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萝兹,你帮了大忙。」
「嗯嗯──不用客气啦。不过,萝兹以为你不会来呢。」
时装秀当天……
到头来,我还是来到了会场──逆卷体育馆。
在和萝兹道别后,我一个人烦恼了很久。就算到了今天,我也多次在会场周遭打转,但最后还是来到了这里。
我的内心也不是很明白理由为何。尽管如此,心底确实仍有些疙瘩存在。即便任务已经结束,还是有某些东西挥之不去。若能见证衣绪花走秀的瞬间,心中的这块疙瘩是不是也能化为灰烬呢?总觉得我的内心深处抱持着这样的期待。
全国女孩展演的会场,和我想像中的模样大不相同。我以前曾稍稍瞥过时装秀的影片,记得那是在黑色的地板旁边挤满了椅子,并让模特儿在中央处走秀的活动,若要分类,算是一种庄重严肃的活动。这处会场的氛围,却给人──祭典般的印象。
观众从年龄和我相仿的人们到成年人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们摩肩擦踵。各处都发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热闹得无以复加。而兜售相关商品的摊位,也给人露天小贩的感觉。
由于人潮实在太多,加上我没来过这里,是以光是寻找入口就让我头昏脑胀。早知道会有这种状况,以前就该和三雨一起去看场演唱会的──但这种事后诸葛自然是没办法解决问题。最后我只能联络萝兹,窝囊地让她过来接我,这才顺利进场。
「早知道你会来,萝兹就能当你的护花使者了。真是的,男友你也真是看……看外人?」
「你是要说『见外』吗?」
「大概是在说那个。」
萝兹莫名得意地仰着身子说道。
「见外原本就是当作外人看待的借代,所以也不能算是说错。」
这声耳熟的低沉嗓音,即使是在嘈杂的人群中也显得嘹亮。
我朝着嗓音的出处看去,便看到了有着厚实胸膛和端正脸庞的西装男子。
「啊,清水先生。之前受您关照了……」
「好久不见了,少年。」
清水先生站到萝兹身旁,向我打了招呼。
「萝兹,你已经向他道歉过了吧?」
「啊,嗯──算是有吧……?」
「萝兹。」
清水先生把原本就很低的嗓子压得更低,对萝兹施压了起来。
「对、对不起!」
「不,我并不介意啦……」
虽然接受了她的道歉,但要是衣绪花也就算了,我实在没什么受她道歉的理由。
「萝兹,你在待人处事上要更加细腻一些。注重礼节并不会带来坏处。」
「妈咪也没向我要求这么多呀!」
「作为一名支援你模特儿工作的经纪人,我很担心你会在与实力无关的领域吃亏──」
清水先生戳中了萝兹的痛处,喋喋不休地说教了一番。
在这番攻势下,萝兹终究还是乖乖地反省了起来。随即,清水先生转身向我看了过来。
「我听说了照片的事。这件事固然是萝兹有错在先,不过我也得叮咛你几句。你应该也不打算伤害衣绪花的职涯吧。我并不打算禁止你们交往,但还是该选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以健康的态度──」
「那……真的很抱歉。不过,那个……」
「怎么了?」
「衣绪花还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清水先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她没有联络你吗?」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唔……」
清水先生抵着额头,做出了像是在思考的动作。
「……但这反而说得通了。」
「您的意思是?」
「你问了『衣绪花还好吗』对吧?那孩子很完美。现在的她……我想想,就像是一把研磨完毕的日本刀吧。我也没料到她能将自己打磨到这种境界。」
「这……」
「在我看来,这也代表发生了某些事,才会让衣绪花变得判若两人。而你并没有和她联络,这想必和衣绪花的秘密有关。我没说错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对于清水先生来说,这样的反应似乎也在预期之内。
