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九月十六日。

我和逢崎相互确认了杀意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在此期间,我们一直打磨着自己的杀人计划。

除去逢崎会被囚禁在家里的周六日,我们几乎每天都去之前的公园里讨论如何利用那本日记。

我辞掉了兼职的工作。一来是因为金城和他的朋友有可能会冲到我上班的居酒屋来找我,二来则是因为我现在有其他应该去做的事情。至于向我征收的房租,只要把他们杀了,那么也就不复存在了。

由于每次都往那栋废弃大楼跑太过危险,因此我翘了课,跑去那里用手机把整本日记都给拍了下来。虽然当时多少有些害怕,不过得益与此,我们今天可以一边看手机屏幕一边讨论。

「虽然现在才发现有点儿晚,但感觉日记上有很多内容压根都是没法实现的」

「确实,比方说两天前,“九月十四日”这天的日记。“我走在夜晚的闹市里,突然间冲出来一个拿着刀的男人。我很害怕。可我还是鼓起勇气和他对抗了,真是太好了”」

「这不等于让两个杀人狂对决吗,确实没法实现」

「毕竟“书写者”很有可能只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态写下那本日记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书写者”担心杀人频率太高会很快被警察追踪到」

「所有日记加起来一个月有多,可是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就成功了两起」

这一周里,我和逢崎去了好几次日记里所提到的作案地点进行监视。如果能掌握杀人狂的行动模式,那么也许就有可能找到诱导受害目标出现的确切方法。

可话虽如此,在日记中所提到的日期和地点,真的出现一个符合作案条件和特征的人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我们去监视了四次,可结果全都一无所获,完全没见到符合条件的受害者出现。当然,我们也没有看见像是杀人狂的可疑人物。

还有一条已经发现的线索是那本日记一周基本上只有三天是有内容的,而这三天里面有两天都是周六周日。这也就意味着,“实行者”是一个在工作日里抽不开身的人。

「对了,“九月七日”那起案件的受害者遗体被发现了对吧?」

我回想起来,今天午休的时候,同学们好像都有些兴奋地在讨论“山宫十字路口那边好像停着很多警车”。

「好像是。网上应该也有报道了吧?」

「我是不上网的。因为我爸每晚都会检查我手机上的浏览记录」

「删掉不就好了吗」

「就算删掉了他也知道怎么还原,没用的」

由于逢崎的口吻实在是太过平静,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这事儿也没多奇怪的错觉。

「那这样的话我们也没法加好友了。如果我们聊这些东西能在手机上聊的话,也许就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没事的」

「我们现在聊的可都是些非常糟糕的话题」

「我问你,在那俩人眼里,我们看起来像是在干什么?」

逢崎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望向了牵着手走在草丛对面的初中男女生身上。

「……至少,看起来肯定不像是在讨论怎么杀人」

「对吧,我也只能觉得我们是在看什么猫猫狗狗的视频然后相互讨论感想」

「那看来没什么问题」

「嗯,可以放宽心地大聊特聊」

逢崎说完,略微扬起了一边嘴角,面带笑意地望着我。

由于她的笑容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灿烂,我不由得别过了脸。逢崎脸上那若隐若现的遭到虐待的伤痕、毫无意义的绷带和眼罩所带来的滑稽都更加强调了她那笑容深处的扭曲。

心如死灰般的感觉连同着整座秋千将我包围起来。

在草丛的另一端幸福漫步的他们,和在秋千上制定杀人计划的我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巨大隔阂。他们在心中讴歌着爱和希望,与此同时,我们在商量怎么样杀人才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灰村,你看这个,我觉得有可能会成功」

滑了几张照片之后,逢崎指向了手机屏幕。

我有些惊讶,逢崎望着我,以一种平淡的口吻继续说着,仿佛是在讨论文化祭上要表演什么节目。

「作案场景算是比较靠谱的,要诱导目标出现也不太难」

「……确实,比起其他的日记是要靠谱一些」

「我们好好想想吧」

逢崎所注意到的那篇日记上,记载着这样的文字。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

我去了车站附近的书店里买算数习题本。

虽然我找到了算数习题本,可是有几个高中生在店门口吵了起来,这让我很害怕。于是,我鼓起勇气,追上了其中的一个人,跟她说“不要这样做”。我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也变得很好。

