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诶诶?你跟那个叫那那木的人聊了很久吗?”
因为没想到菜绪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所以悟不禁竖起食指抵在嘴边让她小声点。
“啊,对不起。不过为什么呢?他是你昨天刚认识的人吧?”
“是这样没错,怎么说呢,就是被拜托……”
悟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在一如往常的早晨,一如往常地和菜绪一起上学的路上,悟把昨天遇到那那木的事情说了出来,菜绪表现出了超乎预想的反应。
“不行哦。怎么能被拜托就这么简单地说出来?要是那个人是专门抓小孩子的变态该怎么办呢?”
看来她怀疑那那木是个变态。她说得也对,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那那木是个人畜无害的人。尽管悟和那那木只是初次见面,但却觉得能够和对方轻松地交谈,他那执着的眼神似乎也只投注于作为毕生事业的“怪谈收集”上。如果是喜欢小孩子的变态,应该不会对怪谈有那么大的兴趣吧。
“那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菜绪以质问的语气问道。虽然她似乎是在担心自己,但因为太过气势迫人,所以悟不由地被震慑住了。
“他说自己出过书,大概是小说家吧。”
“怎样的书?该不会是杀人鬼杀害小孩子的故事吧?”
因为没听说过详细内容所以不太清楚。看到不知如何回答而吞吞吐吐的悟,菜绪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鼓起脸颊。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不过菜绪很快就转换了表情,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总之你没事就好。那么说来悟君,你见过那个妈妈的弟弟了吗?”
菜绪把那那木的事情放到一边,转换了话题。
“不,从没见过。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叔父。”
“住在哪里,是做什么工作的人,这些都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所以我就连他为什么想要收养我都不清楚啊。”
“喔,悟君好像不太高兴呢。”
“是啊。刚来到这个镇子不久,就又要去其他地方了……”
他接下来不知说什么才好,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越是说下去就越感到心情不安了起来。离开这里去往其他地方,这是否能带来什么变化呢?也许会比现在好,不过,也有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根本不清楚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我也不开心……”
菜绪以几乎听不清楚的细小声音喃喃说道。悟“诶”地叫了一声回头望着她,但她并没有再说一遍那句话。
她就只是一直低着头,面露有些困扰的微笑。
*
来到学校,换了鞋子走进走廊时,悟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就是筱宫悟?”
他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名少女。身高和悟差不多,或者稍矮一点。一头长发扎成了丸子头,小麦色的肌肤,朝气蓬勃的表情给人深刻的印象。应该是同年级的吧。悟在走廊上见过她好几次,但从来没跟她说过话。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
“……呼唔,原来如此。”
少女挽起手臂,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把悟打量了一遍。
“悟君,怎么了?”
菜绪似乎不清楚眼前的奇怪状况,走了过来。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菜绪看到盯着悟的少女之后,轻声地说道“啊,真神同学”。不过少女丝毫没有在意菜绪的样子。
“你对绿地公园的“诅咒之木”下了咒语对吧。”
突然的质问让悟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到他这个反应的少女,才终于开始介绍自己。
“我是二班的真神月子。大家都叫我小月或者小真,你也像这样随意叫我就行了。”
不,我才不叫啦,悟边在内心如此吐槽,边思考和自己毫无接点的真神月子为何会跟自己搭话。在社团和委员会上都没见过面,和她也没有共同的朋友,那实在想不到她为什么会突然找自已说话了。而且,话题是关于“诅咒之木”的话就更莫名其妙了。
月子似乎看穿了悟内心的疑问,她轻轻地摆弄着脑袋上的丸子发髻,笑了笑说道:
“等一下,你不用这么警戒啊。我又不是想要害你,只是想给你提一个忠告罢了。”
“忠告?”
悟反问着,在月子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协调的氛围。她的笑容很有魅力,有着一张纯和风的端庄面容,纤细柔软的身体看起来也很健康。不过相对的是,她的笑容和动作、说话方式都很爽朗,与其说是同级生,感觉更像是在跟一个年长的姐姐说话。
“你啊,最好小心一点哦。因为那个诅咒是真的。”
月子不顾纳闷的悟,擅自推进了话题。
“我对那种东西有不少了解。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只要稍微问一下就知道了。”
“诶,是吗?原来真神同学是灵能力者。像电视上的芦屋道元那样呢!”
从旁插嘴的菜绪提起了那个在电视上活跃的灵能力者。月子对菜绪露出有些困扰的笑容。
“那都是假的啊。那个人是利用电视装神弄鬼的冒牌灵能力者。不过,我可不是冒牌货,而是名副其实的灵能力者。”
不知菜绪是否把这番话当成玩笑,“诶,真的假的呀?”她也逗趣地回了这么一句。对此月子也露出了不知是认真还是敷衍的暧味笑容,从旁人眼中看来她们应该只是朋友间的闲聊吧。悟看着她们这副样子,内心思考着该如何判断月子的主张。被她这种不认识的人说什么“我对那种东西有不少了解”,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疑罢了,而且谁都无法确定这个真神月子是否那种每个班级都可能会有一个的、自称为灵能力者的奇怪女同学。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又觉得像月子这种性格开朗的女孩子,不太可能会特意跟自己说“我可以看到幽灵”这样的谎话。感觉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受月子那难以捉摸的个性所迷惑。
“嗯,那是不是真的,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现在首要事项是赶快把诅咒取消掉。对方马上就会找上来了。”
对方-连悟也能想象得到这句话所指的是什么。
“传闻是真的。那个地方确实存在某种可怕的“东西”。就算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一旦知道其存在的人下了诅咒的话,那家伙就必然会找上门来。筱宫君,你可是满足了两边的条件。老实说,你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
说完之后,月子又笑了笑。与说话的内容完全不符,感受不到她有丝毫的邪气,是一副彷如能穿透天空般的爽朗笑容。
“啊,对了,我先说好了,我可不会驱除那种东西,所以别指望依靠我或。”
月子摆了摆手,以一副好像刚刚想起来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只是能见到、感受到这种东西罢了,所以才会给你忠告。还是赶快把诅咒取消掉吧。而且最好也不要把这个传言告诉你的家人。不然的话,事态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呢。”
自顾自地说完了这些话后,月子一副满足了的样子转过身,连叫住她都来不及就往楼上走去了。在来往学生的侧目注视下,悟怀着一种好像被狐狸蒙骗了一样的心情,一直呆站在原地。
这天的气温也很高,不过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很舒服,尽管还在上课中,悟却被强烈的睡意吸引。
他感觉眼皮沉重,坂井解说教科书内容的声音完全没进入脑子。是因为被昨晚和朋友大声聊电话的江里香吵到睡不好,导致睡眠不足了吗?
悟边想着这些边拼命地与睡魔作斗争,坐在身后的两名女同学正压低了声音聊着些什么。
“-哎,之前不是有个自杀未遂叫杉谷的女学生吗?喏,就是自杀的高中生情侣里面的。我亲戚家的阿姨就在她被送到的那家医院工作。”
“嗯,怎么了吗?”
“我阿姨是护士,就是负责那个人的。然后,她偶然间看到了医生为那个人拆掉绷带看诊的场面。解下绷带之后,发现那个女人双眼变得白浊,正在慢慢地腐烂。”
“真的假的?为什么?”
“就是因为原因不明才恐怖。那个人明明是上吊自杀的啊,可是却是双眼受伤,而且眼睛还在腐烂,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不是吗?”
……别
“为什么会眼睛受伤啊?”
“找到被下诅咒之人面前的怨灵呀,长着一张非常恐怖的脸。看到那张脸的人,就会因为恐惧过度而眼睛烂掉。”
“看一眼就?”
