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下电车手机就响了起来,我反射性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喂,这是井邑阳介的手机对吧?”
开口就是一阵强忍着怒意的低沉声音。
“我是你的妻子,你还记得我吗?”
“突然这是怎么了啊?不可能不记得的吧。”
“哎呀,真让人开心。打了那么多次电话都不接,我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呢。”
是新型挖苦方式吧。看来为出远门而争吵那时的怒气还没完全平息的样子。就算隔着电话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妻子那冷漠的语气,我故意叹了口气。
“我在电车里啊。只是不想违反礼仪所以才没接而已。”
“你说礼仪?那你无视我的电话和邮件一个人跑到几百公里远的乡下就不是违反礼仪啰?”
这根本不是礼仪吧。我忍耐着想要反驳的冲动说了句,“抱歉啦。”只是形式上道了个歉。
“你该不会以为就这样道个歉就能完事了吧。喂,阳介,你就那么不乐意和我相处吗?”
“我可没这么说吧。你别瞎说啊。”
“那么,你就别让我胡思乱想。我们吵架的原因就是你这种态度,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电话中的声音怒意越发强烈,之后就是不断地倾吐出各种不满。既然都这样了的话,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吧。结婚已经将近半年了,妻子最近一开口都是这样的语气。
我明白这都是我自己那种优柔寡断和毫无决断力的性格所导致的。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似乎对于这方面也会以宽宏的心态来接纳,但最近已经开始看不过眼了。要是你对我那么不满的话,干脆别结婚不就好了,虽然我内心是这么想,但不可能对怀有身孕的妻子说出口。
所以结果就是,不管妻子说什么都好,我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我无心地听着一波接一波带着讽刺的挖苦之语,想着是否有什么办法能排解这种抑郁的情绪,把视线转向设置在站台上的告示牌。
上面贴着几张别津町观光指引的传单、电车的时刻表和町立中学校吹奏乐部的演奏会通知。
基本上都是些不太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唯一吸引目光的是不起眼地贴在角落处的“请求提供失踪者信息”的寻人传单。
本来好像是彩色的,但因为张贴太久而褪色发黄了。照片上是一个露出开朗笑容的十几岁少女,似乎是本来在这个町的中学就读的学生。从一直这么无人问津来看,这位少女如今大概还没被找到吧。
“喂,你有听我说话吗?你每次状况不妙的时候都会像这样默不作声,但其实心里是有话想说的吧?还是说,你是懒得和爱管闲事的老婆说话吗?”
“怎、怎么会,我有好好听的……总之你先冷静一下,迟点再联系吧。”
我慌忙掩饰了一下。
“嘴上是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要跟我联络不是吗?你总是这样把我的事情往后推。这次也是——”
“——啊,抱歉。巴士来了。”
我打断陆续袭来的责骂声挂断了电话。稍过一段时间她应该就会冷静下来的吧。我一厢情愿地这么安慰自己,把手机塞进了挂包里。然后我穿过了检票口,边对很有特征的三角屋顶车站感到怀念,边往巴士站走去。
别津町到札幌市坐电车需要五小时,是个以奶农业和林业为主营的村子。
这里观光客也很多,还有好几个著名的景点,车站内随处可见面向游客的广告牌和宣传物。
我来到车站时,正好是前往目的地的巴士到站的时间。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正午,为了坐上清早六点五十分出发的电车我连早饭都没吃,所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虽然想着要不要到哪里随便吃点东西,但似乎没这个时间了。坐上到站的巴士之后,我发现乘客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一个驼背的老婆婆而已。我在巴士后方的座位上坐下的同时,车门关闭,巴士边发出沉闷的排气声边行驶起来。
