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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呢?这种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我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悲哀声音,用求助的目光交替看了看那那木和里边。
“你们难道都不相信我在经历‘循环’的事情吗?”
“不对不对,我们都相信你说的话啊。”里边说。
“那么,为何事到如今还要说这种话呢?”
“不,这是……”
我怀着遭到背叛的心情说这句话,里边的表情变得更加尴尬了。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我真的身处一个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的‘循环世界’里。无论重复多少次结局都不会改变。这个永不停歇的暴风雨之夜……”
“……真的有暴风雨吗?”
那那木突然说出的这句话打断了我的发言。
“……你、你在说什么呢?”
“我是在问,现在我们所身处的这个地方,真的遭遇暴风雨了吗?”
“这还用问吗?请你看看窗外啊。现在也在下雨——”
我指着窗户,将视线转过去的瞬间,当场哑口无言。安装在大厅上面的窗户,每扇上面都没有雨水拍打。就算侧耳倾听也完全听不到丝毫的雨声。取而代之地,就只有朦胧地照亮大厅的月光。
“怎么会……这样……?”
我们因为在暴风雨之中遭遇了巴士事故,为了躲避风雨才来到了这里。让真由子从窗户逃走的时候,雨应该还在下个不停才对……
看到已经无法正确掌握事态的我,那那木极其冷静地以淡然的口吻开口说道:
“‘这个现象’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日子发生。对此一无所知的人误入这里后就会失踪,连尸体都找不到。他们就是你至今为止所见过的“闯入者',但他们并不是闯入了你所说的“时间循环'中,而是误入了让你陷人这种现象的怪物所创造出来的‘虚像世界’里了。”
时间循环……闯人者……虚像的世界……
不行。完全搞不懂。无论对方如何解释,我都无法正确理解。我的动摇变得越来越强烈。
“一切的事情都是始于你们来到这个建筑物,在这里遭遇了杀人事件。今晚我们共同经历的这场杀人剧,正是沉眠于这片土地的怪物实现了你所祈祷的愿望所造成的结果。”
“我的,愿望?”
“对,愿望。怪物接受了你的愿望,于是就创造出了这个“循环的世界',然后还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囚禁在里面。”
“你是说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都是那个怪物创造出来的幻觉吗?”
“用幻觉这个词语很难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毕竟这里是幻觉与现实作为同等存在相互混合的、相当虚实不定的暧昧世界呢。”
那那木停顿了一下,给我留出理解的时间之后,接着说下去。
“你不断地循环的这个世界,就是怪物创造出来的一个复制品之类的东西,当然你的恋人和其他乘客都不过是虚像罢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若要用什么比喻的话,就是留在记忆媒体里面的“过去景象”。而能在里面自由活动的你,就是为了改变那个'已经发生过的现实'而四处奔走。然而无论怎么摆弄“过去的景象',结局都是无法改变的。明白了吗?在这个一切都是虚构的世界里,只有灵魂存在的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对现实产生影响。”
“只有……灵魂……?”
那那木盯着茫然地复述着这句话的我,以强烈的语气断言道: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你在十八年前来到这里后就失去了音讯,最终丧命了。”
“请等一下。这样就太奇怪了。既然我已经死了的话,那在这里的我又是什么人?该不会你想说我是幽灵吧?”
我只是开玩笑地说出这句话,然而那那木却没有否定。
“幽灵,灵魂,魂魄。虽然有很多称呼方式,不过就是这类东西吧。”
“怎么可能?太离谱了。因为我……”
虽然我一味地否定,但同时心脏也莫名地悸动不止,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地皱起眉头。
“你不会相信也是正常的。不过我所说的都是事实。要不,你还是自己亲眼确认一下吧。”
那那木这么说着,用手指着我。不,正确来说是指着被我塞进裤袋里的文库本。
“通常书籍最后的内页上会印有发行年月日的。”
是说让我看看那里吧。我取出文库本翻页,确认那那木所说的内页上的内容。看到印在上面的初版发行日期之后,我哑口无言。
正如那那木所说,从我所认识的“现在”来看,上面印着的是十八年后的西历日期。
“啊……呜……啊……”
心脏狂跳不止。我发出不成言语的声音抬起头,那那木和里边都以相当怪异的冷静表情凝视着我。
难道,你们……都知道吗?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幽灵……
“——啊啊,你说得对。”
那那木爽快地承认了。我顿时感到浑身无力,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身旁的真由子以不安的眼神仰望着我。
“我们全都知道。十八年前,你们来到这个建筑物后失踪,以及以此事为开端,开始发生来到这里的人就此行踪不明的奇怪现象,这些都是我们事前就知道的情报。因此当初次见到你时,我和里边都被吓了一跳。毕竟自称天田耕平的幽灵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还说出自己陷入‘时间循环’这种话来。”
那那木像是沉醉于自己的发言中一样脸上露出笑容。
遭遇怪物对他来说可谓无上的喜悦。他是因为看到了我,才得到了这个地方存在怪物的确证吧。
“不过,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假装相信我的话呢?难道是想看我笑话吗?”
我用强硬的语气质问道,那那木像是觉得很意外地耸了耸肩。
“别说傻话了。我可没闲工夫干这种事。我不是假装,而是真的相信。无论是你身处“循环世界',并深信那是“时间循环',还是为了拯救其他乘客们而四处奔走,所有这些我都相信。我和里边会跟你一起行动、问你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是为了把握你对自己所处的状况有多少程度的理解。在某种意义来说,我们可比你更清楚你自己所身处的状况呢。”
“……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提出了在意的问题,那那木略微苦笑道:
“我的目的正如我所说过的,就是搜集怪异故事啊。至于这位里边,就是想要通过解决失踪事件来向警察上层的那些人邀功罢了。”
“喂,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吗!”
那那木哼了一声,没去理会出言反驳的里边。
“事实上就是别有用心吧。别装成一副好人的样子好吗?”
“你才是,难得收到书迷来信所以高兴到飘飘然了吧。说想要调查事件也是,其实只是为了在粉丝面前耍帅才对吧。”
听到里边这句反击,那那木一脸就像被说中了痛处的表情移开了视线。
“那封粉丝信是真由子写的吗?”
我没理会听到这句话惊呼了一声的真由子,探出身体问道。对此那那木轻轻举起手,做了个意指让我冷静下来的手势。
“你说得对。皆濑真由子——啊啊,不好意思。就你来看是‘十八年后的皆濑真由子’,她是我的书迷。她在粉丝来信上写下了自己过去经历过的凄惨事件。”
说到书迷、粉丝这些字眼时,那那木说得特别大声。不过现在可不是针对这一点吐槽的时候。我把脑袋多余的想法赶走,让注意力都放在那那木所说的话上。
“十八年前的皆濑真由子在这个地方经历了惨剧,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从山上下来了。警方接到她的通报闯入了这个建筑物,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尸体。发生事故的巴士还留在原地,乘客们的行李也都放在二楼的房间里。而且现场还留下了大量的血迹,但就只有尸体怎么都找不到。结果她的证言并没有被接受,乘客们至今仍然被当作失踪来处理。”
那那木说到这里,瞥了依然搞不清状况的真由子一眼。
“看到来信之后,我便马上联络了她。在电话上听她说了详细情况之后,我便对那些失踪者和人宝教的情况调查了一下。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得知了教祖的尸骸至今仍未发现。然后我就确信了。那个在过去被人宝教作为神明来崇拜的存在,因某种理由而再次开始了活动,还引发了如今这种奇怪的现象。”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兴奋心情吧,那那木这时从嘴里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转身面对真由子,慢慢抓住了她的肩膀。
“是真的吗,真由子,你真的成功逃离了这里吧?”