出自小学生手笔的正文内容无关紧要,可是“车站附近的书店”和“在店门口吵起来的高中生”这两句话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图画里是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手里还拿着一把类似于刀的尖锐物体。

「两天之后……你想先挑谁下手?」

「桃田亚衣梨。她很适合当第一个受死的人」

在学校里三天两头就欺负逢崎的那群人中,桃田无疑就是主谋。由于她的男朋友是一个不良少年,因此从来没人敢反抗她,甚至还有传闻说桃田在初中的时候把一个女生欺凌到没法去上学,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儿童。

逢崎那昏暗的眼神无比确切地告诉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讨论桃田究竟该不该死。

「话说回来,她们是因为什么事情才开始欺负你的?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当大家察觉到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开始欺负你了」

「你的想法倒也没错。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们这么做的理由,但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鞋子就已经不翼而飞了,书桌上也开始遭到涂鸦」

「还真是小学生一样的手段」

「仅限于刚开始罢了。但是,自从桃田把我的电话号码公布在网上的某个社交媒体之后,她们的行动就愈发大胆了起来。她们还逼着我看了网页,差点没把我给逗笑。上面居然写着“一个小时两千日元可以吗?有兴趣的人可以拨打这个电话”」

「……太过分了」

「对吧?拜她们所赐,变态们打来的电话就没有停过,结果这事儿还被我爸知道了。然后他就给我添加了一个不好好养病,反而在外面发骚勾引男人的设定,把我在仓库里关了整整三天」

逢崎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右手的小臂,恐怕是想起了当时被父亲殴打出来的伤痕。

上传了电话号码也没有被屏蔽掉可以证明那个社交媒体肯定也不是正经公司运营的。这样一来,在遭到父亲虐待之前,她也有可能会被卷入更加危险的事态当中。

「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们在私底下居然已经干到这份上了」

「毕竟她们这是为我着想呢。桃田的口癖就是“这叫爱,怎么能叫欺凌呢”」

所谓的“爱”居然已经渗透到了这种地方,这不禁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看来这种人的确该死」

「这还有必要去确认吗?」

「确实没必要了,她不死天理难容」

「在这之后我们还得杀好几个人呢,区区一个桃田得赶快铲除掉才行,顺带当作是演习」

我和逢崎相视而笑,只是眼眸之中都没有对方的身影。

我依旧无从知晓,这究竟是何样的感情。

「车站附近的书店就只有光堂书店一家。而且,坐电车来上学的人是绝对会经过那里的。我们只要想想怎么样把那群人留在店门口就可以了」

「确实」然而,我却发现了一个疑点。「桃田好像一直都是和她那群跟班结伴出入的对吧?名字好像叫做……」

「藤宫佐纪和筱原理来」

「对,应该就是她俩。日记上写的是“追上了其中一个人”……这样一来,我们好像没办法控制她们仨之间到底谁会遇害吧?」

「如果死的人不是桃田,那我们只要等待下一次机会到来就可以了。“九月二十二日”的日记内容看起来也挺好实现的」

「这也是一种选择」

「嗯,所以不用着急。日记一直到下个月都还有呢」

在那之后,我们细致地整理了直到后天行动开始时,需要去完成的事情。

虽说这只是我们两个高中生临时讨论出来的作战方案,可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为了达成默契,我们没有留下任何的纸质记录,只在各自的脑海中铭记下聊过的东西。只要不留下证据,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会被问罪。

「……我好期待」

面对自己无意间说出来的这句话,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因为我的语调仿佛是在计划去游乐园玩耍。

「你在说些什么呢?」逢崎的声音听起来也是由衷的滑稽。「灰村,我们可是在计划怎么杀人啊?」

「说的也是,抱歉」

「怎么说呢,出于伦理上的考虑,表情还是更严肃一点比较好」

我们干笑了几声,逢崎悄咪咪地望了一眼公园的时钟。

现在是下午的六点二十三分。现在就回家去的话逢崎应该是不会迟到的。

「对了,要是你没能在七点前回到家,会怎么样?」

「你觉得会怎么样?」

从逢崎身上那些眼罩和绷带都不足以完全掩盖住的伤痕上看来,我想肯定不仅仅是挨一个耳光就能完事。

可我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回答才好,逢崎平静地告诉了我答案。

「他两个多月之前已经警告过我不准再有下次了」

「如果真有下次呢?」

「如果真有下次的话,没准我们的计划就要结束了」

逢崎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溶解在了一片血色的公园里,就连声音的余韵都完全消散,没有留下一丝一毫。

