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雪•自家
致亲爱的春老师
初次来信,我叫做小仓雪。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粉丝信。
我现在就读高中一年级。进入高中以后加入了轻音乐社,开始练习唱歌与弹吉他。
关于将来的梦想───虽然不到这么伟大的程度,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创作型歌手。春老师是让我产生这个想法的契机。
拜读过春老师所写的小说《寻找母亲》以后,我深受感动。那阵子正逢我的继母逝世,什么也无法思考。就在那时我偶然读到《寻找母亲》,因此被大大鼓舞了一番。书中最后一句『雪,别认输了。雪,加油。』简直就像继母真的在对我这样说似的。
我忘不了初次读完时受到的震撼,像是满是泥泞的视野豁然间开阔了起来……
多亏了那句话,每当灰心又或不安的时候,我就会回想起:『雪,别认输了。雪,加油。』由于我的名字也叫雪,所以这也让我有感觉到了一点儿命运。真的有种人生变得不同的感觉。每天的每个时刻都被我珍视,从早上起床到就寝为止的时间,全都让人感到兴奋。对于自己迄今到底是多么平凡且虚度光阴地活着亦有了自觉。
也想要为别人带来感动、试着改变别人的人生看看,我现在产生了这种想法。就像春老师您改变了我的人生一样。我其实也挑战过写小说,然而自己实在没什么文采,要写什么完全没有想法,于是才死了这条心。不过当我的同学邀请我加入轻音乐社时,我注意到了,对啊!靠歌曲也能打动人心!虽然和小说有一点儿不同……话说回来,我发现自己也喜欢唱歌,所以我要先练习透过自己喜欢的东西来表达。
现在的我每天都非常非常快乐。非常有活着的感觉。
能够这么想,全是拜春老师您所赐,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感谢您写出这么棒的小说。也谢谢您改变了我的人生。
今后我会继续努力,成为像春老师您这样了不起的人。
抱歉我写的字不好看。真的由衷地感谢您读到最后。
小仓雪
*
写完粉丝信后,我稍作喘息。
一旦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下来,便感觉到屁股一处汗涔涔的。冷气只有起居室才有,我坐在椅子上不动,用脚拇指按下电风扇的「强」按钮。除了电风扇的声音外,外面还传来螽斯与蝼蛄的叫声。夏天到了。我一面感叹一面趴到桌上,并从头读起刚写好的粉丝信。怎么说好呢?这种缺乏文采的文章真是让人羞耻。为了让心跳平静下来,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我很不擅长表露感情。不管喜欢或讨厌,总是无法好好传达出去,脑袋只会变得一片空白。想着不如写信好了,于是试着提起笔,这回却对自己的文笔感到失望。然而,现在无论我再怎么重写,也不可能大幅改善字迹,或是提高文章的表现力。现在所写的这篇文章,呈现的就是我自己最真实的姿态。尽管不像样,但是我想让春知道,我现在的这个模样。
多亏春才让我现在过得非常快乐,让我现在过得非常充实。给予我这个契机的人无疑就是春,我一直想向他传达感谢的心情。
所以说,这样就好。完全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我在内心呢喃着这些,将百元商店买来、有着小熊插图的信纸放入信封里。
我把粉丝信与《寻找母亲》的书拿在右手上站起来。一打开木造的拉门,便响起喀啦喀啦的声音。前往外廊的途中,我在墙上发现有只椿象正向上爬,于是我轻轻用左手抓住它,并朝人在外廊的继姊说:「姊姊,你看你看,是椿象。」
晚饭后,在外廊远眺屋外风景、喝酒度日,是继姊每天必做的事。
我把抓到的椿象秀给她看。椿象微微地晃着脚做出抵抗。我明明没有敌意,它却想要逃跑,看着椿象的模样我不禁悲从中来,同时也感到惹人怜爱。
「放它走吧,要轻轻的。」
「嗯。」
我穿上备在外廊的庭院用凉鞋,一进庭院便马上将椿象轻轻地放到地面上。
它能不能活下去呢?即使是这种小小的庭院,对椿象而言也足以算是魔界。虽然不晓得它的寿命有多长,不过希望它能活到老死。只是抱歉了,家里是不可以进来的。要是在我们家里繁殖,实在也挺让人困扰的。
「抱歉耶。」我边说边退后,就这样退到外廊上坐下。
「待在这里会被蚊子叮的喔,小雪。」
「蚊香呢?」
「刚好昨天用完了。我刚刚才想起来。」
「是喔,没关系啦,只有今天一天,就让它们叮吧。」
「那是怎样。」继姊笑了。喝酒时的继姊总给人很放松的感觉,所以我也觉得很安心。我待在继姊旁边一同眺望着庭院,小憩一会儿。
从继母过世后算起,一眨眼就过去四个月了。虽然在葬礼的会场上冲着亲戚们大吼大叫了一番,但其实我曾担心过两个人一起生活真的能顺利吗?不过,我们现阶段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们会先到继母的佛坛前合掌祷告,再由继姊送我到学校。继姊身为自由接案的平面设计师,靠着一台电脑就能工作。送我去学校以后,看是要在车站前的咖啡厅,或者回家工作都行。下午等我轻音乐社的活动结束,再看时间联络继姊,她就会来接我。
我们没有特别决定打扫的值日表,不过为了对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继姊表达感谢,基本上由我负责居多。
说到家里以外的日常生活,有时候,我会和新结交的朋友御幸跟小夜一起玩耍,或用那支近似于继母遗物的手机,一整晚泡在SNS上与她们聊天。因为现在加入了轻音乐社,所以等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我会练习吉他。周围山地环绕,附近没有近到能称得上邻居的住家,因此只要在继姊不会生气的范围内,我可以尽情弹、尽情练习唱歌。这些就是我最近的日常。
尽管到目前为止一直和继姊一起生活,可印象中我们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亲密地谈话,抑或深入相处。我至今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感到不安,导致自己容易有所顾虑,但这点继姊也是一样的。以前她大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与我相处吧。像这样待在继姊身旁,与她一同坐在外廊上观赏外面的景色也是,这件事在继母生前还不曾有过。
面对继姊那张喝了酒、有些发热的脸庞,我不好意思地开口:「姊───姊───那个啊。」
「怎样?」
「我有个请求。」
我把拿过来的粉丝信,以及《寻找母亲》最后的版权页翻开,给继姊看。继姊小声脱口说:「出现了。」
「我啊。」
「嗯。」
「写了、粉丝、信。」
「粉丝信!」
由自己说出口就已经很羞耻的「粉丝信」一词,同样让继姊吓了一跳,叫得比我还大声。我有点吓到,僵着肩膀继续说下去,「我不晓得要怎么寄。总之先写好内容了,可是书上没有粉丝信可以寄去哪里的资讯,所以我不晓得。虽然有写出版社的地址……该怎么说好呢?我这样突然寄过去是可以的吗?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那个粉丝信,借我读。」
「绝对不要!」
继姊忽略我的请求露出奸诈的笑容,我从她身上感觉到危险,把递出粉丝信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小气鬼。」继姊边说边扬起嘴角把酒一口灌下。她有点醉了。
「姊姊,你很懂网路吧。可以拜托你帮我寄这封信吗?」
「小雪,你做为现代人未免太失格了。好啊,帮你查完寄出去就行了吧。」
继姊虽然奸笑着,仍然可靠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真的太感谢她了。
我对网路一窍不通。拥有手机确实很有乐趣,不过我顶多只会使用LINE和朋友聊天,完全跟不上身边的人的话题,也没想过要去跟上。因为喜欢音乐和小说,所以我只会看YouTube跟诺贝尔,至于近来社会上的消息之于我,则很生疏。
「嗯,你真的、真的不可以偷看喔。」我战战兢兢地递出粉丝信。
「知道了知道了。」继姊一脸愉快地接下我的信,「你真的非常喜欢春的小说耶。」
「咦,不是、呜───」
「你喜欢的吧?」
「别、别再说了啦。讨厌。姊姊,我也想喝酒。」
「啊?说什么傻话。我让你喝是没差,但会惹妈妈生气的。」继姊在开玩笑。
「怎么这样───!」我摆出不满的态度,并腹诽继姊喝就没关系吗?而后靠到她的肩膀上眺望庭院。
「啊,对了,说到妈妈才想到。小雪,妈妈那件浴衣,夏季庙会的时候你穿去吧。」
「咦,这样好吗?」
「也让御幸和小夜看看呀。你们的身高差不多,我想应该会很适合喔。」
上星期,我们整理继母的东西时发现了浴衣。是件有着紫色绣球花图案的浴衣。我想起当时以为不会再有人穿上它而眼眶泛泪的情景。
「那么漂亮的衣服,就这样让我穿去好吗?不会很浪费吗?」
「为什么?我不这么认为啊。」面对怯懦的我,继姊说道:「要珍惜每个活着的当下才行。这一切迟早会化为尘埃,无论是我还是小雪,甚至是这个家也一样。与其慎重地收起来,不如尽情穿上,我想这对浴衣本身也是件好事喔。」
迟早会化为尘埃。
我沉默着,没有回话。并不是被那番话感动了,而是因为不明白化为尘埃的意思。在停顿少许之后,我只回了声「嗯」,随后合上双眼。
能感受到虫鸣,与泥土的气息。还有从继姊口中飘散出的酒精气味。
我祈祷这段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祈祷我们不受任何人批评,健全地生活下去。然而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要是明天不会来就好了,我想。
我喜欢春。明明只要这样说就好了,我却害怕将喜欢说出口。就连为什么会害怕,我自己也不晓得,意识逐渐朦胧,不知不觉中我任凭重力摆布,就这么躺到继姊的大腿上睡着了。
暑假,马上就要来临。
柿沼春树•图书室
放学时刻,在一群或准备前往社团活动、或谈天说笑的同年级学生当中,传来站在隔壁置物柜前面哼歌的结城的声音。那首歌我有听过,是什么来着?最近听到的。啊,对了。
「是混乱战。」
我一说,结城应声拍了一下手,并笑着说:「耶!」因为声音有点大,我吓了一跳。
「答对了。你知道混乱战乐团?」结城开心说道。
我打开自己的置物柜,「没有,不太清楚。」
「我有专辑,借你吧。」
「咦,真的?」我说话的语调自然而然就上扬了。
结城时常觉得有趣而来找我搭话。四月的时候我还没和班上同学混熟,最早来和我搭话的人就是结城。不管是换教室上课,还是午餐时间,只要我是一个人,感觉他就会来找我说话。我不会觉得烦,倒不如说有种安心感。因为自己不太擅长主动和人说话,因此结城愿意和我当朋友,令我很开心。
「最近出的第二张专辑啊,比较没那么让人惊艳,但我还是很喜欢喔。唉,要不要去唱卡拉OK?两个人一起唱混乱战吧。」
我想去卡拉OK。想去看看。虽然这么想,可我很快就气馁了,因为没有零用钱。觑了结城一眼,他正以左手搧团扇、右手滑手机的姿势来和我说话。确认过他的目光停留在手机上后,我也将视线转回置物柜里的教科书上。
「抱歉,我没有钱。」
如此说完,我把教科书收进书包里,背在汗湿的背上看向结城。他垂下嘴角,做出那种老套的遗憾表情,将手机放进口袋后同样背起书包。结城的书包比我的还扁,多半是没把写作业会用到的教科书装进去吧。他就是这种家伙。不读书、不写作业、素行不良,会在腰间绑上意义不明的炼子,总是无谓地在乎发型,我还看过他的书包里有放香菸。可是也多亏结城那种不论对谁都能爽快搭话的亲人个性,大家都很喜欢他。
「好可惜耶。我请你?」
「不了不了,这样对你很不好意思唉。等我有钱的时候再来约我啦……要再约我馁。」
我用结城最近喜欢讲的伪关西腔回他,他顿时扬起嘴角。
「安馁喔。」他以十足愉快的话音说完,便过去其他同学那里了。
结城前往的团体,随着他加入之后感觉变得更为热闹。我很羡慕那样的他们。
我小小叹了口气后步出教室,与老师和稍微交谈过的同学们擦肩而过时,不知为何大家都会和我打招呼。我露出心情复杂的苦笑回应,不过没有打算就此驻足搭话,继续朝着与高一校舍出入口的反方向一路走去。
透过窗玻璃映射进来的阳光强烈地打在走廊地上,令人意识到夏天来了。
我喜欢夏天的味道。阳光里有咖喱面包的香味,下雨时会泛起石子的气味,还有同学身上会传来止汗剂的味道。大家会喷莓果或者香皂等等,有自己喜欢的气味的止汗剂,所以体育课前的更衣室中总会兴起一场气味的淤塞混乱战。
我会从那股异样感之中,格外感受到活着的事实。连同阴郁的梅雨季,以及梅雨季过后,彷佛要将一切烧尽的太阳光的气焰,我全都喜欢。它们在我心尖荡漾出一股哀愁感、一股风流的感受。
一面细细品味着夏天,我一面从东馆的楼梯下楼,朝高二校舍出入口的方向前进。途中,见到一群同学年的轻音乐社的女孩子们提着不知是吉他,还是贝斯的乐器袋跑向音乐教室。我让那副光景从眼角余光溜过,继续独自走往图书室。
在高二校舍出入口正对面的位置,目标的图书室就静悄悄地座落在那里。
一拉开图书室的拉门,一股空调的凉风登时袭来,并包覆上我的身体。在靠近入口的左手边,有个多半是负责办理借阅书籍手续的高年级图书委员看到我,不过很快就把视线移回正在阅读的书本上。
椭圆形的长桌有三张。我把书包放到最角落那张桌子,日晒最强的座位上。坐下之前,我先到座位附近的书架取出昨天读过的两本书。一本为恋爱短篇集,另一本是看起来饱足度很够的长篇悬疑小说,两本都是文库本。幸好没被别人借走。我将书本带到座位上,靠着自己的书包坐下后,继续昨天读到的段落。
须臾过后,其他同样为了打发时间来读书的学生,以及文艺社的社员也陆陆续续聚集到图书室里,室内一点一点地热闹了起来。虽然是图书室,不过没有严禁私语,于是学生们天真的交谈声迳自响起。不久,轻音乐社的微弱鼓声从稍有距离的教室传来。棒球社开始在校园内练习,能听见社员们的吆喝声。
每个人,皆身处自己的世界当中。
这是进入蓝滨高中就读后的第四个月。
我曾经以为成为高中生后自然就能交到朋友。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我越是理解到没有这回事。四月、五月、六月、七月,然后是即将开始的暑假,我却连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能交到,日子一味地翻篇而过。偶尔班上同学会来邀我一同出去玩,可我们家是单亲家庭,给的零用钱也少,不得不避免自己四处游乐。
假使不是单亲家庭的话,家境应该就会再富裕一点儿了吧。要是父亲有在就好了───我又再一次讨厌起他。
但凡没有想变强的念头存在,人类就不会有所改变。不过我没有行动。因为我对现状还算满意。
像这样放学后来到有空调的图书室,阅读喜欢的书籍直到离校为止,哪怕纵情于阅读也不会惹任何人不悦,亦不会被任何人阻止。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边感受着汗水缓缓滴落,一边将学生们的欢笑声当作背景音乐来沉浸于小说里头。
这就是我度过每天的方式。
小仓雪•教室
我在教室里边练习电吉他边想。听说刚开始学吉他的时候,大家会因为弹不出F和弦而受挫。可是那是陷阱。真正困难的其实是减和弦。那到底是怎样?实在搞不懂。想出这东西的家伙去死啦。减和弦到底是什么鬼,是面包的名字吗?
