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我杀了继父。
正确来说,造成致命伤的不是我。但我并没有打算以此做为自己没有错的开脱。而且假如我站在相反的立场,我想给出致命一击的人就会是我。
我们发誓要一辈子背负这个秘密。可是,我没有那么坚强。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才会写下这本日记。
见到继父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是妈妈的再婚对象。继父带着小雪来到我们家。他是车站前一间补习班的负责人。和从事整体师的妈妈似乎是在相亲派对上认识的。
最初继父还是个好人。为了不让我紧张,他每天会来和我打招呼,问候我的近况。小雪一时也还不习惯新生活,不过在紧张的感觉渐渐消弭以后,我们就开始玩在一起了。
继父变奇怪是从我升上高中三年级前的春假开始。
那时妈妈不在。我们和小雪三个人一起看电视时,他突然碰了我的身体。在小雪面前我没办法严正地反抗,于是我被他彻底地上下其手,我好错愕。
这之后,他越来越夸张。几乎是只要妈妈不在他就会来碰我。就算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日子,有时候他也会在确认过全家都睡着了以后跑来我房间。他的行为越来越过分,渐渐地,我……
好几次我都想去死。好几次,好几次,我浮现轻生的念头。最难受的是我无法对春树和结城启齿。不想被知道自己脏掉了,所以我只好尽可能自然地、慢慢不再和他们联络。我找了借口,说自己决定出路了所以有很多事要忙。其实我好想把一切告诉他们。好想请他们救救我。可是比起这些,我更害怕被他们轻视,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刚好高三的寒假左右,月经迟迟没来,我以为自己怀孕了。虽然后来证实性病才是原因,不过我也认为自己到底还是真的脏掉了,所以就和春树分手了。
只不过,就算我变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唯独不希望伤害到妈妈。我有的就只有妈妈了。要是被妈妈抛弃的话,我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另外还有一个人也让我放心不下。小雪。
继父对我投注的那种带有性意味的眼神,有时候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小雪露出来。让我毛骨悚然。该不会,在来到我们家以前,小雪也被做了和我一样的事?我不清楚真实的情况,但是,在我不晓得第几次被侵犯的时候,我告诉他不要对小雪出手。继父确实回答了我,说他知道了。
从那以来我就一直在忍耐。一直。一直……
柿沼春树•国文科办公室
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是怎么发生改变的?
回想起来我度过了一段应接不暇的时光。古角老师是我进入高中后最先交到的朋友。和穗花相遇之后,我下定决心动笔新的小说。加入文艺社后,和结城关系也变好了。九重先生与妈妈开始交往,而我放下了对生父怀抱的芥蒂。
要说哪一个是最重要的事件?我本想做出排序,却作罢。不管哪一个全是我宝贵的回忆啊。
每一个当下我都用尽全力活着。
但是,这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有点重,你拿得动吗?」
古角老师对我这么说,把装了不少图书室的书的纸箱交给我。交付到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我想办法用不怎么健壮的腰和腿撑住。
「没问题。」
虽然旁边还有其他老师在,但我已经不用敬语说话了。像今天这种日子,偶尔不计辈分也没关系吧。
古角老师给我的,是从图书室替换下来的书本。
毕业典礼结束以后,我马上被古角老师找过去。想着怎么了吗?去到国文科办公室,结果便听老师说要把我毕业前没读完的图书室的书大量送给我。好像是老师替我买下来的。
「真是寂寞唉。」
古角老师也用宛如我同龄朋友的口气说话。我顿时展露微笑,回他:「不寂寞啦。我会再来找老师你玩。而且,只要老师还喜欢读书,就一定有机会再遇到我。我接下来也会一直写小说。」
今后我会继续写小说。就只是想写,一心一意地埋头写作,所以我要写,随心所欲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一听我这么说,古角老师便笑着拍拍我的头。
「你把我当小孩子。」
「唔呼呼。啊,错了。」
一面来回揉弄我的头,古角老师一面清喉咙改口,然后,他真的,真的和往常一样笑了。
「嘻嘻嘻。」
眼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意。我想着不能哭,眼泪却仍旧不争气地溃堤了。不过不争气也没什么不好吧。我不是爸爸那种人。因为我可以好好地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我拥有遗传自妈妈的软弱。
我让泪水浸湿纸箱里的书本,对古角老师报以笑容。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日记
想不出任何对策,那之后继父依然持续那些行为,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也许不是想不出,而是不去做才比较正确。已经感觉麻木的我,将一切当作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日常来接受。只是我总会觉得,自己已经脏掉了。耿直纯粹地生活着的春树和结城让我感到郁闷心烦,于是我更加拉开和他们的距离。如果当时有和他们商量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要是有信任自己爱的人们,和他们商量,紧紧抓住他们不放,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然后是高中毕业典礼那天。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到这天为止的每一天,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虽然我依稀还记得一些片段,像是决定出路的时候,还有每天瞒着身边的人生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像一阵风似的,眨眼间便匆匆过去了。
等到我的感觉变得清晰,是在毕业生进场时,看到家长席的时候。座位上只有妈妈在。我明明记得,早上家里才确实说过会全家一起来参加。明明那个继父还有小雪,都说了会来才对。
我在毕业典礼的期间一直思考。
继父的目标,该不会转到小雪身上了吧?同时,我觉得自己总算得到了回报。自己终于可以逃离那个继父的所作所为了。我可以逃走了。可以溜出来了。成功逃离那个地狱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都是多亏了小雪。小雪会代替我,代替我承受那个恶心的继父的口水、舌头、手。我产生一种眼前豁然明亮的错觉。
可是,紧接着我便认为自己不能够逃跑。我的知觉终于清醒过来,这时才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我不应该默默忍受的。
我考虑过无数次最糟糕的情况。那家伙是补习班讲师,该不会也对去补习的年幼的孩子们下手过了吧?还有其他多少受害者?继父对多少人出过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我是在背叛妈妈没错,但是,背叛妈妈最多的,伤害妈妈的人,不正是继父吗!
不应该是小雪来代替我承受,我到底在想什么。小雪有危险。虽然她身上流着继父的血脉,可是小雪是无辜的。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啊。
一等毕业典礼结束,我连最后的班会也没出席,就狂奔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发现玄关门没有锁。我没有脱鞋子,就这样进入起居室。
在那里的是小雪和继父两个人。两人正窝在暖桌里看电视,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是家人间团聚的普通光景而已。
只是,有一点不同。有一点不太一样。光凭那点,我马上升起一股心脏快要爆炸的怒火。小雪只穿了一件衬衫,也不管当时还是天气寒凉的三月,旁边地上甚至有脱下来的凌乱外衣,八成是被脱下后随便扔开的。继父的手环在衣着单薄的小雪腰间。很显然,他正企图做出那些事。说到底他根本就没有除此之外不出席毕业典礼的理由吧。这家伙,这个男的,一直、一直在瞄准我和妈妈不在家的机会。他一直在等我们不在,等待可以和小雪两人独处、对小雪出手的可乘之机。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目标?妈妈之后是我,我之后是小雪?
我确实就是在那时候,萌生出杀意。
柿沼春树•三年级教室
我想回到先前放背包的教室,于是在长长的走廊间走着。
看着收下的纸箱里塞得满满的小说,我不禁好奇,话说爸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说的呢?