夕阳抛下的光粒勾勒出了逢崎侧脸的轮廓,可是由于逆光的缘故,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从这周开始,我被分配去打扫通往北栋天台的楼梯,这说来也算是一种幸运。

由于我们的学校的天台禁止学生进入,因此打扫这层楼的楼梯基本上没有任何意义。可即便如此,另一位负责这里的女生却还是非常仔细地打扫着每一级台阶。

那是逢崎爱世想要杀死的人——桃田亚衣梨的跟班之一。我苦笑着朝她搭话。

「筱原同学,差不多就打扫到这吧,马上就要放学了」

「啊,好的。你等我一会儿」

筱原理来动作麻利地打扫完最后三级台阶,把收集起来的灰尘全都倒进我手中的垃圾铲里。

「灰村,今天的数学小测你有没有觉得很难?」

「啊,确实很难呢。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我就没有一道题是有把握的」

「我也差不多。最近真是烦死了,老是搞什么随堂小测」

收拾好清洁工具回到教学楼的途中,我和筱原聊起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改编自少女漫画的电视剧、只会唱情歌的人气乐队的新曲。我由始至终都只是如同条件反射般附和着,虽然不是很懂,但聊的应该就是这么些东西。

看到筱原的表情好像并不拘谨,这反而让我有了一些戒备,但是仔细想来,过去我和筱原其实也有说过好几次话。

总而言之,单纯从对话上看来,筱原理来是一个相当正经的人。

我实在看不出来,她作为桃田的跟班会对逢崎极度暴虐,以至于被逢崎憎恨到了遭到误杀也无妨的地步。

而这,无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

「这么说来」我决定确认一下。「你知不知道逢崎那家伙?我好像从来没见她和别人说过话」

筱原理来有些浮夸地皱起了眉头,但下一秒,她就又以开朗的口吻回答道。

「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那家伙很糟糕的。不过我也没听她说过话就是了」

「这样啊」

「就算亚衣梨去和她说话,她也从来不搭理人的。这种人被欺负也很正常。」

看到筱原那事不关己般的语气,我坐实了心中的怀疑。

这个女人并没有把逢崎给当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和同学抱怨数学小测的难度、一起分享电视剧和流行歌的感想,填补回到教室前这段时间里那平平无奇的善良,这温柔的一面她绝对不会向逢崎展露。对于并不了解流行事物的我,筱原会热心地向我讲述电视剧的大致剧情,可她丝毫没有愧疚对逢崎的攻击。

不堪入耳的辱骂、刻在书桌上的涂鸦、将逢崎的电话号码发到变态聚集的社交平台上,这些暴行对她来说,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延续罢了。

不过,这也是一种选择。

反正这个女人也会和桃田一起成为杀人狂的目标。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心中倒也没有多少愤怒。

倒不如说,我觉得还应该谢谢她们。

感谢你们成为我和逢崎之间杀人计划最初的实验对象。

「对了」我说出了昨天和逢崎在公园里商量好的说辞。「筱原你是坐电车来上学的对吧」

我和逢崎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和主犯桃田亚衣梨、以及另外一个跟班藤宫佐纪每天都会一起回家。

筱原果然点了点头,于是,我开始走下一步棋。

「车站附近不是有间书店吗?就那间特别大的」

「嗯嗯,那间书店怎么了吗」

「我昨天看到有个小偷从店里逃跑,店员还穷追不舍的」

「真的假的」

「很离谱吧。店员一直追到了车站附近,可最后还是被小偷跑掉了」

虽然这事儿完全是编造出来的,但筱原的反应看起来还是比较的惊讶。这样一来,这个女人在今天放学的时候,就很有可能会把注意力放到那间书店里。虽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作为铺垫工作而言已经足够了。

