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射干玉的黑女 第五章

1

我站在熟悉的家门前。

这是我和父亲离开皆方村后,前往投靠的祖父母家。祖母在几年前去世,不久后祖父也追随她而去,这是我自从祖父的葬礼以来,时隔多年再次回来。

几天前,多年没有联络的父亲突然寄来了邮件,单方面地要求我“回来家里一下”。我心想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胸口盘桓着一股粘稠的忧郁。这种完全不顾我的想法自作主张的决定就已经很让我生气了,而且事到如今还要我以什么姿态去见他呢?毕竟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甚至还会避免对上视线。

我不想就这么言听计从,所以接到联络后过了三天才前往祖父母家。

打开没有上锁的玄关大门,漫天的尘埃扑面而来。到处丢满脏污的鞋子,走廊上铺着一层白色的尘埃。

真是惨不忍睹。祖母去世后,没人打扫收拾的房子简直是凌乱不堪。客厅的地板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沙发上丢满了穿过的衣服,桌子上堆满了杯面的容器。厨房里脏污的餐具发出异臭。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堆满杂物的地毯上,来到深处房间的隔扇前。这是父亲使用的房间。

“爸。”

我试着叫了叫,但没人回应。

叫别人过来,自己却不在家吗?或者是都忘记有叫我过来,正睡着觉也说不定。我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惊呆,把手搭在隔扇上,内心有种莫名的不安。

打开隔扇后,看到父亲在里面。时隔多年的再会。明明是这样,我却对他有股形同陌生人的异样紧张感。并不是出于厌恶而不想见他这种肤浅想法,而是我害怕见到父亲。

只要想象父亲会用怎样的表情来看我,我就害怕得动也动不了。

对于失去母亲的愤怒,为自己的境遇而哀叹,或是把一切过错都归在我身上的毫无理由的憎恨。每当从父亲的表情中感受到这些,都会让我陷入绝望。不想见到父亲的原因都可以归咎到这些事情上。

就这么回去吧。这样的话就不用自找麻烦了。至今为止不也是这样吗?躲避父亲,把他当成不存在一样就行了。今后也是一样,只要视而不见不就好了。

虽然脑袋里想着这种事,但我还是屈服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打开了隔扇。明明再也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但却只差一步的程度无法贯彻始终,我打从心底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厌恶。

然而在下一瞬间,我却被跃入眼帘的景象打断了思考,刚才还占据着头脑的想法不知被吹飞到哪里去了。

在仅有七叠榻榻米大小的室内,地板上的床铺周围丢满了便利店的袋子、零食、空罐和酒瓶。父亲就在这个垃圾堆的中央。

臭气熏天。父亲身上穿着衬衫和短裤,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伤。喷出的血不仅把被褥,甚至连墙壁和天花板都染成一片赤红。面如土色的父亲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我。大概是因为已经开始腐烂了,皮肤各处都变色了。

“爸……”

我跪在被褥旁,用手触摸父亲的身体。粘稠的血液触感。冰冷的肌肤。让我如此恐惧的父亲脸上已经失去一切感情。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我似乎听到了父亲如此责问的声音。

2

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清澈的空气和草木的香气,坚硬略带潮湿的触感透过牛仔裤传来。从树叶缝隙间投下的阳光让我感到刺眼,我抬起右手,一只瓢虫在我的手背上停了下来。

“你醒了啊。”

也许是受这阵声音惊吓,瓢虫轻轻地张开翅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呆呆地目送着瓢虫离去之后转过视线,看到穿着衬衣的那那木正俯视着我。他用叔父遗留的打火机点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缓缓地吐出紫烟。

“我睡了多久……?”

“一小时左右吧。看你身上也没明显的外伤,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和极度的精神压力而倒下的吧。”

我重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靠在通往三门神社的石阶前的栅栏上。看来是那那木把离开皆方神社后就倒下来的我搬到这里的。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想撑起身来时,西装上衣从身上滑了下来。我把它捡起来,掸掉沾上的灰尘,还给了那那木。那那木说了声“不用在意”,轻轻地笑了笑,叼着烟把衣服穿了回去。

“虽然考虑要不要叫人过来,不过看你睡得那么安稳的样子,所以就作罢了。”

站在栅栏前,抬头仰望石阶的那那木突然露出困扰的表情。

“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似乎不顾你的心情就逼问你了。”

“不,怎么会……”

我慌忙摇了摇头,但马上惊觉。

——不顾我的心情。

那那木无意间说出口的这句话,让我的心中掀起一阵波澜。

“那那木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朝他那端正的侧脸问道,那那木把视线移到我身上。他那带着忧郁感的眼神,不知为何让我感到背脊发冷。

“关于你的内情我打算凭自己的直觉来理解。所以你最好也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我的内情?

面对一副明理的表情微笑着的那那木,我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词语。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回宅邸也无妨。不然的话接下来——”

正打算对不知所措的我说些什么的那那木,突然把视线投向我的身后。我受他吸引回过头去,看到正在爬上坡道的三个人影。

“啊,在呢在呢。阳介,那那木先生。”

芽衣子指着我们,然后开朗地挥了挥手。在她身旁的纱季,还有来迟一步的宫本也同样挥了挥手。

“你们怎么了?”

“先回了一趟家呀。但警察还在到处走动,和芽衣子两个人坐在客厅里也冷静不下来。”

两位女生以视线相互表示同意,然后看着宫本。

“所以就打算去宫本家走走。于是就在街上碰见他了。”

“因为我听说你和那那木先生都还没回来,所以有点担心啊。于是就来看看情况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那木瞄了我一眼之后,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刚好在休息。你们能来就正好了。”

“什么意思?”

宫本感到奇怪。那那木把视线投向后方。

“我们正要去看三门神社的遗迹。乍看之下搞不明白的事情,有你们在场的话也许就能搞清楚了。”

“诶,要跨过这个栅栏吗……?”

芽衣子倒抽一口气。

“毕竟想看的地方基本都看过了。就只剩下那里了。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接近你们想要知道的“神明附体奇迹'的真相。”

最初表现出拒绝态度的三人听到这句话后表情都变化了。那那木一脸满意地看着他们,缓缓抬起头来。

“要是不趁现在调查的话,等到天黑就来不及了。”

一阵强风吹来,把树木吹得摆来摆去。远处响起阵阵鸟鸣,本来寂静的森林猛然作响。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氛,让我不禁浑身颤抖。其他三人似乎也是同样,他们都不安地环视四周。

“要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去的话,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你们随意就好。只要你们有下次黑衣巫女到来时,只能无能为力地迎接死亡的觉悟就行。”

留下这句话之后,那那木便以那双长腿悠然自得地跨过木栅栏登上石阶。

爬完石阶后眼前就是鸟居,穿过鸟居后面就是三门神社的境内。开阔的空间前方有一块被烧毁的像是拜殿一样的残骸,即便十二年后的如今也在无言地诉说着火灾的凄惨。

在踏入境内的同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异样的冷气。在仿佛所有生命都屏息以待的寂静中,只有踩在砂石上的足音在空虚地回响。

“喂,真的要去吗?”

没人回答芽衣子的问题。支配着这个场所的不明恐惧,让我们陷入连话都不敢说的紧张状态之中。唯独一个人,只有那那木没有被这种气氛吞噬,反而还露出恍惚的表情,不顾踌躇的我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境内前进。

我们胆战心惊地跟在他身后,脚边肆意生长着一人高的杂草。荒芜的土地西侧有一栋倒塌的房屋残骸,位于拜殿深处的本殿位置上。到处都被凄惨地烧毁,丝毫没有留下当时的景观。面对着这些烧得比想象之中更要严重的建筑物,我感受到昔日曾在这片土地上繁荣一时的三门神社一族的没落。

拜殿的损毁特别严重。天花板崩塌,所有柱子都几乎倒下了。烧尽的木材和其他残骸层层堆积,地基和墙壁勉强还留下本来的形状。毫不犹豫地踏入拜殿的那那木,发现了连接深处本殿的通路。拜殿和通路的交界处有一扇厚重的铁门,其中一边的合页脱落下来掉在地面上。深处好像还有两扇已经打开的门。

“这是……”

“是“幽世之门”啊。”

大概是预测到那那木想问什么,宫本先一步回答了。

“三门神社正如其名,拜殿和本殿之间有三扇门。这三扇门起到分隔现世和幽世的作用,在仪式中死者的灵魂会打开这扇门进来。嗯,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就是了。”

“你这知道得还真清楚呢?”

被纱季如此吐槽,宫本像是与己无关地说道:“因为我的父母是虔诚的信徒啊。”他的语气非常粗暴,甚至还带着一股厌恶感。

“随着仪式进行,三扇门都会被打开,死者会来到参拜者身边,好像流程就是这样的。天师会在拜殿里,巫女大人在本殿,各自担当不同的职责。”

这也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吧。我因为不知道仪式的详细内容,所以心感敬佩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唔,这就是所谓的“神明附身奇迹”吗?”

