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餐只吃了一半,我就放下了碗筷。久美见状,一脸担心地看向我问道:“是没有胃口吗?”
“没事。不用担心我。”
“你别客气啊!其实我今天也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大清早把饭菜做得这么油腻。”
久美用筷子把剩在盘子里的鱼天妇罗夹了起来,然后眯起眼睛说道:
“我说,这个好像是昨天晚饭剩下来的吧。偷懒偷得太夸张了吧。真是的,把重要的巫女大人当成什么了啊。”
她表面上是在替我说话,但其实她自己也不喜欢这饭菜吧。于是我一边苦笑着安抚她,一边转移了话题。
“昨天晚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好像是有客人来了。是一男一女。因为没有旅馆,所以就让他们住在我们家了。”
“客人……?”
我不经意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虽然我不想说家乡的坏话,但这里的确不是什么供人观光游玩的地方。既没有特产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景观,只不过是日本北方面积最大的小村落而己。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外人几乎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很在意那个“客人”到底是谁,为何而来,而且还住在宅子里。我问出这些问题后一一
“我也不清楚,说是来看稻守祭的。说不定是来采访的记者。”久美开心得两眼放光。不过应该不是电视台的采访吧。对这么偏僻的村子里的古老仪式采访,会令人感兴趣吗?虽说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人,但想要了解这种仪式并对此感兴趣的只有一些作家吧。一想到类似这样的家伙跑到这里来游山玩水参观稻守祭,回去之后就随心所欲地写点东西发到网上,我就十分不爽。“身处现代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旧习传统的村子”,这种话自己说说倒还好,但由外人来说就特别令人反感了。
但我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啊。于是我决定不再多想,把自己的碗筷收拾了起来。与此同时,用餐完毕的久美站起来将我们二人的碗筷放在了外面,然后又折返了回来。
我正打算开始为早上的神事做准备,抬起头来时发现久美的表情和之前截然不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嗯、没什么……”
接着,含含糊糊的久美突然抬起了头,抓住我的肩膀说道:“小夜子姐,要放弃的话就要趁现在哟。”
我们近得鼻尖几乎要碰到了一起,于是我不自主地弓起了背。
“你在说什么啊?放弃什么?是在说巫女的位置吗?”
“当然啊!如果现在放弃的话,爸爸和妈妈应该是会同意的。
虽然不知道祖父会说些什么,但对那老糊涂,到时候总归会有办法的。”
从不会无故说家人坏话的久美,突然灵光一闪似的探出身子对我说了这句话。
“不能那样做吧。既然都已经答应了,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这样也会给大家带来很大的麻烦。”
“可是这也太不正常了啊!明明是预备让我来当巫女的。然而小夜子姐一到村里就把巫女的职责交给了你,你不觉得这样太自作主张了吗?”
“但那也不是祖父所决定的啊。”
“这个我知道。说到底都是柄干家那傻儿子自作主张。”
看着久美嘟着嘴毫不留情地放着狠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得没错,柄干君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因为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他,所以不自觉地和久美统一了战线。
“所以说啊,都已经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任性呢?听说这次也是,他像个小鬼头一样哭着求他爹把巫女换成小夜子姐。”稻守村的村长柄干耕造的独生子柄干秦辅是个和我们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柄干家每一代都负责担任这个村的村长一职。柄干家与负责稻守祭的苇原家关系一直交好。柄干家的继承人秦辅因为母亲早逝,从小便是在父亲的溺爱中长大,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待人傲慢。小时候其实倒还好,但长大后就越发放肆了,他身为下一任村长,在村里可以说是为所欲为。听说许多人都被他压迫,大家对他已经积怨很久了。
“小夜子姐你也知道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吧。在这件事上,他的目的肯定不只是让小夜子姐当巫女那么简单。那家伙肯定——”
“我说,久美妹妹。”
没等久美说完,我便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对着她正襟危坐道: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我接下巫女这职位都是为了这个村子。和柄千君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毫无关系。而且……”
“而且?而且什么……?”