回到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等着放学。我和筱原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我在中途察觉到了来自教室前方逢崎的视线,那是饱含期待的眼神。

我朝着她微微点头,那是只有我们彼此之间才能识别出来的微小动作。

一放学,逢崎就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了东西冲出了教室。我带着笑意,意味深长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桃田亚衣梨却很是不满地嘀咕着。

「那家伙怎么跑这么快啊」

她那两个跟班的其中一人也用恶意满满的语气说道。

「是怕我们找她麻烦吧?」

「什么找麻烦,我们又不是想害她。那家伙果然脑子有点问题」

「所以才一直交不到朋友的吧?」

高声嘲笑了一阵逢崎之后,三人的话题很快就又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面,我远远地望着她们,心里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

我草草结束了和同学们的对话,迅速赶往车站附近的那个书店。

我猛骑了五分钟的自行车,便看见了那个写着“光堂书店”的深蓝色招牌。我把自行车停到专用的停车场里,走进店内。尽管这是附近最大的一间书店,可也许是因为时间段的缘故,店内的客人并没有多少。

大门入口的前方是一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门斗,杂志一类的书目沿着玻璃窗排列开来,挤得满满当当。在店里最靠近自动门的一个书架前,我发现了逢崎的踪影,她正站在书架前看杂志。

逢崎在看的是一本面向青少年群体的时尚杂志,封面上还写着一句非常耿直的广告文案“秋季斩男穿搭推荐”。这本杂志和双手缠满绷带、浑身是伤的少女实在太不相称,我也只能苦笑两声。

「你周末不是一直被关在家里吗,看斩男穿搭是想要斩谁?」

「视察敌情而已」

逢崎的回答没有半分笑意,因此我无法得知她到底有没有在开玩笑。

我也没和她道别,而是通过门斗走出店外,来到我们几天前商量好的那个地方。那是一处面朝马路、位于书店门口的便民休息区,四周还摆放着几台清凉饮料以及雪糕冰棒之类的贩卖机。我坐在油漆已经剥落了的红色长椅上,装出一副玩手机的模样,斜眼窥视着车站的相反方向。

我的任务是在这里给逢崎盯梢,一旦见到桃田几人,我就会立马返回到店里给逢崎发出信号。望着在我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在心中祈祷着目标能尽快出现。

我本打算一直盯梢到下午六点,可没想到才过了二十分钟,目标三人组就出现了。她们在大概一百米远的人行横道上等红绿灯,再过个两分钟应该就会经过书店门口了。

看到红灯变绿,确认了她们已经开始过马路之后,我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我走进店里,给还在站着看书的逢崎小声地发出了信号。她径直把杂志递给了我,然后驼着背,以一副欠揍的模样走出了店外,想必这一定能煽动起桃田几人的施虐心。

「诶?这不是爱世吗?原来你这么蠢的人也会看书的啊?」

我在店里面甚至都能听见桃田那尖锐的声音。一切都如同我们所预想的那样,逢崎刚一出门就和桃田三人组迎面撞上。

只要让她们继续在书店前面发生争执,那么日记里提到的“高中生们在书店前面闹事”这个场景就人为地被我们制造出来了。这样的话,杀人狂应该就会盯上三人组中的其中一个。刀刃会刺穿那个人的心脏,让她迎接自己的死亡。

我移动到了面朝店外的书架前,用杂志挡住脸,偷偷地望着外面。

桃田狠狠地羞辱着逢崎,脸上是一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表情,那是早已习惯了攻击他人的表情,只可惜,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我说你啊,刚才放学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呢?我会很寂寞的不是吗?」

逢崎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放空了自己的心,等待着风暴的过去。这是她独有的自我保护方式。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位少女的身姿,她竭尽全力地忍受着来自父亲的暴力,那和如今我眼前的光景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你怎么又不搭理人?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人爱你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啊?啥玩意儿?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声音这么小谁听得见啊?」

在学校里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如今在书店面前继续上演。

桃田几人的兴奋好像也传进了书店里面,入口处附近的客人们都开始把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在路上来来往往的本校学生们也斜眼望着她们几人的骚动。

