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际,我发现自己正横躺在车子的后座上。
原本坐在身旁的衣绪花和理应在驾驶座的佐伊姊都不见人影,车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所有人都抛下我消失,独留我存活于此世。
不过这显然是睡昏头带来的错觉。随着意识醒转,我的脑袋总算变得清晰不少。
我凝视自己的手掌,缓缓动着手指。
握住、张开、握住、张开、握住。
看来身体的操控权回到身上了。
我拭去额头的汗水,战战兢兢地开门下车。
等待着我的,是在黑夜里绽放光芒的街景。
漆黑的夜色中,散布着许多光芒强烈的光点,白、黄、绿──河川的水面映照出五光十色,胡乱反射在水流当中而扭曲变形,宛如地面与夜空颠倒,此时的我正立于天穹似的。也可以说像是来到异世界吧。
然而双眼习惯黑暗后,视觉随即捕捉到其他事物。
那是层层堆叠的钢筋,以及纵横交错的管线。这栋建筑物分成好几个区域,其间以楼梯接续。
乍看混乱无序,却意外地感受得到某种规律。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简约风?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栋建筑物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浪漫。
这是一座工厂。
我曾听说逆卷市内有间垃圾掩埋处理中心,以前看过的照片与眼前的威容一模一样。
「哎呀,有叶,你醒啦?」
听到这句话,我转头一看。
只见单眼被眼罩遮住的笑容近在眼前。
「怎样?很漂亮吧?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比起挑个乏味的地点,或许还是这种秘密景点更好……不过实际上是只剩下这里能挑就是了,毕竟场地不能太小,也得掩人耳目才行。」
姊姊的语气莫名开心。
还来不及厘清她的话中含意,眼里便映入另一道光景──
那是被五花大绑的衣绪花。
被迫坐在折叠椅上的她,张开的双腿遭细绳一类的东西分别绑在椅脚上头,背后的双手大概也绑起来了吧。
她的双眼望着昏暗的地面,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衣绪花!」
尽管她瞥了我一眼,却旋即再次垂下目光。
刹那间,我的情绪如坍塌瓦砾般混乱不已。
「哦,放心,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一旦在执行仪式途中出了意外,可是会酿成大祸的。我没对你的女友施暴,因为她是重要的肉身……不,是重要的生命呀。」
说着,姊姊从口袋里取出香菸点燃,烟圈像是在森林里搜索猎物的野兽,伸手朝黑暗挥舞,随即融于空中。
有种心脏受到倾轧的感觉。
我完全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
然而无论状况为何,衣绪花的模样肯定不对劲。
「姊姊,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做想必有理由吧?」
「这件事就由我来说明吧。」
回答的并非姊姊。
在黑暗的另一侧,佐伊姊从姊姊身旁现身。
「佐伊姊?」
「嗨,有睡饱吗?」
双手插进白袍口袋的她露出微笑。姊姊和佐伊姊──两人并肩而立的氛围理应有些亲昵,如今却冷若冰霜,彷佛冰封一般。
「这对小佐来说还真是稀奇呢。」
姊姊偏头表示,佐伊姊则轻笑一声。
「小弟好歹也算是我的学生,我多少觉得有些责任嘛。」
姊姊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总觉得佐伊姊的语气藏着微乎其微的悲伤。不过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她便说明了起来。
「小弟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对劲吗?」
「不对劲?」
「作为一个驱魔师,你实在太过优秀了。我和夜见子是研究恶魔的专家,所谓恶魔则是得由专业人士出马才有办法研究的对象。找出他人的愿望并实现它──你轻而易举地办到了这些事。」
「那是因为佐伊姊叫我做的吧!」
呵──佐伊姊勾起一抹宛如自嘲的笑容。
「我原以为你具备这方面的才能。不愧是夜见子的弟弟──这是我原先的感想。」
「你是看中这点才叫我驱魔师的吗?」