我是在上国中左右开始读小说的。动起写小说的念头也是在那个时候。假如爸爸也一样的话,我会感觉很开心耶。即使无法再见到你,但我应该不会再畏惧你了吧。
我讨厌你。不过,幸好你是我父亲。可以像这样写小说都是托你的福。感觉我确实继承了你的血脉。
为了回去位在二楼的教室,我步上楼梯。扛着大纸箱让我走得脚步蹒跚。我谨慎地踩上一阶、两阶,但或许因为鲜少外出造成腰腿力气不足的缘故,我的步伐很迟钝。
紧接着,我「啊」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了。不过很快的便有人扶住我的腰,让我恢复原本的姿势。
「好、瘦!」
扶住我的腰的人是结城。
「结城。」
结城抢走我的纸箱,替我扛上楼。
「春树你去哪啦?还以为你是不是马上就跑回家了。」
「抱歉,因为我想跟古角老师打个招呼。」
「啊,晚点我也要去打招呼才行哩。」
以为结城爬完楼梯会把纸箱还给我,结果他打算就这样继续往下走。「要回教室吗?」结城问,我回他「嗯」。
「结城你呢?刚刚去做什么了?」
「我去和乡田老师打招呼。说我承蒙他照顾了。」
喔喔,他的确受到乡田老师不少关照。
结城之前为了未来的出路相当烦恼。因为担任学生辅导的乡田老师也负责职涯咨询的业务,所以结城在三年级下学期,去找老师商量了好几次。拿到内定是在寒假收假之后的事。他应征上了离这里有段距离的超市的员工。
「人生究竟会怎么样呢?」
结城边喊了声「嘿咻」扶正纸箱边说。突然听他口中冒出人生这种夸张的用词,我不禁哼笑出声。
「笑啥啊。」
「抱歉抱歉,但真的是如此,人生真教人期待。」
「对吧,我们什么都办得到。能做到任何事。可是到头来,却搞不懂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咧。」
结城说话的语调稍微低了下去。我沉默着使尽全力拍上结城的背。
「好痛───」
他的哀号声听起来不怎么痛。我决定开始练肌肉。不是为了暴力,而是为了体力。
「慢慢考虑吧。我也会陪你商量。人生还很漫长喔,结城。」
「哈,说得是。我会慢慢考虑的。不管什么选择都纳入考量好了,比方老师之类的。」
「结城要当老师?那会超搞笑的。」
「笑啥啊。话说你明明要去其他县了,居然还说要陪我商量。」
结城故意发出粗重的感叹声,啊───啊。干脆再揍他一次好了,但是看在他替我抱着那箱纸箱的分上,到底还是不好三番两次这样打他,因此最后我只是轻抚上他的背。
「用手机不是可以随时联络吗?」
「你回讯息很慢馁。」
「抱歉,我每天都很忙。」
「你的小说,是用电脑在写的馁。我可是知道喔。」
「咿───」
这回轮到我惨叫起来。被检讨我因为嫌麻烦所以不太回讯息的事了。不过接下来真的要好好回讯息了。
高中时建立的羁绊转瞬即逝。有些人在往后便慢慢不再联络。必须珍惜眼前的好友才行。
不久我们抵达我的教室。还有几个学生在里面逗留。结城将纸箱放到我的课桌上。
「啊───超重的。」
「谢谢你,结城。请你吃红豆面包好吗?」
我马上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冷不防惹得彼此失笑。
红豆面包。当我们想向彼此传达感谢的心情时,常会互请对方吃合作社卖的百圆红豆面包。今天是毕业典礼,明天起就不会再来学校了,却还没把这个习惯改掉。
「哈哈、哈哈。啊───」
结城不停地笑着、笑着,等到冷静下来后,他露出一副莫名老实、可又似是温柔的脸色,说:
「请我的东西不是红豆面包也行吗?」
「什么?」
「来抱抱吧。」
此刻的结城有别于平时的轻浮感觉,低垂着头说话的模样好像有点难为情。我没作多想,见状便喊:「好恶!」
「你、你说啥米!」他到最后一刻反驳用的还是伪关西腔,并在这之后笑了出来。
「嘻嘻嘻。」我也一起笑出来,就这样拥抱住结城。
「噢、噢。」
结城面对我突然的举动慌了阵脚,我觉得很有趣,于是用力再用力地把他紧紧抱住。结城发出一声「呕恶」,我凑近他耳边悄声说:「谢谢你,结城。和你成为朋友好快乐。能认识你太好了。」
我向他吐露感谢的话语,真不像我的作风。
国中时期的我并不是这么的擅于交际,而让我有所改变的人毫无疑问正是结城,多亏有了他的开朗存在。
我因为结城得到了改变。虽然我自己什么也给不了结城,不过像现在这样,我还有这么一个拥抱可以回报给他,实在太好了。
结城低声应了一句,「嗯。」他的手环上我的后背。
「随时回来啊,春树。我永远是你的伙伴。」
我同样低声回他,「嗯。」感觉有一点点、一点点害羞。
其他和结城关系不错的同学看我们这样,纷纷对我们起哄。
即使如此,我们也没离开彼此。
片刻后,结城用鼻子嗅了嗅,「好好闻的味道。」
我又一次喊:「好恶!」
至此我们才终于放开手,相视而笑。
日记
我立刻冲进厨房,拿起第一眼看见的平底锅。那是早上,妈妈要做玉子烧时会使用的锅子。我用尽全力跑回起居室,然后像挥球棒那样用平底锅从继父的头后面毫不犹豫砸了下去。
确实我在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杀了继父。
我想着非杀了他不可。不能再让他继续活着了。我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但是我根本就无法把这家伙当人来看。
砸了那一下,他随即哀号着大叫出声,应该没想到会被攻击吧。我看准机会跨坐到他身上,将平底锅高高举起,敲下去。有血冒出来,这家伙终于不动了。以防万一,我又揍了他一次。
寂静终于造访屋内。
我转过去,跑到小雪身旁。这时我才发现小雪因为害怕我,躲到了角落。当然了。毕竟继姊突然出现,杀了自己的爸爸啊。可是我在那个时候的确保护了小雪。能保护她的只有我。
我紧紧抱住发抖的小雪,静静等待时间过去。越是冷静下来,就越是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恐惧。
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应该会去坐牢吧。好不容易考上的专门学校也不能去了。不晓得监狱里可以画漫画吗?有听说过为了防止自杀的可能,所以不会给犯人笔,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我考虑着这些事,在奇怪的地方保有冷静。
只不过,即使是现在我也仍旧想回到当时的这个瞬间。我一直很后悔。
我没有杀掉继父。失手了。我没能给他造成致命伤。
以前曾在漫画和电影中看过尸体。虽然我不太喜欢血腥片和恐怖片,但就算在动作片、科幻电影和喜剧当中,也充斥着登场角色死掉的剧情。唯有迎来死亡或者结束,故事才会开始。
然而我的故事在这个阶段还没有开始。
我没注意到继父还没有死。没能察觉到。
要是我有确实对他造成致命伤的话,又或者如果我不只打他三下,而是无数下,用平底锅把他打到头盖骨凹陷下去的话───
就不会连累春树了。
柿沼春树•校门前
结城要去和曾经关照过他的老师打招呼,遂和我先别过。我们还约好了,要在我远赴他县以前举行毕业派对。
我带着自己的东西走出高三校舍门口,外面挤满了或在拍照或在闲谈的学生们。我东张西望找寻妈妈与九重先生的身影,很快便在花圃一隅发现正在交谈的两人,我踉跄地走过去。注意到我的九重先生跑过来替我接手纸箱。
「谢谢你。」我向九重先生道谢。
「不会不会。」九重先生边说边抱着纸箱走回妈妈旁边。
「九重先生,谢谢你今天过来。」
「当然要来啊。今天可是春树的大场面耶。」
身材颀长的九重先生从上方俯视着我微笑。大场面。那个用词让我羞赧得低下头。妈妈见状笑了出来。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抱歉,让你们久等。」
「没关系啦。那个是什么?」
「古角老师给我的。是我想读的书。里面如果有九重先生想读的也可以给你喔。」
「咦,可以吗?谢谢你。」
他往纸箱里看,接着「哇」一声叫得像个小孩似的。妈妈在一旁静静微笑。
「呐,九重先生。」
「是?」
我稍微压低声音,冷不防朝他凑过去,九重先生顿时露出一脸诚恳的神情。
大概他在紧张吧。我饶有兴致地说:
「说话不用敬语没关系喔。」
「嗯?」
「妈妈跟我,都很喜欢九重先生你喔。」
霎时九重先生连耳朵都变得一片通红。妈妈也一样。她干咳一声之后看向九重先生。九重先生亦瞧了妈妈一眼,「啊───」地发出一声感叹,而后望着我说:
「春树。」
「嗯。」
「回家吧。」
「妈妈,是我赢了!」
我边对妈妈喊道边蹦跳起来。妈妈一反平时的形象,粗鲁地骂了一声,「可恶!」九重先生被我的大叫吓了一跳,重新抱好纸箱后愣在原地。
「今天吃烧肉喔。要吃吃到饱喔,不是在家烤的那种喔,是外面的店喔,很贵的那种店喔。」
「我还以为一定会继续说敬语的!」
「你、你们打赌了吗?樱美小姐?」
困惑的九重先生,以及不甘心却开怀笑着的妈妈。和乐融融的画面。
他们坦白在交往是好事,但我实在腻了九重先生老是对我说敬语,所以昨天,我向妈妈提出要打赌。我说自己会让九重先生停止使用敬语,要是他改用对平辈的口气说话就要吃高级烧肉店,如果照旧说敬语就买超市的便宜烧肉在家吃。而我出色地拿下了这场胜负。
「樱美小姐请放心,这餐我请吧。」
「不行不行!没关系啦。女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眼前是温柔的九重先生,对上男子气概破表的妈妈。
爸爸,你所爱的人,现在正展开一场新的恋情。你会生气吗?还是正在哭泣吗?
