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离开了三门神社,沿着村外长长的坂道下去,来到了隧道的前方。途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从村里传来的惨叫声,但我们没有特意过去看。那那木说的没错,我们没有对抗亡者和雫子的方法。就算赶到求助的村民身边,我们也无能为力。现在的优先事项是赶快找到宫本,终结这个恐怖的现象。
在让人浑身发抖的寂静包围着的黑暗中,隧道就像正等着我们到来一样张开着大口。外壁部分格外莹白,与白天时看到的样子不同,充满了邪恶的异界氛围。
“宫本真的在这里面吗?”
被我这么问道,那那木举起逃跑的村民们扔下的火把,抬头仰视着隧道,简短地回了句“是啊”。
“他大概正在发现那个“像”的地方进行开启门扉的准备。
因为这个聚集了隧道工程人员和生祭的人们意念的洞穴内部,本来就处于与那个世界连接的不稳定状态,所以要举行仪式的话最适合不过了吧。”
以确信的语气如此告知之后,那那木走进隧道里面。
隧道内的空气更加深了一层寒意,就算紧闭着嘴巴也让人牙齿打颤。脚步声在四周回响,总有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身后迫近的感觉,让人不由地频频回头。
前进一段路之后,突然有个巨大岩壁挡在前面。隧道顶部的混凝土崩落,掉落的大量砂土和岩石阻塞了道路。在稍前的地方能看到一个细小的洞穴。探头窥视了一下,深沉的黑暗在里面无限延伸,从中吹来带有湿气的微风。
“这里挂着绳梯啊。果然宫本一树平时就经常会来这个地方。”
那那木自顾自地理解起来,毫不犹豫地把脚踩在绳梯上,马上爬了下去。纱季和芽衣子虽然都有些犹豫的样子,不过大概觉得被留在这里更让人恐惧吧。结果我们三个人都跟着那那木爬了下去。
爬了三米左右脚就已经够到地面了。前面有个横长的洞穴,顶部很低,宽度只够两个人并排行走。我们在被裸露着的岩壁包围的洞穴中前进。手电筒之类的照明只能起到安慰作用,那那木举着的火把光芒可谓唯一的生命线。
“在这种地方,要是雫子突然出现的话该怎么办?”
“那就祈祷她别出来吧。”
敷衍地回答了纱季的疑问,那那木直盯着前方快步迈进。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就算找到宫本,要是被雫子她袭击的话,我们也没法反抗啊。”
关于这一点那那木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不可能毫无对策就闯进这里的吧。要是他有什么主意的话,那还是趁现在问一下比较好。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没有击退三门雫子的方法。不过,如果是把她想要的东西给予她的方法,那还是有的。要是能够成功的话,那雫子的怨念应该就不会再祸害到任何人了。困难是很困难,但也绝非不可能。”
我无法想象他所谓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尽管我很怀疑是否真的有这种方法,但感觉那那木也不像是信口开河的样子。
“你不说得具体一点我们怎么明白啊。”
纱季噘嘴说道。那那木依然把注意力投注在前方的黑暗中,出乎意料地轻易回答了她的疑问。
“就是和自己女儿重逢啊。尽管她执意地复仇,听从宫本的命令不断杀人,但她也还是一直在寻找着雾绘。一听到那句话,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就解开了。”
雫子一直低念着的意义不明的话语。原来她说的是雾绘的名字吗?死后也被囚禁在巫女的职责中,甚至还被宫本利用的悲哀女人,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直寻找着自己的爱女。在这一瞬间,也一定还在找着。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胸口便感受到一股被撕裂般的痛楚。一方面我很想帮助雫子实现她怀抱的迫切愿望,另一方面我也理解在我们目前身处的状况下是极为困难的。无能为力的焦躁感让我很想大喊出声。
“不过,要怎么才能……*”
就在芽衣子困惑地喃喃着时,走在前头的那那木突然停下脚步。
“是岔路啊。”
前方有两条分别往左右延伸的道路。那那木沉默下来侧耳倾听,交互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道路后,慢慢地指了指右边的道路。
“你们看得出前面有些许光亮吗?”
“确实,但与其说是光亮,感觉更像漏出来的光线。宫本在这前面?”
“啊啊,恐怕就是了。你们先过去好吗?”
单方面地扔下这句话后,那那木便往左边的道路走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啊?”
“你们只要劝说他争取时间就行。千万要小心。”
“诶,等下……那那木先生!”
来不及叫住他,那那木便小跑着离去了。目送着火把的光芒往弯弯曲曲的道路前方远去,我们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为何他要在这时单独行动呢?也许和先前说的话有关,但就算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于是我们便遵从那那木的指示,往右边的道路走去。
随着爬上有些坡度的横穴,黏在肌肤上的湿气也渐渐增加。会不会墙壁和顶部马上就会崩塌,落下的岩石和砂土把我们砸死呢,我的头脑中不断地浮现出这种不安。
当我因这种恐惧而感到呼吸困难时,坡道的尽头突然就出现在前方。
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是存在于地底的宽大空洞,以及在地面的中央张开着漆黑大口的长穴。虽然从这个位置看不到洞内,但从那里面溢出的异样光辉照亮了四周。
洞穴的前方有个小祭坛,可以看到有个背对着这边站着的人影。“-宫本。”
我叫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大。宫本缓缓地朝我们回过头来,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怎么,你们都追到这里来了啊。”
“宫本,这到底是什么?”
