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的跟指甲一样的月牙,孤零零的漂在漆黑的夜空中。
就算已经入了夜也还是没有凉快下来。天气热的一点不像是已经进入了九月。
身为大学生的甘木正站在神乐坂下的室内电车停车站。手臂间夹着一个纸箱,他脱掉自己的学帽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到濠端还非常喧闹的商业街所发出的噪声如今也已经远去。刚刚自己还身处其中的事实就像是骗人的一样。
午后的课程结束之后就没有事了,于是他便去神乐坂的电影院看了场美国的战争电影。然而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演员的叫喊声和酷暑的轮番侵蚀中,电影的内容他是一点没看进去。然后等他一脸茫然的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甘木在大学里没什么朋友。为了弥补自己生来就稀薄的存在感,有段时间他还经常主动邀请自己的同学一起出去玩,然而却还是鲜少收到别人的邀请。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把他给忘了而已。就这样空虚与孤独的独处渐渐增加了。
伴随着铃声绿色的路面电车渐渐靠近,接着在甘木面前的铁轨上停了下来。因为吃饭的时候在咖啡店被人拜托帮忙去送个东西,所以在回小石川的寄宿地之前他准备稍微绕个路。
甘木走进地板上散落着污渍的市内电车,刚一进门他就下意识的想要停住脚步。闷热的车厢中大量的人一个挨一个的坐在座位上。非常不可思议的没有站着的乘客。看着那一个个挺着腰保持着相同姿势的身影,心中泛起阵阵不悦。
伸手抓住那带着温热的扶手,震耳欲聋的发车铃响了,电车开始在平缓下坡的外堀大道上跑了起来。明明开着窗,外面不远就有流动的河水,然而却一点凉风都感受不到。
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纸箱盖子打开了。黑色毛毡质地的有些圆的物体,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刚好近似人类的脑袋。
放在箱子里的东西是山高帽。内田荣造老师——那是他就读的私立大学德语部教授的东西。听说老师在前天下午的时候,带着纸箱在神乐坂的咖啡店「千鸟」里出现,接连喝了三杯啤酒,然后就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甘木好像跟老师的关系很好,应该知道住址吧。能不能帮忙送过去?」
女服务员宫子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放在了甘木的桌子上的箱子。里面放着的山高帽他有印象。是老师偶尔会戴的那顶。外侧的毛毡虽然很旧,不过内里却已经被换成了新的。或许是拿出去找人帮忙修缮了。
「老师他自己没有过来取么」
如果是喜欢到还专门拿去修缮的爱用品的话,就这么遗忘在这里放着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然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宫子却皱起了她粗粗的眉毛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今天下午,老师跟太太一起来过,当时这个箱子也拿到他的桌子上了。他甚至都已经道了谢。但是,等他们回去我收拾盘子的时候,这东西就放在椅子上」
听完之后甘木的眼神中似乎已经出现了老师的身影。老师是个奇怪且偏执的人,对于细节还有着非常强烈的坚持。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样如同小孩子般粗心大意的一面。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老师那圆圆的双眼还有自然下垂的嘴角。甘木在学校里虽然没什么朋友,但是跟这个年龄相差甚远的老师却不可思议的很合的来。说起来,暑假之后还没有机会跟老师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给他送去吧」
就在他收下这个莫名沉重的箱子同时,突然宫子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师,是跟太太一起来的么」
神乐坂的「千鸟」是一家会端出料理的奇怪的咖啡店,老师也偶尔会来。只是,就甘木所知他还从来没有带妻子来过。而且说到底,老师究竟有没有妻子他都不知道。
「我想,应该是他的太太」
陷入思考的宫子脑袋深深的歪向一边。见到高个子的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抬着头的甘木也被吊起了兴趣。
「莫非是我弄错了么。看起来好像要比老师年轻不少,不过应该要比我大上一些。大概是马上就要度过三十岁的,皮肤白皙很漂亮的一个人」
看起来似乎是不应该随便打听的内容。结果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脚指似乎顶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电车中的甘木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一根纤细的竹杖触碰到了他的靴子。手中握着竹杖的是坐在他面前的一个穿着和服的男性。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竹杖碰到了其他人,手指没有丝毫要移动的意思。看年龄的话说不上年轻但也不算老。
纤细的上半身比坐在两旁的客人差不多要高出一拳。头上戴着全新的平顶帽,完全看不到表情。
甘木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准备再次看向窗外。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那个穿和服的男性正在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视线看向了甘木手中抱着的装山高帽的纸箱。
没有特征的纸箱,应该不会有任何能吸引人视线的地方。这个箱子怎么了么,甘木犹豫要不要开口。但感觉倒也没有必要特意去问这种问题。
「那天跟今天一样,热的让人受不了。对吧」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某人悄悄话的声音,吸引了甘木的注意。微微扭头看过去,一对似乎是夫妇的老年男女并排坐着。或许是刚出席了什么大的仪式,男人身上穿着带有黑色纹章的羽织,女性身上也是穿着黑色古风的留袖和服。两人个子都不高,穿着木屐的双脚甚至都没有踩在地上。朝着身旁的妻子,丈夫说出了刚才的那句话。
「不,不是的。那天还要更热」
妻子毫无感情的做出了回答。低沉压抑的声音听起来与男性刚刚发出的声音莫名的相似。
「大地震之后发生了火灾,整个天空中都漂浮着火光。就算只是待在一旁也仿佛像是在被火焰炙烤着一样」
丈夫摇晃着脑袋,抚摸自己下颚的白色胡须。
「是啊。感觉脑袋都要被热坏掉了。不过,跟本所那边的火海比起来,还是要好上不少吧」
甘木察觉到两人正在说的是发生在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今天是九月一日。发生在关东的大地震正好过去了九年。从中午开始各地应该都有举行追悼会。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甘木虽然也在小田原那边的乡下经历了地震,但是对于东京的惨状他就只听说过传闻了。
「等到第二天的早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烧的漆黑的人」
「是啊。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的那副惨状」
甘木回想起在「千鸟」工作的女服务员春代。听说她也是在大地震的时候因为火灾失去了亲人。在东京还有很多像她那样的人。
「下一站是本村町」
列车长高亢的声音和铃声同时响起。或许是播报的稍微有点迟了。电车马上就开始减速,接着在空无一人的车站停下。甘木将车票递给对方之后下了车。
车外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
就在他准备离开车站的时候,突然感到的一股视线让他再次转头看向电车。不知何时,穿着和服的高个子男性已经握着竹杖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下车,只是一直盯着甘木所在的车站看。虽然帽檐宽大的平顶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因为脸比较长所以表情还是能多少看出来一些。
甘木的喉咙不禁抽动。
发车铃响了,电车开始前进。载着那令人毛骨悚人的男人,逐渐加速远去。男人的视线始终都盯着甘木——不,应该是甘木手上抱着的那个纸箱。
没什么重量的纸箱却让甘木感觉莫名的沉重。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对这个纸箱感兴趣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甘木跟是在意。他总感觉似乎曾经有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呢,只是无论再怎么思考都还是想不起来。
明明天气热的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但甘木却不禁打起了冷颤。那股讨厌的气息似乎依旧盘踞在他的脖子上。
几个月前「千鸟」的女服务员千代身体突发异状,甘木也被卷入其中,自那件事情以来他就一直被奇妙的感觉所困扰。似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与自己擦身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静静的窥视自己。
甘木重重的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朝着合羽坂迈开了脚步。
努力不去多想,生活中努力不让自己去凝视那些,然而今天那股气息却浓厚到让他很难这么做。因为今天是有数万人死去的日子么,还是说这些都只是甘木自己的臆测的而已呢,他不知道。
沿着陆军士官学校的外墙走上缓坡。
拐进一旁的岔道之后前方便是内田老师住的地方了。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耳边却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或许是这附近的某栋屋子里住着一位喜欢音乐的小姐吧。只是这吵闹的声音已经可以说是扰民了。
对于重视细节的老师来说想必会非常讨厌吧。然而就在这么想的甘木站到老师家的门前时,却听到那小提琴的声音居然是从老师家中传出来的。完全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想不到老师的家中会有人拉小提琴。
「打扰一下」
在玄关用不输给演奏的音量大喊出来。请进,似乎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演奏依旧自顾自的还在继续,没有办法甘木只得拉开门。湿热的气息,混杂着鸟类特有的臭味一同扑面而来。
老师家的玄关是一个有两叠大小的空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从左手边的茶间里,穿着和服浴衣的老师没有预兆的突然就出现了。露在外面的胸口和脖颈上满是闪闪发亮的汗珠,眼镜的镜片也因为蒸汽的原因而一片花白。脸上泛着的赤红似乎不光是因为炎热。现在的他浑身都是酒味。
「怎么了么。这么晚过来」
不带语气的声音和没有表情的脸还是跟往常一样,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一边在意着热气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甘木一边递出了手中的纸箱,向老师说明这是神乐坂的「千鸟」那边拜托他送来的。打开箱子后老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我本身是准备明天再去拿的。看样子,不用在这么热的天还特地跑一趟神乐坂了呢」
既然下午都去了「千鸟」的话,那个时候拿回来不就好了么。就在甘木指出这点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柴火爆裂开的噼啪声传了过来。是小提琴的曲子拉完了。老师走进右手边的书房,将放在榻榻米上的台式留声机的唱针抬了起来。这似乎就是音乐的来源。
「您原来有留声机啊」
看着老师将装有帽子的箱子放到书桌上,甘木从背后搭话。留声机似乎是上发条的旧机型,从打开的盖子内侧可以看到威克多的商标。
「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种机械」
「倒也说不上喜欢。从这样一个机器盒子里面,突然传出人的声音不觉得很毛骨悚然么」
老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小心的合上了留声机的盖子。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完全不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这东西拿出来呢」
「因为我想到,如果是没有人的声音,只是小提琴或者交响乐的话就没有问题了,现在就是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让西洋音乐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
「附近的邻居没有来抱怨么」
甘木惊讶的反问。
「目前为止还没有。毕竟好的音乐就是要拿出来给大家分享,说不定大家还很高兴呢」
老师一脸纯真的样子。虽然觉得未必如此,不过想要说些什么的甘木却被老师抢先了一步。
「总之,你先进来吧」
穿过玄关,老师回到了左手边的茶间。虽然要进入一个比外面还热的房间让人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想要跟老师聊天的心情占了上风。脱掉鞋子走进了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玻璃杯孤零零的翻到在榻榻米上。把它捡起来之后甘木才走进了茶间。
鸡肉特有的那股味道与热气变得更加强烈。摆放在小桌上方的燃气炉上,陶锅正冒着热气。一升瓶和小盘子在周围整齐的摆好。
似乎是在这个大热天做了鸡肉火锅。锅的旁边还放着用来装鸡骨的容器。窗台上的鸟笼中,绣眼鸟发出鸣叫。
「先不管料理,酒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刚才,我正准备去买点啤酒的」
再老师催促中坐下的甘木,差点又反射性的站了起来。一个穿着白色内衣,体格健壮的男性正倒在地上睡觉。年龄大约二十多不到三十岁,短发的他无论是鼻子还是眼睛,五官的每一个都非常大。特别是那个显眼的团子鼻看起来真就像是个团子。
「倒在那里的男人,是以前在大学上过我课的笹目。虽然早就已经毕业,不过也算是跟你同一个学科的前辈。姑且,跟他打个招呼吧」
之前有听说过老师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毕业生。但真正见到这还是第一次。只是不管怎么看对方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初次见面。我是甘木」
姑且先朝对方低头。感觉就像是在守夜的时候问候已故之人一样。虽然没期待对方能做出回应,不过名为笹目的男子眼皮却微微的睁开了。
「真是久疏问候,初」
虽然声音莫名的清晰,然而口中说出的却是个没听过的名字。初是谁啊。老师将一升瓶中的酒,倒进甘木刚刚捡到的玻璃杯里。那个杯子有没有洗过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去确认这些了。
「笹目君,快起来快起来。你要是真想睡的话,就请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睡」
说着不可能的话,同时啪啪的敲着那鼓鼓的额头。终于笹目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视线停留在了刚刚加入宴席的甘木身上。
「这是我,现在德语的学生,本科二年级的甘木君」
被老师介绍到的甘木,放下手中的杯子再次朝对方打招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笹目歪着脑袋注视甘木的脸。也不知道究竟是明白了什么,总之他一副全搞懂了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同时拉近了距离。虽然话已经能说清楚了,不过视野似乎还不太行。
「那么,也就是说你也是最喜欢初同盟的一员」
甘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似乎是突然就成为了某个不知名同盟会的成员。
「不,不对。该怎么说呢。这么年轻的学生怎么可能会知道长野呢。他只是偶然到这里来,然后我请他进来而已」
老师在这个时候插嘴。笹目一脸和善的表情笑嘻嘻的不断点头。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啊」
也不知道他究竟理解了多少。笹目擅自拿起甘木放在桌子上的酒,然后一饮而尽。
「美味!初,万岁!」
然后,他这么大叫出来的同时,就像是扔掉纸屑一样的将手中的杯子朝着隔壁的房间丢了出去。
「诶」
甘木瞪圆了眼睛。某个硬东西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传来。万幸的是杯子似乎并没有碎。
「又来一遍么」
老师面无表情的咂舌。甘木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玄关那边会有一个杯子掉在地上。
「这个人从以前就是,只要喝醉了就会干这种事。没办法也只能当成是有奇怪的虫子在天上飞了」
很符合这个老师熟人的形象,个性相当强烈的人。虽然喝了酒之后展现出奇怪行为的人并不少见,但是喝醉了就把杯子扔出去的甘木这还是第一次见。相比之下找周围的人吵架什么的都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
「那个叫初的人,也是老师的学子么」
因为老师管对方叫长野,所以那人的名字应该就是长野初了吧。虽然甘木只是想稍微转换一下话题,然而老师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学子,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诶?」
