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今天一早就开始下雨。学校里充满湿度爆表的梅雨空气。天空比昨天更阴暗,就连天边应该有太阳的这个时间都像天快要黑了似地显得灰暗,到处充斥着令人不舒服的氛围。六月的雨听说是为了让人撑过夏季而降下的恩惠之雨。即便如此,天气如此阴沉,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
不过,我今天的心情其实和梅雨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心情之所以和潮湿的天空一样是另有原因的。
「千世,你今天好像很没精神耶?」
我趴在桌上,听到有人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声音。虽然听声音也知道是谁,不过光闻味道也能辨别。因为她身上总是有巧克力或砂糖之类的香甜味道。我就像是被味道吸引的蚂蚁一样抬起头,坐在前座的纱弥笑着看我。
「纱弥,我啊,超有精神的,所以不必担心。」
「不,你没精神到让我吓一跳耶。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嗯,对啊,算是吧。」
「哎呀哎呀,吃下这个打起精神来吧。」
桌上那些纱弥亲手做的饼干就是我生命的泉源。两人一起边啃饼干,边看着宛如一片大海的窗外景色。最近经常下雨,所以操场大多时候都无法使用,早上会用到操场的运动社社员都咳声叹气地说:「又要在校舍里锻炼肌肉了。」
天色很暗,雨使劲打在窗户上,使得玻璃映出教室内的景色。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视线和映在窗户上的纱弥相对。纱弥这种时候最恐怖,她擅长观察人,对情绪的变化很敏锐。
我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把手伸向自己的额头。额头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直到昨天睡觉之前都还有微微的光芒,早上照镜子时就完全消失了。不过,总觉得有些许温暖感。虽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但就是知道那个位置有些什么。
「那个啊,其实,我昨天……」
「嗯嗯。」
「被神诅咒了。」
雨势唰地一声变得更强了。
雨水唰唰地打在窗户上,好像刻意在挑衅一样,纱弥单手拿着吃到一半的饼干,深深皱着眉头。
「千世……你到底怎么了啦。我本来只是随口问问,现在是真的担心你。」
「是因为我被诅咒?还是因为说出诅咒这种话?」
「当然是后者啊。千世,你应该对咒语或超自然现象不感兴趣吧?」
当然。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式,我毫无疑问是现实主义者,所以自己也很清楚说了很蠢的话。而且现在如果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那只是一场梦」那我一定超开心的。
但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千真万确。就连我回到家之后,额头还在发光。为了不被爸妈发现,真的费尽心思。
「怎么办,纱弥,我不想受诅咒而死!」
「等等千世,冷静一点。是说你真的被诅咒了?被神诅咒?」
「所以我不是说了,真的被神诅咒了啦。纱弥不相信身为闺密的我吗?」
「相信也有个限度啊。不过,我也没办法放任你这样没精神。」
纱弥把饼干塞进我嘴里,虽然难以释怀但我仍然咀嚼着满嘴的饼干。好吃好吃。
「所以千世到底被哪里的神诅咒了?」
「呃,是常叶神社的神。」
「常叶神社,好像是商店街后面的神社对吧?」
「啊,纱弥知道啊?」
「我小时候和奶奶去过几次啊。是在高台上的神社对吧?我已经很久没去了……是说千世为什么会去那里啊?」
「昨天回家的时候突然滂沱大雨,所以想说到那里躲个雨。」
唉,要是没那场雨的话……或者有带伞的话,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但是无论再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