“谁知道,你觉得呢?猜猜看啊,阳介。”
宫本以高傲的态度张开双手,指了指那个外观奇特的“像”,以及在其后方的巨大洞穴。
怎么可能知道?不,我也不想知道。见我什么都没回答,宫本就对我们露出了与他那副很有学识的长相完全不搭的下流笑容。
“这个洞穴是连接着此世和彼世的门扉。很厉害对吧?我之前来时还只有现在的一半大,现在都已经变得这么大了。离打开只差一点点了。”
“宫本……你……”
“这个祭坛也很不错吧?是我自己做的。从公司把材料偷偷运出来可费了不少劲。虽然和三门神社那里的可能有点不一样,但还是很有那个样子吧?”
“宫本!”
我大叫道。宫本脸上的浅笑消失了。
“你不用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啊。我已经受够被你们问这问那的了。闭嘴去死吧,要是不想死的话那你们就说给我听吧。你们各自怀抱的罪恶意识。”
下一瞬间,在宫本的后方,大洞边缘的黑暗凝缩起来,雫子在毫无一物的空间中浮现出来。
“死之前能一吐为快的话,你们也能死而无憾了吧?我们之间的关系,差不多该坦诚相告了吧。”
一直说个不停的宫本把手伸向“像”,雫子像被那道光芒呼唤似的迈出脚步。染上赤色的两只眼睛、骇人的火伤痕迹,以及嘴上扬起的毛骨悚然的浅笑。承受着从她全身释放出的强烈恶意,让我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首先是阳介,从你开始。”
宫本以如同能拉出丝线般的粘稠目光凝视着我。
“你想让我说什么?”
“还用说吗,当然是你父亲的事啊。”
“我父亲……?”
“啊啊,是你杀的吧?”
剧烈跳动的心脏从体内猛击我的胸口。宫本那双凝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和“像”一样闪烁出妖异的光芒,就像在说已经看穿了我所怀抱的罪恶意识一样。
“宫本,快别这样了。你在说什么呢!”
纱季提出反驳,和她站在同一阵线的芽衣子也走到前面护着我。
“是呀。为什么阳介非得杀死他父亲呢?他可不是你这种人。”
“哈哈,这话还真刺耳啊。那么是怎样呢,阳介?你也这么想吗?”
“我……”
我很想否定,却说不出话来。看到一无所知的纱季和芽衣子这么袒护着我的样子,就更是让我痛心。
“自从得到这个“像”之后,好像就能依稀感觉得到啊。这家伙抱有多么深重的罪恶感。就是,那种胸口揪着的感觉。这种感觉越强烈,就越是受到罪恶意识的折磨。虽然松浦和筱冢也很不得了,不过你比他们更厉害啊,阳介。”
宫本边把玩着手中的“像”,边像追击一样继续说下去。
“你很恨他吧?无论母亲离家也好,被迫离开这个村子也好,全都是父亲害的,你应该恨到想要杀了他对吧?”
说中了。我确实憎恨父亲。要是他能好好地当个父亲的话,我的人生应该会大有不同才对。我已经不知道想过了多少遍,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母亲会抛弃我呢?为什么我会被夺走和雾绘生活的日子呢?那个人从来没担心过我在陌生的土地上是否会难以适应生活,只是一味沉迷于酒精,从没做过一件像是父亲会做的事。
所以我讨厌这样的父亲,一直憎恨着他。明明如此,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痛苦呢?为什么会对父亲的死感受到罪恶呢?
父亲去世的那天,我感觉胸前就像开了一个大洞。莫名的丧失感让我感受到强烈的罪恶意识,持续地给我带来无论经过多少时间都无法平息的痛苦。
“……是啊。是我杀的。”
“阳介?骗人的吧?”
芽衣子惊讶地瞪大眼睛,纱季对我投来难以置信的疑惑目光。至于宫本,他则是脸上洋溢出欢喜之色。
“父亲是因为我而死的。他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自己割断喉咙,在无人照料的状况下孤独地死去了。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臭气熏天,身体到处都腐烂了,布满了苍蝇。”
不知回想过多少遍的光景在脑海复苏。汹涌而上的感情漩涡毫不留情地吞没我的心灵。
“我以为他想要谴责我。“你是想杀了我吧”,我以为他是想要对我说这种话才叫我回家的。明明一直都想着他死掉就好了,可是一旦真的面对这种事,我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我非常震惊。要是有我陪着他的话,那他可能就不会自杀了。就算被他讨厌,就算被他憎恨,也总比死了要好。这就跟我亲手杀掉了他没什么两样。”
我喘了一口气,瞪着宫本。他露出一副傻眼的表情半张着嘴巴,不久后就咂了咂舌,一脸扫兴的样子。
“这算什么啊?总之你的老爸是自己去死的吧。而你却认为责任在自己身上,擅自抱持罪恶感,是这样对吧?”
见我一直沉默着,宫本大大地叹了口气,不断摇头。
“真是让我失望啊,阳介。我还以为你会是我的同类,没想到看错人了。”
宫本手中的“像”发出妖艳光芒。与此同时,雫子的身体也晃动了起来。赤热的异形之眼紧紧地捕捉着我,为了锁定目标而眯了起来。
“呜咕……”
瞬间,袭来的痛楚让我不禁叫出声来。右膝盖下窜过一阵剧痛,我再也站不住,倒了下来。我勉强维持着快要消失的意识确认了一下,右脚从膝盖附近弯曲成直角,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住手!住手啊宫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喂喂,都到这种时候了还以阳介为优先吗?你还真是完全没变啊。因为有雾绘在,阳介根本就没怎么搭理过你,看你还能这么拼命的样子真是让我快感动得哭了啊。”
以戏弄的口吻嘲笑了芽衣子之后,宫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原来如此。就只有你会因为雾绘消失而感到高兴吧?她一直都独占着阳介让你很不甘心对不对?你的内心其实是憎恨着雾绘的吧?”
