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安纳尔德订下那个莫名其妙赌注的三天后,就是之前瓦纳鲁多要求一起前往斯瓦岗领地视察的日子。
这趟的目的在于调查在领地回报中呈现歉收的实际谷物产量,并找出贪污谷物的证据,再让主嫌坦承自己的犯行。断言能在一星期内解决这些事情的公公也很厉害,但一想到不知道是要丢多少工作给自己,拜蕾塔的头就痛了起来。
帝国东部是一片从帝都延绵过去的山间地带,也是海拔较高的地区。经过开拓之后铺设了街道,虽然往来便利,还是要花上两天的日程。然而庆功宴就在半个月后,因此一行人计画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发,途中不在任何地方住宿,只换过马匹就继续一路前行,最后得以在隔天中午就抵达领地。
这里的气温比帝都略低一些,就季节来说还是盛夏,但在这里却不会感到有多热。
虽然舒适,但在马车里却觉得冷到不行。
拜蕾塔苦恼地想着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几年前带着公公造访领地几次时,心情应该都不比现在惨澹。
「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问他如何?」
在宽敞的马车内,面对明明就坐在对面还硬要凑过来讲悄悄话的公公,拜蕾塔不禁皱起了脸。
闭上双眼静静沉睡的安纳尔德,就坐在拜蕾塔身边。
他依然是这副宛如雕像般的美貌,一闭上双眼,看起来就像个精致的人偶一样。即使承认他的外貌真的相当俊美,但拜蕾塔希望他尽可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纯粹是因为很火大的关系。
完全不知道这趟视察他竟然也会同行,事前他什么都没有说。
昨晚拜蕾塔对丈夫说必须前往斯瓦岗领地一趟,会离开帝都一阵子,他也只是说着「我知道了」并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至少这段时间就不会有夫妻的夜生活,拜蕾塔也松了一口气。这趟计画在斯瓦岗领地待一星期左右,最晚会在月底预计举办的庆功宴之前回来,但一个月中有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不用跟丈夫共度也很划算。由于字据上并没有特别注明要一起行动,所以也不算是违约。
然而隔天一早前去搭乘准备好的马车时,看到丈夫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前,拜蕾塔不禁吓了一跳。在他的护送下搭上了马车,才问了「是前来送行的吗?」丈夫却就这么接着进入了马车之中,让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是答应让拜蕾塔去领地,而是表示自己也要一同前往吧……最后前来搭上马车的公公一看到已经坐在里头的安纳尔德,脸色顿时大变。换作平常,她应该会揶揄地说「他是您儿子吧,到底有多不喜欢跟他相处呢?」之类的话,但自己终究也没那个心情。
安纳尔德毫不在乎两人可疑的模样,很快就闭眼入睡。
「听好了,你可要负责盯紧那家伙。」
「伤脑筋,请别把这种事推给我,否则我就不协助您调查了喔!」
「说什么蠢话……到时候伤脑筋的可是领民,难道你要做出让毫无罪过的领民受苦的选择吗?」
「您这句话说得好像以人道为重,实则差劲透顶喔。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推给别人照顾,太让人困扰了吧?」
「他是你的丈夫吧。」
「是陌生人好吗,被丢着不管长达八年的花瓶妻子,怎么可能有那种权力呢?」
「哼,那家伙可是离家之后几乎没再回来过的儿子。老夫甚至不记得跟他有过称得上对话的交谈。你们说好会以夫妻身分共度一个月对吧?既然如此,你跟他说话的机会比老夫还要多上许多。」
「父亲大人,您自己这么说都不会觉得悲伤吗?」
虽然听说过他们关系不好,没想到竟交恶到这种程度。听拜蕾塔语带怜悯地这么说,瓦纳鲁多只是冷哼了一声。
「你们还真是要好。」
这时听见一道平静的声音,拜蕾塔吓了一跳并往身旁看去,就这么直接与那双静静睁开的祖母绿眼对上视线。
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啊?
「怎么可能要好,你是瞎了吗?瞧瞧她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这嚣张的丫头根本不懂得尊敬公公,你多少警告她两句也好吧?」
「哎呀呀,父亲大人,真是十分抱歉。不然我立刻下马车好了。」
「动不动就像这样拿领地当盾牌威胁老夫。你要是下车了,谁要去到处视察领地啊?趁人之危就让你这么开心吗?」
「把自己能力不足的弱点束之高阁,还最会埋怨他人,真是不敢当呢!我可要多向您学学才对。」
「你这个臭丫头!」
「呵呵呵」地笑了笑,看见很不痛快地骂了一句的公公露出扭曲的表情。
安纳尔德只是「哦」了一声,说出莫名其妙的回应:
「你们果真很要好。」
拜蕾塔无从得知他的真意为何,毕竟很难从他面无表情的沉思脸上,看出究竟是不是感到开心。
无意间,安纳尔德轻轻牵起拜蕾塔的手,紧盯着打量。轻轻抚摸过去的触感特别有感觉,心跳也不禁漏了一拍。从脸蛋难以想像他有着一双骨感粗犷的手,然而那修长的手指实在既漂亮又带有艺术感,让人莫名感叹果真容貌端正的男人,连手也都这么漂亮。
但一回想起那手指摸遍自己身体,一张脸就不禁泛红。拜蕾塔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怎、怎样?」
「不,我只是在想你的手真硬……」
拜蕾塔强忍下想大喊「我的手不像深闺贵妇一样还真是抱歉啊」的冲动。
由于习剑的关系,手部肌肤不但较硬,甚至还有长茧……自己也知道完全不像淑女的手那样柔软又没有任何伤痕。
「既然摸起来很不舒服,想必让你感到不悦吧!请你别再做这种事了。」
果断拒绝之后,只见他令人费解地歪过了头。究竟是哪一点让他无法释怀了啊?
迳自牵起别人的手嫌弃一番之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然而,他接着就不发一语地看向车窗外。这也让拜蕾塔同时产生了想追问到底的心情,以及警告自己就这么别去搭理才能保住一条小命的两道心声。
完全无法理解丈夫的行动。
这还是拜蕾塔第一次这么希望能够早点抵达领地。
一行人就这样在待起来很不自在,气氛也不太好的马车中度过了一天半的时间,总算在隔天中午抵达第一座要进行视察的村子。
那是位于小麦产地中的一处悠闲小部落。
来到领地之后立刻就把工作丢过来的瓦纳鲁多相当有干劲……什么的,原因当然不是这样,看也知道只是想尽情使唤媳妇而已。
他本人只会一直说着腰痛之类的满嘴抱怨,明明是瓦纳鲁多自己安排这样的日程,却在碎念都是庆功宴害的。
让满腹不甘愿的公公下了马车之后,不知为何安纳尔德也默默地跟了上来,三人一起视察这个村子。
大概是事前有收到联络吧,在村长的欢迎下,一行人巡视起这个小村子的状况。这时拜蕾塔忽然靠近一位与村长、公公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工作的村民。
刚好在耕田的那个男人,一看到拜蕾塔不禁目瞪口呆。看起来男人都从战场上归来了?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有没有服过军役……她毫不在乎地向他搭话道:
「最近雨水多吗?」
「今、今年没下什么雨……」
看着他勉强用客气有礼的语气回答,拜蕾塔在内心对他感到有些抱歉,还是继续问道:
「这样啊。那有影响到收成吗?」
「那倒是不会,今年还算是较为丰收,因为浸泡雨水而坏掉的部分并没有很多。」
「那么,最近有在这附近看过一些陌生人吗?」
「不,没有耶。住在这一带的都是认识的人,如果有外地的人来,马上就会看得出来。」
男人像是吓了一跳似的,下意识就用平常的语气这么说。
「如果有看到的话,请到领主馆通报一声。不久后也会从帝都派遣军队过来,但应该还要再花点时间呢!」
「是有盗贼出没吗?还真是大阵仗……」
「因为有耳闻这样的消息,所以领主大人才会加强巡逻的样子。」
「哦哦,是领主大人的意思……本来还想说贵族大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就算提起领主,男人也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的样子。一般来说,民众都会讨厌没在管理的领主才是。会是公公在拜蕾塔不知道的地方,动了什么手脚吗?
不,应该还是多亏那些留在领地的家臣们的努力吧。而且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办法好几年都置之不理。
「如果还有其他想陈情的事,请跟平常一样跟村长说吧!」
就在拜蕾塔在向其他村民询问相同问题时,安纳尔德来到她的身边。不知为何,他露出谴责般的锐利目光,是有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村民之间靠得真近啊。是在物色夜晚的床伴吗?」
「说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物色夜晚的床伴?
就算安纳尔德不跟自己同床,身体也绝对不可能会难耐到无法入睡,反而可以熟睡一顿。怎么想都是自己一个人睡比较舒适,为什么还要特地去诱惑村民啊?虽然前来领地的途中,在马车上睡觉的体验称不上舒适就是了。
觉得一阵恼火的拜蕾塔,狠狠地瞪向丈夫。
「我是来问村民一些问题!最近好像没下什么雨,而且今年也是丰收的样子。如此一来,果然可以视作有大量谷物遭到侵占。另外,我还撒下了一点饵,如果猎物肯上钩就好了。」
「饵?」
快步离开村民们,为了不被他们听见,拜蕾塔勉为其难地贴近过去,并悄声这么说了之后,只见他微微睁大双眼。
拜蕾塔得意洋洋地轻笑。
「就算没有上钩,也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但我认为这招成功率还满高的。毕竟有你在场,也更增添了可信度。」
「我?真想请你告诉我是被怎么利用了。」
「谜底之后才能揭晓,顺利奏效的话我再告诉你。」
拜蕾塔尖酸地抛下这句话之后,就迳自往前走去,看见公公他们一行人都聚集在桥的另一端,就准备踏上架在一条小河上的桥。正当她下一步就要踏上桥,瞬间被走在身后的安纳尔德力道强劲地抱住了腰。
「呀啊!」
被丈夫从背后紧抱住,让她的双脚有些浮了起来。
虽然气愤地想着他这次又要找什么麻烦,却不禁因为隔着背部感受到那身结实的肌肉而语塞。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纤瘦,却有着军人风范的肌肉线条──尽管有着惊人的美貌,看起来也不会像个丽人,就是多亏了那副身材吧?