「我买来啰───」
脸颊突然被冰冷的触感碰到,有种电流窜过全身的感觉。「呼呃!」我发出愚蠢的声音,肩膀无力地垂下去,慢慢转过头。
「小夜。」
「怎么样?弹得出来吗?」
猜拳猜输而跑去帮忙买可乐的小夜回来了。我收下贴在脸颊边的可乐,冷冰冰的瓶身上都结露了。擦了擦有点湿的脸,我叹气出声,「不行,完全不行。我不要练了!热死了!」
我胡乱大叫一通,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好热,吉他和弦又弹不顺,手指好像还快抽筋了。我不行了。
教室内的冷气不知为何风力很弱。开窗户的话一定会有凉风吹进来,但那其实也称不上凉爽。虽然我们想使用音乐教室,不过依规定,必须按照顺序。我们轻音乐社能使用的时段是从下午五点十五分开始,别无他法才只好先在教室里不接音箱练习。
「混乱战的曲子,原来这么难,我还以为抒情曲会比较简单。」
「我也以为会很简单。直到看了和弦谱。」
小夜悠闲地笑着坐进我前面的空位里,接着一如往常地忽然替我拍起照来。我因为拿着吉他连YA也不能比,总之先摆了副鬼脸。
我决定加入轻音乐社的契机源于白鸟小夜这个人。小夜是我国中就认识的朋友,她一上高中马上就剪了短发、开始化妆,达成小小的改头换面。虽然还想戴耳环、染棕发,不过做到那种程度的话会被其他人保持距离相处,似乎因此克制住了冲动。
在参观社团活动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到高中就要参加轻音乐社不是吗?」这种我没听过的神秘文化,于是我便被她半强制性地加入了轻音乐社。但尝试加入以后我才发现,尽管我还没把吉他练起来,但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本来就打算像春一样创作出能感动他人的东西。起先,我也考虑过加入文艺社写小说看看,但仔仔细细地考虑过后,《寻找母亲》是第一本我有读到最后的小说,我的国文成绩又低,所以马上就领悟到自己不适合这条路。换作音乐的话,我很常边唱歌边泡澡,继姊也常在车上播放喜欢的歌手的歌,和我在上学的路上一起热唱,所以要论自己熟悉的事物,还是轻音乐社比较适合我。
我很快就决定要靠自己的歌来感动他人。
使我感受到命运性的关键还有一项,就是我们家里有吉他。
继母去世后,我们办理了许多手续,在整理继母的遗物与储藏室时发现了它。继母房间的壁橱里摆了一把黑色吉他,是Stratocaster(注4)。上面堆满灰尘,弦也明显生锈了,我不禁对它产生兴趣。可是我一告诉继姊想要那把吉他,却得到一脸古怪的神色。最终继姊虽然没说什么,不过我在想,或许这把吉他不是继母的东西,而是父亲的?我没看过继母弹吉他的样子。说不定是出于对父亲的回忆,才只留下了这样东西吧。
总之我用这把吉他,每天练习到心力交瘁的地步。如果是继母的东西,我就会难以狠下心来使用,但父亲的东西就无所谓了。既然留给了我,就让我尽情发挥它的价值吧。
「小和弦跟大和弦是可以弹啦……除此之外的就、就、不想练了。」
「有这么难呀,我不懂这些。雪,你很厉害唉。」
「是喔,毕竟你是鼓手嘛。」
「我是鼓掌的。」
「是鼓手没错吧。那种打太鼓的。」
「打太鼓的是安怎呀。」
啊,伪关西腔跑出来了!我指着小夜夸张地大笑起来。
「现在是志田老师在说话吗!」
「打太鼓的到底是安怎馁呀。」
小夜模仿志田老师模仿得乱七八糟。我忍不住喷笑出声。说什么安怎馁呀,那已经不是关西腔或其他方言的范畴了。
志田老师是轻音乐社的顾问,经常会讲关西腔。因为年轻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所以有不少模仿他关西腔的学生。不过志田老师的家乡好像根本不在关西地区,只是从孩提时代就常模仿关西腔所养成的习惯罢了。他说的是伪关西腔,因此我们模仿到的也是伪关西腔,会惹关西人生气的。
「你们在笑什么───」
教室的门被人喀啦喀啦地拉开,那声沉稳的嗓音从教室入口传了过来。是御幸。
我和小夜两人异口同声说:「唷。」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御幸仪态端正,一步步走来我们旁边,背脊挺直得彷佛会发出什么效果音似的。抵达我们面前后,她把背着的贝斯放下并喘了口气,「呼───」
「没什么啦。啊,说错了,是没安怎啦。」
我胡闹着说道,这回轮到小夜失笑。御幸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不过没多久就发现我在模仿志田老师,于是回我,「原来是安馁喔───」
哈啊,她真可爱。
「你刚才在练习吉他吗?」
「对啊,但等等再继续就好。」
「为什么呀?」
「我要和你们聊天。」
我让吉他立在窗边,自己则靠上椅子与她们两个说起话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剩下就等进到音乐教室再接上音箱练习吧。
筱泽御幸是我在轻音乐社认识的女孩子。应该说,一年级的女生也只有我们而已。正好御幸以贝斯为志愿,小夜是爵士鼓,而我的志愿是吉他兼主唱,于是我们这群一年级女生很自然地聚到一起,组成乐团。御幸的说话方式既从容又可爱,身高也矮,简直就像有双大眼的小动物一样。我当初直觉地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所以就主动和她搭话了。
小夜也和御幸一拍即合,两个人似乎都喜欢混乱战这个乐团,马上就成为了朋友。即使不组成乐团,我们三个大概还是会变成好朋友吧。
下午五点十五分,老样子轮到我们使用音乐教室。我们每天的日常是在这个时间之前,御幸会先来到我和小夜所在的D班一起愉快地有说有笑。我们会聊喜欢的歌手、喜欢的老师、最近发生的事、家里发生的事、班上发生的事。
「御幸很幸运耶,班导是志田老师,绝对很有趣吧。」
小夜拿出放在包包里的鼓棒,不自觉地一边敲弄一边对御幸说。御幸坐在椅子上,将下巴抵在立起的贝斯袋上,并用双脚固定住。
「咦───但老师该生气的时候就会生气喔?因为平常很风趣,所以生气时的反差反而很恐怖吧───古角老师不是比较好吗?」
古角老师是我们的班导。是个教国文,有点胖的老师。
「古角老师带的班好像很开心,我有时候会羡慕喔。老师很温柔的吧?」
「会吗?古角大叔有时候话很多,有点烦耶。雪你觉得呢?」
「嗯?」
「你最喜欢哪个老师?」
喜欢。一被问到这个,我就感到困惑。
嗯───我合上双眼,却没有立刻浮现出人选。古角老师很温柔,虽然不到老爷爷的年纪,但为人沉稳所以我喜欢。志田老师年轻又活泼,那种欢乐的样子让人觉得,要是有哥哥就会是这种感觉吧?
不过要从中选一个的话,总觉得没有决定性的理由。
我陷入思考,考虑,考虑,再考虑。
然后总算想到了。
「那个人。」
「谁呀谁呀?」
「友田老师。」
如此说完,小夜立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什───么!」
「雪,我们在讨论男老师才对吧?」
「没关系吧,友田老师很好啊。上数学课的时候每次都很开心。」
小夜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御幸哄着她说:「算了算了。」
友田老师是B班的女班导。教数学的,语速略快的老师。
「居然会喜欢小友,有点让人意外耶,小雪。」
「因为我喜欢数学。」
「安馁呀。」御幸难得地,主动用伪关西腔开玩笑说道。
我呵呵笑起来,回她:「就是安馁呀。」
喜欢、吗?
