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来到学校之后,迎接我的是众人的视线。
狐疑与嘲弄,再加上些许的好奇心。同学们都用各自不同的表情打量着我,而在我瞪回去之后,他们便齐刷刷地别过了脸。
也许是昨天美术课上的事情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吧。
甚至可能已经有好事之人把昨天我和逢崎一起早退的事情,以及九月二十四号我俩一起翘课的那天给联系了起来。尽管那天在游戏中心里应该没有被熟人给看到,但是我和逢崎走在一起的场景在不经意间被别人给看到了也不奇怪。
众人的视线很快便转向了稍晚一些来到教室里的逢崎,随后又回到了我身上。班上的人什么都没有问,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在视线中包含着相当数量的恶意。
我这个平日里努力地假装正常的人,如今终于是卸下了伪装。我的丑态对他们而言一定是顶级的乐子吧。那群能称之为是朋友的人的变心、桃田如同推卸责任般的凝视、周围那鼓励的话语以及谄媚般的表情,全都让我觉得恶心得不得了。
「灰村,你过来一下」
距离早会开始还有不到几分钟,班主任宫田在教室外面朝我挥了挥手,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把事说完,于是便跟着他出去了。
「灰村,你最近翘课是不是有点多啊」
「我就只有一天没来上课而已」
「我听说你昨天也突然间跑出去了」
「昨天是……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早退了」
「那逢崎身体也不舒服?」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不纯异性交往之类的东西,高中生想谈恋爱是你们的自由,我也没打算要责备你。可是谈恋爱谈到要翘课就不行了,我作为老师可看不下去」
不纯异性交往?恋爱?
我和逢崎之间的关系居然能以如此和平的词语去概括吗?
尽管我知道对着宫田撒气是找错了人,可我依旧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快。
「我知道你家庭方面的问题也比较复杂……」我有预感,宫田肯定又要说他那些胡乱的建议了。「可是你偶尔也应该要依靠一下成年人,灰村」
「我家庭没有问题」
「上次我说社团活动休息的周三你可以来找我,现在社团活动都被叫停了。所以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聊聊的」
「都说了没问题了……」
宫田以一副理解了一切的笑容打断了我的反驳。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送回了教室里,他还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让我赶快坐下。直面老师这种善解人意的温柔,想要再多说些什么也是徒劳。
世界在不经意间便全然变换了模样,可唯独我被留在了原地。
我无法跟上那陡然加速的风景,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当我快要被心中涌起的感情所吞没之时,我都会去寻找逢崎的身影。
她一如既往地贯彻着沉默,我很想去依赖她身上那无人能理解的坚强。
下课铃让我回过了神来。
第六节课已经结束了。现在开始是清洁时间。我望向贴在黑板上的分工表,这周开始我好像被分配到了打扫教室的岗位上。
我很想早点去公园里和逢崎讨论杀人的计划,只能机械性地进行着清洁。
我抱起桌子,把它们给堆到教室的角落里。
我很想早点把自己打磨到完美的作战计划分享给逢崎。
我抱起桌子,把它们给堆到教室的角落里。
我很想早点让逢崎享典坠入地狱,看到那行结束他生命的完美文字。
我抱起桌子,把它们给堆到教室的角落里。
我很想早点和逢崎一起探讨,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之间的未来。
我抱起桌子,把它们给堆到教室的角落里。
在某张桌子的角落上,我发现了一行用铅笔写上的小字:“你快回来吧,我好想你。 亚衣梨”
我终于意识到,这是筱原理来的桌子。
直至今日,警方也还是没有发现她是第四位受害者。桃田亚衣梨在尚未察觉到好友之死的时候,留下了这样一条堪称悲哀的信息。
——上面说的,是旁观者所相信的童话故事。
但凡有点脑子,就会知道这条留言压根不可能让已经失踪了的筱原看到。也就是说,桃田是故意把留言写在明显的位置,把自己给扮成了一个悲剧的女主角。她不再欺凌逢崎很有可能也只是认为这样能提高自身的悲剧性。
实际上,她的跟班已经从仅剩藤宫一人发展到了五个人的地步。她的计划相当成功。我一想到接下来很有可能已经无法除掉这个女人,便悔恨得不能自已。
然而,我对于在丧命之后沦为了桃田垫脚石的筱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我甚至为如此冷血的自己而自豪。无论筱原遭到了多么悲惨的对待,她也是曾经欺凌过逢崎的恶魔,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扫完地板之后,我开始把课桌给搬回原来的位置。
我又一次抱起了筱原理来的桌子,为了不看到那条充满自恋的留言,我慎重地移动着身子。
课桌落地时的冲击让某样白色的物体从里面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已经破破烂烂的便签纸,我打开来一看,才发现是好几张便签纸粘在了一起。上面是字迹工整的长文章。
在我读完第一行的那一刻,我的后脑勺处便产生了一种如同麻痹般的感觉。
我只能将其形容为——不祥的预感。