「不。尽管以结果来说是这样没错,但我只是依循着自己的主张,认为这件事理应由你解决,毕竟无论是衣绪花同学或三雨同学,她们的愿望从一开始就和你有关。不过在这之前存在着另一个前提就是了。」
我望向眼前的衣绪花,被绑在椅子上的她依旧目光低垂,缓缓地呼吸。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明白发生什么事,姊姊和佐伊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祈祷一切只是误会,努力厘清着现况。
「我什么都没做,三雨的愿望甚至是由衣绪花实现的。」
「衣绪花同学确实负责了最后的收尾,但那也是因为你过滤出三雨同学的愿望……没错,你具备才能,一种对他人的愿望极端敏感的才能。」
「什么意思……」
「换个说法吧,你总是在实现别人的愿望。」
「才不是这样!」
见我出言反驳,佐伊姊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需要自行做出决定时,你应该曾感到难如登天吧?在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情况下,想必你也犹豫过。好比说在餐厅点菜之际,你不是无法自己决定要吃什么吗?有人询问愿望,你却没办法好好回答?」
「你在……说什么……」
「你把出路调查表交出去了吗?」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词汇,让我想起那仍留有折痕的纸张。
锐利的刀锋迅速刺穿我的心脏。
「我、我只是还在烦恼,这不是很正常吗?不过是个高中生,对未来感到茫然也相当合理吧!」
「那来聊些往事吧。想必你也有过自己不像自己的感受吧?父母过世前的记忆是不是一片模糊?有没有觉得自家像是别人的栖身之处?」
「你从刚才就净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回答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吗?放开……放开衣绪花!」
嘴上虽然反驳,脑袋却很清楚。
佐伊姊全都说中了。
而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隐约察觉到结论为何。
「有叶同学你呀,是个没有愿望的人。」
她毫不留情地逼我面对现实。
「食欲、睡眠欲、性欲──这些低阶的欲望还是具备的,因为那纯粹是身体自然附带的欲望,但你没有在这之上的欲望了……没错,好比说那些会吸引恶魔的愿望。所以你在面对恶魔时极具优势,恶魔不曾附在你身上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不对……我……」
「直到解读了夜见子的研究,我才发现这点──严格来说是对你的看法,成为我解读夜见子研究的灵感──不过夜见子随后就回来了,说赶上算是赶上,但要说差那么一点也行……别聊这个了,感觉就像是承认自己无能一样,心情会变差呢。」
「我……!」
不好的预感窜遍全身上下,有种同时看到黑猫和乌鸦尸体的感觉。
不,其实我心中有着十足把握,只是不敢面对,才会把它说成预感,跟在恐怖电影即将进入吓人场面之际,捂住眼睛和耳朵的孩子没两样。
「哎,总之就是这样,说了这么一长串。然而不管是作为研究恶魔的专业人士、以保健老师的身分,抑或是站在你姊姊的挚友立场,我都得向你传达结论──」
我不想听。
不想知道。
什么都不想懂。
然而──
无论怎么许愿。
真相都不愿改变其样貌。
佐伊姊的嘴唇缓缓动了。
宛如要使恶梦成真般,说出这句话。
「小弟,你──是恶魔喔。」
比起大脑思考,身体先有了动作。
我朝衣绪花冲了过去,跨出步伐用力蹬地,向她伸出手。
但她只是低着头,并没有看我。
而就在指尖即将碰到她的椅子的那一瞬间──
声音传了过来。
是姊姊的声音。
空气的震动传入耳朵,脑子还来不及理解意义,视野便先一步摇晃。
「有叶,趴下。」
彷佛失去重力似的,视野随之歪斜旋转。
衣绪花的身影离我更远了。
我趴倒在地。
「不对!我……我是在原有叶!是姊姊……是夜见子的弟弟啊!」
我明明应该立即起身,得站起来松开衣绪花的束缚,带着她逃离现场。不管真相究竟为何,都与我们无关。只要彼此在一起,便能摆脱这场恶梦。
理应如此……
喉咙传来灼烧般的痛楚,眼里流出的泪水濡湿了地面。
然而我没办法起身。
只能趴伏在地。
跟一只狗没两样。
「对不起,有叶,现在还不能放你自由行动。」
姊姊的语气似乎是真心感到抱歉,毫无矫饰的感情佐证了突然摆在面前的真相。
姊姊说过──
她有支配恶魔的办法。
至今都是这样没错,但凡姊姊一开口,我的身体就会跟着照做。