「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像孩子和父母一样的关系,不是那种黏黏腻腻的甜蜜关系。就算一时看起来非常亲密,但同时却又保留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跌倒的紧张感。你在报上名字的时候也不应当说成是我的学子」
「这样啊……」
甘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在老师一脸认真说明的时候,满脸赤红的笹目摇摇晃晃的将酒倒进了老师的酒杯。老师与笹目的关系看起来似乎缓和了不少,不过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从来没听老师说过「学子」这个词。这种对于词语方面的严谨也非常符合老师性格。
看着默默喝酒的老师,甘木总感觉有一种被人巧妙的欺骗的割裂感。老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位叫初的,是以前到老师这里来学习德语的女弟子。是个喜欢文学的精英分子,气质也很不错的一个人。是经常会跟我们这群学生一起交流文学的一朵鲜花」
笹目视线看着远方做出了回答。老师一脸凝重的握着放在桌上的杯子,似乎想表示自己不打算做任何说明。身周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时候,到老师这里来玩的学生大家都是初的粉丝。然后这些人就组成了最喜欢初的连队……」
「名字是不是跟刚才不一样了」
老师似乎是想要阻止他般的在这个时候插嘴。
「不管是同盟也好连队也好,那种莫名奇妙的名字也没有什么意义。光是听你说我就感觉后背痒的不得了」
老师将手伸向一旁的痒痒挠,然后真的从衣领伸进去开始挠了起来。
「果然还是最喜欢初组合这个比较好呢」
一边这么说着,笹目开始寻找自己的杯子。虽然稍微清醒过来一点,不过却不记得自己刚才已经把杯子给扔了出去。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组合。而且首先。长野早就已经结婚了吧」
「我当然知道。大家都只是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姐姐一样尊敬而已」
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宛如一阵风一样,话题就怎么消失了,沉默在茶间降临。
「那么,那位初现在……」
甘木说到这就停住了。因为从刚才开始这两人说的就全都是过去的回忆。
「九年前的今天,大地震的火灾里去世了。她家住在本所那边」
无力的声音给出了回答,老师关掉了燃烧着的炉子。那之后的内容甘木也知道。
(跟本所那边的火海比起来,还是要好上不少吧)
电车里那对老夫妇的话语又在耳边苏醒。制造军服的被服厂遗址就在本所那边。地震之后,虽然附近的居民都带着值钱的东西跑去避难,然而在那巨大的火焰旋涡中。依旧还是有数以万计的生命消逝。名叫初的那人,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原来这两人是为了在忌日追忆故人所以才会在这里喝酒啊。
甘木陷入了沉默,而在他的身旁,老师两人还在小声的说着话。
「老师今年也去参拜了吧」
「你是说震灾纪念馆。中午的时候去了,但参拜什么的倒也没那么正式。笹目你要是在意的话也去一趟就好了」
老师应该是去了建造在被服厂遗址上的震灾纪念馆之后,顺便去了一趟神乐坂的千鸟吧。两人严肃的话语让甘木回想起了在电车里听到的那对老夫妻之间的对话。今晚在东京的各处,肯定还有许多人这样的人吧。
「每年这个时候的东京,不都笼罩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么」
笹目突然非常清晰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甘木终于回过了神。笹目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个新的玻璃杯,自己往里面倒上了酒。
「因为是很多人的忌日啊。感觉那些平常无法想象的,非比寻常的事都会在各处发生……不过要说这些只是错觉的话,那倒也的确如此就是了呢」
虽说只是醉酒后的话语但甘木却没办法当做没听到。确实今天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都会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氛围。
「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吧」
放下了杯子的老师静静的询问。平缓的声音中听不出一点感情,不知为何甘木后背不自觉的挺了起来。老师说完就一言不发的盯着笹目。对方似乎是被说中了,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张露出了白牙嘴却又被强行变成了一张笑脸。
「感觉要是跟老师说了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呢」
到底在说什么,甘木完全没听懂。似乎是不想给对方追问的机会,笹目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哎呀哎呀,留声机停了呢。可以去换一张么」
不等老师回答,他就迈着摇晃的脚步朝着书房走去。没有办法但也只能怀着想法被看穿的心情看着他的背影。
「你去看看情况。我可不想让他把唱片给打破了」
小声的呢喃。老师已经变回了平常的样子。甘木点了点头接着马上就站了起来,追在了笹目的身后。
甘木走进老师书房的时候,笹目正站在留声机前挑选唱片。
「就这个好了。反正也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口中念叨着的同时,他将其中的一张拿了起来。将纸袋里那个黑色的圆盘放在了留声机上。就在笹目转动发条的把手时,甘木在房间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掉在地上的纸。
下意识的捡起来之后,发现那是一张原稿用纸。不过上面的内容并不是文章,而是一张看起来更像涂鸦的奇妙的画。纸上有一个戴眼睛的男人的上半身,从他的鼻子延伸出来的似乎是线一样的东西不断拉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样的形状。然后,在漩涡之中又有着另一个和男性一模一样的人的全身像。
就算恭维也说不上画的有多好,一副莫名让人不安的画,上面还有题名。
「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图」
(图注:历史上内田荣造的笔名一开始是叫内田百间「间」,然后后来改成了内田百闲「内田百闲」,所以在网上基本都会把这这幅画的说成是「百闲先生邂逅百闲先生図」,但实际上应该是「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図」。芥川龙之介画这幅画的时候老师的内田荣造的笔名还没改,原本的题名就是些的是「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図」)
百间就是内田老师在写小说还有随笔的时候使用的笔名。所以这张画应该是以老师为原型画的吧。这么说来脸确实有点像。
不光是画本身,上面的题名也很奇怪。老师邂逅老师?
带着几分忧郁的小提琴的琴声充满书房。留下开始运转的留声机,笹目回到了茶间。甘木有些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张原稿用纸,结果就带着原稿走进了茶间。直接问老师应该是最快的吧。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捡起掉在玄关的杯子。
「很棒的演奏呢,虽然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坐在桌子前的笹目一脸事不关己的这么说。
「曲名不就在标签上写着么」
老师一脸无奈的回应。随着乐曲的播放,小提琴的演奏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变得越来越激烈。
「我也想要看,但突然就开始咕噜咕噜的转了起来」
笹目举起食指,稍微描绘出了一个旋涡的形状。唱片会转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突然,甘木低头看向了自己刚才捡起来的那张原稿用纸。画上「百间老师」的后面也有着一个大大的漩涡。
「那张画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老师在旁边开口提问。
「掉在对面书房的地上。因为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所以就…….」
这么说的同时甘木将纸递了出去。老师像是对待某种易碎品一样小心的接了过去。接着老师非常仔细的看着那张画。真正的老师看起来跟画中的「百间老师」们有着一样的表情。特征被抓的很准。
「那张画,是以前放在多田那里的那张吧?以前在他家的时候他有给我看过。往后这张画就放在老师这里了么」
一旁的笹目也看向了那张画。似乎是早就知道的样子。多田这个名字甘木有些印象。应该是以前老师提到过的名字。
「不,我只是久违的想要看一眼而已。等过段时间,还会再放到多田那里去」
看样子这个东西应该是属于老师的。但明明这么郑重对待却又不把东西放在自己的身边,而是特地寄放到别人那里去还真是不可思议。
「画这幅画的人是哪位呢」
「芥川」
仿佛被喉咙卡住般的声音,老师简短的给出了回答。诶,甘木不禁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芥川龙之介画的,然后给了我」
当然,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甘木是知道的。
五年前,服用大量安眠药最终离世的有名作家。虽然季节不一样,但那应该也是跟现在一样炎热的时节。就算是住在小田原,当时还是中学生的甘木,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发生的骚动。当时就是个文学少年的朋友青池因为太过受打击而好几天都没去学校,甘木因为担心所以去探望了他。据说还有多个喜爱他的读者为了追随他而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在当时都成为了话题。
老师跟芥川龙之介之间有交流,这些在因为漱石爱穿的那件洋服而引发的骚动的时候就从青池那里听说过,甘木还有印象。
「跟我一样芥川也曾是夏目漱石老师的门人。他之所以会进入文坛也是因为漱石老师背后的大力支持。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在大学的时候我们有一起上过课」
「原来是这样啊」
甘木附和了一句。笹目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他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听老师说着这些。
「以前,我出版创作集『冥途』的时候,为数不多的给出了很高评价的文人中就有芥川。无论是工作还是金钱都给给了我很多帮助。对我来说算是文学上的恩人。那张画就是芥川去世那年。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去出版社的时候,他在我面前为我画的几张中的一张」
老师说着这些的同时视线看向了远方。虽然最近收到的小说和原稿的委托增加了,但作为作家的老师绝对算不上有名。创作集「冥途」据说卖的也不怎么好。
话说回来,从老师口中还是第一次听到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虽然这里或许也有甘木对文学没太大兴趣的原因在,但是在与志向成为作家的青池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到过。亦或者说正因为是重要的知己,所以才不会轻易挂在嘴上也说不定。那位名叫初的人也是,之前老师从未跟甘木提起过。
「这幅画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老师散发出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迷茫气息。稍微过了一会就在老师终于打算开口的时候,小提琴激烈的演奏结束了。唱针摩擦着没有记录下任何声音的地方。老师立马站起身,抬起了唱片上的唱针。
就在老师刚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突然笹目不合时宜的大叫了起来。
「那副画上面画的是二重身对吧,老师」
老师猛的将身体弯曲,伸手从榻榻米的边缘拿来了香烟和烟灰缸。看起来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二重身,是什么?」
甘木向笹目询问。虽然觉得不应该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但结果还是想要了解这幅画的心情占了上风。
「西洋怪谈里面出现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据说只要见到了那个东西的话就会死。芥川老师的小说中二重身也登场过。对吧,老师」
笹目只是转动眼球悄悄观察老师的表情。取出了香烟的老师轻轻甩动火柴盒,过了很久才从里面取出了一根。
「作为题材并不稀奇。我以前,也写过那样的故事。芥川只是想到了我的小说,所以才开玩笑的画了那个涂鸦,仅此而已」
点燃香烟,烟雾掩盖了老师脸上的表情。虽然逻辑上姑且说的通,但事实被掩盖的感觉却怎么都无法消失。老师非常重视这张画,还特意将这张画寄存在别人那里,如果只是涂鸦的话没这些都没办法解释。至少在老师的眼中,这幅画应该还有着更加深层的含义。
「每次听到二重身的时候都会在意呢」
手撑着脸颊的笹目眼神看着远方的同时发出了呢喃。
「如果见到了自己的分身本人就会死去,但在那之后分身又会怎么样呢……就那么消失么。还是说」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过来许久也没有下文出现。甘木以为对方又睡着了,但姑且眼睛还是睁着的。视线的前方正是那张画。老师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没说。要问还是不要问呢,榻榻米的边缘香烟跟火柴的盒子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
「那个,这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听到甘木的询问,笹目似乎是猛的回过神来般的挠了挠头。
「不,其实」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玄关的拉门被咔啦咔啦的打开。一直在老师这边照顾他起居的女性,拎着塞满啤酒瓶的竹篮走进了茶间。这时候,甘木突然想起了从宫子那里听过的话。中午的时候老师跟看起来像是妻子的人一起到「千鸟」来了。
只是面前这人明显要比宫子描述中的年轻,所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这么说来的话那人究竟是谁呢,包含老师是否有妻子这点在内,不知为何甘木并不是很想知道。
宴会一直持续到追加的啤酒被全部消耗完才结束。或许是因为冰冷的啤酒让人心情也随之舒畅,宴会的气氛也变得开心了起来。
甘木两人从老师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
依旧炎热的酷暑中,两人朝着电车站所在的坡道走去。虽然没有看见人影,不过似乎是有和他们朝着相同方向前进的行人。前方传来了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明明已经是深夜但四处却都传来了蝉鸣,不可思议的吵闹。
笹目的脚步很快就开始摇摇晃晃,两人的肩膀就这样撞在了一起。他用口哨吹奏起了刚才唱片中的那首小提琴的乐曲,然而嘴唇却跟不上乐曲的曲调结果马上便放弃了。
「那个老师,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突然,他就像是突然想到般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相比于脚下的动作嘴里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清晰。或许意外的脑子并没有喝醉。
「嗯,确实」
「就是说啊。偏执,不爱理人,任性,金钱观也差的不行」
虽然倒也没到这种程度,但甘木并没有否认。这或许也是因为笹目的话中并没有恶意吧。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自己一个关系很好的亲戚一样。
「不过,心胸意外的宽广也很会照顾人。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他原本的学生都其实都挺喜欢他的,初也是一样非常尊敬老师。就算是芥川先生应该也没有办法放着那个人不管吧」
甘木点了点头。这些他也大概能理解。就在这个时候肩膀又被撞了。
「而且,有时候还莫名的很敏锐。或许拥有文学才能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他以对芥川先生的回忆为题材写的小说真的很棒哦。有机会的话你也读读看吧。书名是『山高帽子』」
不知何处传来了如笛音般的风声,甘木差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今天晚上他之所以前往老师家的原因,就是因为老师喜欢的那顶山高帽。电车中眼神让人很不舒服的那个男性凝视的对象也是那顶山高帽。还有芥川龙之介画的那副画。再然后以芥川龙之介为原型创作的名为『山高帽子』的小说也冒了出来——虽然没办法明确指出,但就像是某种预兆一样,让人感觉这里面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联系。胸中不禁开始怀疑这之后或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过,那个老师也是知道些什么的吧。肯定」
因为他的语气很是轻快,差点甘木就听漏了这句话。
「知道什么呢?」
「当然是,二重身的事情啊。我刚才没说过么。九年前发生大地震的那天,上午的时候我去了本所那边初的家里还书」
「不,我这是第一次听你说」
唐突的话让甘木吃了一惊。因为大地震是在中午的时候发生的,所以与生前的故人最后见面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笹目。甘木感觉一阵冷风从脖颈吹过。
「初她经常会从被人那里借书也经常会把书借给别人,不过那个时候我是去还书的,芥川先生的作品集。里面就有二重身登场的短篇……」
二重身。也不知道这些跟老师之间都有着什么样的联系。甘木默默的等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已经被烧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不过初当时住的那栋房子非常气派。那天我也是穿过了西洋风格的接待室,跟她聊了一会书的感想。然后,就聊到了二重身这个话题」
