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伊藤衣绪花。今天让我们来聊聊拍摄的话题吧。前些日子,我顺利拍完了杂志的采访特辑。这次的穿搭是和造型师讨论后挑选的。连身裙可以展现品牌的优点,剪裁也很精致,质地更是舒适──』
这天早上,一如以往地抵达学校的我,正茫然地盯着手机上的影片。
这世界每天都以目不暇给的速度流动着。
按赞、转发、回应、趋势榜──我正愣愣地看着这些接连流动的资讯。有时会像刚刚那样点开影片来看,有时则会点开当红的游戏玩一下,又或是随手翻阅蔚为话题的漫画。周而复始。
这些资讯充斥着我的内心──不如说已然泛滥过头。好比天上的星星多到没办法一一数清那般,我就只是在远处眺望着那些不知其名的群星罢了。
时间日复一日地被我这样随意地浪费掉,过着以惯性登入世界的日子。
──我总觉得自己之于这个世界,就只是小石子般的存在。
仰望天空的冰冷路边石子……
这就是我。
不过,这世上也有和我不一样的人。
亦即在天上绽放星光的人种。
我从口袋里取出薄荷糖的盒子,咔沙咔沙地摇了几下。
将视线转回手机的影片后,我便看到她的头发上有星星在闪烁。
对于这理所当然的疑问,我迄今还是理不出一个答案。
「她」为什么会待在那里呢?
不对,话又说回来,我看到的真的是现实里的光景吗?
「早啊,有叶。」
「嗯,早。」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搭话,我头也不回地回应道。
随即,有东西伴随着「砰」的一声放到了我的课桌上头,那玩意儿的压迫感真是非比寻常。
我抬起视线,发现有许多四边型的塑胶盒子层层堆叠,在我面前堆出了一座小山。
即使我坐在座椅上,也得仰起脖子才看得到这座塑胶塔的塔顶。
「这什么鬼?」
「CD。咱说过要借你听了吧?」
说着,高塔的主人自豪地抬起胸膛。
宫村三雨是坐在我隔壁的同班同学。
晨光穿透了她染成金色的头发,令她的耳饰闪闪发光。但和夸张的打扮相反,她的双眼散发着讨喜的气息。明明已经是初夏时分,但她仍在制服外头罩了件连帽上衣,和她娇小的身形一搭,给人黑兔般的形象。
她一副打扮得就是热爱摇滚的行头,而实际上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地──她真的是个爱摇滚成痴的女子。
由于打扮得太过亮眼,加上喜好又过于明显,是以她在班上也是个受到众人敬而远之的存在。而我之所以能和她说上话,则是基于单纯的偶然。
某一天,在她离开座位的期间,搁在她课桌旁的吉他蓦地滑了下来。在吉他落地之前,我发出了怪叫飞扑过去,这才勉强让吉他逃过了一劫。刚好在此时返回教室的三雨,为我出手营救吉他一事感激不已。而从那天起,她便热情地对我布道摇滚乐的美妙之处。
无论前因为何,总而言之……
我们就此成了朋友。
我将手机搁在课桌的角落,再次仰望起三雨打造的高塔。
「我没听说过你要借我CD,而且还多得像座高塔。」
「这都是70年代的歌,还是属于低阶层的范畴喔?」
「别讲得像是游戏的难度一样。是说,我就算拿了CD也没办法听啊。」
「咦?」
「我又没有播放器。」
「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吗?」
「我虽然对摇滚星的常识一无所知,但在地球上应该还挺寻常的喔。」
「那、那就趁着这机会来一趟逆时之旅吧!不能听CD的话,咱也传PV影片给你看!咱最推荐的,是名为『惯性』的日本乐团喔。他们最近才终于主流出道,而且主唱非常帅气呢!原本旅游海外的吉他手总算是回来了,然后音色也变得偏向美式……」
她的长篇大论,对我来说几乎全都是从右耳进左耳出。
听到有这么一个团体被她大力推荐,我也不禁涌上了羡慕的念头。
这肯定就是我想和三雨维持友谊的理由吧。
因为脑子里想着这些事,让我一时大意了。
也因此,我没发现三雨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准备播放萤幕里的影片。
「呜哇,别随便看别人的手机啦!」
我连忙想从她的手里夺回手机,但为时已晚。
暂停中的影片映入了三雨的双眼。
「什么啊,这不是小衣绪花吗?看你这么慌张,咱还以为你看的是更加下流的影片呢。」
「咦?你也知道她啊?」
「那不是废话吗?说到伊藤衣绪花,可是咱们学校的巨星呢。」
「我还以为你对摇滚乐以外的事物毫无兴致呢。」