那那木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在意,只见他正挽着胳膊沉思起来。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就像正等着我开口询问一样,那那木神情严肃地张开了口。

“据他刚才所说,黑衣巫女在举行仪式时会身在深处的本殿。因为参拜者是在这个拜殿,所以他们在与家人的灵魂再会时巫女不会露面。”

“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了,那那木就像要这么说似的用力点了点头。

“通常来说,巫女会向神明展示舞蹈,与神主一起向神明献上祈祷,以此完成自己的职责。可是,黑衣巫女完全没有这样的任务,只是关在门的里头完全不会露面。这点让我感到非常在意啊。”

“这种事也并不奇怪吧?喏,就是仙鹤报恩 1 。”

“是说那个绝对不能往里面看的故事吗?芽衣子,我说你呀……”

纱季一副惊呆的表情盯着芽衣子。

“不是很相似嘛。把接待参拜者的任务交给丈夫,妻子在里面默默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听着她们两个似乎已经有些离题的对话,连我都有点忍俊不禁了。感觉郁闷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点。

而另一边,刚才沉默地思考的那那木独自穿过了“幽世之门”,往更深处走去。我慌忙追在他身后,从狭窄的通路出来后就来到中央附近的第二扇门,前方尽头就是第三扇门。穿过这扇门后,来到虽然被称为本殿但却有点狭窄、像是破房子一样的小房间中。这里和拜殿一样,天花板和墙壁都几乎崩塌了,不过地面的损伤比较没那么严重。也许是拜此所赐,放在中央的圆形石台座之类的东西都几乎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房间西侧还有一片深入的空间,大概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吧,到处都散落着烧焦的木材。

尽管如今这里只是个被烧尽的地方,可是那那木却还是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还拿起地面上的残骸打量,似乎在研究是否有什么东西残留下来。

“那那木先生,你在找什么呢?”

那那木没有回答我,继续在周围搜索了一会儿,但似乎并没有发现能够成为线索的东西。

“果然没有留下吗?那么,是被谁拿走了……”

那那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又叹了口气,然后视线停留在中央的石台座上。他慢慢地走近那个正好可以让人张开手脚横躺在上面的台座处,仔细地观察起来,不久后像是发觉到什么似的睁大眼睛。

“不会吧,难道这是……”

他又说着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把身体挨在石台座上,似乎在调查着什么。我感到在意便走近一看,看上去平坦的台座其实有一部分凹陷,能看到好几个凹凸的地方。在那上面有被尖锐的东西扎过的痕迹,地面上也散落着铁钉之类的东西。我拿起一个,虽然几乎都被烧尽了,但能看出上面好像绑着绳子什么的。

“那那木先生,这个到底是?”

可能我的声音没有传入他的耳里吧,那那木不停地用手指抚摸着台座的凹陷处仔细观察,确认这些凹陷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的一部分地板上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这个地方才是……黑衣巫女的……”

那那木一副愕然的表情回过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铁钉。本以为这次他又要仔细观察铁钉,但他却把视线转向房间西侧那个小房间的一角。

“不只是这样。巫女……一直在这里……”

那那木少有地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动摇了。就像是发现了连说都不敢说出来、无论对谁都会带来不幸的真相一样。

“真是可怕的地方啊,这里。”

那那木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松开了领带,垂着肩膀,然后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那那木先生,看你自顾自地明白了一切的样子,能否请你用让我们也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一下呢?”

纱季焦躁地问道,那那木边在手中把玩着铁钉边环视了我们一遍,神采飞扬地开始说了起来。

“从结论来说,果然三门神社是不可否认的“邪教”。他们召来死者之魂,向参拜者施与奇迹的救赎,然而实际上却在背后染指罄竹难书的恶行。”

被那那木那如洞悉一切的眼光看着,让我不由地挺直了身子。

“别、别这样好吗,那那木先生。那么可怕的表情。恶行是什么意思啊?”

宫本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那装出来的笑容显得非常滑稽。

“——就是生祭。他们利用生祭,暂时性地打开分隔此世与彼世的大门,将死者的灵魂呼唤过来。他们坦然地做出有违世间伦理的禁忌行为,而且还以奇迹这种美好的词语来粉饰,愚弄参拜者和村民们。他们召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参拜者家人的灵魂,而是随意从冥界抓来的鬼魂,以花言巧语操控情绪不安的参拜者,让他们深信那就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亲人。奇迹就是这样上演的。根本不是巫师还是降灵什么的,只是以冒犯神明的把戏来欺骗活人的愚昧行为。这就是三门神社“神明附身奇迹”的真相。”

那那木以淡然的口吻说着,语气中掺杂着厌恶和嘲笑的复杂感情。

“更进一步来说,打开通往彼世之门的不是三门一族的力量。恐怕那是他们所拥有的御神体的力量。”

“御神体?”

“应该就是被安放在那里吧。”

那那木用手指着石台座旁边的地板凹陷处。

“不过虽说是御神体,但我还不清楚那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御神体所需的是人类的痛苦。从中得到的负能量赐予了御神体力量,以此打开了门扉。说到这里,你们应该能想象得到,在仪式时黑衣巫女对祭品做了什么吧?”

在他的指示下,我们把视线投向石台座上。那那木扔下的铁钉掉在石台座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仔细一看,石台座上各处渗染着赤黑色的斑点,正如岸田的血液渗透进皆方神社的地板上那样。

“该不会……”

“骗人的吧……”

我和纱季同时叫道,稍迟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芽衣子也满脸恐惧。宫本也像失去了声音一样沉默下来。

“黑衣巫女把活生生的人类困在这里,用木槌击打他们的身体,折断祭品的骨头,将他们的痛苦注入御神体。没有一下子杀死对方,大概是因为让他们承受痛苦的时间越长,御神体获得的力量就越大吧。他们不允许祭品轻易地死去,直到断气为止都要被一直折磨下去。祭品无法乞求饶命,伴随着无底的绝望产生的怨念和憎恨将会动摇此世与彼世的境界,产生微小的缝隙。将从中出现的死者之魂送到拜殿正是黑衣巫女被赐予的任务。”

“怎么这样……好残忍……”

芽衣子惊呼出声。

“不过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巫女因其职责而染上杀人的'污秽'。这些“污秽”不允许被带到外面,因此巫女会被幽禁在这个地方。三门雾绘之所以会被禁止与母亲接触,这么考虑的话就能理解了。”

那那木指着本殿西侧墙壁上的凹陷。

“那个小房间,恐怕就是巫女的寝室吧。饭食由实笃送来,外出被严格限制。而巫女则必须在这个连杀害生祭时溅到身上的血液都无法清洗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结婚产子之后,三门雫子会把雾绘交由乳母照顾,继续担任巫女的理由就在于此。正是出于不能让爱女沾染“污秽”的担忧。”

为了仪式不断折磨毫无罪过的人,最终把他们杀死。长年累岁做着这种行为,精神不可能还能维持正常。不,越是精神正常,便越会为自己的残虐行为而感到恐惧和罪孽深重。雾绘说母亲的身体不好,也并非单纯的体弱多病,只要考虑到这样的背景,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利用异端力量的三门神社之所以会强烈地体现出以不死为终结目标的道教观念,大概是因为重视以召唤死者来超越生死的这种行为吧。巫女会身穿黑衣也肯定是包含着接纳“污秽”的这层意义。最初也许每次仪式过后都会净化一次,但反复多次之后便再也无法处理。既然会沾染污秽的话,那就干脆成为接纳污秽的容器就行了。一旦到达极限时,也只要找下个代替的巫女就好。”

最后那句话那那木是以异常冷漠的语气说出来的。这种语气就像是他自己也认为这是最合理最适当的处理方式。

“血祭了无数祭品,因那些'污秽'而染得一片漆黑的巫女装束,不就证明了这个事实吗?”

我想起身处深沉的黑暗、残忍地杀害松浦的巫女模样,不禁浑身发抖。

“那那木先生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不过我无法马上接受。再说生祭能那么容易搞到吗?要是每次仪式都要杀人的话,那肯定会有无数的尸体了。这种东西到底要怎么处理啊?难道现在村里某处还埋着那些尸体吗?”

面对不断提出反驳的纱季,那那木“唔”地呼了口气之后,说道

“生祭的话,基本上是村外的人吧。也许是从前来参拜的人之中挑选的,也有可能是三门实笃自己去村外搞来的。又或者是,他有一些门路能搞到那种即使失踪也不会有人来寻找的人吧。若是这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太过困难才对。而另一方面,处理尸体还有个极为现实而且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要是被谁看到的话,他们在村内就会失去权威。然而能那么方便地处理尸体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那那木的嘴角扬起微笑。那是一种对让人作呕的行为感到厌恶的同时也勾起了自己强烈的兴趣,包含着两种相反感情的笑容。

“——这个村子里就有呢。能暂时解决问题的方法。恐怕那也是你们很熟悉的地方。”

对于那那木这种故意挑逗一样的发言,纱季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一样,对那那木这种故意兜圈子的说话方式有点厌恶。

“隧道……”

有人细声说出了这句话。全员的视线都集中在芽衣子身上。

“扔到那个隧道里对吧……”

“回答正确。”

那那木轻轻点头。虽然不知道芽衣子是以什么为根据得到这个结论的,但看来她是猜中了。

“在这数十年间,那条隧道发生了多次崩塌事故。受此影响这一带的山头地基变得松动,有可能会在谷底形成一条通往洞穴的裂口。从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往山的方向走,应该可以来到隧道的上部。只要从那里把遗体扔下去的话,遗体就会落入谷底,再也不会被找到了。除非终有一天隧道被调查,或是山地被开发的话。”

那那木说完之后,我马上想起了某件事。

“原来如此。所以度假设施的开发才会被终止了啊。”

那那木点了点头,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在十六年前,阻止九条忠宣和开发企业之间决定的度假设施建设计划的人并非他人,正是三门实笃。他那希望守护这片土地自然环境的意见得到许多村民的赞同,因此建设计划便化为泡影。然而实际上,实笃的目的是想要回避山林遭到开发导致成为生祭的人们遗骨被发现的危险。

当时村内肯定没任何人会怀疑他吧。藏在那张温厚的假面之下,实笃其实正谋害着所有的村民。他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那自私自利的杀人犯本质。

面对这个被揭示出的事实——恐怕相当接近真相的那那木的假设——我们只能哑口无言。只凭我们的话肯定触及不了三门神社的背后真相。看来那那木已经来到可以触及他们犯下的丑恶罪行的地方。此时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之前偶尔会从那那木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深不可测,对任谁都不会相信的超现实事件给出合理解释的可怕头脑。

“我相信那那木先生的话。所以能否请你告诉我呢?”