“我……那个……”
真由子一脸像是被狐狸迷惑了的表情露出惊恐的目光,满脸困惑的样子。
“没用的。我刚才也说过了,除了你以外这里所有乘客都是假的——换言之就是虚像。你眼前的恋人也不是现实存在的皆濑真由子。”
“但这不就是真由子吗?她好好地在这里……也能触碰得到……”
那那木并没有否定我的反驳,只是一副了解一切的表情点了点头。
“当然。她能够说话,声音也是她本来的声音。肯定的吧。毕竟她是从本体复制出来的虚像。”
还打算继续反驳的我,在那那木这番话中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不由地退缩起来。
幻觉……复制……虚像……
这怎么可能?我如此在内心说服自己,凝视眼前的真由子。柔顺的黑发、白皙通透的肌肤和美丽的双眼、一笑起来就会露出的虎牙、柔弱的肩膀触感——
怎么可能都是假的?我想如此大喊出声,但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这个事实。眼前这个无论怎么看都是真由子的人,其实只是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过去的幻象,我已经逐渐接受了。不是出于什么理由,而是本能如此告知了我。
“皆濑真由子是这么对我说的。要是发现你——天田耕平的灵魂在这里徘徊的话,请替我传达这句话。‘我过得很好。而且我们的孩子也已经健康地长大了。’”
“我们的孩子?”
我艰难地开口问道,看着真由子。她轻轻地躲开了我的视线,然后有点不安地把手贴在自己的下腹上,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一个一个的动作,都印证了那那木所说的并非谎言。
“——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啊?”
“我一直都说不出口……”
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真由子痛苦地垂下目光。
“我们在这一年间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吗?所以我很担心当天田君知道这个孩子之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看着一脸痛苦地逐字逐句说出这番话的真由子,我怎么都难以认为她会是虚假的。不对,实际上就算眼前的她只是个虚像,如果她真的是从十八年前来到这里的真由子“复制”出来的话,那从她口中所说出的言语,无疑是属于当时的她才对。要不是这样的话,在多达十八次的循环中,我是不可能察觉不出她的真面目的。
“我知道我们变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若狭君和绘里子对吧。我不认为当时天田君的选择是错误的。不过,我还是为此感到痛苦,一直责备着自己。当得知怀上了这个孩子时,我真的很苦恼,就是觉得只有我们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真的好吗?不过,后来我发现这是错误的。他们两个肯定都不希望我们这样一直痛苦下去。对不对?”
我说不出话来。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打算通过慰灵祭来断绝这个烦恼。只要诀别痛苦的回忆,一直踌躇不前的我们应该就能往前迈进了。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这就是我的想法。”
一滴泪水顺着真由子的脸颊落下。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抱住了她。
这时我终于理解到一直以来和她之间会散发那种尴尬气氛的真正原因。真由子一直都感到不安,独自承受痛苦。自从那场火灾以来,我就只顾一味责备自己,根本没有顾及到她的心情。非但如此,我甚至还怪责真由子为何那时没有阻止自己做出那种无情的选择。
“你没必要道歉。是我……是我……的错……”
我紧紧地抱着她,她也以同样的力道紧紧地挽着我的后背。
我用全身感受着她那无法用虚幻等等词语来解释的体温。
“——虽然我无意打扰两位,不过也该好好地告诉他才行吧。”
那那木如此说道,视线笔直地看着明彦。至于明彦,他原先渗透着动摇的表情变得僵硬,一脸困惑的样子。
“你们的孩子今年十七岁,正好是和明彦相当的年龄。那么明彦君,你是为何而来这里的呢?”
“我是……来找父亲……”
“呼唔,既然如此,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吧?”
被这么一问,明彦点了点头。
“喂,那那木,难道说,这孩子就是他们两个的……?
那那木瞥了忍不住插口的里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已经没必要隐瞒了吧,要是有想说的话,我建议还是趁现在说出来比较好。”
“我……那个……”
明彦一脸害怕着什么的表情,抬头仰视着我。
“你是我们的孩子?”
被我这么一问,明彦苦恼地移开了目光,但很快又像放弃了一样垂下肩膀,轻轻点了点头。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确实很惊讶,但我却出乎预料地轻易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先前真由子和明彦在二楼的房间谈论父亲的话题时,两人之间弥漫的那种奇妙的气氛——即便没有详言细语,也能彼此理解对方的样子。
我靠近明彦,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都长这么大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明彦起初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久后便流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为何我都没注意到呢?明彦的脸上依稀带有真由子的模样。不对,能察觉到才是荒唐无稽吧。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在他身上感觉到什么。如果说是对未曾谋面的儿子所产生的共感,那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不是基于什么理由,而是内心感觉到他就是自己儿子。就是这样了。
我用力地抱住泪流满脸的明彦肩膀,回头望着那那木。
“为什么没有马上告诉我呢?”
“马上跟你说的话,你也不会相信吧?你自己不也是一直对来到这里的闯入者说出真相,他们都不相信你,只能独自承受痛苦吗?你也因此变得难以相信自己以外的人了。所以才需要伺机行动。而且,我觉得这样的话能和怪物相遇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我把你当成诱饵了。关于这一点,你就算恨我也无妨。”
那那木苦笑起来,挠了挠鼻子。
“怎么会,哪有恨不恨的——”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突然有个疑问。
“请等一下。从窗户出去之后,真由子都会发出一声惨叫。我还以为她肯定是受到袭击了……”
对于这件事,那那木似乎也早已准备好答案了。
“关于这一点,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那那木这么说着,这次把视线投向蹲在墙边的大岛。受到大家注目的大岛肩膀哆嗦了一下,慢慢直起腰来。
“那个人知道些什么吗?”
那那木没有回答。至于大岛则是一边轻轻地摇着头,一边提心吊胆地把双手交握在胸前。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那木以焦躁的语气开口。
“为了解释这一点,我得先告诉各位一个事实,那个袭击你们的杀人犯就是米山美佐。”
听到这句出乎预料的话,我和真由子一齐倒抽了一口气。
“请等一下,这样太奇怪了。她可是和辻井先生一起死在入口大厅里的啊。那那木先生也看过她的尸体吧?”
“我确实看过,但那是不是尸体就值得怀疑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有死吗?”
那那木挽起手臂,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她受了濒死的重伤,任谁看来都没救了,但米山美佐并没有死。她从假死状态中醒了过来,走的是和我们不同的逃脱路线。我想应该就是通往别馆那扇门旁边的置物间吧。因为那个房间的窗户没有格子呢。”
明彦和大岛曾经待过的那个置物间。确实这么想的话就说得通了。可是,为什么报道上会说只有真由子一个生还呢?根据那那木的说法,米山美佐应该也被当作失踪来处理的。
“你每次都会听到皆濑真由子发出的尖叫,恐怕也是与此有关。从窗户逃出去的皆濑真由子,应该是正好碰上了浑身是血的米山美佐吧。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来山美佐应该是这么嘱咐了你的恋人——“千万别把我还活着的事情告诉别人'。然后皆濑真由子就照她的话去做了。”
当事人真由子一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歪了歪头。当然的吧。毕竟那那木口中的真由子,和眼前在这里的真由子是不同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真由子会替她保密呢?根本没这种必要吧。”
“要是对方说这是让你活下来的条件,那就只能照办了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你的恋人看到米山美佐时,应该就察觉到她就是凶手了吧。要是说出去的话自己就会是下一个目标了,稍有不慎还可能会让孩子置身于危险之中。因为不想往后的人生都要过着逃避杀人犯的生活,所以她才决定保守秘密吧。”
“关于这件事,真由子没有说过些什么吗?”
那那木摇了摇头。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事前没有得到过什么情报的样子。这也证明了他是凭自己的思考得出这个结论的。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再次为那那木那敏锐的洞察力而惊叹不已。
“你为什么会知道呢?应该没有时间确认米山小姐是否还活着吧。”
“是没有时间啊。而且我们看到的还是怪物创造出来的虚像,就算把脉也未必能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你为何能断言米山小姐就是凶手啊?辻井先生不也有是凶手的可能吗?”