实际上在抵达这处村子时,他也独占了村民们的目光。不知道是否习以为常,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动摇就是了。
「你突然是在做什么?」
「这座桥已经十分老朽,最近好像会架一座新的代替,听说预计明天会有外地的男人来进行修缮的样子。」
他每说出一句话,呼出的气息就会搔痒地拂上脖子,让拜蕾塔的腰际窜起一阵酥麻,不禁挣扎了起来。竟然会因此回想起夜晚的事情,自己的身体癖好究竟是有多特殊啊?光想就令人懊悔不已。明明真的因为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而开心,会感到寂寞绝对是一场错觉。
「我知道了,请你放我下来。」
虽然在他怀里奋力抵抗,强劲的力道还是紧紧固定住拜蕾塔,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要是这样乱动,可真的会受伤。」
「咿啊……你不要靠在那边讲话!」
他的呼息一拂上肌肤,全身都跟着热了起来。明知拜蕾塔已经是红着一张脸,安纳尔德还是满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
「要从那边绕道而行。」
眼前架在河川上的桥确实已经既老朽又破烂。感觉一脚就会踩穿。朝着安纳尔德示意的方向看去,就看到有个只摆了一块板子可供人横渡的便桥。
「谢谢你的救助,总之请你放我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是要被迫配合怎样的羞耻玩法啊?
丢脸到好想哭。
虽然是有过肉体关系的对象,拜蕾塔还是从来没有跟异性有过这样亲昵的接触。自从有记忆以来,就连父亲也没有像这样紧贴着把自己抱起来过。拜蕾塔甚至不晓得这竟会令人感到这么羞耻。
但丈夫丝毫不晓得她的内心纠葛,也没替她着想,只是感慨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似乎很困难。」
「很简单好吗,你只要放松手的力道就好了!」
当她满脸通红地这么喊着时,安纳尔德舔了一下她的脖子。
滑过颈项的温热触感,让她的肌肤顿时发热起来。
「因为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
「肚子饿的话请你去找食物吃!」
竟然被他耍着玩!
得到解放的拜蕾塔摁着自己的脖子,因羞耻而颤抖着身体并这么怒吼道。
结束在第一座村子的视察,并于傍晚抵达斯瓦岗领主馆之后,拜蕾塔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走过高墙围绕下的大门并穿过一片树林,就是前院了。眼前能看见比起位于帝都的家还更辽阔、历史更悠久的一幢宅邸。尽管古色古香,但有仔细维护的这栋建筑物处处都很美丽。即使天色都暗了下来,四周点起的亮光还是让宅邸灯火通明,后方有座尖塔,旁边还有好几个仓库。光是如此,就能看得出领地经营的富裕程度。
执事长巴杜恭敬地低头前来迎接。
「老爷,欢迎您回来。」
「唔嗯。老夫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安纳尔德在公公身后接着下了马车,让执事长不禁睁大了双眼。
「少爷?」
「嗯,好久不见。」
明是相隔十几年的重逢,这样的招呼也太冷淡了。然而不愧是执事长。他立刻加深了笑意。
「恭喜您平安从战场归来。」
「嗯。」
「少夫人想必也感到很安心吧?」
「是呀。」
一旦开了口感觉就会讲出不该说的话,因此拜蕾塔尽可能简短地回答,然而巴杜也不疑有他的样子,沉着地点了点头。
「不过,前几天调查官才刚返回帝都而已,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只是想确认一点事情。你无须在意。」
「好的。」
巴杜也没再多说什么,并带着一行人进入宅邸。
根据调查官的说法,他是在执事长的指示下侵占了谷物,然而巴杜对于调查官的事情只表现出细微的怀疑而已。难道是有着绝对不会被揭发的自信吗?还是担心追问下去反而会被怀疑呢?
说不定其实还有事情想问,但面对公公这样不太想谈这件事的态度,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才好。
悄悄看向公公,只见他一副跟平常一样高傲的样子走在巴杜身后。还以为他会心感焦急,看起来并非如此。虽然无法看透他的内心想法,但表面上感觉不出有任何动摇。
他要是说出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这种话,可就要想想该怎么好好整治一下。
「少夫人请用跟之前一样的房间,但由于床铺狭窄,无法让夫妻俩一起使用。会将少爷的房间安排在隔壁,请问这样可以吗?」
「嗯,没关系。」
是突然跟来的丈夫不对,并不是巴杜的过失。而且即使睡在不同房间,也不会感到伤脑筋;不如说一听到要跟丈夫睡在不同房间,反而还松了一口气。在他唱反调前赶紧点头答应之后,安纳尔德就靠上拜蕾塔耳语:
「安排在不同房间还真是伤脑筋呢。」
在女仆的带领下前往房间途中,拜蕾塔朝丈夫瞥了一眼,只见他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在想什么。而且也完全没有感到伤脑筋的样子。顺带一提,由于在前来领地的路途中是搭乘马车,他并没有毫无顾忌地做出那种事情,顶多只是被他牵了手而已。毕竟还有瓦纳鲁多同行,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哎呀,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岂不是很好吗?」
从帝都一路过来的途中,在马车里几乎没能好好休息,令人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她很想念睡在床上的舒适感。
「也是,要是在同一个房间就没办法睡了,你温暖的身体让人莫名成瘾。」
「这样啊。那我建议你可以抱个玩偶入眠喔!」
这样的说法很微妙,而且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到头来,那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因为会莫名成瘾所以感到不悦吗?所以是在故意找碴?
拜蕾塔也对于这种恼火的情绪感到不悦,便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向安排给自己的房间。
然而一入夜,安纳尔德便现身在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间里。他的房间明明应该是在隔壁才对。
晚餐过后坐在沙发上看资料的拜蕾塔暂且抬起头,看着站在房门口的丈夫。他一样是面无表情,然而并没有散发出夜晚摸进妻子房间的那种下流氛围。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曾来过领地好几次吗?」
大概是从领主馆的佣人们口中听说了之前的事情,他感到费解而这么询问。拜蕾塔点点头,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并挺直背脊看着丈夫。说到头来,自己又不是成为领主妻子,为什么非得这么频繁来到领主馆露脸呢?
用不着丈夫感到困惑,就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这也是有着背后的原委。
「是的。因为父亲大人一直闹脾气说不想来,我就强行把他带过来了。大家也都为此非常感谢我喔。」
「啊?」
「都是父亲大人不好。」
拜蕾塔将至今的经过都说给他听。
瓦纳鲁多就只有刚继任伯爵那阵子会到领地露脸而已。他的前妻在这里生产,接着直接进入育儿生活,因此安纳尔德出生之后有段时间都是在领地成长;相对的,由于公公当时还是军人,鲜少待在领地,光是有来露脸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当前妻过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靠近领地过了,而这似乎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领主不到领地露脸的状况实在太过异常,听到这件事时,拜蕾塔傻眼到顿时语塞。在他罹患肺病退役的同时,妻子过世,后来瓦纳鲁多就在帝都过着沉溺于酒精的生活。
刚开始的时候,陈情书之类的还会频繁送到帝都,也有很多人希望他能到领地看看,然而不知不觉间,就渐渐不再有这样的意见出现。一年会派遣调查官前往领地两次,但都回报没有问题,似乎就觉得以执事长为首,大家都将领地经营得很好。若是遇到什么状况,送点金钱或物资过去就结案了。总归来说,瓦纳鲁多甚至连报告都没有看就做出裁定,这样的行径可不只是怠职而已。
拜蕾塔对于调查官竟然会没动任何手脚,就老老实实地制作报告感到十分费解,但看见公公的态度就能明白了;想必是因为他横竖也不会确认,所以到了后来甚至连伪造资料都放弃了吧?
但长年以来都还是通过了国家的审查,因此也不能只责怪瓦纳鲁多就是了。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还能通过审查,但现在还是要以领地的事情为优先。
总之,得知就算没有自己,领地还是能顺利经营,瓦纳鲁多更可说是一味地借酒逃避。
拜蕾塔嫁过来之后先让他戒了酒,过了一阵子,就发现瓦纳鲁多完全没在处理领地工作,于是就拖着他来到领地。当时以巴杜为首的佣人们全都惊讶不已,甚至有人发出宛如看到幽灵似的哀号,总之整个宅邸陷入一片混乱。当自己说着「难道没有先知会领地吗」追问之下,公公便吼着回应:「谁知道竟然真的会来!」也就是说,并没有事先通知会前来领地的样子。当然,拜蕾塔也因此利用号称「剑术练习」的机会,将他败坏的本性矫正了一番。
多亏如此,不只是以巴杜为首的所有佣人,就连听到这些传闻的领民们也都相当崇敬拜蕾塔。就某方面来说感觉相当不自在,也因为这样,让拜蕾塔不太想再过来,因此这两三年都是只将公公送去领地而已。或许这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吧?