桃田也许认为现在是一个可以狠狠地羞辱逢崎的好机会,她的音量也越来越大。她不时推搡逢崎的肩膀,嘴里的辱骂就没有停过。桃田非常巧妙地没有用那种极为难听的脏话,就算逢崎告诉老师,她也能狡辩过去。她确切地否认着逢崎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逢崎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在那修长刘海的阻隔下,我看不清此刻的她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你给我记住了,我们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么多的,对你这么好的人可不多哦?你但凡跟我们说声谢谢呢?」

书店的店员注意到了门前的骚乱,准备出门制止,而桃田几人也非常机灵地在被逮到之前便溜之大吉。

逢崎呆呆地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我看见她的嘴角轻微地抽搐着。

我自然不可能听清她是在说些什么,只不过,我很确信,她一定是在默念“去死吧”。

「快走吧,逢崎」

我们不清楚杀人狂会不会就躲藏在书店里面,但是跟在桃田几人后面去确认凶手究竟有没有动手是非常危险的,而且逢崎自己也有可能被凶手算进了“在书店前闹事的高中生”里面。

「走啊逢崎,没听见吗?」

逢崎就连我的问题都没有理会,而是朝着车站的相反方向走去。

由于我的车还停在自行车停车场里,我犹豫了一下应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还是捡起了逢崎的书包跟上了她。

我们走了大概五分多钟,附近本就少得可怜的餐饮店几乎完全消失了,我们的四周都是住宅区。

逢崎一言不发,我也沉默不语。

我们的脚步声寂寞地回荡在柏油马路上。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书包我已经拿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兆,逢崎突然间停下了脚步,害得跟在后面的我差点没站稳。

「要是凶手在尾随你的话怎么办?」

「跟你有关系吗?」

「要是你死了的话,计划就没法执行下去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逢崎总算是望向了我,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红肿,尽管那有可能只是夕阳创造出的错觉,但我还是不愿再去多想。

「……灰村,你果然值得信任」

我们四周的一切全都变得模糊了起来。汽车穿梭往来的声音消失了,将世界染成一片橙色的夕阳光也失去了色彩。

在完全褪色了的世界中心,逢崎表情空洞地站在原地。

「因为你的话里不曾掺杂着爱意」

「我只是脑子有问题而已」

「就算是脑子有问题也好,也比用爱这样的免罪符来将我逐步摧毁的人要好」

“因为你很重要”“我们是为你好”“我是爱着你才这样说的”

世上有太多人靠着这贫瘠的话语便得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毫无悔意地攻击他人。倘若只要有爱,一切都能得到肯定的话,那么我和逢崎这种葬身于爱的人,究竟又该何去何从?

逢崎那双昏暗的瞳孔告诉了我,比起那些充斥着谎言和欺骗的爱,还是依靠着共同利益而成立的关系更加值得信任。

这无疑就是真理。

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回答比这更好了。至少在这条四处堵塞的街道上不存在那样的回答。

我们继续沉默地走在路上。我不知道应该跟逢崎说些什么才好。回荡在路面上的脚步声和从远处传来的鸟啼声勉勉强强地填满了这份沉默。

我正打算在这附近提出解散,可逢崎却突然间加快了脚步。我在惊讶中望着她走向停车场入口附近的一台自动贩卖机前,然后蹲下身来,捡起了某样东西。

「你在干嘛?」

「感觉挺怀念的」

我凑过去一看,才发现逢崎的掌心里躺着一个白熊形象的钥匙扣。设计上给人的感觉确实很像是女高中生会喜欢的类型,就连我也有些许印象,只不过它也没有出名到让我一下子就能喊出名字来的程度。

「我小时候,要是没有这只白熊玩偶的话,根本就睡不着觉」

尽管这番话从逢崎嘴里说出来违和感实在太强,可仔细想想,她肯定也有过一段平凡且幸福的人生。

「每天都抱着它睡觉,自然会弄得很脏,我妈看不下去,就给我洗了。当时的我还以为它会被水淹死呢,在洗衣机前面哭了好久」

「看着现在的逢崎,我完全想象不到呢」

「废话,我都十八了」

逢崎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里面却混杂着不容忽视的尖锐内容。因为逢崎曾经遭到过一年的监禁,这一事实毫不留情地混杂在了不经意的对话中。

苦恼了一番应该如何回答过后,我只能无奈地问了一个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的问题。

「这只白熊的名字叫什么?」

「……不记得了。这么说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它叫啥」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我们呆立在原地,连视线都不曾相互交错。

客观上的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五秒不到,可我还是难以抑制地产生了这种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

我们聊天总是会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这是因为我和逢崎依旧交情尚浅吗?还是说这种太过平稳祥和的对话就如同过家家一般令人难以忍受呢?

