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警察进行现场检证期间,等候接受问话的我们在一楼的大厅里待机。除纱季以外的三名九条家的人在另一个房间,他们似乎要在那边接受问话。
因为现场太过惨烈,再加上因村里各处出现异象而引发村民们的恐慌,刑警来到大厅已经是太阳升起的时分了。
“又是你们啊。这次目击到行凶了?”
别津署自称为善龟的刑警脸上挂着恶鬼般的表情俯视着我们。他的身形圆润,头发稀疏,穿着宽松的裤子和半袖衬衣,一整副乡下刑警的打扮,手上还拿着一把扇子。
“怎么又有人被杀啊?明明一直都是个和杀人无缘的村子。”
善龟边展开扇子边说道,一个年轻刑警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撞到鹿了?那什么时候才能到?”
当年轻刑警再次压低音量跟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善龟那张黑脸变得更加凶恶起来。
“算了。所以才说外地人根本信不过。连鹿都避不开,还算什么路警。真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臭小鬼。”
像拂开烟雾一样摆了摆手让年轻刑警退下之后,善龟一屁股在我们的面前坐下。
“那么你们是看到犯人了吧。对那个女人有印象吗?”
被对方单刀直入地这么问道,我们不知如何回答。
“怎样,是认识的人吗?被害人招惹了那个家伙吗?”
善龟焦躁地接二连三提出问题。
“——是巫女。”
纱季打破难受的沉默,开口这么说道。
“什么?”
“犯人是穿着黑衣的巫女。名字叫三门雾绘。”
善龟露出惊讶的表情瞥了年轻刑警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回纱季身上。
“就是那个叫雾绘的女人杀了你们的朋友吗?”
“嗯,昨晚杀害山际先生的也是她。”
感受到纱季强烈的语气,善龟好像有些扫兴似的放松了嘴角。
“既然都知道犯人的身份,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昨晚还不知道。不过今天大家说,那会不会就是雾绘……”
“是吗,好吧。过一阵子才想起来也是正常的。那个女人的住址是?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喂,马上派一辆警车过去。”
善龟急忙对年轻的刑警发出指示,然后再次转过身面向我们。不过他看到我们谁都没有回答之后便一脸狐疑。
“怎么了?快点说啊。那个三门雾绘在哪里?”
“她不在了啊。”宫本说。
“什么?”
“三门神社在十二年前就被烧毁了,那家人全部都死了。所以雾绘已经不在这个村子了。”
善龟视线游移着,愣住了好几秒。然后他的肩膀渐渐颤抖起来,
“开,开什么玩笑!居然敢耍警察!”
他满脸通红地大骂出声。他会这样也难怪,是预想之中的反应。
“不过我们是真的看到了啊。那就是雾绘。”
“死人要怎么杀人?这么荒谬的事——”
“就是这种荒谬的事真的发生了,所以我们都很困惑啊。连有责任保护市民的警官都因此乱了阵脚可怎么办?”
冷不防抛来的冷淡声音给善龟的侧脸赏了一巴掌。
“你是那个叫那那木的作家吧。昨天也说过了,这可不是幻想而是现实事件。你别随便插手干多余的事。”
“没什么插不插手的,我和他们一样是事件目击者,是名副其实的关系人哦刑警先生。发表意见不是很正常吗?”
那那木带着抹消一切感情的冷漠视线,陈述着极为理所应当的意见。
“哼,真会挑字眼。你这家伙是想当自己是侦探干扰搜查吧。不过真是遗憾啊。那种东西只存在于两小时电视剧和推理小说中,现实中侦探协助警察解决事件是不可能的。”
面对表现出明显敌意的善龟,那那木哼笑了一声作出迎击。
“我一点也没有想要解决事件的想法啊。再说我根本也不是侦探而是作家,只是对这个村子发生的怪异现象感兴趣而进行个人调查罢了。绝对妨碍不了你们的搜查,倒是有可能会在调查过程中比警察早一步找到真相就是了。”
他那礼貌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嘲笑之意。善龟那张四方脸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一步也不肯退让。
“也就是那什么,死人爬出来进行连续杀人的这种妄想故事,就是你口中的真实对吧?”
“虽然这种总结方式很是粗暴,不过大概就是这样吧。”
“怎么可能!我可没闲到会相信你这种鬼话!”
