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家的据点——忌火山。
幽暗的青黑山影,似隐于与东山相连的三十六峰之间。
穿过浓雾缭绕的山林,所达之处乃称作狱门冢的地方。
过去搦战狱门家的无耶师被暴尸于此。腐朽的骸骨与破损的咒具堆积成山,同众多祠堂、地藏一起掩埋于绿野之中。
四季盛开的彼岸花的红色,令人想到往日牺牲者流淌的鲜血之色。
「ru—ru—ru……♪」
抚子抱着白色的箱子,愉悦地经过此处。
不久后,狱门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古朽的门上挂满了生锈的铃铛与铁风铃。抚子将门推开,它们便响起悲切的声音。
「得赶紧处理,趁着还新鲜……」
抚子喜不自禁,早早从仓库中取出了所需材料。
七厘炭炉、炭、各种调味料、料理器具、室外用小型桌椅——以及烹饪罩衫。
身着烹饪罩衫的抚子在七厘炭炉中点着火,然后打开箱子。
「……多么美丽的鱼啊。」
铺满冰块的卧榻上,放置着四条肥美的红鱼。
赤甘鲷——在京都被称作『方头鱼』的高级食用鱼类。因其纤柔易损,处理需要小心。此鱼口感上乘,略带甜味。
「买了挺多,算是今年最后的奢侈了。」
自进学高中部以来——抚子将怪物残骸卖给桐比等相识的商家,以此筹措各种费用。最近卖得最好的,便是罗城门之鬼的爪和角。
目前零用钱已经花光。眼下是没法愉悦玩耍了,但抚子并不在意。
「……真是享用鱼肉的绝好天气。」
青空之下,斜照的阳光泼洒金色的光芒。少见的野鸟在树上啁啾,不知名的生物也略显活力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抚子高高兴兴地准备开始料理,忽然停住了动作。
「…………有什么事?桐比等先生。」
「并无要事。」
倚在仓库墙边地桐比等答道。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郁,好似古朽的墓碑。
「不过是你最近的样子过于骇人,所以我才来看看。我满以为你被附近的杂灵附身了……」
「……若是被附身,你会帮助我吗?」
「我会终结你。我不觉得那种半吊子能在狱门家生存下来。」
「……真温柔呢,桐比等先生。温柔得我都想哭了。」
抚子哼了一声,重新集中精神,欲将菜刀刺入方头鱼中。
桐比等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一脸倦怠地注视着抚子手边的方头鱼。
「…………方头鱼啊。买了不少呢。」
「嗯。是丹后的方头鱼。我在山下的鱼摊买的,因为看起来很漂亮。」
「你要如何烹饪?」
「那自然……全部处理完,然后烤。」
「四条全部?嘿嘿……真是没品的家伙。看你这样烹饪鱼,我倒真为这些鱼感到悲哀。」
「……呵,说得倒挺厉害。那,桐比等先生又会如何烹饪呢?」
桐比等曾在狱门家中掌厨。在抚子看来,其手艺算得上高手级别。他不仅能处理河豚,还能在一寸长的海鳗上切二十六刀。
听到抚子的问题,男人抚摸着脖颈,露出思考的表情。
「……第一条伴着圣护院萝卜芜蒸,第二条立鳞烧,第三条煮汤,第四条杂炊……西京烧亦是上乘之选,虽说要花些时间。」
「那你来。」「我拒绝。」
被桐比等迅速拒绝,抚子鼓起了腮帮子。
「都特地来对别人的烹饪方式挑刺,不如直接帮我料理一下。」
「拒绝。我可不会为了你这样的野猫……」
「在中学毕业之前都是你给我做饭的吧。多亏于此,我的舌头相当挑剔呢。」
「那是因为你当时还很小。要是把厨房烧了,我可受不了。」
「……即便现在,你也偶尔会拿『做多了』的炖菜之类的给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做多了。没有别的理由……满意了吗?最好注意点,别把自己当鱼烤了。」
桐比等像是已经办妥事情,朝着主屋走去。木屐的响声越来越远,抚子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使出了底牌。
「——骗人的吧。」
咣——木屐的响声停了下来。
