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被咖啡的香气给唤醒。
快煮壶里的热水正好沸腾,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我瞥了一眼,看到姊姊拿着圆形大汤匙勺起咖啡粉,倒进附有握把,看似量杯的容器中──那是我从未摸过的器具。想到家里居然有这样的物品,我有些吃惊。
「有叶,早安。」
「嗯……早安。」
「要喝咖啡吗?」
察觉到我醒来的姊姊露出微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这一幕安稳得像是连时针都静止下来,昨天忙碌的行程宛如一场梦境。
没错,昨天……
脑袋莫名有些朦胧,无法理出清晰的思绪。我勉强记得昨天离开衣绪花家门为止的经历,到家之后的记忆却模糊得难以回忆。
「姊姊,我昨天有讲了什么吗?」
「这个嘛……」
姊姊打开包装,将咖啡豆倒入容器,偏头思考了起来。
「有叶累坏了呢,小衣绪花似乎也是。」
「我、我到底说了……」
「小衣绪花早上有通知我喔,说自己聊到一半就睡着了,问有叶有没有回家。发生什么事了?」
闻言,我慢慢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我面对睡着的衣绪花,然后──不,那只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应该是这样没错。
「什、什么事都没有!」
「哦……是这样吗?」
姊姊平淡地回了一句,继续冲泡咖啡,将热水倒入容器,盖上某种圆形的网子,设定起厨房计时器,「哔哔」的声响像是催促队伍前行的哨音,听起来相当悦耳。
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而──
我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衣绪花对我抱持着愧疚的情绪。
尽管我完全不介意,但让她产生这种念头的始作俑者正是我。
我正和衣绪花交往。
彼此的立场却不对等。
我感受到内心空虚不已,也总算察觉自己原以为只要持续支持着衣绪花,促使她达成梦想,我就会因此感到满足。
但只是这样或许不够吧。
我们必须齐头并进才行。
为此──
这时「哔哔哔哔」的声响反覆响起。姊姊缓缓按下盖子上突出的提把,咖啡从尖细的壶嘴倒入两只马克杯,其中一杯递到我面前。
「唉,有叶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姊姊的眼睛还是一样只有左边看得到。但在我看来,那只眼睛就像是能洞悉一切似的。
「我……真的能和衣绪花在一起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姊姊拿着马克杯坐上沙发,我也坐到她身旁。她为我冲泡的咖啡带着一股难熬的苦味,我只喝了一口就放到桌上。
「我只能单方面地为她付出,对她来说或许是种沉重的负担。我其实很清楚,自己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实现的愿望,空虚得连恶魔都不愿意附身,所以……」
「才没这回事!」
「……姊姊?」
姊姊蓦地大喊出声,黑色的液体也为之一晃。
「唉,有叶,所谓爱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能为对方付出些什么。」
「嗯……」
「所以呀,付出的那方一点错都没有,你没有错。要说谁有错的话──」
姊姊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使我反射性地感到错愕。而她也察觉到这件事,抿起嘴唇。
「对不起。总之你只要继续做自己就好。」
「是这样吗?」
「我会替你和小衣绪花沟通的。」
「不,但这是我的问题,和衣绪花无关啊。」
姊姊抵着脸颊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取出手机确认了些什么。
「哎呀,小衣绪花似乎会忙上一阵子呢。」
「好像是这样没错……」
「放心吧,有叶,小衣绪花也是对你有所付出的喔。」
「什么意思?」
然而姊姊没有回答我。
「这件事就包在姊姊身上吧。」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脑海闪过了这样的念头。我听不懂她想对我表示什么,不过一旦深入思考,我便渐渐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好啦,我得出门一趟了,有事情必须和小佐商量。」
「嗯……」
「有叶,你休息一下吧。」
说完后,姊姊旋即放下马克杯起身。
她转身离开的身影呈顺时钟旋转,最后成了横向的光景。
不对,是我躺下来了。
一股难以抵抗的困意涌现,明明才刚起床,却又想再睡回笼觉,难道我真的精疲力竭了吗?