……别
“对。只要看到她的脸,身体就会出现强烈的拒绝反应,然后眼睛就看不见了。而且,再也无法忘记见过的那张怨灵的脸。所以就活不下去只能自杀
“一一喂,小林。还在上课哦,安静一点。”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了坂井严厉的声音。刚才说悄悄话的两个人都羞愧地点了点头,闭上嘴巴面向笔记本。
两人的对话中断之后,教室再次被寂静包围。
……别
这片寂静之中,传来一阵声音。伏在桌子上的悟猛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坂井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了,筱宫?”
“……没事。”
只能这么回答。坂井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转向黑板,继续讲课。
确实听到了声音。这阵几不可闻、在耳边响起的女性轻声私语,让悟感到背脊发冷。他的指尖颤抖,心脏狂跳不已,额头上的汗水顺着太阳穴流下。
……别
又来了。悟扭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教室后方、走廊上、窗边、教室前方都看了一遍之后,当把视线再次投向教室后方时,立在清扫用具柜旁的一道黑影跃进了他的眼帘。
——在那里!
悟急喘着气,从椅子上摔落下来。以坂井为首,教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悟身上。与之相对,却没有任何一人看向悟所凝视着的黑影。
影子变成了女人的模样。身上穿着蓝色和服,或者是浴衣,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正低声地呢喃着些什么。定目凝视一看,只见那长及肩膀的黑发闪着湿哒哒的光芒,从中掉落水滴。在长长的刘海下的脸,被苍白的双手遮掩着。
——只要看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怨灵的脸。
刚才叫小林的女生所说过的话在脑海中复苏。悟的全身如患了病症般颤抖起来。与此同时,本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变得清晰地传入了耳里。
……别看我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要立马站起身却发现双腿发软,悟撞倒了桌子再次倒在地板上。他在地板上爬着,与那个女人保持距离。
“喂,筱宫,你怎么了?”
坂井惊讶地瞪大眼睛问道。同学们也都发出了诧异的声音。不过悟可没有闲工夫回答这种问题,他反而对班上的人注意不到那个女人感到愤怒。你们为什么看不到她,为什么听不到那个声音?他很想要这么怒吼。
就在这时,总是围在安良泽身边的几个人突然开始起哄起来:“这是诅咒!筱宫被诅咒了!”
几名男生欢喜的叫声,更一步把悟逼人了绝路。尽管女人的低语声反复传来了好几次,但除悟以外却没任何人听到这个声音。就连一脸害怕的样子看着这边的菜绪,都没有察觉到那个女人。
悟想到,说不定这个声音就只会在被下诅咒的人头脑内回响。若真是如此,那就算塞住耳朵,也无法逃离这阵低语声。
总之眼下必须要逃离那个女人。得多拉开一点距离,摆脱这阵低语声才行。悟站起身,推开想要过来帮忙的坂井,从教室中飞奔出去。
“喂,筱宫!”
悟边听着身后坂井制止的声音,边忘我地在走廊上奔跑。
三十分钟后,在职员室旁边的会议室。
悟在这个几天前来过的房间里坐在铁管椅上,面向着坂井。
“没事吧,筱宫?”
“……嗯。”
他边点头回答,边咕嘟咕嘟地喝下了杯里的麦茶。
刚才悟在校园内到处逃窜,当他被坂井抓住手臂时,才察觉那个低语声已经消失了。环顾四周,也看不到女人身影。好像一切都是幻影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被对方这样问,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他反过来向坂井提出了内心所涌现的疑问。
“……难道老师没听到吗?”
“什么?”
“……声音。女人的……”
坂井挽着手臂,那样子与其说是在思考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更像是在烦恼该如何理解悟所说的话。
果然是这样。那个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就连一起去绿地公园下诅咒的菜绪都听不到。
“老师知道吗?绿地公园的‘诅咒之木’。”
“绿地公园……诅咒之木……?是你们最近说的那个怪谈吗?”
坂井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
“不是普通的怪谈,那个传闻是真的。还有人因此而自杀了,完全失去理智,双眼变得白浊……腐烂……”
想象着那副样子,悟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等一下。那只是迷信,是某个人为了吓唬你们而编出来的恐怖故事吧。”
“是真的老师!我刚才在教室看到了。浑身湿透的女人……穿着蓝色浴衣,头发很长,用手掩住脸,低声说着不要看她……”
“给我适可而止!”
坂井突然怒吼出声,大力地拍了拍桌子。一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悟,呆呆地抬头看着坂井。
坂井吊起眉毛,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愚蠢的话题到此为止。诅咒和幽灵什么的,这种东西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吧!”
“可是……”
坂井阻止了想要继续反驳的悟,再次把拳头砸在桌子上。
“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很复杂,所以我才努力地让你尽快适应班级:可你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吧?你不能再给班上的同学添麻烦了,也别用说谎的方式来吸引大人注意了好吗?”
“我才没有……”
“……我受够了。不想被你所编的故事继续折腾了。”
话中带着不容分说的明确语气。坂井以凶恶的表情瞪着悟,露骨地叹了口气。
“上次也是因为你,让我被教导主任骂了多久知道吗?PTA那边也是说了一堆不负责任的话,其他同事就只是隔岸观火地看着。说只有我的班级特别恶劣?那让我怎么办才好啊……”
“老师,那个……”
在悟想要开口说什么的那瞬间,坂井狠狠地踢了踢眼前的长桌。反射性地缩起身体的悟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坂井。
“……赶快回教室去。不要再说那种蠢话了。”
单方面地说完之后,坂井再次瞪了悟一眼,站起身来。
“还有,把桌子摆好。”
准备离开会议室时,回过头来的坂井目光冰冷到让人不敢直视。
被一个人留下来的悟伸手拿起掉在地上的杯子时,一滴泪水落在了手背上。
“我……才没有……说谎……”
*
怪物终于向悟逼近了。
并且,还出现了真神月子这个新登场的角色。和她那开朗的性格呈鲜明对照的谜样发言让人感到意味深长。虽然她说自己不会除灵,让对方别来依靠她,但感觉是个带有某种正义感的好人。
而另一方面,坂井这个教师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虽然我不认为所有教师都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一定数量的教师是这样的。我以前所上的学校也有这样的教师。他们会把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强加在孩子身上,有时甚至认为动用暴力都是无可奈何的。除了体罚、语言暴力,还有某些连大人都说不出来的充满恶意的话语,教师都能若无其事地对学生说出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大人从来没考虑过,自己无意中说出的话会给成长期的孩子带来多大的影响。
“确实有呢,像那样的老师……”
说出这句话的我,其实也有过被那种教师无意间说出来的话所伤害过的经历。就是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因为班主任要休产假而急忙找来代班的那个女教师。她作为一名中年的资深教师,受到学校和家长们的信赖。但她有时会毫无理由地怒骂学生,甚至还会单方面地责骂我们。当然,有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女教师,但当时我们毕竟还是小学生,当然无法公然地反击,也无法顶嘴。而在学生当中最被她视为眼中钉的人就是我。
当时我的父母都在信仰着某个宗教。那应该是世间一般称之为“可疑宗教”的东西吧。
虽然随着父亲的去世,家里自然地和那个宗教断绝了关系,当我升上初中时,就已经和那边的人没有任何来往了。
不过,在参与那个宗教的活动期间父母每天都很忙,经常都会离开家里。这段时期我会被寄放在邻居的家里,到了很晚父母才会过来接我。因为这种情况每星期都会上演好几次,哥哥应该也会感到非常寂寞吧。
对当时的父母来说,信仰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重要吧。无论哥哥再怎么哭闹,父母都不会放弃出门,当时已经开始懂事的哥哥也拒绝跟他们一起出去。想必他已经隐约地察觉到周围的人对自己投来的怪异眼神吧。
而当时的我却根本不清楚父母所信仰的宗教多么怪异,完全就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学着走向祭坛的父母一起念起祝词、结着手印,在好奇心的引诱下对这种事产生了兴趣。
母亲满脸欢喜的样子,只要不是特别严肃的集会,都会带上年幼的我一起出席。在那里遇到的人都非常亲切,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伤害年幼的我。所有人都非常善良、温柔,是个大家都会相互体谅对方的美好组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会出言伤害别人的附近邻居更要可怕得多。而且,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女教师。
在父母所信仰的宗教里,每天早晚都需要祈祷。而且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做个结印的动作,进行简单的祈祷,这都是每天的例行功课。
妈妈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去祭坛,祈祷完之后就给我和哥哥做早饭。父亲起来后也会去祈祷,等他坐到饭桌边之后,我们全家会再进行一次简单的祈祷,然后才开始吃早饭。这是我自从懂事以来就一直会做的,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礼仪。那就跟吃饭前双手合十没什么分别,是相当简单的动作罢了。
即便是反对父母信仰的哥哥,也已经被这种行为渗透进了体内,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一起做。不过,即便如此哥哥似乎也不愿意在外面做出这种行为。我在学校吃午饭时也会自己一个人祈祷,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错事,也不觉得会给别人添麻烦。虽然也有同学因此而嘲笑我,但只要我不在意就行了。
不过,那个女教师的行为太过分了。我在午饭时间正在祈祷的时候,她突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起来。
“各位,打扰一下。请你别在大家面前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事好吗?别人看到你这样也会很不舒服吧?”