她们两个时常会讨论,诸如喜欢谁啦、学长很帅啦、班上的那个人很不错对吧,之类的恋爱话题。因为和我出身自同个国中且交情还算不错的小夜,会趁机与御幸聊有关恋爱的话题,我才注意到自己对这方面并不怎么积极。
同年级的学生当中,早已有好几个人开始交往了。才刚成为高中生,周遭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出现情侣,不由得就会有种只有自己很突兀的感觉。在入学式时各自明明都还是陌生人的关系才对,交往了四个月以后,肯定就会在四下无人的地方牵手、接吻了吧?周围的人陆续开始有交往对象,对我而言宛如理所当然一般,好像再自然不过的样子,总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非得和男孩子交往不可?我感受不到其中的必要性。可是周围的人不断成为情侣,不就好像我的脑袋才是异常的吗?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变成掉队的人,彷佛我身处不同的世界似的。
想必御幸和小夜也是,总有一天会和某个人交往吧?御幸的个性悠哉,感觉和会保护她的可靠男生很适合。小夜老是一副神采奕奕、朝气勃勃的模样,搞不好会和沉着温柔的类型合得来。但是唯独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某个人交往的样子。
只有我落单的话,好讨厌。
我忍住这些话,直到开始练习为止,一直和她们两个聊天消磨时间。
太阳逐渐落下,气温下降,从窗口流泻进来的风吹得我们很舒服。
柿沼春树•图书室
「春树,时间到了喔。」
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古角老师坐在桌子正对面的位置,笑得一脸玄妙的表情。
我先用半个多小时把昨天读到一半的恋爱短篇集读完。目前长篇悬疑小说只读到三分之一的进度,看来已经超过下午六点了。亏我正读到第二具尸体出现,这次还是谜团更深的密室场景。
我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盯着古角老师。
老师是隔壁班的班导,似乎身兼文艺社的顾问与管理图书室,是个戴眼镜的胖老师。身躯庞大的缘故,乍一看好像很可怕,不过老师性格沉稳,这种反差在学生间受到欢迎,我也知道文艺社的学生会亲昵地称呼他为「古角大叔」。
「再五分钟……」
「不行不行,大家都回去了,怎么可能只让你留下来哩。」
那还真是……确实是这样没错。
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规定的正式离校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大多数的学生差不多在六点前就会收拾回家了,文艺社也一样。走了一个人,再离开一个,最后留下来的只剩我一个。
我看向图书室的时钟,指针指向六点十五分。
明明还有十五分钟不是吗?其实我还想再抱怨的,但社团活动要是超过六点半,顾问老师好像就会被学务主任骂。不能给古角老师添麻烦,我只好不情愿地将书放回书架上。
「好了,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吧。」
「好。」
我有气无力地回话,古角老师边说着「嘿咻」,边提起他笨重的身体,朝图书室的出口走去。我也背上之前拿来当靠背的书包,把椅子归位后,跟在古角老师身后走出图书室。
「今天读了几本书啊?」
锁上图书室的门后,古角老师晃着他的大肚子,往高一校舍的出入口方向迈开脚步。
「零点八本。」
「零点八?」
「半本,和三分之一。」
「哦,原来如此。哈哈。」老师笑了。
我每天都去图书室报到,读书读到离校时间为止,自然会被老师记住。在图书室里留到最后一刻,再被前来锁门的古角老师带着走出一年级校舍是我每天的惯例行程。等注意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关系好到没有说敬语的必要了。
我受到老师的影响,跟着笑出来,「嘻嘻嘻。」
「出现了。」
「什么?」
「那个嘻嘻笑的方式。」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觉得讨厌喔,很有趣啊。你平常都这样笑就好了。总觉得你在其他孩子们面前表现得比较拘谨。」
「会很拘谨吗?我没有这种意思就是了。」
我懦懦地说道,老师旋即发出宛如犬类低鸣的「唔唔」声。每次思考事情的时候,老师就会从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与我的笑声相同,这大概是古角老师的习惯吧。一想到他和我有亲近的地方便令我开心。
「不必逞强,保持自然就好啦,就像现在一样。我觉得现在的春树同学比较好。」
在现在的自己被夸奖的同时,我感觉平常的自己受到了否定,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思来想去最终给出「嘻嘻嘻」的答覆。
前往一年级出入口的途中,我们来到国文科的办公室,也是古角老师负责教授的科目。就在我们即将经过门口之际,古角老师突地喊了一声,「啊。」
「对了,明天啊,会进一批新书。」
「真假!呀啊!」
「嗯,午休的时候,图书委员会把书上架。」
「会进什么书啊?」
面对我的提问,古角老师又一次「唔唔」地沉吟,打开国文科办公室的门便走了进去。这是要我跟着进去的意思吗?我诚惶诚恐地走进里面。不晓得其他老师是否也去巡视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古角老师打开自己桌上的老旧电脑,喀哒喀哒地不知输入了什么以后,转往复印机的位置移动。我紧紧跟在古角老师身后,有种变成花嘴鸭小孩的心情。机器列印出一张纸,跑出来的瞬间立刻被老师俐落地伸手取下。
「这个,是图书室明天会进的书籍清单。好像也有近期发售的书,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是张用Excel做成的、文字小得不易阅读的清单。上面列了相当多本数。
「嘿,好期待明天。像这种事是谁决定的呢?」
「图书委员会发问卷调查,老师们也会开会来决定推荐书籍喔。因为我负责管理图书室,所以也会找机会排进一些我喜欢的书。」
「呜哇,滥用职权。」
「随你怎么说吧。好了,回家吧。清单给你带回家看,你慢慢期待。」
古角老师说着「好了好了」,将我赶出国文科办公室。我一边读着那张清单,一边被他推着后背走路。
清单里有最近发行的漫画和文库本。今天读的长篇悬疑小说续集也列在上面,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原来故事还会有后续吗?以那种剧情张力来看,作者真的好强喔。
我陷入一种类似食欲的欲望之中,明白地体认到自己真的是个书虫。
「走路要看前面。」
「嗯───」
我继续被古角老师推着背,朝高一的校舍出入口前进。夕阳西沉,暮色略微转暗了些。被空调吹得发凉的肌肤逐渐暖和起来,在腋下开始稍微出汗的时候,我大叫出声。
我的叫声不成字句,犹如动物的吼叫;像是阿拉伯狒狒般,发出癫狂似的躁动喘息。
「怎么回事!」古角老师小小地跳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吓了一跳。倘若在平时,他会说「那个举动是怎么回事!」,对我又是奚落又是笑的,不过现在的他没有那种余裕。
我硬是扯动梗塞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嗓音,「什么都没有!」腋窝下将出未出的汗水一口气获得了释放。
清单上面列出了我写的《寻找母亲》。
蝉声于远方震天价响。
小仓雪•放学后
「今天是你们留到最后吗?」
临近离校时间,就在我打包自己的吉他时,教国文的志田老师来巡视了。他是那个个子高、头发短、习惯讲伪关西腔的老师。小夜只要收鼓棒就好,所以已经先整理完毕,她第一个跑过去。
「志田,和我结婚吧。」
「不了,早点回去馁。」
不愧是每天碰面就被小夜展开追求的志田老师,敷衍应付的技巧不是普通厉害。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向御幸,她正吃力地把贝斯音箱搬到角落去。我马上跑去和她一起搬。
「谢谢,差点就爱上你了。」
「太单纯了吧。」
我们边贫嘴,边将贝斯音箱一起移到音乐教室的角落。彼此都整装完毕后,便聚集到志田老师的身边。
「呐志田,我们三个要去夏季庙会喔,志田你也一起来嘛。」
靠近那两人的时候,传进耳里的对话内容令我哑口无言。等等,小夜,你在说什么啊?和老师一起肯定是不行的吧?
然而御幸出人意料地,用她通透的嗓音附和:「不错耶~」
她真的这样觉得吗?我战战兢兢地看往志田老师。
「在说什么啊,老师怎么能够一起去。和学生一起出去玩可是会挨骂的,别小看老师了。」
如此这般,我们想当然地挨骂了。确实是这样没错,真的对老师很抱歉。不过虽然志田老师嘴上这样说,却没真的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而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咦~一起去嘛。四个人去玩比较好玩呀。对吧?雪。」
「咦,啊,这个……」
比较好玩、吗?我不懂。
「有我跟着去,你们才没办法好好玩吧?你们三个自己去留下回忆就好。」
「好吧……」
「光是我没禁止你们在监护人未陪同的情况下出游,就要好好感谢我了。」志田老师如此说着,轻轻敲了小夜的头。他们在互相打闹。
「好了,回去吧。」
小夜把志田老师的话听进去后,我们才走出音乐教室。最先出来的是我,而最后离开的志田老师将电灯关掉后,锁上音乐教室的门。
「其实我们本来想拜托小雪的姊姊陪我们去的说。」御幸背着贝斯熟练地穿上室内鞋,同时从容地说道。却想不到志田老师对我产生了兴趣。
「雪,原来你有姊姊吗?」
鲜少会被志田老师搭话的关系,我有些吓到而停下脚步。等志田老师穿上鞋子走到旁边后,我才接下去说:「是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现在我们两个一起生活。」
「没有血缘关系?这样啊……」
霎时老师面露担心地望着我。啊,又来了吗?我已经习惯这种眼神了。觉得父母是再婚很稀奇而探问的人、默不作声替我担心的人、温柔待我的同时却在背地里说闲话的人,有各式各样的人会朝我投以好奇的目光。
经过四个月的时间,我对这些早已习惯了。
我感到意外,以为这件事已经传开来了,原来我没和志田老师说过吗?不过他毕竟是别班的老师,而且开学到现在才过去四个月而已,老师没有全盘了解学生的状况也很正常。
我走在志田老师身侧,于是很自然地,变成了御幸和小夜带头走,我和志田老师落在后面并排而行。这还真是少见。我们在轻音乐社留到最后的时候,通常都会是小夜和志田老师一起,御幸与我一起边聊边走到校舍门口。
「说是想拜托,实际上也已经拜托过,可是被姊姊拒绝了。她说讨厌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还比较好。」
「你姊姊很有趣,她会发酒疯吗?」
「没有,她不至于会那样,我想讨厌人群才是主要的理由吧。我家姊姊是室内派的。」
「是喔,不过两个人一起生活很了不起。」
「老师在打她的主意吗?」
「啊?」
「没事,只是因为一直问有关她的问题,感觉有点奇妙,忍不住想说老师是在打我家姊姊的主意吗?」
「哪有可能啊!为什么每个女高中生都这个样子,凡事总要跟恋爱扯上关系啊。」志田老师激动地否认。
哦,难得我和志田老师意见一致。我对恋爱话题同样不太感兴趣,但觉得好像能趁这个机会和没怎么说过话的志田老师关系变好,于是我故意坏心眼地贼笑,「嘿,真的吗?」
说起来志田老师是几岁来着?印象中是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和继姊是同个年代的人吧。要是继姊和志田老师交往然后结婚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话说如果变成这样的话,我要怎么称呼志田老师才好?哥哥?叔叔?
「志田老师,请问你想被怎么称呼?叫哥哥比较好吗?」
我向志田老师提出认真的疑问。
然而志田老师只是轻轻敲了我的头一下。
志田老师送我们到高一校舍的出入口。
我们三个感情良好地一同走出校舍,朝学校附近的超商走去。我总是和继姊在那里会合,而这两人会陪我一起等到继姊过来。
「好想快点去夏季庙会喔。」御幸在超商里边吃冰边说。
我和小夜也咬了口我们一起买的冰。
「啊,这么说起来,我在想要不要穿浴衣过去。」
我不知怎么地提起了这件事,小夜顿时做出夸张的反应,「咦!」
「真的吗!我想看!好棒喔!你居然有浴衣吗!」
「嗯,是我妈妈的东西。」
一听见我这么说,小夜便回以笑容,「这样啊!」但她微微地垂下了头。御幸同样稍微垂下目光。啊,对了,现在讲的是那种话题。我还没习惯这种感觉。
单亲家庭其实意外的多,所以国中时如此表明也不会被另眼相待,于是我以同样的做法,在与她们两个刚成为好朋友时,道出自己的父亲与继母均已不在,现在和继姊两人共同生活的事,不过感觉气氛马上就变尴尬了。
当时的景象我还记得,她们脸上出现的是种既不肯定亦不否定,虽然不觉得是件稀奇的事,却不晓得触及这个话题究竟好还是不好的表情。我所处的环境,大约就是这样的程度。这四个月的生活意外地并不困苦,可似乎也不是什么可以开朗地分享出来的事。
至今以来我一直在做察言观色这件事,因此是我擅长的领域。为了让她们两个比较好接话,我主动继续说:「好像是紫色的,有绣球花图案的款式。姊姊说会帮我穿。」
「这样啊。在夏季庙会穿浴衣,超级青春。」
御幸立刻加入话题给予回应,让我松了口气。小夜也察觉到这点,很快就恢复成平常的笑脸。
「啊,等一下,我可能也有浴衣喔。不过是国中时买的便宜货就是了。」
小夜这么说,我便像她刚刚那样故意做出浮夸反应来回敬她,「真的吗!小夜也要一起穿去吗?」
「小雪和小夜都好诈喔。太狡猾了。我没有浴衣耶!等等,那个用压岁钱买得到吗?」
「唉,不晓得耶……小夜麻烦你了。」
「好唷好唷。」
不知是否因为小夜从国中时就有手机的缘故,对于网路的使用非常得心应手。有什么不懂的事只要问她就会帮忙查。虽说由自己来查也可以,不过小夜自己也觉得这样没问题。
「啊,这个,很可爱耶,五千日元左右就买得到了喔。啊,但一万日元的也好可爱。」
哪个哪个?我们查看小夜打开的页面,是在知名的购物网站上搜寻女性用浴衣所得出的结果。啊,粉色花朵图案的衣服好可爱。虽然和我不搭,但应该很适合御幸吧。
「意外地好像买得起!我要用压岁钱买!」御幸看到价格叫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三个便为了哪件浴衣适合御幸展开热烈的讨论。差不多是在我们跳到男装的页面,想着要不干脆试试看甚平(注5)之类的衣服时,继姊开车来了。
因为每天放学都会碰面,所以继姊已经不再特别向她们两个一一打招呼。
「啊,来了。那就跟你们拜拜啰!再见。」对话正好结束到一个段落,我朝两人挥手道别。
「下次就穿甚平见面吧。」小夜捉弄御幸说道。
御幸则大叫:「我绝对不穿!」
我笑着坐进继姊汽车的后座。
「辛苦你了。」
「辛苦了。今天过得开心吗?」继姊道出惯常的台词,随后发动汽车出发。车子里的冷气吹出沁凉的风好舒服。
「嗯,很开心。姊姊你记得志田老师吗?」
「志田老师?」
继姊重复一遍我说的话。我将吉他立在一旁,边系安全带边说:「轻音乐社的顾问,也是御幸的班导师。就是那个年轻的老师呀。」
「啊,想起来了。志田老师。怎么了吗?」
「你觉得怎样?」
「啊?」继姊理所当然地摸不着头绪回答。
我透过后照镜窥看继姊的表情,只见到一脸张大嘴巴的呆愣模样。
「我告诉志田老师我有姊姊唷,感觉听到之后他就开始聊得很起劲。」
「是喔……他说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只说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很了不起。」
「那个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小雪你说的才对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我仰靠上后座,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喔。」
「咦?」
就在我擦掉眼角分泌出的泪水时,继姊冷不防说道:「感觉是个很棒的老师呀。」
哎呀?我姑且答腔了一下,「嗯───」之后就窃笑个不停。
感觉上,大家都有喜欢的事物,很好耶。
与其说有喜欢的事物,倒不如说,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好好地说出喜欢,这样的感觉很好。
总觉得,有点狡猾。
柿沼春树•图书室
「那么各位,明天见!」
大家依照班导友田老师发出的口令行下课礼,有确实弯腰深深鞠躬的同学,自然也有浅浅颔首便充作一回事的家伙。这当中唯有我没低下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同时只顾着摆出预备动作。
等到一有人要离开座位的瞬间,我早已拿起事先备在旁边的背包,朝教室门拔腿奔去。
「啊,春树───」坐在靠近门边的结城叫住我。
对了,我们约好要去玩。汗水好像快滴进眼睛里了。
「抱歉!」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完便跑出教室,说话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还大声,害结城吓了一跳。向来不太会做出显眼举动的我表现出慌慌张张的样子,因此好几个学生都往我看了过来。
一出教室门,我决定全力冲刺。过去我好像从来不曾觉得通往图书室的走廊有这么长,我也没这么认真跑过体育课的一千五百公尺测验,然而即使做到这种程度,这条路感觉依然比往常还要遥远。
尽管我喜欢活动身体,但还不到每天都积极运动的程度,身体机能简单地就衰退了。呼吸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汗水狂冒出来,全身都感觉很不舒服,可是不能停下脚步。
不快点、不快点去不行。快点,要快!