我这么问道,于是那那木指着自己的左腕从手腕往上十五公分的地方说:
“是火伤的痕迹。倒在入口大厅的米山小姐左腕上有一道这样的伤痕。平时她应该是用袖子遮起来的吧,可能是因为什么情况而掀起来了。”
“那个火伤怎么了吗?”
那那木从我身上移开视线,看向陷入了恐慌状态的大岛。
“她的手腕上也有同样的伤痕。刚才我在地下通道把她扶起来时留意到了。我马上恍然大悟,理解她自从来到这个建筑物后就一直担惊受怕的原因了。”
那那木充满感慨地说着,观察着大岛的脸色问道:
“你很害怕吧?毕竟自己杀死的人以十八年前相同的样子在馆内走来走去,而且自己犯下的罪行还在不断地重演。你应该马上就发觉了吧,意识到自己闯入的是一个完美地重现过去那个夜晚的世界。”
大岛抱着头,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些什么,但听起来就只是意义不明的单词罗列。
“那么,她就是十八年后的米山美佐吗?”
听到我这么问,那那木用力点了点头。
“我……我……我……对不……”
大岛——不对,米山美佐膝盖撑地,胡乱抓着那头已经半白的头发趴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她没有反驳那那木的发言、还在不停地道歉的样子,正是她承认自己是杀害乘客们的凶手的最好证明。
“为什么你要把他们——”
这句话刚说出口时,我感觉地板剧烈地晃动起来。身处众人都闭口不语、如水面般的寂静中,能感受到一股寒气正顺着背脊爬升上来。我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向深处的祭坛,发现那尊蠢动着八只手臂的神像全身开始抖动起来。
“实在遗憾,看来现在不是能慢慢讨论的时候呢。”
至今为止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失冷静的那那木,声音之中少有地混有紧张之意。而相对地,浮现在他那侧脸上的依然是那种无畏的笑容。
“仔细看清楚了。那就是柴仓泰元以大量的牺牲换来的、最后还把自己吸了进去的异形之神。”
那那木的语气格外激动。就像呼应了他的话一样,神像抬起从莲花形状的台座上挣脱起来的腿,往前踏出了一步。另一只腿也发出“吱吱吱”的清脆声响,同样从台座上挣脱出来往前迈步。原本平稳的表情突然一变,神像正瞪着充血的巨大眼睛盯着我们。
“喂,骗人的吧。那东西在动吗?真的动起来了,那那木!”
里边慌声说道,真由子也发出尖叫。刚才陷入恐慌状态、乱抓着地板的美佐一马当先地跑走,冲向了铁门。就在她往铁门伸出手的那瞬间,铁门便发出刺耳的声音打开了。
“咦呀啊啊啊啊!”
从破开的铁门中探出头的木像,就像被美佐的惊呼声唤来一样入侵了大厅。木像那变得漆黑的木头双腿以歪七扭八的动作踏在地板上,并伸出那土黄色的人类手臂。在木像入侵进来的同时,大厅里又弥漫起那股甜腻的、让人作呕的气味,并开始响起既非低语也非呻吟的念佛声。
“讨厌,讨厌……怎么办……!”
“真由子,冷静一点。没事的。”
为了让慌乱的真由子冷静下来,我故意加强了语气。她紧握着我的手非常冰冷,颤抖得不行。
“从那里的窗户出去。和明彦君一起,快!”
“可是,天田君……”
我阻止了还想说些什么的真由子,推着她的背,强行让她站到架子上,然后把她往窗户外面推。
“要是那那木先生所言属实,那你一定可以得救的。所以你要头也别回地离开这里。下山去找人求救吧。”
“天田君,等一下……你也一起……”
“不行的。我去不了。我肯定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我朝着那那木回过头,只见他皱起眉头,以生硬的动作垂下了视线。
“怎么会……”
真由子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哭腔之中颤抖。
“来,赶快走吧。”
“等下,不要,天田君——”
“——赶快走啊!”
我边把紧紧抓住窗框不放的真由子推到外面边大喊道。滚落到中庭里的真由子还在不断呼喊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没有回应。
——你要活着离开这里。然后我……
再次体验已经重复了十八次的与真由子的离别,每次我都会感到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不过唯有这一次,我在内心告诉自己,这次的离别跟以往那些虚幻的离别是不一样的。要是那那木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那她就会得救了。她会平安地活下来,然后生下明彦,把他抚养长大。光是想到这样,我就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来,下一个是你。赶快逃到外面。”
“……爸爸。”
明彦好像想说些什么地抓住我的手腕。与此同时,我内心也洋溢出强烈的感情。这和对真由子的感情有些许不同,我清晰地理解到自己内心也对他怀着强烈的依恋。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不过,这样会让他身陷危险,所以我不能被感情摆布。我在内心如此说服自己,依依不舍地再次摸了摸明彦的脑袋,开口说道:
“就这样道别,好吗?妈妈就拜托你照顾了。”
“……嗯,爸爸。”
明彦的声音颤抖着,但还是以坚强的语气答应了我。月光反射在他的泪痕上,闪烁着光辉。就在我准备把明彦推出窗外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
“等一下,这个……”
明彦从口袋里取出来的是刚才在地下通道发现的肮脏金刚铃。
“这是……”
“肯定会有用的。”
明彦以确信的语气这么说道,露出了笑容。被他那就像在说“相信我吧”的表情所感染,我老实地收了下来。
“再见了,爸爸。”
说完这句话后,明彦便跨过窗框爬进了中庭里。确认了真由子和明彦都逃出去之后,大厅内便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我失去平衡从架子上摔落下来。
“咦呀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仔细一看,只见美佐正被几尊木像压在地板上,双手双脚、全身都被压制住了。站在美佐旁边的木像,高高地举起手上的剑。
“不要……救救我……咦啊啊啊啊啊啊!”
一部分腐烂的皮肤剥落了下来的人类手臂,毫不留情地把剑挥落下来。伴随着“嚓”的一声闷响,美佐的右腕被切落了下来。
更加凄绝的叫声在大厅内回响,鲜血把围在她身边的木像都染得一片通红。
“唔咕……噫……咕咕……”
她似乎因疼痛和出血陷入了休克状态。美佐虽然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发出呻吟,但眼睛之中却依然带有对生存的强烈执着。然而木像却似乎对她求饶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淡然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接连挥剑的木像依次地将她的右脚和左脚砍落。失去了膝盖以下的部位,喷出大量鲜血的美佐从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让愣在原地的我都为之颤抖不已。
“可恶,给我住手啊!”
里边愤怒地大喊起来,往木像扑去。他迅速从腰带上拔出了特制的警棍,往身旁的木像头部挥落下去。伴随一阵清脆的声音,木像的头部被轻易地粉碎了。
“喂,怎么回事啊这种触感?根本不堪一击啊。”
里边惊讶地呢喃道,来回比对着警棍和被粉碎的木像头部。失去头部的木像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用沾满鲜血的木像手臂和土黄色的人类手臂抓起了里边,用力把他扔了出去。
“呜噢噢!”