为了提神,我打算喝点咖啡,却抬不起手臂。眼皮好沉重,身体逐渐没入沙发之中。
我忽然想起水族馆里的鱼。
它们从某处被拐带而来,再也无处可去。
一张开嘴巴,小小的泡沫便随之冒出。我眼睁睁望着泡沫缓缓上浮,朝意识的彼端漂去。
■
「嗯……?」
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
我从沙发上起身,全身一阵酸痛,感觉跟在冰箱里放到干掉的胡萝卜没两样。朝窗外一看,熊熊燃烧的火红夕阳也与胡萝卜相仿。
家里安静得出奇,彷佛这世上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一般。我试着打了个响指,干涩的声响确实有传进耳里,让我明白自己的耳朵没有失灵,同时也明白这大概不是在作梦。
家里杳无人烟的氛围再明显不过,甚至让人觉得打从一开始,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该不会连衣绪花、三雨、萝兹、佐伊姊、姊姊和爸爸妈妈都不存在,我出生至今都是孤身一人吧?或许我是突然在这赤红色世界里降生的,此前的一切都是幻梦──
我蓦地朝着矮桌看去,只见两只马克杯并排在一起,文风不动的液体表面布着薄薄一层油光。我拿起杯子啜饮一口,凉透的苦味和酸味流入体内……真难喝──我涌现这样的念头,与此同时,睡得昏沉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呃,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脑袋睡得有点迷糊,但我怎么会冒出这些怪念头?
最近老是在不正常的时间入睡,就连今天是几月几日都得耗费心神思考。
我瞥了扔在沙发上的手机一眼,看到萝兹传来讯息,开启手机一看,上头只写着〈我出发了〉这么一句,时间是不久前。她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瞄到了一团黑影。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咖啡溅出来,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比起咖啡泼溅到地毯上头,我看到的是更为重大的一幕。
一只狗坐在窗户外。
红色夕阳形成逆光,只能看出轮廓。那头庞然大物并拢前肢、打直背脊端坐着,尖尖的耳朵高高竖起,宛如一对犄角,鸡毛掸子般的尾巴则是缓缓地随风摇动。
不对,那不是狗。
我连忙打开落地窗,那只狗随即跑向远方。一股不冷不热的诡异空气掠过我的身体。
「那是……」
不会有错。
那是恶魔。
散播疾病的──萝兹的恶魔。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手机传来了音效──两道电子铃声接连响起,只见画面上显示着衣绪花和三雨的名字。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只狗!有叶同学之前是不是曾提过那只狗的事?〉
〈咱看到一条怪狗!〉
我从手机上挪开视线,再次环顾周遭。
结果发现先前跑得不见踪影的狗,此时正待在稍远之处,和刚才一样并拢前肢,摇着尾巴,看似紧盯着我。
我暗叫不妙。
出大事了。萝兹的恶魔会散播疾病,一旦这只狗现身,代表衣绪花和三雨也难以幸免。
我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营救衣绪花;第二,营救三雨;第三,去追那只狗。老实说,我巴不得三个都选,却只有一个人。没时间考虑了,涌上的只有不好的预感。
我实在不擅长作选择,根本毫无基准可言。然而三雨是我重要的朋友,若是跑去救衣绪花,三雨在这段期间患病倒下,我承担得了?不,没人知道正确答案为何。我不仅没有判断的依据,就连用来推理的材料都严重不足。
既然如此……
现在就尽己所能吧。
我抓起一件外套,穿上鞋子便冲出家门。
火红色的夕阳逐渐转成粉色。
■
最后,我选择了追寻狗的行踪。
不对,不该说是选择,而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才对。衣绪花或三雨家晚些都可以造访,当务之急是厘清狗的去向,为知晓狗的目的地,我现在非得追逐它的行踪不可。如今只能祈祷两人平安无事了。
我隐约明白了那只狗的来历。
我追着那只狗跑上很长一段距离,虽然气喘吁吁,奇妙的是并没有跟丢它。狗在街上跑着,我拔腿跟在后头,全速运转的心脏就像是引擎般频频跳火,用力过度的肺部肿胀得宛如气球,十分难受。尽管如此,我之所以还能坚持步伐,完全是拜有段时间被衣绪花逼着一起跑步之赐,才禁得起这样的折腾……还真是有些讽刺啊。
跑着跑着,周遭逐渐昏暗下来,天空变成紫色,蓝白色的路灯也亮了起来。
踏入中古大厦林立的住宅区后,我只不过别开目光一瞬间──不,应该说是如字面般眨眼间,狗就消失无踪了。
我连忙四下张望,一间咖啡厅随之映入眼帘。
天色渐暗的住宅区里,那间店正散发柔和的灯光,店铺外墙漆上匀称的白色,店门口则等距地摆放着整顿过的盆栽。深红色店门夹在中间,猛地相当醒目。
门旁有个小小的露天座位。
汇聚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以橘色木头打造的四人方桌……