长发摇动,桐比等缓缓转过身,右眼如凛冬的海洋般冰冷,左侧的符咒之下,眼眸闪着些许白光。
「……你说什么?」
「方才说的料理……其实你做不出来吧。」
抚子眯起赤眸,莞尔一笑。花瓣般淡红的唇间,露出异常尖锐的牙齿。
不知是鬼性使然,还是受到狱卒先祖的血脉影响——
狱门家之人,多厌恶说谎之人。
但倒也不是所有人。追溯血脉,也有一些说谎的孩子。但也存在着相同数量的母亲——会夺取说谎孩子的舌头与声带。
似乎所携初代之血越浓厚,就越对所谓『谎言』有生理上的厌恶。
至于抚子,只是说了句小小的谎言,便产生了吐意。
——而桐比等也是狱门家之人。
「…………你是说,我在说谎吗?」
四周忽地暗了下来。
有别于冬日的暖风之中,隐隐传来墓土和线香的气息。
「是因为做不到,你才不做的吧。而且如此频繁地做多食物,说明你没有按分量料理……莫非手艺退步了?」
抚子若无其事地抱着胳膊。那赤眸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符咒哗哗摇动。温热的风里,混杂着孩子们快速的低语。
「————不错不错。」
符咒的嘈杂声停了下来。昏暗与墓地的气味渐渐远去。
接着,桐比等以一种山间回响的气势咂了咂舌。
「把四条都交给我。我要教教你这喰食低贱东西的小姑娘,什么是料理……!」
「乐意至极!」
桐比等也讨厌说谎,而且,极度不服输。
「……像你这种味痴,是不可能理解京都料理的奥妙。算了,你就尽情看着自己的鱼任他人摆弄——「哥哥……」「加油……」「棒……」聒噪!你们安静点!」
抚子在椅子上坐下,温柔地注视着同自己左侧争执的桐比等。
多么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等着,桌上就会摆满各种极尽奢华的方头鱼菜肴。
抚子伸了个懒腰,就像在阳光下打盹的猫咪般幸福。
——电子音响起。
狱门家一片寂静。四周唯有和缓的鸟鸣与电话铃声,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是鬼的领域。
「…………接一下电话如何。」
「抚酱……」「电话」「不接吗……?」
桐比等与他左侧的存在客气地指出。
抚子呆呆地注视着画面上显示『天娜』二字的手机。
时隔两周再次联系,是掌握了什么怪异的情报么。
但,不管怎么说,电话打来的时机也太差了。抚子撇了撇嘴,伸出手。
『呀……好久没联系了。最近如何啊?』
看样子和两周前没什么变化。声音依旧清脆,充满活力。她似乎在条坊咖啡的店里面,隐约能听见人声。
抚子不知为何,稍感安心。不过,她回复的声音还是掺杂着些许不满。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莫不是受到结绳的影响,身体出问题了?」
『怎会。我可健康了——倒是你,饮食情况如何?』
「……差不多该担心了。上次结绳的肝脏已经吃完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享用结绳的肝脏。烧烤、嫩煎、砂锅冻、拌菜——用结绳肝脏烹饪的菜肴没完没了地摆上餐桌。
而如此富有滋味的肝脏,就在今早用光了。
『正好。既然如此,有个委托很适合你。』
「那自是不胜感激……但,现在不行。」
『不,这得立即给个答复。毕竟,这次的猎物可是高人气怪物槌子蛇。』
「之后再说吧,天娜。现在,有点不方便……」
抚子偷看了眼娴熟地使用菜刀的桐比等,含糊道。
『那么、稍微……话还……』
一瞬间——天娜的声音有些颤抖。
「话?什么话?」
这么一问,电话那头却是沉寂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安静令抚子不知所措。
集中注意后,能隐约听见天娜的声音。看来她忘了给通话静音,正与某人争论着。
「……天娜,没事吧?怎么了?」
『——抚子,还是算了。』
听到天娜有些冷淡的声音,抚子瞠目。
「算了……是什么意思?怎么了?」
『刚才的话全当我没说过。你可以不用来,或者说,别过来。』
「…………啥?」
「你过来的话事情会变得麻烦。总之,方才我说的话请全部忘掉——」