随着口中发出的呻吟声,里边的身体被砸在了数米距离外的柱子上,然后摔落下来。
“好疼……可恶……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里边痛苦地恶骂了一句,然后激烈地咳嗽起来倒伏在地。在这期间,木像再次挥落利剑,把美佐剩下的左腕也砍落下来。
到了这时,她已经连惨叫声都发不出了。木像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把砍落的手腕捡起来,从手腕上滴落的鲜血把木像的脸、身体、脚边的地板都染红了。
“救救……救……救……”
即便如此,美佐却依然活着。应该说是半死不活吧。从她那半张的嘴里不停地发出“救救我,我不想死”诸如此类像诅咒般的话语,这些声音和木像发出的低语声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让人怀疑自己眼睛的可怕光景依然没有结束。举起美佐手臂的木像不知想干什么,居然抓住长在自己背部的手臂,硬生生地扯了下来。破碎的木片散落一地,被扔落下来的木像手臂在地板上滚动着。
然后木像把美佐的手腕贴在刚才扯落下来的手腕断面上,用力地推挤起来。皮肤和肉被压烂,发出“噗滋”的声音,鲜血四散。听到骨头和木头碰撞挤压的声音那瞬间,我不堪忍耐地别开目光。
“真是……太惨了……”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我感到反胃,慌忙用手捂住嘴巴。唯独这个时候我很想知道旁边的那那木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其他三尊木像也把其余的手脚捡起来,缺了手臂的就接上手臂,腿不是人腿的话就直接扯断,把白皙纤细的脚“移植”上去。
在这幅无法以笔墨来形容的光景面前,我完全被震住了,就像被冻结了一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那那木。我姑且问一下,我们不用逃跑吗?”
里边手撑在地板上想要站起身,但受到的伤害看来比想象中要大,双脚完全使不上力。他以半躺的姿势瞪着木像,刚毅的脸上浮现出显然的焦虑之色。
“逃跑?”
那那木一脸意外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里边。这下终于能与怪物面对面了。而且,虽说是人造的,但对方好歹还是‘神明’。我怎么能从这里逃跑呢?”
“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里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苦笑着说道。而另一边那那木从木像们身上移开视线,紧紧盯着正从后方逼近的神像。
“而且啊。你们好像都忘了,我说过这个怪物的领域并不限于白无馆。只要没有离开这个建筑物的周边,或者说这个山林的附近一带,我们就根本无处可逃啊。”
那那木至今说话的语气中都不曾出现过感情起伏。然而如今他的侧脸上,却显然地浮现出至今从来没有显露过的焦虑之色。
2
“——那那木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才好?要是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的话……”
“毫无疑问我们都会成为怪物的饵食吧。虽然昔日被作为神明崇拜,但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慈悲之心呢。”
退路被堵塞,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凄惨地死去的美佐亡骸就算不愿意去看也会进入视野。我强行转过眼去,再次走到那那木身旁。
“我早就已经死了,不过那那木先生和里边先生还活着的吧?那么就得想个办法才行。”
“呼唔,我也是很想找到办法啊,可是我们没有这种手段。毕竟对方也不是能用道理来说服的对象,而且看起来也不具有能被说服的良知呢。”
看到以下巴指了指那几尊木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么说着的那那木,让我越来越焦躁不已。我不再掩饰自己的焦虑,用强烈的语气开口。
“那么,难道就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吗?就没什么方法可以击退那些家伙——”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我还想提出反驳,却被那那木毅然地阻止了。他那让人联想到猛禽般的凌厉目光贯穿了我。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所面对的是名副其实的神,和那些幽灵妖怪之类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脆弱的人类要怎么对抗这样的对手呢?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求宽恕、衷心祈祷,颤抖着等待神明的怒火平息下来。”
看着那那木这副高谈阔论的样子,我只能半张着嘴巴愣在那里。
无论面对木像把美佐血祭的光景,还是面对以迟钝的脚步紧迫而来的神像压倒性的威压,那那木也绝不会乱了阵脚,我本以为他能这样是因为知道镇压这些怪物的方法。不过我错了。我从根本上就搞错了。那那木从一开始就不是以消灭怪物为目的。他只是想要确认怪物的存在,并且了解它们的起源和性质而已。当这样看到怪物的时候,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之后的事情——能否从这里生还——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那那木悠志郎这个男人,肯定就是这样的人。他辗转各地寻找怪物,亲身了解其存在。但我不认为他单纯只是为了创作作品。他不顾自己的生死,一心追求的东西,那说不定是他自己的——
“——喂喂,你的废话就说到这里够了。那那木。”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把视线投向大厅入口那里,只见正警戒着木像们的里边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终于见到梦寐以求的怪物了。这下你满足了吧?那么接下来就以活着回去作为目标吧。你下一本小说,可要把我的帅气表现好好地写出来哦。”
里边以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着,挥舞警棍往逼近而来的木像砸下去。被击中侧头部的佛像扭曲着脖子往后倒退,以笨拙的动作稳住了身体,很快就恢复了架势。
面对嘴里不停念着佛号、以怪异的动作接近而来的木像,里边一脸苦恼的表情咂了咂嘴。
“喂,有的吧?应对这个状况的方法。你这家伙总是不到最后不肯拿出手,其实还是有什么解决方法的吧。”
“呵,就你来说还挺聪明呢。”
那那木一脸意外地说着,微微苦笑起来。看到他这种反应,我反射性地质问起那那木。
“是真的吗?真的有什么方法?”
“噢,你可别误会啊。我可没有说谎。我们是不可能镇压那个怪物的,不过你却可以终结这个“循环世界'。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吧?”
——这个世界是怪物创造出来的虚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既定的,已经发生过的现实无法改变。
先前那那木说过的话闪过我的脑海。
“钥匙从一开始就在你的手上。若非如此的话,你就不可能会这样独自一人地反复经历这个夜晚。在这个世界中,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过这既非上天的安排,也非偶然的巧合,而是那个如今正对我们露出凶爪的怪物选择了你啊。”
说到这里,那那木修正了自己的发言。
“——不,用‘选择’这个表达不太正确。毕竟怪物并没有主动做过什么,只是你向怪物许愿了。”
“我?我没有做过这种事啊。”
我立马否定,这时耳边传来神像拖着脚走动的嘎吱声。每踏出一步,表面的木材就会噗嗦噗嗦地掉落,覆盖在下面的土黄色肉体便袒露出来,从那逐渐地腐烂的身体中飘散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异臭。
谁会向这种可怕的东西许愿啊?
“呼唔,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就算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也会无意识地许下了愿望。换一个说法的话,就是那天晚上具备了充分的条件。”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那木在说什么。不过在至今为止的循环之中,唯独有一件事让我有印象。
“……最初的那天晚上……那时候……”
听到我轻声地这么说道,那那木点了点头。
“看来你想起来了。你们最初在这个建筑物遇上惨剧的那个晚上,当你听到从窗户逃跑的恋人发出惨叫而深信她已经被杀死的时候,应该有在内心许下‘想要重来一次’这样的愿望。那个怪物就是听取了这个愿望。”
“那个怪物,听取了我的愿望?”
那那木不顾困惑的我,继续说下去。
“当你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神像应该正被地下通道的那些木像封印着才对。从教徒大量被杀事件发生后到你们来到这里之前,这座山上就没发生过失踪事件吧。那么为何这个怪物会苏醒呢?与此大有关系的,就是你们这些乘客遇上的杀人事件啊。”
“这也是那些怪物干的吗?”
我指着身后那些木像问道,那那木摇了摇头否定了我的话。
“你好好想想。那些怪物,应该是在重复经历这个夜晚之后才出现的。也就是说最初的杀人事件和怪物毫无关系。唯独在这个大厅取你性命的是那个神像所为。除此之外的牺牲者,都是米山美佐为了复活神明而献上的祭品啊。她应该是想以此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那那木把视线投向已经化作尸骸的美佐。
“她是出于什么理由而想让沉睡在这里的怪物苏醒,想要许下怎样的愿望现在已经无法确认了。我看多半就是想要见到死去的母亲之类的愿望吧。不过,那可不是单纯的怪物,也不是被作为真正的神明祭祀的存在。而是人宝教基于无垢的信仰,以及柴仓泰元为了实现扭曲的思想而创造出来的异形之神。说白了就是邪神啊。这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正确地实现人们的愿望呢?而证据就是,听取了天田君的愿望后,怪物创造出了让你不断重复经历这个夜晚的轮回迷宫,还精细地复制了其他乘客,甚至还创造出将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排除的木像这样的“虚幻之物”呢。”
那那木一脸厌恶地环视着周围的木像这么说道,然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以“又或者是——”这句话为开场白,继续说下去:
“得到了你这个触媒的怪物,打算以这个循环世界为诱饵来抓取新的闯入者吧。这样就能通过吸收更多的死亡——也就是污秽来恢复昔日的神性。之所以在这个建筑物里找不到牺牲者们的尸体,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怪物捕获了死者,不让他们离开啊。”
那那木带着凌厉的目光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如此断言道。
“说回正题,对于这个可怕的存在我们没什么能做的。我和里边还有你的儿子要活着从这个山上逃出去的可能性为零吧。就算从这个馆里逃出去,也不能说是安全。不过你就不同了。因为你正是能够逃离怪物的束缚、消灭这个循环世界的特异点。毕竟这个世界是因你的愿望而产生的。”
“……你是说只要我不希望的话,这个世界就会消失吗?”