外侧坐着一头剔透发色的高挑少女。
即使只有背影我也不会认错──
那是萝兹。
一名女子与她隔桌而坐。
长长黑发梳到一侧,每根都显得光鲜亮丽,彷佛以直尺画出的线条;皱起的眉头底下,绽放光芒的锐利双眼眯得极细,散发冷静且坚强的气息。她身穿深灰色的窄版西装,底下搭配白色衬衫,颈项挂着的小巧珍珠项炼熠熠生光。明明采取柔和的配色,看起来却像是钢铁打造的盔甲。
只看外表的话,想必会以为女子是某间公司的大人物,正在面试新人吧。
但我马上就明白了。
她眼睛的形状和萝兹如出一辙。
「萝兹不是说不想回英国了吗!为什么你就是不听我说话?」
耳边传来萝兹的倾诉,几乎与惨叫无异。
「我已经讲过很多次,没必要再多说了吧?」
萝兹的母亲压低音量说:
「我回英国这件事已成定局。而你还是个孩子,当然得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
眼见萝兹不肯罢休,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任性呢?」
「任性的是妈咪才对吧?你为什么不愿考量萝兹的心情呢?」
「要讲多少次才行?这样就叫做平行线。」
「萝兹才不晓得什么是平行线呢!」
「我是要你学起来。」
「我不懂、我不懂!我讨厌妈咪!最讨厌你了!」
这么说着的萝兹用力跺了一脚,震动透过木造地板传开,使整区露天座位为之颤动。
「讨厌就讨厌吧,我也厌恶任性的人呢。」
然而这份颤动并未传进伯母心里,她就像飘浮在半空中般,对此一无所感,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端起碟子,啜饮咖啡。
萝兹低头闷哼,恼怒无处宣泄的模样让人胸口一痛。
我虽然一瞬间思考起自己该怎么做,但结论打从一开始就昭然若揭。
倘若那只狗是刻意出现在我面前,并在一阵追逐后将我给引到这里──
想必有其意义。
「不好意思……」
我鼓起勇气小声搭话,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咦,男友?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那个……」
「男友?」
听到这个称呼,伯母登时眉头一皱,也难怪她会皱眉了。虽然我很想露出一样的表情,却仍努力保持冷静开口:
「那个……我叫在原有叶,刚刚那是萝兹──萝莎蒙小姐对我的称呼。她对我说想和母亲对话,邀我陪伴她。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趁着伤口还没扩大,我赶紧解释,硬是坐到萝兹身旁。而她虽然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就跟上我的节奏。
「就、就是这样!喏,萝兹每次总是会讲得很激动,才会觉得找个人陪比较好!妈咪也说过这件事在外面聊比较好吧?」
当然,这些完全都不是事实。
萝兹只是脑筋转得快,配合我的说词罢了。
虽然理由说不上自然,但从她能迅速诌出前因后果来看,脑袋着实转得很快。
「话是这样说没错……」
伯母举着咖啡杯偏头不解,随后像是接受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萝莎蒙之所以嚷着要留在日本,就是为了你吗?」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没错!萝兹要和这个人结婚!一定得留在日本才行!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说什么傻话?小孩子哪能结婚呀。」
「才不是小孩呢!呃──呃──他已经三十二岁!其实是个大叔!」
这些话根本是问题百出吧──我不禁抱头叫苦,这种谎话亏她扯得出来。伯母想必不至于照单全收这些话,却应该不明白我的来历,也不懂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吧。
像是为了缓解头痛般,伯母按住额头。
「真是的,到底是像谁呀……」
「那个……这、这位妈妈……」
「你应该没资格叫我妈吧?」
她露出傻眼的神情这么回应。
才开口就立刻被打断,我不禁一愣。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
出生至今,我还是首度遇上这种情境,实在不晓得该怎么称呼这位女士才好。但我试着说服自己,称谓并不是这次话题的主轴。
「总之我和萝兹只是单纯的朋友。」
「不!他真的是萝兹的男友!」
「别愈描愈黑了!」
「是或不是都没差。」
伯母像是甩上大门似的说:
「总之这件事与你无关。真是的,特地抽空来一趟,结果却是闹剧一场,我不打算继续奉陪了。你得和我回英国──就是这样。我要回去工作了。」
这件事确实与我无关。
我必须驱除萝兹的恶魔,否则就只能将她的愿望和恶魔一同根除……这是我和姊姊立下的约定。
然而能做的唯有为她揭露愿望的内容。萝兹的恶魔和衣绪花与三雨不同,我的存在则与萝兹的愿望无关,为此,我无法为她实现愿望,这是必须由她亲自解决的问题。
无论是谁,看到来路不明的外人插手自家的家庭问题,肯定都会感到不快。
但我是追着狗来到这里的。
事出必有因。
我一定能在这里发挥作用。
不对。
真的是这样吗?