但要是你期盼我们获得幸福的话,便请安心。
我们现在,非常的幸福。
「春树同学。」
妈妈、九重先生与我三个人准备回去车上,当我们走到停车场时,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一回头,便见到加奈子阿姨独自站在那里。
「加奈子阿姨。」
「春树同学,恭喜你毕业。」
加奈子阿姨将头发拨到耳后,轻轻行了一礼。我跟着报以一礼,接着转头看向妈妈。
「不好意思,妈妈,你们可以先到车上等我吗?九重先生也是,不好意思。」
「好的好的。」
妈妈也对加奈子阿姨稍微打过招呼,随后伸手抵上九重先生的背,推着他前进。我重新转向加奈子阿姨并走过去。
「好久不见耶。」
「真的很久不见。春树同学,你有看到穗花吗?」
听到那个名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仅是看着加奈子阿姨的脸,心跳便加速了些许;而在听到那个名字以后,胸口的悸动就更是激烈了。
穗花。直到去年为止我们还在交往,然而她后来不再和我说话,似乎也不再和结城交谈,彼此间的关系已然疏远。
「没、没看到耶。」
「咦,还以为你们有待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想说她可能会和你一起去吃个饭之类的。毕竟,因为那个,对吧?」
这是当然的吧?加奈子阿姨看着我的表情彷佛想说这句话,令我感到不对劲。
穗花还没告诉加奈子阿姨她和我分手的事吗?也许她们的关系没有熟到会谈论太私人的话题吧。
「可是,毕业典礼一结束,她马上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原以为是跑来找你玩……手机也联络不上她。」
「原来是、这样啊……」
说得明确一点儿,这几个月───倒不如说这一年以来,不知为何总是掌握不太到穗花的行踪。
是因为有了其他喜欢的男生,所以对我腻烦了吗?到头来她完全不愿意告诉我具体的理由。
这段期间,我极力去避免思考她的事。连今天也是,原本计画就这样划下句点。然而,在看到加奈子阿姨的脸的瞬间,我不由得想起穗花。
穗花。自己之所以能确实下定决心写小说,都是多亏了她。多亏有她的话语、她的生活方式激励我。
一惦记起这些,我忽然好想再见她一面。至此一切就结束了。反正尔后,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用手机也联络不上彼此。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在最后───
「那个,不好意思,加奈子阿姨。」
「是───?」
「方便的话,可以到府上叨扰一下吗?该说是我也想见见穗花吗……」
我一这么说,仍然毫不知情的加奈子阿姨顿时喜笑颜开。
「当然呀!还请你务必来我们家玩。我们一起等她回来吧!我想雪也会很高兴的,你也陪她一起玩吧。搭我的车子一起回去吧。」
加奈子阿姨如此说完便往汽车的方向走去。我跟在阿姨后面。这个人,应该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在产生一些距离感的同时,一边望着加奈子阿姨的背影。
因为阿姨的车和我家的车停在同个停车场,所以我先去告诉妈妈自己要去穗花家一趟。高级烧肉店延到晚上再去,中午的这段时间暂且改为妈妈与九重先生的约会时间。
我坐在加奈子阿姨开的车子后座左摇右晃的期间,为了烦恼要向穗花说什么才好而忐忑不安。
回想去年的圣诞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被甩。就算只能知道理由也好。当时被单方面宣告分手,我一句话也应不上来。不记得自己在那之后究竟想起多少次她的笑容,忆起多少次她的眼泪。我无法将她忘怀。没有一天不记起她。为了忘记她,我努力过无数次。可就是做不到。
两旁的街景逐渐消失,转为荒凉的道路。乡下小镇只消经过几分钟便化为兽径,着实令我感到新奇。车子一旦驶过超市,四周旋即涂抹上自然的景色。
开上坡道后,总算抵达一栋平房,附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么形容很怪。硬要说的话是有山簇拥着。他们家的门口我曾经来过好几次。
「我们到啰!」
车子停在平房旁边。我不禁想起爸爸的老家,不过穗花的家比较新。
然而,我马上就注意到不对劲。
「加奈子阿姨,等一下。」
「咦,怎么了?」
「你们家的玄关门,是开着的。」
霎时我以为是遭小偷,伸手碰了碰加奈子阿姨的肩膀。至此阿姨总算也发现异状。我与加奈子阿姨双双陷入沉默。
「咦,会是小偷吗?还以为像这种山上的房子,不会有小偷想要来。」加奈子阿姨故作沉稳地说,口气中却仍掺杂了少许的胆怯。
「我走前面,请你跟着我。」如此说完,我先一步下车,加奈子阿姨同样小心不发出声音慢慢从车上下来。
穿过已经被人打开的玄关门之后,我很快便停下脚步。是脚印。沾到泥巴与土块的脚印在屋内的走廊上一路延伸下去。我脱掉鞋子,沿着那些脚印前进。
随后抵达一间房间。
那里是起居室。还未进入无线电波时代的类比电视萤幕正亮着,正中央有张暖桌。厨房与起居室相邻,从敞开的拉门缝隙能窥见充满生活感的厨房。
但是在其中的一个角落,出现异样的景象。
「老公,老公!」在后方的加奈子阿姨推开我叫道。随着那股被推撞的冲击,我总算回过神。
从翔叔叔的头上有血淌下,他倒在地上。加奈子阿姨跑过去,摇了摇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死了。
要叫警察。
我马上浮现这些念头,但是在此之前,我不禁先朝视野中捕捉到的某副景象奔去。
隔着暖桌的正对面,穗花在那里。她抱紧年幼的小雪,两人俱在颤抖。
穗花看见我,喃喃说:「春树。」
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平底锅。是把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平底锅。
「穗花!」
我跑到穗花身边,此时能看清楚两人的表情。穗花感觉有些恍惚,好像也很疲惫的样子。相较之下,小雪则显得非常害怕。她发着抖,身体动弹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追问,然而穗花不发一语。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触碰小雪,但她一脸恐惧地发出尖叫,「咿!」于是我立刻缩回手。
我的目光移到穗花手握的平底锅上。血迹沾黏在上面。是穗花用这个打了翔叔叔吗?
「啊啊,春树……」
穗花以一副极其倦乏、疲累的表情对我说话。就在这个时候。
「啊!」
倏然间,从背后传来加奈子阿姨的惨叫。那和她以往的沉着口吻截然不同,我吓得赶紧回过头,眼前是翔叔叔站起来的样子。他站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揍飞加奈子阿姨。加奈子阿姨撞到电视机后踉跄一下倒在了地上。
翔叔叔的双目充血,情绪激动,顷刻间我理解到他陷入混乱状态了。
搞什么!?我张口结舌,马上挺身护在穗花面前。
「翔叔叔,请你冷静下来。」
必须做些什么才行,我搭上翔叔叔的肩膀对他喊话,但是他立刻抓住我的手,使劲一拽。他把我拽过去,狠狠揍了一拳。
好、好痛。
人生第一次挨揍了。不对,和妈妈吵架时到底还是有过几次经验,但我还从未像这样被人痛打。我被男人揍,还是第一次。
尖锐的耳鸣声响起,我摇摇晃晃着退到厨房,顺势撞上厨房流理台的抽屉。被打的脸没有知觉,彷佛被牙医打麻醉时那样,有种被强加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意识好像有点朦胧。感觉快晕过去了,我头脑昏沉地看向起居室。
远远地传来小雪的声音。可是,在一记闷响之后,她的声音骤然停止。我定睛一看,鲜血从她的头上流出来,她的人已倒在地上。翔叔叔的手上,正握着平底锅。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翔叔叔,他从穗花手上抢走平底锅,打了小雪吗?