久美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大大的眼睛里略带着湿润,好像是在担心我为什么没有把话说完。我看到久美这副紧张表情的瞬间,已彻底按捺不住忐忑的心情了。
“……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只要我还能被需要就已经很高兴了。而且在久美妹妹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只要再坚持两天就好了,好好把事情干完吧。”
我故意用轻松开朗的语气说岀了这句话,对着久美露出了微笑。这样一来,在我内心深处积攒沉淀下来的负面情绪应该也会慢慢消散掉吧。
“说得没错,肯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久美不停地点着头。而我像是在给她鼓劲似的,装出一副笑脸看向了她。
“遭了,都已经这个点了。我们赶快去做早上的神事吧。”
打开独屋的拉门,湛蓝的天空和炫目的阳光洒满了院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我们离开了独屋。
2
昨天晚上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我一边将饭菜往嘴里送,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蔬菜全都是从田里刚采摘下来的,都很新鲜。玉米也还有很多。年轻人必须得多吃点才行。”
“好……”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秀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她对弥生说着同样的话,然后将盛满米饭的饭碗递了过去。弥生面带苦笑地微微点了点头,在劝说之下接过了第二碗米饭。但她此时的表情和我一模一样,甚至眼神更为空洞,表情也更加僵硬。
那个奇怪的人影离开神社庭院之后,我和弥生还依旧紧张地待在那里。过了很久,我们才慢慢从前殿的地板下爬了出来,在回宅子的路上,我们几乎都没有说话。等我们各自回到房间钻进被窝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当然,在那种状态下,即使闭上眼睛也不可能睡得着。我反复回想着刚才所遇到的那件事,时而怀疑那是我的梦境或幻觉,时而又对这种想法进行否定。不知不觉,就听到秀美叫我们起床吃早餐了。当和弥生再次见面时,我们彼此都没有去提及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没有和苇原家的人说什么。
即使我们说出来也会被他们嘲笑说是在做梦或是酒喝多了出现的幻觉吧,而且如果他们这样说的话,我也没办法打包票说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明明是听到了可怕的惨叫声,也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但只要想着要向别人说明此事,整件事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真实感。就仿佛自己刚刚梦中所见的情景瞬间从脑海中消失了一般,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在折磨着我。
不过吃完早饭之后,我的心情好转了不少。据同样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的弥生提议,我们决定在村子里转一转。昨天只是开车走了大马路,我很赞成趁现在这个机会好好地逛一逛稻守村。而且我们现在也需要找点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避免再去回想那件事情。
我们从苇原家徒步出发。在这夏日的早晨,阳光已经十分耀眼。蝉鸣声此起彼伏,看起来今天的气温仍旧会很炎热。
我和弥生并排着沿着道路往南走。接着,一间与民家融为一体的小商店出现在了我们眼前。遗憾的是这个小商店的卷帘门是关着的,好像并没有开始营业。但店门口有个正在打扫房檐的老婆婆,于是我友善地和她打了声招呼。老婆婆用那无精打采且满是皱纹的眼睑看向我们。她不可思议似的歪着脑袋,然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就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接着便慌慌张张地像逃命般跑进了侧门。
“搞什么嘛。这不明显是在躲着我们吗?”
弥生一边抱怨一边苦笑着。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村里唯一的一间小学前。这个学校占地面积很大,校舍也很大,但学生的数量好像并没有多少。
“真是令人怀念啊。”
“怀念?”
对于我的反问,弥生解释道:
“我指的是学校本身啦。虽然细节有着诸多不同,但学校的构造大致都是相同的吧。我很怀念学校的那种氛围。”
弥生的语气像是在说服我似的。或许真是如她所说那样,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里虽然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但仅仅靠“学校”二字,就勾起了我的乡愁。坚固的校门、操场上的球门、校舍上的大钟、教室里的鞋柜、体育馆的饮水机,还有那听得让人讨厌的上课铃声,这些都一起浮现在了我脑海里。还有穿着水手服露出灿烂笑容的小夜子,她用那端庄的容貌摆出一副稚气未脱、惹人怜爱的表情。在这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沉浸于这梦境一般的场景中。
“——哎呀,你们是……”
忽然,身后有人向我们搭话。转身一看,是一位头发花白且蓬乱,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光头青年。
“是仓坂先生和有川小姐吧。”
中年男子在轻轻地点头打招呼之后,便抬起头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弥生就已经点着头回答道:”啊,你是昨天的——“
此时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中年男子是谁。
“记得是菊野先生……没错吧?”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听到后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昨晚去了那么多人,居然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实在是荣幸之至。”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他只是昨晩来参加苇原家家宴中的一人。
据说这个叫菊野的人担任着小学校长一职,有关照过小时候经常来村里玩的小夜子。小夜子也会称呼他为“老师”。所以即便是从小就对教师没什么好印象的我。也自然而然地对他有了好感。他不仅看起来文质彬彬,而且言语间也流露出善解人意的品格。
“今天是有什么计划吗?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只是打算在村子里转转。”
“打发时间。”
弥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微妙的话。对此,菊野嘴里说着“原来如此",同时用手扶了扶眼镜。然后他看了看周围,露出了一副自嘲的笑容。
“没有看到什么珍奇的东西很失望吧?我们也时常觉得这个村子无趣得很。”
“没这样的事。这里的空气很清新,就光是散散步,心情都会舒畅很多。而且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接触过学校这种地方了,仅仅是在近处观察都会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那个,老师您对小夜子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我这样问了菊野之后,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将手心朝下放到了腰附近开始比划。
“我大概是在她这么高的时候认识她的。以前她放假时就会回村子来,经常和我的学生们一起玩。”
菊野凝视着远方,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怀念那段时光。
“现在她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看到她时,我真的吓了一跳。毕竟成长为了一位那么漂亮的女性,能够担负起巫女的重任也是合情合理。”
听到小夜子被如此夸奖,我就像是听到有人在夸我似的打心底感到高兴。然而,我却又因为到现在还没能见到她而倍感焦虑。我的内心有点妒忌这些知道小夜子现状的村民们。
“可恶!为什么像这种家伙会……”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的光头突然瞪了我一眼,然后粗俗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狠话。他那从短袖衬衫中伸出来的手臂看起来肌肉很是发达,我要是和他打起来的话,不出几下我就会败下阵来。
“这位是刚清。你真是太没礼貌了。快给我闭嘴!”
