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纳尔德也不太确定是什么时候察觉自己欠缺所谓情感这种东西。说是欠缺或许太夸大了。不如说是相当迟钝吧?而且还只有两种情感──平常的感受,以及不快的感受。
安纳尔德在父亲的领地出生之后,就在那里长大,但从小就是个面无表情又几乎不太说话的孩子。说不定,从那时候就若有似无地产生一点自觉了。
父亲去上战场的期间,在照料生病的母亲时,他更是强烈感受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情感起伏。尽管佣人跟母亲都很担心安纳尔德,他却无法用同样的心情回应他们。
尤其是母亲在生病之后,就像顿悟自己不久于人世似的,遥想着被留下的儿子的将来,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看母亲哭成这样让他很伤脑筋,于是他就一边观察周遭的人,思考自己要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要说出怎样的话才好,以应对各种情绪。
会去照料母亲的花坛并摘花给她看,也是其中一环。多亏这个举动,引来以园丁跟执事长为首的佣人们的同情,倒是令人感激。
但这样的行为其实相当劳心费神,当母亲过世之后,安纳尔德又重回平常不太说话又面无表情的态度,然而佣人们却以为是丧母的打击所致,并没有多加干涉。
直到父亲从战场归来之前都待在领地的安纳尔德,在佣人们的围绕下静静地生活。单调缓慢又理所当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既没有特别想要奋起上进,也不会感到低落消沉。
如此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从战场归来的父亲因为母亲病逝的缘故开始成天酗酒,自己也因为罹患肺病而退役,因此都待在宅邸里。父亲只来过领地一次,立刻又回到帝都的宅邸去了。在这状况下,势必也会把自己叫回帝都,但看着酒醉又自甘堕落的父亲,安纳尔德感到不快,后来就照着瓦纳鲁多的意思去就读帝都的学校。由于学校备有宿舍,也就不必回家看到父亲那副模样了。
这样的自己之所以成为军人,是受到现在的长官莫弗利•德雷斯兰的邀请。
他也正是当安纳尔德第一次参加晚宴,被素未谋面的贵妇人袭击、遭到侵犯时前来救助的人物。当然,对他人毫无兴趣的自己不可能知道他是谁,只觉得是个奇怪的男人。
「没想到竟然会去救助男人,我是不是也快不行了呢……」
在晚宴后院的月光照耀下,年轻男子态度轻浮地这么发着牢骚。从他那副毫不矫情的模样中,看不出刚才冲进男女发生关系的房里、将自己一把抱起的粗鲁态度。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平静的安纳尔德注视着眼前这个一头栗发的男人。
「那你别来救助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你就会解决掉她吧?你没听说过莱登沃尔伯爵夫人吗?就算是那种恶女也有好利用的地方。不过你岂止对他人不感兴趣,对自己似乎也是呢。」
就算对异性不感兴趣,会伴随实际伤害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并没有特别对异性抱持兴趣,但对于身体被迳自拿去利用而丧失了童贞这点,只产生满心厌恶。而且自己的身体还是起了生理反应,也让安纳尔德觉得遭到背叛似地感到恼火。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他变得讨厌女性。然而自己身上出现一个像是弱点的东西,也让他难以忍受。
「我还是觉得很不愉快。虽然我不会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情再多费唇舌,但这次给我了很大的教训,下次会好好应对。」
看着面无表情而且语气平淡的安纳尔德,莫弗利深感兴趣地眨了眨一双红眼。
「论斯瓦岗伯爵家的家世,应该跟莱登沃尔伯爵家不分上下才是。没想到长子的想法还真是奇特呢!这么说来,现任伯爵原本是个军人对吧?话虽如此,也不算是军人派。」
盖罕达帝国现在有两大势力互相抗衡。
分别是由旧帝国时代的贵族构成的帝国贵族派,以及由家世历史尚浅的贵族和平民军人所构成的军人派。
将重心摆在战争上的这个国家,最近是军人派的势力比较强大。对贵族派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容忍的事情。
斯瓦岗伯爵家只论血脉来说,确实是旧帝国贵族,有着悠久的家世历史,也经营着富饶的领地。一开始并没有多想这场晚宴会邀请自己背后的意图就来参加了,但这么说来,或许正是贵族派想拉拢人才。
但说真的,对安纳尔德来说怎样都好。
「我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酗酒成性的父亲应该也是吧?