随着巴士驶离车站前的繁华街,村周的景色变得越发寂寥。来到尽是独栋房屋的住宅街上之后,我不经意间看到似曾相识的街道景色,内心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乡愁之情。在巴士停下等待信号灯时,我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从人行道上穿过。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走过,想着自己也曾经有过像他们这样的时代,感到有种老气横秋的心情,不由得苦笑起来。
严格来说我并非这个村子出生的。我出生于距离这里十几公里的山脚下的村子,就是现在正要前往的皆方村。
因为村里就只有小学,所以村里的孩子升上中学之后就要乘坐巴士前往别津町上学。这么阔别十几年后再次回到出生的故乡,也是为了与当年每日一起坐在巴士上摇晃的朋友们久违地聚会。
皆方村近年因为行政规划而决定要与别津町的一部分合并起来,因此皆方村这个名称也即将要消失了。这时就收到了联络,询问是否能在此之前聚会一次。不过,对我而言这个邀请并非完全是欢喜之事。
老实说,当时在皆方村度过的日子,尽管大多都是美好的回忆,但同时也有很多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故而自从距今十二年前中学三年级的夏天结束离开村子以来,我一次都没有过回去故乡的想法,因此那是多么沉重的回忆可谓不言自明了吧。即便是现在,只要回忆起当时那苦闷的日子还是会感到心情沉重,忧郁不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这样回到了故乡,也许是因为与妻子间的关系不和而感到疲惫不堪吧。希望可以和怀念的朋友再会,若是能以此多少排解一些郁闷的情绪,那此行也算是有意义了。
窗外流逝的景色不觉间发生了变化,巴士不久后就驶入了山道上。穿过这条山道之后就是皆方村了。
我出生长大的故乡、双亲居住的家,以及怀念的朋友们所在的村子。
2
我侧目瞄了坐着打瞌睡的老婆婆一眼之后,从巴士上下来,沿着通往皆方村的平缓坡道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几栋建筑物并排着出现在视野之中。前方不远处有间小学,在那前方的显眼位置有家小商店,除了粗点心和面包饮料等零食之外也售卖少量的日用品,还能在那里寄快递和送洗衣物。
店外隔着木桌放着两张长椅。在这个充满昔日与朋友们一起买零食回忆的地方,正聚集着几名与我看起来同龄的男女。
“啊,来了来了。是阳介。”
看到我之后举起手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给人苗条印象的短发女性。一下子没看出对方是谁的我被吓了一跳,但看到对方左眼下的黑痣,我便察觉她是铃原芽衣子。
“是芽衣子,对吧?”
我口中呢喃着自言自语的疑问。多年不见,对方的模样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们不顾我的惊讶,一同发出了欢快的叫声。
“哇,好怀念呀。”
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从长椅上站起来拍了拍我肩膀,是松浦良太。他穿着花衬衫和格子花纹裤子,下巴留着胡须,这是他的个人特征。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连发型都和以前一样耶。”
边用戏谑的口吻说着边搭着我肩膀的人是筱冢透。那头引人注目的飘逸金发在整发剂的作用下闪耀出光泽,戴在脖子和手腕上的饰品闪闪发光。真是一副让人想象不到是个年近三十之人的潮流打扮。
“你们勾肩搭背的还真不嫌热呀。阳介,真被你吓了一跳。”
以腻烦的语气责备两人的是九条纱季。她那头稍带茶色的中长发搭在肩膀上,身上穿着白色的无袖长裙,把手上的柠檬汽水瓶像红酒酒杯一样举了起来。在中学时代就受人羡慕的美貌依然健在,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健康的肌肤都让人感到耀眼。
“不过确实让人怀念呢。已经几年了?十一年了吧?”