“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会发生这种事呢?明明三门神社早在十二年前就消失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为何到现在才发生这种事,我也还没得到明确的答案。”

那那木用手指擦了擦鼻头,眉间的皱纹加深。

“那那木先生是这么说的吧。是村里的某人操控着黑衣巫女。”

“没错。黑衣巫女并非凭自身意志出现,而是被某人呼唤出来,杀害了村民和你们的朋友。在这个过程中牺牲者的痛苦被注入了不知遗失在何处的御神体中,逐渐增强了御神体的力量。结果,随着时间的流逝,亡者的数量增加,黑衣巫女也变得狂暴起来。直到那个世界的境界被封闭、这个村子被完全吞噬掉之前,都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到底有谁能因为这种事而得到好处呢?”

我把满腔的怒火倾注到那那木身上,如此反驳道。

“唔,依我估计那个人的目的并非让村子毁灭,也不是为了向谁报仇雪恨。这些都是对方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带来的副作用罢了。当然黑衣巫女必然对村民心怀怨恨吧,所以可以说这是在双方的目的达成一致的前提下进行的。”

那那木露出讽刺的笑容。

“同时我也从黑衣巫女身上感受到与单纯的愤怒和憎恨不同的、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念。在为杀害生者而愉悦不已的庞大恶意背后,巫女在不停地追求着什么——不,是会一直追求下去吧。只要知道那是什么的话,也许就能够查明真相了。还差一步,只要能有什么线索的话……”

那那木这么说着,满脸懊悔地咬着嘴唇。

关于这一点,我好像有点头绪。就是松浦被杀时,黑衣巫女低念着的话。虽然断断续续的听得很不清楚,但感觉就是在寻找什么,或者是寻找着“谁”的口吻。问题是,那个“谁”到底是什么人。

“啊,真是的。问题太多啦,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是谁要把这个村子搞得一团糟啊,御神体到底是什么?”

不知是否因找不到答案而绝望,纱季发泄着无处宣泄的感情。一直紧绷着的线条断开,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想要说些什么而抬起头的那那木,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的目光正投向我们四人的身后。

“——那种东西,你们没必要知道。”

被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到,我们齐齐回过头去。

巨大的身影遮挡在眼前。我们还来不及抵抗便被几只手臂抓住,转瞬之间就被控制住了。

3

“喂,赶快走!”

九条修大喊着驱赶我们。被两名村里的男人抓住手臂、不容分说地被从本殿带出来的我们,就这么被他们强行拖到了拜殿里面。越是想要抵抗而作出挣扎,施加在手腕和关节上的力道就越大。

拜殿里面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村里的男人。他们团团围住跪在地上的我们身边,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闪着凶光。其中也有夏目商店的店主——夏目清彦。

“真是的,都说过这么多次不许进入,你们为何就是不肯听话?”

带领村民们的九条忠宣一脸失望地说道。

“等一下。擅自进入是我们不对,但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对于强烈抗议的纱季,忠宣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是因为你们太过多管闲事,我们才不得不这么做。特别是那边的作家先生,真是执拗得很。”

与平静的口吻呈对照,忠宣的表情十分凶险。而那那木则对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这么说道:

“监视我和井邑君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你们似乎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在村里到处走动特别不爽呢。”

“擅自在别人家的后院翻找的无礼之人,岂有信用可言。”

连空气都为之一震的严厉语气。然而即便如此,那那木还是面不改色。

“那可真是失礼了。不过毕竟状况就是如此。我们没有闲工夫去掺和你们那种无聊的地盘意识。而且要是我们能够解开这个怪物的真相,从结果来看也是救了你们一命。”

“这就是多管闲事。像你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可能解决得了这个村子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那那木的眼光凌厉起来。

“喔,你们果然知道袭击这个村子的怪物是什么啊。明明如此,你们却佯装不知,导致这么多的牺牲,这下该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愚蠢了吧。”

那那木露骨地表现出厌恶感,鄙视着以忠宣为首的所有村民。

“你这家伙总是说个不停。给我闭嘴。”

修从身后推了推那那木的后背。被两个男人揪住手臂的那那木虽然没有跌倒,但身子往前倾倒,轻吟了一声。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你们这群杀人犯。”

那那木扭过头瞪着修,声音前所未有地凶恶。被对方意想不到的气势镇住,修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往后倒退一步。

“那那木先生,为何你会断定我们是杀人犯?村里所发生的一切,不都是超越认知的亡灵所为吗?”

“喔,那你就装傻到底吧。不过,这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喔。”

对忠宣语带讽刺的发言不屑一顾,那那木再次把视线投向村民们。承受着他那含有谴责意味的严厉目光,村民们都倒抽一口气。

“你们会被无法逃避的罪恶意识纠缠。就算想把它赶出脑袋,记忆也不是会那么轻易就消失的。犯下罪业的意识会不断地折磨你们,一点点地削减你们的生命。”

男人们顿时化作乌合之众,表情充满了疑虑和困惑。再也没有比他们的反应更能证明那那木的猜测是正确的。

“非但不愿承认这一点,还能一副若无其事地正常过日子的你们,果然脑子已经不正常了。掩饰犯罪的人、容许犯罪的人,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家伙。像那些以为自己是被挑选之人、被赐予使命之人,用利己的解释来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愚昧之徒,我已经见得多到快吐了。这种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以你们贫弱的脑袋能想象得到吗?”

拜殿内变得如止水般寂静,甚至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如同要把这片异样的寂静撕裂,那那木以格外强烈的口吻宣告道:

“——就是灭亡。通过牺牲他人以求自己活下去的人都会落得这种下场。你们也不会例外。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的时候,事态也在不断恶化。对自己的愚昧视而不见、将罪责推到无辜的人身上、凭力量和人数来支配他们,做这种事什么都解决不了。无论怎么巧妙地掩饰,把问题一直拖延下去,也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然后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才终于醒悟。那么你们那充满谎言和欺瞒的世界最终只能走上毁灭一途了。”

村民们都对那那木投以如同看到不明之物的视线。现在从他们身上已经丝毫感受不到先前一直存在的敌意和威压感。

“胡说八道。这不过是你的妄想罢了。你有什么根据能把我们称作恶党?”

唯独忠宣一个人否定了那那木的话。他那张和蔼的红脸上带着嘲笑,以从容的表情回望着那那木。

“您还是不打算说出真相吗?”

“唔,是啊。不过要是你能在此证明你所说的真相,我们也会回以相应的诚意。我保证绝不食言。当然,前提是只要并非你那种无聊小说的妄想就行了。”

是个充满挑衅的提议。那那木稍感犹豫,皱起眉头。这时,那那木的视线冷不防地投向了我。一瞬间的眼神交流,甚至让我怀疑是否自己的错觉。他那眼神中究竟包含怎样的意义呢?在我开始考虑这件事时,那那木已经转向忠宣。

“我当然会说。不过为此首先我希望得到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环境。”

那那木交互看了看抓住自己左右两边手臂的男人。忠宣点了点头,两个男人不情不愿地放开了那那木的手。那那木揉着双臂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西装外套,系好了领带。

“这下你满意了吧?好了,快说吧。”

忠宣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道。对此那那木竖起了食指。

“在这之前我可以提个意见吗?”

“你还想说什么?”

“我的小说可绝不无聊。既然您都没有读过,就请别用这种一口咬定的说法好吗?”

对那那木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对自己的怒气完全不加掩饰的口吻。

“喔,那真是失礼了。若有机会的话必定拜读一下。”

忠宣哈哈地笑道,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不停点头。也许是受改变了挑衅态度的忠宣感染,村民们也渐渐解除了紧张,开始露出从容的表情。那那木一副惊呆的样子叹了口气,似乎也无意追究下去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距今十六年前,在村外的隧道里发现了多具白骨。”

省去开场白后,那那木开始娓娓道来。

“三门神社以‘神明附身奇迹’之名,唤来了参拜者渴望重逢的死者之魂聚集信仰。然而在其背后他们也是为了仪式而砸碎生祭的骨头、将受尽痛苦的灵魂献给邪恶存在的邪教。他们将用完的生祭搬到后山扔下谷底处理掉。在隧道深处的洞穴中,每当举行仪式都会堆积起尸骸。在这期间,由于受地震的影响,隧道的墙壁剥落,大量的白骨被人发现。当时三门实笃多半会为事情即将败露而害怕得浑身发抖吧。然而幸运的是发现的白骨被断定为参与隧道工程的人员,并没有进行详细的搜查。不过即便如此实笃的心里还是不太踏实。要是日后有人重新调查隧道的话,那么自己的罪行就会被全部揭露了。一旦变成那样,得到再多的信仰也毫无用处。为了避免这种事态,他便逐渐减少“神明附身奇迹'的举行次数。尽管他还以巫女三门雫子身体不适为由加以掩饰,然而讽刺的是实笃的担忧已然化为现实。”

村民们的脸色显然地阴沉下来。拜殿内充满了一扎便破的紧张感,渐渐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是你们之中的哪个人,因怎样的缘由而得知三门神社真面目的,我就想象不到了。不过三门实笃想要隐藏的可怕真相被暴露在白日之下,你们为此而恐惧得浑身发抖。你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能察觉到三门一族邪恶的本性,盲目地把他们奉为村里的最高权力者。毕竟你们都是信仰神明存在之人,却成为了举行邪恶仪式的黑暗眷属。”

那那木脸上带着怜悯的表情,环视着村民们。

“被骗了。你们肯定是这么想的吧。残酷的真相让你们盛怒不已。对三门一族怀有越强的信仰,被背叛的感情就越发强烈。结果最后产生的悲剧正是袭击三门神社的那场火灾。到这里为止还有需要订正的吗?”