「……天娜。你现在,在条坊咖啡吧?」
随着从地底响起般的声音,抚子的唇边火花迸溅。
天娜有些屏住呼吸。
『不、不行,你不用来。你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在家里老实待着……』
「你就在那儿,我马上过来,等我会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要过来!你过来事情就更难办了——!』
「——我一定会去的,你给我等着。」
伴随着火花,抚子说出威胁言辞,挂断了电话。
那双眼眸闪烁着赤红的光芒,抚子注视着待机画面上酣然入睡的大鲵。然后她又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和日期——眼神缓和了些。
「…………不错。还挺精神的。」
抚子稍作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
「…………野猫,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鱼?」
抚子猛地回过头。一脸悲痛地注视着那被巧妙处理过的方头鱼。
而她又攥紧手,将视线从方头鱼上挪开。
「…………当岁末赠礼了。」
然后,抚子像是要把方头鱼甩掉——逃似的跑开了。
桐比等目送这般表现的侄女离开,然后将视线投向左侧。
「……现在还醒着的人,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汉、堡」「炸鱼……」「蛋糕」——伴随着孩童们的嚅嗫,符咒骚动起来。
桐比等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再次看向抚子离去的方向。
「…………半吊子的家伙。」
◇ ◆ ◇
来到条坊咖啡——出来迎接抚子的,并非天娜一人。
「这是祀厅传达下来的特别任命……认真听好……」
真神雪路坐在正对面。和当初碰见的时候一样,这女人散发着严肃的气息。她的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脸的下半部分藏于面罩之下。
「开什么玩笑……」
在抚子身侧,天娜用扇子完全遮住了脸。看来,电话那头她是在和雪路争执,她似乎真的很讨厌雪路。
抚子和天娜已有两周没见面了。
虽然隔着扇子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并没有多憔悴。脖子上的勒痕也已经消失。抚子忘记了方才的焦躁感,不知为何安心了些。
「——抱歉……我的装束如此奇怪……」
听到这略带歉意的声音,抚子看向雪路。她一脸微妙的表情,用指尖触弄着掩住半边脸的面罩。
「由于一些原因……若是不将脸遮住,我便无法安心……」
「不……我习惯了,不要紧。」
抚子摇摇头,想起了左半边脸被遮住的叔父。
来取订单的店员也好、店内的客人也好,都没有特别在意装束奇特的雪路。恐怕是通过了某种术式,扭曲了他人的认知吧。
「——所以呢?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槌子蛇?」
在被苦闷的沉默所支配的桌旁,抚子率先开口。
天娜隔着扇子微微一笑,而雪路则是一脸认真地微微耸肩。
「岚山的槌头蛇由祀厅的午研负责……放弃吧……」
「呃,午研……是说未确认生物研究所吗?那里应该常年预算不足吧?」
「今年UFO研究所被废止了,因此预算也就省下来了。」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比起外星人,更关注圆滚滚的爬行动物?」
雪路不顾无言以对的天娜,从包中取出各种东西。
凄惨的尸体的照片和各处被涂黑的资料陈列在一起。抚子看着这些阴森森的物品,突然感觉到身后而来的视线。
「这一次我想拜托你们的……是今年频繁发生的『替换』案件。」
「替换……类似于欧洲流传的changeling吗?妖精替换孩童……」
「事情比那还要恶趣味……」
抚子的赤红眼眸转动,不顾对话中的雪路与天娜。