“是十二年哦。”
我以轻快的语气订正道。“这样呀。”芽衣子发出欢喜的声音,在眼前摆出双手合十的动作。与纱季呈鲜明对照,她是一身条纹衬衣搭配牛仔裤的随性而且男孩子气的打扮。直到中学时她都是个身形娇小、给人一种土气印象的女孩子,不过如今她已经长高了很多,纤细的身形更是强调出她充满年轻活力的姿态。
“终于来了啊阳介。真高兴能够见到你。”
最后一个人——宫本一树眯起了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睛。从他那身带有污迹的工作服和头上的头巾,可以看出那是他日常的工作打扮。宫本的父亲在这个村子里经营林业,也会在自家的工房里制作自创的家具。他本身在高中毕业的同时便离开了村子去了其他地方工作,不过数个月前为了帮忙照顾因脑梗塞而倒下的父亲而回归了家乡。他在寄来的书信上写道,父亲最终还是因病亡故,所以他如今正一边在工匠的手下修习,一边在母亲所经营的公司里帮忙。
宫本家所经营的“宫本林业”与市内各地的许多企业都有深厚的来往,所以在皆方村内是个吃香的工作单位。我还在村里的时候,父亲所任职的地方也是这个宫本林业。
顺带一说,其余四人之中,松浦和筱冢已经和家人一起搬到了村外居住。据说芽衣子在高中时父母因事故而离世,而唯一健在的祖母也在不久后离世,所以她后来一个人搬到了札幌居住。纱季的祖父从我们开始懂事起就已经担任村长的职务,至今仍然是村内最有权力的一位。她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因病去世,父亲便与村里的另一名女性再婚了。也许与此有所关系吧,从以前就为与继母的关系而苦恼的纱季在中学毕业后便入读住宿制的高中,从大学毕业后便在东京就职。
也就是说,现在还在这个村子里居住的就只有宫本而已,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全都搬到了其他的地方。要不是像这样聚会的话,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见面了吧。
“刚才我们正好在聊筱冢中学时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话题呢。”
“对对,是个扎着三股辫、长得很可爱的学生会的女孩子吧。记得最后他被对方狠狠地甩掉了对吧?”
“喂喂,别这样啦。你们可别一起来挖我的旧伤口好吗?”
纱季和芽衣子又像中学时那样戏弄起筱冢,引起大家哄堂大笑。这些一如往昔的对话让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享受着这些足以将积年的疏远感冲淡的对话,同时我也感到某种沉重的痛苦。时隔十二年再次回到家乡的我,除了与他们叙旧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那不是能随便就说出来的,是个相当敏感的话题。没法老实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让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让人怀念的脸孔、推心置腹的同伴们。而我却对这样的朋友……
“那么说来,阳介怎样了?”
话题突然抛到了我身上,让我吓了一跳。我勉强装作平静的样子,反问道:“怎么了?”见我这样,芽衣子便扬起嘴角,露出别有含义的笑容。
“还用说吗,当然是恋人呀。有没有?”
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终于轮到追问起我的事了,我心里这么想着,觉得这时撒谎也没什么用,于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其实半年前就已经结婚了。”
我抬起手把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展示给他们看,于是大家都纷纷对我投来惊讶的目光,下个瞬间便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已经结婚,真的假的啊?”
“呜哇,没想到居然会被阳介抢先一步。”
“还真是,我还以为这家伙是我们之中最晚熟的啊。”
松浦语带叹息地苦笑道,筱冢轻轻地拨弄着金色的短发。纱季再次举起手上的柠檬汽水瓶说了声“干杯”。
“骗人的吧,阳介。”
芽衣子不知为何一副惊恐的样子,目光变得湿润起来。
“可恶,既然这样,我也赶紧结婚算了。”
“诶,你有这种对象吗?”
对于纱季这句挑衅的台词,筱冢恼火地说道“这肯定的吧”。
“这可不是我自夸,其实我还是很受欢迎的。最近就被三个女人同时表示好感,好男人还真是不好当啊。”
“要不是那三个女人都是风俗店女子的话,还真就是了。”
松浦立马吐槽道,对此筱冢一脸尴尬地慌张起来。
“喂,笨蛋,别说出来啊。你自己不也是前阵子在SNS上差点被未成年女孩勾引到了吗?”
“那只是女方欺瞒年龄罢了。人家主动示好,总不能不管不理吧。”
松浦和筱冢边说着正经的成年人听到肯定会大皱眉头的英勇事迹,边露出猥琐的笑容。光凭这些对话就能依稀地窥见两人目前的生活状况。所谓令人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纱季以看到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来的表情,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么,对方是怎样的人?”
“不,这个就……”
“有什么关系呢,告诉我嘛。对吧,芽衣子?”