“你、你说什么?这种事怎么可……”
没有看漏她表现出的细微动摇,宫本探出身来继续责备芽衣子。
“你是觉得她活该对吧?你就是这种人啊。对于美香的事也是假装悲伤,还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是吗?装得好像关系很好一样,其实一直觉得我们很碍事对不对?”
芽衣子不断地甩头否定。
“没有这种事!雾绘和美香,都是我重要的朋友。”
“嘿,朋友啊。真是个方便的词语。那就改变主意,说给我听吧,芽衣子。”
宫本手中的“像”再次增强光辉。下个瞬间,芽衣子惨叫着弯下身,跪在地面上。她的左手发出咯吱的声响,从肘部以上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呀啊啊啊啊!”
“芽衣子,振作一点!”
纱季伸手抱起倒地的芽衣子。
“喂,宫本,你想干什么!”
“我不就说改变主意了吗?喂芽衣子,在你最喜欢的阳介面前坦白吧。把你背负的罪恶意识说出来。”
宫本那闪烁着妖异光芒的眼睛凝视着芽衣子。
“我……我……”
这股视线有着无法抵抗的强制力,瞬间便支配了芽衣子。芽衣子边发出痛苦的呻吟,边恐惧地颤抖着,怯懦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我看到了。和美香一起……啊啊!”
啪,伴随着叩击的声响,芽衣子的双腿同时被压烂。撕裂皮肉的骨片刺破皮肤,鲜血四散。
“你看到什么?赶快说,雫子可不会等你。”
宫本甚是愉快地喊道。芽衣子边剧烈地喘息着,边拼命地组织断断续续的言语。
“雾绘的父亲…把什么……从神社……搬到后山。是人。满身是血,软趴趴的……我把这件事……跟爸爸…”
听到这里宫本的表情突变。他吊起眉毛,表情凶险地浑身颤抖。
“-是吗?你说出来了啊。于是九条老爷子便对三门起疑了。不是什么直觉也不是私怨,只是从你父母那里听来的吗?”
“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啊!噫呀啊啊啊啊!”
芽衣子发出声嘶的惨叫,身体不断地翻滚。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钉住一样,胸部和腹部也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啊啊啊!芽衣子!”
听着身旁纱季的惨叫,我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芽衣子,你真是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啊。你跟夏目大叔真是不相上下呢。就因为你说了多余的话,村里的家伙才会闯入三门神社,结果就变成那样了吧。”
芽衣子仰望着半空,全身都在微微抽搐着。破碎的骨尖从身体各处刺出,连呼吸都很困难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打算说下去。
“我一直……在意……和谁……都不开心……全部……是我……”
我想起芽衣子身上的几处伤痕。大概她经常被恋人之类的人施暴吧。手腕上的伤痕肯定也是割腕留下的痕迹。在这十二年间,对谁都无法坦白的罪恶意识,以这种形式在芽衣子身上留下爪痕。
“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芽衣子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从血淋淋的口中吐出不成话语的声音。抱着芽衣子的纱季看到迫近眼前的雫子后倒抽一口气,放开芽衣子的手往后退去。身体失去支撑的芽衣子无力地倒下,空洞的目光正凝视着我。
“我还不想……阳介……我还没对你……”
“芽衣子!”
最后一滴泪从芽衣子的眼里流出后,她的脑袋就消失了。挥落的木槌从地面上抽起的同时,拉出粘稠的红色丝线,散落下骨头和人体组织。对瞬间变成无法言语的肉块的芽衣子失去兴趣,缓缓地支起上半身的雫子将纱季锁定为下一个目标。
“不、不要……别过来!”
纱季撑起身想要马上逃跑,但是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同时以从口中发出的刺耳惨叫诉说自己的痛苦。
双臂的肘关节朝反方向扭曲。
……咕呼……哈哈哈哈哈哈……
雫子响彻四方的笑声从所有方向倾注而来。从头顶、从背后,甚至在头脑里直接回响的笑声,像紧贴在脑子上一样抓住我不放。
“这次就轮到你了,纱季。”
“不要啊啊啊!”
纱季大声地惨叫着。然而无论怎么喊都不会有人来救她。这里没有温暖,没有阳光,没有任何能感受到生命气息的东西。有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以及绝对的死亡。
“快住手,宫本。求你了……”
“别说傻话了。我从以前就很讨厌这个女人了。总是一副高傲的态度,以为自己是村长的孙女就能对我们颐指气使。我说的对吧?要不是在这种时候,她是不可能会说出老实话的吧。”宫本愉悦地俯视哭喊着的纱季。
“阳介和芽衣子都说出真心话了,你也该坦白一下了吧?”
“你要我说什么呀?我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其实是离婚才回来娘家的吧。”
纱季一听到这句话就表情冻住,说不出话来了。
“村里的人可都知道你把自己的儿子虐待致死了哦。所以才被丈夫抛弃,结果只能回来依靠讨厌的父亲和爷爷对吧。”
虽然纱季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宫本不给她反驳的余地,继续说道:
“你是打算把这一切都忘掉在村里重新开始吗?还真想请你告诉我,能一脸若无其事地杀死自己儿子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啊?”
“别说了!”
纱季大喊起来瞪着宫本,她的肩膀激烈地抖动,不断地喘气。
“我也很难受。我忍受不住了啊!”
“喂喂,痛苦的是被杀的孩子吧?你不觉得还找借口也太无耻了吗?对吧,阳介?”