紧接着翔叔叔举起平底锅重重挥落。
发出一声撞击硬物的响声。
我往声音的源头,那个平底锅挥下去的落点看过去。
是穗花。
穗花被打了。
但是,她还有一丝气息。她还有呼吸。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眨了又眨,每眨一下就有更多血液往脑子里上涌。我站了起来。
接下来,什么都没想。
只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撑在厨房流理台上时,我拿起那只手碰到的某样东西,并且用那样东西毫不犹豫揍了他。
「呃呜。」
犹如动物叫声般的声音,从翔叔叔的口中发出来。
他只能发出那种声音,这也是当然的。
我拿在手上的是菜刀。就和平底锅一样,不过是把一般家庭中常见的菜刀。而我用那把菜刀殴打他,撕裂了他。
菜刀朝翔叔叔的嘴送去,撕裂他的嘴边。
我什么也没想。任凭大脑空白地揍他。
不是砍,而是揍。
用菜刀的刀刃,一味地揍他。揍他。揍他。
我什么也没想。
不想去思考。
日记
刺下致命伤的人,是春树。
我马上跪在地上。我对着妈妈,跪在地上。
我向她一再磕头,磕头,磕头,直到血流出来,头发脱落,我磕了无数次的头。
要杀了我也好。请将我当作犯人。将我当作杀了继父的犯人。
只要牺牲我一个人就好。
可是春树也是一样的想法。
春树也主张因为是他做的,所以他才是该去向警察自首的人。
我们两个,都想着只要牺牲自己一个就好了。
然后,让我惊讶的是,妈妈也有一样的打算。
她说,把继父的尸体藏起来吧。不是死亡,而是当成失踪来处理。
这里四处环山,附近的住家离我们有几百公尺远。夜里连路灯都没有,谁也不会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外出。只要埋起来就行了。
最初,我还觉得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妈妈哭了。泪水从眼眶滑落,她痛哭失声。恐怕她在一瞬间便察觉所有的事情经过了,关于为什么我会想杀了继父,以及为何继父爬起来想杀了我。
接着,妈妈接下来说出的话我到今天也忘不了。
『你们还有未来,不是吗?』
比起自己的丈夫,妈妈将她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前恋人的未来摆在优先的位置。
春树的未来,还有我的未来,全都不会沾上任何污点。春树想成为小说家的梦想,以及我在专门学校的生活,没有一样会被玷污。只要做为失踪来处理就行。
很快的我领悟到这是正确的做法。我也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小雪因为受到打击而失忆了,包含今天整天,到前几天为止的记忆都没了。继父准备对小雪做的事、我揍了继父的事,还有继父把小雪视为敌人并用平底锅打她的事,这一切对她来说全都是打击吧。超过可以负荷的容量,引起了大脑过载。
这之后,趁着小雪住院的期间,我和春树一起把继父埋到院子里。就在从起居室窗口看出去的那个位置。
虽然对妈妈说不出口,不过我把真相告诉春树了,只告诉他一个人。我说出自己被继父侵犯的事、觉得自己很脏的事,认为小雪也要惨遭毒手、所以才想杀掉继父的事。
结果春树就连那个时候,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没说,无论讨厌或喜欢,都没说出口。他原谅我了吗?还是讨厌我?尽管我一点儿也无法明白───
可是这起事件,应该确实成了春树的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
*
春树从大学休学了。
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
他不是想写更多小说,想成为小说家,为了研读文学才进入大学吗?但是春树只读了一年,就休学了。于是我直接去追问春树。
那个时候,春树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杀了人的自己,没有写故事的资格。
明明他无法将喜欢、讨厌说出口,却能够轻易就说出责备自己的话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狠狠地责怪自己。狠狠地,想要杀了自己。能死掉就好了。但是我逃避了死亡。我必须要彻底守护住这份伪装至今的平稳。只是我在责怪自己的同时,也涌起一股指向春树的愤怒。
我们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才会隐瞒继父的死。妈妈也是,比起自己的伤痛,她选择守护我们的未来,协助我们隐瞒事实。这点我也一样。
只不过,我自己的未来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我想看到的是春树拥有的光明未来,想看到他创作出的小说,替好多人带来幸福的未来。
我对着春树吼出这些话。而我无法忘记那时候春树露出的表情。那是第一次,他将心里的想法暴露出来吼叫。连他喊的内容我都记得。
为了在将来快要遗忘自己的罪孽时警惕自己,我把当时春树对我说的话记录在这里。
我想写下真实。想写出真实的自己。但是我再也写不了了。每当想写故事的时候、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那家伙临死的前一刻,想起埋了那家伙的土臭味。我想要写出触动人心的东西,想写出牢牢抓住人心的东西。可是杀了人的我,夺走人心的我,哪还有这种资格。夺走他人未来的我,有什么资格拥有未来?我应该去死。我才是该去死的人。好痛苦,我好痛苦啊。拜托不要丢下我。我写不了小说了。拜托不要抛弃已经什么也不是的我。
*
妈妈死掉了。
妈妈死掉了。
妈妈死掉了。
妈妈死掉了。
不行。无论写几遍都没有真实感。我不想要有。
妈妈死掉了。是我杀了她。
我忘不了妈妈掉下去之前的表情。
搭电扶梯下楼的时候有气球飘过来,大概是哪个小朋友不小心松手了吧。啊,真可怜,我看着那个气球想。妈妈什么也没考虑,就朝气球伸出手。这个距离是构不到气球的,用看的就晓得了。即便如此,妈妈仍然伸出了手。她伸出手,探出身体,我看见了。她跳了出去。宛如一次跳过好几阶楼梯下楼的男高中生,那样单纯而幼稚。可是她跳的不是电扶梯的阶梯,而是电扶梯的左边。她朝着空无一物的空间,越过扶手跳了过去。
气球确实被她抓进了手里。那时我也确实瞧见了妈妈的脸。她在笑。在嘲笑。好像很快乐的样子,鄙视一切的样子。接着妈妈掉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场意外。
但是只有我晓得,这是自杀。不对,不是的。不是自杀,几乎就是我杀了她。
在那天的前一晚,我向她坦白了。我告诉她自己被继父侵犯的事。
我与妈妈的关系早就彻底生疏了。我们不太会聊天,但是在小雪面前仍然装成感情好的母女。几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所以我已经习惯了。我认为自己习惯了。我觉得妈妈讨厌我,而会被讨厌也是当然的。毕竟对妈妈来说,我是杀了她最心爱的老公的杀人犯。她应该恨我恨到想杀了我才对,光是还让我活着,这样就很好了,我一直是这样以为。自己不被爱也没关系,我没有被爱的必要,亦没有那种资格。可是这个想法,轻易地就受挫了。
当小雪确定和我一样上蓝滨高中时,妈妈和小雪约好,要买手机给她。明明只是件小事,只是因为这样,就让我到达了沸点。我可是自己赚钱,自己买的耶,小雪却是你买给她?我呢?那我呢?纯粹是嫉妒罢了。而且是每个家庭都会有的,随处可见的,姊妹间的嫉妒。我第一次觉得小雪很狡猾。什么都不晓得,不用烦恼任何事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有未来,觉得她的一切都好狡猾。
所以我也想要。就算得不到一切,也想要被理解。理解我并不是加害人,而是受害者。
于是我说出来了。把一切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妈妈。妈妈不在的时候,自己被做了些什么。大家睡着以后,自己又被做了些什么。还有小雪差点被做了什么事。我是受害者。所以安慰我,像以前那样紧紧抱住我吧。原谅我,拜托原谅我好吗?
但是,妈妈什么都没说。我想,光是我能说出口,能够坦白出来,就算很好了。可是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的心坏掉了。
我觉得,妈妈并没有想寻死的念头。只是,她应该觉得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悬着她的线松了。被拿掉了。是我拿掉的。
临死前她望着我笑。就连我往下看她的时候,还有在她死了以后,也感觉她好像是笑着的。
是我杀了她。
是我,把妈妈的心弄坏了。
小仓雪•早晨
一如既往的早晨。
我和平常一样醒来,和平常一样用早饭,和平常一样换上制服,和平常一样拿起书包,和平常一样到继母的佛坛前祷告。
合起双掌、闭上眼睛,线香的气味染上意识。能听见脚步声,声音走到我旁边时停下,随之飘来一股甜甜的香水味。那人敲响铜钵,呼出一口气。
「姊姊。」我喊她的时候仍然闭着双眼。
「什么事?」
「至今以来谢谢你。」
继姊呵呵笑了起来,她面对我的态度也和平常一样。
「说那什么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没有,是真的很感谢你。」
我睁开眼,注视着继姊。一阵子后继姊也睁开眼睛,就在同个瞬间,我握住继姊合十的双手。
「直到今天为止的幸福,都是继姊的功劳。谢谢你至今以来,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我。」
「谢谢你。我也是,我也觉得能和小雪你相遇……真的很幸福喔。」
随后她便和平常一样展露微笑。
那个笑容,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我也和平常一样,对她回以微笑。
「我爱你。」我如此说道,抱住了她。她轻抚着我的头。合上双眼后,一种舒心的感觉萦绕全身,我一下子困了起来。
不过现在不去学校不行了,因为我是高中生。虽然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了。
这只是个,和平常一样的早晨。
日记
我到目前为止,始终把小雪当作外人来看待。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其中也包含了这层意义。不过,她身为唯一不知道继父死讯的人,既不是同伴,也不是家人,只是个女孩子罢了。在我眼中的她,只是待在那里的一个女孩子而已。所以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
小雪原来爱着我。
小雪什么也不知情,什么都不记得。她不记得我杀了继父,不晓得继父被埋在起居室窗口能看到的庭园里,那个种了她讨厌的番茄的花圃底下。
尽管如此,她却说了想和我在一起,说她喜欢我,要保护我。
并不是徒劳无获。不是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杀了继父以来,过了七年。春树放弃了写小说,妈妈也放弃了活着。连我也觉得差不多可以放弃了。
但是并不是徒劳。我们不停隐瞒、欺骗过来的这些日子,哪怕不是正确的选择,却也不是、一场徒劳。
是小雪证明了这点。
小雪好好地接纳了我们的爱,并且好好地爱着我们。或许这是份扭曲的爱。可是,能够养育出懂得温柔、懂得爱人的女孩,光是这样,就是对我们欺瞒的回报了。
我在这里下定决心。
我不会放弃。至少,在小雪从这个家启程以前不会。
直到小雪高中毕业,然后有天从这个家离开为止。我会将继父的死,继续隐瞒到底。
直到小雪自己从这座牢狱脱身为止,我绝对不会放弃。
怎么可以放弃。怎么可以认输。
小仓穗花•毕业典礼前
「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按照发下来的座位表走过去时,看到座位上被隔壁的太太放了东西。
「啊,对不起!」
那位太太将东西拿开,摆到自己的座位下方,于是我向她行了一礼后入座。和周围比起来只有我显得特别年轻,能感觉到少许的视线。
蓝滨高中,毕业典礼。
正好是距今十年前吧。
想不到还是同一天,三月三号。和那天一样。
能感受到年轻的活力。一想到大家接下来就要踏上新的人生了,希望与哀愁感顿时油然而生。
我看向自己的手。
二十八岁。手的形状变得相当棱角分明,也有血管浮出,还长了皱纹。我长成大人了。说起来我在这十年当中,都做了些什么呢?