她的视线与绿色的双眸重合——是四月一日白羽。她坐在离三人稍远的位置。
在抚子视线相合的瞬间,白羽一下子将报纸展开,只不过拿倒了。
「这是特殊的失踪事件……」
雪路低语着,慢慢展开黑色卷宗。
◇ ◆ ◇
——发现这件事,是在三个月前。
在将死之蝉沙哑嗡鸣的季节,有一对兄弟向警方报案。
「有个不是妈妈的人一直待在家里。」——
迅速赶到现场的警察,在公寓前发现了一位迷茫的女性。
「啊,警察先生。抱歉,那俩孩子是恐怖片看多了……」
道歉的女性是那对兄弟的母亲。
本人的陈述、居民的证词、各样身体特征、种种证明文件——在现代日本,一切能证明个人身份的东西,都表明此人是那对兄弟的母亲。
然而,兄弟二人拒称她为母亲。
「不对不对不对!那不是妈妈!」
「妈妈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说真的!」
「相信我,相信我啊!那是个坏家伙!」
「被替换掉了……!」
「是它……把妈妈替换掉了……!」
两位少年发疯似的害怕母亲,当她一靠近便会哭喊。
由于母亲毫无疑问就是她本人,前来的警察暂时离开了现场。
但,似乎也有着令人在意的地方。
一位警察在留意少年们状况的同时,秘密展开了调查——
三人的订单端了上来。
在白羽透着羡慕的目光中,抚子大口大口吃着寿桃包。
「——从你所说的情况来看,我认为这并非怪异,而是案件。」
「别这么着急,老老实实听我说……」
雪路一边回答天娜,一边搅拌着自己的饮料。
她点的是绿茶。这种关西常见的饮品由细砂糖和抹茶混合而成。外表冷酷的她却是个甜食党。
「母亲是个很精明的人……带头参加街道活动,积极参与PTA……接到报警那天,好像还给孩子做了生日蛋糕……」<注:PTA,Parents and Teachers Association的缩略>
「噢,生日蛋糕啊。还真让人羡慕。」
天娜将合上的扇子贴在嘴边,为难地笑了笑。
「我的生日挨着重阳节和中秋节,因此次次都是月饼,而且定制的还是那种整个蛋糕大小的。很头疼啊,我又不太会吃甜食。」
「……直到最近……我都还未庆祝过生日……」
「说到底生日就该庆祝吗?」
啪嚓、啪嚓——天娜高声拍着扇子,表情异常烦躁。
「……还是言归正传。」
「用不着你说……」
雪路轻轻移开脸,将杯子挪至嘴边。她的嘴巴被遮住,无法看见。
「这位母亲好比圣人。她没有施加过虐待……自一年前开始。」
「……嗯?什么意思?」
「在调查过程中……有几个人提供了奇怪的证词。」
直至年前——那个家里,孩子的哭声不曾断过。
兄弟俩深夜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情况不在少数,有人曾看到他们俩在寒空下站在阳台上。兄弟二人经常缺席学校课程,好几天都穿着同一套衣服。
据说还有向儿童商谈所通报的记录。
但当商谈所得工作人员上门时,全部都改变了。在工作人员面前,母亲泪流不止,似乎很后悔此前对兄弟俩的所作所为。
「在几次指导后,家庭环境有所改善……于是儿商便收手了。」
「嗯……的确挺奇怪,但也算不上是怪异吧?」
「在接到报警一个月后,一栋商品房建筑中出现了一具尸体。」
发现的时候,尸体被塞进了行李箱中。
这具尸体损毁严重,骨头大部分残缺,仅存部分有无数被野兽咬过的痕迹。受害者没有遗留物品,身份确定极其困难。
不过,由于丰胸用硅胶残留了下来,通过其生产编号,查明了受害者的身份。
「受害者便是兄弟二人的母亲……」
「报案后离奇死亡么。不过,这到底并非怪异,而是事件——」
「……但这起码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什么?」
「我说是一年前的事情……虽然很难确定准确死亡时间,但无疑是一年前。那位母亲……起码在报警的一年前就死亡了。」
「……哎吔。又是件荒唐的事情呢。」
天娜嗤笑着,而抚子则是用尖锐的目光凝视着雪路。
「……那之后,活着的那位母亲怎样了?」
「失踪了……遗体发现的当天晚上,她给兄弟俩留下了奇怪的话……」
——『奇怪么。比以前好多了吧。』
有着母亲面容的存在,带着可怕的表情笑道。