各种思绪瞬间涌上心头。我得出了答案,毫无选择的余地。若要解决眼下的状况,大概只有这条路能走吧。
「妈咪老是把工作挂在嘴边!不要逃避啦!」
听到萝兹的制止,伯母登时皱起脸庞。
耳边彷佛传来神经崩断的声响──当然,那只不过是幻听。
「我才没有逃避。之所以会来到日本,是因为我有想做的事,现在也只是回英国做我想做的事罢了。」
「你骗人。」
萝兹却打断她的解释。趁着两人争吵的期间,我偷偷取出手机,送出讯息。虽然不晓得对方会不会立即收到,总之只能祈祷了。但我想这正是最佳方案。
「萝兹都知道喔,自从爹地来到日本,妈咪就变得怪怪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和你无关。」
「当然和我有关吧!」
砰!伯母拍了一下桌面站起身,咖啡杯为之一晃,发出「铿锵」的响声。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都不乖乖听我的话!」
「还不是因为妈咪都不听萝兹的话!」
两人再次交锋,我则错过打岔的时机,像只被龙卷风和暴风雨包夹的小猫,只能吓得浑身发抖。明明逞了一回英雄,结果居然一副窝囊样,但我还是得争取时间才行。要是对方离开这里,想必很难再次找到说服的机会。
「我说你很任性!」
「为什么?萝兹就不想回英国呀!我想待在日本!这也算是任性吗?」
「你有什么非得留在日本不可的理由吗!」
「萝兹是个很努力的模特儿喔?但妈咪大概不晓得就是了!」
「要当模特儿的话回英国当不行吗?在日本当个三流模特儿又如何?」
「三……流……?」
「没错,在日本玩这种低水准的扮模特儿游戏,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可言?」
这句话让萝兹沉默了下来。
总觉得现场的气氛一变。
吹拂的暴风雨确实安静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波巨浪正蠢蠢欲动。宛如被倾盆大雨填满般,情绪静静地满溢而出。
「才不是……」
「哪里不是了?」
「别小瞧萝兹!」
铿──我感到一阵耳鸣。
空气为之扭曲,彷佛被极低的温度给冻结。
「妈咪什么也不懂,萝兹也有重视的事物呀。」
发生了令人毛骨耸然的状况。
那只狗此时正在露天座位外打转,彷佛在打探状况,感觉听得见低吼声,却怎么也没有呼吸声,简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那你有把我重视的事物放在心上过吗?为了生你养你,你以为我牺牲了多少东西?要不要举个例子看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萝兹带来日本?」
「当初是你说想来,我才会带你来的。不管是菲利普、派翠克还是伊蒂丝都很自我中心,萝莎蒙也不例外。我原本不喜欢小孩,菲利普却说想要,所以我才会生的。根本没人问过我的想法!」
「这和爹地与爱蒂他们无关吧?」
耳鸣逐渐加重。
视野里再次出现狗。
第二只狗。
我陷入混乱,附在萝兹身上的恶魔难道不止一只?