她一直支配着我。
因为我是恶魔。
「骗人,姊姊,我怎么可能是恶魔?不可能!」
姊姊蹲了下来,按住我的额头。
她掌心的暖意犹如烙铁,在我的心头添了一道新伤。
「对不起,隐瞒到今天。然而请原谅我,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怎么会……我……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姊姊失踪前,我们就是姊弟了,爸爸妈妈也都在!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姊姊静静──却明确地摇了摇头。
「就让我告诉你三年前的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吧──」
■
那天,我们全家──爸爸、妈妈、有叶和我──出门露营。我已经想不起决定露营的理由,因为我和有叶都已经不是会为露营感到兴奋的年纪,爸爸和妈妈也没有很喜欢这类户外活动,大概只是心血来潮吧。
尽管如此,露营的过程依旧相当有趣,大家一起搭帐棚,也组了烤肉架烤肉。爸爸非常不会用木炭生火,最后只得由傻眼的妈妈接手。我不小心把最后一根热狗吃掉,让你气得鼓起脸颊。我笑你反应幼稚,结果你勃然大怒,表示自己才不是为了吃的生气。
入夜后,天上的星星璀璨万分。爸爸和妈妈早早入睡了,但我觉得太早睡觉实在过于可惜,因此半夜钻出睡袋,你也跟着起床,坐在小小的露营椅上和我一同仰望星空。
当时我已经决定成为一名研究人员,却有些烦恼这个决定是否恰当……不,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自己当时烦恼的并非找不找得到工作这种事,只是欠缺与恶魔纠缠的勇气──或者该说是觉悟。但那时我真的为此苦恼不已。
而轻声说出那些烦恼后,有叶这么回答我:
如果有非做不可的事,姊姊就放手去做吧。
还真不可思议呢,因为无论爸爸、妈妈还是你,当时和我都不算特别亲昵,不过其实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让我没察觉到罢了。
回过神来时,你已经在椅子上发出鼾息。看着你的睡脸、看着闪闪发亮的夜空,我发了个誓。
自己再也不会逃避非得由我来做不可的事。
那一幕彷佛昨天才发生般历历在目。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也是。
坐在车上的我们踏上归途。开车的是爸爸,妈妈似乎正和他聊些什么。没睡饱的我坐在后座,茫然地眺望窗外,你则睡在我身旁。
剧烈冲击突如其来。
起初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强烈的力道将我的身体向后猛扯,还以为脖子要被扯断了。但实际上,身体并没有被往后拉,而是我们的车子迎面撞上对向车,身体想留在原本的位置罢了──这就是所谓的惯性定律嘛。
爸爸和妈妈当场死亡,光看就明白了,车子的挡风玻璃七零八落,两人直接被辗毙,原本雪白的安全气囊成了一片深红,他们没能维持人形。
我看向身旁的座位……看到有叶的脸庞时,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当时我心想:太好了,幸好有叶平安无事。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涌上心头的预感却告诉自己确实已经失去了他们。而你的存在成为我的救赎。
我试着抱住你。
不过呢……
我失败了。
你没能幸存下来。
一碰到你,头部就朝着诡异的角度转去。
车祸的冲击折断了你的脖子。
我一次次地想帮你扳回原位,掐着你的脸颊拼命努力,尝试过各种角度。可是不管扳回的角度多么正确,只要我一松手,你的头颅就会立刻滚落下来。
死心的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全身上下疼痛不已,甚至不晓得哪里受伤。才一下车,车子马上就燃烧起来。而透过另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肇事的大叔脑袋破了。
我没有求神问佛,仅仅许下愿望。
请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你也知道吧,恶魔会帮忙实现青春的迫切愿望。
当时的我已是大人,恶魔当然没有过来。
虽然吸引不了恶魔,但我已经走上研究恶魔的道路。
比其他人更懂得如何许愿。