承受着班上同学们怪异的目光,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对于女教师这番唐突的发言,有不少人都点头表示同意。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袒护我也是让她肆无忌惮指责我的原因之一。
但自从那天之后,我本来平凡的学校生活便开始蒙上了阴影。当我在午饭时候一个人祈祷时,教室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笑声。一看,原来是有几个同学正在学着我的样子祈祷。当中也有人故意加上几句经文之类的,我不由地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而且,更让人气愤的是,看着这副样子的女教师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好像非常愉快的样子。就好像在说,这样才是正确的反应一样。
而且当时我的家里很穷,穿的都是哥哥的旧衣服,当然没有任何一件像是女孩子的可爱衣服。我认为这也是自己受到周围的人嘲笑的原因之一。
我把这件事跟父母说了之后,父亲勃然大怒,而母亲则是一脸悲伤地垂下了目光。对于抱着我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的母亲,我疑惑她为何没有和父亲一起生气呢?不,我甚至对她感到愤怒。
父亲说下周一要去学校投诉。我无法想象这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但只要大家不要再嘲笑我就行了。
然而,结果并非如此。第二天星期六,让身体不舒服的母亲留在家里,带着我一起参加集会的父亲遭遇了交通事故,就这么一去不返了。
侥幸的是,同乘一台车的我只是手臂骨折,但失去父亲对我造成了过大的打击。
更讽刺的是,自从父亲遭遇事故不久,那名临时教师就不再来上课了。听说是因为忧郁症恶化而住院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变成那样的,但拜那个嘲笑我的女教师消失了所赐,我的学校生活稍微恢复了正常。
——以父亲的死为代价。
即便到了今天,每当我想起那时的事情都会感到疑惑。父亲真的是死于事故吗?以往总是会一起参加集会的母亲,为何那天会没有和他一起去呢?哥哥当时为什么……越想越觉得胸口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疑惑的念头一直缠绕在内心。
好像有点离题了。
总之还是先继续看原稿。怪物终于登场了,悟发觉对方每当现身都会在耳边听到奇怪的低语声说着“别看我”。怪物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起源在哪里,正因为知道那那木接下来就会解明这些真相,才会让人充满了期待。
我连休息都顾不上,翻起下一页。
其二
那天很少有地,筱宫家居然准备了悟的晚餐。
搬过来这边已经两个月了,至今为止能一起在饭桌上吃饭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大抵都是满里子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又或者是道雄心血来潮地说出“悟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这种话时,满里子和江里香就会一脸不情愿地顺从。
不过,今晚这两个原因都不是。
“坂井老师非常生气呢。我被吓了一跳,只好赶紧道歉了。”
满里子以哀怨的眼神看着悟。
“怎么,又打架了吗?”
道雄喘着粗气说道。
“不是。这次不是让谁受伤了。听说他是在课堂上大吵有幽灵出现了。”
“哈?幽灵?难以置信。你为了引人注意连这种谎都说得出来吗?”
江里香拍了拍桌子,大笑了起来。
“我才没有……”
“那你说有什么原因呀?老师可是很困扰呢。上课被你打断,其他同学也都被吓到了。他很生气地说,要我在家里和你好好谈一谈呢。”
道雄向无法回话的悟问道。
“悟,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难道喜欢毫无理由地撒谎骗周围的人吗?”
“怎么会……”
道雄一巴掌打在悟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辩解。强烈的冲击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悟从椅子上摔落下来,手上的饭碗和筷子都掉到地上。
“啊,瞧你干的好事。赶快捡起来呀。”
江里香一脸厌恶地叹了口气。
“快回答。悟,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荒唐的话?”
他无法马上回答。可是,一直沉默的话只会继续挨打。苦恼着不知是否该说出真话的悟最终以痛苦的声音开口:
“-是诅咒。向绿地公园的‘诅咒之木’念咒语的话,‘颜崩之女’就会找上门来。我看到她了。”
隔了一会儿之后,三人同时爆笑起来。和刚才的轻笑不一样,是捧腹大笑的笑声。
“悟啊,你真的脑子有问题啊。你居然真的相信那种骗孩子的故事吗?”
“不是骗人的。传闻都是真的。确实有女幽灵-”
“给我适可而止。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我看你完全没有反省的样子啊。”
道雄以强烈的语气断言道。然后他以视线示意掉在地上的饭碗和白饭。悟立马把它们收拾起来,放回厨房。
“今天你已经吃完了。回去房间反省一下。以后别再给我找这种荒唐的借口了。要是你还在学校惹事,那在你叔父来之前,我就先把你赶出家门了。”
满里子和江里香一脸愉快地笑着,就好像在说再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似的,嘲笑低着头的悟。
悟这时才后悔说了实话。毕竟平时他们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认真听的,那就更不可能会相信这样的怪谈了。他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而且要是被他们认为自己满嘴谎话的话,接下来可能会受到更残酷的对待。
“真是碍眼,赶快滚吧。啊,饭都变难吃了。”
被江里香像赶老鼠一样推了出去,悟只好离开客厅。
夜深之后,躺在被褥上的悟怎么也睡不着。
是因为肚子饿,还是白天发生的事导致精神太过亢奋呢?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家中完全鸦雀无声。
在寂静的环境下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有时就会突然产生原因不明的耳鸣。常听人迷信地说产生耳鸣就会有灵出现,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就更让人无法安心入睡了。
头脑内浮现出穿着蓝色浴衣的女人。毕竟其他人都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就只能承认她就是那个‘颜崩之女’了。不过,随着时间的经过,他又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幻觉罢了。尽管如此也不能以一句幻觉来解释,那个体验实在太真实了,是非常鲜明的现实。
突然,一阵轻微的动静刺激了悟的鼓膜,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像呻吟般的声音,又像是拖动着什么的声音。和那阵低语声很相似。一想到如此,浑身就流满了汗水。
其实他很想蒙头蜷着身子一直待到天亮的,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悄悄地从床上下来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凝神倾听起来,然后略微推开房门,窥视走廊上的状况。
走廊上没有亮灯,只有挂着墙上的时钟指针走动的声音静静地回响着。稍过一会儿之后,楼下再次传来轻微的动静。肯定有人——不对,肯定有什么东西在。
虽然他非常害怕,但想要确认声音来源的欲望更胜一筹。他为了调整紊乱的呼吸大大地吐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离开了房间,走下楼梯。怀着恐惧和好奇混杂的心情,慎重地下到一楼,迈步走向漏出青白色光芒的厨房之时——
“咦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如地动山摇般的惨叫声响起,一道人影从厨房里面跳了出来。悟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却无法逃跑,只能愣在原地。
下一瞬间伴随一股强烈的冲击,悟与压在身上的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好痛……怎么回事……开什么玩笑你这个臭小子!”
