有名。
“我们也在这边写吧。”
正宗刚拿起喷漆罐,旁边的园部就把手伸了过来。“我先写”。被她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压倒的正宗将喷漆罐递了过去。园部用力摇了几次罐子。
“出不太来……”
这么说着,她在墙上画起了符号一样的东西。正宗起初不太在意地看着她的动作,等到终于理解了事态的时候不由得一惊。她在墙上一笔画成的是一把顶端带心的伞。
园部还不打算收手,在伞下写起了字:
“正宗·裕子”
“!这……裕子是?”
“……是我。”
这么一说,记忆中“园部的室内鞋”上写着的名字似乎就是裕子。园部直直的盯着正宗,她的眼皮微肿,瞳孔缩得小小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如何回答的正宗发作般地用手擦着自己的名字。文字洇开了一点,但喷漆的色素是不可能擦掉的。园部看到正宗这么做,身子颤抖了起来。
“……是讨厌我吗?”
“不,不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对我……”
“我大概是喜欢上你了。”
“所以说,为什么……”
“我大概是喜欢菊入君的。你之前让我坐在车的副驾驶位上。”
一时失去语言组织能力的正宗听到园部那过于荒唐的答案后,声音不自禁地粗了起来。
“什么?不,喜欢可不是这样一回事啊!?”
这样的话,喜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正宗也无法给出答案。园部毫不在意地继续问道:
“菊入君有喜欢的人吗?”
“唉……”
正宗的脑海里浮现出五实的笑脸。但这大概不是园部理解的喜欢……在他犹豫的时候,脑海中的形象又变成了睦实。园部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自暴自弃地说道:
“果然喜欢睦实啊。”
“!呃……”
正宗感到脑袋一热。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嘶——哈——”的深呼吸般的声音。隧道内冰冷而停滞的空气仿佛被这声音搅动了。
“什么啊,刚才的声音?”
黑暗中传来声音,正宗慌忙地把手电筒的光照向那个方向。
“笹仓!你个蠢货!”
笹仓等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睦实当然也跟他们在一起,她板着的脸流露出困惑,和平日里在教室做出的演技看起来不一样。
“哟……不是,我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对吧?”
“啊,嗯,抱歉。大家果然都这么想……所以就来看一下……”
笹仓和安见说着拙劣的借口。在这令人难堪的气氛中,园部以挑衅般的眼神盯着睦实而非正宗。睦实也瞪了回去,但她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感情。
“啊……!”
不知契机是什么,园部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然后,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似地冲出了隧道,差点把笹仓都撞倒了。
“等等,园部!”
大家慌忙追了上去。不知所措的正宗瞥了一眼睦实,只见她使了个责备般的眼色,正宗便像是被赶着一样跟在了大家后面。
正宗他们从隧道里跑出来之后,发现四周亮得奇怪。本以为是刚从隧道里出来的缘故,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并非如此。天空中遍布着巨大的裂隙,从中透出绿光。“嘶——哈——”的呼吸声回荡在四周。
“就和事故那天一样……”
仙波嘟哝着。这时,跑在前面的园部停住了脚步,她背对众人,站在铁轨上仰望着天空。从裂隙中透出的光线在她脚边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园部!!”
正宗呼唤着她的名字,因为过于冲击性的场景而睁大了双眼。
园部从脖子到后背都发着绿色的光。那并非从裂痕中投下的光,而是从园部内部发出的。
“睦实。我们之前玩过解闷的把戏,对吧……那是为了排遣‘想从这儿逃走’的心情才这么做的。”
园部宽大的后背摇晃着。从她那边也传来了依稀可闻的嘶哈嘶哈的声音。她身上的光渐渐扩展开来。
“我现在……羞耻得无地自容,想从这儿逃走。”
园部慢慢地扭过身子来。
看向这边的园部的脸上出现了斑驳的绿色花纹。从脖子处发出的光已经延伸到了脸颊上。园部含着泪,嘴角一抿,试图露出微笑。这时,轻轻地响起了塑料碎裂般令人讨厌的声音,她的喉头开了个小孔。
“喜欢的感情,成了大家的笑料。”
她刚说完这话,随着噼咔噼咔的令人不快的声音,从喉头的小孔辐射出许多裂痕布满了园部全身,就和今夜的天空一样。
正宗等人呆若木鸡的时候,园部的背后发生了异变。这次不是天空,而是工厂。
“烟!?”
钢铁厂一刻不停吐出的烟倏地膨胀开来,化作几匹狼的形状。狼尾巴还和钢铁厂的烟连着,简直像是八岐大蛇。
狼群在夜空中自由地驰骋着。有几匹跑向空中的裂隙,用自己的身体将其填补。有一匹却朝这边猛冲下来。
“呜哇!!”
烟之狼掠过趴在原地的正宗等人头上。他们正拼命抵抗着风压,不要让自己被吹跑的时候,
“!园部——!!”
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睦实突然大叫了起来,正宗抬起了头。园部愣在原地,注视着朝自己冲过来的烟之狼。睦实跑向园部。正宗想跟上她,但被风吹得摔了个跟头。
“快趴下,园部!!”
睦实不顾一切地跑向园部,在离她只有几米的地方,烟之狼越过睦实向园部扑去。
“呀————!”
本以为园部会被吞掉。实际上从她身上的裂痕中发出的光变成了粒子般的东西,没有想象中那般激烈的明灭,园部就雾散了。
“园部————!”