我用爸爸和妈妈的血画出召唤魔法阵,理论早已深深记在我的脑海里,身体虽然疼痛,脑袋却清晰得教人害怕。我从熊熊燃烧的车内将爸爸妈妈的残骸拖了出来,以粗糙的柏油路为画布,一个劲地画着圆形、符号和印记。
愿望是让家人死而复生。
但我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复活所有人。
所以有叶,我想着至少要救你。
代价则是爸爸、妈妈和有叶──你的肉体。
我让恶魔吃掉你们。
他便获得了你的「身形」和「记忆」。
然而光是如此依旧不够。
为维持姿态,恶魔需要更多的代价。
我献上自己的右眼。
但能换到的只有短短四年。
原本是国中生的你,只能活到升上高中并毕业的年纪。
年限一过,你就会变回恶魔的样貌──没有实体的影子──消失无踪。
要这么说或许也行。
有叶的性命将伴随青春一同终结。
因此,我才会踏上旅程。
为了让你的性命能永远维持下去──
■
「怎么……会……」
我感到难以置信。
大脑彷佛被搅拌机搅拌过,所有资讯全在脑内不断打转,碰撞碎裂而混成一团,至今的记忆和我的心绪全都糊在一块。
我──并不是我。
在原有叶其实是恶魔。
然而我对此心里有数。尽管不想明白,思绪却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包含佐伊姊和姊姊说过的话。
一旦朝着这个方向思考,答案便水落石出。
所有说法都相互吻合。
早就和爸爸妈妈一同死去,凭借姊姊的一只眼睛获得生命的无名影子──
那就是我。
脚下的地面崩裂,跌入万丈深渊般的感觉支配全身。
我怎么会这么蠢?
我一直烦恼着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又能办到哪些事。
也为未来感到苦恼。
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烦恼。
因为我获得的四年生命,早已活过三年。
剩余的时间只有一年。
无论我以为是我的那段过去。
抑或是打算好好活下去的未来。
打从一开始都不存在。
像是待在沙漠的中心般,我发出干涩的笑声。
我──
其实什么都没有。
从最初到最后都是这样。
「姊姊,我会死吗?」
我不想死。
好不容易相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模样。
这些却转眼即逝──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过姊姊露出温柔的微笑,朝我摇了摇头。
「放心吧,有叶,你不会消失的,因为你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唯一的弟弟呀。为了延续你的生命,我才会来到这里。」
四散的碎片重新聚拢似的在眼前拼出一幅画。
姊姊一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
而她接下来又要做些什么?
「机制其实相当简单──想赎回失去的生命,便必须以生命作为代价。我的眼睛换得四年的寿命,所以只要有人献出全身就行了。但凡有人愿意付出这辈子剩余的寿命,有叶就能取回原有的人生喔。」
姊姊一边说明,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香菸。
「因为你是恶魔,才会吸引拥有愿望的人,甚至下意识地想为他们实现愿望。小衣绪花、小三雨、小萝兹──她们三人都成了恶魔的宿主,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周遭总会聚集渴望实现愿望的人。而这同样会吸引其他恶魔到来,造就宿主诞生,跟群集于鲸鱼旁的鱼儿一样。」
她叼起香菸后──
「借用小佐的话就是──」
站在一旁的佐伊姊为她点燃香菸。
「──你就是青春的元凶喔。」
宛如早就知道需要这么做,也像是重复执行过许多次,两人的配合可谓完美无缺,甚至让人觉得她们是主人和下仆的关系。
姊姊吸了一口气,菸头的火光微微一亮。
犹似杂音般的声响在耳边萦绕不止。
我察觉到了。
自己明明最不希望对方否定,却被彻底否定了。
「有叶周遭迟早会出现恶魔的宿主,小佐想必会试着以自然的手段解决……不,一旦察觉恶魔和有叶有关,她就会让有叶驱魔。」
「我不想听……」
「身为恶魔,你具备一定得助人的本能,遇上希望由自己驱魔的宿主便绝对会出手驱除。而你不会察觉根本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要……」
「我相当肯定,只要你挺身帮助他人,一定会遇上喜欢上你的人,虽然没料到有三人之多就是了……咦?小萝兹到头来似乎还是没有喜欢上你?总之无论如何,你都广受欢迎呢。有叶是我自豪的弟弟喔。」