忠宣张开紧抿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似的深深叹了口气。

“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那场火灾果然不是事故?”

那那木对提出这个疑问的纱季点了点头。

“你们当时也在村子里。就算没有直接关系,也应该能从事件发生前后大人们的言行上感觉到可疑之处吧。那天在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个猜测多半没错吧?”

纱季听到这句话沉默下来,在她身旁的芽衣子和宫本也是一脸苦涩的表情。

“就算是为了他们,您也有说出真相的义务。您不这么觉得吗,九条先生?”

忠宣一语不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但最终忍受不住纱季从旁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不情不愿地说了起来。

“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将来历不明的怪物之‘像’作为神来崇拜,以奇迹为名对人进行残酷拷问的恶魔一族。他们恶用死者之魂,将名为信仰的剧毒散播在村子里。为了让村子恢复正常,除了杀掉他们之外别无他法。因此我们便放了一把火。”

从祖父口中说出的真相显然让纱季受到强烈打击,只见她愕然地睁大眼睛。她自己也有过这种怀疑吧。不过脑中的想象和直接说出的话语分量是完全不同的。跨越十二年的杀人告白不仅击垮了纱季,还毫不留情地击垮了我们四个人。

“契机是夏目的女儿——美香失踪这件事。清彦因为担心外出未归的女儿而来到我那里。虽然叫上年轻人一起去寻找,却一直没找到她的行踪。第二天和第三天也继续寻找,结果还是找不到。据村里的人所说,在失踪那天曾经看到美香走在通往三门神社的坂道上。”

听到这里芽衣子突然倒抽一口气,满脸痛苦,目光湿润起来。每当触及这个话题时,她都会为此感到内疚而在内心责备自己。

“问了实笃之后,他说自己没看到美香,还说会不会是在后山迷路了。可是凭小孩子的双脚要在那么险要的山头上行走非常困难。而且日落时分自己一个人上山也让人感到十分不解。于是我便惊觉到,三门的妻子雫子因长期患有精神疾病,无法离开神社。那个女人会不会对偶然经过神社境内的美香做出什么危害呢?当我逼问起这件事,三门却勃然大怒地说‘你难道怀疑我妻子吗?’把我们赶了回去。不过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从他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得出来肯定在隐瞒着什么。”

从这么说着的忠宣的表情和语气中,可以看出当时在他的行为里多半包含着私怨的感情。也许因度假设施建设计划遭到阻挠而愤恨难平的宣忠,想要借此机会报复一下三门实笃。对于忠宣来说,美香的失踪正好就是去找实笃麻烦的一个好借口。

“当时,三门说要举行让女儿雾绘继承巫女职责的重要仪式,打算以此为由把我们赶走。看到他一直在意着本殿那边的情况,我就确信了。他们与美香的失踪显然是有关的。于是我不顾他的阻止,强行闯入了本殿。然后就看到了,他们所举行仪式的真相。”

从挂着肆虐笑容欢喜地说着的忠宣那表情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成功揭露三门神社的黑暗面同时还报复了自己的私怨的成就感。

“穿着黑色巫女装束的雫子和雾绘就在本殿里面。雫子躺在石造的圆形台座上,雾绘手里握着滴着鲜血的祭祀用木槌。旁边还躺着一具满身是血的生祭尸体。当我们因这幅异常的光景而哑口无言时,雫子抬起沾满鲜血的脸望着我们。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张被称作怪物也不为过的丑恶面容。”

忠宣就像想要拭去这些记忆一样不断地摇头,表情扭曲起来。

“那具尸体就是美香吧。”纱季说。

“啊啊,虽然看不出长相,但身上穿着年轻女孩的衣服。”

“难道说,夏目叔叔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吗?”

芽衣子的话语中带有谴责夏目的语气。夏目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一脸愧疚地低下头。

“你们别责怪清彦。他至今仍然没有舍弃女儿依然活着的希望。宝贵的独生女变成那副样子,没有哪个父母能轻易接受的。就连亲眼目睹那幅光景的我们,也怀疑是否搞错了什么。雫子把怪物的“像”交到雾绘手上,朝我们扑了过来。于是我们抓住了雫子和雾绘,逼问三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找了个明显的借口让我们疏忽大意,为了让妻子和女儿逃跑而舍身袭击我们。场面一时难以控制,为了防止我和其他人遭遇危险,修只能把三门收拾掉了。”

我、纱季、芽衣子,还有宫本的视线一齐投向修。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朝我们瞥了一眼,似乎丝毫没有打算要辩解的意思。

“在这个拜殿里抓住了试图趁着混乱逃跑的雫子和雾绘固然是好,但却再次遭到雫子的抵抗,在缠斗的期间不知是谁手上的柴刀砍中了雾绘的脖子。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一片血海,雾绘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只有在谈到雾绘的时候,忠宣才露出了至今未曾见过的沉痛表情。也许是残留在他内心的一点点良心促使他这样的吧。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似乎并不打算说出忏悔的话。

“雫子早就丧失理智了。被关在那种可怕的地方,一直残杀饲养在里面的祭品,会变得精神失常也是难怪的吧。可是如果被村里的人知道这里是个邪教的寺院、他们都是杀人的一族的话,必然会给许多无辜的人带来痛苦。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们便把雫子关在这里放了一把火。”

对于想要以此为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忠宣,那那木反驳道:

“可是三门雾绘并没有杀过人。要是在你们闯人的时刻继承仪式尚未举行的话,杀害生祭的人就只是雫子而已。你们的所作所为既不是因遭到背叛而复仇也不是正义之举。就是杀人犯罢了。看来你们在埋葬三门一族的同时,还把自己的人性也抛弃了啊。”

说完这番话之后,那那木整个人都被揍飞了。

“别以为让你说就可以口没遮拦了。你给我闭嘴吧。”

修踢开烧尽的拜殿残骸,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那那木。看到肆意冲动地殴打那那木的修,忠宣只是对他投以责备的目光,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旧话重提到此为止。那那木先生,似乎正如你所说,你确实是个优秀的作家。害我也在不觉间说了太多话了。”

忠宣愉快地笑道。村民们也随之恢复了从容,一起发出嘲笑声。然后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凶神恶煞地朝我们逼近,手上拿着的金属棒和带刀刃的农具闪烁着寒光。想象到他们用这些东西对付我们的场面,我不由地感到一阵战栗。

“爷爷,你想要做什么?”

纱季提心吊胆地问道。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种会对孙女下手的畜生。对吧修?”

“哼,这种没出息的女儿会怎样我可不管。”

纱季狠狠地瞪着口吐恶语的修。看到父女之间这番交流,忠宣又再次愉快地笑了起来。

“修,别这么说。你想想这孩子早年就丧母,想必相当寂寞吧。要不是在东京发生过那样的事,如今早已带着继承人回来了吧。”

忠宣的表情中渗透着悲伤的色彩。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这么多,那就不能让你们活下去了。就把尸体丢进后山谷底——”

还没等忠宣说完这句话,我的旁边便传来了野兽般的咆哮声。

“开什么玩笑你这死老头!有必要连雾绘都杀了吗!”

宫本以眼看就要扑过去的气势撑起身,但却被两个男人从左右两边按住了。忠宣最初虽然一下子慌乱起来,但确认宫本无法动弹后,便马上露出不逊的笑容哼了一声。

“宫本家的儿子啊,你冷静点好好想想。他们可是通过邪恶的仪式杀了无数人的杀人犯一族。预先除掉危险的萌芽有何不对?”

嘎吱,响起咬牙切齿的声音。忠宣的话非但没有平息宫本的怒火,反而还进一步加深他的憎恨之情。不用说,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他们伤害了雾绘,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做出屠杀一家的暴行,最后以装成意外的火灾来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不可原谅。

“我先声明,雾绘的死可不是我的本意。而证据就是,我马上就叫人把她搬出去治疗了。没错吧清彦。”

忠宣说,然后我们再次把视线转向夏目。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不过结果还是来不及。大概是出血太严重了吧。于是我让清彦把雾绘的尸骸和那恶心的‘像’一起扔下谷底了。”

忠宣皱着眉头露出沉痛的表情,那副一脸遗憾的样子越发激起我的怒气。

“村长,是否到此为止比较好呢?”

夏目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给我闭嘴,清彦。事已至此你还想袒护这些人吗?就算说在他们身上看到死去的女儿身影,也不过是种幻象罢了。”

“该收手了吧。我们已经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已经再也瞒不下去了。”

忠宣以愤怒的目光盯着不肯退让的夏目。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让真相公诸于世,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好处。”

“是啊。已经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夏目大喊出声。对方出乎意料的气势让忠宣畏缩了一下,周围的人也纷纷对夏目投以惊讶的目光。

“我们自首吧。大家一起补偿十二年前犯下的罪过。”

“别说傻话。三门家的死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可是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以信仰为名欺骗了我们这么久啊。”

“我们也是做了同样的事。您也该明白的吧?我们从那孩子——从雾绘身边夺走了家人啊。而我们现在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夏目蕴含着强烈意志的话语让村民们动摇起来,平息了他们的凶暴情绪。他试图让村民们重新想起袭击村子的怪物都是源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承认自己背负着难以宽恕的罪过。

“而且,那孩子——”

正想要说什么的夏目突然没了声音。冷不防的袭击让夏目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自己的身体。锋利的刀尖从他的胸前刺出,白色的衬衣染得一片赤红。

“你别给我胡说八道,夏目。”

以低沉的声音恶骂一句之后,修将手中的狩猎用柴刀刺得更深。

“修……噶咕……!”