菊野突然训话,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了态度。
“对不起。他叫隅田刚清,是我以前的学生。因为没有被选中参加稻守祭的工作,所以心里不太服气。”
“才……才没有那回事呢,不要想当然地乱说啊。我只是没办法接受,我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婿‘啊。不只是这次,之前也……”
因为被菊野给打断,我没能听到刚清这句话的后半部分。
“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这件事情关系到整个村子,不能凭着你一个人的性子胡来。”
“这种事情我当然清楚!”
刚清的怒吼声震耳欲聋。在我身旁的弥生甚至被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我才是最关心小夜子的人。不管是柄干家那个傻儿子还是这个男人,都比不过我!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其他的理由吗?”
刚清悲痛欲绝的声音在颤抖着。他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不知为何,他将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我。
“我说你啊,从刚开始就在那里搞什么啊!你是吃了火药了吗?莫名其妙的!”
“女人闭嘴!我现在在和这个家伙说话!”
因为被刚清来势汹汹的气势给压倒,弥生不情不愿地选择了沉默。
“喂!小子,你是怎么看待小夜子的?真的爱她吗?我话可先说在前面,我到现在还爱着她,比任何人都要爱她。”他内心满是骄傲似的挺起了胸膛,大声宣告着这件事。
在第三者看来,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吧。
“我……那个……”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感到很困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不仅仅是因为刚刚收到了来自刚清的恐吓,还因为我打心底就不太愿意将我对小夜子的感情直接表达出来。
“……哼!不过如此嘛,都吓得不会说话了,真是可悲!”
现场的情况看起来就像是我被他的气势给压倒了,所以才无法反驳。刚清自顾自地宣告了胜利,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一边看着他盛气凌人地走向校舍的背影,一边打心底讨厌那个只知道沉默的自己。
为什么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呢?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不是我喜不喜欢小夜子的问题,而是小夜子会不会接受我。
六年前的那天,小夜子突然选择离开我,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小夜子会怎样看待如今的我呢?会像那时一样接受我吗?还是说会拒绝我呢?
一想到会被拒绝,我心里就害怕了起来。
“对不起啊!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平日里还是个挺不错的家伙。不过在涉及到小夜子的事情时,就会不管周围的情况。希望你们能原谅他。”
菊野对着我们鞠了好几次躬,然后朝着刚清追了过去。即使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很久之后,我仍然呆呆地眺望着校舍。突然,感到旁边有一股针扎般的视线。扭头一看,弥生正死死地盯着我。
“仓坂先生,意外的没有什么骨气呢。”
然后她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3
离开小学之后,我们随心所欲地在村子里散着步,快要到正午的时候才回到苇原家。一直生着闷气的弥生在见到了宅子之后便立马冲了过去,狠狠地将我甩在了身后。我慢悠悠地按照自己的节奏爬坡。在走到苇原家门前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门前停着一辆我没有见过的车。记得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如果是村子里的人过来的话,他们都清楚这段距离其实没几步路,所以不会特意开车过来。从车牌上写着的“札幌”来看,也足以说明这不是附近的车辆。
正当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神社那边有两个人影走了过来。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出头的男性,一个穿着西装,另一个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两人在装束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在看到伫立于苇原家门前的我时的反应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穿着西装的男性只是微微地歪了下脑袋,而穿着牛仔裤的那人表情却突然变得开朗了起来,还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你好啊!难道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吗?”
他用和蔼可亲的声音问我。
“不,你搞错了。我是……”
“啊!不是吗?你也是观光客或是其他什么人吗?难道说你是那辆车的车主吗?”
他指向了我的那辆车,我点了下头。穿着牛仔裤的男性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们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才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然而到了才知道这村子里好像没有可以提供住宿的地方。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
“哦……”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子的?昨天?难道这家人让你住下来了吗?“
“的确是你说的那样……”
我被他炮语连珠的问题给彻底压制住了,只知道一味地点头。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此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下手。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们也想在这里待几天。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帮我们向这里的人说说情呢?毕竟这么大的宅子,再住两个人应该也不成问题吧。不然和你住在一个房间里也行啊!”
他倒是觉得无所谓,但我是很有所谓啊。
“请等一下。你们到底是?”
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打断了他的发言。穿牛仔裤的男性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
“真是失礼了。其实我们是干这个的。”
我装模作样地接过他呈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的“梵天社《MIST》编辑部佐沼佳佑”。
“您是编辑吗?”
