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的市民会馆里聚集着许多大人,里面连放下自主防灾会的牌子的空间都没有。坐在最后一排的佐上板着脸,身边跟着几个爪牙。他们的年龄和服装都各不相同,似乎不是钢铁厂的人。他们瞪着正在从钢铁厂的角度向市民说明事态的时宗。
“神机最近从早到晚都在运转……想要消失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填补‘心的缺口’,需要不断地产生神机狼,高炉就超负荷了……“
这时,佐上大声打断了时宗的话:“还不是因为把神的女人放到了外面!”爪牙们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总算明白了吧,愚民们!”
人们望着彼此的脸,七嘴八舌地嘲笑道:“这家伙说什么呢。”“我们成愚民了。”佐上仍摆着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没有神机狼的话,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被裂隙后的现实侵蚀。真可惜,我们的世界已经完蛋了……啊——啊。”
他装腔作势地看向市民们,大家却只是默默地瞪着他。佐上又“啊——啊”地感叹着走了几步,瞥了众人一眼。还是没有人想要挽留他。
“啊——啊!”
爪牙们喊着“佐上先生,请等一下!”,试图追上大吼大叫地离开的佐上。
“那帮家伙怎么回事。”
众人都以诧异的目光看着这场闹剧,只有时宗像是在思考这什么。
深夜的房间里,正宗正在把日用品装进包里。不过,在虚幻的世界里不管去那儿避难结果都没有区别。窗帘拉上了,房间里却还是有些发亮。那大概不是月光,而是从裂隙中透出的光。
“正宗,过来一下好吗!?”
正宗被美里叫到了楼下,一起做着避难准备的宗司和时宗也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低头看着放在地上的纸箱。
“时宗也来看看这个。虽说要去避难,但我还是想拿上中元节收到的毛巾,在柜子里翻了一通……”
美里打开纸箱,从中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正宗。
“就找到了这个。里面写着五实的事。”
那是昭宗写的日记。
正宗一时间畏缩了,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翻开笔记本。
八月十五日
矿山发生山崩。自从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就出现了巨大的裂隙。
在货物列车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散发着独特的臭味。
她很害怕。透过裂隙可以窥见夏天的天空,听见蝉声。
这个孩子是乘着列车从现实来的。
“乘着列车,从现实……!?”
正宗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宗司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使神山崩裂的就是神机的话,那将她运过来的也是……”
“这样的话,乘着那辆列车五实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时宗没有说下去,正宗前倾着身子继续读着笔记本。
八月十六日
我们把那个女孩子安置在钢铁厂的休息室里,托总务处的柏木小姐和市川小姐轮流照顾。
女孩子背的包上挂的名牌上写着“菊入沙希”。
一开始还以为是偶然,但看到名牌里塞着的全家福后震惊了。照片上的人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父亲。他那有点害羞的微笑总感觉似曾相识。
他脖子上的痣和正宗的长在一个地方。没有错。
在我多半已经看不到的未来,这个孩子应该是正宗的女儿。这么说来,她就是我的孙女。
“是这样啊。五实是……正宗的……”
美里用交织着爱怜与苦涩的调子轻声说道。正宗仍然紧绷着脸。
“你已经知道了吗?”
面对宗司的疑问,正宗轻轻地点了下头。
八月十七日
我去休息室看过了。那个叫沙希的女孩子还是臭得不得了。
可以说有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感,沙希毫无疑问是现实的存在。这样的话,就一定要把她送回去。
问题是佐上会不会帮忙……应该没问题。
来自现实的东西本来就和这里遵循着不同的物理法则。
沙希的存在不知会对这个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比方说,沙希要是长大了……甚至光是心的巨大动摇,说不定都会使这个世界产生异变。
要是大家能一起琢磨把沙希送回现实的方法就好了。拯救沙希也就是拯救这个世界。去和佐上聊聊吧。
“光是心的巨大动摇……就会产生异变……”
五实身为现实的存在却来到了虚幻的世界。原本模糊的、不定形的世界里掺进了实存。不难想象,光是这一点就构成了有可能破坏这个世界的威胁。但昭宗的希望和拯救五实是相连的……至少本应如此。
八月十八日
佐上听了我的意见后说:“我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但我们的共识仅限于“沙希的心动摇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发生异变”。他认为动摇神女的心是一种污秽。
佐上说,神机召来沙希是为了让她作自己的新娘……成为神的女人。所以不能让她离开这个世界。
佐上把沙希带到第五高炉。说是为了维系这个世界,得将她封闭在神机中。
是这样吗,我已经不明白了……
昭宗的想法似乎被佐上曲解了,使得五实陷入了更恶劣的状况。?月?日
从今天起不再写日期了。
计数日期被禁止了,我之前一直在抵抗,但有什么抵抗的必要吗?看着外面的雪,随便写上一个夏天终结的日期有意义吗?
我不想适应这种日子。但是,也没什么适应不适应的。我们已经不再是实体,成了海市蜃楼般的东西。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在现实中活着的存在了。
我会思考这些事也是因为沙希的到来。
看着沙希,我觉得一切都如此分明。
不光是体臭,还有体温和呼吸。心大概也是如此。在这里待下去的话,她的轮廓大概只会越来越模糊。
这么想的似乎不止我一个。照顾沙希的柏木她们也说干不下去了。
我本想亲自去照顾她,佐上却不让我这么做。他说男人不能接触神的女人,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照顾她的人。?月?日
佐上把自己的女儿睦实带了过来,让她代替柏木她们照顾沙希。
睦实和沙希长得很像。她和照片里那个在正宗身旁笑着的女性也有点像。问了一下,正宗和睦实原来是同班同学。
和正宗、沙希一起笑着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睦实。
沙希在睦实面前笑了。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露出的笑容。果然她凭直觉知道了睦实就是自己的母亲。
但是睦实一直绷着脸,似乎刻意和沙希保持着距离。她说不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月?日
没有去钢铁厂的心情。
待在正宗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读着已经读过一遍又一遍的漫画。里面的角色引爆了哲学奥义energeia。
这本漫画杂志、这个场景已经读过好几遍了。倒不是说多有趣,剧情也已经知道了。不知不觉中记住了故事,但还是不厌其烦地读着。
被封闭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记忆力都变差了。
这么说来,亚里士多德说过这样的话:希望是醒着的人所做的梦。
牺牲了有资格看到希望的少女才成立的这个无希望的世界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月?日
正宗今天也在画画。
明明不管画得有多好,都成不了大人,都没法走向未来。尽管如此,他的画技还是在越来越好。
哪怕在这异常的世界里,人们还是会改变。
我看着正宗如此想到。
正宗拿着笔记本的手在发抖。
接着,笔记本上出现了一点一点的被打湿的痕迹。
“这样啊……我画得越来越好了……”
泪水从正宗的眼里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就算画技变好了……也没法离开这儿。明知没有意义,可是每天画着画着……就擅长起来了。”
正宗爱怜地抚着笔记本。
“好开心,画得更好了,也被爸爸表扬了。没法走向未来也没关系……真高兴,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切切实实地在这里活着啊。”
我却从沙希那儿剥夺了变化的可能性。
“!啊……”
正宗失语了。原来昭宗比谁都痛感五实所处境地之残酷。
但我做不到。
啊,现在对面在发着光。钢铁厂为什么总是闪耀着呢?我终于在意起了平日里被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说不定是我自己故意忘却的。
或许是因为身边就有着违背物理法则的存在,谎言再也无法维系下去了。
脚下有什么东西令人目眩,低头一看,原来是胸口在发光。那里出现了裂痕般的的东西。这说不定就是裂隙,在人身上也会有吗?
