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到教室里,把书包和其他东西都给留在了原地,失魂落魄地朝着公园走去。
筱原理来留下的那封信就放在我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到最后,直到我来到公园里面,我也还是没有想到应该如何处理这封信。
如果我把它交给逢崎会怎么样呢。
当逢崎知道我们的行动招致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也许罪孽会将她给压垮,让她的心完全崩坏。
或者就是反过来让她彻底朝着怪物的深渊一路下坠。
我很害怕把这封信的事情告诉逢崎,让她选择我们的结局。而且这一次,无论命运的齿轮转向何方,前方等待着我们的,都是地狱。
就在我陷入原地踏步的思考中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
「啊,你果然在这里」
逢崎爱世在橙色的逆光之中朝着我缓缓走来。等她来到我的身旁,我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这也让我的心跳加速到了近乎悸痛的程度。
脸颊瘦削,嘴唇发紫,目光令人联想到夜行性的动物,眼角之下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毫无疑问,她也和我一样,有着杀人凶手的面容。
我和逢崎一直都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可我却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对,也许我只是装作视而不见而已。我的自我防卫本能限制了我的思考,让我无法察觉到逢崎面容的变化。
理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渗透在我心中,如同干涸的地面吸收水分一般。
这么想来,逢崎开始出现那种崩坏的笑容就是在筱原理来遇害后的第二天。她的笑容想必就是来源于完成复仇后的成就感。她通过那虚伪的笑容为自己带上了面具,制造出了一个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罪恶感的假象。
逢崎眼睛下方的黑眼圈——那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觉的事实,不正是完美地证明了这一点吗?
我已被那不愿相信的现实所击溃,逢崎没有理会我,径直坐在了另一个秋千上开始说起了昨天的后续。她的嘴角半强行地上扬着,时不时发出一些极为造作的笑声,高高兴兴地向我诉说着杀人的计划。
对如今的我而言,逢崎的这副模样我只能觉得是在逃避。
如果我们继续加重自己的罪孽,那么也许逢崎就连化身怪物的机会都没有,她会被自身的重量给压垮、死去。
在仅有我们两人的秋千上相互坦露过去的记忆。
一起翘课去游戏中心玩耍时的光亮。
从杀人狂手中侥幸逃生时紧紧相扣的手的温暖。
谈论着未来时将我们淋湿的倾盆大雨的冰冷。
在这些记忆中感受到的一切都会被罪恶感给牵扯进去,全部化作虚无。
事情绝对不能变成这样。
我希望逢崎也能知道,即便身处地狱之底,也一定有着救赎。我希望逢崎能够随心所欲地前往那个算上换成换乘时间也花不了一个小时的隔壁城镇。我不希望这样一件平常到了旁人根本就不会提起的小事成为她心中仿佛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终于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希望逢崎能够找回正常的人生。
而这,无疑就是如今的我活下去的意义。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意义。
「逢崎」
「你等会儿,我计划还没说完呢」
「不用了,计划已经结束了」
「唉?你在说什么……」
我语气平淡地接着说了下去,努力地不让自己注意到逢崎那明显动摇起来的眼神。
「我觉得我们是时候向警方坦白绘画日记的存在了」
「要是我们这么做的话,“实行者”会被抓到的吧?」
「抓到反而更好。那种杀人犯就应该早日落网」
「你在逗我吗?」
「你想恨我的话就请自便。我会把一切都告诉警方。如果你不想锒铛入狱的话,就不要再和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了」
逢崎拼命地摇头,仿佛在与失去生存希望的绝望相抗衡。
「你是不是害怕了?还是说因为你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所以想赶在事情暴露之前趁早止损?」
「不是」
「那为什么」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去找值得信赖的成年人商量这件事情。不管是我继母企图谋杀我也好,还是你爸虐待你也好」
「就算这样做了,他们也不会停止自己的暴行的。倒不如说,这只是在自取灭亡而已」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
但我还是把已经快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只要逢崎的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么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逢崎的地狱都不会终结。这件事情我早就已经有所领悟了。