江里香火大地叫道。穿着睡衣的她正压在悟的身上,以鼻尖近在咫尺的距离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破口大骂。然后她踩在仰倒在地的悟身上站了起来,但还是一副气愤难消的样子狠狠地瞪着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傻不傻啊!”
“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而生气成这样,但总之还是先道歉吧。然后想要站起身的悟发现手上碰到了个冷冰冰的东西。他惊叫了一声仔细一看,原来是吃到一半的香蕉掉在了地板上。在悟想要伸手捡起来之前,江里香就已经抢先一步迅速把它捡了起来。
“有、有什么问题吗?跟你不一样,我可正忙着准备考试呢。肚子饿了呀。”
“我、我没觉得有问题。”
“别骗人了。你是觉得大半夜找东西吃的我是个傻子吧。因为在减肥,复习中也会精神分散啊。而且,我说你……”
在江里香还想说什么之前,电灯就突然亮了。刺眼的光线让悟不禁眯起眼睛。然后从楼上传来两道慌忙下楼的脚步声。
“你们两个,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啊?”
“还以为进小偷了,吓了我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道雄和满里子一脸惊讶的样子走了下来,交互看着手上拿着香蕉的江里香和坐在地板上的悟。
“我只是有点饿了想找点东西吃而已。然后这家伙就……”
江里香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依然瞪着悟。
“我什么都……只是听到了动静……”
“别骗人了。你只是想把我吓一跳来取笑我吧。”
江里香脸上带着愤怒和不安掺杂的表情,推了推悟的肩膀。
“你刚才不是用很恶心的声音说“别看我”吗?是躲在黑漆漆的客厅里盯着我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吓我吗?真是个恶心的小鬼啊。别开玩笑混蛋!”
对于单方面地倾泻怒火的江里香,悟什么话都无法反驳。他甚至连反驳这些平白无故的指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客厅的方向。
他在那里看不到江里香刚才所说的人影。
其三
第二天,悟拖着因睡眠不足而沉重不已的身体上学。
就算闭上眼睛,也会觉得好像有个女人跟在身后,完全冷静不下来。这样一副双眼满布血丝的样子,看在其他同学眼中肯定非常恐怖吧。
一开始都在看他笑话的家伙,过了一天之后就已经完全不去理会他了。就只有菜绪一个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过来找他说话,但他也没办法和她说些什么。
就这样回过神来时一天就结束了,悟迈着梦游病患者一样的步伐离开了校舍。放学回家的同学们聊天和谈笑的声音好像远在他方一样,但他却又会时时留意在这些声音之中是否会混入了一个在说“别看我”的女人声音,一旦有谁在身旁经过就会表现出过度的反应。
一想到这种状态今后还要持续下去,他就感到头晕目眩。
“悟君。”
突然被人叫住,只见靠在校门旁的菜绪正望着自己。“啊啊。”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迈出脚步,菜绪走到他的身旁并肩而立,皱着眉头一脸担心的样子看着他的脸。
“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嗯,只是没睡好……”
“……因为幽灵吗?”
他不禁停下脚步。转过头一看,菜绪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轻轻点头。
“就算大家都不相信,我也会相信的哦。悟君是不会说谎的嘛。”
而且——菜绪在意着周围压低了声音。
“真神同学也是这么说的。”
真神月子。一听到这个名字,悟就莫名地警戒了起来。
“就在刚才,在等悟君的时候她过来找我说话了。我想真神同学是真的在担心悟君吧。”
这又怎么了,虽然他不禁对此感到起疑,但没有特意说出口。
“然后,她就说还是马上取回照片,消除诅咒的效果比较好。虽然要把埋进去的照片找出来不太容易,但只要一起找的话一定可以找到的。不过,问题可不只是这样……”
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完之后,菜绪以沉重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回收了照片之后,必须要把别人的照片埋下去才行。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除悟君身上的诅咒。”
悟当场哑口无言。意思就是说,要找个替死鬼来代替自己吗?
菜绪没有理会为此而困惑的悟,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拍的是安良泽和他那些要好的同学们。
“是去年郊游的照片。喏,就是贴在学校走廊上的那些。只要在信封上写上照片的号码就能买下来,但我妈妈一时粗心大意,好像把号码写错了。我拿着也没用,不过就这么扔掉也好像不太好,所以就一直留着了,现在就派上用场了呢。”
“等一下,你是要我把这张照片埋起来吗?”
菜绪对此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样下去的话,悟君就会像那对高中生情侣一样被幽灵袭击了呀。你不想这样吧?”
“当然是不想啊。可是……”
有能获救的方法。可是,为此必须要牺牲另一个人。这种方法到底是正确的吗?悟如此自问,但得不到答案。想要获救以及不愿让别人当替死鬼的想法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处境,内心惶恐不安。不过,大概是对如此苦恼的悟感到焦躁吧,菜绪没等他的回答便强行拉着他的手走了起来。
“等一下,小野田,你想去哪里啊?”
“当然是那个公园呀。不然的话悟君就会遭殃了。既然这样,那就根本不是要替别人担心的时候吧!”
菜绪突然大声叫道,回头看着悟。被她那可怕的气势震慑,悟再次无话可说。
“……对不起,那么大声吼你。不过,那本来就是因为安良泽他们才会害你变成这样的,所以我觉得要承担责任的人是他们才对。”
菜绪说得没错。归根究底要不是安良泽来找悟麻烦的话,那他就不会把照片埋在“诅咒之木”下面了。将诅咒强加到安良泽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可说是他自作自受吧。
从内心产生出的一滴黑水,让透明的水面逐渐变浑浊起来。
心底的良知以及对安良泽的愤怒,在悟的头脑中犹如天使与恶魔般展开着斗争。
——你不是用很恶心的声音说“别看我”吗?
昨晚江里香的这句话化为强烈的幻听在悟的耳边回响。
她在客厅所看到的人影肯定就是“颜崩之女”。来到筱宫家的幽灵不是在悟,而是在江里香面前出现。换言之这就证明了诅咒的对象不只是悟一个,而是已经延伸到照片上的筱宫家所有人身上了。
“……我知道了。虽然我怎么都无法对他们产生好感,但我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牵连进去。”
“啊啊,太好了。谢谢你,悟君。”
菜绪就像为自己而高兴一样满脸欢喜的样子,松了口气。倾斜的太阳逐渐沉入西方的天空。两人如同追逐着西沉的太阳一样,往绿地公园奔去。
黄昏时分的绿地公园内,就只有牵着狗散步的中年女人和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走进步道,来到被茂盛的树木围绕的绿地中,感觉焦躁的情绪逐渐平息了下来。
悟侧目看了看菜绪,她只是直盯着昏暗的步道前方,从她那张侧脸上感受不到上次来时那副胆怯的样子。岂止如此,她那目光中还寄宿着某种强烈的意志,是怀着坚定的决意往前走的。甚至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为我做这种事呢,悟心想。埋照片的时候菜绪也在一起,不过实际埋下照片的人是悟,受诅咒的也只是筱宫家的人而已。菜绪应该没有和自己一起来挖照片的理由才对,那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当如此自问时,悟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菜绪为自己的朋友着想的温柔。自从来到这个镇——不,自从父母消失之后,悟就一直孤独一人。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心灵都得不到片刻休息。他不会相信任何人,毫无理由地表现出疏远身边人的态度。周围的人也讨厌悟,新的生活都是伴随孤独而来的。不过,就只有菜绪会把悟当成朋友看待。她什么事都不会问,只是一直维持同样的距离,露出同样的笑容。
“我说啊,小野田你……”
要不是有这种机会的话,他说不定连坦率地道谢都做不到。就在这么想着向她开口搭话时,他就察觉到异变。菜绪的表情变得非常紧张,微弱的呼吸之中带有明显的恐惧。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被这么一问,菜绪才以生硬的动作转过视线,看着悟。
“悟君……你没听见吗?”