今天中午,我尝试去了一趟图书室,和预想的一样,由于图书委员要替换架上书籍的作业,所以无法进入。我像个可疑人物在图书室前面来回经过好几次,作业却始终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如此就只能等放学后再赶过来了。
我要找出《寻找母亲》这本书,然后丢掉它。绝对不想被学校的人知道自己有出小说。好丢脸。我已经决定只出这一次书了。即使可能会被训斥,只要出书的事不会曝光就好。
好不容易抵达图书室,我拉开木造拉门进去。太好了,我这么赶着来,要是门锁着就没意义了。友田老师是个会早早结束班会的人实在帮了大忙。虽然因为她语速快,有时会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我今天第一次对她那种急性子的个性产生了好感。
身体反射性移动到自己每次会坐的那个座位,我粗暴地把背包扔到桌子上,便直接往新进图书的区域走去。图书室的新进书籍会先集中摆在这一区,《寻找母亲》应该也会在才对。
原以为是这样,可我到处都没找到。桃色书脊的设计很有识别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才对,我却没看到,是放到其他书架上了吗?要从这种数量的书海当中找出那唯一的一本书吗?认真的?我一时烦恼是否要放弃,可是都来了,也只能找了,我从书架尾端开始寻找。
古角老师说过,这次新书的数量比往常还多,所以要趁这个机会整理。仔细看的话,昨天读过的悬疑小说文库本同样不在架上,再加上,原本被乱放的轻小说系列已被整顿得井然有序,看样子是出动了所有图书委员来替换大部分的书籍。
我发现连同读到一半的书一起不知所踪,心头顿时升起一股焦躁感。
「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寻找……寻找……寻找……」
我一边找书,一边抹开因狂奔而流出的汗水与变长的浏海,不过在第一座书架上没有发现。就在我来到第二座书架前面时,一名担任图书委员的男学生来了。对方瞧见比任何人都要早到的我当场吓了一跳,不过我们彼此既不认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他就像平常那般坐进柜台里,也就是负责管理借阅书的电脑前面。一般的学生们也差不多要过来了。
我急忙查看第二座书架。从边缘扫视而过,没有看到类似的桃色书脊。在这段期间,陆陆续续出现了其他来图书室打发时间的学生们。一个人,接着又增加一个人,学生们的谈天声逐渐可闻。今天似乎是吹奏乐社练习的日子,能听见音乐教室传来铜管乐器的声响。
平日放学后的风景,就这样缓慢地追上了我。
接着我查看了最后的书架。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被人借走了?不对,午休时图书委员在更替书籍,照理说大家都无法借书才对,至于放学后我是最先过来的,哪怕会吓到人,我也从刚才就逐一观察过那些想抽出架上书本的普通学生,因此借走我的书的人,恐怕并不在场。
我深深长叹出气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紧张感倏地消退,同时有更多汗水淋漓而下。我靠到椅背上。
脑袋依然什么也无法思考,我仰起头再次叹息。这副模样被几个学生投以异样的眼光,不过他们很快便专注回自己手边的事。
没有。没有《寻找母亲》这本书。
我好失望。搞什么嘛,明明就没有啊。这算什么。早知道这样就不用跑来。唉,我对结城的态度好恶劣。这下子我又要变得格格不入了。
去和古角老师确认吧。只是我要先缓一下,先让我休息一下。
我没有和别人说话,只是在内心嘀咕。
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已经完全是平常放学后会有的景象了:一脸倦怠地受理业务的图书委员,或是坐在椅子上、站着读书的学生们,还有棒球社员从球场上传来长跑训练的吆喝声。
我像个笨蛋一样,这样拼死拼活的。既然会这么后悔,当初就不该写什么小说才对,在意成这副德行,还跑去看了网路上的评论。我的年纪好像也成为了焦点,感觉有够羞耻。「这句台词很好」、「最后的结局走向很好」等等,小说的许多部分都受到了赞扬,被人赞扬着、赞扬着,每一次受到赞扬的时候,我就莫名地觉得自己很丑陋。
不过,也不尽然只有赞赏的评语,当然也存在少部分的负评。
「该死。」
我的焦躁到达沸点化成咒骂,如泡泡冲破水面般脱口而出。要是没有父亲,我就不会烦恼、被束缚到这种地步了。在脑海里将想法化成言语时,我才终于察觉到一件事───
被束缚,是吗?原来,我被束缚住了吗?
我畏惧一个从未见过脸孔的男人的阴影,嘶吼着自己不想成为丑陋的人。
「优香辛苦你了!」
陡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奇妙的高亢嗓音,意外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我没有转头,仅凭目光瞥往入口的方向。是正在和柜台的图书委员说话的女学生。我记得对方是文艺社的社员。她的室内鞋是蓝色的图案,和我一样是高一吗?
我不由自主地继续观看两人的互动。看着愉快谈天的她们,我便感慨起来。唉,要是我和结城,和其他同学也能那样说话就好了。
从国中时期便是如此。我需要时间思考,没办法立刻就说话反应,不晓得是否因此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无论是谁都会和我保持一点儿距离。即便没有遭受霸凌,但如果我像那个女学生一样,是个可以愉快交谈的人,应该就能和更多不同的人相处得更好了吧?
「谢谢你───」
「不会不会。」
那两人相谈甚欢。来到图书室的女学生深深鞠了一个躬,而被唤作优香的图书委员,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了女学生。对方开心地将之接───
「嗯!」
见到那副光景的刹那,声音冲动地从我腹部发出来,但闭着嘴巴的缘故,导致那听上去像是某种呻吟声。我的身体同样反射性做出动作,膝盖因而撞到了桌子。比起呻吟声,膝盖撞到的动静更大,图书室里的所有人全部朝我看了过来。那名女学生当然也是。
方才流过的汗还未干,顿时又有新一层汗珠泌出皮肤表层。图书委员递给女学生的那本书,正好就是我的那本《寻找母亲》。
女学生与图书委员纷纷以惊恐的表情看向我。
「抱、抱歉。」我仓皇失措地站起身,总之先说了这句话。尽管连自己也没搞清楚有什么好抱歉的,不过凭着这一句,女学生似乎察觉到我有事找她,一脸担心地跑过来。
一股柑橘味的止汗剂扑鼻而来。
「没、没事吗?怎么了?」
「那本书,那个……」
「书?」
啊,又来了,烦死了!考虑过再开口啦我!
希望你能把那本书还给我。还给我───说起来这是学校的东西,但它是我写的书,不对,这种事现在怎样都好啦。
该怎么办?要说什么才好?老实揭露自己的真正身分是不可能的───对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也、想借那本书。」
我尽量以自然的态度说话,却不小心让老毛病发作,在语尾加上令人发毛、讨好式的「嘻嘻嘻」笑声。直到这时,我才坚定了要改正自己毛病的决心。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样绝对很恶心。
好想逃跑。好想逃跑。好想逃跑。
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但出人意料的是,眼前的女学生两眼绽放光芒,发出惊讶的声音,「咦───真的?我也一直好想看这本书!好巧。咦?真的吗?」
不知为何好像令对方产生了好感,我在内心摆出握拳欢呼的姿势。
「我之前就很想看了。非常想看。」
「我也是。因为没有零用钱买不起,所以就试着和优香……那个,和当图书委员的人说说看,结果学校就采购了。」
提出采购申请的人,原来是你啊。
眼前的人是我的粉丝,感觉有点难为情。想要自己作品的人竟然存在于现实,不是网路深处那些连脸都看不到的人们的声音,而是真正的人。
不过对方看上去不像是会读书的女生,虽然是偏见就是了。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是个不良少女。化了淡妆、头发带点棕色、制服穿法不合规定,耳朵甚至还打耳洞、戴耳环。虽说我们的校风自由,但打扮到这种程度还是会挨骂的吧。
我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和结城有些雷同的气质。
「那个……」
「我叫、春树。」
「春树你───」
直接叫我名字?