「原来如此,昨天的确下了一场大雨,原来是被那里的神诅咒啊。」
「纱弥,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不,我完全不信,但是好像很有趣,所以打算多问一点。」
「什么……!」
「所以千世为什么会被诅咒?你做了什么坏事吗?偷了香油钱之类的?」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我稍微发了一点火,要纱弥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然后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她。
说完之后,换来一顿爆笑。不知道哪里戳中笑点,纱弥捧腹大笑,最后甚至像个老头似地呛到。之后她终于抬起头,但还是笑个不停。
「不过,那个神人很好耶。不管怎么说,还是实现了千世的愿望啊。」
「随随便便诅咒别人的神哪里好啊?我气到不行耶!」
「只要你去帮忙不就没事了?当神的助手可是很稀罕的经验耶。对你也没损失啊!」
纱弥好像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好笑,整个人向后倒又接着笑了一声。
「……纱弥,你觉得我是笨蛋对吧?」
「怎么可能。而且,我觉得那个神明的提议很好。」
「提议很好?」
「在千世找到梦想之前到他那里帮忙的提议。」
纱弥的手肘放在桌上撑着脸颊,用猫一般的圆眼抬头看我。
「昨天千世好像也不知道要在志向调查表上写什么。你还没决定未来要做什么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我叹了口气,再度趴在桌上。木制的书桌因为下雨的湿气,飘出讨厌的臭味。
「纱弥真好,我好羡慕你。」
「羡慕什么?羡慕我很美?还是很懂得交际?」
「虽、虽然这也很羡慕……不过我更羡慕你有明确的梦想。」
毕竟朝着梦想努力很帅,而且光是这样就觉得未来的路一片光明啊!再说了,如果我像纱弥一样有明确的梦想,就不会被恶劣的神诅咒了吧。
「啊──为什么我会这样呢?」
都已经高二了,还没办法好好思考自己的事情,真是太废了。不只被周遭的人抛弃,现在还碰上这么可怕的灾难。
大家都是怎么找到梦想的呢?
「但是我啊,反而很羡慕你喔!」
纱弥一边拿起饼干一边喃喃地说。
「羡慕我吗?」
「嗯。因为没有梦想,就表示接下来可以有各种梦想啊!」
小小的饼干啪地一声折成两半,其中一半消失在纱弥的嘴唇深处。
「这样想起来还真令人羡慕。虽然说没有梦想听起来很逊,但那不就表示接下来有无限可能吗?」
剩下的半块饼干也一口就被消灭了。不知道是不是融化的巧克力沾到手指,纱弥舔了一口没有任何装饰的指尖。
「无限吗……」
「嗯。你可以选择任何道路,我觉得这很厉害耶。」
纱弥咧嘴笑着把饼干塞进我嘴里。把纱弥亲手做的饼干咬碎推进肚子里,味道果真是没话说啊。
「不过,也有可能代表每条路都不能选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这个问题我也会碰到。毕竟有梦想,也不见得会实现,这种事又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有什么保证。还需要才能、运气,有时候甚至需要金钱。」
「好严苛喔。」
「要作梦也要懂得现实情况啊。不过,我觉得用尽全力挣扎、迷惘并不是坏事喔。」
「是这样吗?」
「不好说。」
我一边惊讶于纱弥若无其事的回答,一边拿起新的饼干。外面下着大雨。打在窗户上的雨,变成好几条线往下滑。
我觉得纱弥好耀眼。
果然还是纱弥比较值得羡慕。她知道该往哪里前进,知道自己应该走的道路。正因为我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所以更加了解这真的很厉害。虽然她说我有无限的可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甚至觉得自己连一种可能性都没有。
我真的还不知道可能性在哪里。该怎么做才能找到接下来的路呢?该怎么继续前进才好呢?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不同于任何人、独一无二的自己呢?我不知道方法。