没想到竟然会发现这么大规模的谷物侵占事件。
不,拜蕾塔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工作。说到头来,原因也是在于公公处理工作太随便了;拜蕾塔暗自发誓在经过仔细调查之后,一定要再斥责他一番。
「──所以说,也要你好好协助一下,请去劝劝父亲大人好好处理领地的工作。」
「原来如此……所谓信众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了吗?」
「不,没事。那么,你现在是在看什么资料?」
「这些是跟斯瓦岗领地税收相关的资料,除此之外还有水灾等灾害报告,也包含修缮纪录之类的在内,全部都是父亲大人丢给我的。当然,这都不成问题,反正我也会毫不手软地报复一番。」
无畏地勾起微笑之后,安纳尔德稍微睁大了双眼,并「呵」地勾起嘴角。然而那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下个瞬间他又恢复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真是可靠,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实力吧,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想去个地方巡视一下,不过,你若没有要同行也没关系。」
一抬起眼,刚好就跟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祖母绿眼对上视线。然后,就这么留下一记亲吻。
相当轻柔,就像是小鸟轻啄般的吻。
「我跟你一起去,明天见。」
安纳尔德就这么若无其事般走出房间,被留在原地的拜蕾塔则红着一张脸,浑身颤抖不已。
那个男人在大半夜里回家之后就提出莫名其妙的赌注,并随着自己意愿让两人度过初夜,不但是个自我中心的自私男,还是个想用刁难的理由束缚妻子的烂男人。没想到隔天晚上却惊人地温柔,而在那之后又把人丢在一旁完全没有表现出那种举动。明明如此,刚才却突然凑了过来,只是亲吻了一下就离开了。
自己一点也不想跟他上床,而且更想赢得这场赌注;毕竟次数越少自己胜利的机会就会越高,因此这状况是很令人感激。确实是这样没错,为什么与此同时也会觉得有些懊悔呢?
难道是做了两次就没兴趣了吗?
对方在男女关系方面的经验比自己丰富,总觉得感受得出这一点。不但动作熟练,还很从容。拜蕾塔知道,安纳尔德并不是到了二十四岁都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自己能轻松取胜的对手,更何况自己本来还是个处女,不管怎么想经验值都远远不足。
他是在哪里累积那些经验真的一点也不重要;分明不重要,心里却总觉得郁闷不已。大概是因为被玩弄于股掌中而感到气愤吧。要是直到关系结束前都会像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并随心所欲地玩弄,感觉实在令人火大又烦躁。
主导权似乎握在对方手中,更是令人不悦。
所以完全不需要因为对方可能已经厌倦自己的身体而感到消沉!
拜蕾塔一拳打在整叠资料上,拼命地这么告诫自己。
隔天在吃过早餐后,便从领主馆出发前往邻近的几处村落视察。由于不只是公公,连安纳尔德也跟了过来,因此虽然天气晴朗,马车里的气氛却相当沉重。
在没有经过整备到足以称为街道的砂石路上颠簸地前行,虽然会让心情更加不悦,然而马车内的气氛比这还更糟糕,所以反倒是多亏这样颠簸的道路,也就不必多做交谈了。
巡视过几座村子时,拜蕾塔发现部分地区的水灾造成不少问题,资料上也记载了好几年以来的受害损失金额,婉转地问了瓦纳鲁多之后,才得知他虽然以前就知道这里是个容易发生水灾的地方,但也没有想去解决这个问题的样子。
无可奈何之下,便在视察途中绕道去可以眺望整片湖泊的地方。
这并不是想把丈夫的举止赶出思绪,才盲目地在领地视察途中追加行程。虽然如此,但无论如何为了甩开那股羞耻的感受,还是得不断地动脑思考其他事情。
不,眼下最重要的是领地视察。
尽管向公公说明概要时他表现出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但只要亲眼目睹了状况,神情应该也会有所改变吧?
「来到这种地方真的有意义吗?」
「河川一旦泛滥,不只是作物会泡在水里、造成收成率下降而已,要是放任随着土石冲刷下来的动物、鱼类尸骸不管,传染病就会由此产生。在歉收之外,要是再加上传染病蔓延,死亡人数就会急遽攀升,即使如此,您还是不觉得需要做些对策吗?」
告诉不断碎念的公公水灾实际会造成的影响之后,看着眼前一大片水位较高的湖泊,他一脸惊讶地开口:
「那这该怎么处理?」
似乎是理解到湖泊的重要性了,只见他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碎念下去。
事到如今才总算展现出领主风范的公公,绕了一大圈,还是要拜蕾塔提出改善方案──实在很想告诉他多少也自己想想,或是聘请个专家也好。
然而,难得提起他的干劲,要是再惹他不高兴也帮不到领地及人民。
「是是是,我知道您这样的态度只是想转移话题,但我还是会配合的喔,父亲大人。好好感谢我这个体贴的媳妇吧。我认为在这里盖一道排水道比较好,就延伸到那边的村落附近吧!如此一来,应该会稍微减少遭受雨水及泛滥的泥水侵袭的范围。」
座落在湖泊附近的悠闲农村最近因为接连下了很久的雨,导致村子淹水的状况好像很严重。
原因就来自于降雨增加的水量超过了湖泊的储水量,满溢并流了出来,既然如此只能让水流往别的地方了。满溢出来的水可以带来肥沃的土壤,另一方面却也是疾病的根源。因此在筹备这项计画时,最重要的就在于处置上不能有所差错。
为此更应该要好好管理水量,并建造排水道,避免村子受到灾害侵袭。
「男丁都从战场上回来了,要建造就趁现在,然而基础部分如果没有好好打造,之后可是会很麻烦的,为此还是要找专家来看看比较好。只要基础打好了,应该就能一口气建造起来,就算只有基础工程,应该也能把水灾造成的损害降低到现在的一半吧?」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
在拜蕾塔身旁眺望眼前景色的安纳尔德疑惑地问道。
「这家伙是个商人,大概只是对有赚头的事情特别敏锐吧?」
「所以说,我不就像这样,给您各式各样的建议了吗?要再多称赞我一点也可以喔!」
「老夫深知要是让你得意忘形,准没好事。」
「人家可是风一吹来就会倒的柔弱女子喔,慰劳时请更温柔一点。」
咯咯笑了起来之后,公公就冷哼了一声并撇过头去。
一旦知道自己讲不赢,马上就会这样闹脾气。
「你应该在想些什么令人不悦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父亲大人。很感谢您带我来到这个可以一览无遗的地方,如此一来也更能理解领地的现况了。」
「很可惜的是,老夫早就发现当你在没必要时开口闭口都是『父亲大人』,就是语带嘲讽的意思。」
「哎呀,父亲大人,可不只有嘲讽的意思而已,敬请知悉。」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才会产生误解啊……」
一旁的安纳尔德显露出傻眼的模样,但真不晓得他所指何事。然而在开口询问之前,安纳尔德就滔滔地说明起来。
「从那边的土地及这边的土地看来,岩盘比较脆弱的应该是在那一带。不如说这边的相当坚固,应该没办法在此动工。若要开凿,将排水道从深处引导到前面去比较合适。」
他的手指沿着棱线笔划,解释给拜蕾塔了解的身影显得落落大方。至今都保持沉默的他,其实是在观察地形一边思考吗?明明看起来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指出的地方却相当明确。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岩石的颜色,不一样对吧?能看到一条斜线的地方,跟变成红褐色的地方种类不一样。我在东部打仗的时候常会需要开凿山壁,因此不会搞错。」
「父亲大人,您听到了吧?麻烦还是请个专家来吧!」
「我听说你们做了一个奇怪的赌注……没想到还满合拍的嘛!」
我应该只有跟公公说过会延后一个月离婚才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赌注的事情?从没看过他跟安纳尔德之间有过足以称为交谈的对话,但之前不小心跟米蕾娜说了这件事,会不会是听她提起的呢?
但怎么会说我们合拍啊?
「父亲大人也真是的,已经年老昏聩了吗?往后的日子真替您感到担忧!毕竟是这么庞大的事业,还是交付给继任者比较好吧?」
拜蕾塔暗指要他别这样废话,公公果不其然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迳自走下小山丘。
领地视察第三天的午后,拜蕾塔对安纳尔德说,希望两人一起去个地方。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就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两人就这么单独坐上马车。由于已经跟马夫说过要前往的目的地,因此就等着抵达而已。
「妻子主动提出要求感觉不但新鲜,也满不错的。」
「别说那种玩笑话了,到时候请你要认真确认一下。」
「确认是吧?是要做什么?」
「抵达之后就会知道了,现在还是少说点话,以免咬到舌头喔。」
马车一样走在颠簸的道路上,拜蕾塔则是全程沉默不语,不久后便抵达目的地。当安纳尔德下了马车,他惊讶地说:
「这不就是前几天来过的村子吗?」
「是我们最一开始视察的那座村子,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但你要来这里做什么呢?」
拜蕾塔让马车停在跟村子有些距离的一处小山丘上,这里一如预料,可以眺望整座村子。
「你可以确认那边的状况吗?」
拜蕾塔直直伸出手,朝一个方向指去。
那里就是先前视察村子时,安纳尔德说他们有找人来修缮的那座桥。现在正有几个男人聚集在那里,进行桥的修缮。身处在一群人中心的,是个有着一头偏红褐发的高挑男人,他站在桥墩的地方,看起来像在下指示的样子。其他魁梧的男人们便在他的指挥下搭桥。
从远方望去,也能看得出他们的动作相当俐落。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奇怪。」
「你果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吗?」
「是啊,我本来以为会是工人来处理,或者顶多是隔壁村落的男人们来帮忙。然而这些人不但体格明显不同于一般人民,动作也很俐落。而且,我也没听说有一个小队规模的归还兵在斯瓦岗领地落脚。」
他的视线注视着男人们的动作。看来就算没有说出希望他确认的详情,他也已经察觉出来了,丈夫果真是很聪明。
安纳尔德的回答,让拜蕾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果然一如我的预料。」
「这让我对妻子在策画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了呢!」
「我先申明,这并不是想要掀起战争喔,只不过保护领地也是我的心愿罢了。」
「如果有察觉那样的意图,我早就率军逮捕你了,放心吧!更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做?」
「我之前不就说过,已经撒下饵了吧。」
露出一抹笑容之后,丈夫睁大眼地短短叹了一口气。
「我总算明白父亲会发牢骚地说看到妻子的笑容时可松懈不得的原因了。」
「哎呀,你也会去听自己讨厌的父亲大人所说的话呢!不过,父亲大人无论面对任何事情都是抱持怀疑的态度,你还是不要轻易听信比较好吧?」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他。」
拜蕾塔常说面对瓦纳鲁多时丝毫不能大意,或是揶揄他老奸巨猾,但还真的没看过丈夫跟公公闲话家常的样子,因此单纯感到惊讶。原来,他也会跟公公私下交谈。
然而看到拜蕾塔惊讶的反应,丈夫也是面无表情。这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并非他要特别在乎的对象呢?