“正是如此。毕竟神只有被人认识才能成为神,受人祈求才能成为神。要是没人献上信仰,神性自然就会流失。正因如此,怪物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才会让这个夜晚不断重复,以此避免和你直接接触。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这样对峙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了。第一个是,继续作为怪物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居民,反复经历这个夜晚。这种情况下,你的灵魂会在一年间沉眠。然后到了下次苏醒的时候,继续经历同样的事情。同时还要牺牲那些无辜地闯入这里的人呢。”
我咽了口唾沫,以视线催促他说下去。
“另一个是,终结这一切。这样你就能从这个循环中解放出来。”
“可是我在十八年前就死了。是这样吧?”
那那木沉默地点了点头。被解放之后我的灵魂会怎样,不用特意去问也知道了。
我会死去。名副其实地,真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想到如此我就突然恐惧起来。浑身颤抖,动也动不了。心脏狂跳不已,牙齿也在打颤。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呢?”
“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对此那那木只是沉默地皱起眉头。面对无言以对的他,我说出了一直深藏内心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
“在乌砂温泉街的火灾中,我舍弃了好友自己逃了出来。我为此而一直痛苦。我不想再有当时那种感受了,所以我才为了拯救真由子拼命地在循环的世界中努力。当然,我也不想让其他的人死去。只要我不肯放弃的话,总有一天肯定能带着大家一起平安离开这里。大家都能活着回去,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我再也说不下去,紧咬着嘴唇。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明明知道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但就是停不下来。
“——可不是徒劳无用啊。”
那那木以轻抚脸颊的微风般的语气这么说道。我不禁抬起头,只见他脸上浮现出至今为止从没见到过的温和微笑。
“只是,应该得到救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无论面对多么可怕的局面,你都在这个无处可逃的世界中拼命挣扎。即便被孤独和绝望折磨,你不也依然想要拯救我们吗?而且你还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件事肯定也是有意义的。”
以明确的语气这么说完之后,那那木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这只手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仿佛能将我和他之间存在的隔阂粉碎。
“你拯救了我们。而我能为你做的,就是将你从这个世界中解放出来,帮助你逃脱这个永远的轮回之牢。我再说一次,应该得到救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接下来就看你是否能接受了。”
——是否,要接受……
我在内心反复地思索着。只要继续选择这样的轮回之路,就能再一次见到真由子。只要背离真相,继续反复经历这个夜晚,那即便只是虚幻的世界,我还是能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可是,这种选择可能会伴随着牺牲那那木、里边以及明彦的危险。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这样了。
“那那木先生,我——”
——要终结这个轮回。
在想要这么回答的我眼前,那那木突然发出一声呻吟,大大地睁着眼睛。
“那那木!”
里边的声音大喊道。下一瞬间,温热的东西溅到我的脸上。视野被染红,眼前的那那木正缓缓地往地板上倒下。在他身后举起四只手臂之中三只人类手臂的木像,脸上充满了愤怒的表情。就在刚才从美佐身上切下来接上去的那只手臂,挥动短剑割开了那那木的脖子,被割开的伤口中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住手!混账,开什么玩笑!喂,那那木!”
木像们围在倒地的那那木身边,用力地拉扯他的手脚,里边拼命地想要阻止它们。无论是被他挥舞的警棍殴打,还是被他狠狠地脚踢,木像都顽固地不肯放开那那木。在大喊大叫着一心想要救助那那木的里边背后,新的木像逼近而来。
“里边先生!你后面——”
我虽然马上喊他,但为时已晚,里边已经被从身后袭来的般若脸木像压倒在地。木像以空洞的目光俯视着不断喊着“放开我”的里边,用两只手臂从两边压住自己的脸,直接把它压碎了。从崩溃的脸下面露出的,是有着一口獠牙的巨大嘴巴。
“咕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啊啊啊……”
被嘴巴咬住脖子的里边怪异地痉挛起来。随着一声骇人声响,里边被咬破的颈部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啊啊,怎么这样……”
在只能茫然地站着为眼前的惨剧而哀叹的我面前,那那木的四肢被扯断,里边的血肉和内脏被木像啃食着。我被这幅绝望的光景击垮,在我身后的巨大神像发出毛骨悚然的嗤笑声。
从神像身上剥落的木片散落在我头上。那副半张脸都已经剥落、露出底层腐肉的样子,已经再也称不上是神像,只是肮脏的死亡团块而已。
“啊……啊啊啊……”
我的口中再次漏出了呆滞的叫声。屠杀了那那木、啃食了里边的木像们念唱的佛号声变得更大,回响在整个大厅内。有老人的声音、年轻女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幼儿的声音。这些声音虚幻重合,变成可怕的音调意欲将我们吞噬进去。
“天田……君……”
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仰视眼前这只怪物的我,耳中突然听到了那那木的声音。我惊讶地把视线转过去,只见被丢在地板上、手脚都被扯断的那那木依然以刚才那种锐利的眼神望着我。
“那那木,先生?”
血流不止、失血的程度就算随时丧命都不奇怪的那那木,却不知为何依然不改冷静的表情,张开了嘴巴对我说话。我边为无法理解的状况而战栗,边仔细倾听那那木的话。
“没必要做什么。既然这个世界是怪物虚构而成的,那么这些木像也必然是虚像。虚像是无法对活着的人类做出这种行为的。通过幻觉让人认识到死亡,让其意识从肉体上脱离才是它们的目的。真正的我应该毫发无伤才对。”
失去四肢、浑身是血的人说出这种话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然而只要是那那木所说的话,我就会觉得并非不可能。同时我还想起来了。
第三次循环的时候,来这里试胆的三人组是在集会室的地板和一楼走廊上留下了大量血迹消失的。然而,在之后的循环中他们的血迹就完全不见了。如果说这个夜晚只是一年重复一次的话,那么只要不是被人擦掉的话,血迹应该会留下来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那些血迹也是“怪物所创造出的幻象”。
就是这么回事吧……
“——住手……已经够了!”
想到这里的那瞬间,我立马叫喊道。先前的恐惧如幻觉般消失不见,胸口之中沸腾着一股强烈的愤怒。
“听到了吗!我在这里!”
我再次扯开嗓子喊道,可是我的声音却被木像们那怪异的念佛声完全覆盖,消失无踪。
——只要不是活人的话,就根本不会理会吗?