「也罢,我不打算追问到底。毕竟就目前来说,她并没有朝着坏的方向变化。」
说着,清水先生调转了脚步。
「好啦,我现在得去休息室一趟,你要一起来吗?」
「不……我……」
此时此刻的我,实在是没有去见衣绪花的心情。
既然都驱散了恶魔,我还是别露脸比较好。我只会碍事罢了。
「这样啊,我是不会勉强你……但我很担心你啊。」
「您……担心我吗?」
「是啊。少年,可别留下遗憾啊。」
遗憾。
清水先生留下的这句话,重重地沉入了我的内心。
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改变的力量──不对,是没有改变的权利。
她已经走上正轨,而且抵达了「终点」。
我只要在旁见证就好。
如此一来,就能够真正地回归原本的日常。
我现在该做的,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就在我追着情绪长出的尾巴原地打转时,时间也迅速地流逝。我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针朝着上方指去。
……时装秀终于要开始了。
会场的灯光接连熄灭。
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萤幕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黑暗之中传出了欢呼声。
「要开始了。」
萝兹的话语传进了耳朵。
包含我们在内的无数眼睛,都静静地凝视着伸展台。
■
我人生首次参加的时装秀,就此开始了。
休息室里的萤幕,映出了五光十色的耀眼萤光棒。音乐和欢呼声从远方传了过来。
这种宛如演唱会般的热烈氛围,正是全国女孩展演的特征。
一般的时装秀并不会配合音乐的节奏,而是要板着一张脸走着台步,优雅地秀出身上的衣物。不过这场时装秀截然相反,不仅台步的步伐接近舞步,模特儿也要展露笑容。
所以我也迎合着现场的气氛,让自己处于高亢的情绪。
──不对,我撒谎了。我其实是情不自禁地高亢了起来。
这无疑是我从心底涌升的感情。
毕竟在此时此刻,距离我的梦想就只差临门一脚了。
距离上场还有三十分钟。
结束化妆的我,终于来到了舞台后方,换上今天要穿的衣服。
我遵照着造型师的指示,一一配戴起各种部件。虽说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一回,但我并不在乎。就像不会有人会对裸体的假人模特儿感兴趣一样,这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在我身上。
如今,我的身体只为了让衣服更加美观而存在。
而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忙碌。
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拿出更为巨大的成果。
所以,我打算把每一处环节都打理得尽善尽美。
无论是健康状况、肤况还是台步都一样。在得以出场后,我便下定决心,要只为了这一刻而活。不对,应该说,我这辈子都是为了这个瞬间而活才对。
展示在这场秀里的所有服装,都是以我的形象打造的。
手冢先生在录取我之后,曾面对面地对我说过──
伊藤衣绪花的故事是《木偶奇遇记》。
我当时像是被雷打到了一般。闪过了某种预感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请问早期制作的星形发夹,是以哪种故事作为设计灵感呢?」
手冢先生看似惊讶地笑了笑。
答案是──木偶奇遇记。
手冢先生不知道我很珍惜那个发夹。但在看到我之后,他打算再次使用木偶奇遇记作为主题。这和他早期的作品主题一样。
我不禁为之战栗。真正的设计师,难道连灵魂的形状都能看透吗?