「有叶都知道的事,咱哪有可能不晓得呀?」
「不不,就兴趣取向的偏门度来说,我应该是甘拜下风才是……」
「咱可不想被无兴趣楷模的有叶这么说呢。」
我登时无言以对。不过,三雨似乎是真的知之甚详,只见她口若悬河地说明了起来:
「毕竟她──真的很厉害呀。你也看到了这篇影片的播放次数了吧?虽说没上过电视,但她的照片早就在各大杂志和名牌的宣传照上出现过了。听说她从国中就开始当起了模特儿,真是让人景仰呢。咱入学的时候也因为这位名人的关系而骚动了一番,到了春季的时候,想向她告白的男生甚至还大排长龙呢。」
「把人家讲得和拉面店一样……」
我皱起了脸庞。这种讲法未免太轻佻了吧?
「不过,和她告白完的男生全都被抨击得体无完肤,纷纷变得自信全失呢。经此一役,小衣绪花便被安上了这样的外号──」
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着实是出乎意料。
但又莫名带着痛快的口吻。
「──逆卷高中的暴龙。」
霸王龙、恐龙之王、T-REX。
据说生存于白垩纪,是史上最大等级的肉食恐龙。
被超乎预期的力道击溃了轻薄邪念的人们,怀着恨意和敬畏之情加以命名。
这强悍的外号和我对她的印象完全相符。
我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待在屋顶?
更重要的是,那些火焰是怎么回事?
不对。
我大概──明白那些火焰的来历。
就在这个时候。
原本闹哄哄的教室蓦地安静下来,让我俩在困惑之余抬起脸庞。
室内鞋在地板上擦出了嘎吱声,一道挟带着啮咬之势的嗓音随之响起:
「在原有叶同学,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和三雨同时将视线投向了发话者的方向。
而站在那里的……
正是伊藤衣绪花本人。
「请跟我走一趟。」
那冷冰冰地发号施令的模样,和火焰可谓恰恰相反。
宛如流水般倾泻的黑发,有如天空般透明的肌肤,彷佛蝴蝶般轻曳的睫毛,如同花朵般绽放的双唇。
与细窄下颔相连的颈子,像是瀑布般丝滑地流至胸口。她的头部小得让人惊讶,腰部细得让人以为自己眼花,手脚则是长得让人不敢置信。正因为穿的是千篇一律的制服,是以更加彰显出她的身段之美。不管怎么看,都很难想像她和自己是属于同一种类的生物。
但最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她的双眸。
在那细长眼型的深处,可以看到低调却确实存在的热度,让人联想到在黑暗之中闪耀的星星──若要打个比方,就是北极星了吧。
她眼里的光芒和在头发上闪烁的发饰相得益彰,甚至压制了整个空间。
原本吵成一团的整个班级,如今都压低了嗓子作势窥探。
光是现身当场,就足以改变一切。
她简直像是世界的中心似的。
宛如利牙般锐利的双眼笔直地朝我刺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蓦地一颤。
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巨大捕食者盯上的草食动物。
就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她跨着大步朝我走近。
在来到几乎要撞上我前胸的距离后,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你没听见吗?怎么没回应?」
「你、你说要陪你走一趟,可是马上就要上课了啊。」
「那又如何?」
「不不,等下历史课有小考……」
「那岂不是更该和我走一趟?」
「什、什么意思?」
她冷哼了一声,撩起了自己的头发。
「因为我是会在世界史上留名的女人。」
我一时之间整个傻住了。
这话一点逻辑也没有。
虽然没有逻辑──但因为她讲得实在是过于坦荡,让我不禁为之震慑。
她趁机将手迅速一伸,抓住了我的手臂。
「废话少说!快点跟我过来一趟!」
我被她用力一扯,就这么失去平衡,一脚绊到了课桌。
放在桌面上的CD漫天飞舞。
正方形的塑胶盒如雨般撒落。
透明的盒子反射着从窗外射入的阳光,闪耀着光辉。
在摇晃的视野里,我看到了其中一个盒子上头的文字。
二十世纪少年(20th Century Boy)。
这时的我,还不晓得这是一首怎样的曲子。
但我能确定的是……