这时,影子里再次迸出一只狗。
狗一共三只。
团团包围我们的狗打量着眼前的状况,简直像是在锁定猎物。
不,锁定的对象并非我们。
而是萝兹的母亲。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讲这些话?早知道这样,萝兹就不来日本了。」
裙摆随着她起身而被提起,底下探出灰色的某种东西。而我很快就明白那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有着柔软皮毛的尾巴。
至于是什么动物的尾巴,可说是一目了然。
「不对,是萝兹妨碍你了。既然如此──」
我知道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要是没生下我就好了。
倘若她真的说出口,我想一切都将付之一炬。她会接受这样的愿望而化为猛犬,影子形成的犬群则会咬向伯母。犬群迄今都只是在散播疾病,被它们直接攻击的话,不晓得会落到何种下场。
「萝兹!」
我将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按住她的肩膀,硬是让她坐回椅子上。她浑浑噩噩地发出「唉」一声,一屁股坐了回去。
从正面看不出尾巴,外套也能遮挡周遭人士的视线,姑且先这样应急吧。
「咦?怎、怎么了?」
突然被按回椅子上,萝兹蓦地浑身发软。我窥探伯母的脸色,只见她尴尬地瞥开目光。
确认伯母的反应后,我附在萝兹耳边说:
「确认屁股。」
「嗄?」
「乖乖听话。」
萝兹将手伸进裙底,随即发出「噫」一声。见她打算开口,我立即以眼神制止,同时环顾周遭。
三只狗仍待在附近,光是观察剪影就能看出犬群正绷紧肌肉,彷佛随时会扑上来,耳边似乎回荡着不存在的低吼声。它们就像是得到「不准动」指令的饥饿野兽,端看接下来的指令──也就是萝兹的心情,随时都有可能被解放。
眼下的情势想必是一触即发。
我做着深呼吸,思索起来。
狗现身的契机相当明显,亦即萝兹的母亲轻视模特儿工作的言语,也吻合疾病只针对公司模特儿们传播的现象。
然而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听进去萝兹的话语,就算萝兹表明心迹,彼此的对话也只会形成平行线。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得争取时间。
一旦拖得够久,就会出现一线希望。
既然如此──
「您为什么非得回英国不可呢?」
「和你没关系吧。」
遭到锐利的眼神一瞪,我知道自己的手心冒出汗,却说什么都不能唯唯诺诺地就此退让,因为──
「不,这与我有关,因为我是萝兹的朋友。」
「充其量也只是外人吧?」
「您说得对。不过要是回英国对萝兹有好处,我就会出面说服她。纵使听不进母亲的话语,然而若是朋友出面,她说不定就会听劝喔。」
沉默瞬间降临。
「啥?男友,你背叛我吗?为什么要和妈咪站在同一阵线呀?」
我刻意忽视萝兹的抗议,尽可能避免显露紧张的情绪,继续说道:
「所以请告诉我吧,您为什么非得回英国不可呢?」
一切只是基于直觉。
没有确切的依据,不过是逆向思考罢了。如果回英国对萝兹来说是好事一桩,我自然没有劝阻的手段。
姊姊曾说问题出在过于庞大的愿望。的确,要是长期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愿望,任谁都会感到煎熬。
恶魔确实会受到青春迫切的心愿吸引。
尽管如此,却不代表大人就没有愿望。
萝兹的母亲应该也怀抱着某种愿望。
我是这么认为的。
伯母停下动作,我没漏看她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游移。虽然萝兹刚才胡说八道了一阵,不过有第三者在场,似乎真的能让人冷静下来。
以鼻子哼出长长的气息,原本即将起身的伯母又坐了回去。
「别用您称呼我,我叫塔乃。」
说完,她从口袋取出名片,随手放到桌上。纸片在凹凸不平的木质桌面上滑动,上头的确印着「六乡塔乃」。我莫名想起那栋宛如高塔的电梯大楼,由玻璃打造的外观看起来既神经质又充满压迫感,和眼前的女士重叠在一块。
「塔乃……女士。」
「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吧。很简单,因为菲利普──萝兹的父亲叫我回去。」