“所以我也没说过要让你们相信我吧。我只是说我们从来没有说谎。我也理解你们很难相信我们的话。我只是认为与其编些假话来扰乱搜查,不如如实相告还比较好。”
“够了!我懒得再陪你们浪费时间。喂,把这些家伙赶出去。”
“诶,这样好吗?问话还没……”
“他们妨碍搜查了。赶快把他们赶出去!”
不顾年轻警察的劝告,善龟一意孤行地把我们赶出去了。
现在是上午七点。被赶出屋子的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村内徘徊。也许因为昨晚睡眠不足的缘故,感觉全身无力、脚步沉重。
可以看到村内各处都有村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有鬼魂、不是梦、从隧道那里来的,诸如此类的内容。从隐约听到的词语可以看出他们无疑正谈论着昨晚的事情。
“村里的人也看见了那些亡灵呢。”
纱季喃喃说道。
“那么说来,你们不觉得数量比前晚还要多吗?”宫本问。
“嗯,而且总觉得样子也有点不一样了……”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芽衣子下定决心地开口说。
“我昨晚睡不着,就在走廊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电灯突然熄灭,围墙外面出现了那些男人。我害怕得不敢动……”
是想起了那幅光景吧。芽衣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
“那时,就只是一瞬间,其中的一个把脸转向了我。简直就像察觉到我的视线一样……”
“他们看到你了?然后呢?”
对于那那木的问题,芽衣子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
“总之我因为太害怕就马上离开了走廊,所以不知道后来怎样了。又过了一会儿后听到说话声,就以为大家都起来了,于是就上去看看。然后在楼梯碰到了那那木先生,看到大家都聚集在二楼……”
然后就目击到事件发生了吧。
“这么看来,事态也许会越发严峻起来呢。”
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喃喃说着的那那木又摆出了招牌的思考动作,潜进了思考的世界之中。
“那那木先生,如果您想到了什么的话请告诉我们吧。”
我对那那木这么说道。被我打断思考的他虽然有点不满,不过还是毫无犹豫地这么回答:
“前天晚上,我们目击到的亡者只是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擦肩而过时都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可是根据她刚才的证言,可以看出昨晚的状况出现了变化。”
那那木像是点名学生回答的教师一样指了指芽衣子。
“亡者把视线投向站在走廊上的她身上。村内各处也有可能发生与之相同的情况。虽然得向村民确认一下才能知道详细情况,不过光从隐约听到的话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我觉得也可能只是偶然对上目光而已。”
纱季从旁插话道。“当然。”那那木说着点了点头。
“确实从我们来看的话,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要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考虑,就会浮现出某种可能性。”
说到这里那那木顿了顿,回头望着我们。
“最初的晚上,他们没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或者是虚弱到无法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们无法干涉活着的人类,也不能目睹到人类的身影。不过昨晚就不一样了,她显然是被对方看到了啊。考虑到同样的现象也在村民们身上发生,可以说是相当明显的变化了。”
“幽灵能看到我们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被纱季这么问道,那那木以有些做作的动作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但唯一可以说的是,如果这种变化继续发展下去,亡者们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到我们。并且如果建立起某种接触手段,到时就——”
那那木有些含混地说着,皱起眉头。
“有可能会把活着的人类拖进自己居住的世界。”
“意思是会把我们杀了吗?”
听到纱季这句不加掩饰的发言,芽衣子低语着“不要……”声音颤抖起来。
“有点不一样。他们只是想伸手触摸生命这种温暖的存在。并且这正是与黑衣巫女最大的相异之处。他们不是带着明确的杀意袭击人类,而是在寻求救赎啊。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名为生命的光团。既然发觉能感知和触碰到我们的话,会想要求助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过,我觉得这只是殃及他人罢了。”
纱季以几近咒骂的语气表达自己的厌恶感。
“这也确实是,死了也离开不了隧道的确是很可怜。因为施工事故、受伤或是生病,死了也没被好好埋葬也确实值得同情。可是他们想要加害完全无关的我们是不是搞错报仇对象了啊?就算说没有恶意,做出这种事不就跟无差别杀人魔没两样吗?”