“更切准确地说,应该是写手吧。我们这个编辑部从企划、执笔、编辑到采访全都是由我来完成的。”
“哦,这样啊……”
我一边附和着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从未接触过的词汇的佐沼,一边再次将视线放在名片上。虽然我对梵天社这个公司名没有什么印象,但却有听说过《MIST》这个杂志的名字。记得应该是一本面对特定人群的有关超自然现象的杂志吧,除了介绍些灵异现象之外,还会介绍UFO、UMA、只要听到就会被诅咒的怪谈、挂在家里就会招来死亡的画作以及读过之后就会遭遇怪物袭击的小说之类的东西。喜欢这方面的人应该对这杂志爱不释手,但我对这些东西都不怎么感兴趣,所以对这杂志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这位是那那木悠志郎先生,也是位有名的恐怖小说家哟
佐沼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想法,直接大叫了起来,然后往旁边撤了一步,用夸张的动作介绍起旁边穿西装的男性。那位被称作那那木的人仿佛脸上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且脸色也显得苍白。他的五官倒是挺端正的,身材也很高挑。乍一看给人的印象就是挺能吸引女性的那种类型。
“初次见面,我叫那那木悠志郎。”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向我点头打了个招呼,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那个……我叫仓坂。”
我也点头介绍了自己作为回应。对此,那那木的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一点,他用更正式的语气再次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是那那木悠志郎。”
为什么要报两次自己的姓名啊?他是为什么要再重复一次呢?正当我对此感到困惑的时候,那那木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阴影。
“难道说,您不知道我吗?”
他一脸不爽地将眉毛挤成了一团,用带着愤怒的语气向我确认。
“额……嗯……那个……对不起!我不知道。”
由于被他的气势给震住了,我不自觉地向他道了歉。然而那那木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道歉似的,表情彻底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愕。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居然会有这种事。”
那那木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着。加上他那惨白的脸色,我不禁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贫血而当场晕倒。然而佐沼却根本不顾一脸困惑的我,只是在一旁捂着嘴,似乎是在憋笑。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直不可理喻!”
面对我率直的提问,那那木突然这样大喊了出来,然后慌慌张张地摸着口袋,拿出了一本书。
“来,这个给你!”
“诶?埃……?”
我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几乎碰到我鼻尖上的书。在全黑的封面上用像是滴落的鲜血般的红字写着这本书的标题。然后在那下方写着那那木悠志郎。
“那个,这是……?”
“如你所见,这是上个月刚出版的我的新作。其实我是希望你能自己去书店里买这本书的,不过现在情况特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个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什么没办法的事啊?难道是希望我当场买下这本书吗?我心里揣测着他的真实想法,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此时,那那木突然“啊”了一声,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把将书抢了回去。
“本来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嗯,这样就行了。”
他从怀中飞快地摸出一支笔来,在第一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将书塞到了我手中。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本我根本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恐怖小说作家所签名的新书。
那那木此时像是完成了一件大工程似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或许是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太过滑稽了吧,一直在旁边的佐沼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道:
“这位老师很不正常吧!看起来他好像遇到不认识他作家身份的人时,心里就会备受打击一样。因为很不甘心遇到这种事,所以为了让别人认识他,他就会将随身携带的作品强塞给别人。在来这
里的途中,我也被他做过相同的事。”为了不让当事人听到这话,佐沼故意压低了声音。“你看”,与此同时,他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和我刚刚得到的相同的书。
“说实话,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和这位老师见面。那那木悠志郎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说这个村子有个每二十三年才会举办一次的密祭,所以就在附近的镇上收集情报。然后这位老师便主动与我交流。因为我们的目的一致,所以就一同过来了。”
佐沼“喂”的一声朝那那木使了个眼色。那那木赞同地点了下头。
“这个村子的祭礼真的有那么稀奇吗?”
我无意间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佐沼瞬间愣了一下。
“说起来,你是因为什么来这里的呢?”
他无视了我的问题,反而向我提问。我简单地把事情和他们说明了一下。两人在听我说完后,表情越发地严肃起来。
“——原来是这样,你的前任担任了巫女一职。还真是有趣。”佐沼像是彻底理解了我所说的事情般不住地点着头,同时最后还一脸骄傲地嘀咕着。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甚至让我感到有点恶心。而那那木此时依旧沉默不语,他抱着胳肿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
“看来,还真是不枉我来这一趟。”
佐沼发岀了这样一声感慨,那那木也好像满足了似的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都对稻守祭有着异乎寻常的想法。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即便到了现在依旧还照常举行着二十三年一次的密祭,那对“那路上”的人而言,的确是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那么,这个祭典是什么时候举行呢?是今晩?还是明晚呢?”
“听说是两天后的深夜。白天会举行前祭,本祭就在这之后举行。”
佐沼稍稍握紧了拳头喊了声“好样的”。
“也就是说,时间还很充裕啊。”
他这话里充满了力量。而我还没弄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除了仪式之外,其实还有别的事情。我有不少东西想要调查。”
佐沼挠着脑袋,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笑了出来。
“你对仪式本身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啊,只是为了看你的恋人打扮成巫女祭祀的样子吗?”
我暧昧的点了下头,纠正是“前任”之后继续说到。
“的确,我只是因为担心小夜子才来的这里,我对稻守祭本身并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就好。”
在此基础之上,如果能再看一眼巫女打扮的她就再好不过了。
“呵呵,真是了不起啊。现如今像你这样专情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见了。”
佐沼开玩笑似的说着这话,并得意地笑了出来。
“不过啊,既然前任是巫女的话,不应该对稻守祭知道得更详细吗?”