我还有另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您评论我是个随处可见的人偶,请问这是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
不过,手冢先生又补上一句:
「正因为如此才完美。」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是我的故事。由我担任主角,只有我是特别的。
手冢先生之后就没有多说什么。就我认为,这代表我不需要再多问问题的意思。我看了他设计过的产品,搭配着木偶奇遇记,得出了我个人的解读方式。
这是透过魔法的力量,让人偶变成人类的故事。
实现愿望的故事。
在彩排时换上的服装,和我的身体十分贴合。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是为我特别订制的──独一无二的服装啊。全国女孩展演普遍是走流行风格,想必这件礼服会显得格格不入吧。但这样的突兀感,恰恰能彰显叙话的──不,彰显出我的世界观。
配合这套礼服的台步,也做过了足够的练习。该怎么让衣服包覆身体,走路的时候该如何摇晃,这些都被我滴水不漏地掌握住了。这套衣服俨然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其他模特儿喧闹聊天的声音传进了耳里,让我有种神经过敏的感觉。但我随即做了个深呼吸,让意识专注于自己的身体。
恶魔已经没有附身在我身上了。
再也没有东西阻挠我了。
衣绪花,要集中精神一点。
这和其他人没关系,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蓦地,胸口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痛楚。我的身体几乎要忆起那一天的温度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和现在无关。
没问题的。
就算吉明尼小蟋蟀已经不在了……
我还是被选为模特儿,来到了这里。
只为一个人打造的──特别的开场模特儿。
我再次打磨着自己的意识。只要看着自己就行了。
然而……
在造型师为我穿好衣服后──
我不禁惊呼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周遭的工作人员纷纷变得脸色苍白。
「对、对不起,我这就去确认!衣绪花小姐,请您在这里待命!」
「喂,为什么会闹出这种乌龙!」
常保冷静的清水先生,罕见地用粗鲁的语气说话。
从开始换上服装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在帮我换上衣服的过程中,造型师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在穿完的时候,我看得出她已经变得脸色惨白了。
我知道时装秀总是会伴随着难以预期的突发状况……
所以也想过了各式各样的可能性──
却还是有例外。
「我不是再三强调过,穿衣服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吗!」
「您误会了!这件衣服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原本是指什么时候的事!是发生了意外吗?」
「不,在结束彩排后,就应该被严加保管了起来……这实在是太不合理了!」
周遭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设计师手冢先生配合着我,做出了这套衣服。
为了传递我内心的故事,以及品牌的故事。
然而这套衣服──
被剪得七零八落。
原本长及脚踝的裙摆,如今却短到只遮得住一半的大腿,被撕开的布料向下垂去,拖曳在礼服的后方。脖子被剪出纵向的裂痕,胸口则是破损到遮不住胸部。腰部一带留下了无数刀痕,露出了侧腹部。至于鞋子甚至被切成了两半,似乎只能光脚上场了。
「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意识逐渐远去。
工作人员们的吵闹声,听在我耳里就像是别人家的事似的。
「没有别件衣服吗?」
「哪可能有啊?这全都是订制品啊。」
「得想办法缝……不可能的!怎么弄都来不及!」
「总之先调后出场顺序!」
「不行!新闻稿已经写明本次开场模特儿由衣绪花小姐担纲了!」
「比让她上场来得更好一点吧!」
为了确认被称为「这个」的模样,我寻找着附近有无镜子。
不知为何,我却遍寻不着。
啊。
我果然不该来这里的。
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见得会有公平的回报。
我应该早就明白的。
「衣绪花小姐,虽然万分抱歉,果然还是只能请您上场──」
我已经接受这是一起意外了。
不会有事的。
不管出了什么样的意外,专家就是该做好工作。
服饰没有错。
为了让内心平静下来,我试着想像了一下。
上台的我。惨不忍睹的衣服。一片静默的观众。最后传来了议论声。那应该不会形成谩骂,要是真有谩骂,也不是会发生在现场,而是结束之后。因为照片会被刊在媒体上头。我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能确定自己会变成笑柄。说不定,我之后会再也接不到模特儿的工作。
感受到体内的热量,让我闭上了眼睛。
没问题。
我能上。
不管结果为何,我都会接纳一切。
因为,我就是为此而来到这里的。
通知开场时间的信号传来,音乐随之响起。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今天演奏的是这首曲子了。
向星星许愿(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我向前踏出一步。
光脚踩踏的伸展台,让我感受到深不见底的冰冷。
为了不让人看穿心思,我将自信注入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我尽可能以稳健的步伐迈步。
在踏入会场后,照明让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白。
下一瞬间,我听到的──
并不是带有困惑的嘈杂。
也不是排山倒海的谩骂。
而是──轰轰烈烈的欢呼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
看到我这身打扮,为什么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听到有人呼喊着我的名字。
好可爱,好曼妙,好漂亮。
远处传来了称赞的话声,五花八门的萤光棒摇曳了起来。
我陷入一阵混乱。然而,已经成了反射动作的步伐,自动地让我移动了起来。
而在抵达伸展台的最前端时,我要露出最为精彩的笑容。
……理应如此。
但我看见了──
在相关人士座位上,我看到手冢先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有所察觉之际,我已经停下了脚步。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我这下明白了。
大家在看的,是叙话的开场模特儿。
不是我,不是萝兹,也不是其他人。
不管穿的是什么,不管用何种方式走台步,都一点关系也没有。
无论是努力。
还是心思。
都没有看在众人的眼里。
那些积沙成塔、倾注过的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条伸展台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我──没办法成为特别。
既然如此,衣服也不需要了。
一切的一切。
都该消失殆尽才对。
奇怪?