「话说回来,千世!」
纱弥突然探出身子,毫不在意我因为吓一跳而呛到,露出微妙的开心笑容继续说:
「你青梅竹马还没传来报告吗?」
「……报告?」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吧?我想说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决定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是在问我的青梅竹马,棒球少年大和今年会不会进常规军。纱弥也是高中棒球的纷丝。
「嗯。昨天晚上有传讯息来,说是会稳稳地成为投手。」
「喔喔,不愧是神崎同学!果然,那间学校的王牌就只有他了啊!」
「是这样吗?」
「对啊。是说千世去年不也去看了甲子园的比赛吗?能投出那种球的人不多啊。」
虽然我适时地回应一下大笑一下生气、总之很兴奋的纱弥,但很不巧,我对棒球一点也不了解。虽然从小就经常去参观大和的比赛,但从来没有对运动本身产生兴趣。说实话,规则我至今也没有搞懂。以前大和曾经教过我,但我的理解只停留在打击对方投过来的球然后跑垒而已。
不过,打棒球的大和倒是怎么看都看不腻。无论是去年在甲子园久违地看到大和比赛的时候,还是以前手牵手睡在同一个被窝的孩提时期都一样。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看不腻。
大和穿着制服戴上棒球手套、手里握着球的时候,比整个宇宙的任何一个人都美丽。满身是汗水和泥土的臭男生,用美丽这个词形容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这个词最适合。不是好帅也不是好棒,打棒球的大和就是比其他人都美。
「神崎同学高中毕业后打算进职棒吧?」
「嗯,他是这样说。那家伙真的很气人,连功课都很好,所以考大学应该也没问题。」
「但是他上大学就太可惜了,他在新人选秀会上的排名一定很高。」
「我是不太清楚那方面的事啦。不过,他本人是想参加职棒。」
而且,他也正在为这件事努力。虽然他的努力非比寻常,但我从没见过他喊苦。无论多么辛苦,对大和来说那都不是在努力。
──他只是单纯喜欢棒球。我没有努力,而是因为喜欢才一直持续,所以不觉得自己在努力。
他曾经这么说过。每次只要有人说「你很努力呢」,他就会感到疑惑。我一边毫无诚意地回应,一边听他说这些事。
「千世今年也会去看甲子园吗?」
被纱弥这么一问,我模糊地点头。
「如果大和他们学校有进决赛的话。但是要先通过预赛啊。要先打赢预赛才行吧?」
「神崎同学的学校一定可以啦。啊,我今年也去看比赛好了。」
纱弥很快就接着说「那得赶快存钱才行」,我笑着说她未免也太性急。大和必须在接下来快要开始的预赛中获胜,才能前进甲子园,这似乎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难很多。不过,每次想到这条路有多难走,就会觉得一步一脚印地跨越难关的大和,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
我和三波屋的阿姨已经很熟了。这是我每周会光顾二、三次的店。因为这样,我拥有常客的待遇,虽然有点害羞,但又觉得很高兴。
「午安。」
「哎呀,千世妹妹,欢迎光临。连续两天都来还真稀奇。」
「啊哈哈……那个请给我两个山药甜馒头。」
「好的,我马上准备。」
阿姨很熟练地将甜馒头装入纸袋,因为还下着雨,所以帮我在纸袋外套了一层塑胶袋。
「谢谢。」
「我才要感谢惠顾呢。雨好像快停了,但还是要小心喔。」
我一边回应一边接过甜馒头,结果阿姨从柜台探出身子说了句:「话说回来……
「昨天不是从傍晚就开始下大雨吗?但是,中间曾经突然转晴,你知道吗?」
「咦?」
「千世妹妹那个时间应该已经到家了吧。明明雨很大,结果一回神就发现雨突然停了。」
「咦、呃……我不知道耶。」
「但是不到一个小时又开始下雨了。天气好像很不稳定耶。明明不是秋天,天气却这么容易转变。」
我对疑惑的阿姨随便回了句「可能是吧」就慌慌张张地离开店面。在屋檐下打开伞,水滴便随之弹起。我撑着红色的小雨伞,走在力道转弱的小雨中。单手拿着三波屋的甜馒头,踏上平常轻松散步的道路,但今天脚步有点沉重。
「你来了啊,千世。」
登上石头阶梯,穿越红色鸟居之后,可以看见一条短短的参道,参道深处有一座神社。长长的屋檐下,那家伙笑嘻嘻地坐在和在昨天一样的位置。