十年。已经十年了吗?真的好久了。
为了不让小雪发现继父的死,我以能在家执行的工作为目标。我成为了自由接案的平面设计师,也画过漫画和插图。虽然花费了漫长的时间,不过我的收入总算到了足以维持生活的程度。这是为了钱,还有为了监视小雪所选的工作。
在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想做的事应该堆积如山吧。可是最近的捷径就只有这条路了。只有这个选择。
如果没有发生继父那件事,或许我现在已经离开家里在外画漫画维生。也许我会成为漫画家,或者成为插画家。我也喜欢下厨,搞不好会成为厨师。还喜欢看书,说不定也可能成为出版社的职员,之类的?
不对,考虑这些未免太无聊了。
我不会后悔。
不会认为我走错了人生的路。
就算后悔,就算走错路,也完全无所谓。
日记
久违地和春树见面了。
其实距离上一次和他联络,也已经好久了,说起来现在还联络得到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
契机源于小雪。小雪说她写了粉丝信要给春。对于小雪原来这么喜欢春让我感到意外,不过小雪似乎以为只要把粉丝信寄给出版社就好。可是我知道,那本小说已经是十年前出版的东西,春也已经没有写小说了。就算把信寄到这间出版社,说不定也到不了春本人的手上。
尽管做为犯罪之身,我却觉得怀念───对于春树这个人。那个可以称为我的同伙的另一个犯人,那个我从前爱过的人,不晓得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所以即便我认为一定不会收到回信,也还是直接把信送到了春树的老家去。我连他的老家是否还在那里都不清楚,甚至对于他肯不肯看都抱持疑问。
然而,粉丝信顺利送到了春树的手上,我还收到了回信。他很细心地,连给小雪的信都有准备。我不清楚小雪写的粉丝信内容,也没有看春树回了什么给小雪。而他寄给我的信上,只写着电话号码而已。
我赶快、马上就打了电话过去。先说出想见面的人,是我。
许久不见的春树,和那个时候一样完全没变。没刮的胡子恣意生长,肌肤的粗糙程度显而易见,虽然有着符合年纪的沉着,不过那种完全不表露自身情感的氛围,和高中时代的春树简直一模一样。
让我超级、超级超级开心的是,他偷偷在写小说这件事。只不过,他没有让任何人读过,也没有发表在网路上。好像只是以老派的做法,用笔在稿纸上一味地写故事的样子。他换了好几份打工,同时随心所欲地专心写着故事。我去春树一个人住的家里时,读了他写的故事。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由衷地感动,并且感到开心。
可是春树说,他绝对不会公开发表。他说自己已经不是小说家,现在什么人也不是。我没问他给我看的理由。问的话就太不识相了。他肯定是觉得既然同样身为罪犯,让我看一下也行吧。
春树他,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是讨厌吗?还是喜欢呢?他还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在他大学休学后我们曾经见过一次面,那时我也希望他可以对我坦露自己的感情。即使现在我们好几年没见了,他也几乎不让我看见他的情绪。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没有打从心底讨厌小说,这样真的就很好了。太好了。被他讨厌也好,就算他希望我去死也好,但是,有活着真的太好了。
小仓雪•毕业典礼前
我在校舍内的长长的走廊上跑着。
体育馆与高三校舍出入口分别位于学校的两端。我已经喘不过气了,但没有停下奔跑。
我能够感觉到,感觉到自己活着。
风的寒意,还有额头上流淌过的汗水,这一切都美丽动人。我还活着。我的人生,肯定会受人嘲笑。每天过着既蠢又笨还很愚昧的生活,总是受到异样的冲动驱使,脑袋无法保持冷静,支配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才好。
或许每件事都是虚假的也说不定。我的每一天当中究竟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因为连这些都很暧昧不清,所以我只想遵循我体内的冲动而活。
呐,春。
虽然我想用自己的脑袋来思考,不过我每天其实都活在别人的努力与想法之中对吧。我的一切都被人守护着,我一直都被爱着对吧。然而,我却没有去爱人,连对喜欢的事物都说不出喜欢。
我喜欢你的小说。你创作出的那些话语、不完美的快乐结局、那些呈现在我脑海中的风景,我全都喜欢。
我喜欢音乐。每次唱歌心就会雀跃,很快乐,睡觉时让耳朵沉浸在音乐里就会觉得很幸福。
明明有这么多喜爱的事物,我却只会畏惧来自周遭的评价。这点在现在也一样。总觉得自己做的事经常受到旁人监视,感觉很讨厌。每天都感觉很讨厌。
可是,春。
不管被谁讨厌,被谁瞧不起,那种创作出某样东西时的快感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事才对。倾注了爱,灌注了感情,从而创作出什么的时候,你应该也很幸福才对。应该也有获得好评的时候吧,也会有被批评、被否定的时候。不论导向哪种结果,我们都只有创作这个选择才对。
因为我们,就是这种人。
身体受到了冲击。我正位于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的女厕。
有什么撞到了我的身体,我只以视线探过去查看。在我认清那是什么之后,马上又想跑出去。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这样。
我现在是喘不过气没错,可还没到达体力的极限。是身体自己停止了动作。
对方拿着的手帕,随着那股相撞的冲击力道从手中飘落。我们没有理会那条手帕,仅仅是面对面看着彼此。
感觉好久没见到她了。不对,其实每天都有见到。每天我都追逐着她的身影。只不过,像这样四目相对,真的,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御幸正凝视着我。
「小雪。」
她终于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僵在原地。面对动摇的我,她表现得有些难为情。我没给出任何回应,她蹲下来说:
「三年级的厕所,人太多了,所以我跑来这里。因为肚子痛。」
肚子痛。啊,记得她常常弄坏肚子来着。她的身体好娇小,又好纤细。我不禁朝她踏出一步。
「还好吗?」
在她拾起手帕准备站起来的前一刻,我问。她仰起头来看我,并露出诧异的表情。我也是。都已经一年以上没说过话了,现在居然还有脸说什么还好吗?
我该说的不是还好吧。应该还有其他非说不可的话不是吗?