“这里确实会让人浮想联翩。我也是头一次来这么偏僻的地方,看到类似巫术这种东西。”
在表达自己的意见之后,那那木歪着脑袋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
“听到‘巫术’这个词,的确可能会让人联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古老习俗。但这种东西时至今日也与我们的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是、这样的吗……?”
当我还正在揣测他这话意思的时候,那那木的手离开了他的下巴,指向天空。
“比方说吧,你知道在东北那边青森县里的佞武多节吗?那虽然是作为整个祭典中的一个环节,但究其根源,其实就是小范围流传的巫术那一类的东西。虽然其起源还没有定论,但据说佞武多节是七夕放灯笼这一习俗的演变,是奈良世道从中国传进来的七夕节与津轻当地的精灵送行结合而形成的。因为时代的变化,灯笼变成了人形,最终成为了佞武多人形灯笼。在七夕的夜里佞武多人形灯笼就作为污秽之物放进河流当中作为禊祓的仪式。以此来祈求人们的健康安泰。”
那那木这突如其来的解说让我感到困惑,然而佐沼此时却两眼放出了光芒。
“说起东北的话,秋田县的生剥鬼节也是如此吧。应该算是妖怪信仰吧。在旁人看都只是些吓小孩的玩意儿,然而大人却使出浑身解数化妆打扮,想让小孩被吓哭。对于小孩而言那纯粹就是给他们制造困扰。”
那那木此时也和刚才的佐沼一样,瞪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据说生剥鬼节是由‘剥红疹’而来的。红疹也就是‘火斑’在方言中的说法,在围炉里面待久了的话,手脚就会出现高温烫伤,然后结出类似红色疮痂的东西。所以身上的红疹就是懒惰的证据,为了惩戒懒惰之人,就有了鬼会去剥下红疹的传说。长此以往,‘剥红疹'(namomihagi)就变成了,生剥鬼节'(namahage)。生剥鬼节时会带着菜刀和木桶,就是因为菜刀是用来剥除红疹的,木桶是用来装剥除下来的红疹的。”
“本来这个风俗意在惩戒懒惰之人。家人们身着正装前来迎接被认为会带来福气的生剥鬼,然后再用美酒将生剥鬼毕恭毕敬地送走。但现在却形成了吓唬孩子,让孩子听话的功能性习俗。我想这或许是因为了解这个节日历史由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吧。”
面对这两人的对话,我是哑口无言。或许是因为我从来就对这些历史和故事不感兴趣,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接触这些东西的机会。其实世间大部分人都不会对这个感兴趣吧。
这两个在我眼前讨论奇怪话题的人就好像在说异国语言似的,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此外,生活在有水神信仰的土地上的人们心中,水神几乎是与龙划上等号的。时而给予恩惠,时而化身为狂暴的灾害,是如同传说中的龙那样令人敬畏的存在。”
“有一种说法是:被须佐之男所退治的八歧大蛇其实只是人们把一条被分流成无数河流的大河看成了一条龙。”
我感到些许不安,这两个人的讨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像“生剥鬼节”、“水神大人”这些一般人即使曾经有所耳闻,也绝对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的词一一被他们列举出来。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倾听他们的谈话,想要跟上他们的节奏,但大脑里却已经是一团乱麻了。之后,这两人又完全不带停地聊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钟,才终于注意到了我没能跟上他们的节奏。那那木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总之,全国各个地扎根于当地所发展出来的独立的风俗可谓数不胜数,时至今日仍还有许多未见天日。稻守村的仪式也是其中之一。在像你以及我们这样的外来人看来,那些只是异样的风俗与习惯,然而对于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那是扎根于他们生活当中,已然成为习惯之一的十分重要的活动。”
像这样做了结朿语后,那那木稍微换了口气,骄仿地挺起了胸膛。
“本来,我的毕生事业就是收集各种怪谈,所以从某处得到了有关这个村子仪式的情报之后,这件事就彻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将视线转移到手中的书上。这个叫做那那木的作家,是为了给自己的作品寻找素材才来到这里的吗?我抬起头来,只见那那木好像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一样,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正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收集各种各样的怪谈来作为我创作的素材。去探索散布在全国各地至今仍然存在的怪异事件,亲身体会其中的可怕之处。如此一来就能描写出被怪异所玩弄的人类的行为了。”
“哦……"
话题又再次朝着复杂的方向发展。而且或许是因为谈及自己作品的缘故,感觉他比刚才还要激动。
“虽然很不幸,你还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听了我刚才的一席话,你肯定会对我的作品产生浓厚的兴趣吧。实际上,对于接触到的那些怪异事件,我是不会将其在作品中公开的,因为读者只会单纯地认为那是我创作出来的。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在旅途中与我邂逅、听我讲解,实在是仓坂君你的一大幸事呢。”
那那木带着激动的语气向我步步逼近,他抓住我的肩膀不愿松开,我们俩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了一起。在如此近距离的压迫之下,我惊恐不已,甚至忘记了呼吸。
“所以,请务必看一看我的作品,然后给我一些你的感想好吗?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期待着你的真实意见哟。”
抓在我双肩上的手更加用力了。看来我光收下这本书还不够,还要在看完之后发表感想才行,而且还要尽快。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不知所措,我回了他一个僵硬的笑容。这时,佐沼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
“可是光从神社上看,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村子到底是祭拜什么的?”