「但我们之所以会来日本,不就是因为妈咪和爹地吵架吗?当时妈咪甚至气得大发飙呢。」
萝兹一脸的不服气。
塔乃女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发出不晓得第几次的叹息。
「……没错。育儿生活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也正好找到新工作,他却突然说要搬家,我当然会生气了。」
「所以妈咪才会离家出走嘛。」
「才、才不是离家出走!」
「明明就是。萝兹也是因为觉得待在英国很累,才会跟你一起离家喔。那叫什么……对了对了,就是『搭便车』啦。」
「原本我就已经找好日本的工作,只是不想迁就那个人的自我中心罢了。他总是这样,每次都不听别人讲话,嘻皮笑脸的,还自顾自地决定一堆事,但偏偏会在关键时刻逗我开心……」
看到塔乃女士抱怨的模样,总觉得我对她的印象有些改变。
她展露的情感并不严肃。
反倒是更加私人的情绪也说不定。
萝兹似乎也这么认为。
我和她不禁面面相觑。
「那个……妈咪。」
「怎么了?」
「你说要回英国……是因为爹地之前来看过你吗?」
「这……」
「是因为他特地跑来日本向你道歉,你才会想回去吗?」
「才不是!是他硬是休假,为了和我见面特地搭飞机来日本,甚至买了花束对我说:『都是我的错,我会在新家帮你安排一间书房。』的关系……」
「那萝兹哪有说错呀!」
萝兹再次站起身,我连忙扶住差点倒下的椅子。
「你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呜……」
塔乃女士面红耳赤,垂下脸庞。
显露的表情宛如热恋中的少女。
我连生气的心情都没了,萝兹大概也是吧。
塔乃女士垂头低喃道:
「……这样呀。其实我只是不敢对萝莎蒙开口吗?因为没办法承认自己对此感到开心……心里也明白这样根本是要萝莎蒙迁就我……」
「咦,所以你是怎么回应爹地的?」
「我气得把他给轰出家门了。」
「你明明生那么大的气,结果还说要回英国?」
「对人类来说,重要的并非说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吧?」
「唉……爹地也真是吃足了苦头……」
萝兹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看似打从心底感到傻眼地说:
「妈咪你啊,要再像个大人一点啦。」
塔乃女士哑口无言。
看来不需要出面说服萝兹了。
这件事或许根本没有我插手的必要吧。
「该怎么说,总觉得真的好蠢喔。」
我暗自认同她的说词。
而恶魔似乎也这么认为。
回过神来,只见萝兹的尾巴和黑狗都消失无踪了。
恶魔只会依循萝兹的意志行动。
这代表她不再视塔乃女士为敌人。
「既然如此,妈咪就去做想做的事吧。你可以和爹地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萝兹则要留在日本。啊──啊──皆大欢喜,是圆满结局呢──」
「我可不能答应。」
「为什么?」
「萝莎蒙还只是个国中生啊。」
「妈咪,萝兹可是比你成熟得多喔?你做的事情才像个国中生呢。」
从塔乃女士的表情来看,她的心灵显然受了伤,不过轻咳一声后,她再度端正坐姿。
「我、我为自己没有好好沟通一事向你道歉,对不起,因为无暇他顾,我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就算你针对这点责骂我,我也会虚心接受的。」
「妈咪真傻,当个恋爱少女是无所谓,但别把孩子卷进去啦。」
「呜……」
塔乃女士面红耳赤,随即却露出严肃的表情切入主题:
「重复一次,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所以……你如果说什么都想留在日本,我也愿意陪你留下,毕竟我不讨厌在这里的工作。」
「真的吗?」
「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嗯?萝兹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喽?」
「萝莎蒙,我其实知道你在英国不太好过。因为你和派翠克或伊蒂丝不一样,是最像我的孩子。」
「啥?萝兹才不是刻意想像妈咪的呢。」
呵──两人同时露出自嘲的笑容。由对话的脉络来看,派翠克和伊蒂丝应该是萝兹的哥哥和姊姊吧。