譬如对不起,之类的。抱歉,之类的。是我不好,之类的。抱歉伤害了你,等等。
啊啊,涌入脑海中的全是谢罪的台词。忘了志田老师在哪天说,我变得很会道歉。这样啊,原来我是想道歉的,想对她道歉。
我一直想对被我擅自疏远、烦恼、寂寞、推开的她道歉。向她道歉的机会,就只剩下现在了。这是神明大人赐予我的最后的机会。
我稍微张开嘴巴。然而无论如何都感觉有股重量死死压住我,让我说不出话。她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后,眨了几次眼睛。
接着,她说:
「我好想见你。」
那句话有一点儿奇怪。即使不会对到眼神,但我们就读同一间学校的同个年级,总有经过对方,或者为了全校集会之类的活动而待在同个空间的时候。明明每天都会见面,却说好想见我,这很奇怪吧。
奇怪的御幸。老是表现得从容冷静、我行我素的。
正当我在心里这么嘀咕的时候,施在嘴上的重压总算解除了。
「我也是,好想见你。」
啊啊,事情实在不顺利。我原本打算对她谢罪的不是吗?到了最后一刻却这样,实在太失败了。
然而御幸一听见我说话,忽然就抱紧了我。
我想起和御幸跟小夜三个人一起去夏季庙会时的情景。
烟火升空时,落单的我放声大哭出来,她是最先找到并紧紧抱住我的人。当时我好高兴喔。
那时候她分明对我说了,不会留下我一个人,会待在我身边。
可是我却推开了她。
「对不起。」
先说出谢罪之词的人,是御幸。
「对不起,我好想见你,对不起。我完全没考虑到小雪你的心情。你很难受吧?抱歉。」
「别这样……别这样,御幸。」在我出声拒绝的同时,用力抱紧了她。
啊啊,好惹人怜爱。
我一直都好想像这样抱紧她。想碰触她。想见她。我好寂寞。好想告诉她,我好痛苦,好难受。
御幸。御幸。
「御幸,我爱你。」
我第一次对她说出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由自己主动说出口,对某个人做出爱的告白。
我为了不让御幸抬起脸,紧紧抱住她继续说:
「我爱你。不是对于朋友的感情。我爱的是身为一个人、一名女孩子的你。」
心跳怦怦作响。
御幸沉默不语,只是任凭眼泪流下来。啊,我真的很过分对吧。很恶心对吧。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一直好想说出口,好想说我喜欢你,说我爱你。虽然知道不可能,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一直很想告诉你。我好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我能够遇见御幸,每天心脏都扑通扑通地跳,好幸福。抱歉。抱歉,御幸。」
御幸温柔地从我怀里起身,我亦像是受到她催促似地放开了手。能看到她的脸了。
我应该要更常面对这张脸才对。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对于自己所爱的人。
「我都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讨厌小雪的。」
御幸边以袖子拭泪边对我说。明明接下来才要开始毕业典礼,她的脸却早已濡湿。
的确是这样。御幸不会为了那种事就讨厌我。她向来是这么的温柔。请原谅没有相信喜欢的人的软弱的我。
「御幸,有件事想拜托你。」
没有相信御幸的那些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但是未来还可以改变。想到这里,我对御幸说完话以后便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封是可爱的小熊图案。本来还在考虑要放到哪里,现在这样正好。御幸泪眼汪汪地从我手中接下信封。
「想拜托你,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把这个交给我姊姊。」
「你说你姊姊……」
「她应该在会场里。所以,就麻烦你啰。」
「为什么?由小雪你交给她不就好了吗?」
「我现在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毕业典礼呢?」
御幸抓住我的双臂。力气小的她拼命搂住我的手。
「小雪躲着我们,弄哭我,现在又要去哪里了吗?不要走。我对小雪……没办法爱上男孩子的你,可是小雪做为我的朋友,我非常喜欢喔,我很爱你喔。就算小雪想回避我,我也会一直爱着你。待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她的脸靠得好近,明明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涨红了脸。
搞不好能亲到她。话说现在不就应该这么做吗!现在就是那种气氛吧!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御幸的力气真的好弱。即使如此,我仍然有种全身都被那只手支配的感觉。要不就这样待在御幸的身边吧。因为我爱着御幸啊。不如就此和御幸一起回到体育馆,出席毕业典礼吧。
「我一定会回来。」
然而,我按捺下了那股冲动。
我挣脱御幸的手,她的手臂随之弹开。
「我爱你。从今往后也一直爱着你。御幸,我很幸福。」
我留下这些话,便跑开了。
从背后传来御幸大喊的声音。我的脚程很快───倒不如说御幸脚程慢实在太好了。
可以迎来快乐的结局未尝不好。应该要这么做才对。如果我的人生是部小说,我一定就会这样做,跑步的期间我想着这些。
但是这样就行了。
我想成为能够帮上别人的自己。而这到底是好是坏,决定权在我。
是这样没错吧,继姊。
是这样没错吧,春。
日记
今天,我去探望春树。
好久没接到樱美阿姨───春树的妈妈的联络。我去送小雪写的粉丝信时,替我转交给春树本人的就是她。
春树自杀未遂。他服用大量药物造成药物过量。要是发现得再迟一步,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住在二楼的春树在阳台吐了,一楼的人注意到阳台被呕吐物弄脏才会因此发现。春树被发现时已失去意识,距离服药约莫过去四小时左右。
到了医院见到春树后,我冲动地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明明是我自己自食恶果,我却冲着他大吼: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吗?别以为只剩我还能忍受下去,别以为只剩我一个还能继续活下去。由于我太吵闹,害其他患者受到惊吓引发恐慌,所以曾被赶出医院一次。
后来能够再次会面,是几天过后的事。本以为护理师是看在我低头道歉好几次的分上才允许,不过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在我来探视并对春树大骂一通后,春树才终于愿意喝下洗胃用的药剂。要是不喝的话,将来会留下肝脏方面的后遗症。
见到冷静下来后再次前来探病的我,春树开始娓娓道来。那些话简直就像遗言似的。
他说的是文化祭上摔坏小雪的吉他的事。春树说,不希望小雪变得和自己一样。
『我是最差劲的人。杀了小雪的父亲,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生活,现在仍然逍遥地活着,我不希望她成为我这种人。因为穗花你说过吉他是那家伙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必须破坏掉才行。继续用着那家伙的东西根本就是诅咒的延续,不砸烂它不行,一这么想,身体马上就行动了。
可是其实,其实不是这样。我很羡慕。发自内心羡慕她。小雪率直地相信自己拥有未来,不,是未来之于她很理所当然,能够随心所欲从事自己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享受创作的小雪闪耀着光彩,让我打从心底憎恶。她拥有很多我所没有的东西,拥有很多我想要的东西,能够展现出那样的自己,既年轻,又充满希望,那所有的一切,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可恨、羡慕、恶心,让我想把一切都破坏掉。
全部都很差劲。真的,实在是差劲到底。』
像这样,春树陆陆续续告诉了我这些。他真的只有在自虐的时候才会吐露自己的事,令我感到些许的怜爱。
我向来是站在小雪这边的。做为支持她的人,应该要守护好她。可是,唯独否定春树这件事,我做不到。春树的这种自虐,起因于我。所以伤害到小雪的事,我也有分。
春树似乎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告诉他会在出院以前尽量去探望他。还有,告诉他自己现在依然爱着他。春树什么都没表示,也没有否定我,只是缄默不语。
小雪自从遭到春树唾骂以后,便形同行尸走肉。什么也不说,一点儿主张都没有,至今以来她所绽放出的光辉就好像骗人似的。俨然就和现在的春树一样。出于罪恶感,我提议要买新的吉他给她,可是小雪却说不要。她说不要。
春树说,不写小说的自己,什么也不是。那个意义,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儿。小雪现在,什么也不是。虽然是小雪,却又不是她。现在的她,与成为高中生之前的她很像;是那个在和春的小说相遇以前,什么都不思考,就这样度过每一天的小雪。
小仓穗花•毕业典礼
突然,手机响了。啊,要切换成静音模式才行,我边想着边看手机,是春树传来的讯息。
『小雪在吗?』
呵呵,还早啦。
春树有来参加毕业典礼。说是有来参加,不过他不在体育馆里,而是在校舍的外面。
春树好像想和小雪赔罪的样子。为了那天,文化祭上发生的事。
小雪现在想要放弃音乐。因为春树那天说的话,所以打算要放弃。
春树想为了那件事做补偿。
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会安排他们见面。
『典礼现在才要开始喔。你先安分待着。爱你。』
就在我送出这个讯息的同时,毕业典礼开始的信号响起,于是我将手机关机。
学生们鱼贯进场。
毕业生由正中央的走道通过,但我的座位离那里有段相当的距离。我被其他学生的父亲的头挡住,看不太到那些学生们的脸,结果没能得知小雪的所在位置。
哎呀,不过,晚点就会唱名了,到那时候就会晓得了吧。
小雪。
我可爱的宝贝的宝贝的宝贝的继妹。
尽管彼此间没有血缘相连,但那种事根本无所谓。我打从心底爱着她。
她不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只会慢慢变得不幸。她会放弃音乐,虽然是为了春树说过的话,可那也是我间接造成的问题。小雪不能留在这里。所以,她决定在县外独自生活实在太好了。
我爱你,小雪,我爱你。
「我爱你……」
泪水不禁漫过视线,我低下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不要走,不要从我身边离开。
我好寂寞。我好爱你。
每天的用餐,还有接送,虽然是为了监视你不让继父的尸体东窗事发,可是我爱着你的这份心情和那种事无关。
你在妈妈的葬礼上对我说过的话,我到现在也还记得。
『我会保护姊姊……只有我才是姊姊的、姊姊的、唯一的一个家人!』
假如知道了真相,你大概会对我失望吧。会狠狠咒骂我吧。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吧。
真不想要、那样……
我想被小雪喜爱。
想一直被她爱着。我想在小雪的心目中,永远地,当一个好姊姊。想要被她爱着。
我爱你。我爱你,小雪。我永远爱着你。
「三年D班。」
听到结城的声音后,我擦了擦眼泪抬起脸。是最后登场的小雪的班级。对了,结城是他们的班导师。那家伙好了不起,可以找到「教师」这个自己想做的事。小雪也说过喜欢志田老师,太好了。
说起来,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不管是春树的事,还是我自己的事,都没告诉过他。不过我不想被结城知道这些。我想结城即使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我不想要结城知道。那家伙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每天都坚强地活着。所以,我更不能妨碍他接下来的人生。
这时我合上双眼,在脑海中喃喃自语。
我和春树要退场了。
等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小雪也离开家里,我就会和春树一起赴死。
男学生的唱名不久便结束,轮到女生的部分。我一样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到,于是我闭上眼睛竖耳聆听。接着结城喊了小雪的名字。
「小仓雪。」
他说,却没得到回应。我立刻睁开眼,坐在位置上伸直背脊,但是就算打直了后背也仍旧看不见,我只好稍微站起来一点点。
能看到在角落拿着麦克风的结城了。结城同样困惑地望着三年D班的座位。然而,他好像认为不能就此打住,很快便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想着不能继续给后面的人造成困扰,便再度坐回椅子上。
小雪不在。
不在?