就算被他征求同意,我也什么都回答不了。被宫本举起的“像”放出的光芒照射,纱季像死心了似的开始说了起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罪恶记忆。
“在阳介离开村子的前一天,雾绘来到我家。那孩子非常苦恼,她哀叹地说要是代替母亲成为巫女那就无法离开神社,再也不能和大家见面了。还跟我坦白说自己讨厌这样所以要逃跑。当然了,我是反对的。能逃到哪里?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我用这种现实的问题责问她。然后你觉得那孩子说了什么呢?”
纱季再次投向我的视线中充满着强烈愤怒的复杂感情。
“她说要和阳介一起离开村子。说要跟着他一起走啊。也就是说,要抛弃这个村子的意思。集所有人的羡慕于一身的神社女儿,居然要抛弃家族跟着男人一起走,再愚蠢也该有个限度吧。对不对?你们也这么觉得吧?”
说出这句单方面地强求同意的话之后,纱季哼笑了一声。
“村里的人都把雾绘当天使一样崇拜。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呢。明明如此,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成为巫女就不能离开神社?这不是很好嘛。毕竟她就是如此的重要。可是她却甚至没意识到能被别人需要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一直都很讨厌雾绘这种地方。”
纱季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雾绘拜访纱季的那个夜晚,她长时间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到达极限了吧。
“不可原谅。我已经再也受不了对雾绘的嫉妒了。既然你想跟阳介一起走,那就随便你好了,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马上又改变了念头。果然村里是不能失去雾绘的啊。所以我在目送想要去找阳介的雾绘离去之后,就马上联络了她的父亲。于是雾绘便被抓回了神社。对此一无所知的阳介就这么离开了村子,雾绘接受继承仪式……”
纱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起头。一道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全部都如我所愿了。就是这么顺利。一想到雾绘被关在神社里,只能孤独寂寞地过日子,我就高兴得不得了。这样我就自由了,再也不用嫉妒那孩子了。”
纱季像坏掉的人偶一样晃动着身体,发出空虚的笑声。
“没想到最后会变成那样。美香失踪了,爷爷他们闯人神社,把雾绘杀了。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但大概还是能想象得到。不过这种事怎样都好了。雾绘死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个现实才好。满脑子只是想着她已经消失,然后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虚空的表情中掺杂着一抹寂寞的纱季再次闪烁着泪光。
……·我一直都羡慕她。无论何时雾绘都是第一,我只是受人讨厌的村长孙女。外表也比不过她。永远都成不了第一。本以为只要雾绘不在了的话那就一切都能如愿了,实际却变得更严重。爷爷开口闭口都是继承人的话,对我根本毫无关心。至于爸爸呢,他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叫过啊。生为女儿身又不是我的错,他们却用那种责备的目光来看我。而且,还让那种无耻的女人当我的继母!”
沸腾的怒火让纱季的表情突变,她充满憎恨地恶骂道。
这时,雫子击中了纱季的太阳穴。发出一声轻叫倒在地上的纱季以颤抖的手指触摸被击打的地方。尽管如瀑布般的鲜血从她割裂的侧头部流出,但她依然受强烈的感情驱使撑起上半身,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开始觉得这个村子怎样都无所谓了。很讽刺对吧?我还是和雾绘一样啊。希望自己能被某人需要,只要去都市就能找到了吧?可是结果在那边也还是一样。老公丢下我和孩子跑去找其他女人。我一整天都要对着孩子。整天听着吵死人的哭声,睡都睡不好觉,没人能帮助我,也没人能安慰我。我还想——”
咔,伴随一阵沉闷的声响,雫子再次挥动手腕。倒在地面上的纱季眼神失去了焦点,目光在各个方向游移。
“大家……都把……雾绘也……什么都……”
“——就因为你那自私的嫉妒心,害死了雾绘。”
宫本打断纱季气若游丝的话语,明确地宣告道。
“这种……事……”
“哎呀,也对呢。不受爸爸和爷爷的喜爱,身边的人也不关心你。不愿承认自己只是个麻烦的人,所以才会嫉妒凭自己的意志想要离开村子的雾绘吧。你只是不想自己变得更加悲惨所以才阻止她的。要是你不做这种多余的事害她被带回那个混账神社,那她就不会受牵连而死了。你也和芽衣子一样,是害死雾绘的共犯啊。”
随着宫本这句恶骂,雫子以缓慢的动作来到纱季上方,朝着她的脸挥下木槌。她执拗地反复砸下了两锤、三锤,纱季的手脚不断地微微抽搐。
“住手……”
我几乎无意识地恳求着。
“……已经……够了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宫本还是对雫子说的。谁都可以,快来阻止这种惨剧吧。
··咕呼呼呼呼……呼呼嘿嘿嘿嘿……
雫子的哄笑声变得更大了。她边不停殴打着纱季,边愉快得不得了地笑着。只要有意,她本来可以一击就粉碎人类的脑袋,但她却特意花时间折磨纱季,以最大程度的痛苦把纱季推入绝望的深渊。
“啊……呜……呜呜……”
纱季抽动着喉咙,吐出黑色浑浊的血,埋在肿胀的脸颊中的眼睛凝视着什么,对着不存在于眼前的某种东西轻声地说着:
“对……不起……没能……成为……个……好妈妈……”
挥下的最后一击,粉碎了纱季的脑袋。
2
继芽衣子之后,连纱季也被杀了。
她坦白了自己怀抱的罪恶感,连乞求饶命都办不到就被残忍地杀死。
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看到有谁被杀,也不想再看到化为厉鬼的雫子杀害谁的样子了。
真希望一切都消失。要是这数日间发生的事情全都是噩梦的话,不知该多好。
“抱歉让你久等了,阳介。你是最后一个。”
宫本拿着吸收了纱季和芽衣子的痛苦后得到更大力量的“像”,露出满意的表情。
与象征超越认知之异形存在的“像”发出的光芒相呼应,从地底传来强烈的颤动声。泥土从上方倾落而下,我不禁用手掩住脑袋。巨大的洞穴边缘随着响声崩塌,洞口变得更大了。比最初看到时还要大得多,更加深不见底。
“很好,我明白了。门扉马上就要打开了。雾绘,再等我一会儿。很快就能——”
“给我住手,宫本。”
我大声打断他那痴迷的话语,坚决地表达自己的意志。已经不可以再默不作声了。这次一定要纠正宫本的错误才行。“其实你也已经明白了吧。就算做这种事也见不到雾绘的。”“你在说什么啊,阳介。怎么可能呢?雾绘马上就会来了。”“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们所认识的雾绘已经——”
“你闭嘴!”