然后,它变成一道青白色的影子,从颤抖的兄弟二人面前消失了。
「……兄弟二人受到了祀厅的庇护。而据调查……类似的事例在关西各地均有发生……我们曾驱除过这些替换之物,在打倒的瞬间它们均会瞬间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
雪路操作着平板电脑,将一张照片调出。
照片上是烧焦的木片,似乎原本是人形。为显示其大小,它的旁边摆放着火柴盒。
「就在前几天的任务中,一名仪式官勉强成功留下了这一碎片……碎片上缠着兽毛……通过与残留在骨头上的齿形进行对照,得出了对方大致接近狐狸的鉴定结果。」
「……妖狐啊。又冒出了一个麻烦的东西呢。」
抚子一脸严肃地摸了摸脖颈。天娜默不作声,以扇掩嘴。
「……说到此次怪异的棘手之处……」
雪路表情复杂,将手伸向下巴附近,轻轻放松了一下肌肉。
「替换后的存在,必定优于本人。品行、气度……因此很难暴露。不管怎么说,外貌就和本人一样……」
「……仅仅是因为没有发现,可能很多人都被替换了。」
打盹的老人、沉迷游戏的男性、正在开学习会的初中女生们、在丰富的菜单前眼花缭乱的女性、忙碌地穿梭于桌子间的店员……
——在这其中,说不定就存在着。
「呃,少冰,多放珍珠和黑糖糖浆,甜点的话,嗯……」
白羽似乎点了很多东西。这家伙肯定是真货吧。
「……如果那兄弟俩没有期望找回原来的母亲的话……此次事件也许就不会被发现……」
「的确是侥幸……搞不懂啊。」
天娜拨弄着刘海,指尖轻敲桌面。
「为何兄弟二人拒绝了『比之前更好的母亲』呢?虽说其并非人类,但并没有危害他们自身……难以理解他们的思路。不是么?」
「……可能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俩孩子才知道的事情吧。」
对抚子来说,这些事情像是来自于遥远的世界,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茶杯中的红茶。
「……发现兄弟俩真正母亲的那栋商品房建筑,据当地居民所说,从数年前开始便一直空置……大致上是这样。」
「大致?相当暧昧的表达呢。」
「有极少数的居民称……『那里直到最近都还是美容院』。狐狸这种妖物通常擅长幻术。恐怕他们是被扭曲了认知……」
抚子皱眉,而雪路则是绷着脸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有一位居民记得店名……调查后发现,那是某综合娱乐集团所经营的沙龙的名字……」
「天国九重……主要经营美容业的集团。虽说是新兴集团,但旗下的酒店与温泉正在各地慢慢扩张。而京都……正是其创业之地。」
天国九重京——那金光闪闪的酒店,位于众多系列设施的顶端。
雪路一脸苦闷地敲着液晶屏幕。
「我们已经派遣过数名三等和四等的仪式官……但……」
「……被替换了吗?」
「不……没有任何人回来。」
雪路顿时垂下蓝色的眼眸,又立刻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二人。
「所以,上面决定任用你们……」
「喂喂……慢着。还请别擅自决定啊。」
天娜合上扇子,浮夸地摇着头。
「要是连我们都被替换了,你们有打算如何?」
「你也好……狱门家的姑娘也好,都不是这么容易被替换的家伙吧……」
「那不一定哦?毕竟这可是让仪式官大人束手无策的案件。到底会发生什么……嗯,难不成是想让我们俩被替换掉,以此排除麻烦吗?」
「……祀厅不会做这种事。」
「难以信任。我之前也说过吧,我讨厌官府。」
「……咕、噜噜、噜……」
雪路发出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
天娜以扇掩嘴,琥珀色的眸子像冰棍般寒冷。
「……还请用你手底下的狗吧,公仆大人。」
视野边缘,白羽一脸担心的微微起身。抚子表面上装作平静,意识转向藏于袖中的锁链。
几秒度过得宛如永恒一般。片顷,两个女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这自非我的本意……为什么要让你这女狐来……」