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从军,但他肯定对派阀斗争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们是想拉拢你,才会派她来设局。那么,我也还能来笼络你吗?」
「笼络?」
「我是军人派的啦。」
「那你还正大光明地参加贵族派的晚宴?」
「对方也知道啊。何况这场晚宴也不用遮住脸。所以我才像来找麻烦一样前来参加了。」
「这样啊。」
安纳尔德不禁觉得他疯了,不过会感到有趣的基准,本来就因人而异。这不是他能说三道四的事情。
一边这么想着并做出回应之后,对方思索般点了点头。
「你就像个人偶一样耶。一副觉得人生很无趣的样子。」
「你看起来倒是满快活的。」
「呵呵,这还是头一次听人不带任何情绪地对我这么说啊。既非嫉妒,也不是揶揄,更不是贬低。太有趣了,你啊,要不要来当军人?我觉得应该满适合的喔!」
那晚就这么在没有给出明确回应的状况下道别,但隔天却有军官学校的入学资料送到宿舍过来。明明连考试都没有参加,却莫名其妙就收到合格通知了。
但因为也没有其他特别想做的事情,安纳尔德就这么进入军官学校,一路念到毕业。在毕业之后立刻被分配到的部队上,不但跟那个男人重逢,对方还成了自己的长官。
「咦?你还是一样,一脸了无生趣的样子耶。」
分配到部队的第一天去向长官打招呼时,他一脸和蔼可亲的样子笑了笑。
这时候的安纳尔德,已经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个面容和蔼的恶魔了。
酗酒、玩女人、赌博,样样都来。极尽享乐之能事,只把战争当余兴的男人。比起自己,他更是个性格有瑕疵的人。
「人生就是需要一点刺激嘛,来,一起好好享受吧。」
在恶魔的引诱下,来到的地方是混沌的纷争地带。
本来是从小型部族之间对立所引发的纷争,不知从何时开始让帝国有了干涉的余地。虽然不知道高层是怎么想的,但这场纷争的规模并不需要帝国多管闲事。然而莫弗利却大放厥词地表示,就像在参加一场单纯的游戏一样。
「对方手上只有农具,而且只会毫无防备般地直冲过来。我们则是要使用武力排除他们。」
无论刀剑、枪枝等物资都十分充足,甚至还能进行轰炸。就人数来说,也是帝国这边压倒性的多──根本是一场镇压。
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有趣,但身为长官的莫弗利始终都面带笑容,轻松结束了这场纷争。几年过去,当两人一起踏过好几处战场之后,安纳尔德对他说出无意间听到的传闻。
在被分配到的豪华办公室里优雅地品茗的莫弗利,将注意力从文件上移开。
「中将阁下,您知道自己似乎被称为『栗发的恶魔』吗?」
一开始配属到他底下的部队时,他的浑名已经传遍整个帝国,现在甚至传到国外去了,让人不禁傻眼地想,他究竟是做了多么可怕的恶魔行径。
「你则是被称作『战场上的灰狐』吧。比起生物,我觉得虚构中的产物比较好,你觉得呢?」
「我没有任何想法。不过给人的印象至少还是身上流着鲜血的生物,这样比较好吧?」
自己一天到晚被这个长官当作人偶看待。虽然是敌人的观点,至少从世人角度看来自己似乎还是个生物。
「但也带有冷血、冷酷的意思,这些你就不在意了啊?不过,算了。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在于狐狸看起来跟猫满像的,但其实是犬科。虽然警戒心很强,好奇心也很旺盛。」
「所以?」
「其实套用在你身上感觉满贴切的。我觉得你是那种好奇心旺盛,要是对上你的喜好,就会陷得很深的那种类型。」
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说。
说到头来,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感兴趣到热衷的程度。也搞不太懂什么是好奇心。
「是说啊,我换个话题,你有回老家吗?」
「不,从军官学校毕业之后就再也没回去了。」
「也是呢,我知道。唉,这该怎么办呢……」
恶魔般的男人难得露出思考的模样。然而,他立刻就扬起笑容。
安纳尔德早就熟知这抹笑容有多可疑,于是马上升起戒心。
「你应该知道很快就要被派遣到南部作战了吧?但这次的南部之战可能会打很久喔。我希望你能在那场战事上带领一个部队,所以想让你升迁。为此,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找个对象结婚吧,你的人生一定会变得很有趣喔!」
实在很想问他「由结婚对象让自已的人生变有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你喜欢怎样的对象呢?可爱型、美女型、狗狗型,还是疗愈型?或者出乎意料地喜欢有虐待倾向的女生?」