“说的也是呢。村民们也没对那些人做过什么坏事,要是被带去另一个世界的话也太可怜了。当然,我也不想被带走。”
我们也赞成她们两个的意见,点了点头。
“你们说的也很有道理。不过对于那些成为亡者的工作人员来说,你们如今的状况与他们无关。不管是谁在溺水时都会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吧。他们也是沉入了冰冷的黑暗中,只是即便如此也在拼命挣扎罢了。要说的话就是一种无恶意的威胁,是至今仍然深受痛苦的被害者。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其视为邪恶,我可办不到。”
被他这么一说,我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纱季尴尬地沉默下来,芽衣子和宫本也一脸复杂的表情在思考着些什么。
那那木的话语总是能准确地指出大多数人不经意间就会陷入的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的片面想法。正因为这是极为正确的道理,所以被说的一方什么话都回答不了。
接下来我们前往夏目商店。虽然平时是早上八点才开始营业的,不过正做开店准备的店主夏目清彦看到路过的我们之后,就稍微提早了一点开店。
“我真是搞不明白,松浦君和筱冢君为何会遭遇那样的事。他们两个都还那么年轻,肯定非常遗憾吧。”
看来是已经听闻过昨晚九条家发生的事情了,夏目一副沉痛的表情垂着肩膀。大概他是想要安慰失去朋友的我们吧。他不断地对我们说“打起精神来”,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店里。
“真是个亲切的人啊。就好像把你们当作亲孩子一样。”
一直在身旁看着我们的那那木感慨地说道。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有点不一样。”
这么说的人是宫本。他以眼角余光瞄了店铺一眼,确认夏目已经不在之后,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夏目先生的女儿比我们小一岁,以前经常跟我们一起玩。不过她在我们中学时就失踪了。”
“没找到吗?”
“嗯,一直都没找到。不止警察,我们也一起,可以说全村人都总动员去找了,可是还是没找到。在那之后,夏目先生就整个人都消沉下来了……”
宫本的表情沉痛到不亚于刚才的夏目。
“那时的夏目先生真的很痛苦。即便大家都放弃寻找,他也一个人进山继续找下去……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纱季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在她身旁的芽衣子垂下了目光。她也因为夏目美香的失踪而大受打击吧,纤细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失踪的原因搞清楚了吗?”
“不,完全没有。我想夏目先生和他的夫人也为此而困惑不已。现在他们也一定还在等待美香回来啊。”
稍隔片刻之后,宫本再次把视线投向店铺那边。
“我认为他对我们那么好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从小就认识我们,女儿和我们年纪相仿这点也是很重要的因素。特别是纱季和芽衣子,他大概在她们身上看到了美香的身影吧。”
“是呀。”轻轻地点了点头后,纱季接着他的话说道。
“美香失踪了,过了不久后三门神社便发生了火灾。然后雾绘也离开了人世,十二年过后,到了现在连松浦和筱冢也死了。而且杀人的居然是雾绘的幽灵,说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提出了众人有意避开的话题,纱季有点过意不去似的苦笑起来。“我说啊。”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宫本开口道。
“松浦最后说的话,你们还记得吧。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而被杀的吗?”
闯入有钱人家里盗窃,杀死了住户。松浦和筱冢会不会就是因此而被黑衣巫女杀死的呢?宫本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很有可能吧。如果他们是遵从“罪人受死者制裁'的教义而被杀死的话,那么山际先生被杀也有可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山际先生也犯了罪?”
对于我的问题,那那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了点头。
“杀人,或是犯下与之相应罪行的人会成为黑衣巫女的目标。目前这么考虑是最为现实的。不过要查明山际先生犯下什么罪状十分困难。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总不可能跑去问遗属“被害人生前犯下了什么罪状'吧。”
这确实有道理。要是搞不好的话也许还会被认为是在冒渎死者,最重要的是这样还会更进一步伤害到失去家人而悲伤的遗属。
“——我们之中接下来会是谁被杀呢?”
纱季以心直口快的语气喃喃说道。
“别这样。别说这么可怕的话。”
芽衣子责备她道。
“可是就是这样吧。任谁都会有一两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呀。要是松浦和筱冢真的因为这个理由被杀的话,认为下次轮到我们不是很正常吗?”
以肯定的口吻这么说完之后,纱季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像她自己被自己的发言逼得走投无路一样。
“……我有啊。”
宫本露出与纱季同样、甚至比她还要更看不开的表情坦言道。
“我也有罪恶感。自从雾绘死去那天以来一直如此。”
“宫本……”
宫本瞥了想不到该说什么话而沉默不语的我一眼之后,像下定决心似的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啊,三门神社的火灾真的是事故吗?”