日记
杀了继父后我后悔过一遍又一遍,可或许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后悔吧。小雪说了因为有事,所以回家的时间不一定,让我不用去接她,要是我有拒绝她并坚持己见就好了。
小雪发生了意外。她被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的车子撞了,送到了医院。是结城打电话联络我的。我开车赶过去,就像字面上所写的一样焦虑得想死。
但是,事情不止这一件。小雪从医院逃走了。虽然护理师说她没有骨折或骨裂的情形,但是被车撞到的时候,小雪带在身上的吉他坏掉了,那种状况下她绝对有受什么伤。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大哭大闹了。我用尽全力痛骂把人看丢的结城,责怪护理师,崩溃地又哭又叫,也打了电话给警察。看了医院的监视器,小雪好像是搭计程车去了某个地方。我因为太过焦虑,没能在当下就看出她是回家了。换作平常应该可以马上想到的,然而陷入恐慌状态的我一时没有发现到这点。
我到处跑,到处跑,来回奔走,也问过小雪的朋友们御幸和小夜,在街上到处找她。
直到时间超过半夜十二点,这天的搜索宣告结束。
结果在我放弃后回到家里时,小雪竟然就坐在玄关前面。她冷得都快冻僵了,我马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差点、差点就要急死了。听小雪说她因为想独处所以跑回家,但是身上没有玄关门的钥匙,所以进不了家里。手机也放在医院里,因此无法和我取得联络。那个时候我第一次骂了小雪。
你没考虑过我的心情吗?要是小雪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害怕。
对我来说,小雪不是什么需要监视以防继父的尸体暴露的对象,她已经纯粹是个惹人怜爱的、可爱的、讨人喜欢的我的妹妹而已。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怎样都好。我爱着小雪。一旦小雪不在了,我就无法保持理智。
我今天真的一直觉得好害怕。
说到害怕,小雪自己跑回家还是头一次。目前为止我为了隐瞒继父的尸体,为了可以监视她,所以尽可能每天接送她上下学,选择了能在家从事的工作。如果小雪有家里的钥匙,万一她还看了我的日记,那么一切就完蛋了。
我会被小雪讨厌。被她讨厌,一切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我的人生,还有春树的人生,加上如今已经亡故的妈妈的努力,全部都会完蛋。
小仓穗花•毕业典礼结束后
我找遍校舍内的厕所。不止三年级的,一、二年级的也找过了。
「咦?穗花同学?」
就在我寻找小雪时忽然间被人喊住,我回过头。
在那里的人是古角老师。
十年了,在那之后老师多了不少皱纹,肚子也凸了一点儿出来。
「你是穗花同学对吧?」
「古、古角老师。」
虽然也能马上离开这里,不过这个意料之外的重逢让我很惊讶,脚步因此顿住。老师居然还在,居然还留在这里。
因为不是负责小雪这个年级的老师,我完全没注意到。
「啊,我听志田老师说过,你妹妹,是今年的毕业生对吧。你过得还好吗?」
「我、我……」
「春树同学也过得好吗?那之后完全没看到他的小说,我还担心过他是不是不写了。或许是换了笔名在创作吧?穗花同学你呢?还有在画漫画吗?」
漫画。
啊,对了。他当然知道啊。
因为,我总是会拿给这个人看。每次画了喜欢的插图,临摹了喜欢的漫画后,我一定会拿给古角老师看。对我说出「你也试着画看看自己的漫画嘛」的人,也是古角老师。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于是把头低下去。
低下头的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就像水从水桶里溢出来那样。超过水桶容量的水慢慢掉了下去。
「穗、穗花同学!你怎么了吗───?」
古角老师慌张地按住我的肩膀。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老师。
「老师、老师、老师!小雪、小雪不见了……」
说不定我产生了依存。对于这个名叫小仓雪的我唯一一个可爱的继妹。不晓得她的下落令我心中感到剧烈的不安,甚至萌生出这种想法。
去年底时也是如此。在得知她遭逢事故,从医院里跑出去的瞬间,我非常的不安,跑到街上到处找她。
「冷静点,穗花。」
接在毕业典礼后的最后一次班会也结束了,我跟着结城和古角老师,一起来到国文科办公室。我在他们替我准备的椅子上,不停地、不停地哭。
最后的班会时间小雪当然也没现身。知道这件事后,我立即冲出教室,在学校里到处寻找她。音乐教室、图书室、厕所,每个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她哪里都不在。
片刻后,国文科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站在那里的人,是春树。
「穗花!」
春树马上往我这里过来。我离开古角老师,抱住春树。
见到许久未现身的春树令古角老师吃了一惊。
「小雪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她,我用手机联络过,但连已读都没有,电话也不接。她在哪里?」
「冷静点,穗花。冷静点,我也会一起帮忙找她。」
「春树,等等。」
蓦地,结城对着准备去找小雪的春树说道。我猛然回过神,从春树身上离开,转而面向结城。结城露出有些戒备的神情盯着春树。
「春树,你别到处走动。要么待在这,要么到学校外面等。」
「等一下,我也───」
「轻音乐社的学生们,都打从心底讨厌你。今天是毕业典礼。最后一天了。你……如果你在的话,会添乱的。」
明确地,结城明确地说了,「添乱」。
春树哑口无言。
我顿时火冒三丈,瞪向结城。
「别这样。春树已经有反省了。他反省过,彻彻底底地反省过了。今天也是,他是为了见小雪,向她道歉才过来的。别说那种、别说那种话……别说什么他会添乱。」
我们是大人了。或许不该诉诸感性,而要理性沟通才对。
但是,我唯独不想要结城对春树抱有那种想法。即使结城什么也不晓得,即使这样我也希望他能站在春树这一边。
是我和春树主动疏远了结城。不过,只有最后也好,至少在最后,果然还是不想被他讨厌吧。
「穗花,算了。抱歉。」
春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向春树,只见他一脸落寞地注视着结城。他向前跨出一步,低下头道歉。
「结城,抱歉。我不会再造成更多麻烦了。」
「春树……」
「我就先回去了。就算待在校门那里,也会造成困扰吧……不过我会在附近随时等候消息,所以有找到人的话就和我说一声。我会立刻、赶过去。」
如此说完,春树便打算离开。我正想阻止他,可是出乎意料地,古角老师抢先我一步开口。
「哎呀哎呀,春树同学,稍等一下。」
古角老师晃着他的肚子,往出口的方向走过去。
「你们也累积了不少想说的话吧。志田老师,我去摆出会议中的告示牌,你就稍微和他们聊一下吧。」
「不、但是,必须先找到小雪。」
「没关系,总之现在我先去广播吧。这样或许她就会突然跑出来了。像那样的学生,偶尔会遇到哩。因为讨厌毕业典礼,所以在某个地方躲起来。搞不好,她正待在乐器室之类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古角老师从容地说着,打开国文科办公室的门───原本以为会是这样。
然而在古角老师开门之前,国文科办公室的门便先被人打开。古角老师吓了一跳,「哇啊!」
我也好讶异。是那些现在最不该和春树碰到面的孩子们。春树同样退了一步,对结城递出眼神。结城立刻察觉到,并跑向门边。
在那里的人,是御幸和小夜。是这三年间与小雪感情融洽的轻音乐社的朋友们。
御幸被小夜扶着肩膀,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身旁的小夜透过古角老师与门板间的缝隙发现春树的身影,「啊」了一声后瞪了春树一眼,不过她很快就转向结城,叫道:「志田老师!快来!」
那道声音格外大声,让人吃惊。起初,我还以为她们是来和老师道别的,可是看起来不像那么回事,结城担忧地探出身体。
「怎么了?」结城蹲下来,察看御幸的表情。
御幸边以袖子擦泪,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要阻止比较好吗?我不晓得……」
御幸在说话的期间注意到了我。
「姊姊!」她含着眼泪,往我这里跑过来。
我惊讶得后退一步。
「御、御幸。」
「姊姊,那个,这个……」她将紧紧握在左手中的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我。写在信上的,无庸置疑是小雪的字迹没错。
其中一封写着「给姊姊」。另一封则是「给春」。
「这个,怎么了吗?」
「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要我交给你,小雪说的……」
我望着她那副不寻常的脸色,颤抖着打开了信。
春树挨近我,一同读起那封信。
我们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
直到全部读完,我和春树纷纷把御幸、小夜、古角老师、结城推开,冲出国文科办公室,拔腿狂奔起来。
日记
小雪决定好未来的出路了。终于,终于决定了。
要上大学吗?还是去专门学校,或者要就业,她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在小雪碰上交通事故弄坏吉他之后,不晓得她是否真的拿定主意要放弃音乐了,最终她选择了就业。是工厂的工作。实拿薪水不高,但好像有宿舍的样子,小雪似乎会住到那里去。也就是说,她要离开了。要从这个家离开了。
她告诉我这件事,我真的、真的觉得辛苦总算有了回报。杀了继父后,十年的时间总算过去。继父的遗体,应该已经化为白骨了吧。
小雪要离开这里踏上旅程了。
她终究会逃出这座牢狱。她可以逃出这里。
真的,实在、实在、实在太好了。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人。只剩下我一个。
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我要独自留下来吗?独自?一直在这个家?几年?要待几年才可以?小雪不在之后,接下来呢?