我在内心咂了咂嘴,这时突然想起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从明彦那里拿到的金刚铃,举到眼前。然后金刚铃就像受我的意志诱发一样响起了强烈的铃声。
“铃——”完全不合时宜的清脆音色在大厅内回响。下一瞬间,神像转动起充血的赤色眼球盯视着我。正如预想的反应。金刚铃有唤起神佛注意的作用,那那木说得没错,铃声吸引了神像的注意。
“真让人高兴。你终于肯看我了。”
我这句逞强的话,声音真是颤抖得可怜。抵抗这个怪物就意味着“循环”的终结。我再也不会醒来,再也看不到真由子的脸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满足了。已经得知真由子平安无事,还见到了长大成人的儿子。
我终于能从对好友见死不救的痛苦之中解放出来了。想到这里的那瞬间,当时的光景在我的脑海内鲜明地复苏。
被崩塌的天花板堵住的房门。喊着救命的若狭和绘里子的声音。我和真由子拼命地想要把瓦砾清掉,但火势增长得太快,再怎么样也来不及了。
“——已经够了,耕平。”
听到若狭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猛然抬起头。
“快逃吧。不能让你们也赔上性命。”
这时已经听不到刚才还在惨叫着的绘里子的声音。火势越来越大,热气和烟雾充斥四周。不久后真由子也猛烈咳嗽起来,瘫倒在地上。
要是再不逃的话,我和真由子都会死在这里。一想到如此,恐惧一下涌上了心头。
“快逃吧耕平。要好好保护真由子。”
若狭再次说道。不能再有一刻犹豫。我用正想继续伸向瓦砾的手抱起真由子。
“抱歉……若狭……”
我站起身,纠结过后迈出脚步。带着她从房门前离开费了不少的劲,就在我们准备走到紧急出口那时——
“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救我!”
是若狭的声音。那是一种声嘶力竭的、仿佛要把压抑的感情全部倾泄出来,让人忍不住捂住耳朵的悲痛叫声。尽管他已经如此恐惧,却还是劝说我逃走,还说要我保护真由子。在对他心怀感谢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同等的恐惧。直面死亡、失去所有理性挣扎求生的若狭那临终的惨叫声,至今依然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抱着真由子,全神贯注地往前跑。我是害怕着求救的若狭而逃走了。结果若狭和绘里子都丧生了,尸体在烧毁的旅馆瓦砾中被发现。我向清醒过来的真由子说明了情况之后,她便失声痛哭了起来。
那一刻,我和真由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同时还萌生出某种恐怖的东西。那一定是对牺牲他人来活下去的自己怀抱的强烈厌恶感。自那以后我就被难以忍受的罪恶感折磨,片刻也忘不掉事故当时的情景。
自己这一辈子也无法从这种感情中逃脱出来了。我深信自己到死为止都只能在若狭痛苦的叫声中活下去。
就在那时,我就被囚禁在这个循环的世界里。
如今回想起来,这也许是一种天罚吧。我甚至觉得是神明在对我说,这是抛弃他们的自己理所应当要承受的折磨。因此我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已经接受了这种处境。我认为不断重复经历同样的夜晚,正是对于自己的惩罚。不过,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样的循环绝对不是什么惩罚,更不是为了取回真由子的信赖而接受的试炼。
这是一种希望。
在这个与我们毫不相关的地方,邪教的教祖所做出的可怕行为。因此而被造就的怪物囚禁的众多牺牲者。以及现在正要被加入那些牺牲者名单之中的那那木和里边,还有明彦。
我是为了拯救他们而来到这里的。我要把当时被若狭救下来的性命用在拯救他人身上。为此即便要我丑态尽露,我也要投身于这个无尽的循环世界之中。
“——该结束了吧。”
在我如此宣告的同时,神像的眼球啪地裂开流出了血泪。神像散落着大量的木片,边大大地张开着嘴巴边发出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叫声,朝我伸出手来。
“我不会再向你祈愿了。‘循环’我已经受够了。”
我再次摇动金刚铃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拖着长长余音的音色鸣响的那瞬间,围在那那木和里边周围的木像便被火焰包围,下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以此为开端,就像蜡烛被吹熄了一样,木像接连地消失。刚才还在那里的那那木的身体以及那些被扯断的手脚、被啃食到化为肉片的里边的身体,以及大量散落在地的血液都消失了。
于是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以及对峙的神像。神像不断地发出呻吟声,胡乱地挥舞着八只手臂。每当神像的手臂碰到墙壁或天花板,这些手臂就会扑簌扑簌地粉碎,掉落在地板上。神像口中发出的痛苦叫声,强烈地撼动着周围的空气。
——神只有被人认识才能成为神,受人祈求才能成为神。
那那木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闪过。
我笔直凝视着眼前的丑恶存在,不禁露出了微笑。
“不会再有人向你祈求了。神明游戏到此为止。”
神像的全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溃,散发出让人窒息的腐臭。从中袒露出来的是一团包围着光芒的肉块,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面爬出来。从撕裂的肉块裂口之中流出了焦油般的漆黑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然后从流出了液体之后的裂口中爬出来的是无数的人骨群。滴着红黑色的鲜血、身上各处贴着肉片的大量骸骨正相互纠缠地蠢动着。
并且,那东西就在肉块的中心,被骸骨群包围的正中间。犹如冥想中的僧侣一般以打坐的姿势将手搭在膝盖上的赤色尸骸,正以洞穴般的眼窝深处那双血色的眼球凝视着我。
——柴仓……泰元……
我直觉地理解到这副尸骸正是昔日的人宝教教祖。丑陋腐烂、被囚禁在神像中的尸骸们发出的诅咒叫声响彻整个大厅。这种与刚才的念佛声不可同日而语的恐怖叫声,让我持着金刚铃的手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被自己所创造的怪物囚禁、自己也成为了怪物一部分的教祖尸骸推开了周围的骸骨们,想要抓住我而伸出了那只没有血肉的手臂,伴随着让人忍不住惨叫出声的、不堪入耳的凄绝叫声。
从正面承受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污秽之物发出的呐喊,我只能勉强地维持着清醒。只要稍有大意就会被吸进去吧。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样的危险,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
然后,摇起最后一次的金刚铃。响彻四周的铃声与柴仓泰元的临终惨叫重合在一起,强烈地撼动着周围的空气。
就在我以为要被赤色尸骸的指尖抓到的那瞬间,不知从何处射来了一道炫目的光芒,将我和异形一起包围了进去——
3
“喂,天田君。”
温柔的叫唤声让我醒了过来。
“……真由子?”
真由子皱着眉头,一脸担心地望着坐在座椅上打起瞌睡的我。
“看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没事吗?”
是做噩梦了吗,真由子接着问道,噗哧地笑了起来。
“梦……?”
我直起腰环视四周。熟悉的巴士车内,车上的乘客们。确认过这些东西之后,我把视线转回真由子身上。
难道我还要继续经历那个让人厌恶的夜晚吗……
我怀着胸中就像被塞满了泥水一样苦闷的感觉坐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到在窗外流淌的景色时,不禁倒抽一口气。
一望无际的群青色天空展现在我的眼前。巴士依然行驶在山道上,但并没有遭遇暴风雨,整个视野中都是青翠色的叶子。
“为什么……会这样……”
看了看隔着通道另一边的窗户,越过桥梁栏杆的另一头可以看到陡峭的悬崖和广阔的大海,以及正从水平线上升起的朝阳。
——到底怎么回事……我究竟……
我边在心中自问,边在脑内回想着先前的事情。我在那个地下大厅在和那那木一起目击到那个怪物,然后……然后呢……?
“——没事了。已经都结束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我把僵住的脸转向真由子。
“很难受对吧。天田君。”
真由子以温柔的慰劳语气这么对我说道。她那大大的瞳孔中浮现出泪水,一副难以忍受下去的样子垂下目光。
“你一直想要拯救我对吧。不止是我,还有这个孩子。”
真由子这么说着,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以被眼泪浸湿的瞳孔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真的好高兴。多亏有你的保护,我和这孩子才能活下来。这孩子以后也会健康地成长起来的。”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点头,感动不已地用力抱住了真由子。
“抱歉……没能陪在你的身边。让你一个人独自难过……我……我……”
“不用道歉。我才是,在你痛苦的时候不能陪在你的身边。若狭君和绘里子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却一直表现出那种责备你的态度。”
我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痛苦的可不只是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却还是说不出口。没有好好地陪在你身边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真由子……真由子……”
真由子温柔地抱住了只能不停叫着她的名字、连好好地说话都做不到的我。被她温暖的体温包围着,我自觉漫长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
从大海的另一边探出头来的太阳,耀目的光线照射在我们身上。
“喂,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真由子牵起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腹部上。那如花朵绽放般的微笑填满了我的心灵。
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到底对神明许下怎样的愿望。
对。我并不是祈求再来一次,而是——
“我想再一次见到真由子的笑容。”
这才是我的愿望。只是微不足道的愿望。不过我在再次看到她衷心的笑容之前还不想死。我无法割舍这份依恋。
想要再次见到害羞地笑着的真由子。
——真是个糟糕的夜晚。不过,这种结束方式还不坏。
“是啊。名字就叫——”
我把手贴在真由子的腹部上,我们边确认着彼此的体温边相视而笑,温和的阳光把我们包围进去—
4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里边发出惊叫声弹跳了起来。
“……啊,奇怪?”