「怎么会晓得这本书的?」
「透过网路知道的。一个叫诺贝尔的小说网站。」
「我也是!我也是在诺贝尔上找到的!我从刚投稿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了。咦───好高兴,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就有同伴。」
同伴。被这么称呼不知怎么的,有一点儿心痒。能感觉到我的腋下疯狂喷出汗水。
「啊───但是,这本书,只有一本对吧……」女学生一脸遗憾地望向手中拿着的书。
就是现在。趁现在强硬起来,设法让她把小说让给我吧,然后,把这本书拿去焚化炉烧掉吧。接下来低调地度过今后的高中生活,再也不要和这名女学生扯上关系吧。我要在阴暗处静悄悄地活下去。
要不退学好了,去向妈妈下跪拜托,让我转学到某个遥远的学校。已经没办法了,结束了,再见了,古角老师。再见了,总是向我搭话的结城。
下定决心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后,正当我准备开口时───
「那不然───」冷不防地,女学生早我一步开口说话。我原本打算说话的节奏被人打乱,从嘴里发出的声音登时转成小小声的「哈呃嗯」。她听了边笑边继续说:「一起看吧,你和我一起。」
我唯有沉默一途。
「哦?」
下午六点,来图书室巡视的古角老师注意到我们的瞬间,当场发出那种呆愣的声音。我稍微抬眼看向老师,只见他露出和平常一样的惬意表情;虽然是平常的那副表情,却给人一种在嘲弄人的感觉,令我有点火大。
旁边的那名女学生无视古角老师的声音,依旧集中注意力在书本上。那已经是将满腔的热忱灌注到书本上的程度了。
结果,最后演变成我和她,一起阅读我所写的书。
当初她提议时,我曾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不过进一步思考后,我便领悟到这是最好的办法。用不着把书烧掉,亦不用避开这名女学生,只要在这里快点读完书,让她得到满足就行了。
只需要花一天的时间就能让事情迎刃而解,我只要忍耐今天一天就好。
我做好了觉悟,可是事到如今才发现我错了。
要打比方形容她的话,就像是蜗牛一样。那种缓慢地、悠哉地挪动视线的方式,俨然像是蜗牛的爬行。读书会时而点头,时而发出「嘿───」或「呜哇」一类的声音。读完打开的左右两页就会对我恭敬地表示:「麻烦你了。」
而坐在左侧的我,便只好用因为紧张而汗涔涔的手缓缓翻开下一页。她读一页所需的时间应该是两到三分钟左右,但不知是不是这种奇异的距离感的缘故,抑或是气氛使然,体感上读完左右两页之于我,有十分钟那么漫长。
我的小说自己重读过一次───不如说是好几次才对。重读了好几次、做修正,连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反覆斟酌过好几遍。因为这样,我几乎全程都处于等她读完的状态。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喉咙好渴。喉咙深处黏黏的,我担心自己的呼吸有没有发臭。
「你们好。」
古角老师贼贼笑着,坐进我和女学生的对面座位。到了这一刻,女学生才总算抬起头。
「古角老师。」她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紧接着慌忙朝挂在图书室墙上的时钟看过去,「咦,啊,糟了,都这个时间了,我没发现。」
她的话音方落,古角老师旋即呵呵笑着看我,似乎想要我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然而我想不出能够一句话交代清楚的好说词。
「古角老师,您辛苦了。」总之我先礼貌地打招呼。听闻我鲜少使用的敬语,古角老师贼笑得更起劲了。有什么好笑的啦。
「抱歉,春树,让你陪着我。」
「啊,不会,嗯。没关系、的喔。」
「也对古角老师您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用这么着急。」
女学生开始准备收拾回家,然而她很自然地就把《寻找母亲》一起收进书包里。我愣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当然的,毕竟是她借的书。
我心痒难耐,一脸窘迫地望着她的书包,女学生察觉到后莞尔,「我不会先读的啦。」
我的汗水流淌而下。呼吸好艰难。
直到我们走出高一的校舍门口时,古角老师始终贼兮兮地笑着。让人有够火大。
想着会在这边道别吧,我便慢慢穿上鞋子,她却没有先离开,而是理所当然地等我。看来多半会变成一起放学的局面,我焦虑地站起来。
回头和古角老师挥手再见之后,我便随同女学生继续往前走。
先开话题的人是她。
「春树你是B班对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
打算问话时才想到,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明明相处了约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竟然连名字也不晓得。
「穗花。」
对方察觉到这一点,主动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或者叫我小穗也可以喔。」
「小穗?」
好亲昵的叫法。
「班上的大家都这样叫我的。」
「给人明亮的感觉。」
「是明亮的感觉唷。」
唷。她这么说着,同时抚上自己那头掺杂了少许棕色的长发做出夸张的反应。隐约有香水的气味飘来。我马上认定她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
我与穗花同学一起穿过学校正门,彼此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往哪里走,却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无形中便走在了一块。
「你每次都在看书对吧?」
穗花同学突然的发言让我心头一惊。虽然没有觉得她在观察我,不过其实这种事只要动动脑袋便能反应过来,因为我也一样,在看到她的当下,就有感觉她是常待在图书馆的文艺社的成员之一。每天眼角余光都会扫过的话,自然会有印象。
「对啊。」
「你很喜欢书耶。」
「是不讨厌。」
我一这么说,穗花同学立刻默不作声。怎么了吗?我转头看向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目瞪口呆的表情。
「怎么了?」
「老实说喜欢不就好了,你好怪喔。」
我陷入沉默。
高年级的学生骑着脚踏车,从后方沿着车道经过我们旁边。我忍不住在意起那些经过的学生,希望当中没有班上的同学。总觉得,被看到的话会很糗。
「春。」
咦?我下意识往穗花同学那边看过去。
「和春树的名字很像耶,真好。」
啊……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被她发现是我了。
「对啊,总觉得有种命运的感觉。」
说什么命运感,那根本就是我自己。
「春树你已经在诺贝尔上全部看完了吗?」
「嗯,看完了喔。」
「我也是!可是呀,感觉在小说实际出书以后,拿到手上,感受着它的质与量时,会有一种超级感动的心情对吧?内容好像也被大幅修改过了,和在萤幕上读到的完全不同。」她忽然语调高亢地侃侃而谈起来,「我以前喜欢的都是科幻小说啦、爱情喜剧之类,那种容易理解的剧情,该说是可以快速浏览过去吗……不过《寻找母亲》这部作品,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以说是很有深度吗?有种被深深吸引住的感觉吧。当初因为是排行榜第一名,看到就随意读了一下,然后就对它印象非常深刻。」
看着双眼绽放光彩说话的穗花同学,逐渐让我难为情起来。想不到在这么近的地方会有粉丝存在。世界分明是那么宽广,却在同一所高中的同个学年中,存在着读过自己作品的人。
我一面小心着不暴露出自己的心痒难搔,一面适时附和她。
实际出书以后,拿到手上,感受着书的质与量。我同样无法忘怀那份感动。纵使我没有像她那样表现出来,可是在国中毕业典礼那天买下自己的书本时,我应该也有一样的感受才对。
「好意外喔。」
「意外?」
「因为穗花同学,感觉不像会喜欢书的样子……」
「我看很多书喔,是宅宅喔。也会看轻小说,翻译文学之类的也有在看喔。像是没有和人约出去玩的日子,我就会一直在泡在诺贝尔上找书来看。另外我也有在画漫画。」
「漫画!真的吗?」
「嗯,我喜欢画画。但技术完全不到家啦,只是兴趣而已。不过等到秋天,我想试着投稿给杂志看看───」
「这样、啊。」
「嗯,哎呀,其实我之前就有点想和你说说话了,想说既然你每天都那样读书的话,加入文艺社不是很好吗?」
我也曾经短暂地考虑过加入文艺社的事。我想起早春时社团介绍活动上,有个像社长的人正在邀请新人入社。文化祭时,文艺社也会展示各个社员的诗与小说,当中亦有漫画等等作品,似乎还有人报名参加县政府举办的诗歌比赛。
我认为决定封笔的自己与文艺社无缘,所以没有入社,不过在图书室每天都会旁观到他们的活动。不同的人聚集到图书室里,随心所欲地画漫画或写文章,也有单纯将社团当作同好集会所的学生,看上去像是个活动悠闲的社团。
这么说起来,穗花同学平常确实有在画什么东西的样子,到了接近古角老师来巡视的离校时间就会给他看。原来那是漫画吗?
「加入文艺社的话,是不是就非得创作出什么成品才行吗?」
「没这回事喔。跷掉社团的学长姊大有人在,也有只想看书的学长姊。之前问过古角老师,一定要创作出作品在文化祭上展示吗?但老师的意思好像是,总之有待在文艺社就可以了喔。」
「是喔。」
我边往前走边愣愣地给出回应,穗花同学扭头凑过来观察我。她贼贼地笑着,露出和先前的古角老师相似的表情,「你不加入文艺社吗?」
「咦?」
音节从我的喉间泄漏出来。我赶紧思考回绝的理由,然而「一定要交出作品感觉很麻烦」这个说词在刚才已经被否定了。
就在我苦恼着如何回答时,穗花同学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春树绝对也喜欢写小说的吧。肯定就像春那样───」
「我不喜欢。」我打断穗花同学的话立刻说道。
说出口了。第一次将那句话说出口,说我讨厌写小说。我急忙查看她的样子,感觉应该要辩解些什么才好。
可是她连一丝不悦的神色也没表现出来,仅用着与先前别无二致的表情回答:「是喔───」
不小心扫了她的兴致。我恍惚地说:「抱歉。」
「咦,什么事?」
「我应该要说喜欢比较好吧。」
「咦?为什么?没关系呀。」她马上扬起微笑,彷佛要安慰我似的,「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喜欢某样事物的心情不可能永远长存嘛。像我也有讨厌的小说类别,还有漫画画得不顺利时,也常常会折断铅笔。」
「折、折断?」
「但只要在快乐的时候享受那份快乐,不就好了吗?你看书的时候很快乐吧?我很快乐喔。今天和春树一起看书,非常的快乐喔。」
至此我才终于抬起脸。
不知何时她走到了我的前面,回过头的她在笑。阳光形成阴影,那对因为化妆而无谓放大的双眼,正捕捉着我。一种被刺穿的感觉在胸口驰骋,热度支配了全身,好想把体内的内脏悉数替换掉。
我也很快乐,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读着自己所写的书,那些既已存在于脑袋里的内容,因为她缓慢的阅读速度,时间感觉起来彷佛永恒。我有了这种感受。
见到她或笑、或吃惊的表情,便涌现开心的心情。和某个人共享心情的感觉,好开心。她的一切反应,都令我十分开心。
穗花同学满足地咧嘴而笑。
公车正好来了。啊,对了,我们是为了等公车才会停下脚步。
「明天再一起读吧。」
我一时惊慌失措。道别,要说道别的台词───
「明天再一起!」
我不自然地大声喊道,她听见了,身影消失进公车之中。接在空气制动器「咻───」地响起之后,是金属的气味扑鼻而来,公车徐徐驶上乡间道路。
我留在原地一会儿,感觉眼睛深处一阵发热。须臾后我重新迈出脚步。阳光散发出咖喱面包的味道。
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
这是何等便利的话语。
「你回来啦。」
约莫步行三十分钟左右,我抵达自家的公寓大楼时,妈妈已经结束兼职在煮饭了。我故意闭上眼走到客厅,猛然大吸一口气,发出吸鼻子的声音后紧接着大叫:「咖喱!」
根据家中洋溢的气味,我道出浮现在脑海里的料理名称并睁开双眼。随后妈妈打响指,露出狡猾的笑容,指着我说:「可惜!是咖喱汉堡排。」
明明她的表情好像我答对了似的,但居然猜错了吗?不过那算答对一半吧。
我走去盥洗室,脱下汗湿的制服与袜子,粗鲁地丢进洗衣机内按下开关,只穿着一件内裤就经过厨房往自己房间走去。妈妈说着「讨厌」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我随兴地换上昨天穿过的居家服。
回到客厅后,我用脚拇指按下电风扇的开关,让电风扇固定对着自己吹,并来到我平常的位置坐下。
「再十五分钟。」
「需要帮忙吗?」
「不用喔。你看这个。」
蓦地,妈妈发出「登、登愣!」的效果音,彷佛在模仿某个知名动漫角色似的,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叠纸张。
「咦,天啊,什么东西?」
「粉、丝───信……」
她用奇怪的方式放慢速度说,接着做出递信的动作。有别于母亲嬉皮笑脸的表情,我的心跳正猛烈躁动着。
大量的粉、丝───信……可能是九重先生送来以后被母亲收集起来,所以才用橡皮筋绑成了一捆吧。
「等等记得打给九重先生道谢唷。」
妈妈的说话声难得听起来很遥远。感觉,自己背负了沉重的责任。身体缩了起来。寒意陡然窜升。
其实我今天处于一种想独处的心情。想独处得无可奈何。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想让情绪沉淀下来,可是不看不行。稍作喘息之后,我取下捆住信的橡皮筋,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姿势,将橡皮圈随意弹飞。
我拆开第一封粉丝信的信封。
放在里面的信纸整齐摺叠,信上文章漂亮得不可思议,字迹写得比我还秀丽。信里说:『文章非常棒,无法想像出自与我同龄的人手笔。』不不不,字写得比我漂亮的人在说什么啊?我像这般一边在心里恶劣地吐槽,一边打开下一封信。
这封写的是:『主人公和我有相同的遭遇所以很能共鸣。』哈哈。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全部写满了对于我小说的爱慕之情。甚至不仅是小说,也有对于我本身的表白。