究竟是担心单身的自己会感到寂寞,还是出自要跟他一样因异性而受尽纠缠这种倒添麻烦、多管闲事的好意呢?不过以莫弗利的情况来说,全都他自作自受就是了。
无论如何,安纳尔德也很清楚自己无法反驳这个恶魔般的长官;虽然知道,但也明白这并不是能够随便答应的事情。
「我记得没错的话,说我讨厌女人的正是阁下吧?」
「是啦,毕竟刚好碰上你失去童贞、把你救出来的人就是我嘛!我也知道,你后来有适当地一边控制感情玩了一阵子,更明白你最近更是打从心底嫌麻烦。既不主动靠近,面对倒贴的人也都不搭理,这样的男人就是讨厌女人了吧?但是啊,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喔。正因如此,我才给在这方面的欲望几乎干涸的可怜部下提出了这个建议,妻子可是特别的存在喔。」
「我认为这世上透过相亲的婚姻大多都不会顺遂。更重要的是,听未婚的阁下这么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因为我最喜欢夜夜笙歌啦,要是娶了老婆就很难这样玩了。这也是原因之一啦,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升迁。只要阶级提升了,你最讨厌的女人就会群起涌过来喔。趁现在就先采取行动比较好。」
尽管对于他想用这种说词说服自己感到傻眼,还是决定尽量配合一下。
「这样啊,那说起我希望的条件,大概就是想找个有骨气又有胆识,而且具备强悍实力的对象。」
「咦,那指的是女性吗?」
「当然,我并没有想跟同性搞在一起的嗜好。」
「你喜欢那种女生啊,真的吗?是要娶来做什么?人家踢你会觉得高兴之类吗?天啊,我要对你改观了。」
莫弗利乐得拍起手来,这好像逗得他很开心的样子。
这个回答让长官大吃一惊真是太好了。毕竟自己只是随便列举出期望招募到的新兵条件而已,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女性?如此一来,要自己结婚这件事应该也会不了了之。
「咦~就算在军队中可能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人,何况是女生啊。嗯?等一下喔,我记得他们家的女儿好像就是这种感觉耶。」
长官说出如此不祥的一句话,接着就拍了一下手。
「有耶,有喔有喔,有个女生完全符合你的条件!」
安纳尔德不禁佩服起没有失礼地反问一句「真的假的」的自己,真是明白事理。
不过到头来还是没跟那个妻子碰面就上了战场,并在八年后收到挑衅般的离婚书状。大概真的像自己提出的条件一样,既有骨气又有胆识吧!有没有具备强悍实力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产生兴趣之后,安纳尔德一回到帝都就开始搜集关于妻子的情报,没想到竟是个可怕的恶女,于是转瞬间就拟定好如何惩治她的计画。或许是联想到当时夺走自己童贞的恶女,而兼具了在某方面来说的复仇吧?
但那在自私自利的初夜过后,才发现这样的臆测大错特错,然而木已成舟。
到了隔天早上,留下还在沉睡的妻子就下楼吃早餐时,刚好与几乎是初次见面的继母及妹妹碰面。
自己跟父亲的后妻几乎没有接触过。当时已经就坐的继母芯希雅以及算是妹妹的米蕾娜正在吃早餐,已经吃完的父亲正在喝餐后茶,一看见安纳尔德现身还不小心呛到一口。
他应该有听管家杜诺班说过自己昨晚就回来的事情,怎么还会这么慌张?是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出现在早晨的餐桌上啊?
安纳尔德无视父亲的反应,看向并肩坐在对面的母女俩。她们看着走进餐厅的安纳尔德都不禁愣在原地,简直就像遭遇到怪物一样脸色苍白。
「早安。」
「呃,嗯。早安。安纳尔德,你回来了啊?」
「我昨天半夜才回到这里,所以没能跟各位打招呼。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安纳尔德在餐桌旁就坐并用起早餐后,继母露出生硬的笑容。
「这样啊。你才刚平安地从战地归来,请好好休息一下。」
「谢谢。」
对继母来说,肯定从未想过自己会回来这个宅邸吧?明是如此,尽管有些僵硬但还是逼着自己扬起笑容,看了就令人厌烦。讨厌女人的自己,遇上会结伴成群的女人更是感到不快。
安纳尔德感受到跟平常一样的厌恶感,但这才发现直到昨晚对妻子抱持的那股憎恨,不知何时已然消弭。仔细想想,那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不,打从一开始自己会对她抱持兴趣就很奇怪了。
安纳尔德一边咀嚼着柔软的面包,并若无其事地分别观察起眼前这两个女人。她们似乎觉得自己很碍事,却不知道是针对什么事情才产生这样的念头。在报告上已经看过她们跟拜蕾塔感情很好,会不会是为了她而想将自己赶走呢?