并不是想多了,她的眼神就像被什么所惊吓,染上了恐惧之色。在悟还没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之前,菜绪就继续说道:
“有脚步声。进入步道之后,就有人一直跟在后面。”
“脚步声……?”
这么说着,悟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不过,菜绪已经先一步抓起他的手把他拉了过去。
不要停下来。菜绪以眼神如此示意,加快了脚步。悟没有反抗,配合起她的步调提升了行走速度。
侧耳倾听起来,确实除了自己两个的声音之外,还断断续续地传来踩踏落叶的脚步声。悟的脑海又再次浮现出那个女幽灵的身影。本来是被拉着走的,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悟拉着菜绪的手奔跑起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就算想要确认也无法回头。要是回过头时那个幽灵就在身后,没有用手掩住脸的话,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在悟的内心油然而生。虽然并没有跑了多远,就已经浑身大汗。
“悟君,这边!”
好险,差点看漏了通往水池的小路。悟被菜绪牵着手,差点在泥泞的土路上摔倒,在岔道往右拐去。
根本没想到会像这样被追杀。在这种无处可逃的地方被怪物追上的话,那就肯定没有活路了。
——不要。绝对不要这样……
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必须要在被追上之前把照片挖出来才行。只要能挖出照片,那就能把诅咒消除,再也不用受到怪物的袭击了。对于让安良泽当替死鬼所产生的罪恶感和良知,此时都从悟的头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来到水池西侧的“诅咒之木”下面后,两人开始慌忙挖起周围的泥土。后方传来踩踏泥土的湿濡脚步声,甚至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
——来了。来了……!
心脏像锣鼓一样狂跳不已。如瀑布一样涌出的汗水顺着鼻尖和下巴滴落下来。真想回过头确认一下后面的情况。他边拼命地压抑住这种想法,边把手插进温热的泥土里。然而,在泥土下找不到那张照片,眼前就只有被扯出来的蚯蚓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地上蠕动的光景。
可恶,可恶,悟边在内心咒骂着,边对从身后逼近的气息恐惧不已。陷入半恐慌状态的脑袋,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找些什么了。
就在这时。
“有……有了!找到了,悟君!”
如此叫喊着的菜绪手上握着一张对折起来的照片。她用手抹掉沾在上面的泥土,将其摊开来,把脸凑近过去看清楚之后,一脸不会有错的表情点了好几下头。
太好了。就在悟松了口气往菜绪走过去时,从背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呜哇啊啊啊啊啊!”
他反射性地扭过身抓起一把泥土,胡乱地往后方扔去。
“别过来!别过来!哇啊啊啊啊!”
“呜!住、住手,你干什么……呜噢!”
和悟的喊声重叠在一起的是某人的呻吟声。不用说,那当然不是幽灵的低语声,而是一道豁亮的男性声音。
他猛然回过神,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人物。
“……真是的,西装上全是泥土啊。筱宫君,你是对我有什么怨恨吗?”
“那、那那木……先生……?”
眼前的人确实就是前几天在公园广场遇到的可疑人士——不对,是自称作家的那那木悠志郎。那那木神经质地不断用手拍着沾在西装各处的泥土,一脸无奈的表情俯视着身下的悟。
“喂喂,你们没事吧?怎么一脸好像看到鬼的表情啊。”
听到这番对眼下的状况相当讽刺的发言,悟苦笑着再次安心地吐了口气。
“难道刚才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就是那那木先生吗?”
“啊啊,没错。就是看到有个很像你的人走进了步道,所以想跟你打声招呼而已。谁知你突然就跑掉了。我一味顾着追上去,都忘记出声叫住你了。”
哈哈哈哈,菜绪哑然地仰望着哈哈大笑的那那木。听到这番让人傻眼的发言,悟不由地叹了口气。
“别用这么傻的理由来吓人啊,那那木先生……”
“等一下。怎么能说大人傻呢?过分的是你才对吧。明明就知道‘诅咒之木’在哪里,你却骗了我吧?”
被戳到痛处,悟当场无话可说,那那木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抬起头来。
“呼唔,这就是那个‘诅咒之木’吗?”
那那木挽着手臂,睁大着那双如猛禽般的眼睛。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在昏暗的天色下耸立着的‘诅咒之木’正俯视着他。
“原来如此,如此雄伟的椿树实属罕见。虽然岩手县的熊野神社内有着日本最大最古老的椿树,但这棵树也与之不相上下。实在是雄伟啊。”
从光看一眼就能断定这是椿树来看,那那木对植物也相当了解。
“你们知道吗?椿树本来就不是生长于北海道的。如果是在植物园内种植的那些倒是可以看到,但这棵树恐怕是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吧。日本自古以来便与椿树深有渊源,红、白、粉的各色美丽花朵都各有以美为主题的花语。椿树作为长寿的灵木为人所知的同时,因为花朵飘落的样子会让人联想到人头落地的景象,所以有时候会被视为不祥之象。不过,从这副腐朽的模样来看,应该是不会再开花了吧。”
自顾自地解说起来的那那木,说到这里突然伸出手,把坐在地上的悟拉起来。
“话说回来筱宫君,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那那木将视线从悟移到菜绪身上,见此悟轻轻点了点头。被对方直盯着的菜绪一下畏缩地倒退一步,但听到悟说“不要紧的”之后,她便解除警戒走了过来。
“难道这个人就是你之前说的……?”
“嗯,他就是那那木先生。”
悟介绍了菜绪之后,那那木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着悟,满足地说了声“是这样啊”。悟完全搞不懂这个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们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就我所见,你们应该已经过了那种玩泥巴的年纪了吧。”
被这么问道,悟一时语塞起来。
为了解除诅咒把照片挖出来,然后想把另一张照片埋进去。感觉就算说出这种属于小孩子恶作剧范畴的理由,也很难让对方相信。不过与此同时,如果对方是那那木的话也许就会相信,内心确实也涌现出了这种希冀的想法。
“那那木先生,你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了。务必要告诉我。”
在学校听见幽灵的声音,目击到幽灵的身影。昨晚幽灵也来到了自己家,诅咒也将降临在收养自己的一家人身上。自己为了解除诅咒才会和菜绪一起来到这里。
悟的一通说明结束之后,那那木一副思考着什么的样子沉默下来。他从上衣口袋内取出香烟叼起来,弹开闪着银光的打火机盖子,一阵清脆的金属音响起之后点起了火。这个充满了冰冷的幽暗气息的空间,被这道虽然微弱却充满温暖的光所照亮。
大概是发现自己被一直盯着吧,那那木突然停下手,关上打火机盖子熄灭了火。然后他把叼着的烟从嘴上拿下来。
“在小学生面前吸烟影响可不好啊。据说被逼吸二手烟会阻碍成长……”
他嘴上喃喃地说着,有些不情愿地把烟收了起来。
然后,他重新转向悟和菜绪。
“我理解你们的情况了。不过,能否那么轻易地解除诅咒,我对此很是怀疑。”
“不能解除吗?”