不,仔细想来,天空、群山和人类都是一样的幻影。
烟冒了出来,像在寻找着什么。
啊,是在找我。
走出去的话,那股烟就会飞进胸前的裂隙吧。然后,像填补空中的裂隙一样填补我的裂隙。
但是,到底会发生什么呢?破碎的心真的能修复吗?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的存在本身说不定才是裂痕。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我想要改变,像正宗那样。
但我做不到。这样的话……
之后的页面都是空白的。
美里轻抚哭泣着的正宗的背。
“正宗,希望你能原谅爸爸。”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正宗用手背用力擦去眼泪。接着,他以真正的少年般的表情说道:
“我只是因为被爸爸表扬了而感到高兴。”
这是正宗的真心话。他从最喜欢的父亲那里,不管以何种形式,总归得到了认可。宗司和时宗都默默地注视着正宗。
正宗毅然决然地抬起头。
“爷爷,我要把五实送回现实世界!”
*
“好,这就是全部行李了。我之后再跟上来。”
“嗯,我先走了。”
正宗发动汽车引擎,载着时宗离开了。目送着他们的美里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就……”
这时,时宗挡在了她前面。他神色紧张,视线却直直地盯着美里不放。
“那个,最后还有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好吗?”
美里从时宗带着热意的调子当中感到了什么,她移开视线,露出一个微笑。
“不,我不想听。”
看着挨了当头一棒的时宗,美里笑出了声。
“既然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想直到最后都当一个好母亲。”
美里就这样绕过时宗,回到了家里。时宗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表情却挺清爽的。接着,他小声说道:“这样啊……”,抬起了头。
从天上延伸到地上的裂隙没有神机狼来填补,向着四面八方扩展开。
正宗开车驶在通往中学的国道上。
“啊,已经能看到这么多了。”
临海的国道上,现实从各处探出头来。这边是晚上,那边似乎还是傍晚,黑暗中透出橘色。有裂隙的地方禁止通行,只剩下一条车道能用,路上很难得地堵了起来。
“果然,自从钢铁厂发生事故之后,这里就彻底衰落了。”
正宗看着裂隙对面的景色嘟哝道。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现实中的许多店却拉上了卷帘门。
“送盆日[8]吗?”
现实中的国道上四处挂着提灯一样的东西。
“还真是。那时的人们还在庆祝盂兰盆节啊。”
正宗眯起眼回溯着记忆。
“盂兰盆节可开心了。会放烟花,有很多货摊。炒面、苹果糖、打靶,还有挑糖模[9]。”
宗司盯着窗外轻声说:
“我不觉得这个世界是神对我们的惩罚。”
“爷爷?”
“和你一样啊。”
“唉,和我……?”
“见伏的神明被人表扬的话也会感到高兴……所以才想要把最受大家称颂的好日子像拍照那样定格下来吧。”
见伏冬天的海静静地闪着光。
校庭里停着几辆车,大人们正在往里搬被子。各处都露出现实的样子,正宗他们的学校似乎废校了,没有人的气息。“噢,怎么样了?”中年男子们出于好奇心探头进去窥视着,对于同样这么做的孩子们却呵斥道:“危险!”
窗帘拉了起来,市民们正在用胶带贴上缝隙。
“尽量不要留缝!不要让裂隙的光透进来……”
搬来纸箱的正宗刚走进校舍,就看到走廊里挂着一块草草写着“请按照所在的町分别疏散”。正宗正好被分配到自己的教室里。
走进教室后就看到桌子都被堆到了后面,已经完全变成了避难所的样子。睦实和笹仓他们已经到了,正在用胶带挡住从窗口透进来的裂隙的光。
“唉,五实呢……”
“原她们照顾着呢。”
正宗把从昭宗的笔记本里得来的信息告诉了睦实和笹仓他们。
乘上钢铁厂里那辆“来自现实的列车”的话,五实说不定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而且,五实的存在说不定关系到这个世界的存续。
“但是,能乘上现实的列车的就只有五实一个人吧?”
“那谁来开车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意见的时候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不要,不要!”
跑过来的五实一看到正宗就停住了脚步,转身就要走,但被赶来的原她们拦住了。
“总算逮到你了!运动衫脏了,得换件衣服。”
“不要,我不脱!”
“都臭了,真是的。”
五实像是要保护这件运动衫一样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被正宗夸合适的、从他那儿借来的运动衫。
五实背过脸不看正宗,固执地低着头。睦实看着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校内广播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和缓的铃声。
“有来自新见伏钢铁厂的通知。请大家到体育馆集合。”
“我们要像现实中那样凭自己的力量发动钢铁厂,人为地产出神机狼。”
时宗向聚集在体育馆的人们明确地说道。
听到时宗这出人意料的话,正宗愣住了。
台下一片哗然。“等等,怎么回事?”“反正世界快要终结了,之前这么说的不就是菊入你吗!”“没错,没错!”“和说好的不一样。”人们的抗议就好像替正宗把涌上他心头的想法说了出来。
时宗依然毫不犹豫地继续着:
“确实。就算能让神机狼出来也是杯水车薪。裂隙已经填不完了。这个世界终究是要终结的……但是,要是能争取到一年、半年。不,哪怕只能争取到一天也好。”
时宗的视线和工人们交汇了,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决然地抬起头。
“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什……”正宗受到了冲击,不知说什么好。“这算什么啊!”“菊入,说得好!”“唉,差不多得了,好麻烦。”人群中一片喧嚣,既有鼓掌的,也有困惑的,什么反应都有。
正宗则是因为愤怒满脸通红。
“叔叔,等等!”
学校的停车场里,时宗正要跨上摩托车的时候,正宗跑了过来。
“你不是要帮五实吗!?”
“我的看法和哥哥和佐上都不同。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存续和五实没关系。”
“这样的话,就不能等到五实离开之后再……”
听到这话,时宗以认真的口气说:
“世界变成这样之前,我就总是在等着了。”
在说什么啊?正宗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时宗仰望着天空,像是在沿着记忆之河回溯。
“我从小就会察言观色……所以我行我素的哥哥把一切我想要的东西都夺走了。玩具,笔盒……还有你的母亲。”
“哈?妈妈……”
“我可不是一件物品。”
向他们走来的美里干脆地说道。但时宗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拧着摩托车的钥匙宣告道:
“我……不打算让美里直到最后都做一个好母亲。”
“!?”
时宗轰的一声发动了引擎,把美里和正宗抛在了身后。茫然若失的正宗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啊,那家伙!……受够了,我才不需要那种人的帮助!”