逢崎向外人求助就等同于是否定了自己父亲的“爱”。逢崎享典是不可能原谅她的。要是警方或者是救助机构的职工有所行动被他察觉到了,他很有可能自暴自弃,对逢崎发作性地行凶。
可即便如此,如今我也不能承认这一点。
我不能把逢崎牵扯进我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之中。
「灰村」
逢崎的声音微弱到仿佛会消散在风中。
「我觉得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能救我们的人也只有我们」
——是啊,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将那充满着撒娇与祈愿的台词给尽数咬碎,想尽办法地挤出了声音。
「……这只是你的错觉」
最后,所有的话语都从世上消散,就连秋千那嘎吱作响的声音也被寂静所淹没。我和逢崎相互凝望着对方,始终无言,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逢崎眼窝中满溢而出的疑问所吸入进去,只能努力地忍耐住。
为了不让我的决定沦为徒劳,我必须要拒绝逢崎。
漫长的时间流逝,逢崎终于站起身来,沉默地离开了,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世界已然灭亡。我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能用力地攥紧拳头。
这样我便心满意足。我不能再让逢崎继续加深自己的罪孽了,不仅如此,我还要将逢崎带出那个地狱,为此,我别无他法。
尽管把日记的事情透露给警方是我的真实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要去这么做。
——这周周六,等到逢崎享典成为最后的牺牲者之后,我会亲手结束这场童话故事。
因此,我不能让逢崎也参与到其中来。
无论她有多么憎恨逢崎享典,我也不能让她背上弑父的罪名。现在就和逢崎分道扬镳就是最好的办法。
逢崎享典将由我来独自杀死。我将否定那个男人自私自利的爱。
无论冒上多少危险,无论手染多少鲜血。
如果不将那个男人杀死,那么逢崎总有一天会被他虐待致死——如果这就是全部的理由,那么我便能毫不犹豫地化身为恶魔。
我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直到太阳完全西沉。我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了逢崎不惜做到这份上。逢崎所处的现实和我的人生本来并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却依旧为她挺身而出。背后那堪称愚蠢的原因我已然知晓。
那天,在这个公园里遇到逢崎的时候,在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逢崎的话,如果我没能和她一起共享那个被爱所缠绕的地狱的话,毫无疑问,我会死在野外的某个地方。当时的我已然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被苍白的死亡所附身。
从一开始,逢崎爱世就已经将我所拯救。
所以,这一次轮到我来拯救你了,逢崎。
在我和逢崎不欢而散的那个周五,我已经完成了对日记的改写。
那篇日记上画着一个小孩拿着绳子状的物体站在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前面,图画下方是一段完全不符儿童日记的文字。
十月五日(周六)
我家的灯泡坏掉了,所以我就去五金店买新的灯泡。
买完灯泡,我看到一个心情不好的胖女人在停车场大声怒吼。
我很害怕,所以上午就回家去了。
根据之前掌握到的情报,逢崎享典每周周六的上午都会去一个商圈里的超市或是家居中心里购物。我通过逢崎以前提到过的信息、以及逢崎享典还没有发狂之前的社交媒体大致掌握了他的样貌和车子的种类。
我依据这些信息,把日记里提到的地点从“五金店”改成了“家居中心”,目标则由“心情不好的胖女人”改成了“心情不好的戴眼镜的男人”。
接下来只要把诱导逢崎享典满足“上午”以及“在停车场大声怒吼”这两个条件,那么“实行者”就会跟在他的后边,用绳索把他勒死。
可话虽如此,要操控一个素未谋面的成年人的行动也是相当困难的。
根据过往的经验,即便完成了完美的诱导,如果“实行者”没有亲眼看到的话,那么一切都是徒劳,而且也没有人能够保证逢崎享典那天上午一定会出门购物。
这次的计划大概会以失败告终吧。
但是,即便失败了也无妨,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如果周一我还没有听闻逢崎享典的死讯,那就由我来亲手杀死他,仅此而已。
在做好了彻底成为法律意义上的杀人犯的心理准备之后,我完全丧失了去上学的动力。到头来,周五那天我没有踏出家门一步,在被窝里躺了整整一天,太阳下山之后我来到厨房吃东西,灰村美咲依旧躺在沙发上呻吟着。这个女人每天都处在醉酒状态中,过着不分昼夜的生活,我对她甚至已经无法涌起杀意了。
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了,随着黎明破晓,周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