其实昨天的一切都是梦。我本来稍微期待会有这种事会发生,但现实好像比小说还惊奇。顶着一张绝美的脸,不停挥着手的样子实在很可恨。
「好慢喔。我等你等好久。」
「我要上学,所以也没办法啊。这个时间已经是下课马上赶来了。」
「这样啊,心态很好。我担心你不来了呢。」
「如果没有被诅咒的话,我的确是不会来。」
「那就表示没有白费我的诅咒,等得我都累坏了。」
「好啦好啦。」
我一边叹气一边收拾摺伞。虽然不知道他是神还是什么生命体,但我不打算在这家伙面前讲究什么礼仪或礼貌。
我放下书包,一屁股坐在常叶身边。我彻底伸展腿和背部放松身体,各关节喀答喀答地响。最近老是下雨,总觉得心情忧郁,导致累积了不少疲劳。
「千世还真是个粗鲁的孩子。如果不优雅一点,以后可嫁不出去。」
我伸展手臂的时候,常叶在一旁皱着眉头。
「你要是继续说这种话,就没有甜馒头吃了喔。」
「什么?」
常叶的眼睛突然张大,当我秀出刚才买的那一包纸袋,他的表情马上变得柔和。
「千世一定能找到好婆家的。」
「明明是神,却这么势利!」
两人看着渐弱的雨势,一边吃起甜馒头。客观地想想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坐在缘廊喝茶度过余生的老夫妻一样。
「俗话说『美人看三天会腻,丑女看三天会习惯』。即便是绝世美貌的神,过了一天也就看习惯了呢。」
「因为我是贴近庶民的神啊。不是彰显神圣感让人不敢直视,而是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广受爱戴的类型。不过,我和一般的美人不同,绝对看不腻,所以千世也可以尽量看。」
「好啦好啦,我之后再看啦。」
时间缓缓流淌。大颗的水滴在屋檐边缘膨胀落下。
「嗯,雨停了。」
吞下最后一块甜馒头的常叶突然说了这句话。下个不停的雨终于停了,听说明天会久违地彻底放晴。
「这不是你的杰作吧?」
「不是。我只能帮千世实现一次愿望,昨天算是招待。」
「我又没有那么想要雨停,不至于每次都许这种愿。」
扭曲而厚重的巨大乌云移到别处去了。天空变得比较清亮,但也渐渐接近黄昏时刻。
鸟在某处啼叫,远处传来商店街热闹的声音。
「我说常叶啊,这里没有神官吗?我都没看到人类耶。」
虽然有类似办公室的地方,但和昨天一样,神社境内完全没有人烟。我是不知道最近神社的状况,难道本来就这样吗?
「有名义上的神官,但几乎没出现过。以前确实有常驻的神职人员。」
「是喔,但是这里完全没人在管理啊。神社这么老旧,好像也没人在打扫。」
「有时候是镇上的人轮流过来打扫,但说到这个,最近人数也减少了呢。」
「这样不行,这种事要确实做好才行啊。」
「哎呀,打扫交给你就好,而且没有多余的人,我才能彻底使唤你,所以没关系。」
「现在这对我来说就是最糟的状况啊!」
大家应该要更重视神明才对!就是因为现在这样,可爱的女高中生才会被牺牲啊!
「……话说回来……」
「什么?」
「我问一下,有人会来这里参拜吗?」
虽然不能认同连打扫都要我来做,但又觉得好像明白为什么他要把杂事推到我身上。虽然说是要帮忙神明工作,但感觉这里不会有那类的工作上门。如果是最近以超自然景点为卖点广受欢迎的大型神社也就罢了,这种萧条小镇的神社,现在应该没什么人会来参拜。
「真是失礼。偶尔还是会有人来的。」
「偶尔来啊……那我今天可以回去了吧?现在绝对不会有人来了啦。」
「不行。」
「你这尊神还真是小气耶,我刚才不是给你甜馒头了吗?」
「明天也要带甜馒头来喔。」
「不要,这样会用光我的零用钱。」
就在我吐出舌头的时候,常叶「喔」了一声。
「你看,来了,是参拜者。千世,快闪开。」
「咦?什么?什么意思?」
原本坐在神社正中间的我,被常叶推到角落去。正当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过了一会儿,看到有人从鸟居后的阶梯走上来,露出一颗头。
「哇啊,真的来了。」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来人右手挂着摺伞,身穿高级的服饰,是个看起来很优雅的老婆婆。老婆婆穿过鸟居,一看到我们便笑着说「哎呀」。
「你好。」
「你好,辛苦你了。」
「彼此彼此。」
来到神社前的老婆婆也以流畅的动作对我低头致意。
比起远看的印象,近看感觉年纪更大。她可能比我奶奶更年长呢。看样子她和常叶熟识,该不会连这位老婆婆都是神吧?