“你说自首?想自首你自己去自首个够吧。”

柴刀被猛地拔出,大量鲜血喷了出来。夏目发出轻轻的呻吟用双手按住伤口,跪倒下来。村民们一阵骚动,被修狠狠瞪了一眼后,便安静了下来。

“这下子就结束了。对吧老爸。”

被修问道,惊愕地瞪着眼睛好一阵子的忠宣咳嗽了几声之后,恢复冷静的表情“唔嗯”一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把夏目先生……”

修朝一副无法理解状况的样子喃喃说着的纱季回过头,冷笑一声。

“还用问为什么吗?要是这个胆小鬼说了些多余的话,可是会给全村人惹来麻烦的。赎什么鬼罪。真是笑死人了。”

被从背后踢了一脚,倒在地板上的夏目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你这家伙的女儿都被杀了,居然还去同情人家,开你妈的玩笑啊。”

修边这么说着边不断踩踏夏目的后背。

“你要无论如何都想补偿的话,那就以死谢罪吧。对不对,夏目?”

夏目已经完全失去抵抗能力,只是发出奄奄一息的呼吸。他像是想要诉说什么地嘴巴一张一合,不久后便断气了。

“太过分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无意识地低喃着,紧咬起下唇,紧握的拳头颤抖得不行。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而发抖。

“啊?你有什么意见吗,井邑小弟?”

回过头来的修,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在说折磨别人真是一件愉快的事那般让人作呕的恶意。

“你老爸难道没教过你吗?外人随便掺和村子的事是很不明智的喔。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夹着尾巴逃回来就是会落得这种下场。”

修特别强调“丧家犬”这几个字,把柴刀顶到我的鼻尖前。夏目残留在刀刃上的血液滴落下来,诱发人的恐惧。只要想象杀死夏目的凶刃刺进自己身上的情景,就让我双脚止不住地发抖。

“哼,没出息的地方简直跟你老爸一模一样。”

修递了个眼色,村民们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朝我们接近。被从纱季身边拉开的芽衣子大哭大叫起来,而那那木似乎还没从刚才的伤害中恢复过来。我和宫本两个人都被压制着,毫无抵抗的方法。

万事休矣。没想到危及到我们生命的居然不是怪物,而是熟悉的村民们。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是否有何突破困境的方法,可是却完全丧失了冷静的思考能力。

——已经不行了。要被杀死了!

就在心中如此呐喊时——

“呜啊!那、那是什么!”

彷如撕裂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一般,其中一名村民发出叫声。视线的前方,三门神社的境内仍是黄昏时刻却已然一片漆黑。不久之前应该还有阳光的,然而察觉到时这一带便已经被一片黑雾覆盖。

在黑暗之中隐约浮现出青白色的人影。

“喂,那边也有!”

“这边也是。有很多啊!”

四周不断传来惊叫声。回过神来时,拜殿已经被大量亡者重重包围,并朝我们投来黑暗深沉的目光。

“……喂,有点奇怪啊。跟以前的样子都不同呢。”

正如纱季所说。至今为止出现在我们面前、徘徊在村里的亡者都是穿着一身破烂的工作服,但现在看到的这群家伙却不一样。他们大多都是穿着旧衬衣和棉裤,或是和服之类的。而且还有穿着牛仔裤和西装这种显然不是工人的打扮,年龄和性别也各不相同。

“他们是与来到村里的那些不同的亡者。那些成为仪式生祭的人,灵魂回到了生前最后身处的地方了吧。”

那那木按着被殴打的脸颊,吃力地站起来环视着神社境内说道。

“成为邪恶咒法祭品的牺牲者们,就算在死后灵魂也与肉体一同被弃置在黑暗的洞穴深处,在得不到救赎的情况下持续承受痛苦。即便是从冥界爬出来的如今,他们也仍然被困在这个地方。”

那那木把嘴里的血吐了出来,神经质地拍掉西装上的尘埃,再整了整领带,然后重新观察散落在神社境内的亡者们。

接着就在那那木的视线固定在某一点上的同一时刻,一阵耳熟的钟声响彻虚空。

黑暗之中的一部分在歪曲蠕动。

“来吧。收割罪业深重之人性命的死神。”

身缠漆黑瘴气的黑衣巫女正屹立在鸟居下方。

4

铃……

黑衣巫女摇响手中的钟,一步一步地慢慢往这边走来。以此为信号,一直呆站着的众多亡者也一起发出叫声。他们张大嘴巴,睁开空虚的眼睛,从口中发出低沉的哀鸣。彷如迎来世界末日般,凄绝的哀鸣声层层相叠,化为了震耳欲聋的大合唱。

在被作为仪式生祭、受尽绝望和痛苦之后被夺去性命的悲哀之魂发出的凄厉叫声点缀下,缠绕在黑衣巫女身上的黑暗变得更加深沉。

按住我和宫本的男人们都放开了手,为了逃离逼近而来的异形巫女而节节后退。就在前不久还充满杀气包围着我们的家伙,现在都像被捕食者盯上的小动物一样浑身颤抖。要不是眼前是这种状况,我还真想对他们的滑稽模样嘲笑一番,但是现在我也是自身难保。

五感——不,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正发出强烈的危险讯号。不是思考而是本能正警告着我要赶快从这里逃跑。

“雾绘……”

芽衣子突然发出的一声低喃,让我愣了一下。

“果然是雾绘对吧。她无法原谅杀害家人的村民,要对整个村子复仇……”

“不,那不是三门雾绘。仔细看清楚,那些被当成生祭杀害的亡者们的恐惧。”

那那木插口说道,用手指着那些不断发出哀鸣的亡者们。

“他们怀抱的恐惧,正是来自承受黑衣巫女残酷折磨的记忆。对于被无尽的痛苦折磨而死的他们来说,那个巫女显然是比地狱的恶鬼更要恐怖的存在。”

“所以,雾绘就是那个黑衣巫女吧?”纱季说。

那那木摇了摇头否定道:

“我都说了很多次,那可不一样。这正是你们最大的误会。正因如此你们才无法接受这个怪物的本质。因为从根本上就错了啊。那个巫女为何要来杀害生者呢?除了单纯的复仇之外,还怀有怎样的动机呢?你们还没考虑到这一部分。”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雾绘吧。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说是我们看错了吗?”

不顾几近呐喊地提出反驳的纱季,那那木将视线固定在黑衣巫女身上。

“好好回想一下吧。确实三门雾绘是为了继承巫女职责参加了继承的仪式。但是在九条先生他们闯入仪式现场时,雾绘手上正拿着祭祀用的木槌,俯视着躺在石台上的雫子。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刻继承仪式还没完成。”

“那那木先生,我真是一头雾水。你断定继承仪式还没完成的根据是什么?连现场都没看过的你,为何能如此断言呢?”

对于忠宣这个坦率的疑问,那那木不屑地哼了一声。

“很简单啊。因为当时三门雫子还活着。她已经长年担任巫女的职务,不久之后身心便会迎来极限,因此需要让新的巫女继承这个职责。于是这里就有个问题了。把职责托付给女儿之后,雫子会如何呢?即便从职责之中解放出来,也不可能清除掉长年铭刻于身上的“污秽”。那么剩下的手段就只有一个了。只要把“污

秽'连同职责一起托付给后任就行了。”

解释到这里之后,我终于理解那那木想说的是什么了。

“难道是……”

瞥了这么低喃着的我一眼之后,那那木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所谓的继承仪式,就是指让新的巫女以杀害生祭的相同手段杀死前任巫女。对巫女施加与至今为止杀害的所有生祭同样的痛苦,将其灵魂作为贡品献给御神体。这么一来巫女的职责便真正结束了。乍看之下确实是让孩子弑亲的可怕行为,但换一种看法,也是将其从长年的痛苦中解放出来。雫子之所以将育儿任务全部交托给乳母,也是出于让母女之间不会产生感情联系的目的。为了让她在有朝一日,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死母亲。”

“太惨了……实在太过分……”

芽衣子痛苦地说道。即便是一直保持平静的忠宣也难掩困惑的表情。

“没有事实表明三门雾绘杀害过生祭。以此为前提来考虑的话,亡者们对雾绘抱持恐惧是不合理的。他们真正恐惧的对象不应该是雾绘。”

那么站在那里的黑衣巫女又是何人呢?村民们脸上都带着这种疑问,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等待那那木接下来的话。

“线索从很早以前就出现了。居然事到如今才察觉到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悲啊。刚才听了九条先生的话,我注意到某件事。黑衣巫女是为何而来的呢,我终于解开这个谜题了。”

包围着我们的危机状况依然没变。不,反而还在不断恶化才对。尽管如此,那那木却完全没有慌乱的样子。黑衣巫女究竟是何人,除了向村里的人复仇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呢?他是为终于找到这个答案而欢喜不已吧。

“告诉我吧。那到底是谁?”

纱季焦躁地问道。在这期间黑衣巫女也在稳步前进,现在已经来到神社的中央。在村民们手持的火光照耀下,被黑暗包覆的面容逐渐显露了出来。

“——黑衣巫女,是三门雫子。”

就像对那那木这句话有了反应一样,黑衣巫女——三门雫子的怨灵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白皙的肌肤上各处都有像是被火烫伤一样的痕迹,一双眼睛如涂满鲜血般赤红。从眼睛中不绝地流下血泪,三门雫子以怨恨的目光盯着我们。

这样看清楚之后就认出是别人了。不过,那张带有雾绘模样的脸有着相同的发型、同样的服装以及相似的身形,大家会误认成雾绘也是无可奈何的。我们所有人都从来没见过生前的雫子也是主要因素之一吧。要是知道两人长得很像的话,也许就能更早地意识到这是她母亲的怨灵。

不顾为此目瞪口呆的我们,三门雫子不断从嘴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偶尔夹杂着某种低语声。

……诶……诶……咕呜……咕呜呜呜……

被这阵声音触发,脑内回想起被杀的朋友们的亡骸。这些景象化为强烈的痛苦袭来,让我想要捂着脑袋逃出这里。

“怎、怎么办啊村长……!”