马上这么提问的人是菜绪。对此,那那木只是轻轻耸肩。
“我没说不能,只是说感到怀疑。本来将照片埋在树下的这种行为,可说是某种仪式,是干涉怪物的手段。既然已经以正确的行为干涉过了,那就应该无法简单地取消吧。”
那那木再次挽起手臂,接着说下去。
“正因如此,找代替的手段才能生效。付出比取消更简单的劳力就能逃离诅咒。不对,应该说将诅咒所释放的能量转移到其他方向才对吧。告诉你们这个方法的真神月子这名少女是怎么知道这种方法的暂且不论,不过这个方法也许确实能让筱宫君摆脱诅咒。”
“真、真的吗?”
悟忍不住问道。没错,看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的那那木,悟总算是安心了下来。能听到他这么说,比起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去试要感到从容得多了。
“这种就叫反弹诅咒了。”
“反弹诅咒?”
悟不禁复述了一句,对此那那木再次点头。
“不是单纯地将成立的诅咒无效化,而是直接将这股能量反弹给敌人。又或是以牺牲他人来回避咒法吧。本来这种东西,外行人是无法学着样子做到的。原本世间所认知的咒法和秘术之类的东西,据说都是遗漏了重要的部分之后才流传下来的。毕竟各个流派所严守的秘术细节是不可能轻易泄露出去的,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稍微歇了一会儿之后,那那木一脸得意地竖起食指。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够认知的咒文和仪式,从一开始就并不含有驱散恶灵的力量。真正重要的部分可不会轻易让外部的人看到。这在任何领域都是一样的。就像厨师不会透露自己的秘方、作家不会把自己的点子告诉别人一样,咒术的精髓绝对不会公开。故而,外行人想要依靠这种东西、想要模仿其做法是极其危险而又毫无意义的行为。要是想要诅咒别人,那就不该依靠道具和咒法,以自己强烈的怨念作为武器是最好的方法了。若究其根本,这可谓是最为可怕、暴力、恐怖的东西了。毕竟就算说这是最恐怖的诅咒也不为过。”
如此总结之后,那那木便歇了口气。相对于他那副像是完成了一件工作一样神清气爽的表情,菜绪却依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跟不上他所说的话。
可是对悟来说,那那木刚才那番话,已经将他内心模糊不清的矛盾点以逻辑的形式证明出来了。在他内心对此涌现出某种感动之情的同时,他也逐渐开始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大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憧憬。明明只是刚认识不久的人,却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正在高声地对自己如此宣言。
“——呃,不好,不小心就离题了。这对你们来说有点难懂了吧。”
那那木边以刻意的口吻这么说着,边慢慢地整了整领带。然后他以视线指了指菜绪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照片。
“说回正题,你们要重新埋入照片反弹诅咒的话,还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接着他把视线投向悟,问道:
“重新埋入的照片上面所拍到的人——恐怕对此一无所知的这个人就会受到诅咒,正是这一点。你应该能够理解吧,筱宫君?”
“啊……呃……”
悟无法立刻回答,说不出话来。只要能够让自己得救,就算采用牺牲他人的手段也无所谓吗,那那木投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正面的问题。
悟无意识地垂下了视线,低下头来。答案早就有了。不管对方是安良泽还是别的什么人,自己的得救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这绝对是错误的。
“抱歉,小野田。果然我还是……”
不能这么做。刚想回过头说出这句话时,就看到菜绪已经蹲在“诅咒之木”旁边了。她迅速把从口袋取出的照片折叠起来,放进手边的坑穴中埋上泥土,然后重复念了三遍“I SA KO O I ZU ME RA”。连制止她都来不及,菜绪转瞬之间就完成了所有的步骤。
紧接着,至今一直静静地耸立的树木突然发出沙沙声,一阵风呼啸而过。池面也荡漾起来,‘诅咒之木’发出悲痛的恸哭声。
几天前第一次埋下照片时的光景再次重现了一遍。
“……还是动手了吗?”
那那木发出了不知是沮丧还是放弃的声音。完成工作站起身来的菜绪战战兢兢地以窥探的眼神看着悟。
“这可真是怪异啊。”
那那木边抬头仰视着发出凄惨哀叫声的‘诅咒之木’,边轻声呢喃道。刮来的猛风吹动着池水发出嗦嗦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竟然慢慢地蹲在‘诅咒之木’旁边。
“那那木先生?你在做什么?”
“机会难得,我也把自己的照片埋进去吧。”
那那木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着,从上衣口袋取出了照片,埋进了坑穴里,盖上了泥土。接着他也重复念了三遍刚才菜绪念过的咒文。
“呼唔,这样就行了。没想到还挺简单的。”
那那木有些意犹未尽地嘀咕道,一副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的样子,露出兴奋的目光环视着四周。虽说是为了收集怪谈,但居然把自己逼入危险的境地,这个男人果然脑子有问题。悟在内心如此自言自语道。
“……那个,已经没事了,悟君。”
身旁的菜绪轻声说道。即便在昏暗的环境中,也能看到她那湿润的瞳孔微微晃动着。这时悟才终于意识到,就算是菜绪,要让安良泽当替死鬼也不可能不产生罪恶感。悟自己绝对做不出来的事,她代替他做了。她只是一心想要拯救悟。
“回去吧。”
菜绪的手轻轻地贴在悟的手上。悟再没有继续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就在下一瞬间——
……别看我
一阵湿濡的低语声,犹如从不自然地腾起波浪的池底下传来。
那那木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以视线对悟表示了肯定,然后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四周。大概从悟和那那木的样子察觉到了状况吧,菜绪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全身僵硬起来。
在环视四周的悟视野的一隅,有个人影在一瞬间映入了眼帘。夹着水池另一边的两排树木之间,一头长发、穿着浴衣的女人正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那那木先生,那个……”
“啊啊,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声音。”
那那木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用手掩住了脸……?那就是‘颜崩之女’吗……”
那那木并非向谁提问,只是脱口说出脑中浮现的疑问。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找上来了,就算是我也预测不到啊。遗憾的是现在没有对抗的手段。关于那个怪物的情报太少了。”
那那木迅速地移开了视线,表情中渗透出苦恼之色。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千万不可目视那个怪物的脸。虽然不知因何缘由而遮掩起来,但没有一碰上就看到脸真是幸运了。恐怕那个怪物在真正袭来之前还会出现好几次,就像是一种倒计时那样吧。我想在她逼近过来让人看到脸之前,应该还有些缓冲时间。也就是说,只要没看到脸就还是安全的。”
分明就在那里,却要故意无视。在某种意义上,这可比被正面袭击还要可怕得多。
“好了,走吧。先离开这个地方。”
正如那那木所推测的那样,虽然从步道上折返期间也不断听到低语声,但女幽灵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样子。和在教室目击到那时同样,拉开距离之后声音就渐渐消失了,包覆全身的恶寒也在来到广场的时候完全消散。
“来到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吧。已经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身影了。”
那那木以不变的冷静、但也带有微微安心感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过为什么悟君还会看到幽灵呢?诅咒应该转移了才对……”
菜绪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这么说道。对此悟也有同感。就算真神月子是在胡说八道,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做这种事。
“也许诅咒并没有正确地转移,或是一度被诅咒过的人就算不是袭击的目标也会辨识得出‘颜崩之女’的声音和身影。”
“就算没被袭击,也能看到样子吗?”