「那你就赶紧回到狗窝里去吧。」
视野边缘,白羽一脸安心地坐回座位。
看来,一触即发的危机过去了。抚子解除了警戒,深深叹了口气。
『——拒绝掉。』
抚子挑了挑眉,但她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看向雪路。
雪路依旧和天娜平淡地对骂着。
刹那间——冰蓝色的眼眸瞥向抚子。突然,比方才更加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听得到吗?狱门抚子。听到到我的声音吗?』
精神感应——通过念想在脑内呼唤的灵能。
看来,雪路拥有相当强大的灵能。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够使用如此高级技能的人——至少在自己以外。
『听得到。』
『果然。我就知道狱门家之人能够做到。』
『即便在狱门家,也只有像我这般人才能使用哦。』
通过精神感应对话很困难。大多数人都无法听见声音,只能做一些模糊的暗示。
『嘴巴和大脑分别进行对话很累,所以我简短说下。』
实际上,她已经疲惫到头脑混乱了吧。雪菜一边用大脑和抚子交谈,一边现在进行时地与天娜对骂。
「抱歉,我需要追加订单……」
而另一边,抚子则是在追加点心的订单。一边交谈一边下订单真的挺累。
『拒绝我的要求。你拒绝了,我便会作罢。』
『意义不明。自己要来拜托,却又自己要求拒绝。』
『委任方是高层。我们主张应该重新派遣经验丰富的仪式官,但……』
『……他们没有接受吧。』
「准确来说——没错。正是如此。」
在脑海中响起的雪路的声音,比她实际的声音更加清晰。正因如此,她的情绪直接传达了过来。连抚子也是感到一阵郁闷。
『这个国家最高洁的无耶师,便是我等仪式官。我们有自尊,也有觉悟。不论何等污秽的诅咒,亦或可怕的死亡——我们都不会害怕。』
那声音就像冰块破碎,冰冷而清澈。
『如果你拒绝了,我便会就此作罢。之后我会告诉高层,事件应由我等仪式官自行处理。保证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不利。』
『……天娜已经拒绝了。』
『这家伙本就旁若无人,光凭她的任性,高层是不会同意的。』
「……抱歉。我接个电话。」
天娜不顾二人,开始与某人通话,由于她用的是广东话和英语,通话内容不得而知。
抚子窥视着她看起来有些疲倦的侧脸,抿了口红茶。
『冠先生好像也不太想让你们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你和她都拒绝的话,风向就会改变……上面的人也挺害怕狱门家的。』
『毕竟我家闹出过不少事呢。』
『——而且,这个女人很邪恶。』
脑内仿若霜降,听到雪路极其冰冷的声音,抚子瞪大眼睛。
『邪恶……谁?』
『月下天娜、夏天娜、缇娜·哈、夏·天娜——你称之为无花果天娜的女狐。这家伙天性卑劣,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请她帮忙。』
『为什么你会觉得天娜邪恶……?』
抚子按住太阳穴,毫不掩饰困惑凝视着雪路。
雪路眯起如冰河般的蓝色眼眸,掩住嘴角。
『详细情况无可奉告。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她的确很邪恶。只会把别人当作自己的棋子——你应该也有头绪吧?』
诚然,此话不假。天娜用言语诱导着抚子,凭自己意愿操纵着她。
『这家伙,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他人。』
的确。最近发生的种种灾难,几乎都是天娜招致而来。
『无花果天娜乃邪恶的存在。这个女人只要呼吸便会与世界结仇。』
雪菜的话是正确的。
然而——抚子微皱柳眉,让茶水流入干渴的喉咙中。
「…………哎呀,受欢迎的人可真不好受呢。」
不知是否察觉了二人无声的对话,结束通话的天娜一脸为难地笑道。
「年末年初的计划都排满了。所以我不打算插手这件事——」