继佐沼之后,那那木也转过身去,望向耸立在坡道前的鸟居。
“既然这里是山区,按理来说应该祭拜这片森林和大山,但看样子并非如此。那个神社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这个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那木意味深长的发言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了他一句,而他略带沉思地歪着脑袋用诧异的口吻说道:
“神社中少了本来应该有的东西。”
“本来应该有的东西?”
“就是御神体噢!”
御神体?这个我没怎么听过的词汇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样的呢?虽然我对此一窍不通,但隐隐约约有点印象。那东西好像是仪式时所使用的圣物。当下最关键的是:那那木似乎对神社中没有供奉御神体这事抱有疑问。
“御神体有各种各样的类型:神木、神石、神刀之类的……由于形式多种多样,所以对于御神体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定。毕竟还有神社是供奉河童的干尸以及人鱼的干尸的。然而这个神社却没有那种东西,这就……”
“我猜,大概是因为要为祭典做准备,所以收起来了吧。”
疑问的后半段由佐沼进行了补充,而那那木只是用眼神表示了认同。
既然现在还不清楚本祭的内容,也无从推测。
“至少能知道御神体是什么也好啊!”
佐沼一脸疑问地扭过头来看向了我。虽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我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说起来……苇原家的老爷子倒是说过,村里的人们都将这个二十三年一次的本祭称作‘娜岐美大人的仪式‘。"
“娜岐美大人……?"
那那木满是惊讶地重复着这句话。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御神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既然这样称呼仪式,那么神社所供奉的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娜岐美大人了吧?"
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个名字就已经是莫大的收获了。
我话音刚落,只见两人眼里熠熠发光。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找村里人问问关于‘娜岐美大人’的事情吧!是吧老师?"
佐沼激动地提出了建议,那那木也强烈地表示了赞同。
“哎呀!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自顾自地聊得太起劲了。不好意思啊!仓坂君。”
佐沼言不由衷地这样说了一声,然后像很熟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他就和那那木两人潇洒地朝着村子方向走去了。然而刚走出几步,他突然叫了一声并了停下。
“对了,可以帮我们跟这家人说一说情吗?容我们进去住几天。”
他这话说得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哦!我知道了。”
“谢了!下次见。”
随便地挥了挥手后,佐沼又再次迈开了步伐。我在恍惚中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开,然后像是得到解放似的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仓坂先生,你怎么了?在这里干什么呢?”
转过身去,只见弥生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大概是奇怪我为什么还不进宅子所以过来查看吧。
“不好意思,刚刚在和别人说话。”
“别人——是指?”
弥生歪着脑袋俯瞰着坡道。看到两个正在远去的男性背影之后,她惊讶得眉毛挤成了一团。
“那两个是什么人?”
“是杂志社的编辑和恐怖小说作家。你看这个。”
我把手上的东西——那那木悠志郎的新作小说和佐沼的名片拿给她看。不出我所料,弥生对这东西完全没什么兴趣,只瞥了一眼就马上移开了视线。
“编辑和作家?那种人来这里干什么?”
“和我们一样想要参观仪式,难道这个村子的仪式很有名吗?”我微笑着看向弥生,突然心里一惊。只见弥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十分严肃,直直地在瞪着什么东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边只不过有着佐沼和那那木的背影。
“有川小姐!你怎么了?"
弥生一时对我的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人。此时从她的侧脸上,我感受到了某种十分强烈的情绪,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一一没什么,我们赶紧吧!好像都已经为我们准备好午饭了。”
弥生脸上已失去了表情,说完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像是努力要让她听清似的说道:
“那两个人好像没有住的地方,所以想要住进来。可以去和秀美阿姨商量一下这件事吗?我想她应该会同意的。”
就在我问完话的一瞬间,弥生突然停下了脚步。接着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只见她脸上又再次浮现岀了十分不快的表情。
“……是吗?那不挺好吗?”
弥生好像完全不想搭理这件事一样,扔下这句话就直接回宅子去了。被丢在玄关处的我内心满是疑惑。难道是我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情吗?然而我却怎么都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招惹了她。因为始终想不明白这件事,我的心里更加着急了。
“到底是怎么了啊……”
4
这天来吃晚饭的人多了新来的佐沼与那那木两人。他们两人似乎都已经饿得不行了。秀美做的饭菜都被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了个精光,然后又被劝着喝了酒。从表面上看,苇原家的人们和昨天接待我们一样,十分欢迎这二人,脸上没有得出丝毫的不快。但唯有一人一一也就是弥生,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昨天如同交际花一般的她今天却彷佛浑身带刺,不仅仅是我,连秀美和达久都好像在照顾着她的情绪。
她的愤怒明显是冲着佐沼和那那木去的。无论那两人做自我介绍还是谈论着什么话题的时候,弥生都是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直接扭过头撅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敏锐地察觉到她态度的佐沼也显得不知所措,但那那木却是一点也不慌张,喝酒喝得正起劲。
说起来,弥生到底是为何如此不高兴呢?她也不像是会认生的人啊,对方也没有做过什么冒犯她的事。说起来,他们还根木没有和弥生说过一句话啊!那她为何单方面对他们表现出如此的厌恶呢?看起来和任何人都能说上几句的弥生为什么偏偏对这两人是这种态度呢?我始终想不明白。
在这种情况下,我曾几次丢给她话题,但换来的是被她用冰冷的眼神瞪着。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彻底束手无策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该去做这些多余的事情,直接保持沉默就好了。
“说起来,这个村子的环境如此静谧,空气也如此清新,对于创作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我说得没错吧?那那木老师!”