笹目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想要压抑却又压抑不住,这让甘木不禁想起了刚才小提琴激烈的演奏。
「初笑着跟我说,她昨天在路上见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还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她送我离开玄关之后,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二楼的窗户,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初。玄关的初,还有二楼的初,都笑着朝我挥手……然后两个小时之后,大地震就发生了」
笹目那仿佛经神错乱的话语还在继续。甘木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噪音了。既然分身都已经进入了家中,那就算马上见面也不奇怪。而且,初就是在那天死去的。
「你没有告诉初么?家中有她的分身什么的」
「因为我以为那或许是我的幻觉。实际上,我也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而且,我也没有从二楼的初身上感觉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朝我挥手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个时候,要是我跑回去提醒她的话,要是我叫她马上从房子里出来逃走的话,或许初就不会死了」
突然笹目的眼中开始落下了大滴的泪水。脚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停了下来,甘木不禁低下了头。没办法甘木也只得暂时停下脚步,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了他。稍微过了一会之后似乎是冷静了下来了,笹目使劲的擤了擤鼻子。
「抱歉。突然变成这样」
甘木低着头。他肯定是有什么想要告诉初的话但是没能说出口所以在后悔。笹目像是要掩饰般的使劲摇了摇头。
「不,都已经过去了。事后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算提醒她或许也没有意义」
甘木虽然稍微思考了一下,但还是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跟我见面聊天的那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初我根本就不知道。或许因为某种原因而被替换,出现在二楼的才是真正的初也说不定。就算我去提醒分身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没有办法说不存在这种可能。而且,只有这样想才更能拯救面前的这个人。笹目仔细的将手帕从新折好还给了甘木。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粘上了鼻涕,甘木只好将叠好的方形布块重新放回口袋。
「每到这个季节走在镇上,就能偶尔见到初。她有时就会出现在某栋建筑物里,站在二楼的窗边向我挥手。脸上是跟那天一样的笑容。然而再看过去的时候她却已经不见了。
确实可以说那只是我看错了而已。但是,我不这么觉得。那个所谓的二重身,难道不会长时间的残留在这个世界上么……在本人死后也继续留在这世上」
刚才在老师家的时候,笹目应该就是想要说这些吧。在人死后也依旧出现,与本人一模一样的分身。
或者说,那难道不是幽灵么。
「为什么刚才的这些话你没有跟老师说呢」
你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么,刚才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老师的心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正因为想要告诉老师自己看到了二重身的事,所以笹目才会以「奇怪的氛围」这种说法丢出话题吧。
「每年都在犹豫,但结果每次都像这样。老师也不会多问……啊啊,我想我大概是在害怕吧」
「害怕?」
甘木下意识的反问。
「嗯。因为老师身边死去的人莫名的多」
「……是这样啊」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初。就算是对老师交友关系知道不多的甘木所知道的范围内,老师认识的人也已经有三位都死去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很多吧。
「要是我说了幽灵或者二重身的事情的话,老师肯定不会没有反应。别看他那个样子到时候他肯定会做些什么的。但是,老师自己会不会不想再去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事情呢……我有点担心这些」
甘木在脑海中回忆老师的样子。说到二重身的时候,他确实露出了犹豫。但是,那仅仅是因为害怕。还是说着其中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呢。
站在坡道上的甘木两人,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迈开了脚步。马上就是最后一班电车到站的时间了。道路前方远处的街灯将车站微微照亮。甘木两人前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朝着车站走去。拐杖打在地面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
「老实说,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分身,我都希望他们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的笹目这么说。感觉这样的说话方式很像是喝醉了,但或许这句话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藏在心里的也说不定。
「就算是,现在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也完全没有关系。与其在窗户边挥手,不如直接到我的面前好好的说两句话。就算是二重身也没有关系。我想说的话都已经堆积成山了」
笹目说这些的时候眼神莫名的清澈。这些话要是被老师听到的话肯定会很麻烦吧。老师大概会怒不可遏的把他骂一顿吧。已经死去的人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什么的,对于甘木来说也很难以想象。
走在前面的男性从亮着灯的窗前走过,清晰的轮廓突然出现。高个子穿着和服,头上戴着宽帽檐的平顶帽,仿佛是在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样脑袋深深的下垂。
甘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是他在电车中见到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他会出现这种地方呢。他明明是坐着朝四谷方向行驶的电车。这样的情况明显很奇怪。
「哎呀呀,这还真是」
做出瞭望动作朝前跑去的笹目,发出了仿佛是在念台词的声音。就在甘木刚刚停下脚步的同时,他已经跑着追上了穿和服的男性。
「老师,真是久疏问候」
非常不合时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穿和服的男性依旧保持原样没有回头。笹目跑了他的前面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哐。
伴随着手杖与地面的最后一次碰撞,男性停下了脚步。不过就算如此他似乎也还是没有抬头的打算。
「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笹目。在内田百间老师那里学习德语的笹目。应该是差不多五年前的时候吧,在田端车站旁曾经与您有过一面之缘。老师跟内田老师一起外出的时候。老师您再好好看看我的脸」
仿佛是将脖子扭曲一样,他强行与面朝地面的男性面对面。跟刚才和甘木打招呼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或许就是他跟别人见面时的一种习惯吧。
甘木一脸惊愕。双脚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
男性在近距离与笹目对视过之后,突然缓缓的改变方向,拐进了一旁的小路。还绑着丝带的崭新平顶帽就这样消失在了夜幕中。等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甘木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是冷淡啊。算了,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也就很久以前见过一次」
还在望着小路的笹目,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样子露出了笑容。
「那是哪位呢」
感觉到某种不祥之物的甘木开口询问。五年前。跟内田老师一起。说起来,甘木也对对那个男性的脸微微有一点印象。如果是某位名人的话,这倒也不奇怪。
「你说刚才的那位么」
笹目那不合时宜的充满朝气的声音在夜晚的小路上回响。
「是芥川龙之介先生哦」
甘木定在了原地。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了他的胸口。
神乐坂的咖啡店「千鸟」里久违的近乎满员的盛况。
甘木与他的友人青池在窗户边的位置上面对面坐着。今天是九月三日。距离去老师家拜访已经过去了两天。耀眼的阳光照在路面,宛如呼吸时所发出的温热微风吹了进来。炎热的日子还在持续。
甘木擦掉汗水之后,翻开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几年前的「中央公论」。那是刊载了内田百间创作的短篇小说「山高帽子」的那一期。他读完再次抬起头之后,视线对上了正在喝着冰咖啡的青池。
包括甘木两人在内,店内的客人几乎喝的全都是加了冰块的冰咖啡。因为除了啤酒之外便宜又冰凉的饮料就只有这个了。在这家料理饱受好评但重要的咖啡却不好喝,被戏称为「不纯吃茶」的这家咖啡店里,这是一个非常少有的会有很多人点咖啡店季节。
「很不错的一篇小说吧」
明明不是自己写的,青池却自豪的挺起了胸。这本旧杂志是他非常郑重保存的东西。甘木跟他说想要看看「山高帽子」之后,他就特地给拿了过来。志向成为小说家的青池,也是内田百间为数不多的书迷。
「嗯,非常棒」
甘木直率的点了点头。正如笹目所说,题材似乎就是和芥川龙之介的交友。
「这是我看的第一篇内田老师的小说。因为主人公的名字跟我有几分相似,所以目光就停在了那上面」
确实主人公的名字叫「青地」。是个精神和经济方面都非常不安定的中年男性,原型似乎就是内田老师本人。主人公「青地」有时会听到不在场的人所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又会做奇怪的梦。而他的朋友「野口」非常担心主人公这种奇怪的精神状态。就连「青地」非常喜欢戴山高帽这点,似乎都被他认为是精神状态异常的表现。这个「野口」的人物原型应该就是芥川龙之介了吧。
主人公为了捉弄他而故意做出奇怪的举动,对此「野口」却做出了过分的反应。实际上「野口」才是精神不断陷入失衡的一方。他最终也还是开始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不分昼夜的服用安眠药,最终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独自一人的「青地」,则是被自己噩梦的恐怖阴影所笼罩。
不可思议的留在甘木心中的,是在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离别之际「野口」对主人公所说的话语。
「我就是最了解你的人。相比起你的母亲还有妻子,我比她们都更加了解你。知道你真正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要是那样做的话就好了,就是因为那样所以不行,在一旁说过,经历过了你各种各样的事情,你这样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已经可以了」
(注:这里模仿了夏目漱石的口头禅,或许是在模仿夏目漱石的语气,不过这篇小说没能找到原文,不确定是否有中文版。)
主人公感觉到了自己眼睑中涌现的泪水。内田老师肯定也从芥川龙之介那里听到过相同的话语吧。
「但是甘木啊,你还是老样子总是经历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我可是羡慕的不得了」
青池的眼中闪烁出了光芒。大概又是想要拿去当成自己写小说的题材了吧。这么想的甘木喝了一口苦的过分的冰咖啡。
「这才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甘木的声音有些颤抖。进入大学之后他已经遭遇过好几次奇妙的事件了,而这次的事情明显有着之前那几次无法比拟的异样感。
自己跟笹目遇到的那个男性到底是什么。那人究竟是谁,实在不觉得那只是普通的人类。之所以想看这篇「山高帽子」,也是期待着能够从这里找到点头绪。然而收获的,就只有读了一篇好小说的感动而已。
「既然如此,去找内田百间老师商量一下不就好了么」
青池声音含糊的这么说。喝完了冰咖啡之后,他将玻璃杯里剩下的冰块全都塞进了嘴里。
「昨天,老师没有来上课。我也去了他家里,但是没有人」
从早上就出门,而且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有紧急的事想要见面,也已经托了别人带话给他。今天他也是这之后就准备去拜访老师。
「那个叫笹目的人在现在怎么样了呢。确实是他自己说的吧,见到的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前天的时候他还很有精神。笑容满面的坐电车回去了。不过方向正好跟我相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今天没准能在『千鸟』见到他。所以,才会跟你约在这里见面」
在电车的车站跟他提到了「千鸟」之后,笹目就说他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常到这里来。给这里起了「不纯吃茶」这个名字的似乎也是笹目他们。
「那里的那个难喝的咖啡,久违的想要喝喝看啊。等周六,下班了之后去一次吧」
明明是深夜他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响亮。而今天正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周六。周六有很多地方都是只有上午出勤。如果是工作之后来的话那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他来的话就问问看吧。晚上在街上偶遇芥川龙之介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要弄明白」
从刚才开始青池的话就微妙的让人感觉另有所指。甘木双眼仔细的盯着这位朋友的脸。
「青池,你觉得笹目他在说谎么?」
「不,不是的。我只是没有全盘接受而已。毕竟我可是合理主义者」
正好这时服务员宫子从桌子旁边经过。青池伸手想要叫住她,然而她却快速的走回了厨房。
「笹目当时喝了非常多的酒。所以只是将路过的行人错认成了其他人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或者倒不如说不把这当成最优先考虑的可能性反而不可思议。所以现实就是就算叫对方芥川先生对方也没有回应」
「但是,笹目见到了初的二重身」
「本人不是也说了么,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幻觉。而且对方也没有做出回应。在这个时节见到因为地震而死去的人的幻影什么的,我觉的也没有啥好稀奇的……宫子,这边」
抱着放了冰咖啡的托盘,宫子再次从厨房跑了出来。应该是要端去给某张桌子的。也给我跟那个一样的,青池大声的点单。这一次她似乎是注意到了青池。
甘木用手撑着下巴。那天晚上,自己或许是被眼前所出现的异常景象给过度影响了。仔细想想看的话,只不过是在同一个晚上连续见到了两次穿着和服的男性而已。
「只是,也有让人在意的地方」
青池压低声音探出了身子。
「芥川龙之介死去的那年他正在创作一片标题叫『齿轮』的私小说风格的作品。那里面也出现了见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男性的描写。或许那就是他在现实中亲身经历过的体验」
甘木咽下一口空气。
「也就说他是在见到了二重身之后死去的么」
「那就不知道了」
青池马上就做出了回答
「『齿轮』是一篇将不安定的内心景象原封不动转换成内容的文章。所以一般的解释是见到了与自己长得很像的人而已。但是假如,芥川所见到的东西,还有你跟笹目之前所见到的东西,并非幻觉之类的话」
青池说到这里话语停顿了。已经空了的玻璃杯在桌子上投下了半透明的影子。
「某个来历不明的,与人一模一样但却又并非人类的东西。正在这个东京四处彷徨。这可就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了哦」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远处隐约传来了消防车的警铃。在这酷暑的天气中,似乎有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
「幽灵,应该这么说么」
甘木将前之前就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不,是更加可怕的怪物。你所见到的芥川乘坐了电车,而且还用拐杖碰到了你对吧。不同于活着的人,却拥有可以触碰到的实体。既然如此的话,也就说明他能够对人施加危害」
脑海中回想起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高个子男性,甘木背后一阵颤抖。他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些。自己所见到的那个男性,虽然好像并没有那样的意图,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别摆出那样一脸不安的表情啊」
似乎是想要缓和气氛,青池露出了洁白的牙笑了。
「这只不过是我的假设而已。所谓的怪异现象,不过是周围人的误会或者幻觉。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无法解释的事情。要是那个叫笹目的人来了的话,冷静的找他聊聊的不就好了」