“等一下宫本,你在说什么啊?”
“你们也觉得奇怪吧?大人们都不肯谈论事故的详细情况。火灾之后,没办过像样的葬礼就清理了遗体,自作主张地禁止别人进入神社迹地。难道不就是因为谁都不想要接近吗?那可是一座自古以来就守护着村子的神社哦。村里的人到现在都还遵从着三门神社的教义和风俗。明明这样,大家对三门家的灭门也太过冷漠了不是吗?我父亲甚至还对因雾绘的死而悲伤的我说“不要再提三门神社的事'。被说了这种话,怎么可能会让人能够接受呢?”
没人提出反驳。纱季和芽衣子也有同样的想法吧。看到他们回想当时的情况、努力地想要找出是否存在什么疑点的样子,我就为自己的不中用而气愤不已。
要是三门神社发生火灾时我还在村子里的话,美香失踪的时候要是我能和大家一起去找她的话,就算可能性很小,还是有可能会得到与现在不同的结果吧。就算最终失败也还是能和他们一起承担痛苦不是吗?没能做到这些事,让我至今都后悔不已。
“假如,宫本君说的是事实的话,那确实是非常有意思。”
刚才一直沉默的那那木一脸认真地开口说道。
“自村子建成以来便一直与之共命运的三门神社毁灭。然而直面这场灾难的村民却对神社弃之不顾,甚至还对孩子们三缄其口,把三门神社的存在视为某种禁忌。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让人感觉就像“若是不这么做的话就会有某种危险',因而想要拼命地隐瞒起来。会不会是试图对整个村子隐瞒某件重要的事情呢?这么想的话也许就能找出大人们那种奇怪行为的理由了。并且,假如这正是黑衣巫女——也就是三门雾绘化作怨灵的原因,那么所有的疑问就能一口气解释清楚了。”
那那木略微歪起嘴角露出无畏的笑容。虽然我现在无法判断他的推测是否正确,但也无法轻易地否定,让我内心留下一块很大的疙瘩。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里的村民感觉就像变成了陌生的异乡之人,让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这个村子的人到底在隐瞒着什么呢?
就在我刚开始考虑这件事时,身后传来某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回头一看,发现正拿着装有柠檬汽水瓶的盆子的夏目就站在店门前面。当察觉被我看到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愕之色。
“夏目先生,怎么了吗?”
我对他搭话道,夏目马上恢复亲切的笑容。
“啊啊,不,没什么。这个,不介意的话请喝吧。”
夏目把盆子放在桌上,匆匆地回到了店里。虽然对他的背影感到可疑,不过我没有特意说出口。不仅是我一个,在场所有人肯定都抱有相同的想法。
看到店门关上之后,那那木便慢慢站起身来,亲昵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么,井邑君,可以稍微陪我一下吗?”
“要去哪里?”
“在这里和你们愉快地聊天虽然也不错,不过这样就找不到新的线索了。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岸田先生被杀的现场。”
“好了,走吧。”这么说着的那那木没等我回答就动身走了起来。
2
纱季和芽衣子回去九条家,宫本回到自己家里。我听从那那木的话和他一起同行,往皆方神社走去。
经过从村道通往后山的缓坡,爬上被树木包围的石阶后,眼前就是昔日的三门神社所在地。现在石阶前拉着绳子,还围着一道用木板围成的栅栏。虽然没有公布禁止进入的理由,但应该也没人会不惜违反禁忌也要进入吧。
“那个,那那木先生,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怎么,原来你不想来吗?”
那那木一脸意外地问道。
“不,也不是这样……”
我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那那木身上移开视线,苦恼着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我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个男人。再说一介恐怖小说作家又能干些什么呢?要是他有除灵能力的话倒是还能期待一下,不过我实在不认为他有这样的力量。从他的外表来看,与其说是灵媒师不如说是魔术师或者吸血鬼更加合适。
从为遭遇怪物而兴奋、只执着于解明其真面目的那那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身为正义伙伴的安心感。而且,他还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小说,所以对丧失朋友的我来说会抱有警惕也是无可奈何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毕竟拜托村长或是其他村民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而且要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单独相处,找女性陪同也会有各种麻烦吧?”
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纠葛,那那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非要说的话,那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畜无害的人。你不会在我调查时做出突然袭击这种野蛮行为吧?”