一颗小小的石头,就这么被巨大星星的重力牢牢地攫住了。
■
市立逆卷高中,是一所有着开放校风的升学学校。
但这也只是专挑好的一面来讲罢了。实际上来说,校方对学生采行放任主义──像是学生即便打扮得像三雨那样华丽,他们也不会说三道四,但取而代之的是,校方在教学方面极为扎实。这间绝对算不上是照顾学生的学校之所以能发挥着升学学校的功能,是因为提供了想深入学习的那些资优生充实的软硬体之故。但反过来说,只要成绩变得一落千丈,就再也不会获得任何奥援。依照个人的观点不同,这既能说是尊重学生的个人意愿,也可以说是对学生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吧。
而这种表里不一的校风也体现在管理设施的态度上。虽然表面上来说,校舍看起来相对新颖,在打扫方面也做得井井有条,但对于一些较小的瑕疵就往往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没错,像是能透过无法上锁的窗户潜入夜晚的学校,又或是能轻易打开理应上锁的屋顶门扉,都是不折不扣的例子。
而我们能像现在这样随意闯入空教室,也是这般态度的体现。
「好啦──」
我在被拉进无人的空教室后,便和她展开了对峙。
「──你应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吧?」
她背对着门堵住了我的逃跑路径,朝我逼近而来。
空教室拉上了窗帘,明明还是早晨却显得昏暗。学生们在上课前发出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进了耳里。就在此时,她像是要将猎物逼入绝境似的,朝我瞪了过来。
「这个嘛……因为是被硬拐来的,我不是很清楚。」
「什么叫硬拐来的,真难听。」
「你是不想被人听见,才选在这里对话的吧?」
「既然都连这点都明白,你就别装蒜了。」
面对她过于高压的态度,我不禁叹了口气。
「……是指屋顶上的那件事吧。呃……伊藤同学?」
「请别用那种平凡无奇的名字称呼我。」
「这不是你的本名吗?」
「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姓氏。」
「我哪晓得你不喜欢啊?那……衣绪花?」
「虽然觉得敬意不太够,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她以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后,随即用修长的手指直指着我。
「我的要求很简单。不准你把『那件事』说出去。」
姑且不论这扎人而低沉的声调,她要求的内容确实是在我的预期之中。
我将视线投向别在她头发上的星星发饰。
果然「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且确实是衣绪花本人。
「我也没打算特意张扬啊。」
「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起来,就算对外宣称「知名时尚模特儿在屋顶纵火」,我也不认为会有人相信。但她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
「呃──因为对我没好处?」
「哪可能没有好处啊。你可是抓住了我这个伟人的把柄呢。」
「你居然承认那是把柄啊……」
「我、我就算不亲自承认,只要想想也能明白吧!总之,如果你还想过上正经的人生,就把和我相关的记忆从脑袋里抹掉吧。动作快点。」
「我也没打算一头栽进别人家的事啊。」
「你懂就好。那么,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如果你敢反悔……」
「反悔的话?」
「就请你做好人生被毁的觉悟。」
在发出恐怖的威胁后,她便调转脚步转过身子。
真受不了啊──我这么想着。
如此一来就结束了。她和我的日常将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就像是月亮与鳖(注:出自日文谚语。虽然同为圆形,大小却有天壤之别)、云朵与泥、星星与石头,这只是单纯的交通意外。
──然而,另一个想法也浮现了上来。
就这样置之不理真的好吗?
要说为何?