“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女孩俘获了阳介的心,一定要说明清楚。”
面对她们刨根究底的强烈视线,我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回答才好。在这种状况下无论说什么都如坐针毡吧。
“这样啊,你们都已经到这个年龄了啊。时间还真是转瞬即逝呀。”
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个壮年男人在店门前面抽着烟。他是这家店的店主夏目清彦。
“记得你是井邑君,对吧。”
“是的,您还记得我啊。”
我边为得以顺利地转开话题感到安心,边回答道。夏目愉快地摇摆着那副大肚腩笑了起来。
“肯定的啊。毕竟以前几乎每日都会见面聊天的呢。你们就像我的亲孩子一样,就算想忘也不是那么容易忘掉的啊。”
夏目与昔日曾在别津町医院做护士的妻子两人一起经营着这家商店。我们自从懂事以来就受到这对夫妇的关照,他们对我们而言就像是亲戚一样。
“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啊。看着这副样子,村子快要没了真的很让人难以置信啊。”
也许是被怀念之情感染了吧,芽衣子语带叹息地说道。
“是啊,不过实际上村子又不是消失了。虽说如此,出生的故乡名字就这么改了还是让人感到寂寞呢。”
“是呢。这也是所谓的时代潮流吧。”
夏目附和松浦,把吸到滤嘴边的香烟摁进烟灰缸里。
“不过呢,就算名字变了你们的故乡也没有消失。所以以后也要常回来这里,让我见见你们啊。”
夏目如此总结道,他那柔和的目光,就如同一位盼望儿女回乡探望的父亲一样。“当然了。”在我和朋友们齐声答应时,宫本挨近我身边,在我耳边低语道:
“夏目先生他,现在还在牵挂着他女儿的事件啊。”
“事件?”
我反问道,宫本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马上又一副理解了的样子连点了几下头。
“这样啊。那是在你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记得夏目有个叫美香的女儿。她是个比我们小一岁、一头短发给人深刻印象的可爱少女。难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宫本瞄了夏目一眼,确认了他正和其他同伴聊得正兴,更一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美香是在你离开村子不久之后失踪的。直到现在都没被找到。”
“十二年来一直都?那么……”
后面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宫本沉默地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我感觉在眼前谈笑着的夏目脸上,带有一股失去女儿的父亲那绝对抹拭不掉的悲伤。
离开夏目商店之后,我们决定在村内各处散一下步。
尽管走在熟悉的风景中,却有种莫名的新鲜感,肯定是因为与纵然经过十二年岁月却依然不变的朋友在一起的缘故吧。那时候就算面对多么痛苦的事情,只要跟朋友在一起就能欢笑。他们的存在给了我勇气,一直鼓励着我。
就在我边看着相互开着玩笑走在前面的朋友们的背影边想着这种事的时候,妻子的脸突然闪过脑海。
——哎,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她那不安却又令人感到莫名坚强的声音,至今仍然缠绕在我的耳边。
——我好像……怀上了。
这是在两周前得知的事。我们如往常那样坐在小桌子的两边,在我把筷子伸向晚餐的饭菜时,她突然说出了这件事。我停下了夹菜的手,哑然地看着她的脸。从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神来判断,似乎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怀孕。我在脑中不断地反刍着这句话,等到终于理解事态时,我的脑海内最先浮现出的是父亲。
每当想起父亲时,我总是会被一股“自己以后会不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的恐惧所侵袭。作为那种父亲所生之子的我,是不可能成为将要出生孩子的好父亲的。当妻子告诉我自己怀孕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种事。自己会不会把父亲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施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呢,从那瞬间开始,这种想法便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我无法直率地表示欢喜正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而面对我这种冷淡的反应,她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无法对她吐露自己所怀抱的不安,只是单方面地承受她的责备来逃避,甚至对她表示希望好好地谈一谈的请求也置若罔闻。
——原来阳介不想要孩子呀。
说完这句话后,妻子便单方面地结束了对话。她那满含愤怒、责备以及深切悲伤的眼神击垮了我,把我逼进了无路可退的死胡同。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我怎么都下不了让自己成为父亲的决断。我现在把那些问题都抛在一边,回到了皆方村,在她眼中看来,这也只是为了逃避问题而找的借口吧。
“怎么了,阳介?”
大概是担心一直沉默不语的我吧,走在旁边的宫本搭话道。
“看你从刚才就一语不发的,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没事。”
我用笑容来掩饰,假装平静。我不想因为自己个人的问题而破坏难得的欢乐气氛,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为我的结婚那么高兴的朋友们知道这么没出息的事。
“是吗。那么说来你父亲怎样了?”