抚子放下茶杯,尽可能地避免发出声响。尽管如此,听到这声音,天娜也是闭上了嘴,雪路则微微瞪大眼睛。
琥珀与冰河——面对两种颜色的视线,抚子微微一笑。
「好哦,我接受。」
「唉……」「狱门抚子……」
天娜表情疲惫,而雪菜则是不满地皱起眉头。
「事情很简单。总之就是要杀掉那个怪物对吧?——我说,天娜。你不是想要小说的素材吗?而我,也饿坏了。」
「这……虽说如此……」
抚子抓住暧昧不明的天娜的领口,把她拉向自己。
抚子凝视着睁大的琥珀色眼眸。离得如此之近,却只能闻到些微香气,感受不到肉体的气味。宛如抓住一缕烟雾一样。
「……有什么好犹豫的?」
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冷淡,这令抚子有些惊讶,她注视着天娜的眼睛。
「我只要能吃掉怪物,怎样都无所谓了。」
「……嗯,唉……如果你非要去的话……」
「……为什么会这么犹豫呢?」
「怎样都好啦……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见抚子松开自己的衣领后,天娜忧郁地叹了口气。
「……狱门,真的没问题吗?」
「叫我『抚子』就好。我不喜欢被人用家族名称呼。」
抚子一脸不悦的拨弄着头发,而雪路则是盯着她,表情中似乎有话想说。片顷,她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
「……夏。稍后我会将资料发给你。」
「唔……没办法。现在就把你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吧。」
雪路将自己的用餐费用放在桌子上,冰蓝色的眼眸朝向抚子。
「——那就这样。」「哦……」
短暂的交谈之间,雪路在抚子的脑海中低语了几句。
闻此,抚子不禁瞪大赤眸。而雪路则是走向了另一张桌子。
「白……回去了。」
「唉?……啊,我不知道!你谁啊!」
「别在这儿耍花招了……大概是冠先生叫你来监视我是否会和夏起冲突吧……事情解决了,该回去了……钱我来付……」
「怎么会!焦糖香蕉冰淇淋还没上呢!」
「我会负责处理的。」
「没人性!这里尽是没人性的家伙!」
门无情地关上,悲鸣戛然而止。看着这一幕,天娜将茶一饮而尽。
「……雪路大概在你脑海里灌输了不少东西吧?」
「你也能使用精神感应?」
「不,我只能感觉到一点点。」
天娜随意摆弄了一下袖口的纽扣,叹了口气。然后,她啪的一声合上扇子。
「……嗯,差不多该走了。」
「芭菲还没上呢?」
◇ ◆ ◇
离开条坊咖啡后,抚子和天娜沿着鸭川漫步。
「要不来目测一下鸭川边上的情侣是否是等间隔分布的?」天娜这样奇怪地怂恿道,对此,抚子有些疲惫,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年末的拥挤。
不知是否是寒冷的缘故,河岸上没有情侣的身影。浅滩之上,白色的红嘴鸥嬉戏着。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唔,是妈妈。」
「……你和妈妈,关系好吗?」
「还算不错。刚才的电话也是热情地劝我『春节一定要回来』。」
「这样啊……关系好是好事呢。」
究竟是一位怎样的母亲呢。抚子试着想象了一下,却想不出来。
「……比起这个,那家伙,尽是说我的坏话吧。」
「是指雪路小姐吗?嗯……的确。你到底做了什么?」
「嗯,该怎么说呢。」
听到这暧昧的答复,抚子皱起眉头,将目光投向鸭川。冬日寒空映着淡淡的光芒,水流无息无止。小渚之上,一只鹭鸶休憩着。
「……以前,我对雪路小姐说了些什么。」
「哦,说了什么?」
「『我可不这么认为』来着。」
抚子注视着正梳理白羽的鹭鸶,听到这番话,轻轻点头。
「虽然天娜是卑劣之人……不过,也算是帮助过我吧?所以……我并不觉得天娜有多邪恶。」
「——抚子。要是我……」
振翅声高昂响起,透明的水滴在阳光中闪耀,鹭鸶自河间腾空而起。
「要是你……怎么?」
天娜沉默了一会儿,琥珀色的眼眸所看向的并非抚子,而是天空。
「……嗯,到底是什么呢。我忘了。」
「喂……什么啊。总感觉你在回避?」