然而就算如此甘木内心的不安也还是没有消失。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许还能被这番话说服。然而最近这半年,自从与内田荣造老师有了交流之后遭遇的那几次事件中,都有着无论怎么思考都找不出合理解释的地方。包含最近感觉越来越强烈的那股讨厌的气息也是,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现在这种感觉也像是随时就要决堤而出一样,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久等了」
装着冰咖啡的玻璃杯,伴随着沉重的声音被摆在了青池的面前。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宫子就已经站在了桌子旁边。今天她身上穿着的不是和服,而是带有一点绿色的连衣裙,腰上还系着白色的围裙。大概是为了稍微减少一点炎热所以换了服装吧,不过就算这样她的额头也已经满是汗水。
「刚才,你们在说笹目么?莫非,是跟甘木上同一个大学的那位?」
宫子在一旁插嘴。脸上浮现出好似想起了什么讨厌东西的表情。
「宫子你也知道啊。年龄大概二十七八,非常有活力的……」
「不会错,就是那个笹目」
似乎是有活力这个词让她回忆了起来。
「我开始工作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每天都跟朋友一起到这里来。虽然本性并不坏,但只要笹目一来就会变得非常吵闹。特别是喝了酒之后」
突然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在自己恩师的家中躺成一个大字,好不容易起来就马上把玻璃杯给丢出去的那个身影在甘木的脑海中浮现。当年的他究竟引起了何种骚乱很容易就能想象的到。
「哎呀呀,是在说我的传闻么。宫子酱」
一头短发身材结实的男性突然就探出头来。黝黑的肌肤上套着白色的内衣,肩膀上还披着一件短袖衬衫。与其说是上过大学的公司职员,看这副打扮倒更像是刚刚干完工作的道路施工作业员。
「笹目,真是好久不见」
眉宇间浮现出皱纹的同时,宫子很有礼貌的向他低头。
「我才是好久不见。宫子酱也变得像个大人了呢。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工作。哎呀,这不是甘木君么。之前那次还真是开心啊」
他一脸开心的不断说着,同时在空着的藤椅上坐了下去。
「好热好热。感觉都要被煮熟」
他伸手拿起青木刚才点的冰咖啡,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就直接喝了下去。这人似乎就算没有喝醉也还是有擅自拿别人东西喝的癖好。
「哼,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难喝。令人怀念的味道。真是令人感激啊」
见到他这丝毫没有道歉意思的态度,青池似乎也有些不太高兴。
「呦,初次见面。你就是甘木君的朋友么」
「他叫青池,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的甘木呆呆的介绍了自己的朋友。笹目猛的一扭脖子,动作迅速的让人感觉他那圆的跟团子一样的鼻子都要跟不上动作了,他近距离仔细的盯着青池的脸。果然这个人还有喜欢盯着人脸看的癖好。终于,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深深的微笑。
「原来如此。那么,作为友好的证明来喝一杯吧。宫子酱,三杯啤酒。当然我来请客。就当做是我刚才,不知道喝掉了谁的那杯咖啡的补偿」
「不行。我们这里已经决定不会再为笹目端出酒了」
宫子猛的转向一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曾经的熟人,跟平常比起来她的举动还有话语的遣词都更年轻了。
「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吧。我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大人了。喝酒的时候还是有分寸的」
诶,甘木没忍住发出了声音。那两天前的那次烂醉又算是怎么回事。还是说,当事人其实是有把握分寸的么。笹目眼神中没有一丝阴霾的看着宫子。
就这样稍微过了一会,仿佛是打从心底里认输了的她点了点头。
「真是拿你没办法。就只有一杯哦」
随着连衣裙裙摆的晃动她回去了厨房。拜托你喽,朝背影挥了挥手之后,笹目的视线再次看向甘木两人。结果事情就又变成了要陪这个前辈喝酒。
「前天你回去的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甘木有些惶恐的抛出了话题。
「当然顺利回去了。而且昨天还有今天都好好的去公司上班了哦」
看起来似乎非常有精神,完全找不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实在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经历了奇怪事件的人。
「我是从甘木那里听说的,你们好像遇到了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终于回过神来的青池在此时开口。虽然他的语气中还多少带点刺,不过笹目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虽然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是芥川先生本人就是了。不过,可以肯定那应该是无限接近本人的某种存在。虽然也还是会有决定性的区别就是了」
「你所谓的区别是?」
青池发出了询问。这些内容甘木也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不理解话语的含义他歪过了脑袋,笹目则是在自己的眼前用手指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圆。
「这个,眼神,转圈圈的。你知道么?」
甘木与青池面面相觑。安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明啊。我也就只有在那天晚上见过的那一次啊。真是遗憾。本身还想多跟他说说话的。初的身影也是从昨天开始就看不到了。今年的肯定是已经结束了吧」
笹目似乎是有些失望的垂下了肩膀。虽然甘木找内田老师商量的打算依旧没有改变,不过现在看来这几天心中的不安或许只是想太多的自寻烦恼而已。
「久等了」
端着托盘的宫子终于来了,装着啤酒的玻璃杯在托盘中排成一排。这炎热的天气中,冒着泡沫的琥珀色的液体看起来无比的美味。气泡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缓缓飘向空中。
「那么,让我们干杯吧」
笹目这么说着的同时将手伸向玻璃杯。
就在这时咖啡店的门被打开了,只不过甘木几人几乎都没有意识到。
「欢迎光临。是一位……」
上前迎接客人的宫子的话语说到一半就消失了,不过就算如此几人关注的重点依旧还是面前的酒。
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在几人身旁停止了,而三人却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哎呀,哎呀,哎呀」
莫名缓慢而又缺乏语气的声音从上方落下。甘木和青池两人反射性的看向笹目。因为几人听到的正是他的声音。然而,他的嘴巴却紧闭着。
不知何时笹目的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甘木与青池缓缓抬头向上看去。短发,结实的躯体,肩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半袖衬衫。
从头到脚都跟坐在椅子上的笹目一模一样。
在那里的是另外一个笹目。
坐在椅子上的笹目扭转脑袋看向背后。在看到了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之后,瞪大了双眼。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脸。
另外一个笹目弯曲自己的身体,将脸不断靠近自己,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了视线。
两人就像是照片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终于坐在椅子上的笹目本尊开始微微颤抖。而另一个笹目则和一开始的时候一样挺起身子,露出白色的牙齿摆出一个毫无顾虑的笑容。
甘木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笑容跟之前本尊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是笹目的二重身。
笹目的分身环视了一眼咖啡店。吵闹的店内只有甘木几人注意到了异变。二重身的视线,先是宫子,接着是青池,最后看向了甘木。旋涡在那黑色的眼眸中缓缓出现。
(眼神,转圈圈的)
芥川龙之介所画的那副,奇妙的画在甘木的脑海中浮现。两个「百间先生」中,有一个是站在巨大的漩涡之中。如果在极近的距离被这眼瞳所窥视的话,肯定就会映照出身处漩涡中的自己吧。那副画中所绘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景象呢。
二重身将放在桌上的啤酒杯用一只手拿起。以用杯底指向天花板的气势,一口气喝光了其中的液体。
接着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空掉的玻璃杯丢出了窗外。玻璃杯碎了的声音传了回来,甘木下意识的扭头看向窗外。数十枚透明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等他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坐在藤椅上的真正的笹目身后,二重身已经消失了。围绕在桌子周围的就只有甘木几人。
笹目身体的颤抖开始变得剧烈。翻着白眼,大大张开的口中不断吐出泡沫。脸上的血色也已经彻底消失。
「笹目」
就在甘木想要伸手的时候,突然笹目的痉挛停止了。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般的从椅子上滑落,倒在了地板上。
跪坐到笹目身旁的青池,试着确认他的呼吸和脉搏。
莫名有些远的地方,传来了宫子的悲鸣。
夕阳在铺着亚麻油毡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傍晚之后病房中的温度突然就冷了下去。额头上挂着橡胶冰袋的笹目,在床上沉沉的睡着。因为病房中没有电风扇,所以甘木坐在枕边用团扇朝病人的脸上扇风。要是恢复意识了就让他喝水,这么说的护士在旁边准备了装着水的玻璃杯,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用上。
笹目在神乐坂的「千鸟」倒下之后,被送到了位于饭田桥的大医院。诊断结果是严重的热射病。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不过现在的状态还不能大意。原因的话,大概是在这酷暑的日子里还长时间在外行走吧,年轻人就是喜欢逞强呢,上了年纪的医生话中带刺的这么说。
那件异常的遭遇甘木没有说。医生也不知道笹目的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如果只看症状的话这大概是正确的诊断吧。出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名男性,在与对方对视之后倒下了——甘木虽然想过要这么说明,然而就算说了也只会被对方认为是脑子有问题而已。
「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青池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来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蜷缩在角落的圆凳上一动不动。在这个并不寒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直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
「不知道」
甘木也只能这么回答。另外一个笹目的容貌依旧残留在脑海中怎么都忘不掉。眼球中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如同细线般的东西所缠绕出来的漩涡般的东西。那绝对不是普通的人类。甘木非常确信那绝对就是所谓的二重身。
(眼神,转圈圈的)
笹目的话在脑海中浮现。两天前的深夜,甘木与笹目在合羽坂附近遇到的那个诡异的男性也一样,有着相同的眼球吧。盯着男性的脸看过的笹目,说那就是本该在五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样的事件中。现在所知道的,就是那并非人类的东西至少有两个——拥有着与笹目和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外表的某种东西,正在这个东京徘徊。而甘木与那两者都遭遇过。
要是现在那东西再出现的话。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在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对方到来的现在。自己这几人也同样暴露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不知何时夕阳中就混入了血的颜色。甘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了起来,在留下些许风能够吹进来的空隙同时拉上窗帘。就在这时,病房的门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青池仿佛是被弹起来的一样猛的站了起来。如果是医生或者护士的话应该是不会敲门的。其他的病床也都是空着的,不可能是同房间的其他患者。
到底是谁,对方没有给思考的时间,门被直接的推开了。
一个穿着麻制洋服的大块头男性,手上握着一根细长的手杖。头上戴着白色草编的夏季用山高帽。身上穿着的姑且算是夏装,但总感觉有些奇怪。
「……老师」
出现的人是内田荣造。他没有打招呼而是直接跑到了病床旁,丝毫没有顾虑的就扒开笹目闭着的眼睑确认他的眼球。然后是青池,最后他朝着甘木靠近了过来,一个一个的确认过几人的眼睛。甘木注意到了他这是在确认眼睛里有没有旋涡。
甘木两人也同样仔细的看着老师那双大大的眼睛。当然,其中并没有旋涡。
「所有人,都不是啊」
老师似乎是安心下来的样子口中呢喃着。
突然,几个月前的景象在甘木的脑海中苏醒。帮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凭依了的女服务员春代的时候,老师也是像这个样子盯着对方的眼睛,当时的他也说了相同的话。说起来老师经常就会盯着对方的眼睛。或许确认对方眼中有没有旋涡这点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老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甘木发出了询问。因为不知道笹目的工作地和住址,所以他进医院的事还没有通知任何人。
「听说甘木君要到我这里来所以就出来找你。去神乐坂的『千鸟』问了之后,那个女店员就告诉了我这个地方。名字叫什么了来着的,平常总是穿着很华丽的和服……不过今天少有的穿着洋装」
「是宫子啊」
甘木在这个时候补充。他差不多也明白了是什么情况。因为有常客在这里上班,所以联系医院的人也是宫子。老师在找她询问过之后找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头开始详细的跟我说一遍」
老师握着手杖,坐在了圆凳上。甘木就从从前天晚上,那场宴会之后发生的事情开始讲述。老师一言不发的只是侧耳倾听。只有一次,在听到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发出了痛苦的抽动。连带着整张脸似乎都小了一圈。
等听甘木彻底讲完之后,老师缓缓的站了起来。
「在我到这个病房之前,没有其他人来过吧」
甘木和青池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身上还有钱么」
预料之外的询问让甘木两人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算不上多富裕。如果回家的话倒是或许还能拿出来点钱,不过身上的话就没有了。诚实如此回答过之后,老师从钱包中取出了两张十圆的纸币。那是比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要更多的金额。接着他毫不犹豫的将两张纸币分别塞到了甘木与青池的手中。
「拿着这个走吧」
甘木呆呆的拿着纸币。之前从来没有从老师手上直接拿到过现金。而且还是十圆这么大的金额。总是到处找人借钱,平常连燃气费都要拖欠的老师,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一笔非常大的金额。
「现在马上离开东京,找个地方躲个两三天。绝对不要回你们寄宿的地方或者公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待在什么地方。最好是你们从来没去过,也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听起来莫名奇妙,然而那认真的眼神和手上的钱却异常真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家伙可能会到这里来。你们都看到这个了吧」
老师将食指摆到自己眼镜的镜片前,在自己的眼睛前旋转描绘出一个旋涡。甘木不禁咽下一口空气。那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应对,果然老师是知道的。
「找到地方住了之后也尽量不要出房间,不要跟人见面。万一,有人来找的话也要第一时间逃跑。还请千万小心不能跟对方对上视线」
跟上课的时候一样,老师每句话每个点都说的非常清楚。就在甘木两人还在思考这其中含义的时候,黄昏静静的笼罩了整间病房。耳边传来的只有笹目些微的呼吸声。
「笹目或者芥川先生的二重身,会来追我们么」
青池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倒还算是好的」
老师如此回答。
「会出现的,没准会是你们自己」
青池的脸变得如白纸般煞白。刚才,在被盯着眼睛看到时候就应该要注意到了。既然笹目的二重身已经出现。那么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与自己的分身长时间对视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之所以说见到二重身就会死也是这个原因。结果就是会变成笹目这个样子」
就在说处这个名字的同时,睡着的笹目眉间出现了皱纹。或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快速站起身的青池,将学生包挎在肩上同时也戴好了学帽。还将甘木的东西递给了他,同时还不断的用眼神催促。