我。
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成为什么人?
有叶同学,我想不起来呀──
一瞬间,肌肤沸腾了起来。
空气为之摇动。
每个人都在看我。
数百、数千──不对,数万颗眼睛,都再次朝我注视而来。
音乐渐渐地愈来愈小声。
然后,火焰覆盖了这一切。
(插图013)
■
看到那样的身影,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很美。
那件礼服若从片面的角度来看,就像是被人给扯破。各处都看得见被剪开的痕迹,显露出衣绪花白皙的肌肤。但若从整体的轮廓来看,就连我也都能明白,这是经过了精心计算后得出的成果。
流泻的曲子是「向星星许愿」。
我回想着《木偶奇遇记》的故事。
不晓得何谓善的不成熟人偶,在经历过无数失败后,终于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人类。
在这一瞬间,衣绪花踏上了伸展台,以遍体鳞伤的身姿博得了满堂彩。
而她即将成为人类。
乍看之下破败如褴褛,却在这种手法下变得更为美丽的衣服──正是衣绪花的故事本身。
只不过,衣绪花的状况不太对劲。原本绷着一张脸的她,在迈步的过程中逐渐沉下了脸,步伐也像是灌了铅似的愈走愈慢。
最后,她停下了脚步。
观众席发出了嘈杂声。
我蓦地察觉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若说设计师存在着唯一一个漏算的环节──
那便是她是一名恶魔附身者。
我已经有所预期。
在最糟糕的时间点,以最糟糕的形式……
我会明白自己并没有驱散她身上的恶魔。
下一瞬间……
衣绪花爆炸了开来。
不对,应该说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视野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那已经不是火焰。
而是一场爆炸。
宛如地鸣般的巨响重击着我的耳膜。
沉重的照明灯具纷纷掉落。
所有的相机都依序碎裂。
在化为黑暗的世界里,各处都窜起了火苗,扬起了黑烟。
怒吼、惨叫、抽泣、地鸣、逃跑的脚步声。
火焰宛如浪涛般,朝着观众席席卷而来。
「危险!」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用身体护住了萝兹。
热浪烧灼着我的身体。
惊人的热度让我发出了呻吟。
「呜……!」
萝兹从我的身体下方探出头,发出了惨叫。
「男友,你没事吧?」
「还、还行……」
「唉,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恶魔搞的鬼吗?衣绪花到底怎么了?」
我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周遭已经陷入了慌乱。所有的东西都熊熊燃烧着,所有人都急着往外逃。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场灾难。
要是有所谓的世界末日,肯定和眼前的光景差不了多少吧。
伸展台上燃烧着火焰。
由于过于刺眼,我看不见衣绪花的身影。
然而,她肯定还在舞台上。
只不过,现在──
「唉,该怎么办!萝兹要死在这里了吗?」
──要以萝兹的安全为优先。
「往这里!」
我拉着她的手,朝着和出入口相反的方向前进。
我将她带到了离观众席不远,人潮相对较少的逃生出口。无论到了什么地方,确认避难路线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这种习惯却在这时派上了用场,真是太过讽刺了。
好不容易抵达建筑物外头,便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有些人在远处看着火灾,有些人受伤倒地。总之,既然来到这里,萝兹应该就安全了。
「萝兹!你没事吧!」
清水先生应该是一直在找她吧。在看到我俩的身影后,他便狂奔而至。
萝兹哭了出来。
「椎人,我好害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放心吧,守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可是衣绪花呢?她燃烧起来了耶?」
「这……」
是我的错。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状况再明白不过了。
恶魔没被驱散。
这就是现实,是这么一回事。除此之外没办法说明。
但这是为何?