「要是拖拖拉拉下去,结果被他们发现就麻烦了,我们赶紧离开吧!」
不等安纳尔德的回应,拜蕾塔就使劲推着他的背回到马车上。
就这么返回领主馆之后,拜蕾塔深深大叹一口气。
在这里每天过着与平稳相去甚远、忙碌到头昏眼花的日子,但实在很想说这些绝非自己的工作。自己并不是嫁给领主,而是嫁给领主的儿子──至少名义上是这样。领主本人看起来似乎有要搜集资料、探讨对策,所以不成问题;然而,完全不知道他儿子到底是在做什么。追根究柢,这趟视察他又是为什么要同行呢?直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他的目的。
只要前往现场视察他就会跟来,因此共处的时间也变多了。有时确实会出现他以军人的观点提出意见并令人感到钦佩的话题,但也时常做些无谓的事情逗弄拜蕾塔,惹她生气。
散发出莫名存在感也是一大问题,亦即,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即使话不多,也不是无时无刻都紧紧跟着自己身边,但不知不觉间就会出现在一旁;只要一开口说话,立刻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沉稳的声音既凛然,又能听得很清楚,所以总是会不禁进入耳中,让人继续倾听下去。是不是因为大多都在讲些令人火大的话,所以印象才会特别深刻呢?
要是继续独自待在房里,感觉就会想些无谓的事情,反正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拜蕾塔决定披上睡袍到庭园走走。之前来到斯瓦岗领地,都只住个二、三天就回帝都了,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悠哉地参观领主馆。
在领主馆中庭那片设计成几何图形的草地外围,有一小区花坛。当拜蕾塔放空地眺望着时,园丁跟巴杜来到她身边。
「这片花坛是柯妮雅夫人亲手栽种的,夫人在生病之前,可说是相当精心地照料。现在这些花的种类都还是跟当时一样。」
「这样啊,看来夫人对植物的造诣很深。」
挑选这些适合种植在斯瓦岗领地的小花,都有考量到即使季节更迭也会开花的特性。看着眼前好几种的花卉,拜蕾塔心生佩服。
「您看得出来呀,少夫人。没错,夫人是一位相当热爱自然的人物。」
园丁笑着堆起皱纹点了点头,巴杜的神情也显得温柔。
「很难得的是,夫人与老爷当时是恋爱结婚,那真是感情相当融洽的一个家庭。」
「恋爱结婚?」
从瓦纳鲁多现在的模样看来,真是难以想像。
拜蕾塔惊讶的反应,让园丁爽朗地笑了出来。
「只要跟年轻的佣人说这件事,大家也都吓了一跳,看着现在的老爷,应该难以想像吧?少爷跟柯妮雅夫人真的非常相像,看到少爷长大成人的凛然模样,我们佣人全都感到相当欣喜。然而这对老爷来说应该很煎熬吧,毕竟无论如何都会回想起夫人。」
这里的佣人都将安纳尔德已过世的母亲称作夫人,应该是不承认人在帝都、米蕾娜的母亲吧?毕竟她都没有来过这里,应该是不成问题,但不禁让人觉得好像只有这里的时间静止了一样。
「丈夫小时候也是待在这边,对吧?」
「是的,自从少爷出生之后,一直都是在领主馆成长。不过自从为了入学而回到帝都之后,一次都没有再来到这里就是了。夫人病倒的时候,少爷还会代为照料这区花坛,也很常拿花给夫人呢!」
「少爷是一位处处替母亲着想的温柔小孩。没想到后来竟会从军……」
园丁说话的声音颤抖着并低下头去。
由于拜蕾塔只知道身为军人的安纳尔德,也觉得他的个性就一如传闻中残忍又冷酷。何况在将妻子弃置八年不管之后,一见面就抛出那种奇怪的赌注挽留,甚至就这么度过初夜,这样的行径着实让人觉得正符合军人会有的理性主义。
不过在经历过他儿时的佣人们眼中,应该是个很替体弱多病的母亲着想的坚强少年吧?所以才会难以想像他身为军人的模样。
「少爷以前还被称为『斯瓦岗领主馆的天使』喔。」
「咳呼……!」
明明没有在喝东西,却不小心呛到了。
……天使?
原来如此,有着那副美貌的少年拿着花到卧病在床的母亲身边,确实会让人套上这样莫名其妙的称呼。那个男人,就只有脸蛋特别端正。
现在不可以笑,他们想必是认真的。
于是拜蕾塔换了个话题。
「这、这么说来,关于你之前寄给我的那封信……」
明白即使送陈情书给公公也无法解决事情的巴杜,有时会把领地的报告送到拜蕾塔手中。算是会互相通信的对象。如果是感觉能够解决的事情,拜蕾塔之前都会帮他的忙。但这毕竟还是公公的工作,因此她都只提供最低限度的协助而已。
调查官来到帝都之前,收到他捎来的信件内容,是要确认当河川泛滥时的沙包数量。今年降雨较少所以不太常发生水灾,正因为如此,才希望可以趁现在准备好足够的沙包。
「这次老爷跟少爷不是因为那件事才来的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丈夫会来是为了其他事情。该说是勘察吗?算是事前来收集情报的吧。听说有一群可疑人士闯入斯瓦岗领地,所以计画要从帝都派遣军队过来。所以丈夫是来确认看要派遣一个中队还是小队的规模。」
「一群可疑人士?」
「他也有去各个村子到处询问。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派遣军队过来了。」
「这听起来还真令人骚然不安。」
「从没听说过有这回事啊。」
顿时感到茫然的执事长沉吟般的回应,跟园丁低喃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从至今的报告及视察结果看来,总计出有五年份的谷物凭空消失了。当然是一点一点遭到侵占,但累积起来的数量真是惊人。」
坐在领主馆办公室里的公公忿忿地咬紧牙关,拜蕾塔面对瓦纳鲁多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至今整理出来的资料,安纳尔德则是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闭着双眼。
这五天来将领地内从各农村采收的谷物当中,由领主馆收下的量与过去的记录相对照之下,全都确认完了。五天是瓦纳鲁多替这趟领地视察设下的期限,回顾过去忙得头昏眼花的这几天,拜蕾塔都不禁有些出神了。
公公对于这个结果相当气愤。
再怎么说,要篡改各个村子的资料都太困难了,拜托几十个村子的村长都来协助这件事情的风险太高,而且实际填写这些资料的人又都是村长的部下,因此人数众多。
如此一来可能就会有人跑去向中央报告,何况若只改其中几座村子,就会派人调查谷物量减少的原因。若是说发生火灾或村民急遽增加之类,只要拿记录跟村民的记忆相互对照,就能调查出真伪了。
就结果来说,能得知这十五年来大概有总计五年份的谷物凭空消失,没有向上回报。虽然曾有三次丰收,但被报告成歉收的影响也很大。
「按照规定,领地作物的四分之一都要上缴国家,这不只是包含国库储备的份,也是用来提供给前线的补给物资。以现在这个时局来说,后者的比例还比较多。既然没有呈报上去的量如此之多,恐怕是难免受到责罚。」
「那现在要怎么做?」
朝瓦纳鲁多看了一眼,只见他依然是双手在胸前交叉盘着,一动也不动。
坐在办公桌前的会客区沙发上喝着红茶的安纳尔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是不是完全不打算继承领地呢?现在面临公公对于领地经营太过随便所造成的危机,他还是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
拜蕾塔呼出了一口气。
「你这丫头还真是从容!伯爵家要是毁了,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哎呀,我本来就对爵位一点兴趣也没有呀,毕竟以前根本就不打算结婚,更是早就决定好要独自一人活下去了,请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臭丫头真的是……总之,给老夫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对了,你那么疼爱的米蕾娜,也会贫困到连吃饭都有问题!」
「若是如此,我就带着米蕾娜去开店吧!肯定会被评论为美人姊妹经营者呢。」
「咕唔唔,你这家伙……!」
「不过呢,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是可以替您想个办法喔,父亲大人。相对的,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一扬起微笑看向公公,他就不禁感到颤栗。看到一个堂堂美人面带笑容,竟然脸色大变地抖了一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太过美丽甚至感受到神圣性而不禁畏惧吗?如果是因为这样,那倒是可以理解。
「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得视内容而定。」
「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喔。」
「你以前也说过这种话,然而那却是满重大的事吧?」
朝着安纳尔德瞥了一眼的公公,死心地叹了一口气。一副像是因为自己在离婚书状上签名的关系,才落得被儿子纠缠的下场。
「这是两码子事,我有份文件想请您写一下。」
「竟然又是文件,你是要转行做诈欺了吗?」
「哎呀,对一个正当经营的商人讲这种话也太失礼了。这当然是一场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请放心吧!」
「既然对双方都有利,不需要透过这种形式也能实现吧。换句话说,这件事其实只对你有利。」
「『又是』是什么意思?以前也有像这样,请父亲大人写过什么文件吗?」
这时,一直都保持沉默的安纳尔德突然开口,拜蕾塔也不禁吓了一跳。
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要是说出「其实是打赢沉迷酒精的公公,并请他在向你提出的离婚书状上签名」这个事实,公公同意离婚的前提就不算数了。虽然不知道这场赌注的胜败为何,难得都拉拢了公公,实在不想说出这种冒险的话。
拜蕾塔佯装平静地重新面对公公。
「我有因为其他事情拜托过父亲大人,这次也不能说跟领地毫无关系……父亲大人,对于事情的解读本来就是多面向,从某个角度看来,双方确实都能从中得到利益。」
「竟说这种像诈欺师惯用语一样的话……不过算了。相对的,你提出的应该是肯定能够解决问题的建议吧?」