其中一个村民恐惧地问道。以此为开端,村民之间纷纷发出惊呼声。

“不赶快逃的话会被杀死的啊。”

“不过,要怎么逃啊?到处都是幽灵。”

“所以说呆在这里不动不就是瓮中之鳖了吗?”

忠宣“唔”地轻吟一声,苦于如何回答地沉默下来。他自己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黑衣巫女吧。

“九条先生,要是就这么坐以待毙的话,这里所有人都要被杀死了。可以把碍事的我们抹杀掉,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倒是不错,不过连自己都自身难保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不是吗?”

“唔……那么,你说怎么办才好?”

“我有个主意。要是顺利的话,大概可以避免全军覆没吧。”

“真、真的……有击退那个怪物的方法吗?”

以忠宣为首,村民们都一起将视线投向那那木。他的一句话,让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带入了那那木的步调中,是因为他们觉得只要能够活命就什么都毫不在乎了吗?不管怎样,那那木成功再次掌握了主导权。

“你说击退?”

那那木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复述了一遍,就像打从心底觉得愚昧透顶一样耸了耸肩膀。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啊。退治恶灵可不是我的专业,就算把半吊子的灵媒师叫来,面对这么庞大的恶意集合体也只是自取灭亡。说到底我们就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愚蠢人类罢了。无论再怎么逞强,也敌不过司掌绝对恐惧的怪物。你们应该好好地认清这一点。即便能看见幽灵、能与幽灵对话,我们对怪物来说也只是等同儿戏罢了。凭人类的力量是绝对无法对抗怪物的,要将其消灭就更是不可能了。”

正因为这是至今已经遭遇过好几次怪物、亲眼见证过其存在的那那木说出来的话才让人觉得充满说服力。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的时候。要是他所言属实的话,那我们就没有任何对付三门雫子的手段了。

“喂,你这家伙!”

修露骨地表现出敌意和不快,粗暴地抓住了那那木的衣襟。

“你的大话我听够了。不就说让你赶快把那个女人收拾掉吗,啊?”

“所以我就说不可能的。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话啊?总之快把你这只脏手放开。别随便碰我!”

“闭嘴,你这臭小子。既然你无能为力的话,那你就没用处了。就算在这里被我杀掉也不能有怨言是吧?”

“你说谁是臭小子啊?”没有理会如此抗议的那那木,修抽出染上夏目鲜血的柴刀,沾满脂肪的脸上浮现出残暴的笑容。

“我只是说没办法消灭,但我们还有活命的方法。总之听我把话说完。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都是你这混蛋废话连篇啊!”

是因为火上心头失去冷静的判断,还是刚才刺杀夏目时的亢奋情绪还没平息呢?修完全不肯听那那木说话,边大喊着边举起柴刀挥落下来。

一秒、两秒过去,柴刀伴随着沉闷的金属声掉落在地面上。接着,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后,修发出一声惊叫。

“这是什么,喂,这是什么啊啊啊!”

他的右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扭曲。并且紧接其后,修边从喉咙内发出凄绝的惨叫边往后方倒下。他的膝盖和脚踝之间形成了一个新的关节。

村民们都对眼前这幅异常的光景恐惧不已,但当他们察觉到三门雫子已经快要到达拜殿前时,便纷纷地往身后的墙壁倒退。

三门雫子终于把我们逼进了杀意的范围之内。身体各处都遭到碾压,修的肉体不断地朝不可能的方向扭曲。骨头折断、破碎,肉体被搅碎的声音无情地响彻四方,他痛苦难耐地发出哀嚎。

已经侵人拜殿的雫子正站在修的身旁。尽管在痛苦中挣扎,全身喷出鲜血,被破坏到无法复原的身体却依然微微地痉挛着,即便如此修还是想要寻求救助,不停地叫嚷着什么。

然而这阵让人想要堵住耳朵的叫声却没有传入雫子的耳中。她毫不留情地挥下手上的木槌将修的脑袋砸烂,一击使其粉碎掉。传来脑浆飞散的湿濡声音,大大小小的肉片散落各处。让人难以置信的血量从被破坏的头部溢出,把拜殿的地板染得一片赤黑。

纱季的悲鸣和芽衣子的惊叫,以及村民们的战栗化为一股浪潮汹涌而来。就连在最前面目睹雫子凶行的那那木,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雫子耷拉着的手握着滴血的木槌垂下,慢慢地抬起头来。

…诶……诶……诶……咕呼……咕呼呼呼哈哈哈哈……

犹如匍匐于地底的窃笑不久便被哄笑声取代。这阵笑声与从神社境内断断续续地响起的亡者哀叫重叠在一起,彷如将生者引诱至那个世界的恶魔叫声。

村民们一起行动起来。他们都扔下手上的武器,争先恐后地涌向拜殿的人口。然而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还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也一个压一个地倒下。虽然也有一些幸运地躲过一劫的人,不过已经有半数以上的人以无法动弹的状态倒在地上。

在钟声响起的同时,雫子缓缓地朝他们扭过头去。伴随她的接近,一名村民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被折弯,受伤程度严重到再也站不起来。

“喂,振作一点!”

雫子在想要把脖子几乎呈直角歪曲、腰身以下扭转了一圈的村民扶起来的同伴眼前挥下了木槌。目睹认识的人在眼前被砸烂脑袋,其余的同伴都发出悲痛的叫声。

这阵惨叫却未持续多久。雫子接连用木槌横扫其他人的头颅,他们全都在雫子的一击之下变成无法说话的尸体。接着她继续锁定倒地的其他村民,静静地迈步,挥落木槌。

杀完一个人就接着杀下一个人,结束之后又轮到下一个,雫子正是如此地不断收割没来得及逃跑的村民们的性命。其中也有一些大叫着想要抱住雫子的人,然而在触碰到她的那瞬间,双臂便因肉眼不可见的力量而鲜血四溅,骨头都爆裂四散。在眨眼都来不及的一瞬间就失去了前臂的男人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便被砸烂了脑袋而毙命。

雫子从身上释放出充满可怕的愤怒和憎恨的瘴气,接连不断地蹂躏进入视野之内的人类。被剥夺了身体自由、连逃都逃不了的村民们发出嘶声的惨叫。眼前正是一幅只能用杀戮来形容的光景。

短短几分钟内,便有八个村民丧命。他们流出的血把地板染成了赤黑色,在溃烂的黑暗中闪现着肮脏潮湿的光芒。

“什么……这是什么……”

轻声地喃喃着的纱季瘫坐在地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从眼中流下豆大的泪珠。芽衣子抱着头蹲下来,就像在拒绝一切地浑身发抖。来不及逃跑的忠宣瘫靠在墙壁上,像是失去了表情一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不行了……已经没希望了。”

宫本绝望地说道,我连否定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到底搞错了什么?即使在内心如此自问,我也已经无法再去思考了。

雫子缓缓地回过头。就在众人被压倒性的绝望感击垮,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再次逼近拜殿时——

“……噗……呜哈哈哈哈。”

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

“——差不多该别演了吧。”

只见那那木轻轻地撩了撩头发,以熟练的手势整理领带。他的脸上挂着像是再也受不了似的无奈笑容。对于他这种搞不清状况的傻眼举动,我不禁火大起来,冲他吼道:

“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吗!别演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别再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了,我已经不想再陪你演这种蠢戏了。”

那那木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惊讶的表情望着我。

“井邑君,你也该察觉到了吧。你到底还要被那种拙劣的演技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直视事件的本质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演技是什么意思,本质又是指什么?”那那木轻轻举了举手阻止我继续问下去,把视线移向我的身旁。

“宫本一树,你就是引发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吧。别演这种蠢戏了,露出本性如何?”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本身上。

“你、你在说什么?你说我怎么了?”

当事人宫本表现出最为惊讶的反应,连话都说不好,只顾着摇头。

“你就饶了我吧,那那木先生。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不赶快想点办法的话,我们就都要被杀掉了啊。”

宫本一副充满危机感的语气指着雫子说道。

而雫子现在正屹立在拜殿入口附近,以燃烧般赤红的眼睛盯着我们。在现在这瞬间,就算谁的身体突然出现异变也一点都不奇怪。然而,那那木却依然不改脸色,始终以冷静而无情的视线望着宫本。

“这也是你写下的剧本。大肆煽动起我们的恐惧,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偷偷享受着我们的反应对吧?那我就大声告诉你好了,我虽然喜欢观察别人,可我最讨厌被别人观察了。真是让人不快。”

虽然这种说法真是任性妄为,但确实足以传达出他有多么不快。

“请你别胡说八道好吗?首先,我不是一直都跟大家在一起的吗?要是真有动什么手脚的话,肯定马上会被人发现的啊。”

“你们说对吧?”宫本征求大家赞同的声音逐渐有了底气。

“你没有做任何事的必要。你只是把三门雫子呼唤出来,看着她把村民都杀死就行了。在这个村子半异界化的状况下,雫子收割的痛苦和灵魂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动被注入‘御神体’里面吧。”

“你说得好像看到了一切似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不然我可以现在就解释一下。要是你还想装傻的话那我也无可奈何了。”

这个回答似乎出乎宫本的预料,只见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镜深处的瞳孔闪烁着动摇和困惑之色。

“首先,我们第一次遇见黑衣巫女的时候,你对目睹异常的光景而想要逃跑的筱冢说了“不要动”。面对可疑人物时命令别人不要动倒还能理解,然而把感受到生命危险而想要逃跑的朋友叫住是相当不自然的。既然一片漆黑里躺着一具尸体,而且身旁还有个像杀人犯一样拿着凶器的人,一溜烟地逃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吧。明明如此,为什么你会说“不要动”呢?这是因为你知道当时是没有危险的啊。要是不能把凄惨的尸体和黑衣巫女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眼中,让我们怀疑那是否三门雾绘的怨灵,那你可就困扰了。所以你才会让大家不要动吧?”