「笹目不会有事吧」
无法放下心中牵挂的甘木如此询问。他并不想就这么离开。
「就刚才听你们所说,他跟分身对视的时间并不长。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
老师的话语中流露出了某种违和感。仿佛就像是在说自己老熟人的事情一样。
「为什么老师,知道这么多有关二重身的事情呢」
就在听到这个疑问的同时,老师的身体就像是踩在了薄冰上一样突然紧绷了起来。迸发出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甘木。
「你别管这些了赶紧走」
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怒意,甘木呆愣在原地。就像是用尽了力量一样,老师肩膀放松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之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接着甘木就被青池拽着,走出了病房。
虽然还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不过就算继续留在那里老师似乎也不会再做出任何回答了。当然,甘木也不想见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二重身。
「你说的没错」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青池呢喃的声音中透露着胆怯。他不住的转动脑袋前后左右四处观察。应该是在戒备奇怪的人影吧。
「你在说什么」
「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我现在是打从心底里在害怕」
甘木脑海中回忆起了之前青池在「千鸟」说过的话。「你总是经历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我可是羡慕的不得了呢」。这是作为合理主义者的他第一次体验到怪异的恐怖——不,甘木至今为止也还没有清晰的直面过怪异。那股隐隐约约的讨厌气息,终于变成了现实。只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甘木并没有像自己的朋友那样胆怯。该来的东西迟早会来,心中更多的是这样的感慨。
首先两人打算先坐出租车去往东京车站。站在道路旁探出身子,等待着那挂着「市内一圆」招牌的出租车。等到了东京车站之后再乘坐夜间列车离开东京。只要按照老师说的去做那自己两人应该就不会有危险了吧。
甘木回头看向医院。
(老师不会有事吧)
至今为止无论遭遇何种怪异每次都是倚靠老师。虽然平常总是一副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样子,但真到了紧急的时候又一定会挺身而出解决问题。今天也是他帮助了甘木两人,然而这次的老师看起来却又有些被逼到了绝境的样子。他会像那样展露自己的感情实在是少见。
「甘木,你在干什么呢。赶紧上车」
朋友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不知何时黑色的出租车就已经停在了路边。似乎是青池拦的,而他现在已经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
「你一个人走吧」
说完甘木便重重的关上了车门。瞪大了眼睛的青池,从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
「别说蠢话了。你要干啥」
「我还有话要跟老师说」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面对二重身老师究竟打算要做什么,这些都要好好的问清楚。如果有什么老师一个人做不到的事的话,多少也还能帮上一点忙。
稍微犹豫了一阵之后,青池也迟疑的将手搭在了车门上。他似乎也准备要下车。然而甘木却在外面压住车门摇了摇头。想要找老师问清楚的人只有自己。挨骂的话也只要有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他不想让陷入恐惧中的朋友也遭遇危险。
「等话说完了我也会马上出发。我保证」
甘木并没有告诉他依据情况自己有可能会选择留下。要走了哦,司机开始催促,青池也终于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他所乘坐的出租车就这样朝着东京车站的方向驶去。
只剩下一个人的甘木走进了医院。他心中莫名的冷静,心情已经平复了的他顺着走廊前进,笹目病房的门是开着的。
越来越赤红的夕阳,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老师依旧戴着山高帽,站在床边守护着患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发生异变。甘木悬着的内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是甘木啊」
眼镜反射出夕阳,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是,明明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那声音却异常柔和。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准备按照老师说的,离开东京,但果然还是有些事让我很在意,所以又回来了」
没有一上来就被训斥于是甘木就这样顺着形势,将话语快速的从口中吐出。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呢」
「刚才的时候我也有问过,老师为什么对二重身了解的这么多呢」
虽然已经做好了被人怒骂的觉悟,但老师却只是在枕边的圆凳上坐了下去。似乎是沉浸在了回忆中一样,看着躺在床上的患者。笹目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意识还没有清醒,但多少有了恢复的迹象。
「为什么你,觉得我很了解这些?」
甘木一时语塞。他从来没想过老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莫非老师是在试探他也说不定。
「要说为什么,老师不是知道要怎么应对么。见过一次了的话之后该怎么办才好……这些肯定,是因为老师至今为止已经遭遇过不止一次二重身了吧」
就在甘木说到这里的时候,某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震灾纪念日那天与老师在一起的年轻女性。
「莫非两天前……九月一日那天与老师一起去了神乐坂一起去『千鸟』的女性,是长野小姐的二重身么」
虽然宫子以为那是老师的妻子,然而老师却从未说过自己有带着妻子一起去过。如果九月一日那天去了震灾纪念堂的笹目见到了初的二重身的话,那么去了同一个地方的老师会与她相遇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原来如此,你从那个女店员那里听说了呢」
低着头的老师,嘴角浮现出了苦笑。
「名字是叫什么来着的,那个平常总是穿着华丽和服的……那天也跟今天一样少有的穿着洋装」
「是宫子」
甘木无奈的做出补充。刚才也是才问过她的名字,老师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要记住这个名字吧。看样子老师似乎没有要马上赶他走的意思,于是甘木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如果死去的长野君出现了的话,那不是应该叫幽灵么。而不是什么二重身」
甘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两者应该不一样吧。如果在遇到了二重身的人死去之后,二重身也依旧出现在这个世上的话,那确实跟幽灵没什么两样」
虽然只是把笹目说过的话拿过来现学现卖,不过甘木可以确信实际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所想象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确实我对所谓的人类的分身很了解。或者也可以说是熟悉」
老师依旧低着头,自言自语般的发出呢喃。之前一说到有关怪异的时候老师总是含糊其辞,从没有像这样明确的承认过。感觉就像是触及到了,老师深层那至今为止从不为人所知的部分。
「老师跟长野在『千鸟』都说了些什么呢」
本来,跟九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交流的。甘木觉得自己还真是问了奇怪的问题,这些早就已经是超出常识之外的领域了。
「根本就没能好好说话。那个长野生前的……也就是说,她几乎没有本体的记忆。所谓分身虽然有着与本人相同的相貌,但精神方面就不一定了。就算拥有相同的记忆,精神上也还是抱持着对人类的恶意」
甘木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出现在「千鸟」的另一个笹目。那个二重身强硬的让笹目本人与自己对上视线。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恶意了吧。
「为什么二重身,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老师冷淡的给出回答。
「就算是分身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原因吧。只是存在这样的现象而已。大概这个世界的规则意外的并不是那么的稳定,很容易就会出现混乱吧。就像是某些以文学为志向的人脑子变奇怪,然后就写出了奇怪的文章。本应只有一个的人,结果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这样的错误也会发生」
「那么,只要见到了二重身就会死又是……」
「脑袋奇怪的家伙想要重写文章,结果反而又增加了更多的错误。结果吧正确的地方给擦掉,把错误的地方给保留了下来。见到了分身的人死去,而分身却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徘徊」
虽然被比喻成是小说家写文章,甘木不是很能理解。不过老师因为自己的想法而陷入了兴奋这点却被完整的传达给了甘木。
「要是神佛出了问题,那这个世界也会变得混乱吧」
甘木有些惶恐的发出询问。虽然他这么问,但就算将神佛这个词说出了口心里也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不知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直白的断言。
「总之,因为一些小事扰乱了规则。混乱接着又造成了更大的混乱,看到了某人分身的人创造出了自己的分身。而这些徘徊的分身,又创造出了更多的分身」
甘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二重身还在不断的创造出更多的二重身——简直就像是传染病一样。他深深的感受到自己现在正在面对的这种现象究竟是何等的恐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不就会变的到处都是二重身了么」
「不会变成那样。或者说应该不会变成那样吧」
赤红的斜阳充满了病房,似乎是说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一样,老师竖起了自己的食指。一道细棒状影子投射在了洁白的墙上。
「出现过一次的分身几天之后就会消失。有人在扰乱秩序但同时也有人在维护秩序。换句话解释的话就是有人会去校正文章中的错误。这么一来世界就能够恢复秩序」
甘木悄悄观察面前的老师。不知为何他似乎不想被人看到般的低沉着脸。不,其实就是在刻意隐藏吧。
「这说的是老师自己么」
所谓扰乱秩序的东西,应该指的就是类似二重身之类的怪异了吧,纠正混乱,取回秩序。熟知怪异的老师,担任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角色么。
「不。正好相反。你可真笨啊,还没有注意到么」
听到这声音中带着笑意的训斥。甘木心中的困惑愈发强烈。老师说的这些话让人格外的难以理解。就像是被浓烟笼罩住了一样。然而就在她不断思考的时候,违和感就像是有人用纤细的针在刺进了他的胸口。
(那天也跟今天一样少有的穿着洋装)
老师两次向他询问了宫子的名字。虽然老师对他人漠不关心的情况并不少见。但是有关宫子的这次不光是说内容连遣词都几乎一样实在很少见。
不,还是有一些微妙的差异。
(虽然今天少有的穿着洋装)
记得第一次是这么说的。两天前老师与长野初一起去「千鸟」的时候宫子应该穿的也是洋装。为什么描述方式会有差异呢。当然,这或许只是巧合,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很让人在意。
这时,甘木注意到了一边的墙上。在老师所投下的黑色阴影之上,有着一排用来挂衣物的挂钩。
而那其中的一个上面,挂着一顶白色的山高帽。
猛的一下甘木浑身的汗毛就都立了起来。眼前的老师,脑袋上也带着一顶一模一样的山高帽。另一个戴着这样一顶奇特帽子的某人,来到了这间病房。
那个某人现在又在何处呢——不,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
刚才与甘木两人交流,把钱交给他们的老师肯定就是平常的老师不会有错。双眼都确认过了没有任何异常。那么现在,待在这里的这个老师又如何呢。
甘木回到这间病房之后,还一次都没有看到过对方的眼睛。
他悄悄从椅子上站起身。然后就像是察觉到了一样,老师微微抬起头与甘木对上了视线。
夕阳中那藏在镜片之后的双眼,这才终于被甘木看清。黑色细线般的东西,在眼球中如漩涡般的缓缓旋转。甘木离开病房之后,是有机会替换掉真正的老师的。说起来他确实说过自己对二重身非常了解。就是自己身边的存在。
没有比自己更接近自己的存在了。
「你终于注意到了啊」
老师的二重身此时露出牙笑了。
必须要从这个病房逃出去。
虽然甘木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而两只脚却一点劲都使不上。除去双眼之外二重身与本尊没有任何区别。或许是之前一直以为对面就是真正的老师,直到现在他还没办法彻底接受对方并不是人类的这个事实。
感觉就像是面对平常亲近的人,自己却产生了非常失礼的误会一样。
「你不用那么害怕也不要紧。我又不会吃了你。稍微再多说点话吧」
二重身依旧是跟刚才一样的轻松态度。口中发出了与老师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次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我也想让你好好了解一下我们。毕竟最信任现在的我的学生就是你了」
现在的我,这指的应该就是真正的老师了吧。甘木的脑袋一点点开始运转了起来。确实对方似乎并没有要加害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为了理解现在的状况自己确实要想办法引出话题才行。事实究竟如何暂且不论,他确实也一直在回答甘木的问题。
「真正的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
甘木下意识就用了敬语。
「我来的时候不在。应该是出去了吧」
看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如果在这个病房里遇到了自己的二重身的话,那现在应该也跟笹目一样已经昏倒了才对。但现在这里,并没有真正的老师。
「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对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像是一只趴着的乌龟一样将脑袋向前伸了出来。那双诡异的眼睛凝视着甘木。不能看那双带着旋涡的眼睛。甘木偏移了视线。
「你应该是在担心真正的内田荣造吧。笹目的分身似乎是对本尊下手了,你觉得我也会像那样对他施加危害么?」
仿佛读取了内心般直白的说中了甘木的想法。手掌和脖颈开始不住的冒出冷汗。
「真是愚蠢的想法。我怎么会施加危害。我只是在做自己所期望的事情而已。我跟那家伙是合作的关系」
合作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甘木歪头思考的时候,穿着麻制洋服的中年男性走进了病房。除了脑袋上没有戴白色的山高帽之外,与一旁的二重身有着几乎毫无差异的容貌。他首先是确认了甘木,仔细的看了他的双眼。似乎是确认其中是否有旋涡的存在。然后脸上的表情就肉眼可见的涌现出了怒意。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不是说了叫你赶紧走么」
怒骂声中。甘木根本就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这次的是真正的内田老师了。
「你也不必这么训斥。甘木君他也是担心你才会回来的」
坐在圆凳上的分身,一副轻松的语气插嘴。转头看过去的老师,脸上露出了看到污秽之物的表情。二重身则依旧嘴角带着微笑,单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喂,你还是不要一直盯着我看会比较好哦。跟分身对上视线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甚至还特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看样子他似乎是真的对老师没有恶意。或许是因为二重身的忠告很让人生气,老师非常不悦的咂舌。看样子这两人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碰面。
「这次,你又跟谁见面了?」
老师语气冰冷的询问。这次,这个词引起了甘木的注意。看来老师的二重身至今为止已经多次出现在了这个世上。恐怕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两天前,跟长野君去了神乐坂的店。就是那家叫『千鸟』的店」
「进到店里去了?莫非你还跟店员说话了」
「啊啊,当然。那个你也认识的女店员」
老师皱起了眉毛。甘木感觉自己的疑问之一似乎已经解开。两天前,跟长野初一起进入「千鸟」的并不是真正的老师。而是老师的二重身。之所以没有把别人送到座位上的山高帽给带回去,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回自己家吧。对宫子服装的描述和回答存在差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没有搭话,不过也稍微看到了芥川的身影。我记得的大概就这些了吧」
听到芥川这个名字的时候,老师的肩膀不禁一颤。
「我问你的只有活着的人。见到过你的就只有甘木和那个店员么」
「就是这样。要我说啊。这次的情况之所以发生变化,全都要怪躺在那里的笹目。我可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仿佛是要强调些什么一样,二重身做出了回答。就在老师准备继续提问的时候,