总算是蒙混过去了──拜蕾塔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挺起胸膛。
「现在这个时世来说,会傻傻地将收获量据实报告的领主还比较少吧?毕竟大家都知道要是申报得多,就全都会被拿走。更何况到之前为止的部分,都已经报告过了,那些东西可是谷物喔──无论现在的状态为何,两年以上的东西应该早就不见了吧?事到如今,就算想追讨回来也没辙。或许是会有些罚款,但应该不会实际征收谷物才是。」
「也就是说,要装作没这回事啊。」
「毕竟国家没有看穿我们的报告也有错,我们只要彻底秉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说词就好──实际上至今为止也确实都不晓得,所以只要表现得堂而皇之就可以了。如此一来,大概只会被惩以轻罪吧。虽然还是会因为督导不周而挨骂,然而今年的部分我们不但察觉了,也已经在制作报告了,对吧?唯有这次必须正确记录才行。只是,问题在于第一次已经呈上歉收的报告,现在却提出丰收的产量报告,也说不太过去……」
「这次实际上的产量跟虚假的报告之间,差了多少?」
安纳尔德一边思考,这么问道。
「由于还追加送了谷物过来,就算领民消耗了一些,还有相当于接近八个月份的谷物。」
「这么多啊。」
一直默不吭声的安纳尔德确认了之后,只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大概是总量比他所想的还要多吧?看起来不像是要唱反调的样子,总之就先不管他了。
要向国家报告的资料,包含刚收成之后一次粗略的报告,以及春天时第二次制作一份精确数字的报告。
现在时值夏天,也就是正在准备制作秋天收成时那份报告的时期,可以说是准备粗略的基底数字的阶段。
「所以说,你要怎么解释这个差距?」
由于瓦纳鲁多疲惫不堪地这么问,拜蕾塔便扬起了满脸笑容。
「全都被盗贼偷走了。」
一听见警钟「锵锵锵」地激烈敲响的声音,拜蕾塔动作俐落地自床上起身,随后一把抓起立靠在一旁的剑。
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之后,只见安纳尔德已经做足准备站在那里。明明是大半夜的,他却是一身穿着衬衫及休闲裤的打扮,手上也跟拜蕾塔一样拿着剑。
「真的要过去吗?」
安纳尔德说话的声音相当清晰,平静到甚至教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都醒着。听说军人会进行夜间训练或趁着大半夜行军,说不定他即使是在夜晚也很有行动力。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都是乖乖躲在房间里吧?」
「那就请你乖乖躲回自己的房间呀。」
抛下这句话,没有等他回应就迳自向前跑去,拜蕾塔的目的地是位于二楼另一侧的公公的寝室。
拜蕾塔身上并非穿着睡衣,而是简朴的洋装,她也很想跟军人一样穿上轻便的裤子,但再怎么说也没有准备那种衣物。由于这几天一直都穿着家居服睡觉,一想到这样的日子总算可以结束,拜蕾塔也松了一口气。
现在应该是深夜时分,只靠着淡淡月光带来的微弱光线,在已经住惯的走廊上不断前进,庭园跟宅邸各处都能听见打斗的声音。
「我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在说你。」
「如果想要一个会乖乖听话的妻子,那就请你另寻他人吧!」
躲过忽然从阶梯转角处冒出来的陌生男子袭来的一击,跟在身后过来的安纳尔德便干脆地砍了下去。真不愧是现役军人。剑路俐落从容。
拜蕾塔知道他的手臂看起来纤细,但其实肌肉十分结实。应该可以说是不小心知道了吧,床笫之间再怎么不愿意也能感受得出来。然而一点也不想坦率地称赞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出这样的真心话。
正当内心这么纠结时,就遇上从公公的房间那里现身的敌人,大概是听到声响赶来的吧?真感谢他挑在这个时机点,多亏如此,也不用听丈夫说些多余的话了。
当对手挥下长剑的瞬间,拜蕾塔已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击将对方打倒。她手持的长剑较轻,因此要以速度为重,第一击就让对手无力反击便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真是厉害。」
「听见这样的称赞真是我的荣幸呢。」
明明他是对自己送上坦率的赞美,却总觉得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在于自己没有称赞丈夫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他的语气感觉高高在上呢?
就在两人停下脚步时,后方仓库窜出了火苗。
「开始了。」
「这个袭击路线虽然一如预料,但人数比想像中还要多的样子,还是小心为上。」
眼角余光朝注视着火焰的丈夫瞥了一眼之后,只见他耸了耸肩。在安纳尔德的指示下,顺利设法引诱敌人只锁定在这一条路线进行袭击,真不愧是最擅长狡猾战法的他会使出的计谋。看样子他会被形容成狐狸也是有其道理。在拜蕾塔表示希望可以让仓库烧起来的请托下,他就变更了计画,以防堵可能会从庭园展开侵袭的路线。要拜托园丁趁着夜晚在仓库放火时,对方原本是很不想答应的样子,但安纳尔德说服了他。看着点燃的火焰,为了将损害降到最低,拜蕾塔便更快跑向公公的房间。
必须在火势蔓延到宅邸之前就解决这起事件,换句话说,这是在跟时间赛跑。不断前进的途中迎面就遇上了敌方一个男人。拜蕾塔毫不迟疑地砍了下去,并冲进目的地的房间里。
「您没事吧,父亲大人?」
「还真英勇,你是想成为军人吗?」
「哎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比较想拯救惹人怜爱的公主殿下呢……既然您还能这样说话,想必平安无事吧。」
冲进公公的房间之后,只见两个男人被他砍倒在地,另一个男人则是抱头蹲在一旁。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爷怎么会有此等实力……」
「看样子您在帝都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一事,都传到领地这边来了。」
不知道是指他在酒后会对妻子施暴的事情,还是指一点也不在乎领地经营状况的态度,但挥剑训练媳妇的模样似乎是没有传到这里。
「吵死了,你少说两句。巴杜,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剑尖直指着喉头,公公紧紧瞪着执事长。
此时他颤抖着喉头,将满腹的怒火吼了出来。
「都是老爷完全没有顾及领地状况不好啊!无论遭逢歉收、桥毁坏,还是村子被泥水淹没,就连谷物被盗贼强夺,您都只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我只是尽一己之力处理罢了。」
「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跟恶徒联手吗?」
「若不这么做,只会被抢夺一空!他们也要生活。只要答应交易,他们就不会胡作非为了,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看着巴杜索性全盘供出的回应,拜蕾塔也心生同情。
「怎么想都是父亲大人不对。不如说,他处理得还不错吧?」
「当这个人决心引领那些恶徒登门杀害老夫,这条命就不值了。」
「那是因为老爷竟说要派遣帝都的军队过来,他们只是自觉逃不了,才决定直接向您谈判而已,并没有要杀害您的意思!」
「啊,那不过是谣言而已。只是为了让你们侵入领主馆所设下的局。」
拜蕾塔「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巴杜便一脸错愕地看了过来。
假借视察各个村落的名义四处打听时,村民常会提起修缮桥跟道路的那些男人们的事情。也有很多人目击他们击退了其他想摸黑前来窃盗的集团。实际上带安纳尔德去确认之后,确定了那些男人并不是一般工人。
这时拜蕾塔便试着放出因为到处有人目击一群可疑人士,因此有请领主派遣帝都的军人前来讨伐的消息。
决定性的一击便是直接对巴杜说出这件事情,而这正是因为看穿了如果他有跟谷物盗贼联手,消息肯定会传入对方耳中。
他们应该是明白万一帝都的精锐军人们前来讨伐,应该会难以逃出生天吧?因为也推测出混进来的那群人大概只有一个小队的规模,想必让他们感到更加慌张。
公公眉头深锁地骂道:
「你这蠢货,竟然完全被这丫头的策略耍得团团转。你们要是没有现身,老夫就不用写下什么奇怪的文件了。」
「哎呀,是父亲大人来拜托我想些对策,我都好好给出回答,您要是撤回这番话可就伤脑筋了。而且我有向您解释过,这对往后的领地经营也十分有利对吧?您可不能毁约喔。」
「请、请问……您说这是策略,所以会从帝都派遣军队过来这件事是骗人的吗……?难道少爷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事前侦查……」
「我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
执事长对安纳尔德投以恳求般的视线,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虽然不知道实际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但他这个说词也越来越显真实了。
「所以我才说,有你在比较能提高可信度吧。」
「真是别具慧眼。」
拜蕾塔对着耸了耸肩的丈夫投以一抹微笑。
这次总算有赢过丈夫的感觉了。
然而更胜于此的是,听到他对自己送上纯粹的赞扬,总觉得教人自豪。而且他也没有因为身为女性,就歧视或指责拜蕾塔的行动。
「请问……这意思是?」
巴杜问道。
「当然不会派遣军队过来。自尊心高的父亲大人,怎么会特地去散播自己领地上的丑闻呢?虽然至今都把领民丢着不管,现在才提起自尊心什么的也很奇怪就是了。总之,我们决定了要私下解决这件事情。」
巴杜一再眨了眨眼,他铁青着一张脸并抬头看向公公。
「老、老爷……请问……少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不是一位普通的千金吗?」