也许是再难忍受那窒息般的沉默,逢崎把那个白熊钥匙扣给扔进了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一道微弱而沉闷的声响划破了被寂静所笼罩的街道。

逢崎再次迈步开去,她头也不回地向我低声说道。

「灰村,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逢崎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摇摆着,连同伤痕将她的真心尽数埋藏。

「请你不要爱上我。请你不要用利益得失之外的任何东西,和我产生交集」

「好,我答应你」

我想,这一定就是我的本心。

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家门口扔着大量的鞋子,而且基本上全都是男款的运动鞋以及皮鞋。这一事实让我无比颤栗。

当我听到从客厅里传来的饮酒作乐声时,我已经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瑞贵,你回来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发出了一点声音,灰村美咲推开门,朝我露出了微笑。

我诅咒自己反应的迟缓,在脑海中推测着她刚才那番话的含义。

这个女人不可能朝我露出如此友好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她在谋划些什么?

继母没有理会全身僵直的我,还是非常高兴地说着。

「看到我这条项链了吗?这是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的生日。

可是问题并不在于此。

在客厅里饮酒作乐的那群人很有可能是金城的狐朋狗友,他们为了给这个女人庆祝生日而聚集在我家里。说得更准确一些,我家里有一群没有正当职业、也不知道背地里在干些什么的流氓地痞。

「莲可是很爱我的,和瑞贵你这种小畜生可不一样」

这个女人利用了父亲的感情,谋划了一场骗保杀人,因此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过滑稽,我只能觉得是在跟我开一个拙劣的玩笑。为什么这些肆意攻击别人的家伙,总是能大言不惭地说“爱”呢。

「又不理我。瑞贵啊,我是真的搞不懂你。我这么爱你,可你甚至不愿意喊我一声妈。不觉得很过分吗?如果你这么想一个人生活的话,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不给你伙食费了」

真是好笑,从一年前开始你俩就没给过我伙食费了。

灰村美咲这种人,会把父亲留下的保险金给用在项链、羊绒大衣和LV包包上面,但是绝对不会把一分钱花在我这个继子的伙食费上面。

不要在这给我擅自扭曲事实。

不要以为用爱当盾牌就能正当化自己的卑劣行径。

——令人作呕。

看到继母的眼角开始泛起泪花,我的心便急速地冷却了下来。

她将一切状况都解读为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伪装成了一副无可指责的、完美的受害者形象。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她就是凭着这一招,取悦了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心力交瘁的父亲。

金城莲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酒臭味。他用一种极其不屑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只围着垃圾堆打转的苍蝇。他的语气也很是鄙夷。

「瑞贵啊,咱们这一大帮子朋友好不容易聚一次,你能不能看一下气氛啊?今天出去找个朋友借住一天好不好?」

金城抱着继母的肩膀,也没等我回答,便消失在了客厅里。

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了欢呼声,继母和金城激烈地热吻,一旁的人便开始起哄。伴随着气氛的高涨,两人的行为便继续升级,令人作呕的淫乱派对会一直开到凌晨。就算我不推开客厅的门,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这一切。

九月上旬的气温并没有多冷,在外面过一夜倒也不至于会死。随便找个公园的长椅躺着就行,要是想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就去高架桥底下过夜好了。一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明天上学之前去车站附近的网咖里洗个澡便没什么好烦恼的了。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我。

我意识到,自己那尚且残存分毫的犹豫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宰了你们两个人渣。

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复仇实在太蠢了。我要利用那个早已丧失人性的杀人狂,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情况下,让你们迎来最为悲惨的末路。

如果真能做到的话,我想我并不会被罪恶感所折磨。

你们从这世上消失的那天晚上,就是我忘掉一切,安心入眠的时候。

我想,我终于在这空虚的生活中,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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