正宗气冲冲地回到了校舍。留下来的美里凝视着时宗远去的方向,眯起眼睛,叹了口气,笑着说:
“真傻,大傻瓜。”
回到教室的正宗极为焦躁地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地图。那是表明列车在钢铁厂内位置的地图。
“必须在那个恋爱脑大叔复活神机狼之前把五实从裂隙中送出去!”
“恋爱脑?”
笹仓他们不解地面面相觑。教室后面传来“哧啦嗤啦”的声音。一脸不愉快的五实正扯着贴在窗上糊缝的胶带。
“喂!快住手……”
正宗过来想要阻止她,五实却叫着“姆实,不走!”跑出了教室。
“五实!”
“什么啊,那家伙不想回现实吗?”
“恐怕是这样的。毕竟没有以前的记忆了……”
原像是在说什么很难说出口的话一样小声说道。
“我说,要是本人不希望的话,也没必要强行送她回去吧?”
“说什么呢,这个世界很快就要没了。但五实还有得救的可能啊。”
笹仓替正宗说出了心里话。但正宗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将目光转向睦实。
“睦实,你怎么想……”
然而睦实没有回答就走出了教室。
“睦实!”
正宗匆忙追了上去,睦实似乎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快步穿过走廊。
“喂!好好听我说!”
正宗想要抓住睦实的手。睦实一下就挣脱了,她猛地揪住正宗的前襟。
“!?”
以强行且暴力的方式,两人的嘴唇近得快碰到了。正宗的身子发僵,自贩机食堂的事伴随着身体的感受从回忆中浮现了出来。
睦实看穿一切似地说:
“……不过是接了个吻,就这么得意忘形。”
“什……?”
睦实抓着前襟的手轻轻地放开了。她低垂的眼中透露出强烈的悔意。
“我们肯定被五实看到了……这样的话……裂隙一下子变得那么多也说得通了。”
“等等,怎么回事……?”
“让我来照顾五实是因为……神的女人喜欢上凡人的话就会失去力量。”
睦实直直地盯着正宗说道:
“五实爱上了正宗。”
正宗语塞。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正宗本想这么反驳,但不知为何他接受了睦实所说的就是事实。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虚幻的世界之后就不怎么感到疼痛,唯独被五实咬坏的那只手的疼痛却一直尖锐地刺激着正宗的心。
这时,脸色大变的笹仓他们跑了过来。
“正宗!五实她……!”
“!唉……?”
“干杯——!”
大人们在晚上的教室里开起了酒会。妇人会的成员们在料理教室里将避难时带来的食材做成料理送上餐桌。
“唉,这是大蒜味的?”
“还以为是姜汁烧肉。”
美里一边端上酱菜,一边笑着说:
“看起来‘相同’的话,和真货就差别不大……”
“怎么可能差别不大。”[10]
在桌子一角静静地吃着饭的宗司低语道。
“这比真正的姜汁烧肉还要好吃。”
电视里传来“我想知道一切啊!”这句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的台词。电视机前初老的男人们都转过身来。
“喂……一直放的那个电视剧的后续来了!”
“唉——!?”
大家闹哄哄地凑到了电视机前。
那个在雨中说着“想知道一切”的警察面前站着一个明显不对劲的女人。她说:“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是迄今为止从未看过的剧情。人们手里捏着一把汗,死盯着电视机的画面。
“不会是这个女人吧。太明显了。”
“酝酿了这么久,好歹想点花样出来吧……”
“没错,犯人就是……我!!”
“唉——!!”
大家异口同声地叫道,接着纷纷说起了自己的感想:“真的假的!”“这家伙是犯人也太烂了!”“投诉!投诉!”“给现实中的电视局打电话吗?”……人们都笑了。
“什么啊,我预想的犯人要有趣得多。”
“现实也许要比这个世界无趣。”
大家畅所欲言地喧闹着的时候,冷不防地传来一句嘟哝:
“……这个世界,要是能从头再来一次就好了。”
时宗和其他工人们一起绕着发红的第六高炉跑着。或许是因为没法吐出神机狼,热量闷在里面释放不出。
“这么久没运转,怕是生锈了,铁水也凝固了……”
然而这里是虚幻的世界,时间的流逝也是暧昧的,应该不存在什么劣化。
这时,有个工人跑了过来。
“菊入先生!佐上那家伙在第五高炉做什么奇怪的事……”
时宗说了句“别管他”就抬起了头。
“佐上可真厉害啊。从一开始就尽情享受着这个世界……明明不论何时何地,光凭一个想法就能彻底改变未来。”
祝词在第五高炉内回荡着。身穿神主服的佐上和身边的爪牙以及几个老人们一起像是举行着平息神怒的仪式。他和时宗一样试图复活神机狼,使这个世界存续下去。
佐上等人念祝词时,背后的门开了一条缝。正宗和睦实探出头来窥视里面的样子,但没有看到五实的身影。抬头一看,有一条窄道连着的小房间的门微微地开着。
正宗和睦实趁着他们念祝词,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打开了门。里面是个装着华丽的窗户的、如同洋馆般的房间,实在让人难以想象高炉里面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然后,在古老的银制雕花镜子前……
穿着纯白的婚纱,披着头纱的五实坐在那里。
睦实情不自禁地说道:“好美……”五实回以冰冷的视线。五实这一反常态的气场令正宗有些紧张,但他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来接你了,五实。”
五实却把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她似乎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正宗和五实不由得互相看了看。
“可费劲了。她怎么也不肯脱掉那件脏运动衫。”
顺着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佐上冷笑着站在那里。
“是她自己选择留在这儿的。她主动想要成为神的女人,你们为什么要来妨碍?”
“别胡扯了!五实她……”
“姆实,留在这儿。”
听到五实明确的断言,正宗一时失语。
佐上从容地说:“还挺漂亮的……你的母亲也是个美人。”说罢,他斜着眼看向睦实。
“但她和你一样……总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我。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睦实瞪着佐上。
“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你一句不好。”
听到睦实的话,佐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但他很快就别开视线说道:
“那,那也无所谓了。”
看到佐上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幼稚态度,正宗不由自主地火大了起来:
“可恶。爸爸为什么要和你这种家伙做朋友……”
“朋友?”
受到冲击的佐上的眼睛渐渐闪起了光,他凑了过来。
“等等!昭宗说过我是他的朋友吗?”
“哈!?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吧!”
这时,睦实朝佐上的屁股使劲踢了一脚。这意想不到的攻击使他失去了平衡。“快跑!”正宗趁机拉住五实的手跑了出去。
“这可不是无所谓的事!回答我!昭宗说过我……!?啊,等等!!”
正宗一行人来到中庭后跳上了停在鸟居前的列车里。
“正好……就这样乘着列车到现实去!”
“说的倒好!要怎么开动啊?”
佐上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不知道!但总之试着启动一下!”
“真是胡来!”
毫无头绪的正宗正要跳进驾驶席的时候,列车“哐当”一声动了起来。
“!唉……”
正宗回过头来却发现驾驶席上已经有人了……是穿着钢铁厂制服的宗司。
“爷爷!!”