「那是儿子的老婆,你这个蠢货,竟然被她装乖的模样骗得一愣一愣的。都因为你这家伙老奸巨猾,害得老夫无谓地丢尽颜面。瞧瞧巴杜的表情,简直就像遇到妖怪一样。你平时就再多表现出目中无人的一面如何?不,毋宁说该好好矫正一番。」
「呵呵呵,父亲大人。您这样讲真是有趣,竟然说我这样堂堂的淑女老奸巨猾?要称赞的话,还是建议您挑选正面一点的用词比较好喔。您独特的品味真是教人一言难尽呢。」
「老夫就是说你这种个性太目中无人了。」
做出难以理解地微微歪头动作后,公公就摆出了一张苦瓜脸。
「少啰嗦了,快点去做事,时间有限!」
「哎呀,您心情不太好呢。我就别再惹您生气了。那么我想想,总之我们有三个要求。第一,偷走的谷物流向。第二,盗贼们的真实身分。第三,仓库灭火。现在要以灭火为优先,因此等事情都结束之后,再连同盗贼一起讨论剩下两件事情吧。」
「什……啊?那个……」
「蠢货,还不快动身去灭火!」
面对愣在原地的巴杜,焦躁的瓦纳鲁多便发出了怒吼。
后来请家里的佣人们一起扑灭了仓库的火势。
由于没有对佣人们提及巴杜的事情,因此大家都很坦率地服从他的指示。说明了是有盗贼闯入,并在仓库放了火就逃走之后,佣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幸好除了侵入者之外,都没有其他人受伤,进而解释是公公跟安纳尔德击退了盗贼,所有人也就更为安心。
不过,公公一脸不悦地看着深感困惑的执事长,所以或许也称不上是皆大欢喜。
毕竟现在时间也已经很晚了,这件事就先暂且告一段落。
那些摸黑闯入的盗贼们全被关进领主馆的地牢里了,那里虽然是用来囚禁村落罪犯的地方,但并称不上宽敞。要将接近十五个人一起塞进那种地方,可说是比肩继踵的状况。
顺道一提,拜蕾塔打昏了三人,公公则是两人。剩下十人都是被安纳尔德逮捕的,真是个强悍的军人。由于乍看之下身形瘦削,让人觉得就像被狐狸骗了一样莫名其妙。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公公处理,拜蕾塔回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根据拜蕾塔抛出的要求,巴杜似乎有事要跟公公商讨,但对于年轻女性来说睡眠可是相当重要,于是拜蕾塔就早早离席了。
一换上睡衣躺上床铺之后,拜蕾塔立刻就被舒适的睡魔给掳走了。之前为了提防袭击,接连几天都没什么睡,可以早早解决这件事也心安许多。
虽然不至于熟睡,但一觉醒来已经是隔天早上,然后就得知公公在叫自己过去。
接下来就是交涉了,虽然粗略上是有所预料,但对方的反应有点难以捉摸。
一抵达会客室,只见熟悉的脸孔都已经齐聚一堂,公公、安纳尔德、巴杜以及像是盗贼团首领的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偏红褐发,目光格外凶恶。然而那并不像是地痞流氓般恶棍的氛围,他的眼神中带着凛然之气。
他应该就是带着安纳尔德去远观他们一行人修理桥的时候,负责指挥的那个男人吧。
拜蕾塔一踏入会客室,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但她也只能尽可能装作不在乎地走进去。
「非常抱歉,我来晚了。」
随着站在一旁的巴杜引领,拜蕾塔坐到公公的身边。
「你之前说的老夫全都讲过了,他们都想问,你怎么会认为盗贼们是与邻国有所渊源的人?」
「哎呀,您已经说了吗?」
「因为这个男人坚持若非如此,就不肯前来交涉啊。」
「我是盖尔•亚达鲁丁,曾任纳立斯王国重机部队的补给部队长。在地牢里的,都是我以前的部下。」
纳立斯王国是位于斯瓦岗领地东边的邻国。虽然是三十几年前曾与帝国打过战争的国家,但在缔结和平条约之后,两国也建立起稳定的关系。甚至可说正因为如此,公公才有办法过着都不回领地,窝在帝都醉生梦死的生活。
而且纳立斯王国与其北邻的雅哈魏伦巴皇国之间的战争,直到现在已经打了十年左右。他们重心全都摆在那边,也没时间顾及盖罕达帝国。虽然帝国也跟南边的邻国起了争执,无从批评他们就是了。不过帝国会爆发这场战争的起因,是在于对方不但擅自跨越国境还来挑衅找碴的关系,整体来说跟纳立斯王国的战争有些不太一样。
主要是因为从雅哈魏伦巴皇国嫁过去的王女遭到纳立斯的国王毒杀,才会爆发这场复仇之战。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那一头偏红的褐发以及褐色眼睛在帝国都很常见,因此难以用容貌判断他来自邻国。他的部下们外貌也都差不多是这样。
如果不晓得其原委,确实是会把他们当作普通的谷物小偷吧。盖尔会感到费解也是无可厚非。
「这个嘛,要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呢?我知道什么是『塔嘉莉特病』。」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疾病……!」
盖尔的表情瞬间大变。另一方面,住在盖罕达帝国的人都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就只有巴杜大概听说过事情原委,只见他一脸沉重地低着头。
盖尔会感到这么惊讶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纳立斯王国跟雅哈魏伦巴皇国拼命隐瞒的国家级秘密;不如说知晓这件事,更证实了他曾具备相当高的地位。基本上这应该是只有接近王族的人才会知道的情报,也能说是国家机密。
安纳尔德也没听说过的样子,毕竟他之前都在南部打仗,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但身为领主的公公对于邻国的事竟是如此漠不关心,就说不太过去了。为了让公公也能明白,拜蕾塔解释起她所知的内情。
「『塔嘉莉特病』是取自为了两国和平嫁到纳立斯王国那位皇国王女之名的一种疾病。主要的症状是发烧及下泻,还会出现血便,偶尔甚至会伴随神经病变。重症化的致死率很高,现在虽然是在纳立斯王国传染开来,但这基本上是雅哈魏伦巴皇国的地方性流行病。」
「是的。王女是在感染之后,将疾病带进我国,就此逝世。虽然外传是毒杀,其实是因病而亡。」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硬挤出来似的。
或许是出自怒火,此时微微颤抖着的盖尔想必一直以来都抱持着难以释怀的心境吧。他的年纪应该没有多老,但可能是长年累积的疲劳所致,让他看起来年长许多。
「既然是一嫁过来就因病身亡,说不定多少带有找麻烦的意思,但照理说应该不至于演变成这么严重的问题,或者用偶然间厄运接踵而至的说词就能结束这件事情。然而会发展成战争局面,正是这种疾病的可怕之处。感染率相当高,甚至会透过饮用水或食物传染。想必就这么从王城传到王都,接着在城镇之间扩散开来了吧?」
点点头之后,盖尔语带颤抖地娓娓道来。
「在没有任何治疗方法的情况之中,人们一个个倒下。疾病以令人恐惧的速度传开,进而蔓延到整个国家。然而又不能公然说明王女就是造成疾病的主因。为了两国和平嫁过来的王女,竟是带着疾病这样的恶意,让人民得知这种事也只会让国家情势更加混乱而已。因此当然会将源自主因的塔嘉莉特病这个病名列为机密。然而恬不知耻的雅哈魏伦巴皇国,竟找碴说是我国毒杀了王女。」
本是为了和平的这场婚姻,就这么渐渐演变成长年的战争。
「不过,这种疾病却没有在雅哈魏伦巴皇国造成大流行。」
「这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这是该国的地方性流行病吧?」
「正因为是地方性流行病,在他们国家,当人在因此病死之前能做出因应对策;应该说,在他们身上这种病本来就不会引发重症,所以他们才会认为王女是遭到杀害。一个健健康康的年轻少女会突然死亡,原因也只能想到是毒杀了吧?」
「这种疾病竟然有因应对策吗!」
盖尔的身体探了出来,激动地追问。原本以为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式,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得知,尽管半信半疑,他应该还是想抓住这一线希望吧。
「有的。何况雅哈魏伦巴皇国也有与我国的国境接壤。但各位有听说盖罕达帝国严重流行过这样的疾病吗?」
「顶多只是拉个肚子,不至于病死。」
公公歪过头想了想,并这么说。
「也就是说,有某种东西是我们跟雅哈魏伦巴皇国平时会吃,但在纳立斯王国是吃不到的,那正是不会引发重症的原因。」
「难道……是鱼吗……?」
盖尔茫然地答道。
拜蕾塔对他点头回应。
盖罕达帝国跟雅哈魏伦巴皇国有部分面海的国土。但纳立斯王国既是内陆国家,也位处山岳地带。只要有靠海就能吃得到鱼,但位于山间的王都附近甚至鲜少看见。
「在这状况下能产生效果的,是由某种鱼做成的鱼露;但跟鱼一样,王国并没有食用这种鱼露的习惯。所以说,感染者没有触碰到的谷物不会有任何问题喔,亚达鲁丁先生。」
「没想到……竟然……」
在茫然自失的盖尔身旁,公公疑惑地张望了一下。
「老夫搞不太懂啊。」
「刚开始十年左右,应该是巴杜独断专行吧?主要是为了可以援助经常受灾的地区,所以多囤积了一点起来。该地区的水灾次数多得异常,然而领主大人却没有要提出任何改善方式嘛。这确实是犯罪行为,但我也觉得是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应对方式。」
稍稍瞪了公公一眼,拜蕾塔继续说下去。
「这可以从跟这几年相比,数字小了许多这点看出来。然而近年谷物消失的量太过异常,这么大量的谷物不可能只是透过简单的交易进行。就算要拿去卖,也需要管道。然而个人进行买卖也有其限度,实际上却被盗走远超出限度的数量。第一年大概是先试水温,并确定可以顺利执行吧?毕竟隔年就盗走了大量的谷物。会需要这种程度的量,绝非小事。」
自从二十几年前,伯爵就不再到领地来了,但谷物消失的量却是在最近三年达到高峰。也就是说,应该是在一、二年前开始与盖尔他们有所勾结的吧?讽刺的是,那刚好与拜蕾塔硬逼着瓦纳鲁多前往领地的时期重叠。
「不过,当我听说谷物是流入邻国时,怎么样都想不通。纳立斯王国是位在谷仓地带吧?照理来说,对谷物应该没有那么大的需求才对。明明没有商机,却还是流通过去了,这应该是因为疾病的流行,提高了民众对于本国谷物的不信任感对吧?」
「没错。由于疾病会透过食物传染,强烈的不信任感导致大家都不敢吃本国的作物……结果就造成任谁都不想碰国内作物了。然而要是国内的作物剩余这么多,却还从国外进口,恐怕会令人滋生疑窦,如此一来疾病的事情就会被揭发,因此国家为了隐瞒到底,便开始强迫国民吃本国的谷物。明知会生病,但民众还是只能照着命令吃下去……有好多人就这样丧命了。现在被关在地牢的那些人,都有家人因为这种疾病过世。受不了国家这种做法,于是我们就为了购买谷物来到这里。」