哐。
手杖敲击地面时所发出的沉闷声音从屋外传来。半拉着窗帘的窗户外,有一个狭窄的中庭。夕阳已经被建筑物完全遮挡,沉入了昏暗的阴影中。在只有勉强能称为是花坛的东西作为装饰的中庭里,出现了一个细长如棒状的人影。
头上戴着崭新的平顶帽,握着手杖身穿和服的男性。率先做出反应的是本尊的老师。
「芥川」
口中呢喃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摇摇晃晃的朝着窗户走去。双手抓着窗框,口中再也没有发出任何语言。就好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卡出了一样,涨青着脸唯有嘴巴大大的张开。似乎是在害怕说话一样。
就这样过了一会,芥川龙之介的分身再次迈开脚步。脚步声转过了建筑物的边缘,消失在了甘木的视线之中。
突然病房的门被关上了,甘木下了一跳直接站了起来。原本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二重身已经不见了踪影。似乎是趁自己注意这边的时候离开了。伸出头看了一眼走廊,但是已经看不到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了。
留在病房里的只有还活着的人类。
「为什么没有照我说的去做」
门被关上之后,老师发出了严厉的声音。虽然相比之下二重身要好相处的多,不过对甘木来说会像这样生气的才是真正的老师。
「虽然老师跟我说了之后要怎么做,但我还是在意老师究竟打算要做什么。所以想来问问」
「这些你没有必要知道」
「但是,我也想帮老师的忙。请让我跟你一起」
甘木低下了头。虽然说了帮忙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他不想就这样丢下老师不管自己一个人离开东京。
老师没有马上给出回答。似乎,是在迷茫。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多少柔和了一些。
「我能做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去找那些遇到了自己或者他人分身的人,提醒他们暂时躲起来一段时间仅此而已」
「二重身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消失对吧」
「是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就算是刚刚还在这里的我的分身也会在几天之后消失」
长野初只会在每年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出现,笹目也这么说过。这可能是二重身的特性,亦或者真的有纠正混乱的力量存在。
「不是老师在消除二重身么」
站在床边的老师缓缓转过了头。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
「不。正好相反」
口中发出含糊的呢喃。与之前二重身说过的一样的话语。相反究竟是什么意思,甘木还想询问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静静的推开了。一个年龄比甘木稍微大一些,跟笹目差不多年纪的细瘦男性正站在那里。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身上还穿着没有一丝皱纹的藏青色洋服。看起来像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物。
「晚上好,老师」
他摘下头上那顶看起来就很高级的礼帽,语气清爽的向老师打招呼。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曾经,或许有在什么地方交流过的感觉。
「听说您在找我所以就过来了。是真的么,您说笹目倒下了」
「啊啊,是的。进来之后把门关上」
男性在按照老师说的做了之后,冷静的靠近床边弯下了腰。
「笹目他没事吧」
「说不上没事。不过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将自己的帽子挂在了白色山高帽旁边。
「这我没法说」
老师拒绝了回答。不过男性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样啊,他只是轻轻的点头。
「话说,这边的这位是」
说着,他视线看向了一旁的甘木。
「这是,现在还在念本科二年级的甘木。我教授的德语的学生。甘木,这位是多田,跟笹目同期的学生。就住在附近所以我叫他过来了」
老师迅速的将双方介绍了一遍,甘木两人也互相打过了招呼。多田这个名字他在老师的家里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寄存芥川龙之介所画的那副奇妙的画的对象。跟笹目一样都是老师曾经的学生,对于甘木来说就是同一所大学的前辈。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跟甘木见过一次面」
多田发出了非常有特征的声音。
「去年,你在合羽坂跟我说过话对吧。你向我询问内田荣造老师的宅子要怎么走」
听到这句话甘木也想起来了。发生了夏目漱石洋服骚动之后不久,第一次去老师家拜访的那天。他询问老师家住所的那位绅士,那人就是现在站在面前的多田。说起来那个时候,老师也说了多田刚刚到自己这里来过。
那个时候真是承蒙关照了,甘木非常有礼貌的回应。多田只是轻轻挥挥手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接着视线再次转向了老师。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好呢」
「我有点事要离开大概一两个小时。在我回来之前请你照看一下笹目。除了护士还有医生之外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间屋子。可以的话尽可能关着门」
甘木注意到老师之所以下这样的指示是在警惕二重身。
「我知道了」
虽然脸上浮现出了讶异的表情,但多田并没有过多询问。从墙上的挂钩取下白色的山高帽之后,老师侧过脸看向甘木。
「甘木的话你想怎么做都行。可以跟着我,也可以留在这里」
「请允许我同行」
他反射性的发出了比预想中更大的声音。原本就是怀着这样的打算才回到这里的。听到他如此回答,老师轻哼了一声。或许是在笑吧。
「要去神乐坂的『千鸟』」
伸手拿起了手杖的老师,将脸贴到甘木旁边小声的补充。
「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占线。所以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店员是否平安」
甘木的身子不禁一阵颤抖。没有外卖业务的『千鸟』,那里的电话平常不怎么会用到。或许是听筒被取下来了。
「那么,走吧」
就在他准备跟上老师脚步的时候,甘木,背后传来声音叫住了他。
「有什么事么」
回头看向多田,那张缺乏血色的脸看起来非常凝重。说起来,从刚才甘木说要一起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要是觉得 有危险你的话,就赶紧逃吧」
多田用低沉的语气如此说道。当然甘木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多田的话语还有后续。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要逃走。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从医院走出来的甘木,跟老师一起过桥穿过神田川。快步朝着笼罩在黄昏中的濠端大道走去。甘木心里还在不断思考多田最后说的那些话。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逃走——要是真的遇到什么情况就丢下老师逃走,从他的话中只能听出这样的含义。但是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老师跟多田经常见面么」
「毕业差不多已经有七八年了,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在也还是经常联系。在所有我教过的学生中他是格外的认真,很值得信任的一个人」
老师信任多田,还有多田对老师抱有敬意这些确实从刚才的交流就能看出来。但也正因如此,甘木才弄不明白多田的忠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芥川先生画的那张老师的浮世绘一样的画,平常都是放在多田那里的吧」
老师一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表情。
「说起来你之前到我家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张画啊」
那张描绘着站在旋涡中央的内田老师的画。上面还写着「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图」这么个标题。
「那张画上画的应该就是老师的二重身了吧」
濠端路边的柳条轻轻摇摆。两人的脚步声和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吵闹。
「算了,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
老师声音低沉的呢喃。路过汽车的灯光,一瞬间照亮了那张惨白的脸。
「已经是五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为了工作上的事和芥川一起去出版社的时候,他抱着好玩的心态执笔画了一张。说那是『对内田君小说的印象图』。然后在画了那张图之后。他突然一脸严肃的告诉我。『前段时间,见到了你的二重身』。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只不过如果是平常的芥川,他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啊」
「为什么这么说」
甘木发出询问。似乎是为了将堵在喉咙的东西清除,老师轻咳了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这么说过之后,老师静静的开始了讲述。
「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经常会有一些奇妙的体验。梦见现实的片段,听到不存在的人所发出的声音,虽然都只是有些感觉的程度。不过芥川对我的这些体验非常感兴趣,总是会跑来询问。大概是想拿去当成作品的题材吧。他跟我一样对这类怪谈一样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我们不可思议的非常合得来。虽然对于芥川来说我并不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了很多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话题,只有我们两人才能理解的话题。
芥川他经常跟我说。
『我是最了解你的。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不了解真正的你』」
甘木回想起了青池给他看的老师写的那片叫『山高帽子』的小说。精神失常的朋友,对主人公所说的话,这与那番话非常的相似。原来那就是来自现实中的真实写照。
「但我们也还是会有无论如何都意见不同的时候。对于我的那些奇妙体验,芥川一直都不认为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只觉得那些是我的妄想或者幻觉。『你的脑袋很奇怪哦。想要正经却又一直在看着那些奇怪的东西』他曾经笑着这么说过。『对你来说你有着自己的秩序,而那秩序与世间的一般常识并不相通。这也是疯狂的一种。也正因如此,你才能写出一般人写不出来的东西』……他也像这样称赞过我」
老师的眼神露出了怀念过往的表情。虽然这些话听不太出来称赞的含义,不过这或许才是属于老师们独有的特色吧。
「然后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芥川也渐渐的变得奇怪了起来。他似乎是因为工作还有家庭的事情在苦恼。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是一脸憔悴的样子,因为睡不着所以总是在吃安眠药。
而我这边,遭遇到的怪异也开始有了变化。只在梦中出现或者只是有所感觉的东西,接二连三的开始变得有了清晰的实体。偶尔还能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几位熟识的人死去之后,这种倾向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甘木两人此时也离开了濠端的十字路口,来到了夜店林立的神乐坂。周围到处都是来往的行人,充斥着与怪异相差甚远的喧嚣。「千鸟」马上就要到了。
「那个时候,我欠了很多人的钱,生活过的也比现在还要更加辛苦。我自己也觉得芥川说的没错,或许奇怪的就是我自己的脑子。在跟他说我见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之后,芥川似乎比我还要更加害怕。
『正在一点点失常的你妄想出了二重身这种怪异,这会让你变得更加失常。就像是被自己孕育出的巨大旋涡所吞噬一样』他是这么说的」
甘木脑海中闪现出奇怪的联想。听到旋涡这个词让他联想到了二重身的那双眼睛。如果这个怪异真的是由老师的妄想而产生的话。
(不。正好相反)
老师与二重身的声音同时在耳边浮现。存在于思考前方的东西,甘木慌忙丢掉这个想法。光是想象就已经够恐怖了。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开始喷出冷汗。
「芥川还这么说过。
『而最恐怖的,是你对自己的狂气一点都不觉得苦恼。就算怪异在视野中出现也能保持一脸平静样子。这种事我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自己的二重身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可是完全想象不到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本来,芥川是一个冷静且理性的男人。所以他对精神失常这件事无比的恐惧。在他看来二重身的出现就是失常的征兆」
终于跟最初的话题联系起来了。就是这样的芥川说出了「见到了你的二重身」这样的话——完全理性的芥川遇到了怪异,相当于就是他承认了自己的失常。
「芥川先生他,在那之前都没有亲身体验过怪异么」
「是的。所以,他才会格外的害怕吧。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认真去理解他。那个时候我的分身也也只是在到处走动而已,并没与与任何人说过话。实际上,似乎也就只是与芥川龙之介打了个照面之后就回去了。
见到了他人分身的人,也会见到自己的分身,那时候的我也还没有发现这个法则。我想到的也就只是如果能通过这个机会让芥川接受怪异是真实存在的就好了,仅此而已。
『这不是件好事么。这么一来,你不就也能写出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东西来了么』像这样,我还在跟他开玩笑。本身是打算鼓励他的。因为那个时候芥川也笑了,所以我就觉得这件事应该算是告一段落。然而」
走在路上的老师突然就站住了。似乎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带着艺子的中年男性差点撞到他身上。一边从旁边穿过一边咂舌,老师并没有注意到的样子。周围的喧嚣似乎完全没有传入他的耳朵,他只是两眼空洞的看着自己的手杖。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最炎热的时节芥川死了。因为他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吃安眠药。葬礼的那天也是,热的就像泡在开水中一样。我恍惚的站在人群中,回去的时候连自己的手杖的都忘了带走。直到回家了之后才注意到」
话题中突然出现的手杖让甘木感到非常疑惑。不过对老师来说这似乎是很重要的回忆。
「今天,这根就是那天的那根手杖么」
「不,这是另外一根。虽然很喜欢,但一不留神就找不到了」
仿佛是从梦中醒来一样,老师再次迈开脚步。感觉脚下的步伐似乎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我一直认为芥川就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才死去。就算再去深入思考也无济于事。只是,我知道还有别的可能。我的分身去了芥川那里,芥川的分身将他逼向了死亡。同样的事或许也发生在了长野的身上。我的分身将死亡在这个世间散播」
这句话刺在了甘木的心中。这正是他刚才从脑海中赶走的那个想法。老师的二重身出现在关东大地震之前,也就是在长野初与自己的分身遭遇,并且死亡之前。如果老师的二重身也出现在了她那里的话。
与老师有着相同外貌的怪物,或许正轻松随意的不断拜访着老师周围的人。
「这种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甘木的声音中带着颤抖。那个分身非常明确的说了他对老师没有恶意。但假若真的没有恶意的话,是不会做出这种夺走老师知己的事情的。所以那番话其实是谎言么。
「不知道。没有听他说过」
老师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接着走进了面前的小路。甘木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凉意。正如芥川所说,老师看起来一脸平静。自己的分身正在将他人逼向死亡,正常情况这肯定这肯定会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才对。
不,或许只是没有向周围的人展现出来,其实胸中是抱有某种想法的也说不定。一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的。
「……奇怪」
仿佛是回应了甘木的内心一样,老师发出了低沉的呢喃。悬挂着「千鸟」招牌的建筑物已经就在眼前了。
「有什么奇怪的呢」
「没有人」
甘木来回看了看周围。虽说这里是主路之外的小路,但神乐坂这里可是东京有名的娱乐街。像这样一片寂静确实很异常。但是「千鸟」依旧一如往常的正在营业,灯火的光芒透光窗户从屋内漏了出来。
只有这一点没有异常,然而正因如此反而让人感到了异常。
「进去看看吧」
老师毫不犹豫的推开了门。到处都摆放着观赏植物的南国风咖啡店里非常的热闹。差不多有一半的桌子都坐上了客人。就在寻找宫子的时候,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墙边。那是一个穿着半袖衬衫的年轻男性,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文库本。
(青池?)