「雨停了呢。」
「是啊,据说明天会久违地放晴一整天。」
「对啊,话说回来,昨天傍晚也突然放晴了呢。」
「那是神的一时冲动。」
「呵呵,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我心脏漏跳一拍而且冷汗直流,一旁的常叶优哉地抬头看天空,老婆婆开朗地微笑着。
「对了,今天没有买甜馒头,所以我来投香油钱。」
老婆婆从包包里取出钱包,拿出零钱投进功德箱,拍了两次手之后,对着神社合掌。
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时间好像停止似地缓慢流动,这段期间我和常叶静静地看着老婆婆。
「好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还是尽早回家好了。」
最后鞠躬抬起头的老婆婆好像生怕打扰我们似地,参拜结束后很快就拿起摺伞回到短短的参道上。穿过鸟居的时候,她转过身向我们点头致意,然后才慢慢走下石梯。
我目送她离开,直到看不见小小的头为止。神社又只剩下我和常叶。
「……别人也能看得见你呢。」
刚才的老婆婆是来参拜的,所以应该是人类,她和常叶的对话看起来很熟稔,感觉以前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是啊,我认识很多住在附近的人喔。」
「神明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们不知道我是神,安乃也不知道。附近的居民应该只觉得我是个不知道在做什么、有点不可思议的美少年吧。」
「安乃?」
「是刚才那个人的名字。」
「是喔。」我若无其事地搭话,一边想着刚才老婆婆许了什么愿。合掌的老婆婆,表情看起来很安稳。
「……是说,刚才那个就是工作对吧?」
「嗯?」
「实现来参拜的人的愿望就是你的工作吧?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对这座没什么人来的神社而言,刚才那可是为数不多的机会。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参拜,所以绝对不能错过这次。而且,还要赶快解开我身上的诅咒才行。
「不,安乃没关系。她不是为了许愿来这里的。」
「咦?是这样喔?」
「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像千世每天都要去上学一样,安乃也会来这里。」
「这样啊……的确,也是会有这种人。」
一不小心就叹了口气。本来想说能尽快解脱,看样子事情没那么简单。
「啊──不能早点结束吗?」
「我先说,只有实现愿望是不行的。光是这样无法解除诅咒。」
「咦?是这样吗?你不是说只要帮忙工作就会解除了吗?」
「这样就没有意义了啊!千世必须确实找到自己的梦想才行。」
「什么嘛,就跟你说这是多管闲事!」
我鼓胀着一张脸,常叶反而开心地笑了。优哉的神明激怒人类也毫不在意。
常叶用指尖捏起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树叶,一边转一边遮住太阳。透着光的叶脉后,到底能看见什么呢?几乎像树叶一样透明的美丽侧脸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又再度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仍有雨水气息的天空。
「那个,刚才的人……安乃女士,从以前就会来这里吗?」
「我从她比千世还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这样啊。很难想像比我年长的人,更年轻的时候耶。」
「安乃也是个没有愿望的人。安乃只对我许过一次愿,我也只帮她实现过一次愿望。」
「只有一次?」
「嗯。不对,这和没有愿望是两回事。安乃那个唯一的愿望,是她一生的梦想。那个愿望笔直地指引她前往应该踏上的道路。」
常叶弹了一下树叶,那片叶子就浮了起来,像气球一样飘动。毫无目的、在空中飘荡的树叶,就像虽然迷失但暂且停在一个立足点上的我一样。
笔直地前往自己应该踏上的道路。纱弥和大和的心里一定也能清楚看见那条道路吧。他们都清楚知道,从现在的位置该往那里走。但我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踩在哪里?