他们就是这样来到这个斯瓦岗伯爵的领地吧。
这就是盗贼的真实身分。
「请问,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是来自邻国呢?」
盖尔直直注视着拜蕾塔。虽然没有打算隐瞒这件事情,但面对现场紧绷的气氛,她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就算去问领地内的村民,也几乎得不到与摸黑窃盗相关的情报。相对的,倒是很常听他们说会有一群陌生男子在巴杜的指示下来到遭受水灾的地区。既然会有男丁出现在这一带,想必是从邻国来的。一开始还怀疑可能是败逃兵或归还兵,却听闻各位的行动很有组织性,一下子就把桥给修好了。实际上我也请丈夫一同去确认过,才认为这群人想必有着一个部队指挥官存在。」
「但光是如此,也无法确信就是从邻国来的吧?而且你为什么会知道『塔嘉莉特病』呢?」
「这个嘛,真要解释起来,正因为我是海雷因商会的亲戚。」
「什么,竟是海雷因商会的……!」
盖尔睁大了双眼。
他想必知道这半年来援助纳立斯王国的海雷因商会之名吧。这就是舅舅最近在竭力处理的案件。来领地之前才刚见过面的舅舅,好像因为这笔生意动辄就是相当可观的金额而心情极佳。
「即使知道国民之间有会传染的流行病,商会的人还是从异国带了罕见的食物过来。我听说民众也都感到很开心的样子。」
「加工过后拓展销售通路的正是会长,不过那个食物正是可以抑制疾病的药喔。」
「那个竟然是药吗?」
「我听说是国王亲自询问商会有没有可以治疗的药物。毕竟吃不惯鱼露的人难免会有所抗拒。所以就将熬制而成的东西加工成固态的颗粒状,并混入其他食材当中做成那种食物。而且也可以代替主食,再过一阵子整体病情应该也会趋缓下来了吧。」
「什么……那竟然是因为能治疗疾病而推广开来的吗……」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笔生意,所以称不上纯粹的善意就是了……我听闻国王与会长是旧识。得知国王遇到很伤脑筋的问题,于是会长就采取了行动。由于深知纳立斯王国的内情,我才会看穿谷物的流向以及你们的真实身分。」
舅舅确实不是出自善意,只是敏锐察觉到赚钱的商机而已,但也没必要散播这种蔑视般的事情。即使家人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也不用将贬低他人当既得利益。
「谢谢,真的是感激不尽……!」
只见他眼眶中泛起薄薄一层泪水,诚心地低头致谢。看着将自己当神一般崇敬的盖尔,拜蕾塔也只能露出苦笑。
对商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讲求信用,但萨缪兹并不是一个德高望重到受人崇敬的人物。该说是舅舅有着另一面呢?应该说正因为知道他那心怀鬼胎的个性,所以总觉得心情满复杂的。拜蕾塔只是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而已,并没有参与其中。看来是盖尔这个人太好了吧。流行病的事情想必让他很伤脑筋,但即使如此凡事还是要臆测一下隐情比较好。
舅舅是盘算着要当他卖给邻国的人情膨胀好几倍之后再回收利益,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垫脚石罢了。毕竟他现在才刚回来,又立刻准备要前往邻国了。
「这是会长自己的决定,若想感谢他,只要多多利用商会就好啰。更重要的是,你要不要在此跟我做一笔交易呢?」
「交易……是吗?」
「是的,父亲大人,请您写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面对话题突然抛来自己身上,公公点了点头就将放在办公桌上的三张文件拿过来,一张张摆在盖尔面前。
这就是为了帮他设法解决伪造谷物申报这件事的代价。
「这是近几年斯瓦岗领地谷物的变迁,这边的是上报国家的份。由于这几年来持续歉收,因此并没有缴交多少国税。另一张是今年的份。这边也同样是以歉收呈报。而且就记录上看来──父亲大人有送追加的物资过来,即使如此还是不足。请问实际上这些谷物是放在哪里呢?」
「一部分运到纳立斯王国,已经消耗掉了。剩下的还留在这个领地。」
「在东部国境边有一座旧堡垒,现在也有几名士兵在固守,就保管在那边的仓库里。由于伪装成为在雨季防堵土石的沙包,因此知道那是谷物的人就只有我们而已。」
巴杜接着盖尔的话说明下去。
持有领地的领主们都有各自的军力,要是跟纳立斯王国交恶,那么位处国境边的堡垒就会成为国家的重要据点,并从帝都派遣军队驻扎,但平时都是由领主负责管理。
帝国现在都将重心摆在南部,因此位于国境边的堡垒就成了一个很好的保管场所吧?
「我们平常也都是使用放在那边的谷物。」
盖尔深感抱歉地这么说。
本来还在想他们究竟都潜伏在哪里,没想到就堂堂地待在国境的堡垒中。
公公虽然摆出了一副苦瓜脸,但追根究柢当然都是放任超过二十年的领主不对。所以拜蕾塔才一天到晚劝他,待在领地时要再更认真地处理事情啊。而且邻国的人不但擅自闯入,还占据国境边的堡垒盗窃谷物这种事情,要是被国家发现肯定小命不保。真是拿这个公公没辙。
幸好盖尔是真的有着逼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是单纯为了利益而窃盗,公公被视为卖国贼都无可奈何。要是有一步差池,就会演变成整个家族都连带受罚的大事。现在这个状况就算被揭发了,只要说是基于人道进行物资援助,罚则肯定可以轻判许多。何况对方还是友好国家,更是万幸。
「父亲大人真是一位优秀的领主大人呢,真羡慕您这副与生俱来的狗屎运……」
「你这家伙一定要这样多嘴才甘心吗?」
「请您体谅一下这种想抱怨的心情好吗……睡眠不足害我觉得头都晕了。」
「哦,那解决完这件事,就随你去休息。」
「哎呀,领主大人您好体贴人心!那么,亚达鲁丁先生,请问你接下来打算回国吗?」
「就算要回国,也没有家人在那边等我了,何况在战争中辞退职位的士兵也没办法恬不知耻地回去。这次虽然准备了治疗药物,但我也很痛恨那些因为隐瞒实情导致疫情扩大的王公贵族。可以的话,我是想留在这里做些修桥之类的工作,并生活下去……但这不过是窃盗犯的一番梦话吧?」
「别这么说,得知你也有想留在盖罕达帝国的意愿可说是侥幸。那么,谷物请就此储备在堡垒中吧。既然王国流行病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事到如今应该不用再追加了才是。或许会有好一段时间必须蒙受谣言带来的损失,但只要发现持续吃下去也不会生病,舆论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话说至此,拜蕾塔对着流露出困惑神情的男人投以微笑。
「就像你看到这些资料上的记录,除了巴杜独断专行的时期之外,现在得知少了几乎三年份的谷物。」
一看到眼前明确的数字,盖尔的脸色随之大变。接连好几件事情让他的心境剧烈地起伏总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既然本来就是窃盗犯,也能请他多包容了。
顺道一提,谷物并非斯瓦岗领地收入的主要来源,因此即使是三年份谷物的收获,也还不及领地整年收入的三成,但这件事就不明讲了。也就是说,这对领地经营上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这也是巴杜能像这样不断侵占好几年的最大原因吧?同时也是公公一得知歉收,就很干脆地准备追加物资的理由。
「接下来就是交易内容了。亚达鲁丁先生,我们希望你们也能继续待在堡垒生活。现在虽然是遭捕的盗贼,但立场会有所改变。」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盖尔疑惑地问道,这时拜蕾塔拿起第三张文件。
那是请公公制作的平面图。由于没什么时间准备,所以细节都还没处理,但至少已经完成一个大致上的蓝图,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要建造什么。
「斯瓦岗领地最近计画建造预防灾害的大规模排水道,为此我们需要男丁。帝国现处战后时期,因此可以确保足够人手,却缺乏担纲指挥的人才,于是打算雇用从邻国来到我们这边的人。」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应该算是罪犯……」
「说到头来,这全都是父亲大人不好。竟然将管理领地的工作全盘丢给部下处理,就算被留下失职领主的烙印并没收领地,也没资格抱怨,就算遭到领民反抗并驱赶出去都不足为奇。对于避免了此等局面的巴杜,以及负责修缮领地内木桥的亚达鲁丁先生等人,可说是感谢都来不及了,遑论责难。而且是要凭什么指责呢?对吧,父亲大人?」
歪着头朝身旁看去,就听见传来一道咕唔唔的沉吟。
在锁定了犯人,并将这次整起事件的始末告诉公公时,就已经指责过一番了,当时这个男人也像是承认自己有所过失似的,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驳。
这当中大概也包含了要报复他硬是将自己带到这里工作的怒气,但他还是甘愿承受下来了。不过自己确实也为此有些乐在其中就是。
「今年歉收的情形虽然没有太严重,但昨晚盗贼没有偷走而剩下的部分,都连同仓库一起烧毁了,因此只能缴交一如报告中的收获量。这就是这次的结论。」
「但我们拿走的份该怎么办?」
「请别担心。至今拿走的份,就当作是修缮木桥之类的费用支付给各位。而且昨晚烧掉的那个仓库本来就是空的,也是打算在近期进行改建的老旧建筑,所以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时期提前了一点,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请亚达鲁丁先生别放在心上。那么,交易内容就是这样,你觉得如何呢?」
「这意思是……我们还有选择权吗?」
「当然。这是父亲大人表达感谢的一番美意,理应如此。不过你们要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就会以盗贼身分逮捕并遣返邻国,所以我是不太建议。如果决定留下来,领主大人会再跟你们说明详情。就算是听了之后想讨论一下再给出回答,也没关系;不喜欢这些条件的话,也可以强势一点喔!」