「那个……你有跟姊姊大人说过话了吗?」
他看向语带顾虑地对自己搭话的妹妹。安纳尔德平静的目光投向那个有着一头遗传自母亲的金发,以及跟父亲同为浅蓝色眼睛的少女,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胆怯和恐惧的神色。
从来不记得自己跟米蕾娜曾经交谈过什么,这说不定是她第一次主动对自己开口吧?就算不用特地去看那微微颤抖的手,也能明白她感到害怕。即使如此还是特地这样问,应该就代表她比自已所想的更加仰慕拜蕾塔;换句话说就是她的同伙,也是该排除的对象。
即使只是弱小的同伙,聚集在一起也会造成大麻烦。在经历过的战争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不得轻敌,也不得大意。
安纳尔德点了点头回应。
「只是稍微谈了一点近况,还有关于往后的事情。」
「这样啊。」
那道试探般的视线,似乎是想看清安纳尔德往后的态度。只要表现出一点会危害到妻子的举动,应该就会遭到妹妹某种程度的反击。就算想排除妹妹,同样也会立刻传到妻子耳中吧?也就是说,她们站在同一战线啊。
相对的,自己的同伙暂且是父亲吗?
「你跟她真要好呢。」
「姊姊大人是我的恩人,曾给予我援手,在那之后也都一直很疼爱我。姊姊大人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物,也很温柔,所以请你不要伤害她,也绝对不要害她哭。」
现在是没有打算伤害她。如果妻子是一如传闻那样的恶女,要怎么伤害她都不会有所迟疑。但昨晚那件事,让安纳尔德决定先观察状况并重新搜集情报;他体认到由自己亲眼看见、做出判断还是比较重要,他人搜集的情报终究欠缺可信度。
然而,昨晚已经狠狠地惹哭她了。
妹妹投来谴责般的视线,她似乎认为对拜蕾塔来说,逃离自己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安纳尔德知道真要说起来,自己算是差劲的那种类型,所以她会这么想确实也没有错,然而自己也不打算眼睁睁让妻子逃开。
一直以来对女人都没有任何执着,不知为何,唯独她让自己产生绝对不能放手的念头。然而也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就只有类似焦躁的饥饿感在心中闷烧着。那股让人觉得奇怪的感受好像没有尽头,但无论如何都有种自己搞砸了什么事情的感觉。
觉得待起来很不自在的安纳尔德,就这么一边吃着早餐。
在那之后,便向父亲坦言了跟拜蕾塔之间的赌注。他虽然说着「随便你」,但又给了「别让她逃了」的忠告,让安纳尔德的内心涌上难以言喻的情绪。看来自己在关于妻子的事情上,似乎很不喜欢受到父亲的指示。
就这么带着难以言喻的心境,来到以前用过的房间。这睽违八年的房间,跟要踏上战场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静静迎接安纳尔德归来。大概是有在打扫这个房间吧?四处都不见灰尘堆积,物品的配置也都没有改变;但还是能感受得出主人长年不住在这里,而带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一打开正前方的窗户,早晨爽朗的风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无意间看了桌子一眼,就注意到一份有点褪色的白色装帧豪华简历。当时的色泽想必是耀眼的纯白吧?这也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原来放在这里。」
从来没有翻开来看过,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收下这东西。但既然是放在这里,就代表确实在前往战场前有收下。安纳尔德时隔八年再次拿了起来,并翻开封面。
一打开,只见一位有着眼尾上钩的紫晶眼,感觉好胜心很强的少女面露微笑。那是一幅垂着一头莓果粉金的柔软长发,穿着很女孩子气的浅蓝色礼服,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肖像画。以要送到相亲对象手中的肖像画来说,这抹微笑也太有气概了,安纳尔德不禁露出苦笑。
看来素未谋面的妻子,还真的符合安纳尔德无意间提出的条件。
昨晚在月光底下露出那副堪称妖艳模样的她,虽然难以跟肖像画中的身影联想在一起,但若是在阳光底下见到她,印象或许也会有所改变。
思及「要是可以更早看到这幅肖像画、看到她本人……」的同时,却也能轻易想像得到就算看到肖像画,心情上应该也不会产生任何动摇吧?因为自己从来没对他人抱持过任何一点兴趣。
「你还隐藏着怎样的一面呢?」