他在坚硬的地板上撑起身,环视四周,那些可憎的木像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手贴在脖子上,然后检查全身上下,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大厅的入口也没有被破坏,地板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唯独在腐烂的祭坛深处,那尊巨大的神像依然和以前一样耸立在那里。
就跟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大厅只是被一片寂静包围着。
“到底怎么回事……?”
拜躺倒在肮脏的地板上所赐,全身都沾满了尘埃。他一边用手拍着灰尘一边站起身来,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
“终于醒了啊。我还想多看看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呢。”
“那那木!你没事吗?”
靠在墙上抽着烟、脸上浮现出浅笑的那那木一副装傻的样子歪了歪头。
“呼唔,你在说什么呢?”
“还问说什么……你刚才……不是被那些家伙……”
里边摇摇晃晃地走近那那木。就在刚才这个男人被那些怪物残忍地撕开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可是,这样子面对着自己的那那木却和自己同样,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看到他这一副若无其事地吐着紫烟的样子,里边有种好像被狐狸迷惑了的感觉。
“真的没事吗?喂,你是真的没事吧?”
“喂,住手。别随便碰我。”
那那木一脸厌恶地拨开里边战战兢兢地伸过来的手,把烟头塞进了便携烟灰缸里。
“别一副睡蒙的样子了,快醒一醒,然后做好刑警的本分去检查尸体如何?”
那那木以嫌弃的口吻这么说着,以视线指了指米山美佐的尸骸。
“啊……诶?”
按照他说的把手电筒光线照向美佐的那瞬间,里边发出一声呆滞的声音。本应在自己的面前被那些丑恶的木像大卸八块的米山美佐,不知为何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喂,那那木,告诉我啊。我们是做梦了吗?”
“哼,怎么可能是梦?我们今晚的所见所闻都是现实。”
那那木以严肃的语气开始进行说明。
“被囚禁在无尽的轮回圆环中的天田耕平,以他的记忆为基础创造出的乘客们,以及想要排除我们而袭来的木像,都是只存在于循环世界中的虚像罢了。因为只是虚像,所以无法直接危害到我们这样的活人。”
“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没有醒过来呢?”
虽然他这么反问,但里边并没有打算否定那那木的发言。毕竟理应被咬断了脖子的自己、被扯断双手双脚的那那木都这样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了,所以那那木的解释大概是正确的吧。不过,若是说那些烙印在眼内的可怕景象全都是幻觉的话,也很难让人轻易地接受。
“确实她在我们面前凄惨地死去了,不过那时现实中的她还是活着的。至少肉体上并没有损伤。真正夺去她性命的是将虚像制造的行为认知为现实的、她自身的意识啊。因为她深信梦境就是现实,在自己已经被杀的强烈暗示之下导致她的精神——或者说是灵魂接受了死亡。至今为止那些闯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
那那木从已经化作尸骸的美佐身上移开视线,往耸立在祭坛深处的异形神像走去。
“利用这种方法,收集更多污秽的怪物——不对,是昔日的神明,因为天田耕平撤回了愿望而结束了任务。失去了从山谷村落的人们身上收集的信仰、被柴仓泰元改造成邪恶的存在之后,被封印在此地的异形之神,因为米山美佐所献上的杀人污秽而再次苏醒。然后,通过听取天田耕平的愿望而取回了神性。”
“会把天田囚禁在循环的世界里,也是为了让自己继续作为神明存在吗?”
对于里边这个问题,那那木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也是可以这么解释吧。神在想什么、会如何行动,作为一介凡人的我是不可能想象得到的。不过,神明也许意外地单纯而且随意。为了保持自己的存在意义而一直实现他人的愿望,某种意义上不是比人类更像是人类吗?”
“就这么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啊。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啊?这种东西真的是神明吗?”
并肩站在那那木旁边、怀着复杂的心情仰视着“昔日之神”的里边,因内心涌现出的厌恶感而皱起眉头。
“再怎么说是神明,对这种视人命如粪土的家伙合掌参拜也太奇怪了吧。神啊佛啊之类的,应该会更加慈悲为怀才对吧。”
“可不能这么断定啊。自古以来,名为神的存在未必一定是守护和指引人类的。倒不如说是正相反。正因为人们恐惧神明,才必须要正确地祭祀。祭祀祟神便能消灾解难。也就是说人们是出于恐惧心而崇拜神明、向神明奉纳的。然而随着时代发展人们的信仰心变得淡薄,神明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遗忘了。既然人们不再认识神,那神便不再是神。失去神性就是这么回事了。”
那那木歇了口气之后,把手伸向神像。
“谁都会害怕自己的存在被人遗忘。无论生者还是死者这点都是不变的。或许就连神明也一样也说不定。”
在自言自语地说着的那那木用手碰到神像身上某部分的那瞬间,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神像的脸上和身体中大量的木片剥落了下来。然后神像的内部渐渐袒露了出来,从侧腹那里滚落出像是人类的白骨。而且不是一具两具,而是大量的人骨。
“喂喂,该不会这些都是被当作祭品的人类骨头吧?”
俯视着扬起尘埃掉落下来的白骨,里边苦闷地说道。
“其中也有作为‘祭人’的平方白舟,以及柴仓泰元的遗骨吧。而且——”
那那木在堆积如山的骨头旁边蹲下。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能看到一具身上依然穿着衣服的、看上去比较新的白骨。要是正如教祖的手记所记载的那样,他们是被塞入神像内部的话,让人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是这十八年间失踪的人们的遗骨吧。虽然不愿想象是基于怎样的原理,不过这个神像就是通过吸收他们的尸体来储积污秽的。失踪者的尸体会找不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天田耕平的遗骨也在这里面吗?”
“啊啊,恐怕就是了。”
以有点低落的声音回答之后,那那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去,从堆积如山的骨头中抓起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碎片。
“这是?”
“神的材料……不,是昔日被作为神明受这片土地的人们崇拜的神体本尊的碎片。原本应该是铜镜之类的吧。”
那那木将手上的碎片展示了出来。这块原本似乎是圆形物体的碎片,看上去就像被切出来的披萨一样。镜子的背面刻着复杂的图案,被月光照射着的镜面释放出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奇妙光辉。
“这只是我的猜测,昔日山谷的村落仍然存在的时候,他们所崇拜的神,应该是来访神之类的吧。”
“来访神?”
“东北地区大多称作生剥鬼或Suneka(スネカ)、泼水(水かぶり),在冲绳则叫Pantou(パーントゥ)或者理想乡(ニライカナイ),这些既是神名,同时也意指海的另一边的异世界。他们都被视为一年一度在固定的时期造访人世的神。人们会向这些神明祈求无病无灾、五谷丰收,并以独特的祝祭方式来迎接神明。”
——一年一度,固定的时期……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里边感到莫名地在意。
“虽然柴仓泰元创造的异形之神,其真正的姿态如今已经无法查证,不过鉴于天田耕平会一年一度在固定的日子重复经历那个晚上这一点,性质确实非常相似。这样大致可以解释得通,他为何会被这样囚禁在循环的世界里。”
听着那那木这番话,面对着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白骨,此时里边感受到的更多是凄凉而不是恶心。他对只是共同行动了一晚的天田耕平有种莫名的怀念,同时也对他终于可以从无尽的痛苦之中解放出来而感到安心。他再也不用经历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了。想必他现在肯定正和恋人以及儿子一起快乐地生活在梦幻的世界里吧。
想象起这个景象,里边露出了微笑。
“话说回来,柴仓泰元真是创造了个不得了的神啊。而且,连他自己都被对方囚禁了进去,所谓的自作自受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同感。不过,要称作神明也未免太过丑恶了。”
那那木耸了耸肩,苦笑着说道。
“不管怎样,辛苦还是有了回报。拜此所赐我得到确信了。”
“确信?什么呢?”