宫本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这么问道。
“死了啊。前阵子才刚办完了三回忌。”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
“啊啊,谢谢你。”
我对宫本那模式化的慰问之语回以暧昧的苦笑。
“宫本你才是真的辛苦吧。你父亲的事,真是太遗憾了。”
“辛苦确实是辛苦啦,不过家母也为了照料父亲而累得快要倒下了,所以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更觉得总算能放下心来了呢。家母也很看得开,现在已经不怎么会说起父亲的事情了。”
宫本的语气略带自嘲,笑着耸了耸肩。
“别说这种郁闷的话题了,来,赶快走吧。”
我被他拉起手腕小跑着与走在前面的四人会合,然后话题从怀念的回忆聊到彼此的近况。据说芽衣子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村子进入了札幌的模特儿事务所,而且还出演过好几场大型的时装秀。松浦和筱冢合力创业,经营情况已经开始步入正轨。这两个从昔日起就一直吊儿郎当的家伙,在这十二年间也已经长大成为成熟的大人了啊。光从他们那没品的言行来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这是我的真心话。说到纱季的话,她原先在东京的大型商社工作,不过两年前已经辞职,现在是一名全职主妇。她似乎对目前这种边照顾孩子边与其他主妇朋友一起愉快地享受优雅的午餐,然后等待丈夫归来的生活相当满足的样子。
“话说回来,果然还是乡下好啊。感觉时间都是缓缓流逝,空气又清新,和繁杂的都市不一样,无意义的争吵也会少很多吧。这就是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啊,我再次有了这样的实感呢。”
松浦深有感触地说着,筱冢附和道:
“夏目先生也这么说过,真希望皆方村能一直保持这样子啊。”
“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没用了啊。三门神社已经不复存在,再也没人来村子,导致人口流失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纱季这番发言,让原本平稳的气氛出现了一道裂痕。当事人纱季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要是没有推进那个度假设施建设计划的话,肯定不会变成这样的。就算没有了三门神社,只要有其他受人注目的景点的话,村子多少还会发展起来吧。结果,当时的判断错误就决定了这个村子的命运呢。”
没人提出反驳的意见。全部人都肯定了纱季的话,她却反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拜此所赐,祖父可谓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头儿,就结果来说算是好事吧。合并后他似乎也盯上了町议长的位子。还真是个干劲十足的老爷子呢。”
纱季以不屑的口吻说出贬低自己祖父的发言。
九条家拥有村内所有的山头,也就是所谓的资产家一族。光听这些的话,也许会觉得他们是这个村子的统治者,至少在我离开村子的十二年前还不是这样的。昔日站在这个村子的顶点、受所有村民们羡慕的并非九条家,而是刚才谈及的三门神社一族。
在我们即将升上中学前,有某个企业买下了这片地区的山头,提出了在此兴建度假设施的计划。拥有大片土地的九条家对此很有兴趣,很多村民也满怀期待,想着要是有大量观光客前来也许就能振兴村子。然而计划在即将启动前便告吹,这是因为遭到三门神社的反对。
当时,作为这个村子颜面的三门神社,是个全国各地都有参拜者前来的著名神社。在我们出生的很久以前起,这个村子对这个神社的信仰心就已经特别强烈。村内各家都必定会有三门神社所赐予的神龛,若有何喜讯就会参拜神社,遭逢坏事也会频繁前往神社驱除厄运。村民们为了防范灾害而常日献上祈祷,将三门家的人都当作神明般崇拜。因此当时的三门神社在这个村子里拥有绝对的力量。
三门一族的当家三门实笃阻止了度假设施的建设计划。他表示,圣山不可落人凡人之手。森林和河川为人们带来丰富的恩惠,为了吸引游客而破坏这种环境乃是对大自然的冒渎,做出这种事必然会遭受报应。这一通发言让村民们的意见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只能无奈地放弃这个得不到赞同的度假村计划。
毕竟是个小村子,即便是村长也无法任意妄为,最终只能服从这个意见,但心里想必对实笃的干涉抱持强烈的不满吧。以此事为契机,原本九条家和三门家之间维持着的微妙均衡开始产生决定性的裂痕。那些所谓村长派的人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敌视三门家的。
不过我们却并不在乎彼此的家庭关系如何,和纱季还是正常地来往,也还是经常在神社的院内玩耍。想必对于在小团体内引发争执的父亲和祖父所为,她自己也感到相当厌恶吧。这种像自卑一样的感情深深地扎根在纱季心中,即便是现在变成了大人也依然没有改变。
“要是神社没有发生火灾的话,也许雾绘现在也会在这里呢。”也许是被沉重的气氛所感染吧,芽衣子以苦闷的声音呢喃道。“是呀。真不敢相信,那孩子居然已经死了。”
纱季接着芽衣子之后说出的话,让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发出情绪失控的声音。
“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
就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样,纱季一脸疑惑。
“雾绘,死了……?”