安纳尔德不禁对着肖像画这么问。只是过了一晚,对她的认知就翻转了好几次。以为她是个恶女,没想到竟是纯洁之身;想说她是个强势的人,却还会娇弱地攀附着自己。既然她是第一次倒也理所当然,但原以为她那副深感不安的模样也是出自演技,还觉得逼真到令人佩服──现在想想甚至感到惹人怜爱。
家人也都挂虑着她。父亲希望可以把她留下来,妹妹则是跟她十分要好,芯希雅好像也很照顾她。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对于内心涌上的心情也感到惊讶。
安纳尔德于是决定改变计画。一开始认为进行一个月的报复就够了,现在却觉得一个月可能都还难以摸透拜蕾塔这个人。就连放手也觉得可惜,因此需要进行大幅度的修正。
就算结果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当然也该配合做调整。
从来没跟人有过深交的安纳尔德,感受不到他人细微的情感变化,就连对自己的情感都这么迟钝了,这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战场上,要看穿敌人的思考倒是很容易。毕竟脑子里满满装着历史上的战争过程。无论哪个时代都只是换个战场而已,战争的动向都一样。安纳尔德善于利用从书中获取的知识分析行动,并进行预测,也很会观察并参考周遭其他人的举止。
就像小时候努力不让母亲担心一样。
「跟镇压暴动差不多吧?不,或许比较接近攻城战,尤其是攻略堡垒或城堡时的状况。」
安纳尔德试着动员至今学到的所有知识。
若要展开攻城战,希望我军的兵力是对手的三倍。尤其当对手要将局面引导至守城战的话,就要斩断对方的补给路线,也想防止有敌方援军绕到自己背后。不知道她实际上握有多少兵力,援军又会有谁呢?
一旦开始思考,才发现自己对于妻子并没有直接的了解。
必须根据她至今的成长过程及行动进行分析才行,但手中的报告虽然不能说有造假的地方,也确实夹杂了推测及谣言于其中。首先,得从仔细斟酌开始。
「在那之前,还要先写下字据……我想想,要怎么写才会对自己有利呢?」
写好字据并让妻子签了名,但还是想好好探究一番。就在这时,得知她要前往领地视察的事情。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安纳尔德怀着看透妻子真面目的决心,决定一同前往视察。
有着恶女谣言的妻子的真面目,究竟为何呢?
说穿了,带她去领地视察是能做什么?之前都以为是父亲享受着跟情妇同行的旅行,只能联想到可能是避开在帝都的后妻目光,做些男女的事情之类低俗的臆测。然而,实际与他们一同前往视察,就被她比领主还更像个领主的举止吓了一跳。
遍读斯瓦岗领地的资料、观察地形,并拟定今后的对策。
不如说令人傻眼的是,斯瓦岗领地的状况糟到要是没有她,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从来不晓得父亲竟然不顾职务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妻子竟然这么有经营手腕。
她的能力真的十分出色。
若想在战场上颠覆局面,情报不可或缺。不只是敌军规模等总战力,包括布阵位置的地形、气候,还有至今的历史发展等等,要搜集的情报领域十分多元。此外,也要事先调查军方指挥官的想法及擅长的战术,将这些资讯像拼图一样组合在一起之后,再找出最佳解答。安纳尔德算是记忆力很好的人,牢记着历史上记载的那些战略及战术,也因此被语带策略家之意地以狐狸形容。
就连这样的自己,也对她搜集情报的能力感到赞叹不已。
对这个女人令人深感兴趣到甚至想找来当部下。
领地视察的最终目的,就是击退抢夺领地谷物的盗贼,然而就连这个真相也并非单纯的逃税或谷物窃盗而已,而是建立在牵扯到邻国的复杂关系之上。听到巴杜染指贪污事件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但在得知父亲是有多么怠忽职守之后,一切也都说得通了。何况一旦了解邻国的情势,成为队长的那个男人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也只能说是情非得已。
然而最令人感到钦佩的,还是妻子一圈又一圈设下的谋略。
就算事前从她舅舅口中得知情报,她还是能以在村子里问来的线索为基础进行推测,并成功诱导邻国那些人前来袭击领主馆。让人不禁产生所有人彷佛被她玩弄于股掌间的错觉,然而她的计画又是那么巧妙。
心中只对妻子感到无穷尽的兴趣。
然而,就这点来说,唯独她写给自己的那封离婚书状太过草率了。换句话说,会不会是自己对她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呢?