那那木虽然提出质问,却不等对方回答就直接说下去。

“其次就是被善龟刑警问话时,当被问到三门雾绘在哪里,你是这么回答的“已经不在这个村子了”。一般来说,谈论过世的人应该会用“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种说法才对,可是你为什么会用这种措辞呢?那是因为你相信能够再次见到她一面。正是因为你相信能通过这个现象——即便不是作为活人,也能让三门雾绘的灵魂回来,所以才会不小心用了这种措辞。除了引发事件的罪魁祸首之外,没人能这么确信地说出这种话了吧。”

说到这里之后,那那木停下话头观察宫本的反应。

“怎样,还要继续说吗?”

这么问的那那木脸上挂着坏心眼的笑容。事实上,他确实从我们没有注意到细节的地方揭穿了宫本言行之中的矛盾,把宫本逼入了走投无路的困境。而证据就是,此时宫本脸上呈现出难以掩饰的动摇,额头上还冒出豆大的汗珠。看来被压制住的人不只宫本一个,就连芽衣子和纱季也没有出言替他辩护。

“——啊——啊,真没意思。本来还想一直观赏到杀剩最后一个人为止的,这下没戏了。”

宫本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肩膀,一副沮丧的样子挠了挠头发。“……宫本?”

纱季轻呼道。就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是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宫本一样,相当没自信的声音。宫本走到拜殿一角的残骸处,弯下身拿起了什么东西。

“喏,是这个吧。你想看的东西。”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块奇怪的石头。就像是垒球一样,体积稍微大一点也长一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真身不明的生物镇坐在四角形的台座上一样。不知出于什么原理,石块全体包覆着一层渗有青色的淡紫色光膜,散发出微弱却夺目的光辉。宫本举起这块难以认为是人工创造的、散发奇妙光芒的石头——不,是石像才对,脸上露出不逊的笑容。

“这就是三门神社的御神体吗?没想到居然会在那种地方。”

那那木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并不是一直放在这里。是你和阳介调查皆方神社时我才放进来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随身携带。不管怎样,只要用这玩意,死者们就会按照我的想法行动。只要我一个念头,亡者们就会马上出现,还能让雫子将想杀的人定为目标。要是我放弃念头她就会停手,当然了,她也不会杀我。很厉害对吧?简直就像是能随意操控幽灵的遥控器呢。”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宫本咯咯地笑了起来。看到我们一副至今仍然没有摆脱困惑的样子,他竟然有点愣住了,然后又做作地耸了耸肩。

“你们啊,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吗?正如那那木先生所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还有必要再解释什么吗?”

“你什么都知道了吗?无论是十二年前的事,还是三门一族的事。”

被这么问到,宫本一副“这还用问吗”的样子点了点头。

“啊啊,我知道哦。其实本来我就打算要在最后解释一切的,不过那那木先生比我想象中更加优秀,被他抢先一步了。”

故意用手点了点太阳穴,宫本接着指向那那木说道:

“你真的太厉害了。不,我是说真的。什么都被你说中了。怎么说呢,就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名侦探的感觉。虽然我没看过你的书,但一定是很有趣的书吧。”

“那真是我的荣幸。请务必看一下。”

“哈哈,有机会的话我会看的。”

讽刺地回答之后,宫本重新转向我们。

“不过,你们似乎都没察觉到的样子。嗯,也难怪啦。老实说,就算是我也做梦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发生什么事了吗,宫本。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被我这么一问,宫本稍微思考了一会儿,露出忧郁的表情。

“契机是我老爸啊。半年前,身子不行的老爸打电话叫我回来。正好那时我也对都市生活有点厌倦了,所以觉得回去村子应该也不错吧。老爸虚弱到都认不出来了,没有我妈帮助连小便都解不了。半边身体都瘫痪了,连话都几乎说不了。明明以前都是一副嚣张的样子,看到我回来之后居然还哭了出来,还说“谢谢你回来”什么的。明明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一看到我就是一顿臭骂,说我是个不肯继承家业的不孝子什么的。”

宫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起头咯咯地笑了笑。

“很无聊对吧?“骄兵必败'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我老爸这种人啊。公司里的家伙似乎也很乐见少了个这么个啰里八嗦的人呢。”

宫本的笑容逐渐蒙上了阴影。从他那阴沉的表情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于自己父亲那种根深蒂固的憎恨。

“醒来之后吃饭、解决生理需求,然后又睡觉。我每天都愉快地看着过着这种生活的老爸。不过后来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累赘,把怒气发泄在老妈身上。毕竟是相处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嘛,所以老妈也只能容忍他了。不过很明显可以看出她已经疲惫不堪了,所以我决定要杀了他。我偷偷地走进老爸房间用枕头捂住他的脸,那家伙只是胡乱地划动手脚,根本做不了什么抵抗。那时真是让我笑得不得了。”

宫本忍俊不禁地窃笑着,脸上浮现出畅快的表情。在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罪恶意识,也可以说只存在着一种纯粹的恶意。

“不过,当时老爸在死命挣扎时说了这句话“你果然是被诅咒的孩子”。最初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在我逼问之下,老爸就全部交代了。我其实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而是老妈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然后,那个男人就是——”

“——三门实笃。”

那那木从旁插话道。宫本再次露出钦佩的表情。

“你连这都看穿了吗?说真的,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以玩笑的口吻说完之后,宫本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就是这样了。“你这被诅咒的孩子”“你赶快去死吧”,老爸就像身体恢复正常了一样对我骂了一堆污言秽语,顺势把村里的人十二年前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那些对神社放火的人里面也有我老爸。当时恐怕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听从村长的命令,以及对遭到三门实笃的背叛而怒火中烧吧,不过只有老爸不是这样。这是他对老婆被对方睡了而进行的个人报复。你们不觉得很可悲吗?自己老婆都被睡了,而只因为对方是村里位高权重的人,就屁都不敢放一个。然而一旦对方失势了,就能满不在乎地夺走人家的性命。真亏他以前还总是赞美三门,就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呢。而且他似乎还一脸欢喜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妈。而老妈毕竟被握住出轨的把柄,所以什么话都不能说,甚至还被禁止离开家门。后来他就无论在家庭还是工作上都把老妈当成牛马一样使唤。

不过,我觉得这也是老妈她自己犯贱吧。”

与轻浮的语气呈对照的是,宫本的表情非常险恶。他的话语中到处都显露出对于父母那种难以掩饰的愤怒和轻蔑、厌恶感。

“全部问出来之后我就把他杀了。老爸那家伙真是死的太容易了啊。”

说到这里宫本停下口,他反复深呼吸好几次之后,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这下子明白了吧。我是三门一族最后的幸存者,而且也是继承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个“像”。把老爸杀掉之后,我就一个人走进了那条隧道。也不是想去那里做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地走到洞穴深处,就发现了那个被埋在白骨堆里面的“像”。也许是流淌在体内的三门之血引领我找到了这东西的所在之处吧。”

虽然他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看来应该不是在说谎吧。宫本像是被某种东西附身一样凝视着手上的“像”。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神明,而是恶魔之类的吧。就是一种更加实际的、像机关一样的东西啊。打个比方的话,对,就是开门的钥匙那样。这玩意本身没有意志,也不会赐予使用者力量,而是一种以人类的痛苦为燃料运作的邪恶装置。所以,无论对它怎么祈祷也是没用的。就算拼命地崇拜它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啊。”

这就意味着宫本是以自身的意志引发这种事态的。就跟三门一族谋害村民、欺骗参拜者,牺牲了众多人命一样,他也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做出这种恶魔的所为。要是他其实是被某种邪恶东西附身,被操控着做出这种事的话不知该多好啊。

“这是从哪里来,因怎样的缘由落入三门一族手上的,我就不清楚了,我也不想知道。重要的是现在拿着这个的人是我,仅此而已。多亏了它我才能对村里的人复仇。然后我就能再一次见到雾绘了。”

宫本就像无法压抑沸腾的感情一样肩膀颤抖着。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就是为了这个才做出这种事?”

“当然的吧。只是为了复仇的话为何要做这么麻烦的事,我自己动手就行了。就像杀掉岸田大叔那时一样。”

“岸田先生也是被你……?”