妈妈已经不在了。小雪也会离开这里前往新的人生。那么,咦,不就已经没有必要了吗?没有错。我已经守得够久了吧。一直、一直是我守在这里。
此刻,我考虑的虽然是最糟糕的事情,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没办法将那个念头从脑袋里驱离。
反正不可能做得到,所以我姑且写下来吧。
等小雪毕业之后,试着自杀看看,如何呢?
无意间冒出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具体的计画。恣意地,自然地───我如此欺骗自己,然而我的脑袋是属于我的,因此我所想的东西即是我带有目的性构思出的东西。说什么自然地,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不可以的吧。
到了这一步,我不打算独自做出了断。我找了春树商量。『我在想,要不要自杀看看。』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春树露出的表情真的很可爱。明明他说过想死,实际也真的尝试过去死了,他却回我:『如果你说无论如何都想的话,我也会和你一起。』
无论如何,他这么说。我还以为他会马上赞同我。总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想活下去的意思在。既然想活下去,那么直接说想活下去不就好了吗?不过,虽然他这么不干不脆的,但是他说了「和我一起」让我好高兴喔。好高兴。我死了也没有关系。
死了也没关系。自从我决定去死之后,感觉最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好。说是身体状况,不如说,是我睡得很好。最近,睡太多了,甚至到了贪眠的程度。
以前总认为必须时时监视小雪,所以我会赶在小雪起床以前起来,在小雪睡了以后才就寝。然而,最近吃完晚饭后我很快就会犯困,接着就这样睡着,直到早上小雪准备出门前才醒过来。我是不是也受到了激励?单单是决意要赴死而已,竟然就会变得这么轻松。我应该一直、一直都很想要死掉吧。想死掉,然后变得轻松。我好羡慕死掉的妈妈,嫉妒曾经自杀过的春树。我也好想去到那一边。
我不认为自己的人生一团糟。
就算是我的人生,也必定存在着意义。存在着要守护小雪直到她长大成人这个意义。想必,我的人生就是为此才会存在。
到了这里,我的使命就结束了。
话虽如此,小雪离家后我还不会马上就去死。等到小雪离开以后,为了让她对继父的死讯永远一无所知,那具尸体,或者该说骨头才对吗?必须先处理掉才行。看是要埋到其他地方去,或者敲碎后流入河里比较好。
啊,对了。为了让小雪再也不要回来,让她再也不会住在这里,不如把这个家烧了吧。
幸好,这附近没有其他住户。哪怕要放火烧了,也不会造成别人困扰吧。把这里烧掉,烧得一干二净,让小雪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这个家被人打从心底诅咒了,所以就由我来破坏这座牢狱吧。
小雪要开始踏出新的人生,变得幸福了。
她不会再回到这里,会获得幸福。
这么一来,我就要和春树一起去死。啊啊,这样说起来,唯有这点很浪漫不是吗?可以和曾经的爱人一起死掉。还有比这更浪漫、更幸福的事吗?
终于。终于可以去死了。
我等好久了。
好想早点死掉。
小仓雪•自家
「怎么能让你死。」
柿沼春树•小仓家
头好痛。
冒烟的声音传来,咻───
我一睁开双眼,便看到穗花的头在流血。我瞬了好几次眼,反覆让手张握数次,借此确认身上没有任何异状,接着才摇晃穗花的肩膀。
「穗花。」
不晓得穗花的头是否用力撞到汽车的方向盘,虽然血量不多,但她确实在流血。
发生了意外。
穗花因为陷入混乱打错方向盘,不小心开车撞上了电线杆。我心急如焚地继续摇晃她的肩膀。
然而她没有要张开眼睛的迹象。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穗花,穗花,穗花,穗花。
她会死吗?
喂,你要死了吗?
阻止我去死的人,是你吧?
说好要一起死的人,是你吧?
你要打破约定吗?又要让我后悔了吗?
「我喜欢你,穗花。」
我第一次对她这么说。
读高中时,一次也没说过那句话。明明你对我说了你爱我,我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阔别多时后再度见面时也是,我仍然没能开口。因为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对你表达爱意的资格。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出来了。
第一次,能够说出口。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穗花。我爱你。我爱着你啊。一直都喜欢着你。我一直深爱着你。抱歉,对不起。让你独自一人承担那些,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没察觉到,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就算这样我还是一直爱着你。一直好想见你。所以,拜托你别死。」
人生首次道出的爱的话语,简直犹如诅咒,我自己说出这些,自己感到恶心,既恶心,又痛快。
说完话之际,穗花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呛咳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坐起身。我伸出右手帮忙将她扶起来。
她倚靠在方向盘上,深深呼吸一口气以后,抬眼望向我。
「我等好久了喔。一直,都在等你。」
她如此说道。我忍俊不禁。许久没笑过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笑出来。
「抱歉让你久等。对不起。我爱你喔,穗花。」
我扶着穗花,登上坡道。
只要爬完这条斜坡,就到穗花家了。开车固然比较轻松,但是车子撞到了电线杆,所以被我们留在原地。
雪。
小仓雪。
小雪。
你明白自己正打算做什么吗?
你应该也一样,也热衷于创作吧。应该是喜欢音乐的吧。小雪,在背负罪恶感的同时创作可是很艰辛的。很艰辛,又痛苦,会让人很想死。想要一死百了,却又无法真的去死,活着形同行尸走肉,人生可是会活成那般难看的德行喔。
喂。喂,所以说,不要想去守护我们,别做这种傻事。
不要守护我们。
不要想爱我们。
喂,所以……啊啊,错了。不是这样才对。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收手吧。
不要比我坚强,不要比我更坚强地活着。小雪。我不想输给你。
我很羡慕你。我何尝不羡慕你。一直都在羡慕你。
我发自内心地羡慕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拥有为所欲为贯彻始终的力量的你。长期以来我无法对任何人道出喜欢。因此能够去爱人的你,为了爱能够做出任何事的你的行动力令我羡慕。
你知晓了我们的所作所为,知晓了我与穗花以及加奈子阿姨究竟做过什么,明知如此依然想去守护我们,你的那份温柔实在令我羡慕。好可恨,好后悔,又很羡慕。我何尝不是、何尝不是、何尝不是想要像你一样。想像你一样获得幸福。想要懂得温柔。想要拥有未来。想拥有青春。想拥有辉煌。想拥有夺人的光彩。渴望伙伴。渴望才能。
你有着我渴求的一切。
然而,你不惜舍弃那些也想要爱我们,不要这样。
拜托别爱我们。舍弃我们吧。瞧不起我们吧。好吗?拜托了。
拜托你继续当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就好。
每迈出一步,震动就贯彻全身,疼痛在脖子、肋骨一带肆虐。
马上就会抵达那个家了。小雪究竟打算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不阻止她不行,能阻止她的只有我们。
穿过群树环绕的坡道,总算能看见房屋一角时,我感觉到一股异样感。穗花也一样。
「小雪。」
她喃喃喊道。我眯细双目,仔细凝看。
烟雾袅袅窜升。屋子正在燃烧。
在燃烧?
我用力将穗花抱进怀里,同时加快脚步前进。有股不妙的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
从山里传出漫天巨响。
那宛如恐龙的叫声,似是鬼怪的嘶吼。紧接着刮起一阵奇异的狂风。
热浪袭来,霎时警觉到危险的我保持紧拥穗花的姿势,猛地趴到地上。脸颊能感觉到地面,而我闭上眼睛。
轰鸣声猛烈炸响,耳鸣尖锐地震荡脑袋。
爆炸。
从此处依稀能见到穗花的家,爆裂开来了。
「穗花。」
我出声喊她,随后听到她发出哼声。我惶惶不安地睁开眼往旁边看,只见穗花一脸惊恐地望着我。确认安全无虞后,我们两个再一次站起来,远远地将穗花家的外观仔仔细细观察过一遍。
接着穗花从我臂弯中挣脱,不顾步履踉跄,仍然以自己的力量跑了起来。我跟在她后方,同样快步跑去。现在不是理会脖颈与肋骨的疼痛的时候。
然后我们总算来到穗花的家。
不过,到是到了,我们却没靠近。连进入家门都没有办法。
「烧起来了……」
穗花如此说着,茫然地蹲了下去。
「家里,烧起来了。」
对,在燃烧。
每样东西都在燃烧。
玄关、庭院的树、洗好晾着的衣服、屋顶,所有东西全都在燃烧。穗花的家,小雪的家,在燃烧。
我默然地望着那副景象,并拨打一一九。
从电话接通的那端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我想着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力气却涌不上来,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便放了下去。
烧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
我们的过去,正被烈火吞噬。这座牢狱,在燃烧。
片刻后等呼吸平复下来,我愣愣地望着眼前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脑海里响起不知在何时听过的歌声。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