宫本不允许我继续说下去。
就在他怒吼起来的同时,站在纱季身旁的雫子身体动了起来。当被她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住时,我的身体便发出倾轧声,感受到一股难以忍耐的压迫感。全身就像被钳子夹住般的感觉让我不禁痛苦地叫出声来。
雫子手持粘着无数牺牲者的肉片、滴着粘稠血液的木槌,一口气缩短和我的距离。
“归根究底都是你的错啊,阳介。都是因为你独占着雾绘,我才只能羡慕地看着你们。要是没有你的话,雾绘就会愿意看我了。她就会成为我的人。我心里这么想着,所以就去拜托老爸的跟班山际,让他故意去找你老爸的麻烦。这样你就不能继续留在村子里了。”
我感受到犹如全身被闪电击中般的冲击。这番始料不及的发言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连脚上的痛楚都忘掉了,直直地凝视着宫本。
“很惊讶吧?你老爸和村里的人作对,因而失去了工作,导致家庭离散。你妈在打工的地方找了个男人私奔。失去了容身之处的你们父子只好离开村子。一切都和我的计划一样啊。”
宫本像是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似的俯视着我,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
当时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浮现,让我感受到一股就像脚下开始分崩离析般的丧失感。我无法接受突然被摆到眼前的事实,头脑里面一片混乱。
“你爸大概已经察觉到了吧。其实不是自己的过错,只是因为你而受到不讲理的对待失去了工作,所以他才会憎恨你啊。对自己破坏了家庭毫无自觉,还一味地责备父亲的不肖子到底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你回想一下啊。你一直以来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自己父亲当成罪人看待,最后还把他逼得自杀了。才不是因为你没陪在身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把你爸逼入绝路啊。”
我什么话都无法反驳。脑子里已经变得一片空白,连迫近而来的雫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感到浑身无力。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
注意到时雫子已经俯视着我。映照在她那满溢血泪的眼瞳中的我,到底会是一副怎样的样子呢?她会嘲笑我的愚昧吗,还是说会想要把我从痛苦中解放出来,挥动手腕砸下手上的木槌呢?
不管怎样都好。怎么都无所谓了。无论什么惩罚我都甘愿接受。因为我就是做出了要受到如此报应的事。
破坏了家庭,破坏了父亲的心,甚至还夺走他的生命。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我根本没有组建家庭的资格。
我没有成为父亲的资格,也没有生下孩子的权利。
…咕呼……呼嘿嘿嘿嘿……
传来雫子的笑声。赤红混浊的泪滴从下巴尖上滴下,她慢慢地举起手臂。
然后——
“——这可不对啊。”
突然而来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雫子以即将挥落木槌的姿势僵立着,那张脸不是转向我而是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在她的视线前方出现了那那木的身影。西装和衬衣上满是泥巴,松垮垮的领带随意地挂在脖子上,同样沾满泥土的手上还提着一个被黑布覆盖的包。
“那那木先生……”
“抱歉我来晚了。稍微费了点功夫。”
从与我们来时不同的洞穴来到这里的那那木,把视线投向已经面目全非的两个朋友。他似乎马上理解了状况,露出沉痛的眼神,不久后就以凌厉的目光盯着宫本。
“又是你啊。你就适可而止,别再插手我们朋友之间的问题好吗?”
“我是很想这么做,不过要是不把错误纠正过来的话,以后我可睡不好觉啊。”
“……你说错误?”
对一脸惊讶地反问的宫本耸了耸肩之后,那那木将视线转向我。
“你的父亲是自己选择死亡的。就算你一整天都守在他身边,也是阻止不了的。自己求死的人,无论周围的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这种事没有他人介人的余地。即便是父母孩子都是无法挽留得住的。”
说到这里那那木竖起一根手指。
“还有一点,三门一族那个‘罪人受死者制裁’的教义存在致命的缺陷。人与罪恶的关系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我们每天都会或多或少地犯下过错。因一些琐碎的话伤害到别人,因无心的行动而招来别人的怨恨。人类的本质就是会将某人对自己的恶意无意识地传达给另一个人。只要不是尚未懂事的孩子或是卧床不起的老人就不会有例外。重要的是要察觉到这一点,反省自己的言行。感受到罪恶意识才是改正的第一步啊。正因为有罪恶意识的存在,人们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悔改自己的所为。谁都无法不犯任何过错地活下去,正是因为这是与他人一起生活所必须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拥有感知到罪恶感的功能。”
那那木在刚好处于我和宫本中间的位置站住,以竖起的那根手指指向宫本。
“现在的你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你刚才所说的话不仅是为了谴责井邑君,也是为了坦白自己的罪行吧?”
“别说傻话了。我为何非得要对这种死到临头的人做这种事啊?”