「之所以准你跟来,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想让你换个新环境。」
「要好好解释啦!妈咪每次什么都不和我说!」
「所以我才和你道歉不是吗!……然而眼下问题出在别的部分,其实我同样知道你在日本适应得不是很好。虽然能理解你想继续当模特儿,但你应该也明白这行并非只有在日本才能做吧?要是想在更有规模的业界活跃,趁现在回英国累积资历会更有帮助。况且菲利普也认识优秀的人力仲介,你若带着至今的资历回英国工作,要前往法国或义大利崭露头角也不是问题。如果你认真想在模特儿界闯出一番名堂,不管怎么想,我提出的方案都是更好的选项。为什么你不愿意?」
「那、那是因为……」
「再强调一次,我现在的想法变了,你如果想留在日本就留下来吧,然而我无法接受你的理由。萝莎蒙,你为什么想留在日本?」
萝兹立刻反唇相讥。
妈咪什么都不明白,萝兹──
呃,我以为她会这么反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呃、啊……因为模特儿……奇怪?这样一来,去英国好像更好……咦?」
她的嘴巴开开阖阖,不得要领的话语宛如泡沫般浮出,随即消散,就像我们那天在水族馆看过的鱼。
为了帮腔,我也张开嘴,随后传来的却是更为低沉的嗓音。
「关于这部分,请容我来解释吧。」
当然,那并非我的声音。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一名身穿西装的高挑男子就这样映入眼帘。
「清水先生!」
「椎人!」
清水先生站得直挺挺地,朝一脸错愕的塔乃女士鞠了一躬。
「您是萝莎蒙小姐的母亲吧?我是清水,有幸担任萝莎蒙小姐的经纪人,尽管在她加入敝公司前曾打过电话给您……但我想现在似乎还是说声『初次见面』比较好。」
「这……幸会。那个……萝兹似乎受您关照……了?」
虽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塔乃女士依旧轻轻起身打了个招呼,接过清水先生递来的名片,并交出自己的名片。有种大人互动的感觉呢。
「不,我才是受萝莎蒙小姐关照了。」
「就是说呀!萝兹揽了好多工作呢!」
「萝兹,你先别说话。」
清水先生将名片收进口袋,先是说了声:「请恕我失礼。」随即坐到塔乃女士身旁。毕竟空位只剩一个,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却让我感到有些奇妙。坐在位子上的分别代表公司、监护人和当事人,结果当事人身旁坐的是我……我果然只是来碍事的吗?
「我大致上听说来龙去脉了。」
然而清水先生并未理会这些小细节,迳自开口:
「基于公司的立场,我们希望萝莎蒙小姐能继续活跃在这个业界。以她的才能和体态,确实哪天名震欧洲圈也不奇怪,毕竟她出身英国,没有语言上的隔阂,然而欧洲的审美观正朝更为成熟的形象靠拢仍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曾做过调查,萝莎蒙小姐耿直坦率的个性,对生性拘谨的日本人来说具备特殊的吸引力。我认为即使在日本多累积几年资历,也不至于拖延她的步伐。」
塔乃女士弯起嘴角,向清水先生做了个回击:
「我明白您对萝莎蒙赞誉有加,但公司的人当然会有这种偏袒的态度吧?」
尽管语意有些刁钻,然而听来并无恶意,反倒像是在测试清水先生的诚意。而清水先生似乎也明白这点。
「一切以监护人和当事人的意见优先,不过我的说明并非这次的来意。」
「什么意思?」
「请看。」
说着说着,清水先生从长方形的皮包里取出同为长方形的书本,看上去颇有分量,有着厚硬的黑色封面。
「这是……?」
「这是集结萝莎蒙小姐工作内容的相簿,请问您看过吗?」
「不……」
塔乃女士缓缓翻开封面。
里头刊载的是印刷得相当精美的萝兹照片。
随着塔乃女士每翻一页,萝兹身穿各种服装、表情丰富的姿态便展现而出。有些照片我看过,但也有不曾看过的内容。
「毕竟能为萝莎蒙小姐的模特儿生涯详加说明的,唯有身为模特儿的萝莎蒙小姐了。」
我们听着清水先生的话语,望着塔乃女士翻阅页面,其中包括我过去曾在叙话店里看过的照片──她与衣绪花恰成对比,身穿带有野狼般毛皮的服饰。
想起当时,让人不禁感慨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事。