被悟这么问道,那那木补充了这么一句“这只是我的推测”。
“更重要的是,代替你受到诅咒的人才是问题所在。接下来你要好好地监视着那些成为你替死鬼的人,即便是细微的变化也不要看漏。”
悟倒抽一口气。快要忘却的罪恶感,犹如增大了好几倍一样压在了身上。
“可是,要怎么做……”
“幸亏你还能听到怪物的声音,还能看到模糊的身影。那她再次出现时就应该感应得到吧?”
“意思是让我监视着怪物是否会在安良泽他们面前出现吗?”那那木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还有,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这可是很贵重的情报啊。”
到头来,这才是最大的目的吧,尽管悟心里这么想,但没有特意说出来。
不管怎样,能平安地活下来还是让悟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有那那木这个可以依靠的大人在,还是让他感到安心了不少。
“那那木先生,谢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那那木先生的话,那我们……”
光是想象就让人感到心寒,悟不禁打了个寒战。听到他这么说,那那木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就好像在说“真是出乎意料”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说我救了你们?哼,可别误会了。我并没有帮助你们。看样子你好像都忘了,那我提醒你一下,我可也是受到这个诅咒的人之一啊。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需要得到你们的情报罢了。”
不知道他是为了掩饰害羞,还是认真地这么说的,那那木暖昧地耸了耸肩。
“既然你有闲工夫去感谢我,不如好好地监视着,避免让你们的朋友遇上危险。”
被他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这么说,悟连点了好几下头。大概是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了吧,而且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于是那那木便说道:“那么,我就先走了。”转身准备离去。
“……那个,那那木先生。”
悟忍不住叫住了对方,开口问道。
“那那木先生为什么会来这种小镇寻找怪谈呢?单纯只是为了取材吗?还是说,另有其他目的……?”
悟这句话还没问完,后面的内容就消散于晦暗的夜色之中。那那木静静地投注而来的目光,冰冷到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找不到啊。无论怎么去找。”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那木这么开口。
“尽管一直在找,却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才一直追逐着怪异之事……也许这么说才是正确的吧。并不是怀着某种信念才这么做的。我只是只能这么做而已。”
说完之后那那木再次耸了耸肩,然后就沉默下来了。
不知为何,悟觉得那那木这时的样子,就跟失去父母之后因孤独而哭泣的自己非常相似。
*
吃完晚饭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看原稿,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深夜零点。
今天就到此为止,去洗个澡然后休息好了。我这么想着,往浴室走去。
故事已经进入中盘阶段,怪物的存在也已经完全显露出来,故事正不断加速发展。施加在悟身上的诅咒真的已经转移到安良泽他们身上了吗?还有,那那木身上的诅咒又会如何呢?我越来越想尽快看到这个故事到底会走向怎样的结局了。
还有另一点,我总觉得这次的那那木和我所认识的他有些许的不同。故事里的那那木,对于想要把诅咒转移到同班同学身上的悟表现出了责备的态度。之所以会对刚认识不久的人也会表露出细微的感情,也许是因为那那木当时还年轻,还拥有正常人类的感情变化吧。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泡在浴缸里,感觉非常舒服。
我环视着足以伸展双腿、带有扶手和台阶的浴缸,以及供一个人使用实在过大的浴室,轻轻地吐了口气。在我出生前不久,父亲说为了照顾祖母而想要重新装修房子。那个时候浴室也被完全翻修过,造得十分宽敞舒适。我想,要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祖母肯定比我自己所理解的还要辛苦得多。而且祖母在我开始懂事时就已经离世,所以我对她没留下任何一点回忆。
后来我听母亲说,因为照料祖母这件事成了契机,她和父亲才开始有了信仰。毕竟要养育孩子和做家务,还要照顾祖母,承受三重痛苦的母亲会想要找个依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在祖母去世后时间上变得宽裕,父母便成为虔诚的教徒了。
对当时还不太会读写文字的我来说,根本难以理解教团的教义,不过只要我热心地祈祷的话,就能让父母高兴。即便到了现在每当遇到痛苦时,我也会闭上眼睛祈祷,让心情冷静下来。大部分的困难都能这样克服。我想也许因为这样能让我回想起去世父亲的温柔笑容吧。父亲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如此重要,这点即便到了现在也依然没变。
我从浴缸里出来,拿起莲蓬头迅速冲洗身体。因为泡得太久了,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得赶快洗完才行,就在我这么想着把洗发水搓出泡泡时,那东西突然就来了。
……不要
我猛然停下手。
抬头环视整个浴室,当然不会有其他人。我浑身僵住,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但除了热水流出的沙沙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大概是太累了吧……”
近来都过着终日阅读原稿的日子,尽管感受不到肉体上的疲劳,但精神上的疲劳也许比我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我如此想着,望向正面的镜子。四角形的镜子中,是自己那张头上顶着泡泡的脸。而斜后方却立着一名穿着蓝色浴衣的女人。
“呀啊啊啊啊!”
我瞬间大叫出声。随后被刚才已经打开了的淋浴头喷出的水淋在头上,洗发水的泡沫慢慢地流到了脸上。就算想要撑开眼睛,也会被泡沫渗进眼内而睁不开。而用满是泡沫的手擦脸,也只会让情况恶化。
……不要……不要看……
比刚才更清晰的声音,传进了被夺走视野的我耳中。
“不……不要!不要啊啊!”
我莫名地陷入恐慌状态,强忍着眼球上的刺痛,拼命地睁开眼睛。我不断地眨眼,将视线转向因蒸汽而模糊不清的浴室,然后发现在自己身后约莫一米距离的地方站着一名身穿蓝色浴衣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
我倒退到浴室门口试图转动门把手,却因泡沫而手滑抓不住。在这期间女人的声音也在不断传来。我用力敲着浴室门,扯开喉咙大声求救,不久后门把突然转动,门被打开了。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浴室,瘫倒在给我打开门的母亲面前。
“妈妈!妈妈!”
我不顾羞耻浑身赤裸地趴在盥洗室的地板上,紧紧地抓住了目瞪口呆的母亲。
“古都美,你在做什么呀!”
“救救我……救救我……有……幽灵……啊!”
我陷入恐慌状态根本无法好好说话。母亲满脸困惑,以看到什么怪异东西的眼神俯视着浑身湿透大声叫嚷的我。
“你冷静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都……”
我边回答边回头望着浴室。满是蒸汽的浴室内却不见了女人的身影。仅仅几秒钟之间,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啊……诶……?”
我口中吐出了完全反映出当前心情的、意义不明的话。
“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真是的,你这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把浴巾丢给了我,转身就走了。被一个人留下来的我,只是一直紧紧抱着浴巾,好一阵子动也不动。我没有喝醉。我听到了不应存在于此的女人声音,也看到她的身影了。
没错,我确实看到了一个头发很长、穿着蓝色浴衣的女人用那如雪般白皙的双手掩住脸的样子。
我没有看错,确实亲眼看到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之后,激动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肯定不是看错了。我是真的看到了。看到在原稿中登场的“颜崩之女”……
为何?为什么?不管自问多少遍,也不可能得出合理的解答。只是……
我紧紧盯着放在桌子上的那那木的原稿。难道说那个怪物还会来到看过原稿的人身边吗?不,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尽管我很想抛弃这种荒唐无稽的想法,但内心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心情也在急速膨胀起来。
这份原稿上所写的都是现实,是那那木亲身经历过的体验。筱宫悟和小野田菜绪这些人物是实际存在的,怪物会袭击人类也是事实,那那木确实曾经遇见过他们,并受到了诅咒……
思及至此,我的身体便不禁颤抖起来。这种事太荒唐了,尽管我很想要一笑置之,但头脑中却被一股将这一切都作为现实来接受的顽强意志所支配着。既然已经看到怪物的身影、听到怪物的声音,那无论再怎么怀疑,也无法抛弃这种假设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可能性。
“怎么办……我,真的就……”
就在我抓着湿漉漉的头发苦恼不已时,手机突然响了。我倒抽一口气,弹起身拿起手机确认了对方的名字,立刻按下通话键把耳朵贴在手机上。
“……喂喂,那那木老师?”