“你出于自己的嫉妒而破坏了井邑君的家庭,给他带来了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罪恶感。这种东西就像一直扎在喉咙里的鱼刺一样卡在那里。所以才需要对本人坦白出来,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对那家伙……”
“一直很羡慕他对吧?他有着所有你没有的东西。和睦的家庭、知心的朋友,甚至就连三门雾绘的心也属于他。”
“不对……“不对不对!我……我只是……!”
宫本不断地摇头,拼命地想要逃离那那木的指责。越是想要否定,那那木的话语就越是根植在他的心中。
“即便你把他抹杀掉,你也无法成为井邑君。纵然以愚昧的行为来贬低他,你也无法得到家人的关爱。人生可不是零和游戏。而证据就是,你不是现在都无法得到三门雾绘的心吗?”
“闭嘴,你这混蛋!所有人都会有罪恶意识?那你又怎样啊?要是你也有罪恶感的话,那雫子岂有不杀你的道理?”
宫本边吐了吐口水强行打断那那木的话,边以抛投的姿势将“像”举到眼前。他的眼内寄宿着妖异的光芒。
“让我看看吧。你的罪恶感——”
然而宫本的表情却定住了。他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一样,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愕然不已,然后从那微张的嘴里发出颤抖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这是……”
僵住的表情随之一变,染上恐惧的色彩,反复地喘着气的宫本狼狈地往后倒退。
“你到底是什么啊……”
宫本就像在那那木体内发现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受到无法以语言表达的强烈打击。先前他在芽衣子和纱季面前宣告死亡降临的冷静和从容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对那那木感到恐惧不已。
那那木定定地凝视着这副样子的宫本,缓缓地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那不是在嘲笑对方,也不是在挑衅,而是更为异质又深不见底的感情。不,这是一种连能不能称作感情都很微妙的东西。
“住手。别看我!住手啊!”
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来历不明的恐怖,宫本终于惨叫出声。他以求助的目光转向雫子,以强烈的口吻命令道:
“喂,快杀了那家伙!”
听从这道命令的雫子转向那那木,然而下一瞬间,木槌和钟都从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上掉落下来。这些东西在即将掉到地面上时无声地消失了,连一点碎片都没有留下。
噢噢……噢噢噢噢噢……
从雫子口中发出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惊叹声。
闪着赤光的两个瞳孔朝向那那木——不,是朝向他递给雫子的黑色包裹。这时,那那木只在一瞬间对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视线。
那那木手持的黑色包裹、不停地恸哭叹息的雫子、投向我的视线所代表的意义。当我终于从中得出答案时,身体就像被操纵着地张开嘴说:
“雾绘的……遗骨……”
宫本猛然回过头,那那木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雫子睁大着赤红色的双眼伸出双手。不断地从那副身体上释放出的强烈愤怒和憎恶,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雾……雾绘……
雫子高声呼唤自己爱女的名字。那那木轻轻摊开黑色包裹,露出覆着泥土和尘埃的头盖骨。
“怎、怎么会……在哪里……怎么找到的……”
宫本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我和井邑君他们分开走了另一条路,在那边发现了一个洞穴。本来只是打算探视一下,没想到一下脚滑摔了进去,于是就在那里发现了一大堆遗骨。抬头一看,那个洞穴顶部是被挖空了的,所以我就明白到那是三门一族丢弃遗体的谷底了。虽然找出来费了不少劲,多亏黑色巫女装束很惹眼吧。”
那那木轻轻地掀起黑布的一端,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头盖骨举到眼前的位置,递到雫子的面前。
雫子用被受害者的鲜血染成赤黑色的手指轻抚摸头盖骨,将其视若珍宝地环抱在怀里,鸣咽地哭泣起来。渗透着深切悲伤的哭声在虚空中回响。
对于在生前无法与之培育正常母女关系的女儿的恩念,死于非命之后依然怀有的深切慈爱,都化为鸣咽的哀鸣倾进了出来。
雫子带着死后依然对女儿怀抱的想念把遗骨抱在胸前,悠悠地往后退去。与此同时包裹着她的黑衣渐渐发出光芒,变得透明起来。就像巫女装束上所染上的一切邪恶感情——“污秽”被去除了一样。
长发在从洞穴内吹出的风之中飘动。雫子的双眼已经再也没有血色。蕴含着慈祥之光的清澈瞳孔温柔地眯了起来,满布伤痕的肌肤变得白皙通透。
那副模样亳无疑问就是本来的三门雫子。一位却下了巫女职责的重担、疼爱女儿的圣母。
……雾绘……雾绘……以后……一直……
雫子的身体缓缓地倾倒,朝着洞穴掉落下去。我连眨眼都顾不上,出神地凝视着她朝大洞内掉落的身影。甚至让人觉得至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噩梦一场似的,简简单单的落幕。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喂!到底怎么回事!”
只能无能为力地注视着事态的宫本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雾绘是要和我在一起的。找到她的骨头又有什么用?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回来就没意义了啊!”
宫本几乎是忘我地跺着脚大喊起来,已经对我和那那木毫不关心了。
“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为什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趁着这个机会,我强忍着全身的刷痛撑起身体,以单脚蹬着地面朝宫本撞了过去。受到突然袭击的宫本撞到祭坛上,撞翻了好几样祭具。然后我们双双倒在地上,身体纠缠在一起。宫本手上的“像” 也随着摔倒而从手上掉了出去。
“不好!等下!”
掉到地上的“像”朝着大洞滚了过去。官本发出悲痛的喊声, 慌忙站起身追着“像”奔去。他把上半身探出洞又伸出手去。
“——哈哈哈!成功了。赶上了!”