那是因为我知道……
那道火焰并不是寻常的火焰。
她刚刚对我提到了「正经的人生」,这显然是她的威胁之词。
但衣绪花本人又如何呢?
她真的过着正经的人生吗?
脑海里闪过了屋顶的光景。
她熊熊燃烧的身影。
当时,我为什么会特地跑去搬灭火器?
理由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我觉得她微动的嘴唇说出了那几个字。
──救救我。
「衣绪花,我有两件事一定得和你说。」
「嗄?什么事?」
她转头看来,看似不悦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首先是这个。」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薄荷糖。
衣绪花睁大了双眼,迈开大步朝我逼近。她用像是要把我咬碎般的气势,将那白色的盒子一把抢走。
「我不会向你道谢。」
「我不在意啦。还有另一件事──」
即便有些害怕,我还是说出口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
下一瞬间。
她甩动了长发。
在我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时,狩猎已经结束了。
她跨出一步,伸出手臂。我反射性地向后一退,却没能躲开。我被她抓住,身体顿失平衡,在我还来不及眨眼的时间内──
世界变得天翻地覆。
不对,是我飞上了半空。
我的背部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没办法呼吸。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撞到头部──不对,是她拉住了我的上半身,避免让我撞到头部。
我瘫在地上的身躯感受到了一股重量。
衣绪花跨坐在我的身上。她将我的双手按在头顶上方,让我动弹不得。这力量也太强了吧?
也许是表情泄漏了我的想法,她像是在嘲笑我似的冷哼了一声。
「我是个模特儿,所以对人体瞭若指掌。」
「好痛好痛……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啦……」
「还有,我稍微学过一点柔道。熟知身体的动作是很重要的。况且和电击棒或是特制警棍不同,肉体是合法的武器呢。」
「武术是不该当成凶器使用的喔。」
「不,我这只是积极地防身罢了。」
「别把先发制人讲得这么好听啦。」
「你废话真多。要是不乖乖听我的话……」
衣绪花放开我的手臂坐起上身,倏地解开了制服的缎带。接着,她以行云流水的动作解开了衬衫的钮扣。那雪白的胸口过于耀眼,让我不禁别开了目光。
「你、你在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了四角型的钥匙圈,用拇指贴住了上头的按钮。
我虽然打算起身,但她用另一只手抵住了我的胸口,将我压制在地。
她看着我的双眼,露出了邪恶的笑容,并这么开口道:
「──我要毁掉你的人生。」
原来那根本不是钥匙圈。
而是随身警报器。
这也太夸张了。这种鬼模特儿到底要去哪个世界才遇得到啊?
与此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做非常有效。只要衣绪花按下按钮,想必就会有大量的人潮从周遭的教室涌入吧。她光是稍微演个戏,我就会成为施暴的加害方了。
(插图007)
「就叫你冷静了!」
「这都是你不好喔。谁教你乱讲话。」
「等一下!我知道你会冒出火焰的『原因』啊!」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谎言?」
她嘴上这么说,但我的肌肤能感受到衣绪花内心的强烈动摇。
我作势推开她的身子,并缓了缓呼吸。
「我当时原本是想灭火的……但仔细想想,你那时的反应并不慌张。明明自己的身体正在熊熊燃烧──反过来说,这也代表那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难道说,你平时就偶尔会发出那种现象吗?」
「那又如何?」
「所以说,我说不定有办法根绝你的火焰。」
「我才不会被骗呢。你肯定只是信口开河,打算在卖我人情之后胡作非为吧?真是个下流的男人。够了,你只要发誓不对外张扬就行了。别让我多费功夫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确实也觉得要让她相信并不容易。
不过,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就在我的视线游移打转之际──我看到了。
一道黑影从她敞开的胸口爬了出来。
「又是那只蜥蜴!」
蜥蜴爬上她的脖子,迅速地躲入了后背。
「你在说什么?」
衣绪花对我投来讶异的视线。
不会错的。
这是征兆。
而我随即有所察觉。
「身体……好烫……」
「你果然在想下流的念头嘛!」