「你好像很高兴。」妈妈如此说着,将咖喱汉堡排端放到餐桌上。
我将重要的粉丝信收成一叠放到角落。
妈妈说了声「嘿咻」坐到椅子上,而后盯着我看。喔,好啦好啦。我合起双手。
「「我开动了。」」
完成开动前的招呼后,我拿起汤匙,将汉堡排挖下一小块,和上咖喱、白饭,加上汤匙中原有的那块汉堡排,富有技巧地送进张大的口中。
「好吃。」
「好吃吧。」妈妈毫不谦虚地说。
「妈妈,你会做汉堡排了耶。」
「这是当然的吧。」
「好像很久没吃到了。」
「讨厌。」妈妈口气故作从容地笑着害羞说道。
事实上,我最近才终于看习惯妈妈做料理的背影。
在我就读国中的时期,妈妈从早工作到晚。虽然阿姨时常会来照看我,但或许妈妈有着自己身为母亲,必须连同不在的父亲的分一起养育我的压力存在吧?当时她兼了两份工作,每天晚上迟迟归来,兼职时得到的小菜总成为我的晚饭。
尽管阿姨会帮忙,我仍希望她可以再多休息一点儿,就算只休息一下也好,于是提出了「现在有版税收入,要不要只做白天的工作就好」的意见。
当然,我的版税并不会让家里一下子涌入大量钱财。说到底,我的书不到「大热卖!」的程度,搞不好连点像样的补贴都算不上,所以妈妈同意了我的提议,不过只以一年为限。
用完晚饭吃饱了以后,便由我来洗碗。清洗碗盘的期间,我一面思考。左思、右想、左思、右想,就在妈妈看电视到一半,开始打出好大的呵欠时,我才终于开口说:「妈妈。」
「什么事?」
「我讨厌爸爸。」
「嗯───」
妈妈答话的态度还是老样子,视线仍然对着电视机。因为明白她不会讨厌我,所以我也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家里有没有信纸?」
「信纸?好像放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吧。」
洗完碗盘擦完手,我走向妈妈说的抽屉,一打开就找到了。有信纸和款式可爱的信封。我取出与粉丝信相应的数量,接着回到桌子旁边。
「怎么了?」
「我要回粉丝信。」
「哦───?」
妈妈这才提起兴趣,望向坐在对面的我。我看着信纸对妈妈说:「爸爸抛弃了你。他抛弃了爱着自己的人,但我不会弃而不顾。不会舍弃自己、舍弃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
妈妈保持沉默。电视剧的女演员跑到男人的身边,说了些什么。
我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致亲爱的你」,同时继续说:「我和爸爸不一样,哪里也不会去,不会抛下妈妈你的。」
经过片刻的静默之后,妈妈再次用一直以来的态度回我,「是喔。」
我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继续写信。
那些爱着我的人、寻求于我的人。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咖喱的气味,书本的气味,原子笔的书写声,发胀的胃,妈妈的叹息,我的呼吸、脉搏。
我必须重视自己的感觉才行。这一切,迟早会像父亲一样被人淡忘。
再来,我也必须去爱那些爱着我的人才行。我想传达出这份爱意。即使无法将喜欢宣之于口,倘若是用写的,就办得到。写在纸上就能办到。只要依托于小说,我便什么都说得出口,什么都办得到。
自己的感受逐渐变敏锐了。
倏地,一种宛如嚼薄荷口香糖时散发出的清新空气涌入脑袋。
感觉在我的体内正兴起一股什么东西。
好像有什么话语呼之欲出,我猛地咬紧牙关。
小仓雪•夏季庙会
雨后的气息,孩童的声音,摊贩店员朝气蓬勃的叫卖声,看似美味的烤鸡肉串的香味。
「呐,雪,来拍照吧。」
小夜拉了拉我浴衣的袖子,开启手机的前置镜头高高举起。我瞬间扬起嘴角,从口中流出口水。
「呜耶───」
我胡闹着做出回应,面对小夜的手机摆出耍宝的表情。无论我的表情有多丑,在萤幕的世界里都能变身成随处可见的可爱女孩子,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拍完照片的小夜心满意足,立刻投稿到LINE群组上。不知为何她仍然拉着我的袖子,所以我也抓住小夜的浴衣。
『御幸,我们在等你唷。』
身在同一个群组里的我,同样接到了小夜传来的LINE通知。
下一秒,御幸马上回了讯息。
『你们两个都好可爱,天啊。』
『我快到神社了。』
『时速一百公里。』
御幸以飞快的速度连传好几则讯息过来。和我在看相同内容的小夜笑着说:「时速一百公里很不妙耶。」我也笑出来,同时心脏跳个不停。
当然不只有我,小夜也被夸奖了,不是只有我而已。可是御幸也夸奖了我。有穿浴衣来真的太好了。
要不了多久,我们便在沿路走动的人群当中发现穿浅蓝色浴衣的御幸。小夜对着她拉长声音喊道:「喂───」至于我仍嘴角上扬着,一句话也没说。
御幸走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原以为是这样,不料她却毫不犹豫地抱紧我们。
我不禁叫出声:「哇!」并顺着这股气势组织出话语,「御幸等你很久了!」
「小雪,小夜!公车塞车所以来晚了……真的很抱歉。杀了我吧真的。」
不不不,不会杀掉啦。怎么可能杀了你。继续待着会挡到其他行人,所以我们维持抱紧彼此的姿势移动到路旁。嘿咻、嘿咻。
为了平衡说话造成的缺氧,我用鼻子用力地吸气,心脏疯狂跳着隐隐妨碍了我的呼吸。好不容易才重新感受到空气时,我闻到了一点儿御幸平常喷的止汗剂的味道。御幸以抬头的姿势面对高个子的我,望着我的眼睛。小夜在御幸的笑容面前,同样笑颜以对。
别去什么庙会了,好想就这样紧紧抱住彼此不动。脑海中不小心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忽然不安起来,自己有像她们一样开怀地笑着吗?没有流出惹人嫌的汗吧?
这个镇上,一到暑假期间便会举行以地方规模而言相当盛大的夏季庙会。
地点位于一座名为五衰神社的大型神社当中,每年向来在这个时期举行,对于什么也没有的蓝滨市而言,可谓少数的观光胜地之一。这里在没有活动的平日,净是些前来参拜的爷爷、奶奶,不过到了庙会,便不分蓝滨市内的男女老少,大家齐聚于此,把五衰神社挤得水泄不通。由于神社后方的河川地会施放较大型的烟火,特地前来观赏的人亦不在少数。
见到久违的人潮,我发出感叹:啊,感觉好怀念。
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继母每年都会带我来这个庙会。尽管如今是个充满感伤的话题,但老实说,当时的我只觉得很麻烦罢了。
继母大概是真心想和我成为家人,所以积极地在努力吧。我初次见到继母时便有感觉她是个十分温柔、却没什么距离感的人,这点在父亲失踪后变得更加明显。她带着我一个接一个挑战了那些家人间会有的行程,举凡去游乐园,或者去温泉旅行等等。
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不让我产生距离感,她总是会听取我的请求,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在逞强。像是在游乐园时,继母一脸疲惫的面容明明很明显,可是直到回家以前,她的微笑始终不曾垮下来过;听到在看电视特辑的我说「想泡泡看温泉」时,马上就安排好行程,当周周末便带我去了。
为了和我成为家人,她卯足了全力。
所以我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为了继母,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样子才行。会来这个夏季庙会也是一样的情形。小学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父亲失踪的隔一年吧,因为班上坐我隔壁的实久同学说要全家一起去夏季庙会,羡慕她的我,一回家便赶快告诉继母自己也想去。
如今想起来,那是自从父亲失踪后总有些闷闷不乐的我,第一次提出的愿望。虽然我本身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用意,但或许因为我对继母提出愿望,所以她很开心吧,很快就带着我来庙会了。
然而当时的我,一看到夏季庙会的拥挤人潮,最先冒出的想法却是好想回家。
那时还在就读专门学校的继姊因为讨厌人群所以没有跟来,而我到了现场才有一样的体悟。人群的吐息、笑声,所有一切听上去只不过是噪音罢了。
可是,这是继母特地带我来的。我说不出口想要回家,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到刨冰或烤鸡肉串之类的,那些不健康却美味的食物上面,硬是装出愉快的样子。这项例行活动,一直持续到去年,我读国中三年级为止。
现在我穿着当时继母穿的紫色浴衣,来到夏季庙会。
然后想当然的,我再度因为人潮的吵杂声感到身体不适。
「小雪,身体有比较好了吧?」我出神地望着远方,坐在右手边的御幸温柔地对我说道。
「嗯,抱歉耶,让你们担心了。」
我朝御幸的方向转过头去,但出于愧疚与难为情的感觉,没能对上她的视线。
接着,她轻轻伸手贴抚到我的背上,像在哄小狗狗似地一边说着「乖喔乖喔」,一边顺着我的背。好可爱。
坐我左手边的小夜见状,也将手搭上我的肩膀,学着御幸的样子跟着说:「乖喔乖喔。」我彷佛被她们两个饲养着的感觉。能交到在难受时老实说出难受的朋友真的太好了,我打从心底如此想。
当初因为被她们邀请,所以我觉得不来不行。尽管讨厌人潮,但毕竟是成为高中生后的第一个暑假、第一场夏季庙会,而且还是第一次和朋友一同参加的夏季庙会,想说靠气势克服就行了吧?和她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哪怕只多一点点也好,高中一年级的夏季庙会就只有今天而已。
结果我厌烦了人潮,表情变得僵硬。注意到这点的小夜关心我,「人潮让你晕眩了吗?」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人潮会让人晕眩这个说法。
于是我们三个拿着刨冰,来到离人群稍有段距离的花圃石墙边坐下休息。
但御幸的刨冰上停了苍蝇。
「讨厌!」
听见她驱赶虫的声音,我立刻递出自己的刨冰,「我的给你。谢谢你陪我休息。」
我以为御幸会把吸管做成的汤匙拿起来,却只见她张开嘴巴看着我。
这是「啊───」的意思吗?
「喂我。」
可以吗?
喜欢的青春歌曲在今天一整天已经响彻我的心扉十次左右,此刻再一次于脑海中奏乐起来。我故作平静地将柠檬味的刨冰送入她的口中。
「小夜。」
我没作多想,只觉得既然喂了御幸一口,也要喂小夜一口,便朝小夜递出盛有刨冰的汤匙。小夜同样打开嘴巴,尝了一口刨冰。
「那我也来。」小夜说着,用吸管汤匙盛起草莓口味的刨冰,送到我的嘴边。我灵活地把冰一口吞下。
紧接着右手边的御幸马上探出头说:「也给我一口!」
她的重量搭在我身上,我不禁失笑,「好重!」
「呼呵呵。」
不小心发出奇怪的笑声,她们受到影响也笑了出来。我的脸涨得通红。
『烟火,差不多开始了?』
一时间,三个人聊着轻音乐社的事、学校里喜欢的男生,这时继姊传了LINE过来。
「说真的,你姊姊也来就好了。」小夜说。
「她说在家喝酒比较好。姊姊最喜欢酒了。」
「是喔,好有大人的感觉。呐,你们两个对将来有什么想法吗?」
小夜问起这件事,我一时语塞。
将来……「创作型歌手」这个词霎时浮现眼前。可是我现在,还没有昂首挺胸说出口的勇气。
「这个嘛───」我含糊地说着。
一旁的御幸略过我,悠哉地说:「我想当尼特(注6)。」
我赶紧大叫:「没错!」虽然有想蒙混过去的意图,但我的确也由衷赞同她。小夜同意地说「确实是」,三个人又笑成了一团。
「烟火要开始了吧。怎么样?河川那一带人很多,你应该不想去吧。」御幸担心地对我说道。
可是,为了我害得她们看不到烟火的话,我会很过意不去。
「没问题喔,我也想看烟火。」我如此说完后,率先站起来。
「不要勉强自己喔。」小夜也出声担心我。
我们从神社出发,一移动到河堤,便是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出现在眼前。为了十分钟后开始的烟火表演,有的人铺了野餐垫,有的人准备了摺叠椅,亦有准备好相机的人。
『哇。』我发出惊叹。『好壮观喔,妈妈。』一面说着我一面转向旁边。
在身旁的却是御幸和小夜。
我是笨蛋吗?
「找个地方坐吧。」
御幸跟在想找空位的小夜旁边,我则跟在她们后面。三个人之中我是最高的,以旁观的角度来看,我应该才是监护人吧。监护人。监护人啊。
今天一直想起继母的事。正确来说,全是些继母看我脸色行事的记忆。去年继母当然也带我来夏季庙会了。说实话,到了国中三年级还和家长一起去夏季庙会,让我有点、不对,是真的让我超级羞耻的。不过我连同那份羞耻感一起隐藏起来,好好地配合了继母。
我笑的话,继母也会笑。当我累得叹气时,继母便会去摊贩买刨冰来给我吃。若我牵起继母的手……
咚。
思绪在这时被打断。我不小心撞上迎面走过来的情侣。我着急地道歉,「对不起。」然而对方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就这么匆匆走了。真是的,好歹也回点什么话吧,我边想边往前看。
却没看到她们两个。
「咦……」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空档?可能,不是只有一瞬间吧?在我思考继母的事的期间,究竟过了多久?我恍神了吗?
我焦急得想跑起来,但在这种密集的人群中撞到人会造成困扰。怎么办?该怎么办?从前方到后面尽是如川流般攒动的人影,我升起一阵恐惧。
人们的吐息、喊叫声、孩童的哭泣声、踩踏石子的声响、爸爸的声音、妈妈的声音。
「妈妈。」这时我忍不住喊了继母。
世界在顷刻间随之动摇。头好晕,眼球深处一阵发麻。
不是御幸,也不是小夜。我求救的对象很自然地选择了继母。
啊,不行了。糟糕。这种孤独的感觉,好久没出现了。
只有我是孤单一个人。只有我好孤单。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继母,别离开我。等等我、等等我啊。我四处张望,转了整整一圈,再逆时针转一圈,忍无可忍的我又一次下意识喊了她。
「妈妈。」
即使我出声呼唤,周围的人也没理会我,只是继续走他们的路。为什么谁都不愿意瞧我一眼?明明我就在这里啊。我正穿着你的浴衣喔,这个标记很好认出来的吧?呐,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其实,很讨厌人群的。最讨厌了。可是,以前有妈妈陪着我所以没关系。因为你会一直牵着我的手啊。呐,我的手现在,是空着的喔。
你看。呐、呐、呐,你看看我啊!