“对啊。你以为是雫子干的吗?太天真了啊阳介。你好好想一想。打开门扉呼唤死者需要什么?要把雫子呼唤出来让她大开杀戒,首先需要什么呢?答案很明显了吧。”

看到我已经理解了的表情,宫本满足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最初的一个人必须要由活着的人亲手杀死才行。只有这样“像”才能发挥力量。这么说的话,岸田大叔就相当于初期投资吧。所以我很慎重地下手,为了不让他轻易死去,慢慢地折磨他。”

眼前这个一脸愉快地说出这种话的男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宫本吗?我所认识的他,不是能做得出这种残酷行为的人——不对,是我想错了。其实只是我不知道,只是他没给我看过,也许他从最初开始就有着这样的一面了。

那个时候,宫本也和我一样对雾绘怀有淡淡的恋慕。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失去雾绘,怀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就这么长大成人的宫本,回到这个村里后才知道了真相。然后他就像被引导着一样找到了这个“像”,模仿三门一族的仪式杀害了岸田,打开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门扉。只为了再一次见到雾绘,他怀着不惜夺取他人性命的觉悟。

“一开始我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雾绘呢。可是,出来的都是那些像僵尸一样的家伙,雾绘却完全没出现过。就在那时,雾绘的母亲就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们根本没有交谈,却能马上明白对方的想法。所以我们决定合作。只要利用雫子不断杀死村民,收集到更多痛苦的话,雾绘一定会出现的。我把你们叫来,可不是为了重温旧情。我只是觉得,如果能把与雾绘亲近的你们的痛苦储存在“像”里面的话,也许就能更容易地把雾绘呼唤出来。”

我瞪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出这种话的宫本,紧咬着牙齿,甚至咬到牙龈渗出血来。

“杀死松浦和筱冢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那两个家伙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就是个人渣。死了也是活该吧。实际上他们就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可说是自作自受了。”

他似乎对利用雫子夺走人命这件事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话说回来,真不愧是三门神社的巫女大人。真是毫不留情的杀人方式啊。活着的时候都已经拷问了无数的生祭、夺走他们的性命了,死了居然还对村子的人怀着这么大的恨意啊。”

“——可不止如此。”

那那木再次插口说道。

“每次举行仪式都会给予生祭强烈的痛苦,再也无法忍耐这种行为的三门雫子因此患上了精神病。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为了家族完成巫女的职责,结果就是让她丧失了本来的人性,对于杀死生祭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她尽管深知自己的所为残酷无道,然而却在反复做出这种行为期间因死者的怨念和悔恨而丧失了理智,最终变成了无关仪式成功与否、单纯只为夺走人命的杀人狂。她是越过了作为人不可越过的底线了。最后把她推下深渊的是女儿的死亡。无法培养母女之间的感情,并悲叹总有一天必须让女儿继承巫女职责的讽刺命运,为自己的兽性而战栗不已,尽管如此女儿的存在还是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正因如此,这个唯一的希望被夺走的雫子不可能是那种半吊子的怪物。她现在已经变成了无比狂暴、没有一丝慈悲的怨灵了。”

一想到雫子的境遇就让人感到心痛。被沾满鲜血的命运操弄的雫子即便已经死于非命,却还是被手持“像”的宫本操控成为了傀儡,重复着生前的所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斩断这种恶意的连锁呢?要怎样才能让她忘记一切、静静地沉眠下去呢?

雫子什么话都没说。她睁着熊熊燃烧的赤眼,不断地流着血泪,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喂,宫本,要是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那你和雾绘……”

也许是忍不住说出了浮现在脑海的疑问吧,纱季以颤抖的声音问道。

“啊啊,我们是异母兄妹。不过那又怎么了?我不是把雾绘作为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女人去爱的。这种感情在这二十年间从来没变过。我在不愿承认她已经死了的情况下,一直隐瞒着这份感情。我本以为总有一天得对自己妥协,不过现在没这种必要了。因为我还能再一次见到雾绘。这次我一定要永远陪在她身边。”

“不过雾绘已经死了。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哎哟,我可不想听“死就是离别”这种话。而且啊,只要有这玩意就能消除分隔我和雾绘的障壁。只要皆方村能完全和那个世界连接起来,就能永远和雾绘在一起了。既然如此,就只能动手了吧?”

被对方如精神失常般的语气压倒,纱季什么话都无法反驳,闭上了嘴。她只是以悲伤的目光凝视着宫本。

“虽然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你认为用这种理由就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当化吗?”

那那木这番尖锐的指责,让宫本的情绪产生强烈动摇。

“我可不管!我只是想跟雾绘在一起而已。和在哪个世界毫无关系,最重要的是能跟她在一起。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我没说不能理解。我尊重你的想法。一直思念着某人,为了和对方再会不惜牺牲一切的想法,这都是值得尊重的。不过——”那那木停下话头,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不逊的笑容。

“——我不认可。”

“什么!?”

宫本以可怕的眼神瞪着那那木。对此那那木也投以和冷静的语气呈对照的、充满前所未有敌意的凶恶目光。

“确实三门雾绘的境遇只能用不幸来形容。她背负着必须成为下代巫女的责任,在深知那是多么可怕的丑恶行为的前提下被逼继承母亲的职责。而且,还不得不克服杀害亲母的考验。尽管最后她并未继承这个任务,然而代价却是失去了一切。假如有任何能拯救她的机会,那需要的肯定就是深爱着她——比如像你这样的人所怀抱的强烈念想吧。可是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说我忘了什么?”

就像在说这种话毫无聆听的价值一样,宫本不屑地哼笑一声。

“就是三门雾绘的心情啊。你怎么知道她需要的人是你呢?她难道不就只是把你当成普通的朋友吗?”

“怎、怎么可能,这种事……!”

没法当即反驳的宫本视线游移起来。看到他这种反应,那那木的嘴角扬起傲岸的笑容。

“我虽然算不上是理解女人的想法,但我还是明白恋爱这种事只凭一厢情愿是行不通的。要是你无论怎么热烈追求、投入多么深切的爱情,她还是不为所动的话,那你就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吧?大概再没有比被不喜欢的对象表示好意更麻烦的事了。更何况她要是知道这份爱意是建立在夺去无数生命、甚至利用母亲的灵魂这种不人道行为的基础上,你觉得她会怎么想?难道她还会回应你的感情吗?”

宫本动摇了起来,不断地挠着头发。那那木那冷静透彻的话语化为无形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击溃他的内心。即便如此还是不够,那那木以总结的语气继续说道:

“结果你和你所鄙视的村民没什么两样。只是立场不同,就以为自己是可怜的受害者。就让我清楚说明白吧,你和他们还有三门一族,都是一样的加害者和杀人犯。所以我绝对不会认可你口中所说的“爱'。”

“吵死了,闭嘴!你又懂什么!我一直都喜欢着雾绘。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她的身边都有阳介陪伴。本以为好不容易碍事的人消失了,这次却连雾绘都不见了。当时我那种失落感你懂吗?你知道那种无论怎么追求都无法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的空虚感吗?是朋友也好是兄妹也好都没关系。我对雾绘是真心地——”

“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说自己不认可。别让我说这么多次。”

毫无余地的完全否定。宫本满脸愕然,他放松了表情,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两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突然大笑起来,以那对毫无光彩、犹如死人般的眼睛盯着我们,将手上的“像”举到了脸前。

“好吧。你们要怎么想也无所谓。你们只要为了我和雾绘去死就行了。”

“你想干什么,宫本?”

“还用说吗,就是做到最后啊。你们也来添一份力吧。”

在宫本手中发出淡淡光芒的“像”慢慢增加了亮度,连肌肤都能感受到振动摇晃着周围的空气。

“噫、噫噫诶诶诶!”

来不及逃跑、在拜殿的角落注视着状况的忠宣发出了惨叫声。

雫子屹立在忠宣的眼前,把手上的木槌举过头顶。

“杀了你之后,雫子的复仇便告一段落了。毕竟至今为止都听从我的命令,这点程度的愿望得替她实现才行,对吧。”

雫子那溃烂的面容上浮现出凶暴的笑容,挥落木槌。

“叽呀!”

忠宣的头部应声爆裂,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脸和衣服。

“住、住手……放过我吧……”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乞求饶命真不像村长的作风耶。你就和其他家伙一样零落四散啊。至少要在孙女面前给她看到一点好的地方吧。对不对,纱季?”

纱季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她就像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住手,宫本。已经足够了。”

“足够?你能对雫子说出同样的话吗?要是你真的理解她所感受过的屈辱和悲伤,那么就算被撕裂嘴巴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

“你总是个乖乖孩子,只会说一些正确的道理。你也不会有那种不惜任何牺牲、就算放弃一切也想要保护的东西吧。”

这句话比起至今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更深地刺痛我的心。感觉就像被看穿了不想被任何人知悉的内心矛盾,全身的皮肤都汗毛倒竖。

“爷爷!”

听到纱季悲痛的叫声,同时忠宣的身体倒在拜殿的地板上。

雫子俯视着渐渐扩散的血泊,摇起格外刺耳的钟声。随着钟声拖着长长的余韵消失,雫子的身影也融入了黑暗中。

宫本以轻蔑的眼神看着狼狈地沉默不语的我,确认着“像”的光辉。也许是因为吸收了忠宣的痛苦,光芒比刚才强烈得多,闪耀着妖艳的光辉。

“雾绘在等着。我要走了,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们也能见到雾绘。嗯,前提是你们还能活到那时就是了。”

像是失去兴趣似的留下这句话之后,宫本便转身离开了拜殿。

“你要去哪里?宫本,等——”

我正想要追上去,那那木抓住我的肩膀,摇了摇头。

“那那木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

“冷静点,好好看清楚。”

被这么一说,我循着那那木的视线看去。尽管雫子已经消失了,周围却依然被漆黑的黑暗封闭,神社境内各处依然留有亡者们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还……”

至今为止雫子在达成目的后消失的同时,亡者们也会一同消失。然而现在这些亡者却没有要消失的迹象,一如既往地以空洞的目光和怨恨的表情注视着我们。毕竟威胁到他们的雫子已经消失,所以他们已经不再发出怪叫,但那毛骨悚然的模样依然能让人感受到恐惧。再加上数量可不是一个两个,那就更加如此了。

“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是,覆盖这个村子的现象还在持续着。三门雫子大概只是移动到其他地方了吧。”

就像是证明了这句话一样,从村子的方向传来某人的叫声。

“就算找到了持有御神体的人,紧迫的状况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要是知道内情的我们不尽自己所为,力量增大的“像”就会完全把皆方村从这个世界切离了。”

“要是变成这样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问。

“在这个失去与现世联系的村子里,与那些死者一起永远地徘徊吧。要是不想这样,那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像”夺走,阻止宫本一树。”

那那木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告知道。

17:日本民间故事,讲述一个年轻人救了一只仙鹤,后在寒冷的夜晚收留了一个迷路的美女,并娶其为妻。妻子擅长织布,但织布时不许任何人偷看。织成的布在殿下处卖得高价,应殿下要求,年轻人再次拜托妻子织布,并不顾妻子告诫而偷看,发现妻子原来是仙鹤所化。最终仙鹤织完布后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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