在我反问的同时,在场所有人都像算好了时机似的一起倒抽了一口气。一时之间奇妙的沉默飘散开来。
“这样啊。阳介还不知道,那场火灾是发生在你离开村子之后的。喏,刚才不是说起夏目先生的女儿失踪的事吗?就是在同一时期发生的。”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宫本。
“三门神社因火灾而被烧毁,新闻上也有刊载过,你应该知道的吧。当时三门家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火灾而去世了。在那里面也发现了雾绘的遗体啊。”
去世了……雾绘的遗体……?
“三门家当时好像正在举行继承仪式。你应该记得雾绘说过要继承母亲的职务这件事吧?”
“记得啊。不过……”
“起火的原因似乎是电力设备的故障。拜殿和宅邸全都烧毁了。因为火势太大,根本逃不出去。”
宫本露出悲痛的表情,松浦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啊。我和筱冢一起来到附近看过。受前几天一直持续的台风影响,山道上发生了土石流,导致别津町的消防队来不及前来救援。”
为什么?为何会这样?这种疑问的声音不断地在头脑里回响。此时我感觉他们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异国的言语,我甚至连点头都办不到。
“你知道我家和三门神社交情特别好吧?村里的祭典就不用说了,每次出入神社都会被他们拜托制作祭祀用的道具,老爸还经常为此而感到自豪。那时只要和神社的人关系好就会有种能让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啊。”
宫本干笑了一下,扶了扶眼镜。
“听闻三门神社被烧毁的时候,我妈整个人都慌了神。感觉以那场火灾为分界,这个村子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我根本就不相信雾绘居然会死了。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芽衣子睁开含着泪光的眼睛,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我也是。我一直忘不了最后见到那孩子时的样子。”
纱季紧咬着下唇,不断地眨眼。难以认为在那表情中会含有丝毫的虚伪,我理解到他们所说的都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三门雾绘是三门实笃和妻子雫子所生的独生女。她并没有像芽衣子那般的活泼,也不如纱季那般成熟稳重,感觉就是正好处于她们两人之间的那种性格,是个比起出门玩耍更喜欢在家里静静地读书的好孩子。如蜡一般的白皙肌肤和带有光泽的黑色长发给人深刻印象,有着彷如日本人偶那般的可爱脸蛋。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似乎理解了自己身为三门一族继承人的身份,从小学起就经常能看到她在神社里帮忙的样子。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们之间会有任何的隔阂,她在和我们一起玩耍时也总是笑得很开心,而且也会像个孩子那样玩得浑身是泥。在度假设施的问题发生后,神社派和村长派产生对立时,雾绘也还是不改以前的态度,和我们继续相处。
所以我们都很喜欢雾绘。当时个头小的芽衣子还会把雾绘当成姐姐一样仰慕;纱季虽然对她抱有某种竞争意识,但似乎也会找她倾诉复杂的家庭烦恼。而松浦和筱冢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争论纱季和雾绘到底谁更可爱一点,就连一向冷静地统领大家的宫本,也曾经有好几次在雾绘面前表现出狼狈的样子。当然我也和他们一样。我总是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瞄雾绘的侧脸,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非常在意。
因此离开村子再也见不到雾绘是比起什么都更痛苦的事。离开村子那天,我最后见到的雾绘是她在三门神社的境内迎接参拜者的样子。我们的目光对上时她那眼中的寂寞神色,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我想见到雾绘。想要大家能够再次重聚。”
一道泪水从芽衣子的杏眼里流下,她把双手紧握在胸前。
“我也是。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很痛苦。”
纱季垂下目光,紧咬着薄唇。
“大家都一样吧。自那以来,感觉我们都开始疏远了。因为一旦见到面的话,就算不情愿也会想起雾绘的事。”