我的后背蹿起一阵凉意,脚步摇摇晃晃,就连指尖的感觉也都逐渐麻木。
直觉告诉我不能再看下去了。
我现在应该马上把这张纸给揉成一团放回到桌子里面,或者干脆扔到垃圾桶里。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
然而,理性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的行动,我还是把那张便签纸给塞进了裤袋里,随后飞奔离开了教室。还在搞卫生的学生们纷纷向我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我一路跑,一路躲避着正在走廊擦窗户的逢崎。
穿过了一群正在整理清洁用品的低年级学生们之后,我冲进了男厕所的隔间里。
坐在马桶上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张纸。
已经被揉成一团的便签纸满是皱纹,但是纸张本身并没有老化。文章是用自动铅笔写成的,字迹工整的同时也有几个地方因为反复重写而沾上了黑色的污迹。
毫无疑问,写在这张纸上的东西,就是筱原的本心。
对于察觉到这件事情的自己,我实在是憎恨到了极点。
我无视了在耳边不断作响的警告声,读完了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
致逢崎。
我知道,写这种东西也许是一种非常自私的行为。
如果你认为我只是希望通过坦白一切来为自己开脱,我也无法否认。
因此,如果逢崎你看到这封信之后觉得非常不舒服,连看都不看就扔掉也无所谓。我知道我并没有权利去责怪你。
其实,我从初二开始到初三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遭受来自桃田爱依梨的欺凌。
当时的我比现在胖了十多公斤,朋友们经常拿我的体型来开玩笑。但是我和那些朋友的关系很好,因此这样的玩笑话我也已经习惯了,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过。
可是,在初二和亚衣梨分到同一个班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觉得逢崎你应该能了解我的感受,她非常善于用谎言来讨好身边的人。亚衣梨在不经意间加入了我们的小圈子里,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拿我的体型开玩笑。
刚开始,我记得她好像也没有说过什么太过分的话。
可是到后面我才知道,当时亚衣梨只是在观察情况而已。她悄咪咪地观察着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女生,逐一检查了自己能把谁给踩在脚下,又能把谁给当成是满足自尊心的道具。
而结果就是,从某天开始,亚衣梨针对我的话语越来越恶毒了。
每当我说些什么,她都会在旁边模仿猪的叫声。她连续好几天都无视我,甚至还有几次强迫我去吃掉在地上的面包。
我自然无法原谅亚衣梨,可是真正令我感到悲伤的,是我迄今为止视作朋友的那群人也站在了她那边。
到最后,初二的第三个学期结束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去上学了。
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亚衣梨在初中的时候曾经把某个女生欺负到没法来上学,其实,那个女生就是我。
初三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把亚衣梨给调到了另一个班,还很照顾我帮我把落下的功课给补了上来,因此我也总算是得以毕业。
由于很害怕与人交往,我没能交到任何朋友,不过和亚衣梨那群人分开之后的确是让我的心舒缓了下来。由于不去上学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什么东西都不吃,因此我也的确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虽然这对健康不太好。
我本想着这样我就能有所改变了,于是就入读了永浦西高。
然而,我的希望被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虽然这件事不用特地写出来你也知道,但亚衣梨也是我们这间高中的学生。我当时并没有去确认她的升学目标。我不知道责怪过自己多少次,因为我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蛋。
幸运的是,高一的时候我和她并不同班,因此完全没有和她有过关联。可是今年升上高二之后,我和她分到了同一个班里……
我又会被她欺凌,然后因此没法来上学。就在我思索着那最坏的情况,心情无比低落的时候,亚衣梨终于来跟我搭话了。
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她当时说的话。
「这不是理来吗!好久不见!太好了,我本来还想着班上一个熟人都没有可头疼了」
我极其愤怒。
在她心里,我曾经受过的伤、曾经无法来上学的事实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她不可能忘记自己曾经都对我说过些什么,可是如今她却如同一位好朋友那样紧紧地拥抱着我,我真的完全无法原谅她。
可是,亚衣梨很擅长用谎言来讨好别人,因此在高一的时候和我关系很要好的佐纪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她的好朋友。我本来很想宣泄出自己心中的怒火,拒绝她的谄媚,可是将初中时期的自己视作秘密的我也没办法主动揭开过去的伤疤。