“怎么会,我不会做这种事啦。”
我慌忙地摆了摆手,那那木一脸满意地扬起嘴角。
“而且你并不会一味否定我的话。大概这么说好像有点语病,就是也没有把我当成骗徒的样子。”
那那木说到这里顿了顿,笔直地凝视着我。我感觉这道视线似乎能够看透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觉地浑身颤抖起来。
“最重要的是,你希望知道这个村子所发生之事的真相。即便那会是个惨不忍睹的事实呢。”
我无法否定他的话。这也证明了那那木的猜测都是正确的。虽然也有可能是被他巧妙的话术骗得团团转,不过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能让人怀疑的地方。岂止如此,先前我一直对他抱持着警戒心,现在却觉得大概只是自己想多了。也许是因为理解到那那木确实正在寻求着真相吧。所以也有可能只是出于“比起警戒不如协助对方”这样对自己更有好处的想法。
不管怎样,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只要有那那木帮忙也许就有办法做到,我的内心萌生出了这样的希望。
经过围着栅栏的石阶梯,沿着道路笔直前进,前方就是岸田被杀害的皆方神社。低矮的鸟居连着一条短短的参道。只有一座小小的本殿孤零零地耸立在前面,真是一幅寂寞的光景。
“与其说是神社,感觉更像是祠堂呢。”
我老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那那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毕竟没有人管理,所以觉得没必要造得那么豪华吧。正如你所说,更有祠堂或慰灵碑的感觉。实际上,九条忠宣先生也说过那是为了悼念三门一族而建造的。”
那那木靠近本殿,用手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扉。想象着里面的样子,我立刻严阵以待,但结果既没有什么东西扑出来,也没有岸田的尸骸躺在那里。
本殿就是栋简朴的建筑,除了深处那个像是被遗忘的祭坛之外,没其他值得一提的东西。反而是“什么都没有”给人的印象更加强烈,更进一步加深了荒废的感觉。比起这些更吸引我注意的是在眼前的地板上散开的一摊漆黑污迹。
“这个,难道是……”
“是岸田先生的血吧。在这种杀人现场,常会因地板的木材吸进血液而产生擦拭不掉的痕迹。”
那那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告知到,我惊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没必要害怕,只是血迹罢了。你不是都看过了比这还要凄惨得多的东西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是两码子事。
“不能实际看到遗体有点遗憾,不过岸田先生也是被我们亲眼目睹过的杀人方式杀死的。不同的是,遭杀害的时间不是夜间,而是太阳高挂的时候。”
“这也是从那个可靠渠道得到的情报吗?”
我语带讽刺地问道,那那木扭过头来微微放松了嘴角。
“你对我是怎么收集情报的很在意吗?”
“这当然的啊。你是恐怖小说家而且喜欢收集怪谈,这我已经知道了。但不只是这样吧?我总觉得你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面。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那那木表情不变地听我说完,一会儿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至少我和你们的立场是一样的。我就只是个害怕接下来会被盯上性命、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弱小市民罢了。这就是我们的现状对不对?”
“那那木先生觉得自己也有可能会被盯上吗?”
这么看来,他的内心也是在被某种罪恶意识折磨着了。从他的举止中倒是完全没表现出这样的感觉,那那木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要不沾染任何罪恶活着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要是被问到是否足以引来黑衣巫女的杀意就值得怀疑了。而且,只要看过那种凄惨的现场,无论怎样的圣人君子都会检讨起自己是否背负了什么罪恶吧。要是有人并不担心下一个被杀的人会是自己的话,那对方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怪异现象的始作俑者了。”
真是转弯抹角的说法。
“意思是说,这个怪异现象是由某人制造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就算你不愿相信,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从他的口吻中能感到到一种明确的自信。
那那木果然已经开始迫近这个村子发生的异变核心,只是他没有说出口罢了。我虽然受到一股想要马上追问出真相的冲动驱使,但同时也理解目前是不可能的。说到底主导权在那那木身上,只要他不愿意说,我就不可能问出什么的。
“——为什么呢?”
取而代之地我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为什么那那木先生会想要知道这个村子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小说不查明到这种程度就写不出来吗?”