“我也是这么觉得。这地方与大城市的喧嚣彻底无缘,实在是太妙了!而且好像也不用担心什么邻里间的矛盾,如果居住条件再好一点的话,搬到这里来也挺不错的。”
原来他和邻居间的关系不太好啊!
“哎呀,我们这个偏远的乡下能让著名作家老师如此夸赞,实在是荣幸之至。是吧,父亲?”
正在细细品味着日本酒的辰吉低声“嗯嗯”了一下。
“这么好的环境应该多宣传宣传让大家都来看看。可以搞乡村振兴来吸引游客啊。”
佐沼得意洋洋地往前探出身子希望得到赞同。然而秀美却面露难色道:“游客啊。”
“太热闹了的话,我们也……”
“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和周边城市的旅行社合作一下,提供接送巴士和住宿就好了。村里人也用不着出太大的力气,也不用搞什么俗套的主题公园。只是招揽游客让这里发展起来而已。如此气派的神社,参拜者也是越多越好嘛。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些靠谱的旅行社。”
“哎呀!真的啊?我说父亲啊!听起来还真是不错呢。和柄干商量下这件事如何?”
“嗯……”
辰吉只是“嗯”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把刚才的话听进去。佐沼趁势又继续将身子往前探,激动地加上身体语言继续说道:
“到时候再搞个活动,请几个明星过来,或者举办个音乐节什么的。如此一来肯定能吸引众人的关注。”
“哎呀!还要请明星啊!我觉得韩国明星不错,你觉得如何?”
“嗯……我也不了解……”
与一无所知的丈夫和父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秀美,她好像觉得这个方案非常合适,甚至脸颊都因此激动得有点泛红了。我虽然没有多嘴,但作为外人也觉得他们家男性的反应挺合理的。张口就是什么音乐节之类的活动,但怎么想都会觉得压根没必要跑到这种山间农村来搞这些活动吧。这种事情大概也就是想想罢了。搞乡村振兴不仅要花费人力,还需要大量财力做支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村子的交通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明明这种事情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那佐沼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呢?
我心里的疑问很快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消除了。
“对了!可以把‘娜岐美大人的仪式’作为特色打造出来。别管什么二十三年才举办一次的规矩,干脆每年都举办算了。当然,这东西肯定是要为乡村振兴而服务的。”
佐沼说到这里时,秀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而她旁边的达久也像是看见幽灵一般,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事情……"
秀美稍稍提高了音调,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丈夫,没想到达久也和自己一样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辰吉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死死地盯着佐沼。
“应该让村子里的风俗和传统更加开放,向世界传播和推广这些东西。让大家看到和认识这些东西,不也能提高神社的收益吗?”
就在厚颜无耻的佐沼说得正起劲的那一刻,“咚”的一声,有拳头打在了桌子上。
“外人不要随便谈论这件事。”
辰吉压低声音警告性地说了一句之后,便用锐利的眼神凝视着佐沼。
“唉!这真是失礼了。是不能随便谈论仪式,还是说不能提起娜岐美大人呢?”
佐沼丝毫没有因为辰吉的愤怒而胆怯,这个问题似乎更像是在挑衅。每当从他嘴里蹦出“娜岐美大人”这个词时,现场的空气似乎就会更加紧张一分。仿佛从外人的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禁忌。
佐沼嘴上一直说着振兴乡村的话题,其实就是为了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或许是考虑到没头没脑地直接扯到仪式上会显得太露骨了,也可能是想着通过顺其自然的对话让苇原家的成员在不经意间说漏嘴吧。
总之,正如佐沼所计划的那样,现场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重,空气中好像弥漫着某种异样的分子,让人感到非常压抑。苇原家的成员现在也已经无法无视佐沼所说的话了。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村子里打探到了很多事情。虽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热情好客,但不知道为何,只要我一提到‘娜岐美大人’,他们就会突然陷入沉默甚至惶恐。如此忌讳提及村里的神明大人,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是因为……”
秀美这时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没能找到合适的说法,便又再次选择了沉默。佐沼瞥了她一眼,又继续说道:
“没有任何人回避谈论今年的稻守祭仪式。甚至可以说大家都很期待这二十三年才举办一次的活动。年轻人说是因为第一次能亲眼目睹这个仪式,所以非常期待。但是,没有一个人提起仪式中最重要的内容。我向他们询问,也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佐沼仔细注视着苇原家的每一个人,似乎连他们的微表情都没有放过。
“我实在很想知道那个‘娜岐美大人’到底是什么啊?"
“这和外人没有关系!"