正宗被爷爷身上那股凛然的气场怔住了。宗司对他说道:“抓好了。”宗司驾驶着列车逐渐加速,在颠簸的车厢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逐渐后退。
佐上等人想要围住列车的时候,宗司鸣响了列车的警笛。他们慌慌张张地跌倒在铁轨两边以躲避开动的列车。
“喂!擅自发动神机,小心遭报应!这可不是一般的报应,而是神罚!”
佐上的一位爪牙开着轻型卡车赶到了现场。
“快追上去!”
佐上跑到卡车旁,抓着窗子叫道:
“没有神机的话就没法出去了。这样的话,我们的目标就是颠覆神机!”
“爷爷以前是火车司机,正宗不知道吗?”
“好像听妈妈说过……爷爷平时也不太开口。”
宗司对此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但他那娴熟的驾驶手法就像是昨天还在开这辆列车一样。
五实咬着嘴唇坐在椅子上。她全身上下都在抗议着事态的走向。
“前面的折返点要变道。”
宗司视线前方的铁轨上有一个巨大的扳道器。不切换到折返线[11]就没法离开钢铁厂。
列车还没停稳正宗就跳了下来跑到扳道器前。扳道器的把手很难扳下,正宗将全身重量压在上面,好不容易扳动了一点。
“完成变道!”
好不容易成功后,正宗情不自禁地像孩子一样叫嚷着回到了列车上。宗司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列车在折返线上倒行着。自觉帮上了忙的正宗兴奋得脸上发烫,他刚想把手放在五实肩上,
“五实,没事了。你很快就能到外面去了……”
五实就用力推掉了他的手。
“痛!”
“!唉,哪里受伤了吗……”
“痛!赠宗,碰到的话,痛!”
大家正对只是碰到就说痛的五实感到疑惑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金属声,车身剧烈震动。正宗他们的身体猛地撞到了天花板和墙上,连上下都分不清了。
“呀——!”
“脱轨道岔吗!?”
宗司抬起了头。佐上的爪牙们跑到了前面,故意扳下了使列车脱轨的扳道器。
列车翻到在地,无法继续行驶了。正宗按着脑袋站了起来问大家:
“都还好吗!?”
“嗯……勉强还行。”
引擎声靠近了。睦实还以为是佐上他们,急忙用身子护住五实。不过,开来的面包车上实际坐着的是原和安见。
“把五实送到这儿来!”
面包车开过来的时候溅起了许多砂砾,开车的是原。安见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难看。
“原,谢谢!五实,你先上去!”
正宗道过谢,让五实坐到后面去。婚纱的裙裾有些碍脚,正宗就帮她塞了进去。他自己也要上车的时候,笹仓他们开着菊入家的小轿车赶来了。笹仓从车窗里弹出脑袋喊道:
“正宗,别相信原!”
正宗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原就把面包车开走了。
“呜哇……喂,喂!”
面包车只带走了五实,把茫然的正宗和睦实留在了原地。
“原!?”
“偷走五实的小偷——!”
原驾驶的面包车剧烈颠簸着行驶在环绕钢铁厂的河滩上。
“呀!原你开车真是的!”
“话真多,抱歉!”
坐在后面的五实无视了吵嘴的原和安见,注视着窗外的景色。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现实中盂兰盆节的烟花夺去了,但眼神中还是带着一丝挑衅的神色。
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五实的样子,她前倾着身子说道:
“五实,你之前不是说过喜欢这种感情是痛的吗……我要纠正一下。”
五实不解地抬起了头。
“痛是痛,但意义不同。喜欢就是明天也好,后天也好,哪怕变成老太太……也想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感情!”
五实听到原的话后睁大了眼睛。
“……这个,我知道。”
她以确信的语调说道。这时,背后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笹仓驾驶的小轿车正在急速接近,正宗和睦实也坐在上面。
五实突然从后面探出身子想要摆弄方向盘。
“再快点!”
“呜哇!我都说了很危险的!”
“再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失去了控制的面包车歪歪扭扭地行驶着,和从后面靠近的小轿车砰砰地撞上了。正宗他们则在摇晃的车内努力保持着平衡。
“可恶!为什么,原……!”
“大概是不想让这个世界终结吧,这个能够和新田两厢情愿的世界。”
“我家那位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
“喂,新田,你去向犯人喊话!”
“噢,噢。”
新田在颠簸的车内费劲地打开窗子,向原叫道:
“原,你再考虑考虑!”
“不要——!”
在大喊大叫的两人中间,正宗唤道:“五实!”然而五实用手塞着耳朵,趴在车后座上。
“啊啊,笹仓你就不能开得再快点吗!?”
这时,从远近都传来了低沉的、像是从下腹部涌上来似的声响。那是现实中盂兰盆庆典上演奏神乐的太鼓声。
“噢噢,这下来劲了。”
笹仓一口气踩下油门,想要超过面包车。这时,响起了“吱——”的尖锐的长音,小轿车打滑得厉害,从长满草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呀——!”
原看到这幅光景脸色发青,停下面包车,跑到了小轿车跟前。受损严重的车内,笹仓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新田则趴在助手席的仪表板上。
“新田!……大家都,不可能!”
原慌张地打开助手席的门,新田闭着眼睛,全身软绵绵的。
“新田,不要死!不要……!”
原向新田伸出手,就在这时,本应闭着眼的新田一下抓住了原的手,把她搂到了胸前。“抓到你了!”
“上,上当了……”
原满脸通红,但她并没有抵抗,就这么让新田抱着。驾驶席上的笹仓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你还算是有点人性。”
已经从小轿车上下来的正宗和睦实注意到了奇怪的声音。
“若不交还神女,神罚就会降下……”
佐上他们乘坐的轻型卡车在河滩对面行驶着。佐上在车斗上单手拿着喇叭,用念祝词般的调子喊道:
“越是反抗御灵就越是狂暴,胡作非为者会蒙受灾厄,最终走向灭亡……”
正宗和睦实跑到面包车前。五实正僵硬地坐在后座上。正宗唤了一声“五实”,她却把头扭了过去。
“……”
正宗和睦实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正宗跳上驾驶席,睦实和五实一起坐在后座上。正宗立马用力踩下了油门。
面包车载着一直盯着窗外的五实在路上行驶着。五实刚开始还在闹别扭,现在已经完全被庆典吸引住了。
车驶上了临海的国道。现实中这里已经禁止车辆通行,到处摆着卖饮料和食品的摊子。四处挂着提灯,神乐也越来越响。
“现实的声音这边竟然能听得这么清楚……”
“要来不及了。和我们继续待在一起的话,这孩子也会消失的。”
透过裂隙可以看到现实中还没完全变暗的空中升起了一个鲜红色的大圆盘,其中一部分又变成了绿色……稍后就响起了震动着空气的爆裂声。
“是烟花!”
“哇——!”
“五实别这样……好痛!”