「妈妈!」
我终究大叫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
从后面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我。那是只柔和的、和我差不多大小的、软乎乎的手。我立刻回过头。
「是妈妈喔。」御幸微微笑着说。
烟火在这一刻升空,照亮了御幸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汗水,她刚才也很着急吧?啊,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辉。星星。是星星。
好美。
好美丽喔。
「啊───好了呀,别哭了。没事的。没事,没事。」
在烟火的照耀下,我的泪水映出光芒,鼻水也是,还有那些已经无法分辨是什么的液体。有股柑橘止汗剂的味道,身旁的这个人虽然不是继母,不知为何依然给我一股强烈的安心感。
「我好寂寞。」
「嗯。」
「我好寂寞喔。我真的,非常寂寞。」
「我想也是。」
「好想见妈妈,好寂寞。」
「嗯、嗯。」
透过泪水浸湿的视线一角,我看到小夜也跑着赶了过来。我紧紧抱住比自己娇小的御幸哭了起来。
啊,真的是,我毫无成长嘛。
每次表达出情绪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变得很大胆。就像当初我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而现在居然还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不过算了,反正其他人都在看烟火。
好想见面。我爱你。好寂寞。这些话全都无法再传达给你了。
「你已经不会再一起和我来庙会了,也不会一起烤肉,不会陪我一起睡觉。可是,我却从来没说过什么。没能说出我最喜欢你了。」
我放任泪水纵横,滔滔不绝地宣泄情感。感觉自己超级蠢又羞耻。每次提起继母时,御幸和小夜总会露出尴尬表情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我会被认为是个沉重的家伙,被觉得有病,但是我停不下来。
过没多久,我的哭喊声成了无法化作言语的叫声,同时烟火一口气磅礡绽放,将我们照耀。
我一直在流泪。
御幸便一直在我耳边低语。
「没事的,有我和小夜在呀。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好啦好啦,是呀,我们哪里也不会去的喔,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你已经不会再寂寞了呀。」
一阵子之后,小夜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靠在她们两个的肩上抽噎,弄得狼狈不堪。
直到眼泪干涸为止,直到我说了没问题以前,她们就如同御幸所说的,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柿沼春树•夏季庙会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在穗花同学读到这句话时,从远方,神社的方向传出轰鸣。好像是烟火开始了。
穗花同学深深呼吸后稍作停顿,宛如品尝空气似的,再以吸管喝光仅剩不多的冰茶,接着看向我,像是在等我反应的样子。
「觉得怎么样?」
我不禁问她。这个问题或许很怪也说不定,因为我同样刚读完这本书,所以也应该说出感想才对。但穗花同学没将我的担忧放在心上,开口说:「能和这本小说相遇实在太好了。」
仅仅一句话。她只低声说了这句便合上书本,状似满足地发出叹息,「呼───其实我是单亲家庭。所以呀,这种为了缺少的亲人而烦恼的心情,我懂的。」
「单亲家庭?」
「嗯,我家只有妈妈喔。」
好震惊。她竟然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忽然间我兴起一股冲动,想用手触碰她的肩膀,便把手缓缓伸了出去。可是,在看到玻璃窗中倒映出的自己后,我感到异常地羞耻,遂放下了手。
脸颊好热。我一口气干下自己点的咖啡。窗户外头陆续有身穿浴衣的人经过,大概是去观赏五衰神社的烟火吧?今天被她叫出来的时候,其实我还以为要去看烟火。
明明我们没有深交至此,可不知为何,我就是产生了这种想法,整个人飘飘然的,才发现她只是想读《寻找母亲》的后续罢了。暑假结束之后有漫画比赛,她为了准备似乎会变忙,所以才想趁现在把书看完。
我们两人来到咖啡厅,一起阅读《寻找母亲》。
「我也好想被说说看喔。」
「说什么?」
「穗花,别认输了。穗花,加油。」
穗花同学说完便腼腆地搔弄脸颊。我的视线移到她的侧脸,注意到她的脖颈一带隐约出了汗。
「被你妈妈说吗?」
「不是,是想被我爸爸说。」
「你爸爸?」
「感觉呀,这本小说里的妈妈,该说是女强人吗?还是像个男人呢?感觉不像一名母亲吧。」
不像一名母亲。
「不是不好的意思喔。不过,那种强悍也给人一种父亲风范的感觉吧?总觉得很让人羡慕。我爸爸不太会和我说话,感觉是个不可靠的人,因为和我妈妈个性不合所以最后离婚了。啊───我也好想被人说那种话喔。」
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为了强装镇定,下意识将手肘抵到桌上。
「是吗?我觉得───」
不是这样。我是想这么认为的。
我之所以开始撰写《寻找母亲》,起因于国中二年级修学旅行时去到冲绳,根据当时涌现的灵感才有了这个故事。这是以冲绳做为旅途的最后一站,从日本这端冒险到另一端的少年的故事。
因为还想加入冲绳之外的要素,所以我另外用网路针对路线与途经县市的整体氛围做过详尽的调查。因此说实话,我投注最多心力的并非这个故事当中登场的「母亲」。
就是因为这样,因为这个缘故,正因为没有花心思去刻划,反倒让我那朴实的欲望满出来了吗?对于所谓的「父亲」抱有厌恶,我才刻意选了母亲描写,但莫非我在无意间,将母亲的角色与自己理想中的父亲重叠了?我在寻找理想的父亲。
寻找父亲。
「觉得不是这样吗?」
早在我厘清答案以前,穗花同学便率先发问。我朝她望过去,只见到一张笑吟吟的脸。
「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之前就想和人讨论这本小说了。」
她的话音落下,正好这个瞬间,更大的一轮烟火声再度传来。我和她纷纷反射性往那个方向的窗户望出去。
「呐,难得的机会,我们去看烟火吧?」
她说着,将《寻找母亲》收进包包里,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一同离开咖啡厅。随后她立刻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朝神社的方向迈步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通往神社的街道上,处处洋溢橙子色调的景象。摊贩相连,有乐团在路边现场演出。
「果然,我看春树还是加入文艺社好了。」
「为什么?」
「我想和你当朋友。」
她坦率地回话,没有看向我,只微微地勾起唇角。我犹疑着该如何回答,干脆把话题岔开。
「漫画───」
「嗯?」
「穗花同学是想成为漫画家吗?」
「完全没想过。」
「咦?为何?」
你不是在画漫画吗?这样的疑问马上浮现心头。你不是很有画漫画的热忱,等暑假结束后,还要为了即将举办的比赛做准备吗?
我们边聊天边走,很快就来到神社附近的河川地。人群摩肩接踵,挤满了孩童、年纪与我们差不多的年轻人,以及亲子同游的家庭。蓦地,她牵起我的手。我吓了一跳想要放开,她却不让我逃。
握着我的那只手隐隐出着力。
「春树你啊,是认为不论何时何事,都非得要有个理由才行吗?」
她握着我的手往我凑近。距离近得几乎和周遭的情侣同化,她说:「未来的事,怎样都好呀。随心所欲去做现在想做的事,做那些喜欢的事,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如此诉说着,她淘气地笑起来,仰头朝空中看去。
烟火曼舞,人声响动。这是我第一次来参加夏季庙会,对于这座城镇中存在着如此多的人感到吃惊。
我观赏着烟火,陷入沉思。
沉思。沉思。沉思。思考。思考。
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做那些喜欢的事,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此刻的我,打从心底地,羡慕着她。然后,我觉得她非常的,非常非常的,美丽动人。
我明白有股强烈的嫉妒感从腹部深处上涌。好狡猾。太狡猾了。就算我这么说,她肯定只会用相同的眼神责备我,而后笑出来吧。笑出来,并鼓舞我。
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如果换作别人来对我说那种话,我一定不会产生任何想法吧?既没有想法,亦没什么感触。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跟你不一样,所以闭上嘴巴消失吧───即便我不直接这么说,也会像这样恶言相向并保持距离吧。
可是她不同。她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而且同属于会创作的人。虽然我没有萌生出同伴意识,认为彼此是同一种人,不过能算相近的存在吧?尤其是双方的家庭环境,那个被我当作不写小说的借口,所谓的父亲,她也没有,我们在这方面一模一样。
借口?刚才我想的是借口吗?
并不是借口,而是理由才对吧。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不,其实不对吧。真相不是这样的吧。关于这一点,我应该是最清楚的人才对。
「其实我也是单亲家庭,和你一样。」我将自己的事,告诉了穗花同学,「我讨厌父亲,最讨厌了,他抛弃了妈妈和我。我一直、一直、一直以来都在警惕自己,不要成为会抛弃所爱的丑陋的人。但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理想中的父亲身影。」
「是喔,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我父亲曾是小说家。」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注意到穗花同学倒抽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我一直在想,自己要是写小说,说不定就会变成父亲那种人,我八成也会成为和他一样舍弃、伤害别人的人吧?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小说。这份喜欢小说的心不输给任何人,也不想输给任何人。我也有好多喜欢的书、讨厌的书,有好多好多。」
即使是我,即使是我也想用自己的话语组织出更多的语句。想组织出语句,我想要组织话语说出口啊。
「穗花同学,我想拜托你,请你贬斥我、藐视我。希望你嘲笑我。但是就算如此,穗花同学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全都让我很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
穗花同学一脸讶异地看着我,那副严肃的神情明显与方才不同。不过也能理解为,她是因为觉得做出奇怪发言的我,是个恶心的人。
汗水自长长的浏海上往下滴落,流入眼中,视线彷佛置身汪洋般变得模糊。我眨眨眼从水中挣扎脱身,吸入一口气。接下来,我告诉她。
「我就是春。」
我是春。
喜欢小说,想要写小说,并且实际动笔写过。
然后我望向她。我能将这份悸动传达出去吗?能够相信她吗?
她不再微笑,一双眼笔直地注视着我。
我也将意识深深地投入她眼底的光芒中。是烟火。在她的眼眸深处,绽放出烟火色的光辉。
「骗人……」
「慢着,慢着!先听我说。」我不由得伸手堵住她的嘴。管他什么手汗,那种东西现在怎样都好。穗花同学吃了一惊,以眼神控诉我,但我继续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非常、非常害怕写小说。」
闻言,她怔怔地瞪大双眼。
「听好了,听好了穗花同学,小说这种东西,只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无法出成书籍的。需要听取编辑的校阅和提案,以此完成品质优良的成品。我写的《寻找母亲》也是如此。但是,我对于这件事真的非常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厌恶!」
那只堵住她嘴的手稍稍出了点力气。尽管担心她会因为突然被我做了这种事后而讨厌我,然而自己现在所说的内容早就是最差劲的发言,也显得其他状况全都无所谓了。
既然她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那么我应该也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畅所欲言才对。
「自己的话语、自己的故事,经由他人的手被改造、被修改,就好像内脏被人翻搅了一通的感觉,令人非常作呕!但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就出厉害的作品,反倒感觉更差劲了!正是由于他人的助力才得以成为优秀的作品,被迫得知这点让人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得想死!可是啊,就算是这样,仍然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负评存在咧!这一幕的停顿写得不好、不太能让人代入情绪之类的,谁理你啊!鬼才晓得!已经搞不懂我的作品到底是不是这种东西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在那边评论,实在吵死人了!给我闭嘴乖乖读!然后卖给二手书店!在废纸回收日那天扔了!我的脑袋转个不停,头晕目眩得好恶心。旁人给的无论是批评还是好评,对我来说都好恶心。想要独自一个人,我想独自一个人待着,然而想独处的心情比我想的还、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搞不懂原因,但我就是会不自觉地一直想着,好想再提笔写一次小说……说什么我父亲怎样,那些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虽然我想写小说,想写得不行,可要是下一个作品让人失望的话,我就会很想要、很想要去死。感觉自己快被压力压垮了……」
使劲把心里的牢骚发泄出来后,我的力量渐渐转弱,最后松开了那只捂住穗花同学的手。
穗花同学什么也没说。仅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说起来有个叫做混乱战的乐团。
他们是最近颇具人气的团体,发行的第一张专辑获得了绝佳的销售成绩。国中的同学们,每个人都能哼个几句出来。记得在得知那个混乱战介绍了我的书的时候,心脏怦怦地狂跳不已。
可是,他们推出的第二张专辑,获得的回响并不怎么好。失去了首张专辑的声势,评价亦变得不上不下。
所谓的第二部作品,带来的压力不容小觑。
然而事实上,我无疑是喜欢写小说的。我当然想要写。但若是被批评的话该如何是好?被嫌无趣的话我该怎么办?自己写出的故事,倘若被否定得一文不值的话该怎么办?