那那木“唔”地轻吟一声之后说:
“当然,我确实是为了写出作品而想要知道怪物的真相,不过现在这样进行调查、想要理解怪物的真相和原理是因为其他理由。再怎么说我也是爱惜生命的。刚才也说过了,一想到下次可能就是自己被盯上,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啊。”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从那那木的表情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畏缩和胆怯。
“正因如此,为了活下去必须了解怪物的真相。因为害怕而一味想要逃跑就正中对方下怀了。探索怪物的起源和背景,了解其习性,从中找出正确的对应方法就能获得生存下去的手段。因此我们必须彻底揭露怪物的真面目。”
“不过这种事真有可能做到吗?”
“并非不可能。当然确实是很难。说到底怪物也不是无中生有突然形成的,必然有着起源存在。在追寻的过程中看到的是人的怨念,还是因傲慢招致的悲剧,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之物制造的肆虐凶行。虽然千差万别,但共通点是必然与人类有关。既然是人手招致的灾祸,岂有不能以人手治理的道理呢?”
该明白了吧?那那木露出像是这么问的表情,重新转向祭坛。
恐怕那那木至今为止已经在好几片土地上好几次被卷人过这样的状况——或者是自己一头栽进去了吧。尽管如此他还能这样活着,这个事实正好印证了他的主张是正确的。
为了击退怪物而了解怪物。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但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为了打破我们目前身处的状况,也为了驱散笼罩在这个村子之上的瘴气。
那那木没有理会独自陷入沉思的我,他弯下腰来仔细地凝视着祭坛。祭坛中央放着香炉,前面有一口小钟。左右放着两根像是树枝一样的东西,还摆着一把长为五十公分左右的木剑,以及蜡烛。而且在正后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纵长的纸片,上面画着不知是文字还是某种图形的图案。我完全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唔?”
那那木突然叫出声来。只见他环视四周,不停地把祭坛上的东西拿起来又放回去。
“那那木先生,你在做什么呢?随意触碰是会遭报应的啊。”
本来没得到许可就随便进来就有麻烦了——他无视了继续这么说的我,绕到了祭坛后面,仔细打量贴在墙壁上的纵长纸片。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
他以指尖轻抚血色不太好的嘴唇,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大力点了点头。
“不对,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这个是‘灵符’。”
“灵符……?”
“简单地说就是纸币。”
“那个,难道就是贴在僵尸额头上的东西吗?”
“喔,你倒是说中了意外的地方啊。”
回过头来的那那木稍微瞪大了眼睛点头道。
“这是在日本‘三枚神符’ 1 等童话中登场过的、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符。乍看之下只是一张写着字的旧纸,但其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传统而且辨析度很高的道具。其起源正是‘灵符’。”
那那木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意气风发地开始说起来。
“‘灵符’是在中国的道教中,神仙用以表示神意的符。符面上绘有以篆书或隶书写成的文字以及奇怪形状的图案,这些当中都蕴含着深远的意义。虽然外观朴素,但灵符的效果超群,据说能够消退所有灾害、驱除病魔,甚至能赐予永恒的生命。道教的终极目的乃是不老不死,这种力量具有左右一国命运的影响力。据说,天地开辟之初,太上老君——也就是老子,这位神仙以文字和图形表现自然和山林,赐予其神圣的力量。道教的道士们通过书写这些文字便能引出神仙赐予的力量,创造奇迹。”
说到这里,那那木突然指着我的鼻尖。
“井邑君,你喜欢三国志吗?”
“诶?啊,嗯,还好吧。”
“在三国志中登场、挑起黄巾之乱的太平道教祖张角让教徒喝下泡在水中的灵符治愈了疾病。因此灵符根据用法可以成为毒药也可成为解药。”
真亏他居然能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虽然都是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上的知识,但确实很适合用来作为探讨的话题。
“那么这种灵符为何会在这里呢?”