应该已经离开了东京的有人,为什么会一副悠闲的样子出现这里。他目光盯着面前的书本,伸手摸着抓到玻璃杯然后喝了一口冰咖啡。
喂,就在甘木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他的肩膀被老师给抓住了。
「等等。你看他旁边」
青池所在的那张桌子的更里面,一对男女正面对面坐着。一头短发身材健壮的男性甘木看起来觉得很眼熟。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笹目。
现在正躺在医院的他不可能坐在这里还跟别人有说有笑。既然如此的话,那就是笹目的二重身了吧。而之前还那么害怕怪异的青池,不可能这么平静的坐在他的身旁。那个青池也不是真正人类。
与笹目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看起来像是已婚的样子盘着圆形发髻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凉爽的竹子花纹的单衣,看起来非常合身。腰杆挺直坐姿良好的她,正在倾听着看起来像是笹目的人的讲话。
甘木心中暗自一惊。
「老师,那个女人是……」
「长野」
老师用低沉的声音做出了回答。非人之物正在这家店里聚集。再次环顾店内才注意到,虽然客人很多但四周却异常的安静。能够听到的全都是称不上谈话的窃窃私语声,完全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亦或者说,或许根本就没有人发出了能够称得上是话语的声音。
「恐怕这家店里的全都不是人类」
老师声音中透露出紧张。
「我没有想到居然已经产生了这么多分身」
在医院的时候老师的分身说的是,「与我相关的」几乎没有和人类接触。然而二重身并不只有他一个。要是其他的二重身与人类接触了的话,同样会产生出新的二重身。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甘木的心中开始不安。如果,非人之物就这样继续增加下去的话。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过几天就会消失,但没有人能保证这次也会跟以前一样。
「哎呀,老师还有甘木。欢迎光临」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甘木两人同时转过身。是身穿绿色连衣裙的宫子,她的手上还抱着放了空玻璃杯的托盘。她似乎还是跟往常一样在工作。
「请先找地方坐吧。饮料要什么呢?」
「不,我们不是来吃饭的。宫子你」
没有事吧,结果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在她的眼球中,也有着那如同细线般的东西不断旋转而形成的漩涡。
「真正的店员到哪里去了」
老师语气尖锐的询问。
「啊啊,那个人的话……」
就在二重身扭头转向厨房的同时,
「 哎呀,老师还有甘木。欢迎光临」
另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宫子出现了。虽然身上穿着的衣服完全相同,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戴着一副绿色的眼镜。透过那淡绿色的镜片可以看见黑色的瞳孔。确实是真正的宫子。
她手上抱着的托盘上放着装冰淇淋的容器。他从惊呆到说不出话的甘木面前穿过,将装冰淇淋的容器摆在了看似长野初的东西面前。
「久等了」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在工作。跟平常没有任何变化的,对着她甘木两人开口说道。
「请先找地方坐吧。饮料要什么……」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压低声音的甘木开口询问。
「这家店现在正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宫子也见到了笹目的二重身。待在这里的这些人并非人类她应该也是知道的。
「是我拜托她的」
宫子的二重身将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胸前。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
「是我跟她说,因为客人太多人手不足,所以你能不能也来帮个忙呢」
然后,真正的宫子也在旁边摆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姿势。这让甘木的脑袋陷入了混乱。
「毕竟我才是真正的店员,所以被人这么说了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拒绝吧。所以就以忙过高峰时段为止这样的条件接受了」
「不,正常应该要拒绝吧。为什么你会接受了呢」
「总之先坐下来吧」
「宫子!胡闹也要分场合……」
甘木大叫了出来,然而老师马上就用手肘捅了捅他。店内的二重身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将那旋涡的眼睛朝向了他。只感觉到后背一阵颤抖。被人注意到会很危险。老师在空桌上坐下,没有办法甘木也只能照做。
「那个带颜色的眼镜是怎么回事」
老师一脸愁容的向真正的宫子询问。
「老师刚才不是来过了么。还说如果有奇怪的东西出现了的话,注意不要被对方看到眼睛。所以为了不让眼睛被看见我就戴上了这个」
她双手扶着眼镜,一脸严肃的晃动了一下。
「我不是一直都在说这样是没有效果的么。透过镜片的话眼睛不一样还是会被看到的」
结果她就被一脸无奈表情的二重身给提醒了。从这个分身上感受不到对「本体」的恶意。不过话虽如此也并不能就这样信用对方。
「那么,决定要点什么了么?」
二重身这边询问了两人。甘木保持沉默。怎么会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安心吃饭呢。
「哎呀,老师的话肯定要点冰淇淋吧。毕竟天气这么热」
真正的宫子在这个时候插嘴。难道她也准备要站到二重身那边么。
「宫子,等等……」
就在甘木慌忙插嘴的时候,二重身这边像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给甘木也端来一份会比较好吧。每次到最后不都是跟老师点同样的东西么」
「不错的判断。你也很懂么」
本尊用手肘戳着自己的分身笑了起来。两个宫子就这样擅自推进了话题。老师虽然还是一脸凝重,不过他并没有开口。
「那么就,冰淇淋两份,请稍等」
两个宫子就这样同时低头,接着一起返回了厨房。那看起来宛如姐妹的身影,反而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啊。老师应该不会是真的打算要在这里吃冰淇淋吧」
甘木一脸严肃的发出了声音。
「也不可能用绳子拴在那个女服务员脖子上把她带走吧。要是发生骚动的话会引起那帮家伙的注意。不过话虽如此,就光是这么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老师冷静的做出了回答之后,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虽然老师找了个非常好的理由,但也难保就只是在炎热的夏日中还急急忙忙的搞的突然口渴了而已。冰淇淋是老师喜欢的东西之一,甚至已经到了每次来「千鸟」都必点的程度。
「但是,一直待在这里还是会有危险吧」
「确实是啊。虽然现在那群家伙还挺安稳的,但要是来了个吵闹的家伙那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赶紧带着那个女服务员离开吧」
所谓的吵闹的家伙应该指的就是老师自己的二重身了吧。虽然现在他并不在这里,但现在这个情况还是非常紧急。既然如此,就算稍微强硬一点也要赶紧带宫子离开——。
「两位久等了」
就在这个时候真正的宫子将冰淇淋重重的放在两人的面前。
「请尽可能赶紧把工作做完」
虽然老师语气沉重的这么提醒她,然而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的模样却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再过一会就好了,宫子一脸轻松的回答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办法甘木也只能开始吃起了面前的冰淇淋。
看现在这个情况根本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带宫子从「千鸟」离开。老师一脸放松的样子,冰凉的甜品让他的脸颊都舒缓了下来。
(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要逃走。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多田的忠告在脑海中回响。当然甘木是干不出那种事的。心中充斥着不祥的预感。必须要马上从这里离开。直觉在告诉他。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恐怖的东西从外面进到这里来——就在甘木这么想的时候,「千鸟」的店门真的就被缓缓推开了。
两人同时放下勺子站了起来。走进店里的是与老师穿着同样衣服,戴着同样白色山高帽手上拿着手杖还戴着眼镜的男性。
「没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真是让人开心啊」
老师的二重身如此说道。或许是为了不对上视线,对方紧紧的闭着双眼。只是这样一来二者之间就看不出任何差别了。
「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真正的老师冷淡的做出回应。就在这个时候宫子一边摘掉身上的围裙一边从厨房走了出来。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然而老师的二重身却站在出口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样子。
二重身依旧闭着眼睛,将脸转向了甘木。
「我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你是叫甘木吧」
甘木瞪圆了眼睛。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自己的名字。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二重身咧嘴露出了发黄的牙齿。
「就像我之前在医院说过的,我在做我自己期望的事情。也就是说,我是为了站在那里的内田荣造而行动」
说起来他确实对甘木说过这样的话。之前并没有太在意不过他话中所说的「自己」原来指的是真正的老师啊。
「那为了老师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个分身只是在老师周围出现,将人类逼向死地而已。虽然甘木的话语中带有责难的意味,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
「甘木」
此时,二重身开口了。
「名为内田荣造的男人,简要来说就是怠惰」
「诶?」
下意识的发出了反问。对方似乎是对甘木的反应很满意,二重身又接着说。
「虽然有想要写出好文章的想法,然而又只会将自己所熟知的东西,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作为题材。只有自己幼稚的感情还有欲望,才是这个男人最关心的」
用手指向装冰淇淋的容器,二重身笑了出来。老师的那个容器已经空了。
「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因为无聊的食欲停下脚步。才会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真正的老师脸上失去了血色,如鲠在喉般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之前每次遇到怪异事件时候那个可靠的老师此时就像是判若两人一样。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将死去的好友作为题材写出好文章。那篇『山高帽子』你也看过了吧。虽然以芥川为原型的小说有很多,但在那其中唯有这篇最为出色。
『我就是最了解你的人。相比起你的母亲还有妻子,我比她们都更加了解你。知道你真正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要是那样做的话就好了,就是因为那样所以不行,在一旁说过,经历过了你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你这样是不行的。』
特别是出现在那里的这一段最为经典。正是因为将自己的恩人芥川毫不留情的拿来当成题材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经典」
「别说了」
老师发出了如蚊蝇般的呻吟。而分身却发出了更大的声音掩盖了老师的抗议。
「关于长野初也是打算等日后总有一天要拿出来当成题材。实际上,构想已经有了。因为在写故人回忆这一块你可是名人啊。芥川死的时候你也这么想过吧。这件事一定要写成文章。而结果,就算被已经去往了那个世界的芥川憎恨也没有办法吧」
「别说了!」
老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身体正在不住的颤抖。店内的其他二重身也在此刻同时安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了甘木几人。那数十个的小漩涡似乎正在融合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
「为了写文章,所以要让老师的知己死去么」
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却只说了这样一句疑问。甘木的声音也在颤抖。
「这就是我的打算」
老师的分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重重的点头。
「我不知道究竟我的力量影响到了何种程度。长野还有芥川或许放着不管也会死去。但不管怎么说,作为文章的题材还是越多越好」
突然,二重身的双眼猛的睁开,旋涡正面朝向甘木。感觉就像是心脏被一双冰冷的手给抓住了一样。不知何时就已经离开了座位的青池和笹目的分身,出现在了甘木的两侧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完全没有给他丝毫的时间抵抗。
老师二重身的背后,门另一侧的黑暗中,一个人影渐渐浮现。穿过门进来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让人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的身影,一张就算从身旁经过也不太会留下印象的脸,每天早上甘木都会在镜子中见到的脸。
那是甘木的二重身。
对方渐渐拉进了距离,他抓住了本尊的脸。睁到最大的双眼中,如同盘绕着的细线般的漩涡。甘木没办法挣脱也没办法挪开视线。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样,漩涡充斥着他全部的视野。
「不要……快走开」
真正的老师发出颤抖的声音,同时想要插进甘木的身旁。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挤进二重身之间。
「内田荣造,甘木如果死了的话,你肯定就能写出好文章了吧」
二重身嘲笑的声音刺入耳朵。
「我可不记得我有期望过这种事……放开甘木」
另一方面真正的老师发出的声音却又莫名的软弱。听起来就像是明天就会死去的老人所发出的声音。视野被旋涡吸引,周边的景色开始旋转。老师那张苍白的脸,已经空掉的冰淇淋的容器都渐渐失去了轮廓。
「除了将别人的死化作自己的食物之外,你就只是个毫无长出的男人。既然想要在作家这条路上有所成就的话,遵从我就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就只不过是个会为了你那点幼稚的固执,不断忘恩负义的,一个无药可救的呆子而已」
听着二重身那仿佛是在夸耀胜利般的声音,甘木的心中不断涌现出怒火。相比起自己正在遭受的生命危险,对方肆意侮辱老师反而让他更加无法接受。
「虽然从年轻的时后就开始以文学为志向,然而到了这么一把年纪却还什么成果都没有。到处被人嘲笑是怪人是偏执狂,到处找人借钱,对自己的家人也是……」
「闭嘴!」
甘木的喉咙中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巨大声音。漩涡停止了转动,视线也回复了。眼前的另外一个自己,还有周围的其他二重身,全都一脸困惑的愣在原地。
「你真的了解老师么?」
无视站在中间自己的分身,甘木朝老师的二重身叫喊。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是意外,对方半张着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老师确实是个怪人。偏执,不爱理人,任性,金钱观也差的不行」
这是他将几天前,笹目口中所描述的老师原封不动的又给复述了一遍。站在一旁的老师本尊皱起了眉毛。
「当然,这些都不是称赞。但是,只有包括这些在内的才是真正的老师。包括我在内,周围的人意外的都很喜欢他这样的个性……」
甘木自己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二重身轻轻发出冷笑。
「那又怎么样。你说的这些不过只是来自凡庸的评价而已。很符合甘木这个名字。毫无个性可言,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能,什么都没有的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或许是被人说中而感到羞耻,亦或者是因为愤怒,甘木的双颊开始热了起来。
「就算这样我也比你更了解老师」
深深吸入空气的他,话语比思考先一步迸发了出来。
「正因为不用在意被人看到的目光,所以才能够专注于别人所看的东西!」
这是在「千鸟」初次聊天的那晚,老师所说的话,被甘木拿来用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也还是只能借鉴别人的话语,甘木或许真的只是一介凡庸吧。只是,有些事情就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明白。
「如果能用人的死亡写出好文章的话,那就算只是一些更加细微的事情老师也同样能写出好文章。借钱时候的不易,喜欢的食物,或者是坐上了自己喜欢的电车……」
「我喜欢的是汽车。不是电车」
真正的老师在这个时候小声插嘴。
「那么以汽车为题材写不就好了!都这种时候,就别在意这些了吧」
要说的话被人中途打断,甘木不禁叹了一口气。老师的二重身则依旧一言不发。似乎是根本没有在看甘木几人一样的歪着脖子,凝视着他身后的黑暗。