她的心愿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这时,我蓦地察觉。
我彻底明白了。
自己犯下了──一桩大错。
是啊,佐伊姊不是说过吗?有必要凑齐所有的条件。
她的面前总是会有想焚烧的对象。所以我是这么下结论的──她想烧掉所有妨碍自己的人,想借此成为第一。就实际情况来说,随着萝兹抽手,衣绪花确实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我原本是这么认定。
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照这个思维回推……
我和衣绪花相遇的──在那个屋顶上发生过的事。
第一起案例不符合这样的逻辑。
「我去找她。我没办法等消防队来。萝兹,你在这里乖乖待着。」
清水先生这么说着,脱去了外套。我看到他结实的胸膛,以及衬衫上的黑色吊带。
「不,我去找她。」
「不行,少年。我不能让你涉险。」
「不对,我非去不可。」
「你在说什么?要是受伤该怎么办?这有可能会丧命的。不行,还是交给大人处理吧。」
「不对,您错了。对我──对我来说,我有着不得不去做的事!」
我只留下这句话,就冲了出去。
这是我招致的灾难。
所以我该出面解决。
而且只有我能这么做。
我有必须告诉衣绪花的事。
而这一次,我一定会驱散恶魔。
因为我是她的驱魔师。
■
「呜,这股味道是……」
与热气一同直扑鼻头的,是硫磺的味道。
呈碗状的观众席,无数并排的椅子,狭窄的通道。
这一切都被火焰包覆着。
热浪灼烧肌肤,强光刺激双眼,各处都冒出了橘色火焰。就连不可燃的物体都遭到侵蚀,眼看就要被吞入火舌之中。被烧毁的设备残骸,在各处堆叠成小山。光是待在这里,身体就会遭到灼烧。
一言以蔽之,这里就是所谓的地狱。
而在我的另一侧。
从底侧向外长长延伸的伸展台上头──
形成了地狱的王座。
她就待在那儿。
「啊,有叶同学……你怎么……」
那说话的嗓音,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听似高亢,同时也听似低沉;听似通透,同时也听似浑浊;听似浑厚,同时也听似沙哑。在熊熊燃烧的体育馆里,她的声音莫名地响亮。
我透过肌肤的感触明白了。
这就是恶魔的声音。
「请、请不要看我!」
而衣绪花的身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落在她脚边的少许焦炭,证明了衣服已经被她燃烧殆尽。无论是雪白的肩膀、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枝,还是凹陷的肚脐,全都袒露了出来。
不对,并没有「全部」袒露出来。
还保持人类样貌的,就只有这几个部分而已。她整条手臂都被鳞片覆盖,手肘以下的部分,甚至长出了好几个荆棘般的尖锐物。修长的手指不自然地变得更长,形成了锐利的钩爪。又粗又长的尾巴则是拖曳到了地面。
原本美丽的头发在扭曲的同时生长,此时到了及地的长度。而头发的缝隙则是穿出了好几支锐利的长角。
然后──
在火焰之中依然绽放金光的纵裂瞳孔,捕捉到了我的身影。
「有叶同学,我……我变成恶魔了!」
(插图014)
她一开口,就能看见分成两岔的舌头。
这样的身姿既不是蜥蜴,也不是暴龙。
简直像是邪恶的巨龙。
居然会有这种情况?