五实兴奋地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头纱随风飘动。睦实想把她拉回车里,五实却拼命抵抗着。正宗慌张地停下了车。“太危险了……”他刚说到一半,就被眼前的东西震撼到了。
透过裂隙就能见到的现实。
人们在防波堤上坐着,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观赏着从海边升起的烟花。
他们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吃章鱼烧或煮乌贼,有的在玩悠悠球,一片熙攘。
正宗注意到了。以各自的方式享受着节庆的人群当中,有个憔悴的中年男子神色恍惚地走向面包车……那是成为大人的他自己。
现实中的正宗手里拿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便利店里买的小菜。明明是节日却不买点丰盛的菜,看到升起的烟花也故意移开视线。他似乎打算就这样回家了。
“……爸爸在日记上写了,五实来这里的那天也是盂兰盆节。”
正宗小声说道。睦实应了一声,看向五实。五实好像已经忘了现实中的正宗,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天上的烟花。
在盂兰盆节从现实世界误入虚幻世界的小女孩。
正宗心想,现实中的自己当时或许和家人一起来参加庆典,五实就是在那时走失的……
现实中的正宗在卖薄荷烟[12]的货摊前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那个盂兰盆节的晚上。
“我要那个!”
那天沙希在薄荷烟的摊子前缠着他们不放。
“喂!别碰别人的商品!”
“不给我买就不走!”
看着执拗的沙希,睦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你就呆在这儿吧。妈妈和爸爸先走了!老公,我们走。”
“喂,没关系吧?”
“没事的,反正一会儿就死心了,会追上来的……”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不安的睦实回过头去,
“沙希……!?”
那里已经不见沙希的身影。
他们在庆典的会场里寻找沙希。但是放起来的烟花也不好叫停。嘈杂的会场中,人们的反应也就只有“听说有孩子走失了”“是吗”这种程度了。
从那晚以来,寻找沙希就成了正宗和睦实人生中唯一的命题。
睦实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神经过敏。正宗一个人出去的话她就会感到不安,没法冷静下来,在家里大喊大叫。之前也劝过她是不是再要一个孩子,但这种话很快就不提了。夫妻俩只是一个劲地找着沙希。
他们把见伏翻了个底朝天,做了传单希望从别人那儿得到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向警方提出搜索请求。一天,一周,一年,三年……尽管如此,还是没能找到沙希。
找不到……
“给。您女儿肯定会喜欢的!”
现实中的正宗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买了一支薄荷烟。那上面画着的角色和那天沙希想要的女童向动画的女主角很像。十年过去了,放的动画也不一样了。画着那个时候的角色的薄荷烟大概已经买不到了吧。
现实中的正宗脸色突然变了,就这样向着这边……向着虚幻的正宗他们乘着的面包车走来。
他走过已经长大的女儿面前,这十年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为了她不惜抛弃自己人生的女儿。
五实看到现实中的正宗经过自己眼前时突然眨了下眼。
“……赠宗?”
正宗在后视镜里目送着离去的现实中的正宗,低语道:
“我至少还能欢笑,还能哭泣。这个世界里多少还是有点自由的……但是现实中的我们并非如此。他们哪儿都能去……唯独自己的感情哪儿都去不了,只能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烟花散去了。睦实苦涩地将视线从渐渐远去的现实中的正宗的背影上移开。
“嗯……是这样。”
“我现在不光想要让五实出去。我还想让现实中的我们走出去……”
和正宗他们不一样,五实在别的地方还有牵挂她的人。她注视着现实中的烟花,悲伤地说:
“我们。”
那里面并不包括自己。
不管在哪儿都没带上自己。
钢铁厂里,现实已经侵入了第六高炉。工人们避开裂隙,努力尝试重启高炉,但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
“危险!完全进入现实的话会消失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能行动的区域也太有限了……!”
“啊啊啊……不行了,菊入先生!完了!”
“还没完!怎么能就这样完了!”
时宗吼着,就在这时。
咚——,咚——!
比烟花还要响好几倍,矿山山崩的声音响彻了钢铁厂。与此同时,第六高炉巨大的烟囱逐渐变得红热。钢铁厂的各处冒出了烟,化作神机狼,悠然地向天空奔去。
“神机狼……!!”
工人们“哇”地发出了欢声。时宗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原地。
“哈……哈哈……”
佐上那边也能看到神机狼从钢铁厂里冲了出来。
“啊啊,神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爪牙们兴奋不已,佐上却有一瞬间咬住了嘴唇。他也明白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稍稍推迟这个世界的崩坏。尽管如此,还是有要做的事。
“接下来就去把神的女人夺回来吧!”
神机狼在空中优雅地飘舞着,奔向各处的裂隙。
因为裂隙实在是太大,修复起来比平时要花更多的时间。但神机狼们还是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填补了一个又一个裂隙。
“!不行……要赶不上了!”
面包车向隧道方向驶去,车里的正宗和睦实心急火燎。
自己是幻影,存在于此本身就够奇怪了。但要是能把五实送回现实的话,就能成为多少有点有意义的存在。
哪怕自己注定要消失,说什么都要把五实救出来。
尽管如此,他们不觉得面包车能驶出隧道。凭借神机说不定能驶出去,但列车已经翻倒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虚幻的世界产生了许多裂隙,神机狼正一刻不停地修复着。现实中的正宗对此一无所知,沿着铁轨走在回家路上。那里聚着很多手拿相机的人。
爆炸事故后钢铁厂就关停了。但在本次盂兰盆节上,钢铁厂的列车要久违地再次开动。现实中的正宗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
“不要!我就要那个!”
一个孩子正缠着母亲要买店里的商品,就和那时的沙希一样。正宗想到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回家之前必须丢掉便站了起来。睦实看到这个玩具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正宗把薄荷烟塞给了撒娇的孩子,不等对方回话就离开了。
“唉,我不要这种东西。妈妈……”
那孩子想要的是会发光的手镯。母亲一脸困惑地说道:“丢在旁边吧。”
背后,车站职员拿着喇叭对摄影者喊道:
“纪念列车即将出发。想拍摄驾驶席的观众请到外面去!”
警笛声响彻整个见伏。行驶在通向隧道方向的山口上的正宗向下看去。
“喂,那是!?”
后方的高架桥上驶来了一辆列车,车身反射着现实中烟花的光。
“列车……!”
“为什么!?是谁在驾驶!?”
“不对,那是……现实中的列车!”
远处的隧道口还有一道没被修复的裂隙。
“得让五实乘上那辆列车!”
“怎么上去!?列车在裂隙对面啊……呀!”
正宗猛地踩下油门。
“办不了也得办!”
现实和虚幻交织。正在避难的虚幻世界的人们苦闷地看着现实中人们欢声笑语享受节庆的样子。
或许是为了让心情多少轻松一点,人们开始在现实世界中找起了自己熟悉的脸。“噢,神机狼也挺努力的嘛。”“裂隙越来越少了……”“啊,那不是五金店的小鬼吗?”“噢,看那个痣,准是他。”
“啊,我说,那是不是山崎?”