「这是不可抗力──不对啦!我不是说自己的身体,是你的!」
「你在胡说……什……么……呜!」
佯装平静的话语,在说到一半时动摇了起来。她的呼吸迸出了藏不住的紊乱。
透过身体传来的温度,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常温。
我环顾着周遭。
课桌、椅子和地板,全都是木制的。
换句话说。
全都是可燃物。
我想起了屋顶上的那幅光景。
要是和当时一样喷出火焰,就会酿成不得了的惨剧。
就在这时……
叮、咚、当、咚──
上课的铃声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了。
我没错过这一瞬间的机会,抓住了她的手。当──随身警报器掉落在地发出了声响。在她倒下之后,我坐起了身体。刚才那惊人的力道已不复存,抓在我手里的纤细手腕和热度,让我为之一惊。
「放、放手……」
「别说这种傻话了!」
「我叫你……放开我……!」
她虽然试图起身,但随即双腿一软,眼看又要倒下。
我连忙撑住她的身子。透过肌肤的接触,我能明白她的体温正在逐渐升高。
「住手……快放开我……」
「我哪能放开你啊!总之得先离开这里才行。」
「没关系……我会自己……上屋顶……去……」
「不行!来不及了!」
小小的火焰从她的肩头闪现。
看来已经没时间了。
衣绪花纤细的下颔前端,此时已经凝聚了汗珠,而她呈现浑身无力的状态。倘若移动到屋顶上,确实不会酿成火灾。但在这种情况下,想带她爬上阶梯显得相当困难。
既然如此,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若是在同一层楼,或许还来得及。
「快点站起来!我们走!」
我让她的手臂环过肩膀,帮助她起身。她的脚步依然虚浮,体温再次攀升。光是长时间和她接触,就让我大感吃不消。
「往这边!」
我拖着她的身躯,在走廊上快步而行。
现在已是早上班会的时间,所幸四下无人,就算真的被人责难,我也多的是借口可以打发对方。
毕竟目的地确实就是这么方便。
她看似痛苦地歪起了嘴唇,颤抖着翕动了起来。
「为……什么……」
我其实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帮她。
感觉就像受到某种强大力量的牵引,让我不得不这么做似的。
若要比喻──
我就像是颗受到了重力牵引的陨石。
我掠过了一如以往地开着班会的教室。
托着她的肩膀跑了起来。
■
我俩在杳无人烟的走廊上跑了一会儿,打开了目的地的门扉。白色的门扉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随即撞上了门挡「砰」地回弹了一下。
「佐伊姊!」
「呜哇?」
原本坐在门扉后方的那名人物,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回头看到我的脸孔后,便按着胸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有叶小弟呀。进保健室之前要记得敲个门啦。要是被人瞧见我摸鱼的模样,你要怎么赔我呀?」
说着,她将游戏机扔进桌子的抽屉,将歪掉的眼镜推正。
随性地扎在头顶上方的头发染成了明亮的颜色,她整个人散发着像是刚洗完澡的慵懒氛围。女子前凸后翘的身材搭上猫眼型眼镜,莫名给人蜜蜂般的印象──而且还是特大号的虎头蜂。虽然身材高挑,但因为态度平易近人的关系,要是她穿上制服,说不定会被误认为学生呢。
她甩了甩刚刚还拿着洋芋片的手指,随即将手插进了罩在外头的白袍口袋。
没错,她穿着白袍。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是保健室。
这位无可救药的不良保健老师,名为齐藤佐伊。一般来说,她在上班时间吃零食打电动的行径可说是大有问题,但现在并不是谴责她的时候。
我将衣绪花搀扶至保健室的最里侧。
「她就是我提到的那个女生!」
昨天在屋顶上目击了衣绪花释出火焰的光景后,我便在抵家之后传了讯息给佐伊姊。毕竟佐伊姊是对这类现象多有着墨的研究人员。
「你说那个女生……难道是?」
「嗯,她被附身了!」
「这话该早点说啊!」
佐伊姊慌慌张张地拉上窗帘,随即冲到门边上了锁。这同时遮挡了光线和来自外头的视线。室内蓦地变得昏暗,衣绪花那难受的呻吟也不再回荡,而是溶入了黑暗之中。
佐伊姊匆匆用手按上了衣绪花的额头,随即皱起了脸庞。
「唔,还真烫。是什么症状?」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发出火焰啊!」
「火焰?你为什么把她带来这里呀,是想把这里烧个精光不成?」
「抱歉,但来不及把她带去其他地方了!」
佐伊姊以熟练的手法确认着衣绪花的双眼,并挤压她的脸颊确认口腔。
「这……你有看到动物冒出来吗?」
「有!」
「是哪种动物?」
「我想应该是……蜥蜴?」
「大小呢?」
「呃……大概这么大!」