「别再……别再说了……」
「若要奉献生命,便必须得到当事人的同意,而且不是口头说说,得发自内心、发自灵魂地同意将性命献给你,我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深爱着你,甘愿为你赴死的人。而这样的人也真的现身了──」
姊姊朝黑夜吐出烟雾。
随即将手搭在被绑在椅子上的衣绪花肩上。
「──对吧,小衣绪花?」
衣绪花长长的头发随风飘逸,来自工厂的璀璨光芒照亮她雪白的肌肤。
我看着她的眼睛……受到茂密睫毛妆点,有着细长眼角的双眼。
相遇之初,我光是和她对上双眼就会紧张不已。
久了才发现彼此四目相交的次数愈来愈多。
那是一双我熟悉不已的瞳眸。
衣绪花湿润的双眼噙着泪光。
然而──
她却眯细双眼笑了笑。
「衣绪花,你为什么……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对不起,有叶同学,我什么都不晓得。」
「不对,什么都不晓得的是我!是我啊!」
我扯开嗓子大吼。
再也无法忍住。
「只要我开口,有叶同学什么都愿意听吧?但凡是我期望的事,你都会努力办到。为了让我实现愿望,你总是从旁支持我。但到头来……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你身为恶魔……有着会做这些事的体质……」
说着,她的眼里盈满泪水。
感情泉涌而出,将我和她的回忆转化为瓦砾。
「才不是这样!我……我是真的……!」
我虽然想起身,但膝盖很快就软了下来,彷佛被强大的力量按着肩头,像是全身骨头都碎了,身体被剁成无数小块。
尽管如此,我依旧再次试着站起身。
非得打直双腿不可。
「不要紧,我都懂。我其实一直觉得你很怪,也认为这样的关系无法维持下去。这么说来,我确实有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却选择依赖有叶同学,享受你付出的温柔,所以这是我该受的惩罚。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居然打算夺走别人的人生……」
「不对!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衣绪花,我是为了你!」
我踏着虚弱的步伐,朝衣绪花走近一步。
再一步,然后再一步。我朝她迈步向前,苦苦支撑着只要稍微分神,就会崩溃倒地的身体。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必须拯救衣绪花,结束这场闹剧才行。
「我很开心,你总是注视我、支持我、向我伸出援手。虽说契机可能是人为的,但有叶同学为我付出的种种,是我最珍重且绝对不变的回忆,就算你不是人类也无所谓。」
姊姊和佐伊看我的眼神变了。姊姊依然盯着我,却伸手碰了一下佐伊姊的背。佐伊姊随即扔掉香菸,用脚踏熄。
「所以我不怕。就算无法实现梦想……不,就算会死掉也不怕。如果有叶同学从这世上消失,会让我感到更加可怕。假使有办法力挽狂澜,要我做什么都行。」
「但我不想要你做这些事!」
我将手伸向衣绪花。
只剩下一步的距离。
衣绪花仍旧笑着,虽然流下眼泪,却还是展露笑容。
我不禁觉得她很美。
自己想守护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没有不惜牺牲她也要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我伸出的手并未碰到衣绪花。
反倒被佐伊姊的白袍给挡住。
「真羡慕你啊,小弟,居然有人思念你到这种地步,这可不是打趣地称之为青春就能囊括的精神喔。」
说着,她悲伤地笑了。
「佐伊姊!让开!」
「不好意思,这意见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佐伊姊不是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吗!」
「我啊,是夜见子的同伴喔,无论何时都是,就像你是衣绪花同学的同伴那样。」
「呜……!」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爱吧。」
佐伊姊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登时跪倒在地。
「跪下,加麦基。」
我无能为力。