光消失后,那里已经没有园部的身影了。
也没有狼的身影。甚至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上的裂隙已经完全填上了,周围一片漆黑,连月光也没有,这让正宗产生了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隧道里的错觉。
没错,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园部不复存在于此,取而代之的是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和衣服。
“啊……快,快去叫大人!”
“!啊,嗯。”
大家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正宗却还是连身子都动不了。园部那顽固的、不知变通的声音仍回荡在正宗的耳畔。
“我大概是喜欢菊入君的。”
*
“佐上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是被烟之狼吃掉了!?”
聚集在深夜的市政厅的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责备着佐上。佐上站在白板前的长桌子后面,他两边是脸色凝重的钢铁厂工人们。时宗也在其中。
佐上此时却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喂,你们的朋友被吃掉了吧。说得再详细一点!”
佐上吼道。在会议室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正宗等人把身子缩得更紧了。
“你别吓唬他们了。这些孩子刚受过冲击……”
大人们闹哄哄地争吵着,平日里要强的原已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正宗像丢了魂一样茫然地注视着四周。这时,
“呼的一口!”
佐上突然大声说道。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真的是被吃掉了吗?狼把她吃了?像这样大张着嘴吃掉了?”
笹仓他们面面相觑。
“是这样吗?”
“更准确地说,狼撞上她的一瞬间,她似乎就消失了……”
“就是这样!”
佐上的声音仿佛在说这话正合我意。他拿起笔,心情愉快地在白板上写起了字。
“大家看到今夜的天空了吗?出现了盛大的裂隙对吧?工厂爆炸的那天,天上也有许多裂隙。这是神机的烟……”
佐上把最后一笔写得格外用力,发出了“啾”的一声。白板上写着的是:
“是神机狼[5]填上的!”
“神机狼”几个字写得大大的。看到众人议论纷纷的样子,佐上满意地笑了,说道:
“而且……那个女学生的心之裂痕也是神机狼填上的。”
“!心之……裂痕……”
“也许有什么事让她的心产生了裂痕。正因如此,神机狼才会去填补……”
正宗的心脏仿佛被人捏碎了。
园部的心产生了裂痕,狼是为了填补才钻进去的。结果别说裂痕了,园部本人都消失了……不对,要消除心的裂痕的话,消除本人说不定才是最简单的方法。
“喂!正宗!”
再也听不下去的正宗冲出了会议室。佐上对此并不在意,他环视众人,畅快地叫道:
“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在同一个世界品尝着同样的痛苦。正因如此,‘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想法是绝不允许的!”
夜晚的商店街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只有紧闭着的卷帘门被夜风吹得微颤。正宗坐在冰冷的路缘石上。
冬夜的乡下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声音,能听见远处巡逻车的警笛。接着是声调平坦的播报:
“烟正在大量发生。请各位居民尽快回家,紧闭门窗……”
正宗所在的地方万籁俱寂,这时突然响起了像是要唤起生气般的喇叭声。正宗无力地抬起脑袋,时宗骑着的摩托车的车灯照在了他脸上。
“正宗,在做什么呢!”
“!叔叔……”
时宗从摩托车上下来,拉起正宗的手就要走。
“赶紧回家。你的朋友也都已经回去了……”
“不要!”正宗用力挣脱了时宗的手。
“为什么非得关在家里不可?我们本来就已经被封闭在见伏了。”
“正宗,冷静下来!”
“不要!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我想去有大书店和电影院的城市!努力学习,见识各种各样的事物……我想成为插画师!”
“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啊!?”
正宗含着泪瞪着时宗。
“就连叔叔也不值得信任!你明明知道五实的事!”
“五实是……啊。”
从正宗激动的神色中,时宗意识到了五实这个名字指的是谁。
“说啊,为什么!爸爸也知道的吧!把五实关在那种地方,亏你们还能心平气和的!?”
以园部的事为契机,最近……不,世界变成这样以来郁积的感情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时宗忍着痛苦承受了侄子含泪的控诉。他小声说道:
“那个姑娘不应存在于此。”
“!唉……”
“好了,走吧。”
时宗不由分说地给正宗戴上了头盔。正宗抵抗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了。时宗温柔地搂住了正宗的脑袋。
“我会代替哥哥守护你……守护你们的。”
正宗心有不甘地嘟哝道:“又没拜托过你这种事。”
时宗用摩托车把正宗送回家后,美里只是说了句“要洗澡吗?”,别的什么也没问,大概是已经从传言中知道详情了。
正宗拖着倦怠的身体走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灯也不开就坐在椅子上,摊在桌上的自我确认表映入了眼帘。
正宗打开台灯,浮现出的是“抱有好感的人”和“讨厌的人”两栏。
看着这个,一种既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大喊大叫的奇妙的冲动涌上了他的心头。正宗不由自主地拿起自动铅笔,粗暴地写道:
“菊入正宗第一次被女生说喜欢了”
泪水从他眼里渗了出来,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清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个劲地写着。
“但是,那个女生消失了”“是我的错”“我对别的女生“
“因为我喜欢别的女生”
“!啊……”
正宗用笔把“喜欢”两个字划得乱七八糟。因为太过用力,自我确认表被划坏了,铅芯也折断了。他扯着着已经破掉的表格……从嘴里传出不成声的叫喊。他咚咚地敲着桌子,趴在了上面。
园部消失了。
因为我……喜欢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