「你少说废话。」
「哎呀,要与人交易时,必须让对方明确了解到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权利,否则就不能互相信赖地谈生意了,如果希望对方可以长期留在这里工作就更该如此。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怒涛般整理完整起事件之后,公公一副没劲地抬起下巴指使了一下。安纳尔德则是一如往常面无表情,连问都不用问。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解释成要离开也没关系了吧。
「那么各位,我就先离席了。」
优雅地行礼之后,拜蕾塔很快就走出会客室。
想也知道就算继续留在那里,只是徒让公公不快的心情直线攀升而已。等着被拿来出气的巴杜应该会很辛苦,但这样也算是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刑,希望他可以努力撑过去。
在内心对他合掌致意,同时强忍下一个呵欠。
确实很想回去睡回笼觉,但肚子也饿了,干脆先吃点东西再去睡午觉,感觉很美好。这样的计画对于时至今日的忙碌生活来说,实在是浪费时间,甚至可说是太奢侈了。反正明天就得跟安纳尔德一起返回帝都,又要经历一段艰辛的马车之旅了。距离庆功宴也没剩下几天时间,无论怎么安排,行程都相当紧凑。
拜蕾塔让自己尽可能别去想令人忧郁的明天,开开心心地安排好今天的计画,并踩着轻快的脚步朝餐厅走去。
*
拜蕾塔离席之后,会客室内充斥着一片寂静。
大家都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面面相觑,现场飘散着困惑的气氛。
「你老婆很厉害吧?」
父亲大概语带戏弄地扬起笑容,注视着安纳尔德。
「她就是那副德性,脑筋转得快到惊人,而且还能从海雷因商会的舅舅口中得知各式各样的情报,就这方面来说人脉也很广。因为平时就在做生意,也很善于理财。」
「那样的剑术实力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你锻炼出来的吧?」
昨晚看她击退入侵者的身影可谓炉火纯青,明显具备熟练的武艺。
第一次牵她上马车时觉得手掌的触感有些不对劲,因此在前往领地的马车里,一观察她的手就发现满结实的。那并非贵妇人的手,而是历经长年修练的手,确实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成果。
一个淑女究竟是在哪里习得那样的技术?亲眼看到她挥剑的身影时,着实感到极为费解。
「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是那样了,老夫也是一下子就被她击败。她出身自以武功闻名的子爵家,说不定是家中教育的一环,但老夫没去确认过这件事。也可能是她的个性使然,真是个好战的野丫头──虽然她都大放厥词地说自己是淑女啦,你想驯服那家伙可是相当困难喔。」
平常面对拜蕾塔时总是垮着一张脸的父亲,好像觉得相当有趣似的笑了起来,看样子他心情非常好。
为了搜集妻子的情报而刚返回帝都时,安纳尔德曾到宅邸去见过父亲一面。本来是因为听闻关于情妇跟小妾的谣言,而去忠告父亲别要求自己帮他管理这样的对象,父亲却一再叮嘱千万别跟妻子离婚。原以为父亲是为了挽留情妇,甚至不惜利用儿子而气愤不已,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单纯只是想要她的办事能力而已!
「真希望你可以早点解释清楚。」
「是你没在听人说话吧!突然跑回来就对着老夫说什么『请管好你的小妾』,也不听人解释又马上就离开了。不过,要老夫好好感谢你在那之后提出莫名其妙的赌注挽留她,也不是不行,你可要紧紧抓牢,别让她逃了。」
初夜隔天,安纳尔德便向父亲说明自己提出了一个月的赌注,并暂且留住了她这个妻子。父亲虽然傻眼地说赌注的内容莫名其妙,但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表示这种异常的内容大概正符合那个奇葩的妻子就是了。
「少夫人不但将对领地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老爷带过来,也在各方面提供了许多协助。虽然完全不会干涉老爷的工作,但少夫人会向我询问有没有在她能力范围内需要帮忙的事情……由于老爷几乎不会回覆陈情书,所以有几封是直接寄给少夫人……」
巴杜说道。
「你还做了这种事吗?」
父亲似乎毫不知情。他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愤恨地啧了一声。
「全凭她的判断做出指示吗?」
「既然老爷不知有此事,应该就是出自少夫人的判断。从昨晚的言行看来,就连老爷也是照着少夫人的意思行动的吧?」
巴杜露出不只是尊敬,甚至崇拜般恍惚的神色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就像甩开一直附身的东西般神清气爽,应该不只是至今隐瞒的事情全都被揭发而已吧?那是一副找到寄托似的祥和表情。
说到头来,对安纳尔德来说,这次也是时隔许久重回斯瓦岗领地。一走下马车,看着并排在领主馆前方的佣人们时,就能看出熟悉的面孔年纪都增长了不少。当时幼小的自己,至今已成年了好几年,周遭的人当然也会跟着变老。但不知为何,这光景让他更是深刻感受到年月的流逝。
以前觉得很大的领主馆,现在看来感觉也小了许多,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巴杜即使老了,还是跟记忆中一样健壮。
一开始,还难以置信比任何人都深爱着领地及领主馆的他,竟会涉及侵占贪污,甚至觉得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所以在向佣人们打听妻子的事情时,也顺道问了执事长至今的工作状况;就结论来说,都没听见他们的坏话,巴杜的工作态度跟安纳尔多想像中的一样,就连妻子也是任谁都没有负面印象。令人惊讶的是,佣人们甚至已经跟妻子相处得很融洽了。看过报告之后确实知道父亲有带她来领地几次,没想到关系竟然这么好。
回想起报告中提及她有大批信众的内容,安纳尔德自然也扬起了嘴角。
「她的指示下得明确吗?」
「那是当然。原本以为少夫人是询问过专家意见才给出那样的回覆,但从方才那样看来,大部分应该都是出自少夫人的思量吧?真是一位具备辽阔视野,而且横跨许多领域、造诣颇深的人物,相当适合管理领地喔!不只如此,还有着强烈的正义感,个性率直又重感情。照理来说,营运夫家领地并非少夫人的管辖范围,但她应该是无法对深感困扰的领民坐视不管吧!这几年来还能勉强守住这块领地,都是多亏了少夫人的尽心尽力。」
「原来如此。这下子我知道你被妻子掌握住不少弱点了。」
「差点就要让妻子逃走的没出息儿子,才没资格批评老夫。」
瓦纳鲁多冷哼一声并皱起脸来。一旦讲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方就会立刻打断话题,器量狭小的父亲态度还是一样。
「她就像是我国圣母神一般的人物,既美丽又婀娜,还聪慧到令人敬畏,真羡慕你能娶她为妻。」
至今保持沉默的盖尔极为感慨地开口。从他的双眼中看见憧憬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无比的热情。
她就是像这样创造出一个个崇拜自己的男人啊!尽管傻眼,还是不禁感到钦佩。如此一来,就能肯定「她是个掳获男人的心进而控制对方的恶女」这样的风声,终究只是不实的传言。不如说从另一个层面看来,可能更胜谣传。
充满正义感,无法对遇到困难的人坐视不管,并会尽一己所能做到最好。更重要的是,她并不会拿别人的功劳讲得好像是自己的成就一样。一面经商,并协助管理领地,这些全是出自她的能力。
的确是娶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为妻。
正因为如此,自己是不是第一步就走错了呢?
「那个丫头真的有够难搞。不但相当理解自己的美貌,对于聪慧的头脑跟剑术的能力都很有自信……但相对的,她看起来却感到自卑的样子。」
「感到自卑吗?一般来说,具备这些值得自豪的要素,应该会对自己很有信心才是?」
「这就是那个丫头奇怪的地方,不知为何,她不在乎自己的价值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就拿她的容貌来说好了,大概是跟那些散播谣言的愚蠢之人曾经有什么过节,让她对于自己会引人注目的容貌感到厌恶,宛如容貌是惹事的根源一般。所以她非但不习惯应付男人,还很讨厌男人,认定所有靠近自己的男性全都是轻信了谣言的人。正因为如此,她也放任谣言不去澄清,甚至还趁势恶搞。」
「趁势恶搞……」
「哼,社交界也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嘛!竟然还有年轻小子跑来找老夫挑衅。老夫怎么可能跟那种冒失鬼单挑啊?然而那个丫头却利用这件事助长了谣言,不只如此,还说什么『大家都觉得您有个这么年轻又可爱的恋人,父亲大人还真幸福呢!』这种蠢话……真是个性格恶劣的丫头,你最好在下次的晚宴上想想办法。」
「多亏如此,我也被谣言耍得团团转了。」
原来是这样啊。安纳尔德都想大叹一口气了。
因为那个谣言,自己竟将没道理的怒气发泄在妻子身上。
「那是你的老婆吧,还不都是你把她丢给老夫,管好自己的老婆好吗?那种麻烦的女人,不但嘴上不饶人,当你以为她退让时,不知不觉间反而变成自己被逼到没有退路了。开口闭口都是嘲讽,嚣张的臭丫头,一天到晚计画着把老夫玩弄于股掌间的策略。不管过了几年,态度完全都不改变。你去教教她要怎么尊敬年长者吧,跟她说媳妇本该更加敬重公公才对。还有啊,那个丫头──」
之前感到气愤不已的明明是自己,立场却在不知不觉间颠倒过来了。
父亲直到刚才还好像很开心地称赞妻子,转眼间就突然翻脸也让安纳尔德难以接受。想必是妻子至今的态度让他感到相当郁闷吧!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回想起来都在在令他恼火不已,但这些都是现在得听他抱怨的事情吗?
从小到大都没被父亲说教过的安纳尔德,落得从一大早就得被训话到没完没了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