虚幻世界中的那位孕妇看着现实世界中上了岁数的自己和一位像是自己女儿的少女走在一起。
那对朋友般的母女喝着从货摊上买来的,装在不可思议的容器里的苏打水,欢笑着。
看到这幅光景,她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流下了眼泪。
神机狼补上裂隙,和睦的母女随之也消失了……
正宗开着面包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握着方向盘的手直流汗。剧烈晃动的车内,五实满不在乎地发着“哦——哦——”的声音。她似乎觉得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趣。
这时,周围的景色突然扭曲,变得不同了。
还是同样的山,但这里的植被明显没有经人修剪过。鲜艳的烟花明灭的同时,比虚幻世界中浓得多的绿色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进到裂隙里了吗!?”
睦实喊道。五实惊讶地看着她。
“奇怪……?”
“唉?”
被这么一说才注意到,睦实的手掌轻轻晃动着。睦实慌忙抬起头来,只见正宗身体的轮廓也渐渐变模糊了。
这里是现实。幻影在现实中是无法生存的。
“啊……这样下去,我们会消失的!?”
“我知道!但是,要乘上现实中的列车就只有这一个方法!”
神机狼正要扑向列车上空的裂隙。这时,车内响起了沙沙的噪音。
“名为酣睡小羊的听众留言。”
DJ富有个人特色的尖锐声音。是仙波喜欢的那个电台。
“考试什么的真不想考了,谁来救救我,要死了。”
正宗听到这话,情不自禁地“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样啊。那就去死吧!”
正宗笑着吼道。五实也跟着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去死吧!”睦实就像母亲一样责备道:“别闹!”
“连死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这样随随便便说出口啊!”
“我们不也不知道吗。”
“啊啊!怎么可能知道啊!”
“轰”的一声,正宗把油门踩得更猛了。“呀——”睦实一只手护住五实,一只手抓着前面的座位。
“感觉现在没有可以逃的去处。”
正宗开着的车驶上了岔道。
“去找的话就能找到!”
“不管去哪儿,都感到一片漆黑。”
这时升起了格外耀眼的烟花。
“照亮前路的光总是有的!”
“但是,要是考得上高中的话,我要做出改变。”
“考不上也要做出改变!”
“正宗,看前面!?”
正宗回过神来,眼前就是悬崖。
“所以……神啊,拜托了。”
面包车飞越了护栏,撞到悬崖上重重地弹了一下。
连发出悲鸣的时间都没有就落到了下面的铁桥上。面包车翻倒在了铁轨上。
“……!喂,喂!没事吧!?”
听到正宗的声音,倒在后座上的睦实和五实摇摇晃晃地抬起了头。这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笛。现实中的列车正在朝这里驶来。
“要被碾过了……!”
正宗他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列车发着尖锐的“吱吱吱——”的声音,在距离正宗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刹住了车。
现实中纪念列车的驾驶席上,初老的驾驶员正仔细地看着前方。对讲机里传来“怎么了?”的问话。
“抱歉,总觉得有辆车掉了下来……”
正宗他们跑到车外。列车就停在眼前。绝佳的机会。正宗拉着五实的手想让她乘上货车的连结部。
“听话,五实,快!”
然而,五实默默地摇了摇头。都快哭出来的正宗叫道:“求你了,五实!”五实却紧紧地抓着睦实的腰。
“不走!五实,不走!在一起!”
她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用尽全力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要和正宗……和睦实!在一起!”
“!……啊。”
看到那双眼睛……睦实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见五实的事。当时佐上把她叫到钢铁厂,让她照顾一个住在第五高炉的、和自己很像的女孩子。
根据佐上的说明,从这个女孩子的名牌和照片上可以推测出她很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女儿。所以佐上才把她塞给自己。
睦实在听到这些之后仍然保持着冷静。现实中的自己毕竟不是自己。把这事当成单纯的工作,只是照顾的话应该做得下去……但是,五实一看到睦实,那双哭肿的眼睛就突然露出了笑意。她或许从睦实身上感到了某种亲近的东西。在那个瞬间,睦实强烈地意识到:
不能靠得太近。
太近的话,肯定会喜欢上她的。
这样的话,将这个孩子关在钢铁厂里的罪恶感一定会把自己压垮的。
睦实每次来到第五高炉,五实都像是要和她玩耍一样在她身边跑来跑去,还故意把球扔给她。但睦实所做的从不超过最低限度的照顾,持续无视着她。
五实或许从这种态度中明白了什么,她终于对睦实放弃了期待。她失去了表情,总是一个人玩。和睦实说话也不会得到回应,所以她不再开口了,渐渐地连说话这一行为本身都忘记了。睦实心想这样就好。
因为不能喜欢上她。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五实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个世界虽然是冬天,但并没有多冷。她本以为对五实而言也是一样的。实际上五实也从来没着过凉。
可是,来自现实的少女会如何感知这个世界的气温呢?她从来没有问过,说不定五实真的会觉得冷。
睦实使着不习惯的勾针,总算织成一件对襟毛衣带到钢铁厂去。她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毛衣丢给五实。
接过毛衣的睦实却欣喜地笑了。和初次见面时同样的笑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叫我睦实了。”
睦实轻抚着五实的头发,回想着迄今为止一起度过的时间。她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了,说道:
“五实,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也要去现实。”
正宗震惊地抬起头。
“!?这,这样的话你会消失的……!”
在现实中已经待了很久的两人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可以透过身子隐约看到在背后摇动的树木。
“就算留在这个世界,消失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是!”
这时,列车启动了。大概是因为没发现异常,驾驶员就继续开了起来。睦实先乘上了列车的连结部,向五实伸出手。
“五实,上来!”
看到睦实下定决心的眼神,五实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手。
眼见着睦实带着五实一起上了车,正宗也慌张叫道:“我也去!”他不顾一切地跑着,但是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
“睦实,我也……!”
正宗使劲伸出手,想要抓住连结部的把手。
然而,睦实非但没有抓住正宗拼命伸来的手,反而一根一根地扳开他抓在扶手上的手指。
“睦实,为什么……!”
睦实默默地注视着正宗。
“啊……我!不要!像这样离别……我……我!”
正宗跑着。列车渐行渐远。但他还是不停地跑着,跑着。
“能和你们相遇……!”
扑通一声,他倒在了地上,朝着远去的列车含泪叫道:
“……实在是太幸福了!”
睦实和五实这两位正宗珍重的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忍着眼泪,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天突然暗了下来。
“啊……”
裂隙乘着风飘走了。
背后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正宗!”
正宗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笹仓他们在桥下开着车过来。
“盂兰盆节的烟花……在这里就看不见神机狼了。”
五实和睦实坐在通向现实的列车的连结部上,俯视着镇上辉耀的烟花。
睦实那鼻梁纤细的侧脸已经完全透明了,背后升起的烟花在她的眼睛和嘴唇处绽开。
看到这幅光景的五实害怕极了,她探出身子喊道:“下去!”“姆实也下去!”