「……我不觉得以后能找到。」
我喃喃自语后,常叶问:「找到什么?」我看着乐福鞋鞋尖上透明的水滴。
「自己要走的路啊。你好像想让我找到梦想,但这种东西我根本连该怎么找都不知道。」
我小时候一定有过梦想。譬如想成为动画里能使用魔法的超强英雄或者想到外太空见外星人、开发时光机之类的。但是长大之后,那些梦想渐渐消失。不是我舍弃这些梦想,真的是在不知不觉间自动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认为应该是因为我慢慢开始了解很多事情。了解这个世界、了解我自己。
我只有在小学的时候,算术比别人强一点。国中的时候跑步比别人快一点。真的是没有可取之处到超乎自己想像。非常普通。没有发生过什么剧烈的转变。就算努力,也不会出现像成功者说的那种结果。
这个世界上有七十亿人。我只是七十亿分之一,只是庞大数字里的其中一个。我的痛苦和烦恼无法和别人分享,但又没办法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我觉得我办不到。
乌云散去的天空出现夕阳,天空不知不觉变成橘红色。我闻到雨停的味道。即便天空放晴,我的心仍然充满盘旋的乌云。
「千世。」
常叶突然站起来。唰──我听到木屐踩踏砂石的声音。
「我并不是希望你拥有梦想,而是希望你不要忘记追求梦想的心。」
「那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
我抬起头的时候,常叶转过身。他的头发反射夕阳的光线,轮廓闪闪发亮。美貌的神明用梦境般的美丽容颜对我微笑,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凝视他睫毛深处的琥珀色。
因此,待我发现他向我伸出手臂时已经太迟了。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纤长的手臂环绕在我的腰上,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常叶扛起来了。
「……咦?」
「千世意外地很轻啊。比一袋米还轻,多吃点饭!」
「等等,咦咦咦咦!」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现在会被他扛起来啊?
至少也来个公主抱吧!
「你在干嘛?」
「没办法只好把你扛起来了。」
「不要说得好像我拜托你一样!快点放我下来!」
我就算乱动,神明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毫不在意。但我继续挣扎乱叫时,他打了我的屁股,还嫌我吵。看样子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马上就放你下来,乖乖闭嘴。」
常叶一副嫌麻烦的样子说了这句话,便扛着我走出屋檐,接着飞了起来。
声音消失,我感觉到风。
看着越离越远的地面、脚下的鸟居、飞过眼前的乌鸦。
对着低沉的太阳,我差点流泪。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
「飞起来了啊啊啊!」
「吵死了。」
整个神社境内充满我的尖叫声,但那只有一瞬间,在我还没叫完的时候,常叶就粗鲁地把我丢在某个地方。我喘着气,泪眼确认照理来说已经远离的地面,但脚下踩的不是地面,而是瓦片。而且还差点在被雨淋湿还没干的瓦片上滑倒。
「哇啊啊啊!这、这是在屋顶上?」
「对啊。」
「等一下,会掉下去……!」
「不会掉下去,有我在。」
一旁的常叶搂紧我的腰,然后说「你看」并指着后方。
「这是本神社最自豪的宝物。」
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诚惶诚恐地回头,看到眼前大片的绿意不禁张大嘴巴。
──一阵强风吹过。猛然抓住和服的手上,落下细细的水滴。
那里有一棵大树。神社后面的镇守林里,有一棵特别高大耸立的树木。虽然宽广的森林到处都是树木,但那棵大树比其他树木更气派。比神社屋顶更高更宽的绿色树冠,壮观到令人震慑不已。
「好大的树……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大的树。」
「这棵樟树在建神社之前就有了。不知不觉间长得比神社的屋顶还大。」
「好厉害,感觉很神圣。好像里面有神灵一样。」
「你这家伙忘了我才是神吧?」
每次风吹过,巨大樟树的上千片树叶就会摇动,反弹出雨滴。我觉得樟树温柔地包容并守护着水滴折射的光线、树叶的摩擦声等整座森林的一切。
「人的生命和树木一样。」
「千世。」常叶轻声地喊了我的名字。常叶伸出的手指,从看不见的树根处开始慢慢往上画。