松浦以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但声音中却流露出难以隐藏的悲伤。
“这次让大家聚在一起,最大的理由就是如此。这个村子消失之后,我们肯定会变得更加疏远吧。所以我希望在这之前,大家可以一起回忆一下雾绘。”
原来这就是把我们叫来的真正动机。我从宫本的侧脸上感受到至今仍然无法看淡过去的悲伤神色,让我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是雾绘把我们联系了起来。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大其词,不过我觉得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呃,话虽如此,我其实是纱季党就是了。”
“是是,我可高兴不起来。”
纱季虽然无奈地回答了筱冢的轻佻发言,但却笑不出来。
越是回想起雾绘,大家心中的空洞就会越发变大,回过神来时彼此间的气氛已经变得沉重不已。我有种好像被大家抛在一旁的感觉,实在想不到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才好。我不擅长说什么好听的话,不过,就这么保持沉默真的好吗?我为此而纠结不已,真想把头发挠得一团糟。
“呐,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吧。”
松浦突然以开朗的语气指着通往村子后山的山道说道。在那前面就是昔日的三门神社。
“你说什么啊。难道你想去烧成灰的三门神社参拜吗?”
纱季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才不是啦。我记得旁边不是又建了另一个神社吗?”
“另一个神社?”
我如此反问道,宫本回答了我。
“大概火灾半年后吧,在村长主导下建造了新的神社。虽然只是个完全比不上三门神社的小神社罢了,被命名为皆方神社。”
大概是村长派为了避免世代都对神社怀有信仰的皆方村民突然失去崇拜对象而沮丧,考虑后得出的结论吧。或者说,其中可能也带有对死于意外事故的三门一族的供奉之意。
“没错没错,我们就去那里参拜吧。仔细想想,我们都从来没一起去给雾绘扫过墓呢。”
松浦一锤定音地提议道,筱冢和芽衣子也表示了赞成。不过就在这时——
“不可以。”
纱季却立刻制止了。
“为什么啊,纱季?你难道不想去给雾绘扫墓吗?”
“你傻啊,怎么可能呢?是因为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
回应筱冢这个疑问的不是纱季而是宫本。
“皆方神社的神主,是由别津町的神主岸田先生兼任的。他每个月都会定期前来处理事务一次——”
宫本说到这里顿了顿,深呼吸了一下,轮番看着我们每个人的脸。
“——那位岸田先生,在皆方神社里去世了。”
“这怎么回事?是意外吗,还是说病逝了呢?”
宫本垂下从松浦身上移开的视线,摇了摇头。
“被杀了啊。在本殿里面。”
“等、等一下哦。你说被杀,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度变得明朗的气氛此时再次冻结起来。
“大概两周前吧。别津町的警察过来搜查了,目前还没抓到犯人。还不清楚是村里的人还是外人所为。虽然按警方的说法似乎是抢劫杀人……”
“这是什么意思?”
被追问起来,宫本像是要征得同意似的瞄了纱季一眼。
“没有任何被盗的东西。那里本来就是没人的神社,所以根本就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以抢劫杀人来看的话,杀人方式也太过异常了。”
异常。我对这个词感到非同寻常,连呼吸都顾不上地定神凝视着宫本。宫本的喉头抽动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全身的骨头都碎掉了。折断的骨头和飞溅的内脏散落一地,现场是一整片血海。脸都被砸烂了,所以就只能凭服装来判断那是岸田先生。”
骨头粉碎……内脏散落……
这种脱离现实的表达方式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松浦、芽衣子和筱冢也是同样,对于难以置信的杀人事件难掩脸上的惊讶之色。
“开、开玩笑的吧……?你是在戏弄我们对吧?”
芽衣子满脸苍白地问道,宫本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不是、玩笑啊……”
芽衣子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这下该明白了吧。所以不可以接近那边啊。”
对于强行终结话题的纱季,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