我回想着那玩意儿的轮廓,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了大小。
「她有意识到吗?」
「不晓得,但应该看不见。」
「她有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或是发出梦呓?」
「就我所见是没有。」
佐伊姊交抱双臂,开始喃喃自语了起来:
「蜥蜴和火……是火蜥蜴(Salamander)……那就和凤凰无关了呢……若是以视线作为线索,应该是第五十一或是五十二号?不不,应该想得更直接一点……但只有有叶小弟看得见……既然如此……」
「她变得更烫了!快想想办法呀!」
我整个人慌了起来。
我以为只要来到这里,佐伊姊就能三两下摆平──我对此深信不疑。
佐伊姊却自顾自地思索了起来。衣绪花如今的体温已经变得和暖炉差不多了。不该是这样的。要是衣绪花从身上释出火焰,可就大事不妙了。
「……我没事。我……我有办法……自行处理……」
但回应我话语的,并不是佐伊姊。
我困惑地将视线投向她,只见她以颤抖的手伸入口袋,随即取出了薄荷糖的盒子。
「啊,那是……」
衣绪花没有回话,迳自将薄荷糖一粒粒倒入口中。在发出「喀喀」的响亮咀嚼声后,她的喉咙抽动了一下。她想将盖上薄荷糖的盖子,却不慎从手中滑落,让白色的锭片撒了一地。
「这下……应该就……恢复了……!」
我在旁守望着猛喘着气的衣绪花。
但从她背上释出的空气,依然炽热摇曳着。
「为、为什么……为什么失效了!」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的症状加重了。真是的,居然以为有办法自力解决,这是典型的半桶水状态呀。」
佐伊姊将我推开,观察着衣绪花的状态。
「……真不妙,没时间了。有叶小弟!来帮我一把!」
「咦?你、你是什么意思?」
「少啰唆,照我的话去做!首先先按住她的身子!」
这时,我听到了像是摩擦空气的声响。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到那是衣绪花发出的呻吟。
她的双眼发出了金色的光芒,美丽的鼻子挤出了皱纹,在薄薄的双唇底下,依稀能窥见用力咬紧的锐利虎牙。
看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我也明白了。
支配的状况正在加剧。
「抱歉,衣绪花,你忍一下!」
在她失控之前,我从后方架住了她的手臂。她甩动双腿的力道险些让我松开双手,但我总算是将她压制在原处。紧贴的身子,将她的热度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佐伊姊!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再稍微撑一下!」
佐伊姊头也不回地这么回答。就在我感到困惑之际,只见她开始在抽屉里翻找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被她抓在手里的是──零食点心。
「选个不是糖果的应该比较好吧。得挑个更容易入口的……饼干太多粉末了……哎唷,是谁把这里弄得这么乱的啦!」
不管怎么想都是她本人的问题,但现在可不是悠闲吐槽的时候。
我什么都不晓得。
而且什么都办不到。
我加强了双手的力道,压制着衣绪花躁动而灼烫的身躯。
快点。
快点想想办法啊。
「有了,就是这个!」
终于找到东西的佐伊姊,握在手里的──并不是能解决一切的万能法宝。
而是一块被印有烫金字样的褐色纸张包覆的长方型板子。
那个眼熟的外观显然是──
「巧、巧克力?」
佐伊姊没理会我的呐喊,正打算剥开巧克力的包装,却不怎么顺利。
「哎──看招!」
耐不住性子的佐伊姊用膝盖把巧克力掰成了两半,在扯破包装纸后,将内容物朝我扔了过来。
「喂她吃这个!」
「呜哇……喔!」
我伸出双手,却没能好好接触。巧克力在我的手上弹跳了几下,就在这时──
恢复自由的衣绪花朝我扑了过来。
她用上了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速度,将我一把按倒在地。
这根本就是野兽的动作。
将我压倒在地后,衣绪花将手伸向了我的脖子。热度很快就透过皮肤抵达了我身上的肉,简直像是在触摸熨斗似的。
「动作快!撬开她的嘴巴!」
「你说得倒是容易!」
衣绪花的肩头如今已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火焰。
她的双手正以强劲的力道掐着我的脖子。
由于血液无法流入大脑,让我的意识变得朦胧。
就在空气让她的喉咙震动的瞬间──
我模糊的视线看见了她张开的嘴巴。
「吃……吃下去!」
我立即将巧克力塞了进去,并用手堵住了她试图咳出口的嘴巴。
「很好,就这样让她吞下去!」
「别老是在旁边说……」
衣绪花喉咙看似痛苦地抽动着。好烫,我已经没办法再摸下去了。她依然还在挣扎,我的手很快就被她挥开。巧克力还在她的嘴里,但她没有吞下去──再这样下去,会被她吐出来的。
该怎么办?