看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像”。混杂着欢喜和安心的声音在洞内回响。
“只要有它就还有机会。这次一定要让雾绘成为我的……啊……啊诶?”
他发出了与目前的状况很不相称的傻眼叫声。然后下一瞬间——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哈畦啊啊啊啊鸣鸣鸣啊啊啊啊!”
官本痛苦地惨叫起来,双脚乱用着在地面上翻滚。他不停地从又中吐出“好热”“好痛”这些词语,用指甲抓着脸。他那瞪大的双眼不知为何变得白浊,失去了本来的光芒。
尽管不清楚明确的原因,不过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他刚才迫着“像”探出头来时,看到了这个大洞的底部——恐怕是连接着通往那个世界的门扉另一边的景象。看到那个目睹一次之后便再也无法忘记的异世界光景以及——栖息在那里的某种东西——譬如说,象征那个“像” 的超越认知的存在。
宫本不停地把头砸在地上,从裂开的额头中喷出大量鲜血,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嘴里念叨着意义不明的话。
这时,从回响着官本撕心裂肺惨叫的洞内涌出令人几乎室息的冷气。大洞的边缘冒出了好几只手,无数亡者正从洞六内爬上来。
这些至今已经被多次冒渎了灵魂、时而还被肆意操控的亡者们,把正不停做出自残行为的官本拖进洞内,一窝蜂地涌上他的身体。
“宫本……”我顾不了脚上的痛楚,反射性地撑起身,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那那木摇了摇头制止了我。
“已经迟了。要是你想救他的话,连你都会被卷进去的。”
在这句冷酷无比的警告之下,我除了听从别无他法。被无数亡者抓住的官本受到毫不容情的蹂躏。皮肤爆裂,肉被撕烂,裸露出的骨头和内脏被扯了出来。被从躯体上扯断的官本首级仍然在发出奇怪的声音,一直瞪着那双白浊的眼睛。我无言地凝视着在被自己的血染红的脸上露出痴迷笑容、和亡者们一起消失在洞内的朋友身影。
宫本和“像”一起消失在大洞里之后,散发出的光芒渐渐地消失。再次传来地鸣的声响,细小的砂土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没事吧,井邑君。”
那那木弯下身检查我脚上的伤势。
“我来扶你一把吧。应该会挺痛的,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嗯,我知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先前遗忘的痛楚又复苏过来。我因痛彻心扉的剧痛而皱起眉头,搭住那那木的肩膀站起身来,这时注意到飘浮在眼前的青白色光粒。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几个光团在我们身边轻轻飘浮着,一会儿之后就像被吸人了大洞里一样消失了。
“这…到底…?”
“是那些从洞内爬出来的亡者之魂吧。也许是消失在门扉另一头的‘像’,正回收着之前呼唤出的灵魂呢。虽然这只是结果论,但可以说我们成功给袭击皆方村的怪物打上终止符了。”
被打扰深沉的睡眠、在村内徘徊的悲哀灵魂们,终于可以回到本来应在的地方了。让人联想到在水边飞舞的萤火虫那般的梦幻景象让我不禁看得出神。
“那那木先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喂喂,你以为我是那种胆小鬼吗?在那种状况下让你们先走,自己却转身逃跑的懦夫?”
那那木一脸意外地说着,轻轻地笑了。
“嗯,也确实,我没打算要当什么正义的伙伴。而且也理解自己只是个没任何特别力量的普通人。所以我不会鲁莽地挑战那种没有胜算的对手,要是感到有生命危险的话也是会夹着尾巴逃跑的。只要是为了活命,我也不介意和杀人犯或者恐怖分子联手。”
“不会吧,是在开玩笑对吧….?”
我半信半疑地问道,那那木的嘴角扬起笑容,暖昧地耸了耸肩。“总而言之,我不是无论如何都想救你们才赶来的。只是希望找到击退怪物的方法,通过实践来见证结局如何。当然,要是我能早一点来的话,结局也许就会不同,我也会为此而感到懊悔就是了。”
那那木的声音稍微沉了下来,视线投向芽衣子和纱季的亡骸。从那张侧脸上,我感觉依稀地窥见了那那木至今从没表露过的人类感情。
“这么一来,以后不会再有死者回到这个村子了吧。”
“应该吧。不会再发生悲剧了。这个洞穴关闭后就真正——” 那那木突然停下了话。
“怎么了吗?”
问他也没回答。我感到不解,将视线投向那那木看着的方向,不知何时在大洞的前方屹立着一道人影。
虚渺飘浮,彷如一吹就会消失的朦胧白影。当它逐渐浮现出轮廓,连表情都能看清楚之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爸爸?”
尽管我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却又不可思议地觉得不会看错。是比最后见到的时候年轻很多、腰板挺得笔直的健康模样。小时候最喜欢的父亲就站在那里。
“为什么…爸爸会…”
沉默地凝视着我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能看出挂在嘴角上的微笑。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副样子都要温柔的表情。
“那是你父亲吗?那个男人是这样子的吗?”