“就是柴仓泰元确实是个利用众多无辜之人创造怪物的危险男人。他传播的邪恶教义和思想很可能现在也被某些人继承了下来。这就是我认为人宝教非常危险的最大原因。进行志愿者活动之类的,也不过是为了隐藏本性的伪装罢了。”
里边突然想起那那木昔日曾在人宝教支部遭遇过怪物这件事。虽然光听那那木的话了解不到详细情况,但据说这是一起造成了大量牺牲者的凄惨事件。若说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宝教想要自创出“人工的怪物”,那么他们确实是非常危险。经历过这起事件后,那那木也许已经明确地认定心中的猜测已经化为了现实。
“并非在超自然的起源之中产生,而是心怀某种恶意制造怪物的家伙,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我打从心底鄙视这种傲慢至极的行为。弱小的愚昧人类居然为一己私欲创造怪物,真是荒谬透顶。”
那那木以强烈的语气总结道,挽起胳膊沉默下来。他那凝视虚空的眼神,彷如即将要杀死猎物的猛禽。也许正因为执着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怪物,并一心追求怪谈,那那木才会无法允许有他人的恶意介入吧。
看着以凌厉的目光盯着虚空、紧抿着嘴巴的那那木,里边这么想道。
“——那么,也不能一直发呆啊。还是先下山去请求山脚的警察支援吧。也得赶快鉴定这些白骨才行。”
“不,等一下。”
那那木唐突地说道,然后开始拨开从神像侧腹滚下来的白骨。
“喂,你在做什么啊?随便乱翻可是会遭报应的。”
那那木把里边的话当耳边风,专心地拨弄着白骨,不久后他突然神色紧张起来,停下了手。
“找到了。”
“你说找到,是找到什么啊?”
那那木没有回答里边的问题,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轻轻地扬了扬下巴。这是表示“来看一下”的意思。
里边遵从他的催促,弯下身从神像侧腹窥视内部。
“——喂,真的假的啊……怎么会……”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神像的内部,后背的地方靠坐着一具尸骸。这具遗体并没有像其他尸骸那样白骨化,而是呈现木乃伊一样的状态,干枯的皮肤贴在骨头上,依稀地还能辨认出容貌。
“喂喂喂,不会是真的吧。这个难道是……”
那那木瞥了想要得到答案的里边一眼,凝视着眼前的木乃伊,轻声说道:
“——是天田耕平的亡骸。”
5
离开白无馆来到外面后,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朝日正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头来。之前尝试了许多次都无法收到的信号一下就恢复了,里边轻松地就发出了支援请求。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山脚村镇的警察署人员大举闯入馆内,开始进行现场检证。那那木和里边也作为事件相关人士接受了漫长的案情询问。虽说他也是警方人员,但毕竟状况如此,也无可奈何。
根据法医的检查,米山美佐的死因是心脏衰竭——换言之就是原因不明。而且从她的随身物品中并没有找到身份证,也没有手机。虽然还没查出她的家人或是亲戚的联系电话,相对地却在她的衣服中找到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内容显示出这是她所留下的遗书。
十九年前,在乌砂町温泉街发生的火灾事故中失去了母亲之后,米山美佐便开始陷入痛苦的人生。当时只有二十二岁的她,年纪轻轻便已孤身一人。
她母亲生前沉迷于基督教系的宗教,她从小时候就被母亲带着到处进行传教活动。生活贫困、连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美佐从童年时期就得忍耐着很多事情而长大。失去母亲固然是一场悲剧,但她也因此得以彻底摆脱了宗教。尽管再也没必要把人生都奉献给传教活动,但她却因而失去了生存的目标。在那之后的一年间,她每天都过着孤独的痛苦日子。因为自从中学毕业后就一直进行传教活动,所以也没有固定的职业,身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不谙世事的她根本无法就任任何工作。
事件发生一年后,她收到了慰灵祭的邀请,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了这片土地,当得知其他乘客都克服了事故的创伤、各自过着平稳生活后,她受到巨大的打击。也许她是觉得其他乘客跟痛失母亲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仅仅一年就轻易地克服了家人和重要之人的死亡,因此而对他们产生出某种愤愤不平的感情吧。记载这部分的文字相当凌乱,用笔力道也特别大,简直就像如实表现出美佐的内心烦恼一样。
基于这种感情,再加上当晚司机饭冢瞒着其他乘客喝了酒,把偶尔从食堂经过的她拉进去,强行和她发生肉体关系,导致她的愤怒彻底爆发了出来。紧绷的神经之线一下断裂,受强烈情绪驱使的她便从饭冢开始,接连地杀害其他的乘客。关于损害遗体这一点,她表示这是参考了先前从辻井那里听到的人宝教教徒大量死亡事件。而且若是将乘客们作为祭品奉献上去,说不定就能召唤出人宝教所祭祀的神明,这个神明也许还能让母亲复活,美佐陷入了这样的妄想之中,于是她便用从置物间里找到的铁链和挂锁把入口的大门锁住了。然后就在她正要对辻井下手时,不料被对方夺走了匕首,遭到了预想不到的反击。
被辻井刺伤的地方奇迹般避开了要害,从昏迷之中醒来的美佐便逃到了外面。当她沿着建筑物外墙走到中庭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从地下大厅窗户逃出来的真由子。对于看到浑身是血的自己而大惊失色的真由子,她起初是想要杀人灭口的,但转念一想要是遭到对方抵抗的话,手上没有武器而且还受了重伤的自己会非常不利,于是她便提出了封口的条件放走了真由子。之后她走了与真由子不同的路线下山,进了一家小诊所治疗了伤势。那家诊所只是由一名年老的医生经营,所以她便请求对方不要通报警察,以在此帮忙工作为报答。
伤势痊愈之后,美佐便辗转各地生活。虽然结过了两次婚,但婚姻生活都不太顺利。当忍受不住第二任丈夫的家庭暴力而离家出走之后,她就失去了归宿,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需要守护的对象。正当她打算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之时,便听到了这座山的传闻。
当得知白无馆在探险家之间是很有名的灵异地点,每年都会发生一次神隐事件时,美佐便已确信这件事绝非空穴来风。
那天晚上,自己杀死的人至今仍不得安息地被囚禁在那个建筑物里。一想到如此她便感到坐立不安。她想把十八年来一直埋藏心底的罪恶感消除之后再去死。
即便那会是极为可怕的死亡方式——
书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惊讶了,大部分内容确实正如那那木所推测的那样。那那木对此什么话都没说,但也没有表现出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只是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里边向当地的警察询问了一下先一步离开建筑物的明彦去向,但得到的回答是没任何人见到过他。他应该有顺利下山,平安回到家里了吧。虽然他很想追查清楚,确认对方是否平安无事,但因为还要忙于事后处理,根本无暇顾及。
那那木表示现在还是先冷静下来,既然没发现尸体的话那肯定不会有事的吧。
他说的确实没错。而且,不久之后应该还能和他见面才对。就到那个时候再为彼此的生还而高兴地拥抱吧。
于是就这样,持续了十八年的连续失踪事件到此告一段落,昔日人宝教曾在此做出可怕行径的这个白无馆,已经在真正的意义上迎来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