辰吉当即吼了出来,虽然能从中听出毅然决然以及愤怒的态度,但也能听出其中微微的颤抖。这颤抖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神社那边我已经看过了,前殿里面是空的,正殿也找不到供奉的御神体。也就是说,神社里面并没有御神体。这种事情可不常见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那那木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
“你……你们,擅自跑进去了啊!”
达久愤怒地大喊道。此时达久已经被气得眼睛瞪到最大,脸色也变得通红。为了平息达久的怒火,佐沼淡然地举起了双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只是稍微瞥了一眼而已。别那么生气嘛!”
但佐沼的这句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达久气得浑身颤抖,已经是箭在弦上的状态了,而秀美则拼命抓住了他。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那那木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他那淡定的语调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传说曾经有个神圣的神灵住在山上。我猜想那会不会是苇原神社所供奉的山神,但谁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相反,大家听到‘娜岐美大人’这个名字时,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畏惧感。”
那那木喘了一口气,表情冷淡地直视着辰吉。而辰吉也没有避开那那木的视线。
“好像娜岐美大人的确就是苇原神社所供奉神灵。众所周知,神社里供奉的肯定都是某种神吧!自古以来,日本就有八百万种神明的说法,全国各地的神社都供奉着自己的神。但人们信仰的对象未必从一开始就是神。日光东照宫的东照大权现就是由德川家光神格化之后而来的,京都的建勋神社供奉的则是织田信长,同样的,京都的丰国神社供奉的就是丰臣秀吉。
“而且还不仅限于人类,比如京都御翎社里的雷石和群马县榛名神社的御姿岩就是将岩石神格化的情况。还有供奉着号称日本第一瀑布一一‘那智瀑布’的和歌山县飞浚神社。除此之外,男性生殖器、女性的乳房、铁路轨道、蘑菇和头发,甚至连空气都有被神格化。虽然其中也有很多让人觉得是在恶作剧,但它们的神格化都是有明确渊源与演变的,而且人们也一直抱持着一颗敬畏之心供奉着它们。”
说个滔滔不绝的那那木为了喘口气终于停顿了一下,并展开双手放到胸口。
“以收集怪谈作为毕生事业的我在全国各地竭尽所能地去观察并了解它们各自的来历,我很自信自己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的知识储备。但我依然搞不清楚‘娜岐美大人’的真身是什么,它是由什么发展而来的?"
辰吉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那木所说的这些话,但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并不打算说明什么。仿佛是在害怕着说出答案这个行为本身。
“我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将自然当作神明来供奉的时候,就说明这个东西与当地独特的自然灾害有着紧密的联系。比如海边的小镇就会因为害怕海啸而供奉海神大人,害怕河流泛滥的地方就会供奉水神大人,害怕沙石滑坡和雪崩的地方就会供奉山神大人。在人类受到自然灾害威胁的时候,就会为它献上贡品或活祭,以此来平息它的愤怒,以求得安宁。像这样的风俗也不在少数,所以我推测‘娜岐美大人’会不会也是类似于这种性质的。”
“你差不多得了!那和你们想象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因为按捺不住情绪而发出怒吼的辰吉顶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瞪大了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嘴角气得微微地颤抖。初见他时那幅给人慈祥老人般的印象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此时的他和那时候相比完全判若两人。在这骇人的气势面前,在座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佐沼此时也彻底傻了眼,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仅有一人仍然不为所动。只见那那木反而往前探出身子盯着辰吉。他的瞳孔中透露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可以请您告诉我吗?‘娜岐美大人’到底是谁?你们要举行的仪式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那木的话莫名其妙地中断了,他的视线依次扫过秀美和达久,然后又再次注视着辰吉,用沉重的语气问道:
“——你们这些人,供奉的到底是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的辰吉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秀美和达久则时不时地瞟一眼家主,然后仍旧一言不发。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后,辰吉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开了口。
“我说过无数次了,这个与外人没有关系。要是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有悖常理的话,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辰吉坚持拒绝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秀美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而达久则已经自暴自弃地喝起了日本酒。到了这个时候,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我久违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刚刚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关于“娜岐美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现在依旧没有得到答案。这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而另一方面,一个不太吉利的疑问突然从我的脑海中蹦了出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被黑暗所笼罩的神社庭院里,我在那里所听到的异常叫声,那充满恶意的惨叫声根本不像是这个世界上所发出来的。
——如果就是“那个”的话?
在我的脑海中,“娜岐美大人”与我在黑暗中所看到的那个穿着沾满污泥的足袋,来路不明的存在重叠在了一起。那“东西”和所谓的守护神及带来好运的神灵明显不一样,那“东西”甚至邪恶得让人头皮发麻不敢直视。
——难道说那个就是……不……不可能是这样的,这绝对不可能。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弥生注意到了我的异样,问了声“没事吧?”而此时的我光是拒绝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这个想法就已经耗尽全力了,压根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回应弥生的关心。
——不可能会供奉“那种东西”。这不符合常理。那东西根本就不可能会是“娜岐美大人”……。
我缓缓地抬起视线,看向一旁的弥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表情僵硬的她,在心里暗自问道:
——这个村子到底供奉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