在逢崎你代替我被选作目标之后,由于我很害怕亚衣梨把一切都给抖落出来,所以没能阻止她对你的欺凌。不仅如此,我还因为在意亚衣梨的目光,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眼前的一切真的让我很累。
就算让我再一次遭受欺凌也好,也总比怀抱着现在这种心情继续活下去要好。
我不想再让逢崎你继续受伤了。
我不想再继续对自己厌恶下去了。
我真的已经在反省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可即便如此,还是请允许我向你道歉。
真的非常抱歉。
就算你不原谅我也无所谓。我想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逢崎,谢谢你能读到最后。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像普通的朋友一样欢笑。
九月二十日 筱原理来。
尽管信里写满了那煞有其事的歉意,可是筱原理来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把这封信交给逢崎。她把信给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里,这一切也都等同于没有发生过。这是筱原自己的决定,说到底,这样的道歉信也不过是为了减轻她自己的罪恶感的道具而已。筱原理来并没有后悔过欺凌逢崎。她并没有为自己软弱到无法忤逆桃田而定罪,也没有发自内心地表达出自己的歉意。
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尽管我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辩护,可是面前的这封信都会将我那愚蠢的想法给完全否认。
我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信里找不到任何一样将筱原理来定罪为恶魔的证据。
我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最后也只能发现这封信是在九月二十日写成的。
——而这,是筱原理来遭遇毒手的两天之前。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抱着头蹲了下来。
我看见有水滴在了信上,所以这也许是我流下的眼泪。没过多久,我的身体就开始颤抖个不停,一阵难受的感觉也从胃部翻涌而起。
我慌慌张张地掀起马桶盖,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把中午吃的甜面包全部吐出来之后,我的呕吐依旧没有停止。混杂着胃酸的液体从我的嘴里不断地流出。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呜咽声,不一会儿就连捂住嘴不哭出声都做不到了。如果现在不是放学时间的话,那么厕所里的动静毫无疑问会被别人听到。
这封信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而且是一个极其残酷、无法挽回的事实。
筱原理来不止后悔欺凌过逢崎,她还给自己定了罪,因为她软弱到无法忤逆桃田,她还发自内心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歉意。
筱原理来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我们杀错人了。
她被凶手绑上车,被人用斧头残忍地杀害,尸体被抛弃在御笠山的半山腰上。她绝对不是需要遭到这种惩罚的恶魔。她是一个有着正常的温柔与难以展现出这份温柔的普通女生。她本应跨越过去的记忆和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找到自己幸福的未来。
我们干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和逢崎杀害了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高中生。
那个在书店被“实行者”盯上而遭到杀害的男高中生呢?
他不也和筱原一样是个善良的高中生吗?他同样没有任何需要以死偿还的罪过。
如果我们在发现那本日记的时候就报警,那么至少这两个人就不会成为杀人犯的目标了。他们可以度过平和的日常生活,不必在通往幸福未来的路上便中道崩殂。
没有任何现实感的想象支配了我的脑海。
如果筱原没有遭遇毒手,顺利地把这封信交给了逢崎呢?
逢崎会不会得到些许微不足道的救赎呢?
在工作日里那闲散的游戏中心里,在冷雨飘摇的商店街里,逢崎是不是就不用露出那已然崩坏的笑容了呢?
逢崎爱世是不是就不需要化身怪物了呢?
我想尽办法从厕所隔间里爬起来,走向洗手台。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水冲洗自己那沾上污渍的嘴角。
我抬起头来,镜子里的是表情铁青的自己。
我无力地笑了。
我想,一切都已经有了答案。
事已至此,我终于能正确理解班上同学们向我投来的怪异视线的含义了。
但凡有着正常的感性,是绝对不会想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的。
我的脸颊瘦削,嘴唇发紫,目光令人联想到夜行性的动物,眼角之下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毫无疑问,这就是杀人凶手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