「你在看哪里呢」
甘木发出了疑问。
「看样子已经没有时间了呢……甘木君」
二重身发出了柔和的听起来就像是猫叫般的声音。然而所说出的话语却正好相反,其中饱含着的是至今前所未有的愤怒与苛责。
「看样子,你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危害。所以就请你在这里消失吧」
接着不等甘木做出反应,他便大踏步的朝着甘木靠近。
「不行!不要!」
真正的老师声嘶力竭的叫喊。然后就像是开关被打开了一样,周围的二重身全都朝着甘木涌了过来。不能与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对上视线。他拼命的闭着眼睛,然而眼睑却被无数的手指强行撑开。甘木最先看到的是拼命想要来帮助他的身影。
请赶紧逃走,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舌头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难以压抑的恐惧在身体中蔓延。已经逃不掉了。不止从何处传来了宫子的悲鸣。一团混乱的视野在旋转,连自己的手脚在何方都不知道了。
哐。
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回响。束缚被解开,甘木看向周围。二重身们同时停止了动作,看向开着的店门。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出现,走进了「千鸟」。
和服配上平顶帽,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
手杖敲击地面的沉闷声音再次响起。接着抓住甘木的人便一个接一个的走出了店门。之前坐在位子上的也同样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追随着同类的脚步。
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对方是在帮助自己。甘木看着那穿和服的男性。自己刚刚被这个二重身给救了。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咂舌。一直留到最后的老师的分身,一面盯着甘木几人一面后退。最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芥川的分身再次敲击手杖,他便一脸苦涩的重新戴好山高帽。
「今天就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他一边呢喃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只是,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你们可都给我记好了」
这些冲着老师和甘木所发出的话语,最终也消失在了阴影中。店内只剩下最后一个二重身。他依旧低沉着头,不与任何人对上视线。这个分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甘木这个时候也终于察觉到了。
「……芥川」
老师缓缓的说出了那个名字。对方默默扭转身体,朝着「千鸟」门外走去。温热的风吹过,门被缓缓关上。
就这样店内终于只剩下了甘木三人。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直到刚刚这个咖啡店还站满了非人之物。似乎是回过了神,宫子开始收拾玻璃杯和其他餐具。
老师则是死死的盯着刚刚二重身穿过的那扇门,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没事吧」
甘木向老师搭话,然而老师没有任何反应。就在甘木准备去给宫子帮忙的时候,老师粗暴的拉开「千鸟」的门,像根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
甘木在神乐坂到处寻找老师的身影。
虽然放宫子一个人在店里也让他有些担心,但是「跟我比起来老师的样子要奇怪的多」宫子这么对他说。还是跟刚才一样路上到处都看不到人。感觉就像是在从来没来过的街上迷路了一样。
爬上狭窄的坡道,来到铺着电车铁轨的宽敞道路。虽然这里是他很熟悉的久保大道,然而环顾四周却一辆车都看不到。路上也没有行人。周六夜晚的这个地方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空旷。
夜色的另一边传来了刺耳的铃声。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市内电车发出的亮光正在靠近。突然,他注意到了在前方不远处的车站有一列数十名男女所组成的队列。
其中还有着一些熟悉的脸孔。那是不久前还待在「千鸟」的二重身。
而站在队列最后方的则是穿着和服头戴平顶帽的男性,仿佛是在迎接电车的一样,只有他一个人面朝与大家相反的方向。
(同时也有人在维护秩序)
从老师的分身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修正秩序的人并不是老师的。而是那个芥川的分身。当有二重身在这个世间现身,他就会将其带往某处。虽然不知道那个某处究竟是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担任这样的角色。但是这应该与老师的分身,在老师周围散布死亡也有关系吧。如果那个二重身还残留着芥川本人记忆的话,那么他会阻止自己朋友分身的所作所为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绿色的市内电车在车站停下,有着人类外表的异形整整齐齐的走了进去。那辆悬挂着微微沾染了黑色脏污看板的电车,看起来很是眼熟。就像是几天前,甘木前往老师家的时候所乘坐的那辆。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芥川的分身也是在那辆电车上。
几乎全部的二重身都坐上了电车,站在车站的就只剩下了穿着和服的男性。
「芥川!」
呼喊声在大路上响起。与甘木不同的其他方向,内田老师的身影出现了。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朝车站跑去。甘木也赶紧缩短了与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丝毫没有要开动意思的电车旁,老师双手撑着膝盖与芥川的分身面对面站着。
「至今为止,你已经在我身边出现了很多次」
老师穿着粗气,发出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为什么都没有来找我」
对方依旧低着头保持沉默。老师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们是朋友。但记得这些,还留在这边的就只有我一个了。芥川的话是知道的,芥川的话肯定是能明白的,能让我带着这样想法去交流的人已经不存在了,甚至有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没法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了」
老师缓缓的将身子立起来,怀揣觉悟般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的是我的分身,将你逼上死路的么?」
老师的声音中明显带着颤抖。然而就算这样对方也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是在忍耐着心中的痛楚,老师咬紧牙关。
「回答我,芥川。如果那些都是事实的话,你对我至少有一两句怨言的吧。将与你的那些真心的交流作为题材写成了文章,我本身就觉得你会怨恨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你无论想对我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开口啊」
电车的铃声响了。芥川的分身朝着车门走去,缓慢的脚步在前进。老师慌忙在身后追赶。
「就算不是对我,对你的家人还有朋友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每年你的忌日都会有大量的人来悼念你。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其中的某人说么」
老师那拼命诉说的身影,不断敲打着甘木的内心。然而芥川的分身依旧没有回应,走上了电车的台阶。登上电车之后他转过了身,与老师变成了面对面的样子。然而,却依旧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至少看看我的脸吧。就算只有一下也好看看我的眼睛吧,芥川!」
最后的话语已经接近悲鸣。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回应。甘木察觉到了其中的理由。如果与人类对上视线了的话,就会因此产生新的二重身。老师的分身或许也会再次回来。
为了保护老师,所以他才会选择这么做。
突然,芥川的分身举起了自己的手杖,将握把展示在了老师的面前。竹节一直延伸到圆形握把的竹杖。老师忍不住张大了嘴。
「那不是,我的竹杖么」
混杂着泪水的声音。那是老师参加芥川葬礼时候遗忘的手杖。
芥川的分身,一直带着那根手杖。
铃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刺耳的声响。电车的车轮开始转动。老师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泪水从眼中流出。
既没有遮挡自己的脸也没有拭去泪水。只是挺直身体,静静的目送电车远去。终于电车转过平缓的弯道,最后连声音也消失了。
许久,两人就只是这样默默的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环顾四周,突然就发现亮着灯的车辆接二连三的经过。车站也已经站着好几个等待下一班电车的乘客了。
街道有回归了往日的模样。
老师离开车站,朝着饭田桥的方向走去。大概是准备要回笹目所在的医院吧。甘木也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坐电车的话应该会快一些,不过老师并没有那样的打算。甘木也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想要陪着老师一起。
「借钱、食物、电车」
面朝前方的老师,口中冒出了这些词语。
「你觉得以这些东西为题材,真的能写出好文章么」
似乎是在说刚才甘木面对二重身的时候所喊出来的那些话。甘木慌忙的点头。
「是。如果是老师的话……肯定」
老师独特的思考方式,独特的视角,将这些活用写出来的文章,至少甘木是想要读读看的。
虽然嘴上还在抱怨,然而嘴角却已经浮现出了笑意。或许还意外的有点骄傲。
只是突然,老师再次皱起了眉毛。
「说起来,你也出现在了那辆电车旁呢。是追在我身后一起误入其中的么?」
「不」
甘木有些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到处寻找,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
「也就说你是凭一己之力去到那个地方的啊」
「诶诶……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是很明白老师话中含义的甘木,点了点头。
「甘木」
老师压低了声音。
「最近,你有没有感觉到奇怪的气息。明明没人却感觉到有某人接近,或者是被未知的什么东西注视着的感觉」
「有」
甘木立马就做出了回答。老师日常应该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吧。一想到这甘木心中对老师的亲近感就又增加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千鸟』发生了春代的那次骚动之后。已经差不多有半年了」
老师不知为何瞪大了双眼。
「看来我应该早点向你确认呢」
老师呢喃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
「今后,除了大学的课堂之外,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一不小心下意识点了头之后,甘木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呢」
「因为你打破了与我的承诺。没有离开东京」
老师说的确实没错,但事到如今为什么又提起这个。老师也是在知晓了这些的情况下还允许了甘木的通行才对。
「也不许你再到我的家里来」
「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
甘木还想继续询问,然而老师只是侧身一个冰冷的眼神就让他定在了原地。
「你跟着我走到这里,就够了」
留下这句话,老师加快了脚步。而甘木只能站在原地,静静的目送那逐渐远离的背影。
「……原来如此」
从甘木那听完了全部经过之后,多田抄着手口中念叨着。
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他暂时闭上了眼睛。甘木一口喝光杯中的冰咖啡。
老师向他发出了绝交宣言之后的第二天午后,两人在「千鸟」的餐桌前面对面坐着。二重身在那之后就没有出现了,但怪异所造成的影响依旧还有所残留。正在一点点恢复的笹目,至今仍在医院疗养中。离开东京的青池也还没有回来。宫子虽然表面上跟平常没什么变化,但身心似乎都很疲惫的样子。今天工作也请假了没有来。
「老师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担心我么」
回顾当时,在甘木说自己感觉到了气息之后老师的态度就变了。被老师拒绝,甘木自己也是深受打击。虽然老师是个算不上讨人喜欢的怪人,但在他的心中却也已经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存在了。
「嗯,应该是吧。跟自己扯上关系的话,就有被那个叫二重身的家伙盯上的可能。而且……」
说到这里多田停顿了,他皱起了那漂亮的眉毛。
「怎么了么」
甘木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害怕为了写文章而对你见死不救的自己,或许其中也还有这样的心情吧」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呢」
甘木很是惊讶。老师不可能会有那种想法。
不,真是这样么。当时在「千鸟」里的二重身那么说的时候,老师明显是动摇了。要是甘木死去了的话自己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呢,真的能说这样的想法从未在老师的脑海中出现过么。
「但结果,老师并没有对我见死不救」
「是啊。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多田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虽然自己嘴上做出了反驳,然而甘木的心中疑问却并没有熄灭。老师平复动摇,是在甘木反驳了二重身之后。
「就算是更加细微的东西老师也能写出好文章」——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说那番话结果会怎样呢。
「其实刚才,我去了老师家里」
多田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这么说,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大信封。将里面的东西给甘木看了一眼,是那副芥川龙之介画的名叫「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图」的画。
「老师希望,能够继续将这幅画寄放在我这里」
「为什么老师要将这幅画寄放在多田你那里呢」
「没钱付款的时候,如果放在手边的话自己恐怕会把它拿去卖掉,似乎是害怕这种事。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喜欢借钱」
开玩笑般的做出了回答之后,多田猛的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如果还有其它理由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了。就算老师把事情拜托给我,我也不会去询问详细的缘由。我想不过度深入老师藏在心中的隐秘之物,才是能与老师长久交往下去的秘诀」
多田将烟灰缸抓了过去,缓缓的点上一根烟。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说,他陷入了犹豫。紫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多田再次开口了。
「跟我和笹目同期的学生里,有一个像你这样与老师关系密切的学生。一个叫伊成的男人,老师会带着他一起,两人似乎还解决了奇怪的骚动」
与甘木跟老师的关系非常相似,只不过还有另一件事让他很在意。甘木从来没从老师口中听说过那个学生。
「那个名叫伊成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死了。大学毕业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甘木感觉到自己的表情突然一下就凝重了起来。
「似乎原本就患有肺病,不过刚上大学不久的时候还很有精神。然而从毕业前的那年开始,身体状况就突然恶化。实在是非常遗憾」
或许还有生病之外的原因,他的声音中就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虽然患病,但是在进入大学的时候还很有精神——这样的经历与中学时代曾经因病疗养的甘木也是莫名的相似。
可怕的想象在甘木脑中浮现。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学生,就像是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一样与自己重叠的身影。
老师的二重身,是不是已经将一个学生逼入了死亡呢。
然后老师,是否也已经知晓了这些呢。
当然他并不知道真相。现在他也没有要确认真相的打算。在老师周围,真的有很多人都死去了。
「我觉得至少还是先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比较好。毕竟老师也是这么希望的……等有机会了肯定还是会有所往来的吧」
多田的声音莫名的在甘木耳中不断回响。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季节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