面对着五实发狂般的视线,睦实露出了寂寞的微笑,看向下方。这时,她注意到脚底有什么东西,蹲了下去。五实盯着睦实捡起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个……我知道。”
掉在地上的是现实中的正宗买的,送给不认识的孩子的薄荷烟。孩子的母亲让她把这东西“丢在旁边”,于是就放在了发车前的纪念列车的连结部上。
“薄荷烟。是我喜欢的……这样啊,毕竟现实中是盂兰盆节啊。”
睦实将颜色鲜艳的薄荷烟递给了五实。
“有很多货摊,还会放烟花,可开心了。但是……这里永远是冬天。留在这里的话,盂兰盆节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手里拿着薄荷烟的五实平静地向睦实说着。透过她的笑脸,可以隐约看到灿烂的烟花。
“五实,隧道对面有的可不只是盂兰盆节。还有各种各样的事物在等着你。快乐的,痛苦的,悲伤的……能够猛烈地摇动你的心的事物。”
“……”
“会交到朋友的。会有梦想的。还说不定会遇到挫折。但是,摔倒后说不定会产生新的梦想……”
透过睦实透明的胸口,能看到绽放着的烟花。
“真好啊,这些都是我得不到的东西。”
“!啊……”
“所以,至少给我留一样东西。”
“你看”,睦实说着看向下方。
“看得见正宗吧。”
笹仓开着的车在下面的国道追着列车。新田、原、安见也一起挤在上面。正宗打开窗,担心地朝上面看去。
睦实眼神坚定地向五实宣告道:
“正宗的心就由我收下了。”
“唉……”
“其他的东西你全都拿走吧。但是,我要拿走正宗的心。”
“!!”
听到这极具冲击性的话,五实失语了。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不甘,她的指尖和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就算我和五实一起走了……就算这个世界行将终结,在这最后的瞬间,正宗想着的依然是我。”
“不要!”
五实用手堵住了耳朵,使劲地摇着头,全身上下都在表示拒绝。但睦实没有停下。
“在那终结的瞬间,我想着的肯定也是正宗。”
“不要,不要,不要!”
“正宗喜欢我。我也喜欢正宗。”
“!没带上我……!”
“是啊,但是。”
睦实用几乎完全透明的手紧紧握住了薄荷烟和五实的手。和刚才那种强硬的话恰成对比,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怜。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思念着五实的人们都在隧道对面等着你呢。”
“!……”
五实一动不动,或许是在感受逐渐变得稀薄的睦实手心的温度。
然后,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取下了戴着的头纱。
“五实……?”
接着,她挑衅般地注视着睦实,眼里却噙着大滴泪珠……她把头纱戴到了睦实头上。
“最讨厌你了。”
说完这话,她像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再也无法忍耐而落下的泪水,猛地抱住了睦实。
“最讨厌你了,所以……不要和我一起走。”
“!?啊……”
“最讨厌你了。”
五实紧紧地抱着睦实。
从很久以前,五实就想这样抱住睦实了,就想对她撒娇了。睦实也一样……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敞开胸怀接受五实。
“嗯……嗯……”
睦实泪汪汪地抱了回去。在这个瞬间,她们感受到了彼此的心跳与生命。
“呜哇,神机狼乌泱泱的!?”
“可恶。明明马上就要到隧道了!”
高架下的汽车追着飞驰的列车。正宗大睁着眼抬头看着列车。
“睦实!?”
戴着头纱的睦实站在列车的连结部。她探出身子,像是在等待纵身一跃的时机。背后的五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睦实。
“傻瓜!那家伙在干什么呢!”
“笹,笹仓!再快点!”
“等等!已经到极限了……”
这时,几乎被神机狼完全填补的现实的天空中,就像开火的机枪一样升起了一发发速射烟火。
与此同时,睦实展开手臂跳向天空。
“睦实!?”
头纱像是翅膀一样优美地张开。睦实宛如一只向着绽放在空中的花朵飞去的蝴蝶。
目送着她的五实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一样眯起了眼。
“笹仓,快停下!!”
笹仓慌忙地急刹车,正宗飞奔而出。
睦实摔在了长着草的斜面上,朝下面猛地滚去。正宗本想挡住她,被睦实一撞,两人都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呜哇!”
两人终于停了下来。睦实压在倒在草地上的正宗身上,用手按着脑袋,呻吟着:“好痛……”
“在做什么呢,白痴!流血了!?”
听到正宗的声音,睦实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沾着粘稠的、殷红的血。那是生命的鲜烈的颜色。
“!正宗,好厉害……!”
睦实猛地抓住正宗的手,让他触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然后,她像曾几何时的五实一样,眼神兴奋得闪闪发光,叫道:
“我能感受到疼痛了!”
“啊……”
“因为有你在!每个细胞都知道我是活着的……就算这个世界今天就要终结也无妨。”
睦实的脸蹭着正宗的手,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
“我现在活着!”
“睦实……”
这时,两人抬起了头。
“神机狼!”
神机狼追上了列车。不,它打算超过列车,填补隧道对面通向现实的裂隙。
五实站在连结部上迎着风,神色恍惚地向这边回过头来。
“睦实。”
睦实完全不在意逼近的神机狼。在她视线的前方,草地上的正宗和睦实变得越来越小……因为看到这一事实而生出的感情占据了她整个心。
“正宗,睦实,正宗。”
五实的脸颊上流下一行眼泪。
神机狼冲到了五实眼前,眼看就要连着列车一起抓住她了,就在这时。
“……!!”
下定决心的五实突然转身向前冲去。
神机狼与列车擦肩而过,发出巨大的声响。五实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穿过列车的神机狼似乎是要修复隧道前方无数的裂隙。
在草地上抬头看着这一切的睦实情不自禁地叫道:
“不行!裂隙要消失了!”
“五实,快走!快给我走!!”
在两人的祈祷声中,五实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列车冲进了神机狼正在修复的裂隙中。
轰——!
列车伴随着强烈的风压被隧道吸了进去。与此同时,神机狼雾散而去。
寂静终于再次降临。
“啊……”
“……赶上了。”
正宗和睦实相视而笑。
“啊哈哈哈哈……!!”
他们笑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沉默。
温柔地相视着的二人默默地靠近了……睦实却一口咬上了正宗的鼻子,“痛不痛?”,又大声笑了起来。
这时,笹仓他们赶来了。
“正宗你这家伙!这不是在调情嘛!”
见伏的各处响起了欢声笑语。
钢铁厂里,时宗和朋友们击着掌。
无力地倒下的佐上流下了眼泪。
在学校里,美里和大人们借庆祝的名义喝光了剩下的啤酒。
宗司在翻到的列车旁仰望着天空。
神机狼姑且算是把裂隙填上了。但它们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大家都怀着高扬的心情。这和之前发生了什么,将来又会怎么样没有关系。
只是,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在这虚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感到这样的瞬间。
在高扬感中,睦实和伙伴们欢闹着,正宗突然想到,
回到现实的五实会度过怎样的人生呢……
然后他许下愿望。但愿五实能遇见、能得到一切我们见不到、碰不到、闻不到、感受不到的东西。
那是为了代替逐渐消失的自己……不,绝不是这样的。
五实作为五实自己活下去,光是这样就让正宗感到很高兴了。
在这无色的被封闭的虚幻世界中,五实就像是生命的结晶。她散发出强烈的光,为这个世界染上了色彩,我们要在这样的世界中活下去。
在这走向终结的见伏,哪怕是一瞬间的生命也要……
不逊于五实地活下去。
这时,睦实突然抬起了头。
“怎么了?”