如果只是被她小看,那还有办法逮住破绽;但如果不被她看在眼里,倒也确实会产生复杂的心情。
总之,既然是妻子让自己这个被说像个不带情感、人偶般的冷血男人变得这么奇怪,那就更加没有放手的打算──唯独这份情感化为明确的事实,并占据自己的内心。
看见恶女真实的一面之后,与其改过自新,反而因为想得到她,而提振了类似斗志的情感。
即使如此,长官说会变得有趣的这句话,还真的不见得有错。思及此并想起妻子的身影,也不禁心生欢喜。
「你应该正在想『胜战纪念典礼这种事情也太麻烦了』,对吧?」
才跟妻子两人从斯瓦岗领地回来而已,立刻就因为胜战纪念典礼事前会议的名义,久违被军方叫去。讨论关于三天后典礼的事情就已经够扰人了,被找去的还只有这次获颁勋章的人而已。由于只是要决定在会场大厅中的上台顺序、动作等琐事而已,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因此更令人厌烦地想:「这种事情即使在典礼当天才确定,也没问题吧?」
在那之后,正要离开典礼会场时就被莫弗利叫住,也不知为何,就只有自己被他找去办公室的样子。因此,现在是两人在这间房里独处。
尽管内心只充斥着满满不祥的预感,安纳尔德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长官。
在办公桌就座的莫弗利扬起和蔼的笑容。
「在你看来浪费时间或毫无意义的事情,其实都还是有其深意。要是不好好表扬立功的人,之后可能会演变成令人伤脑筋的状况,在威权主义下更是如此。」
「我听说慰劳奖金似乎会延后支付的样子。」
「都是因为国会从中介入啊,那才真的是麻烦的事情呢。那群老奸巨猾的家伙在那边嚷嚷着找到一个好借口了。」
「这样啊。」
「好好好。我知道你还是一样对政治角力不感兴趣吧?就算你摆出这样的态度,我也不会觉得受伤喔。」
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早就预料到从南部战线归来之后,接下来要面对的斗争想必就是政敌了。不过现在正在跟妻子打赌,而且总觉得──对方更是所谓的劲敌。
就算不是敌人,也依然是自己深感兴趣的对象。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应该都伤害不了阁下吧?」
「你还是一样很没礼貌耶。瞧你这副德性,会不会被老婆嫌弃啊?我看你这个人在休假期间想必也没做什么好事吧?你要是敢说都没有回去伯爵宅邸,整天窝在军方配发的住处睡觉的话,我可是会生气喔!」
「为什么我要因为这种事情被阁下责骂呢?实在无法理解。而且我有回家。」
「这样啊,那还真难得耶!我还以为你会丢着老婆不管,就着手为下一个工作做准备了。嗯,既然如此似乎也不必特地把你找过来呢。你可以回去了,好好享受这段假期吧。」
「是。」
点头回应并准备离开办公室的安纳尔德,无意间停下脚步并看向长官。
「这么说来,我有一件事想询问阁下的意见。」
「咦?真难得你有事请想问我,怎么啦?」
安纳尔德看准坐在办公桌前拿资料把玩的长官,因为感兴趣而抬起头来之时,开口说:
「因为阁下平常讲的事情大多无法作为参考。」
「呃,突然间是怎样?好像很有趣耶,到底是什么事?」
「是关于追求女性的方法。」
安纳尔德平淡地这么一说,莫弗利睁大双眼并喷笑出声。
「噗,你想问这种事?是要追求谁啊?」
「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拜蕾塔吗?」
「当然。我是因为阁下的命令才娶她为妻,要是您忘了我也会觉得很伤脑筋。总之,就算我称赞她的容貌,也只得到冷淡的回应而已。」
「喔喔,拜蕾塔啊……她满棘手的吧?应该也很讨厌那些老套的甜言蜜语……该怎么说呢,怎么总让我觉得好像是自己被她甩了一样……拜蕾塔啊,嗯~想让她动心,或许不是要称赞她的外表,而是更内在的层面会比较好吧?」
身经百战的长官思考了一下之后,和蔼地笑了笑。
「内在?」
「像她这样讨厌自己外表的类型,如果称赞她的个性或体贴的一面,会比较有效。」
不知为何,莫弗利跟父亲好像都很了解她的样子。
为什么这又让自己产生一种不悦的心情呢?