“呀,久濑君,这么迟才来联络,不好意思呀。”
隔着电话听到的那那木声音和被逼入绝境的我呈鲜明对照,是相当平静而且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那那木老师,您现在在哪里?”
“现在刚好到达取材地点的城市呢。是个位于作为观光地相当有名的道南湖旁的小镇子,不过让人不快的是,这里全是些不认识我的人。我这才刚刚开始调查,带来的文库本就已经全部派完了。就算说是乡下,我这个代表日本的恐怖小说作家……唔?喂,里边,你到底搞什么?车子动不了是你的责任吧?我可不管那是狸猫还是狐狸,但为了避那个东西而摔到路边就是你的驾驶技术……什么?既然那么担心遭遇盗窃,那你自己一个人在车上过夜吧。我也不记得有强逼你做过什么。再说……”
他似乎和同行的人吵架了。感觉那边好像快一触即发的样子,但我也是面临着刻不容缓的状况。
“那个,那那木老师?您听到吗?那那木老师!”
“啊啊,抱歉。对了,那篇原稿看了吗?”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我……那个女人……”
我的声音颤抖到连自己都被吓到了。我只是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那那木最初对这番不得要领的话感到困惑,但后面似乎就逐渐理解了状况。
“……果然出现了啊。”
他以严峻的语气说道。
听到我“诶”地反问了一声,那那木以完全理解了一切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那个怪物来到你身边了吧?”
“对,对的……没错!那那木先生,我为什么会……”
“久濑君,你先冷静下来。现在还没必要惊慌。那个怪物不会马上对你做些什么的。只要不是你主动靠近对方的话。”
开什么玩笑?就算求我也不会去靠近她啊。
“难道说那真的是……怪物……”
“你猜的没错。你看到的正是我在原稿中记述的怪物。”
“为什么……?我可什么都……”
没做过。我本想这么说却说不下去。为什么只是看过原稿的我身边会出现“那种东西”呢,我很想知道理由。在得不到任何解释的情况下面临这种不讲道理的恐怖,我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为何怪物会出现在你面前呢?关于这一点,也许可以说是我的过错。就算可以暂时地击退,也找不到完全消灭对方的办法啊。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让这篇原稿沉睡了这么长时间。”
“过错?过错是什么意思?请好好解释一下!”
我质问道,对此那那木态度暧昧地沉默下来。
“我受不了了,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
头脑一团乱,我不禁大声叫嚷起来。无处发泄的焦虑让我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好啦,你不用这么悲观。再说既然你身为我的责编,那应该知道我的作品是以真实事件作为原型才对啊。”
“我只是以为……是用写实的技巧来创作而已。”
这么回答之后,那那木似乎有些意外地苦笑了一声。
“我可不会欺骗读者。在作品上,我一直很注意公平原则。不管是故事的发展,还是怪物的记述上。”
“这个先不管了,请您快想个办法呀。再这样下去我会很危险吧?那个东西还会再来对吧?”
“正是如此。今后你会遭遇的危险也正如原稿上所写的那样。”
听到那那木以淡然的口吻说出的这番话,我全身的热气就像被一口气放光了一样,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寒意。我拉过手边的毛毯,蒙头盖了下去。
“一旦开始阅读,你就一定要坚持把这篇原稿看完。换言之,这与了解怪物息息相关。”
这是那那木经常在作品里会说的台词。真没想到会有在现实中听他说这句话的一天……
“看完我就能获救吗?只要读完了解了怪物,那个女人就不会再来了吗?”
“——那个怪物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此啊。”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那那木的声音有些阴沉。
“越是了解其存在,与怪物的距离就会越近,或者说怪物出现的间隔变得越短。也就是说,你把原稿看得越多,怪物就会越接近你。”
“怎么会这样!那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呀!”
狭窄的房间中回响着我的喊声。
要是不了解怪物就会死亡。可是越是了解的话,怪物就会越接近。这样子不管选择哪边都无路可逃。
“为什么……我会……”
我以想不到居然会出自自己口中的怨恨声音问道。
“可别误会了。我可不是为了害你才把原稿交给你的。”
那那木只是以淡漠的语气解释起来。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声音却冷静得让人烦躁。
“即便万一遭遇了怪物,你也一定能闯过去。正因为我怀着这种确信,才会把原稿交给你的。”
“诶?为什么要我……”
正当我想要追问他的真意时,电话那边的声音就突然断掉了。
“那那木老师……?喂……怎么回事……!”
我拼命地呼唤却没有回应,最后传出一阵嘈杂的噪音,电话便就这么挂断了。
“搞什么啊!”
我扔掉手机撑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凭我这贫弱的脑袋,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理解那那木那番意味深长的发言。
再继续看原稿怪物就会更加逼近。然而要是不看到最后的话,就无法获得对抗的方法。
“到底让我怎么办才好啊……”
我就这么烦恼了好一阵子,最终却还是没得出答案,于是自暴自弃地放弃思考了。我走出房间下去一楼,从冰箱里找到了雪糕杯,然后拿上勺子离开了厨房。
“——就是呀,我觉得她会不会是怀疑什么了……”
突然从母亲的卧室传出了声音。我察觉到对方有意压低了声音,于是悄悄走近门边,为了听清楚声音把隔扇稍微打开了一点,往房间里窥视了一下,发现母亲正压低声音对着手机说话。这么晚的时间,她究竟在跟谁聊电话呢?
“可是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呀。我还是有点担心……喂,透,你能过来一下吗?”
通话的对象看来是哥哥。
“嗯……这个我知道呀。不过,那孩子……古都美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心脏猛地一跳。
母亲说到我了。她怎么会这样偷偷摸摸地和哥哥谈论我呢?
如果只是因为看到我刚才的奇怪样子而不安的话,根本没必要躲在房间里偷偷打电话吧。母亲向来性格直率,有什么事应该会直接跟我说才对。那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答案很简单。母亲正在和哥哥说着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她说我好像“察觉到了”的肯定就是关于这件不能让我知道的事。不凑巧的是我以往从没对母亲和哥哥产生过任何怀疑,但自从听了刚才那些话之后,我对母亲的怀疑确实正在萌芽。
“毕竟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可能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吧……嗯,我知道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毕竟那孩子很粘父亲……”
心脏再次猛跳一下。
也许因为动摇而产生轻微的眩晕,我不由地用手扶住墙壁,就在这时,雪糕杯从另一只手上掉落了下来。
门的对面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马上捡起雪糕杯,尽可能压低脚步声爬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紧接着楼下传来拉开隔扇的声音。感觉有正窥探着这边的气息,几秒的沉默过后,隔扇就被关上了。
我安心地吐了口气,同时瘫倒在地上。
“为什么……会说起爸爸……?”
母亲和哥哥对我隐瞒着什么。看到我在浴室内的惊慌样子,母亲产生了误会。而且那是会让母亲感到不安的——和父亲有关的某些事情。
他们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呢?
我不断地询问自己,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湿着头发就直接躺在床上。身体好沉重。一股不快的睡意瞬间便支配了我。
我再也无法多想什么,很快就落入了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