这就是恶魔真正的姿态吗?
原来我一直在和恐怖如斯的存在战斗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再次被迫认清现实。我浑身发颤,冒出了想逃跑的念头。
但我将这些想法塞进了身体的深处。
「等等我!我这就过去!」
「巨龙公主」就位于翻腾烈焰的中心处,我朝着她疾奔而去。
「呜哇!」
火焰随即冲天窜起,像是在阻挠我的去路。我在堆叠的瓦砾之中穿行而过。
一道又一道的火墙妨碍着我的前进。
我在满天火势中缓缓前行,朝着伸展台上方呼唤道:
「唔……衣绪花!」
太远了,我的手构不到。得更接近一些才行。
但我每跨出一步,火势就变得更加猛烈。
就连我的身体都随时会跟着起火燃烧。
「有叶同学,已经来不及了。我烧掉了好多东西,烧毁了一切!」
她每呐喊一句,嘴里就会喷出少许的火苗,各处也接连发生爆炸,像是在迎接这些火苗似的。而每爆炸一次,热浪就会让空气为之摇撼。
喉咙已经受到了烫伤,没办法呼吸,针扎般的痛楚贯穿了全身上下。
即便如此……
我还是得前往衣绪花的身边。
我以随时都会垮掉的膝盖勉强撑住身子,爬上了瓦砾堆,总算抵达了伸展台。
「对不起。」
我一开口,加热过的空气便灌入了肺里。我总算能说出这句话了。
「有叶同学……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都是、都是我的错呀。看了我这副模样也能明白吧!我是──一个怪物!」
「不对,你误会了。」
「才没有误会!这就是我的真面目。我是个……心灵污秽的女人。像我这种人,哪还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有人会将目光放在我身上。早知如此……我就不要怀抱什么梦想了。早知道打从一开始,就不要妄想成为特别的人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痴人说梦!所以……所以我要接受惩罚!」
「衣绪花,别说这种话!」
我在伸展台上跨出一步,试图接近衣绪花。
她却拖着长了鳞片的腿后退一步。
我转头环顾着观众席。
一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有着超过一万人的观众待在这里。
他们的视线全都倾注在衣绪花身上。
然而……
真正看着衣绪花的人,一个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不对,除了一个人之外。
我下定决心,吸了一口气。热度和痛楚迅速地渗进了四肢百骸。
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说个明白。
「……我应该要更信任衣绪花一些的。我那时的说明有误,因为没能满足全部的条件啊。」
「条……件……?」
每当她脚步后挪,鳞片就会发出「嘎啦」的声响。
「是我忘记了。在屋顶上──我首次和你相见的那一天,明明四下无人,明明没有任何妨碍你的人,但衣绪花还是燃烧了起来。是这样没错吧?我就是看到了那团火光,为了一探究竟而走上屋顶的。你听懂了吗?你不是为了烧毁我而燃烧的。是因为你正在燃烧,我们才得以相遇。」
「有叶同学,你在说什么……」
她纵长的瞳孔瞠得好大。
「我不该只思考燃烧的条件,也该考虑灭火的条件。你喷出火焰的时候,便是没有任何人看着你的时候。那是你想将自己的心思传达给某人的时候。而在火焰消失的时候,总会有人──不对,是我!我总是看着你的内心!」
「不要……快离我远点……有叶同学……」
她的手、脚、尾巴和尖角都冒出了火苗。衣绪花抱着自己的肩膀,拼了命地压抑着火势。
火是由光和热构成的。
我一直只注视着热的部分。
强大的破坏力。能带来震撼、冲突,足以粉碎物体的力量。
然而……
最重要的部分,其实是光。
那不是吞噬一切的烈焰。
而是试图向某人传达自己所在位置的灯火。
正因为有这样的光芒,我才得以找到衣绪花。
得以和她见面。
就像是在汪洋里追逐着北极星的船夫。
火焰从她的体内源源不绝地窜出,在转瞬间形成了火柱包围了她,并覆盖了伸展台。火墙阻挡了我的去路。
不过,是否受到阻碍,其实已经不是问题了。
我想,衣绪花应该一直在哭吧。她的泪水很快就被火焰蒸发,化为蒸气向上逸散。现在的她甚至不被允许哭泣。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她的身体或许已经不再燃烧,但心灵肯定依然受到烈焰折磨。
我必须将这句话传达过去。