我随口抛出这个疑问,那那木稍微沉下脸来。
“对,这正是问题所在。道教传来日本之后,被归入阴阳道 2 和修验道 3 的类别中。灵符用于退治恶灵的功用十分有名,在神道中也会作为驱邪护身之物向一般大众贩卖。在这层意义上,神社会有这种灵符是非常不合常理的。不过刚才我也说过好几次了,这个不是‘神符’而是‘灵符’,不是那种在市面上流通的东西。再加上这个皆方神社虽有鸟居,却无神镜和注连绳、纸垂、杨桐 4 以及本应存在于神社里的祭具。取而代之地里面放着的却是香炉和被称作‘帝钟’ 5 的小钟。这把木剑是七星剑——或叫桃木七星剑,是用于风水上的法具。”
那那木拿起祭坛上的木剑,举到我眼前。剑柄上雕刻着细小的图案,相当于剑锷的部分是个“太极图”,由黑白两色组成圆形图案的形状。
“而且这个灵符也是祭祀中使用的东西。”
那那木以熟练的手势轻轻操起木剑,以剑尖指着墙壁上的“灵符”。
“也就是说这是个披着神社外皮的道观——道教的寺院。”
我不明白这件事代表着什么意义。不过那那木的头脑中似乎逐渐形成了一种假设。而证据就是,他那张端正的脸上正浮现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好奇之色。
“最有趣的地方是,并没有完全模仿道观。外观只是一般神社的构造。可是从内部来看显然与神社的样式不同,祭坛和祭祀道具也不是神道的。恐怕皆方神社是不熟悉道教知识的村民依葫芦画瓢建造出来的。那么这次又产生出一个疑问,那是以何为基准建造出来的?既然是这个村子的人模仿而建的话,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难道是三门神社,是吗?”
那那木静静地点了点头。
“综合从你们口中听到的信息,可以知道三门神社有着与传统的神道相异的宗教观。会举行“神明附身奇迹'的仪式也是如此,黑色的巫女装束也证实了这一点。若那是融入了受道教启发的独特宗教观的话,那么这些道具与传统的神社相异也就可以理解了。并且最重要的是“罪人受死者制裁'这个教义。为进行制裁而来的死者——也就是与不死相关的研究和信仰。可以肯定地说这无疑是受到道教所提倡的宗教观很大的影响。故而三门神社正是假借神社之名却完全相异的一种存在。你觉得这个事实证明了什么呢?”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就是‘邪教’啊。三门神社并不崇拜神明,而是崇拜某种别的不可言说的可怕存在,他们正是借用这股力量引发了奇迹。”
那那木的声音因前所未有的兴奋而颤抖。他连眨眼都顾不上,瞪大眼睛盯着某种不存在于世的东西,就像对自己的主张充满自信一样不断地点着头。
“不过现在三门神社都消失了,要怎么确认这件事呢?已经没有线索留下了吧?”
“不,是有的。只要考虑到为何要特意建造这个寺院、制造灵符、将祭坛设置在这种地方,答案便出来了。岸田先生每月会来一次这里,也是为了换上新的灵符,让其持续发挥效果。从描绘的文字和图形来看这是破邪的灵符——也就是拥有击退、封印恶灵的效果。用灵符封印这个场所、为阻止邪恶的存在到来而监视着这里正是皆方神社的本来目的。”
那那木的声音充满了自信。
“那么试图以此来封印的东西,在周围张贴灵符、想用灵符的效果封住的东西,除了石阶深处的三门神社遗迹之外不作他想。”
因火灾而被烧毁,一族人全部死绝的三门神社。村民们恐惧着残留在那里的东西。正因如此才会在这种地方建造寺院施放咒术吗?
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昨晚看到的可怕光景突然在脑海里复苏。
目前正在袭击这个村子的不可解现象。无数的亡者和黑衣巫女。难道这就是村民们恐惧的、想要封印住的东西吗……?
我抬头仰视贴在墙上的灵符。古旧泛黄的纸张上写着赤色的奇妙文字,如同以血形成的诅咒一般,发出淡淡的妖艳光芒。
3
我和那那木离开了皆方神社,决定前往三门神社的遗迹。当穿过鸟居,走在长满杂草的小道上时,那那木若无其事地问道: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名为三门雾绘的少女,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似乎是看穿了我内心的疑问,那那木点了点头说:
“她是你们的发小吧?我也想认识一下这位变成恶灵出现的少女。”
这种大半出于兴趣而问的说法让我感到有点不快,但也不能因此就对他不予理睬,于是我勉为其难地回答: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个胆小、孤僻的女孩子吧。就是那种对谁都会退让一步的性格,在旁边看着都让人焦急。不过无论何时都非常温柔,总是能给大家带来笑容。就是这种感觉。”
遥远往昔的雾绘身影在脑内复苏。对我来说那是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的淡淡回忆。每当在村里各处感受到她的模样时,都会让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就是说你并不会憎恨她,是这样吧?”