我隔壁的萝兹一脸紧张地盯着塔乃女士。
塔乃女士终于阖上最后一页,重重地叹了口气,以指尖按住眉头。
「……萝莎蒙。」
「妈咪,什么事?」
说着,她笔直地看向萝兹。
「还不坏。」
尽管萝兹没有回答,但她闪闪发亮的双眼便是答案。这听似冷淡的评价,对塔乃女士来说已经算是最高等级的赞誉了吧。
要是萝兹此时仍长着尾巴,肯定会以几乎要甩断的气势猛力甩动……不,要是还长着尾巴的话就很难办了。
「您是……清水先生,对吧?感谢您亲切的说明。瞭解来龙去脉的您特地跑了这趟,表示萝莎蒙在日本的生活模式有腹案吧?」
清水先生露出微笑。
「没错,公司的模特儿中有不少女孩是离开监护人生活的。而我们当然无法放任萝莎蒙小姐独自生活,可以让她住在公司的员工宿舍,加以监护。」
「……我明白了,请告诉我详情吧。」
听到塔乃女士这么说,萝兹登时弹起身子。
「也就是说……!」
「别闹,我可还没正式决定,只是想好好参考一下罢了。」
「唉──妈咪又来了,坦率一点真的比较好喔。」
「废话少说!你这孩子实在是……」
「那么倘若您有意愿,公司这边也得备妥相关文件才行,请容我下次再详谈。这本相簿送给您,冒昧来访实在不好意思。」
「不会……」
话才刚说完,塔乃女士便来回看着我和清水先生的脸。
「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清水先生这么问,塔乃女士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萝兹。
「萝莎蒙。」
「嗯?怎么了?」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你似乎凭借自身力量找到了需要的事物呢。」
她露出略显寂寥的笑容,我隐约察觉得到其中的含意。
「啥?什么意思?啊,是指赚钱吗?我姑且打算努力多赚些啦。」
然而之于萝兹似乎是对牛弹琴。
「那就免了。今后如果需要花钱,你还是找我拿吧,这是我少数能为你做的事。」
忍俊不禁的塔乃女士像是要实践自己的承诺般,把一叠数目不小的钞票搁在桌上,接着问候清水先生几句后便离开了。
「呼……」
我登时浑身乏力,身体倚上了结实的木制椅背。
「少年,你的联络帮了大忙,谢谢你。」
「不,我才要感谢您,毕竟我根本没办法好好处理这件事。」
「才没这回事呢?妈咪表现得比平常冷静很多。如果男友不在场,事情可是会闹得更大的。」
「那叫……冷静吗……?」
我不免有些同情萝兹的父亲……是叫菲利普先生吧?家里不仅出了两位性格刚烈的女子,还得经常打交道,肯定吃足了苦头。我隐约觉得他之所以特地准备了一间书房,或许也是一种隔离的手段。
然而就算吃了这么多苦,他依旧特地来到日本,求塔乃女士回家。
看来菲利普先生真的很喜欢塔乃女士,硬是休假、搭飞机来到日本、特地买了花束──这可不是能以一时兴起解释的行动。
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一设想起那样的情境,脑海便浮现衣绪花的脸庞。
我连忙甩开这样的念头,对我来说还太早了。
「也谢谢椎人帮忙。」
「嗯,能顺利落幕再好不过。然而一旦没有好好和监护人沟通,或许就会因为一些意外导致没办法好好工作。以我的立场实在无法要求你们相处融洽,但至少得加强彼此的联系……」
「咦……可是椎人也看到了吧?和那个女人讲话可是很累的喔。她在职场上或许是很能干没错,不过内在只是个国中生耶。」
「别把监护人说成那个女人。」
清水先生不禁苦笑,随即叹了口气。
「我刚才其实也有点紧张就是了。」
说完,他向店员点了杯咖啡,罕见地拱着背,也不像要立即离开的样子,让我有些意外。
「原来清水先生也会紧张啊?」
「当然了。况且这回可是特别严重喔。」
「意思是您担心没办法说服塔乃女士吗?」
「不……」
清水先生顿了顿,从店员手中接过咖啡,道了声谢。
「刚才说过,我认为萝兹待在日本更有活跃的空间。」
「是这样没错。」
「这句话蕴含重责大任,我自然会感到紧张了。」
清水先生眺望着远方,啜饮一口咖啡。
望着他的身影,我不禁心有所感。
啊,这个人是真的认真地对待着每位模特儿呢。
我也能像他这样诚挚地待人接物吗?
作为一名驱魔师对待三雨、萝兹──或是衣绪花。
呃,是说面对衣绪花之际,我该采用什么身分才好?
看着清水先生喝咖啡,我一边思索起自己与衣绪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