「回答我,衣绪花,你的心愿是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工作了。
「我的……心愿是──」
衣绪花的──恶魔喷出的火焰,笔直地朝我扑来。
「──看我……我想要有人看着我!」
我拔腿冲刺。
我并没有逃跑。
而是面对着逼近的火焰。
被烧得融化的鞋底,险些害我摔倒在地。
火舌爬上了我的身躯。
我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宛如千刀万剐般的痛楚袭击而来。
这是我的惩罚。
没错,我做错事了。我搞错了。
你一直在求救。
你不惜喷出火焰,也焦急地盼望着有人能看着自己。
到头来,我却只顾着凝视恶魔。
还恬不知耻地自称驱魔师。
所以,衣绪花,我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被火焰燃烧。
就算你再怎么丑陋。
我再也不会从你身上别开目光。
「衣绪花!」
「有叶同学!」
我穿过了火焰,向前一扑。
摊开的双臂终于构到了她。
我一直很想这么做。
要是早点这么做就好了。
我紧紧抱住了她。
在星星重力的牵引下,石头坠落了下来。
我俩之间的距离首次变成了零。
「我一直很孤单……如果拿不出成绩,就不会有人认同我……我很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是这个样子……所以……我……」
热浪烧灼着我的全身,荆棘刺穿了我的身体,浓烟燃烧着肺部,周遭没有氧气,让我无法呼吸。
尽管如此,我还是挤出了最后的力气,在她的耳边宣告道:
「从今而后,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我会看着你、看着你的一切──」
接着,所有的一切都被火焰笼罩了。
眼前所见的事物都被蓝色的火焰包覆。
然后──火势就这么熄灭了。
在短短的一瞬间,所有的火焰都变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施了魔法一般。不对,这说不定原本就是一种魔法,毕竟是恶魔在作祟啊。
留在现场的就只有──
浓烟。
颓坐在地的我。
以及试着协助我起身的衣绪花而已。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恢复原状的衣绪花就在我眼前。
啊,太好了。
看来这次是真的驱散了恶魔。
「有叶同学……有叶同学!」
她的声音也变回了听惯的语调。
我能感受到大颗的泪珠打在我的脸上。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真是太好了」。
我没被烧成灰烬,衣绪花也放声大哭着。
我虽然想说些话,话语却化为了空气,就这么溜出了我的喉咙。
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
啊。
我难道要死了吗?
但无所谓。
我原本就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也做好了觉悟。
在泛白而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了衣绪花的身影。
她看着我,正在哭泣。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向她伸出了手。
衣绪花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冷的像是冰块一般。
这让我觉得非常舒服。
啊,不行。
我们已经约好了。
我会一直看着你。
所以,我得活下去才行。
要是恶魔真的存在。
不晓得会不会替我实现心愿呢?
不管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都行。
我的喉咙发出了不成声的嘶喊。
救救我──
然而,恶魔终究没有现身。
就在我即将放掉意识的那一瞬间……
在朦胧的视野之中,我看到很多身穿白衣的人们。
每个人都对我伸出了手。
原来如此。
来迎接我的不是恶魔,而是天使啊。
这是我最后浮现的念头。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
那些人其实并不是天使。
「让开!找到急待救援者了!把他搬出去!」
我感受到身体飘浮了起来,就这么被人扛上了肩。
这简直就像是──
蒙主宠召般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