“听到了哭声……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那声音是隧道里传出的。
飞驰的列车上,五实痛苦地叫着:
“想在一起……想在一起,想在一起……在一起……”
她说的是“想在一起”而非“痛”。[13]
明明那么想在一起,五实却只能离开。
“想在一起……啊啊啊啊……”
她像孩子那样流着大滴泪水。尽管如此,她还是睁着眼睛,就像是要彻底品尝这痛苦的滋味一样,泣不成声地喊道:
“啊啊啊啊啊————!!”
在她的悲鸣中,列车驶进了隧道。
本该被土砂堵住的地方,其前方却是一片蔚蓝。
列车向着这片蔚蓝加速。驶出隧道的一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是平静的海。月光洒在水面上轻轻地晃动着。远方,从见伏的方向传来依稀可闻的烟花声。
这就是五实变回沙希的瞬间。
*
走下车站,潮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骄阳照在很久没有养护过的屋顶的瓦片上。柏油路也是坑坑洼洼的,这片地方却给人一种清洁感。沙希心想,或许是没怎么见过这种景色的缘故。
她穿过空荡荡的环岛,走向一辆车也没有的出租车上车点。这时,沙希的手机响了。
“啊,是爸爸吗?嗯,到见伏了……你可真爱担心,都说了没关系的……啊,出租车来了。嗯,替我向妈妈问好。就这样。”
沙希挂了电话,坐上生锈的出租车。
“请送我到钢铁厂。”
年老的司机点了点头,静静地发动了车。
“很久没接过去钢铁厂的客人了。以前还有些来废墟探险的人。现在基本上都拆掉了所以……啊,给你这个。”
司机看着前方,给了她一颗很大的糖。
“啊,不好意思……”
沙希把糖放进口中。这糖不光大,还很粗糙,在嘴里含都含不下。
“嘛,毕竟那个地方总是让人不太舒服。以前还出过神隐的事……不过只是传闻罢了,传闻。”
“哦,是这样啊。”
沙希暧昧地附和着司机的话。
钢铁厂所在的那块地方空空荡荡的,如果不是围着绳子的话,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到哪儿是原来的厂房。沙希走在被风吹动的草丛中,来到了一片禁止入内的区域。
钢铁厂大部分都被拆掉了,只有被植物侵蚀的第五高炉静静地立在那里。
父亲正宗本来是反对沙希来这种地方的。但是,母亲睦实却说“让她去吧”,正宗到底屈服了。
沙希曾经在这儿生活过。那个时候的记忆已经相当淡薄了。
“小时候失踪的少女在十年后突然回来”
这种冲击性事件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杂志和网络上有不少臆测。其中有那种让有孩子的父母毛骨悚然的、引起嫌恶感的文章,也有催人泪下的文章,还有人推测沙希是不是被动物养大的……
沙希把自己消失那段时间的事告诉了大人们。
在钢铁厂里生活,一个和母亲同名的少女养育了自己,和父亲同名的少年成了自己的伙伴……大家都说沙希的脑袋糊涂了。因为这十年里钢铁厂一直是禁止入内的,根本就不可能住在里面。
警察本想继续调查,但睦实阻止了他们。
她说孩子能平安回来就足够了。
当然,她也不想再大张旗鼓地调查。她希望沙希能尽快回到正常生活。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我觉得沙希在那里肯定是被爱着的。”
沙希话虽然说不利索,但她掌握了基本的知识,还有着丰富的心,更重要的是,看到她那没有一丝污秽的笑容就能知道她是被爱着她的人养育大的。
因此,前几天刚成年的沙希说自己想要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睦实并没有阻挠。
沙希走进了第五高炉,脚步声显得格外的响。
五实在此生活的痕迹当然完全不存在了。这里像神殿一样安静,从朽坏的屋顶上照进了一道光。
灰尘在阳光中闪着光。从父亲那儿继承了绘画兴趣的沙希今年春天就要上美术大学了。在这里生活过的记忆日渐稀薄。沙希想要把记忆保存在画上,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她轻轻地拂去灰尘,坐在了阶梯上,从包里取出画材。
墙壁和窗玻璃上有着游客的涂鸦。谢谢,不会忘记的……这些话像是写给钢铁厂的短信。还有用喷漆涂的、用手指在积灰上画的。恍惚地看着这一切的沙希,突然睁大了眼睛。
“!啊……”
一张速写躺在阳光静静照耀着的地方。
这张纸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上面画着两位靠在一起的少女。她们的神色安详,是睦实和五实。
这幅画是谁画的呢?
是听了沙希的故事之后父亲……现实中的正宗画的吗?还是说,
“……呼。”
沙希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浮现出和那时一样无邪的笑容。
这里是沙希第一次失恋的地方。
自贩机食堂(オートスナック):纯靠自动贩卖机贩售食品的商店,通常开在郊外的公路两旁。 ↑
energeia和kinesis都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概念。energeia指现实(与潜能相对),kinesis指运动或变化。亚里士多德认为运动是潜能实现的过程。本书题名中的“爱丽丝和特蕾丝”(アリスとテレス)在日语中读音和“亚里士多德”(アリストテレス)相同。 ↑
守车:挂在货物列车末尾的一截车厢,供运转车长和乘务员乘坐,用于瞭望车辆和协助刹车。上世纪90年代后淘汰。 ↑
睦实可能去给亡母上坟了。 ↑
神机狼:在日语里读音与“蜃气楼”(即海市蜃楼)相同。 ↑
80年代日本的女子摔角团体,扮演反派,造型夸张。 ↑
日本民俗。据说在盂兰盆节期间,死去的亲人会回到此世。生者就用插着四根短木棍的黄瓜作为马,希望亲人骑着马快快回家,用同样插着四根短木棍的茄子作为牛,希望亲人回去阴间的时候能慢些,在此世多待一会儿。作者在这里似乎搞混了马和牛。 ↑
送盆日: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将祖先的灵魂送回另一个世界。 ↑
挑糖模(型抜き):庙会、祭典时经常举行的一种游戏。用面粉、淀粉、砂糖等做成并上色的板状点心上画有一些动物、星星、樱花等形状,然后用针或者牙签等将其挑出来。不破坏形状将其挑出者能获得奖品。 ↑
也可译成“[世界]怎么可能没有变化”,是句双关。 ↑
折返线:火车的钢制车轮和铁轨接触时摩擦力不如橡胶车轮,爬陡坡容易打滑。因此,线路在经过陡坡时要设计成多段之字形来减缓坡度,每次折返都需要扳道变换方向。 ↑
薄荷烟(ハッカパイプ):在烟管里放入薄荷脑,抽一口就会给人清爽的感觉的一种粗点心。和“薄荷味香烟”不同,里面不含烟草或尼古丁。薄荷烟在日本是一种经常在节庆时卖给儿童的商品。 ↑
在日语里,“想在一起”(いたい)和“痛”的读音是相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