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想让身体动起来的意识彻底遭到支配之力压制。
「来,我们开始吧。」
佐伊姊点了点头,解开衣绪花的衣扣,轻轻闭上眼的她毫无反抗。佐伊姊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弯剪,对准内衣的中央处剪下,衣绪花的胸部随之迸出,露出雪白的肌肤。
跪倒在地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姊姊,快住手,我一点都不想……」
然而回答的是衣绪花。
「没关系,有叶同学。」
宛如批改到满分试卷的老师,姊姊露出满足的笑容。
接着,她搭上我的肩,蹲下身递来某个物品。
那是一把匕首。
我隐约对这把匕首有印象,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这是一把双面开锋的匕首,上头有着各种装饰,刀身布满比公园单杠更为严重的锈斑。我感受到金属的重量与冰凉的温度。
然而我一碰到匕首,整把刃物就发光了起来。随着匕首的温度渐增,橘色光芒覆盖了整把刃物,锈斑也随之消失,秀出打磨得晶亮的刀身,先前那浑浊的外观被光芒一扫而空,彷佛能透光的薄刃反射着工厂的光芒。我一握住刀柄,便感受到犹如活物般的脉动。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有叶,这下你的青春就要结束了,不过无论接下来遇到什么困难都不用担心,因为不管要牺牲多少,姊姊都一定会保护你。」
接着,她对衣绪花下令:
「那么小衣绪花,麻烦你了。等到有叶将你吃干抹净,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
「好的。」
衣绪花简短地回应,低头看着跪地的我和匕首的刀身,以充满决心的语气说:
「有叶同学,我曾经很喜欢你,所以──」
「衣绪花!住手!不要说!求你别讲出口!」
「──有叶同学,杀了我。」
我努力反抗。
拼命制止自行动起来的身体。
必须杀死衣绪花。
这样的思绪无穷无尽地涌现,触动我的脊椎、手臂、手掌、腿部和各处器官。抵抗简直就跟拼命想堵住喷涌而出的水没两样,努力到头来依旧是无疾而终。
「衣绪花,这样真的好吗?你──不是想当上世界第一的模特儿吗?」
我努力压制朝她胸口接近的匕首,如此呐喊。
不要。
我说什么都不想杀死衣绪花。
牺牲衣绪花得来的性命,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
因为身为恶魔,我没有愿望。
我的青春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管怎么想,该活下去的都是衣绪花才对。
该消失的,是我。
然而衣绪花闭上双眼,静静地开口:
「这样就好。」
「才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说过了吧?既然是为了有叶同学,牺牲区区梦想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没有我,三雨同学和萝兹也在,况且还有夜见子小姐和佐伊老师嘛。」
「我们不是约好要一直看着你吗?我要实现你的愿望啊!」
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挺起胸膛。
彷佛猎物将自己送到了猛兽嘴边。
接着,她恳求道:
「有叶同学,我说──杀了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
我就像是断线的人偶,失去反抗的力气。
没错。
我得实现衣绪花的愿望才行。
而衣绪花的愿望就是要我杀了她。
所以当然该动手。
多么简单的道理。
犹如苹果从树上坠落,星星相互牵引,这是单纯至极而难以颠覆的理论,纵使称之为真理也不为过。
其实我知道那不可为。
但就和河川对面的工厂绽放的灯光一样。它对某人来说具有意义,是为了维持世界而点亮的灯光。
然而对现在的我毫无作用可言。
完全没有意义。
我看到她的发饰。那天,为取代失去的星星,我将这个石头发饰送给她。尽管期待迸出裂缝的石头会冒出火焰,就此将我烧成灰烬,躲在里头的小小蜥蜴影子却只是静静地与我对视。
也就是说──
衣绪花是发自真心的。
这是她的愿望。
是打从内心涌现的。
那么……
我非做不可的事就是实现她的愿望。
银色的匕首没入她的胸口。
刀尖缓缓刺入,红色血液流淌而出。
「衣绪花,我喜欢你。」
我用力握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