脑海一隅一边这么想着,安纳尔德点头道:
「这样啊,谢谢阁下的建议。」
「你还在这个阶段的话,跟拜蕾塔的初夜该怎么办才好啊?」
「不,那倒是已经经历了。」
「咦?是喔,真意外,你也不是对那种事情特别积极的人吧?平常总是因为无法彻底拒绝才被扑倒的说。她应该也是第一次,感觉应该会是满糟糕的体验呢?」
「所以说,在那方面我也从阁下身上得到了建议。」
「咦?」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您曾在这里就直接跟女人做起来了吧?应该说,更久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我记得好像是统括管理部的辅佐官,还有军司令部中某一位的千金,是吧?」
「在职场上总觉得会特别兴奋呢……这样啊,你拿那个当参考啦,所以说呢,怎么样?」
并没有感到特别害臊的长官,笑咪咪地追问下去。以他的状况来说,不只是职场而已,就连军方举办的晚宴上、正在进行训练的官舍里,还有会议室也是,总之不顾场合地到处发情,没被人目击到秘事还比较罕见。
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个性才会称为恶魔吧?
安纳尔德思索了一下。
那晚的拜蕾塔极为煽情,又十分妖艳,另一方面紧紧依偎自己的模样也非常可爱。
若是问及那晚的感觉好不好,应该是满不错的。
就连生性淡漠的自己都不禁陶醉,那彼此应该共度了一段满欢愉的时间才是。然而要向长官说出这种详情,总觉得会让自己不太开心,于是直直盯着长官看。
「这么说来,阁下晋升了对吧?恭喜您,上将阁下。请问您的心情如何呢?」
「你的个性真的很差劲耶……怎样啦,让我多听一点部下开心的话题也没差吧?你这家伙的独占欲真强。」
所谓独占欲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虽然在无意间浮现这个疑问,但就算问出口想必也只会被长官捉弄而已,因此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代表妻子很有魅力吧?她是个既可爱又高洁的人。」
这么说应该已经回避掉了才是,但好像反而正中红心。
「噗呼!等、等一下……拜托你不要突然逗笑我。要死了……我的腹肌要死了。」
「我只是认真地谈论这件事,并没有要逗您的意思。」
「是、是喔。但刚才那句话实在太好笑了……你到底有多喜欢你老婆啊?」
「喜欢?」
「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在战场上堆积了太多欲望,结果一口气爆发……看来是多虑了。而且说她可爱又说她高洁,根本捧上天了。真不敢相信,原来你也有疼爱一个人的心情啊?」
「疼爱?但我只是模仿了阁下常在追求女性时会讲的话而已喔!」
要跟他一起出席晚宴时,就会听到这个男人接二连三地不断讲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甜言蜜语。比起来自己实在委婉多了,并不是什么会让长官这么惊讶的事情。
「怎么,你是毫无自觉地在放闪啊?你光是学我挑选了那样的词藻,就足够令我感到惊讶了。你还是赶快产生自觉,并好好珍惜你老婆吧!她在你面前想必是满可爱的吧?」
安纳尔德反覆思索着莫弗利的这番话。
原来如此,那些确实不是平常自己会说出口的话。
也就是说,自己认为妻子是个既可爱又高洁,而且有胆识又令人兴致勃勃的对象。
根据莫弗利的说法,这好像就会连结到「喜欢」这样的情感。
「但她还是不喜欢被人称赞她的容貌吧?」
「嗯──问题就在这里呢。既然如此,干脆就那样吧。先从身体征服她如何?」
「先从身体吗?由于初夜好像算是失败了,因此现在处于自制的状况,总觉得好像被她埋怨的样子。」
「噗呼哈!……真、真的等我一下……不行了……我的腹肌已经坏死……救命啊,笑到抽筋好痛……你可得负起这个责任喔。」
「我无法理解,我并没有说出任何逗趣的话吧?」
「好,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拜托给我一点时间……咿哈哈!哈哈哈!」
莫弗利一边拍着办公桌笑翻了之后,这才用一双泛泪的红眼给出「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情去抱你老婆看看吧」这样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