「一开始,所有人都是一棵树的树干。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后,受到关爱、学会语言、和他人接触,然后才慢慢开始走向不同的道路。」
他的手指从树干指向粗壮的树枝。这些树枝继续延伸,又分成好几根新的细枝。就这样不断延伸,往不同方向伸展。远离树干,朝向遥远的天空,往任何方向发展。
「人的道路不需要寻找,本来就一直都在。从一开始出发的地方分出无数条岔路,长远地连结到未来。大家可以自由选择要走哪一条路。人们各有自己的梦想,以梦想为指标就会找到自己的路。岔路很多,有可能会迷路,也有可能会感到害怕。即便决定回头也无所谓。这就是人类。无论停下脚步几次,遇到多少迷惘或挫折,只要有指标,就永远能踏出下一步。」
常叶用手掌接住飘落的树叶。四处伸展的无数树枝上,那些茂盛青绿的树叶。
「就像常绿的茂密树叶,翘首盼望某日花开一样。明确的指标永远不会消失,只要抬头仰望天空就能看见。」
森林开始骚动,纷纷溅起小水滴。沐浴在夕阳之下的水滴,就像散落的星辰般,发出白色的光芒。世界变得闪耀辉煌。
「千世,要怀抱梦想。无论多微小、模糊、无足轻重也没关系,只要在你心中坚定存在即可。追寻这些小小的标记前进,就能踏上自己的道路。」
我没办法回答,只是凝望着他美丽的侧脸。
未来的路、我自己的路。我一边仰望眼前的大树,一边思考自己处于什么位置。我一定还离树干很近吧。我应该在树干直接分生的粗树枝,也就是最一开始的岔路上。因为还不知道分成好几根细枝的路要选哪一条前进,所以才会一直停在原地,迷惘地在相同的地方打转。
我自己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否则只有我会被留在原地。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甚至觉得世界上会不会根本没有我想做的事,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
常叶的手掌轻轻放在我低垂的头上。出乎意料的温柔举动,让人不禁鼻头一酸,我慌慌张张地咬紧嘴唇。
「喔!」
就在这个时候,常叶喊了一声。
「……什么?」
「今天生意真好。千世,快蹲下。」
「咦?呜哇!」
他突然压下我的头,害我差点滑倒。常叶抓着我的后颈,站稳后才发现有个小小的人影穿过黄昏的鸟居。我们躲起来从屋顶上露出脸窥探,看见一个年纪应该是小学生的女孩沿着参道往这里跑过来。
「是来许愿的吗?」
「当然啊,我这里可是神社耶。不许愿来这里干嘛?」
「很难说啊。可能是来恶作剧的,譬如说偷香油钱之类的啊!」
「如果是那种孩子,我会降下天罚,让她作业永远写不完。」
「好恐怖!」
──我听到零钱哐当一声投入功德箱的声音,还有拍手的声音。看样子小女孩是认真来参拜的。
这时候,常叶用力握紧我的手。我只有一瞬间对这个动作感到惊讶,在我气得想大骂「你干什么」之前,先听到说话声。
「希望能早日找到小黑。」
「咦……?」
我瞬间环视周遭,但身边当然只有常叶,而我听到的是小女孩的声音。不过,声音并不是从下方传来,而是像在耳边低语一样,在我脑中回响。
「刚才那是什么?我听到小女孩的声音。不、不是鬼吧?」
「不是鬼,我让千世也能听见那个孩子许愿的声音。」
「许愿的声音?」
鸟居下站着一个看起来应该是小女孩母亲的人物。走出屋檐的小女孩,沿原路跑回参道,牵着妈妈的手走下石梯。
「原来如此,看样子那孩子是在找猫。」
「猫?」
「嗯,这种猫。」
常叶伸出食指,轻轻按住我的额头。结果我脑海里浮现影像──是一只身体漆黑,但额头上有白色圆点的猫。
「这什么方便的特异功能……刚才看到的是那孩子要找的猫?」
「对。记住了吗?」
「嗯,毕竟是很有特色的猫。」
「很好。」
常叶笑了。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想要现在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明天是周六,学校放假对吧。」
「不,学生的本分就是读书,学习是没有假日的。」
「利用明天的假日去找猫,千世要负责实现那个孩子的愿望。」
「你别闹了!不认识的猫要怎么找啊?」
「放心吧,那只猫现在还在这个镇上。」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真可靠耶,表示你一点都不担心找不到啰。」
「我根本在鸡同鸭讲!」
日暮西沉,光亮的天际消失在低矮房舍的另一头。常叶无视我徒劳无功的叫喊,就在我垂下头的时候又被扛起来。
明天要设几点的闹钟呢?
我想着这个问题,无计可施地任由常叶扛起自己,在暮色中又再度丢脸地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