“嗯,是我两年前去世的父亲。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我们都沉默下来。
…没事吧,阳介……
父亲突然开口了。不成声音的细微声响。我不知道那真的是父亲说出来的话,还是只是我的幻听。不管怎样,这句话唤醒了埋藏在我深沉记忆之中的某个景象。
母亲抛弃家庭离去之后过了不久,我和父亲一起离开了别津町,为了去我准备就读的中学办理转校手续。
那时候我们之间已经很少有交流了,坐在巴士上的期间也没有跟对方说话。
从归途的巴士上下来之后,父亲不知在想什么,竟然没走那条通往皆方村的道路,而是登上通往山崖上的坂道。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后来到一个可以展望整个村子的高台上。正在沉人西方天空的夕阳红得吓人,红色的光辉透过一片片的薄云投射下来。在无限遥远处,深蓝色的天空之上闪烁着第颗星星的光芒。
我和父亲就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直仰望着天空。就在太阳完全沉落、闪烁的星星数量逐渐增加之时,父亲突然这么说了:
“没事吧,阳介。”
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人夜之后气温下降在担心我会不会觉得冷,但看来并不是这样。然后他转向我,有些迟疑地再一次开口:
“没事吧。”
他再次这么说道。
自从母亲离家之后,父亲便沉醉于酒精中,不过他仍然会每隔几天就到别津町寻找新的工作。尽管最后并不顺利,我还是要被逼转学,但他也并不是从最初就放弃了一切。他会在我放学后饿着肚子回家时准备好一顿糟糕的晚饭,在寒冷的日子会给我烧好洗澡的热水。有时还会把洗好之后叠得歪歪斜斜的衣服放在我床边,我也曾经发现被自己丢进垃圾桶里的参观教学宣传册不见了踪影。虽然在参观日当天没看到父亲的身影,不过也许他是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来看过我。
“也许你会觉得我烦人……”
父亲依然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继续说下去。
“不过爸爸就在你身边。我不会把你扔下不管。虽然一切都很不顺利,但唯独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然后他看着我,有点害羞地笑了。
“直到你说出已经可以了为止,好吗?”
为什么我会忘记呢,我那时是怎么想的?看到父亲久违的笑容感受到了什么吗?明明应该要很欢喜才对,比起抛弃家庭的母亲来说我更应该相信父亲才对,但结果我却什么都没说。
父亲的话语确实拯救了我。但是我却没能坦率地接受,甚至认为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他明明给予了我一直渴望得到的话语,而我却践踏了这份心意。
错的人不是父亲。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故意没有说出真相,在理解一切的前提上把我放在第一位来考虑。要是我继续留在村子里,也许总有一天会发现他失去工作的真正原因。宫本有可能会说漏嘴,也有可能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真相。要是那样,我就会陷人无尽的自责之中吧。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父亲便带我离开了村子,只是为了守护我的心灵。
我却没意识到这一点,一直拒绝父亲,哀叹自己的不幸,单方面地抱持敌意离开了家,甚至没跟他道一声别。
父亲到最后也没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其实就只是我自以为受到他的怨恨罢了。在这段日子里父亲都一直独自承受痛苦,忍受着这一切,悲伤到再也不想活下去。大概他是再也忍受不住接连袭来的痛苦,内心到达极限了吧。
尽管如此,在我还没说出“已经可以了”这句话之前,他也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是以怎样的形式,他也不想像母亲那样把我抛弃,一直忍耐到我能自己一个人立足、独自生活下去为止。
我最讨厌看着一语不发的父亲背影。他不愿意正视我的样子让我感到痛苦。
然而,我却一直受到他的保护。
“….爸爸…对不起….”
注意到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声音颤抖到根本说不出清晰的话。眼泪流到脸颊上的触感,才让我察觉到自己哭了出来。
“我一直都对你…那时…没有马上去你那里…我 我……”
身体颤抖得厉害。满脑子都是想要抹去也抹去不了的后悔念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顾旁人的目光,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我肩膀上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的触感。
“爸……”
我猛然抬起头。果然父亲正在笑着。与十二年前的那日两人一起眺望星空时同样的笑容。
这时我突然理解了。回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天,走进荒废的老家时,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奇妙人影,那果然就是父亲。已经去世的父亲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呢?现在我已经明白那个原因了。
自绝性命之后,父亲回到了这个村子,回到了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这是那个“像”所产生的效果吗,还是说父亲的灵魂选择了留在这个世界,选择了昔日的居所作为安身之地呢?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样。只是,我觉得父亲确实就在那个家里。
父亲的灵魂停留在那个家中,一直想念着往日快乐的时光。并且如今他与飘浮于这个地方的众多灵魂一起,准备出发前往本应回到的地方。
他是在临走前,来跟我作最后的道别。那天没能说出口的道别,这次一定要……
…已经可以了吗,阳介?
我一直都为自己是否能成为父亲而感到不安。我以为自己害怕的是会不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不过,并不是这样。我其实是没有自信能成为面对任何困难都能守护孩子的父亲。我很害怕,害怕自己能不能像父亲对待我一样来对待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
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我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父亲。就像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一旁守护着我的父亲那样。就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抛弃我的父亲那样。
搭在肩膀上的温柔触感突然消失。
父亲转过身,朝着渐渐变窄的大洞迈步走去。
“爸爸!等一下…!”
我想要追上去,却被脚上的痛楚妨碍,往前摔倒。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肯死心地伸出手,那那木阻止了我。
“不可以追上去。就这么目送你父亲离去吧。”
不容分说的语气,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蒙上忧郁之色。
地面上的大洞已经几乎关闭,从中射出的一束光芒照到了我的头顶上方。被那道光芒包围着,父亲最后回了一次头。我来不及确认此时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从洞中射出的光芒便完全笼罩着父亲,接着便消失了。
就像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幻影一样,周围被寂静的黑暗包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从旁传来尖锐的金属音。接着传来什么东西的摩擦声。
在一片漆黑之中闪现一瞬光芒,那那木以携带打火机点起了小小的火光。
“门已经完全关上。一切都结束了。”
甚至让人感受到耳鸣般的寂静包围着我们。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的地面已经不见了洞穴的踪影。
“已经可以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