我很害怕。始终怀抱着畏惧。所以我才把问题归咎给父亲,因为这样很方便。把问题推给父亲的话,自己就不用面对写小说的事了。尤其妈妈身为知情的人,即使无法理解,肯定也能轻易接受这套说词吧?
所以我欺骗了自己的感受,硬是扯出借口。说自己因为讨厌父亲,不想成为像父亲那种人,所以才不想要写小说。
「但是你却理直气壮地说出,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就好,我打从心底讨厌你。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很讨厌。可是我也想变得和你一样。想变成像你这样,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享受喜欢的事物。有时候我确实会这样想,就算是我也会冒出这种想法。」
每天,我都会读那些留给我的评论。
受到不知不觉间在心里壮大的压力影响,我只将注意力放在负评上面,而非好评。每一篇负评都令我胆颤心惊。
「春树,你是春吗?」
在听完我冗长的悲愤之词以后,穗花同学只说了这一句话。她的双颊染成绯红,表现出害臊的样子,而我默不作声。我不发一语地瞪视着她。
「穗花同学,我不想输给你。」
她错愕了一下,傻傻地说:「咦?」
「我羡慕不怯懦、可以坦然说出自己正在创作着什么的你。」
「你、你是指漫画吗?」
「嗯,没错。我羡慕你,羡慕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在画漫画,羡慕不在意周遭眼光、堂堂正正画漫画的你。像这样自信地说出将来怎样都好、无所畏惧的你,让我打从心底既羡慕,又可恨。好可恨……」
说到最后,我的话已不成字句。
我对她喋喋不休地倾吐了一堆话,连气都不喘一下。我并没有怒吼,只不过淡漠地,有如诅咒般絮絮叨叨着。随后我为了取回吐出的空气,于是深深地吸气。我将空气堆存进肺腔里,随着剧烈跳动的心脉一同向她道出口:「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次小说!」
不晓得是因为我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又或是因为这个瞬间炸出格外壮观的烟火的缘故,穗花同学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我不想输给你。我要证明,我比你还要强,证明给你看。我也一样,想要为所欲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要写出新的一本小说!」
烟火舞于高空。不过比起烟火,从我心脏发出的喧嚣肯定远要来得吵闹。我是活着的。和烟火相比,远要更坚强地活在当下。我的情绪相当亢奋,能感觉到自头顶到脚趾尖端的血管全在蠢蠢欲动,这毫无疑问是心脏正操纵着身体的证据。
而若要连同我一直在找借口的做为一并提及,即意味着我接下来所做出的发言,并不是我自己想说的。是我的心脏操纵了我的身体,让嘴巴擅自动作,让肺擅自呼吸,是心脏擅自的任意妄为。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所以,等到小说完成之时,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哪怕不是我的意思,可要是变成这样的话也挺不错───我认同了我的心脏。
她恐怕还无法马上理解眼前的状况。冲击、困惑、兴奋,与各种情感交织混杂,最终穗花同学的脸上仍然未能做出表情,唯有双颊上泛起了些许酡红。
随后她低下头,一度以似有若无的音量清了清嗓子,而后再次凝望夜空中纷飞的烟火。
片刻后,她稍微放轻了手上的力量,回答:「我等你。」
小仓雪•自家
我一直,都很难受。
我持续逞强了四个月、不,已经五个月了。继母不在以后已过去五个月。
告诉了许多人继母逝世的事,旁人皆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对于气氛变化敏感的我,果然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因而逞强着自己。
可是,我其实一直都很难受,难受到几乎想放声哭号的程度。好寂寞啊。好辛苦,好痛苦,甚至想要忘却这份难受。它却始终萦绕着我。
不管我再怎么思念继母,她都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她的发型、嗓音、语癖、面容、气味,一切的记忆都在逐渐淡去。
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只要打开眼前的玄关门,继母就会从厨房跑过来,迎接我并说「你回来了」。但是像这样的奇迹,不可能会有人把它赐给我。何况对象还是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神明才不可能对我展露微笑。
我在玄关门前想着这种事,低下头,无法打开门。除了脚以外的地方全使不上力气,我颓丧地垂着头。唯独脑袋还在清晰地运作,准备把意识涂满整片的悲伤。
不过,我轻易地被拉回了现实。面前的门忽地打开,我的头被狠狠地撞个正着。
「好痛!」我不禁从丹田叫出声。
多亏我的其中一个歌唱训练───腹式呼吸,所以我发出的惨叫声出乎意料的大,响彻了整栋房子。
「咦,不会吧,抱歉!小雪!」继姊跑到蹲下来呜呜哀号的我身边,将我拥进怀里,边揉我的头边说:「很痛吧?很痛吧?」
好痛。痛到忍不住失笑。
「因为好像有听到声音,我还以为是小偷。真的对不起,小雪!」
「没关系。没关系的,姊姊。没关系。」
原来是因为这样。继姊单手拿着我们平常做料理时会使用的平底锅。在玄关门前制造声响,却默不作声不开门的话,被当成小偷也很正常。
继姊环抱住我的双臂力道渐渐增强。头上大概肿成一个包了吧?不过剧痛在这份拥抱的力量之下,慢慢变得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谢谢、谢谢你,姊姊。」
什么事?继姊如此问我,不过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笑着。
没关系。因为我现在,有继姊陪在身旁。
所谓的离别,不尽然是难受的。
浴衣被汗水和我的泪水濡湿了。继姊表示反正到下次夏天之前都不会再穿,所以要替我拿去送洗。
脱下浴衣,交给继姊之后,我进到浴室边泡澡边滑手机。小夜将今天一逮到机会就拍下来的大量照片传给了我。她真的很喜欢拍照。
在神社集合时的照片、抽签时的照片、捞金鱼的照片、刨冰的照片、烟火的照片、三人齐聚拍的照片,小夜在拍许多照片时都有扮鬼脸,看起来相当开心的样子。感觉长大之后回过头来看这些会后悔,不过就算长大成人了,也希望能三个人凑在一起。
将画面往下滑,出现了一张御幸和我面对着面不知在说什么的照片。大概是小夜偷偷拍下来的吧?我隔着萤幕,温柔地抚触御幸的脸。
『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你已经不会再寂寞了呀。』
听到那句话,让我好开心喔。我让嘴巴以下的部分沉进洗澡水里,「啵啵啵」地吹起泡泡。我一合上眼,便浮现出御幸穿着浴衣的身影。她头发的光泽、声音、吃着刨冰的嘴、柑橘止汗剂的香气。
「小雪。」
继姊突然从浴室门的另一侧对我说话。我张开眼,撑起身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事?」
「有寄给你的信。我放在洗衣机上面喔。」说完这些,继姊便从盥洗室出去了。
信?在手机当道的这个时代,还有人会手写信?会是谁寄来的呢?我从浴缸里起身,走到盥洗室边用浴巾擦拭身体和头发,边拿起放在洗衣机上的信。
『小仓雪小姐 台启』
信封上如此写着,不过没有寄件人的地址。这是怎样?恶作剧吗?
我这么想的同时,把信拆开。
「呜啊呀啊啊呀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呀呀啊!」
信中文字进入视野的刹那,我顿时惨叫出声,差点没有发疯。
我暂时闭上眼睛,而后再看一次信。
「呜啊呀啊啊呀呀啊啊啊啊!」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体内的血液上下奔腾,但不是因为刚洗完澡的关系。
在信里的最后一行,以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春敬启』。
我在这一刻大叫起来,没有立刻阅读内文,就把信合上。
是粉丝信的回信!?
「小雪?你还好吗?」
听见我的惨叫后担心跑来查看的继姊,「啪」地一口气打开盥洗室的门。我觉得有点丢脸,不过相较之下,感动的情绪更胜一筹。
「是春寄来的信!」我情不自禁大叫出来。
「骗、骗人的吧!」
继姊也大吃一惊。我深呼吸一次,却还无法冷静下来,于是又做了两次、三次的深呼吸。
「还,还好吗?小雪?」
「不行,我先、先进房间里读信可以吗?」
「我知道了。」
继姊看着我的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还没吹干头发,围着浴巾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关上房门,打开冷气后,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没理会湿掉的浴巾,迳自坐到棉被上。随后慢慢地,展开信纸。
致亲爱的你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春敬启
浑身的血液全在呐喊,视野一下子变得明晰。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吧。我站起来,打算要拿桌面上的空白信纸。然而,我留意到的却不是信纸,而是立起来靠在桌边的吉他。
我思考了一下之后,拿起那把吉他。
我重读了一次春写的信。虽然是简短的文章,但我仍然逐字逐句地一一读过,而后闭上双眼。属于我的话语、属于我的音色在脑海中响起,我随意地弹奏出和弦。一找到容易唱的音程,我随即低喃出声。
「致亲爱的你。」
柿沼春树•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相当时髦。由正方形方格组成的书架上,每一格皆摆了花瓶、小东西,或者小熊布偶来装饰。我考虑是否要在九重先生抵达以前先点个饮料比较好,因而浏览了下菜单表,然而光是咖啡的品项便有虹吸式、滤压式的分类,看不懂什么是什么,于是我只得望向窗外,束手无策。
「春树?」
忽然被人从后方拍拍肩膀,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因为对方登场得无声无息,尽管室内冷气很凉,我还是冒出一阵冷汗。
「九、九重先生,好久不见。」
在他那头土气的发型上能瞧见少许白发,脸上皱纹显眼,有着年届不惑的风貌。睽违多日再见到的九重先生,一点儿改变也没有。
我立刻站起身,尽可能礼貌地打直背脊,准备鞠躬敬礼。九重先生立刻阻止我说:「不用不用。用不着这么拘谨。能和你见面我很高兴。请坐,春树。」
既然被这么说了,我便在九重先生坐到对面座位的同时坐回位子上。
「哎呀,真的很高兴,竟然会听到春树主动提想碰面。春树,喝咖啡可以吗?」
「可、可以。啊,我来请客。」
「不行不行!我难得见到你,这一顿还请让我来出。」
爽快地接下请客的角色后,九重先生叫来店员。一名只有鼻子下方蓄胡的叔叔走过来,九重先生接着点了两杯虹吸式的咖啡。那个叫虹吸的到底是什么?啥啊。
「樱美小姐还好吗?」
突然被他这么问起,啊,这么说来妈妈是叫樱美没错,我久违地想起她的名字。
「是的,她很好。啊,容我再次为了初春时的烧肉派对道谢。那时候真的非常幸福。」
「有让你好好享受到就太好了。」
九重先生啪答啪答地搧着身上的POLO衫仰面笑起来。
要在什么时候、哪个时间点说话比较好,我坐立不安着,目光游移。以前,和九重先生与妈妈一同用餐时,他们两人时常聊天,所以我只要负责吃就行了,不过今天将他叫出来的人是我。九重先生特地从东京赶过来,在车站前的咖啡厅与我碰面。
我想着不说点什么不行,却想不出任何一个闲聊的话题。想不到的话不如就直接切入正题吧,于是最后我一改态度正襟危坐,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资料夹。
「九重先生,那个,我今天是有要事讨论,所以特地请你过来一趟的。」
一听我如此说道,九重先生便笑容不减地说着「好的」并坐直身体。从远处传来热水沸腾的哔哔啵啵声。
资料夹有四份。每一份当中都放有纸张,是我所写的东西,以及多张照片。
「这个是?」
九重先生接过其中一份资料夹。我清了清喉咙后说:「是新小说的设定。」
如此一说出口,九重先生登时发出好大一声「哦哦!」,我注意到远处的店员吓了一跳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我没有多加理会,继续说:「九重先生,我想要写一本新的小说。想创作出一本超越《寻找母亲》的,全新的、厉害的作品。」
我一边说,一边就感觉眼眶几乎快泛泪了,但我努力忍了下来。
除了继续创作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没有这以外的才能。
我一直、一直很想写小说。一直、一直以来都喜欢着小说。
因为畏惧评论,所以才拿讨厌父亲当作不想写小说的借口。
不过,这已经要划下句点了。
别管父亲的事了。
害怕修改什么的也怎样都好。
旁人给予什么评价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写而已。
想要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
想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
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喜欢的故事。
我想要写小说。
我从桌子上方探出身体,直视九重先生的眼睛说道:
「请你帮助我。请给我下一本小说的建议。」
注4:由芬达乐器公司设计、制造的电吉他型号,是最热销也最经典的一种电吉他。
注5:是一种和服便服,于现代通常为男性或是儿童在夏天所穿着的家居服。
注6:英语为NEET,是指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安排就学、不就业、不进修或不参加就业辅导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