“嗯,是啊……”
这个直白的问题让我感到困惑。不过那那木却没有想要嘲弄我的样子,好像就只是为了确认清楚才会这么问的。
“不过那时候,我和雾绘并不是那种关系。雾绘是大家憧憬的对象,该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难以亲近的氛围。”
“也就是说,是三门神社的女儿这层身份让你产生这种感觉对吧?”
“我想是的。倒是孩子之间不会在意这种事就是了,不过要是有大人介人的话,就让人很难去随意接触。我的母亲也不把雾绘当成儿子的同学,而是视为某种特别的存在。”
比如说在小学的参观教学和运动会上,或是夏日的祭典上也是如此。就算是平日能毫无隔阂地交谈的我们,只要雾绘和她父亲实笃在一起,我们就会连打声招呼都不敢。大人们会对实笃恭敬地低头,投以充满崇拜的目光,对站在他身旁的雾绘也是投以同样的视线。雾绘也会对我们投来与平日不同的成熟微笑,就像这种行为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这样的话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是当然的。既然母亲不能出门的话,那就只能自己承担起来了,这种想法起到很大的作用吧。”
“嗯,雾绘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也正因如此,在和我们一起时她才会笑得那么开心。”
“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啊。虽然你们每个人都很怀念三门雾绘,不过似乎只有你对她抱持与怀念不同的、更为复杂的感情呢。”
“这是什么意思……?”
被我这么一问,那那木只是耸了耸肩,露出暧昧的表情。
“要打个比方的话,对,就是罪恶感吧。”
“罪恶感?我对雾绘吗?”
“这只是我的直觉啊。我感觉你们在谈论三门雾绘时的视线、表情、动作、声音、话语都有微妙的感情波动。所以我就想了,你们会不会各自都怀有正因为是亲密的朋友才说不出来的某种秘密呢?”
是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来的吧。那那木突然停下脚步,用那双缺乏一切感情的漆黑瞳孔凝视着我。
“你想多了吧。再说我们怎么会——”
那那木打断试图掩饰的我,猛地靠近了过来。
“你到底怀着怎样的罪恶意识呢?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
他那甚至让人感受到寒气的空虚目光把我紧紧地抓住,不允许我移开视线。
“你对三门雾绘有何愧疚之情吗?还是说,你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呢?你的那种奇妙的冷漠态度就是这个原因吗?”
——我,冷漠?
“你是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吧。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太过在意的样子。但像我这样的第三者可清楚得很。尽管你们关系很好却彼此无法信赖,不愿显露自己的本心。特别是你,这种倾向最为明显啊。”
我想要反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算想否定也无法摇头。
“好了,告诉我吧。你在隐瞒什么?你和三门雾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对……我……”
我竭尽全力也只能挤出这句话。尽管能听见那那木说的话,但却无法用头脑去理解。视野之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我受到一股强烈的眩晕侵袭。感到刺痛的耳鸣让我不禁皱起眉头。那那木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
“不对……这样啊……该不会你……是另一种别的……对他们……”
感觉那那木的声音在逐渐远去。
身体沉重得就像被拖入了无底的淤泥里一样,寒冷刺骨。凝聚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因呼吸困难而喘息,想要发出求助的声音却不成言语。
我的意识急遽消失,沉入了无边黑暗的地底。
12:日本民间故事,讲述一个小和尚靠着师父给他的三张护身符从妖婆手下成功逃脱的经过。
13:源自古代中国的自然哲学思想与阴阳五行学说,传入日本后,逐渐发展成富有特色的一门自然科学与咒术系统,成为日本神道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日本法术的代名词。奉行阴阳道的术师称之为阴阳师。
14:日本传统禁欲主义中的一种,结合了汉传佛教和日本神道教的特点,曾在日本风靡一时。修验道的信徒被称为“修验者”或者“山伏”,日语中的含义是“隐居在山里的人”,信徒在各座灵山严修苦行。
15:神镜:日本的剑、镜、玉三神器之一。注连绳:又写作“七五三绳”“缔绳”等,是用秸秆编成的绳索、草绳,是现世与神之领域之间的结界,有阻挡不洁之物的目的。纸垂:挂在注连绳上的纸条,用和纸叠成,呈闪电形状,象征神明降临。杨桐:在日本当作神木使用,有趋吉避凶之功效。
16:即三清铃,道教的一种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