我没有思考的时间了。
情急之下,我用力抱住了衣绪花。
我用双手抱住了她的头部,将自己的胸口靠了上去。即使隔着衣物,她呼出的吐息也像是吹风机一样灼热。衣绪花虽然试图将我推开,但在姿势带来的优势下,我压制的力道终究是更胜一筹。我拼了命地抱住了她。
「好烫!可以放手了吧!」
「不行,再撑一下!」
「我已经撑不住啦──!」
「再忍一下!」
为了守住佐伊姊的指示,我用上吃奶的力气抱住了她。
过了不久,我的胸口感受到衣绪花抽动喉咙的触感。
「吞下去了……?」
在她顺利吞咽后,抵抗的力道也随之减弱。就像是从瓦斯炉上挪开的平底锅一般,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热度正逐渐消散。
很快地,衣绪花便放松了全身的力气。
她闭上了眼睛,将脑袋搁在躺倒在地的我的胸口上。
那安宁的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
她薄薄双唇的缝隙之间,发出了「嘶」的用力吸气声。
随后传来的,是节奏缓和的呼吸声。
「很好很好,这下应该就没事了。」
「吓、吓死我了……」
我登时浑身乏力。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全身上下都传来了疼痛的感觉。在刚才倒地之际,我的头部和背部都撞到了,而手臂和手腕也有被掐疼的感觉。至于脖子和手掌之所以会有刺痛感,大概是烧伤的关系吧。
「好啦,你能帮我一把吗?」
被佐伊姊这么一说,我只得鞭策发疼的身体,以托抱着衣绪花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佐伊姊的协助下,我让衣绪花躺到了床上,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呀──辛苦你了。你做得很棒喔。」
「什么叫『做得很棒』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别气别气,毕竟是真的很顺利吧?不仅没让保健室烧起来,你也没被烧成余烬,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付之一炬的可能性果然还是挺高的嘛……」
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虽然隐约有所察觉,但被她点出这样的可能性,还是让我背脊一凉。
但对于刚豁出全力的灼烫身躯来说,这样的凉意来得倒是恰到好处。
我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衣绪花。
刚才的胡闹就像是一场梦似的,此时的她露出了沉稳的睡脸。
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落下了阴影。画出和缓弧度的美丽眉毛,此时给人像是少了弦的弓。
这时,我才发现她之所以给人凶悍的印象,大都是出自于表情的缘故。
像这样沉沉睡去后,她看起来就像是名匠打造的美丽人偶。
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在这段过程中,一旦有哪个环节出了错,说不定就真的会变得和佐伊姊说的一样。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确认自己和衣绪花还活着似的。
然而,问题却一桩也没有解决。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
「是啊,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单纯的急救,治标不治本,或是紧急处理。不过是变成了焦炭而非余烬。换句话说,接下来──」
佐伊姊将手插进白袍的口袋,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就是真正的驱魔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