「没那回事。」
天娜莞尔——至少抚子认为如此,展开的扇子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很难看出她的表情。
「忘记了也就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可不这么觉得……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嗯,会是怎样呢……」
然后,在河边漫步的过程中,抚子已是不知不觉忘记了对话。
◇ ◆ ◇
明澈的夜空中,上弦月洒下清冷的光芒。
两人经过了犹如玻璃和混凝土建成的宫殿般的京都站。虽说从这里看不到,但京都塔在此时应如同黑夜中燃烧的蜡烛一般。
「……有预约吗?」
「唔……嗯?啊,没有预约。也就是所谓无预约入住。」
「哼……希望还有房间。」
抚子没管反应有些迟钝的天娜,仰头看着眼前的建筑。
天国九重京——其优雅的氛围令人难以想象是怪物巢穴。玄关被金色的光芒照亮,各处种植的竹子在墙壁和石板上勾勒出精致的线条。
——视野边缘,有东西一闪而过。
正欲迈步的抚子下意识地转过视线。竹林那侧,有一道白影——
「抚子」——耳边,低语响起。
抚子的心脏猛地跳动,匆忙回头,琥珀色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
「走路看前方。」
「呃、嗯……也是。」
抚子再次迈出脚步,天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然后,天娜的视线扫过周围。
「…………不该来的。」
愈渐盈满的月亮,无情俯视着低声喃喃的她。
◇ ◆ ◇
穿过玄关,便能闻到一股香甜气息。有地方似在焚香。
尽管是临时入住,手续办理却很顺利。前台工作人员礼貌而亲切,还准备了各种宣传手册。
不久,两人穿过巨大枝形吊灯所照亮的大厅,被带至电梯处。
「……大浴场是天然温泉。」
一位金发女性笑着解释道。她穿着一丝不苟的支付,白色和朱红色的搭配显得独特,打扮起来像是巫女一般。
「我们酒店使用的均为此处的温泉水,有美肤的功效,甚有顾客好评『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抚子在心中嘀咕着,抬头偷瞄了一眼天娜的侧脸。
天娜轻轻揉搓双眼周围,四处张望。
「天娜,没事吧?」
「…………嗯?怎么了,突然间?」
她看起来很是不安,难不成是错觉?
看了眼露出古拙微笑的天娜,抚子将视线投向地板。
「……没什么。」
不一会儿,铃声响起,电梯到达了七层。
七〇九号房——工作人员点头示意后,关上了门。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她是人么。」
听到天娜漫不经心的话语,抚子微微皱眉,环顾房间。天花板高到需要仰视,家具摆设品味雅致,令人眼花缭乱。
「比我家还要宽敞……」
「哎吔,莫不是眼睛都看花了?总之先深呼吸一下吧?——啊,是我的话,可不会坐在那里。一切都不一定如表面所见。」
「……的确。」
抚子遗憾万分地离开了那令人沉溺的沙发。
而天娜则站在门旁,环顾房间。平时的笑容已从嘴角消失。
「怎么了?总感觉你比平时要紧张。」
「……毕竟是对方的地盘,在这里,通过五官获得的信息并不一定正确。」
天娜扇动着扇子,皱起眉头。
「妖狐、天狗这些家伙擅长幻术,能从各个角度发动精神攻击,防御稍有松懈便会渗透进来。」
「姑且……我也有对抗幻术之类的手段。」
抚子隔着衬衫按住胸口。掩于布料下的胸间——恰好是心窝附近的位置,事先夹着小小的金属。
然而——抚子回想起在玄关处闪过的白影,柳眉皱起。
「不过,说实话,我心里挺没底的……本来我也不太会用这条锁链。」
「是吗……」天娜微微点头,不同揉着双眼。
「……眼睛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揉?」
「没事……稍微有些刺眼而已。」
天娜轻轻耸肩,微笑道。不过,那表情马上又紧绷起来。
「——比起这个,来的时候我也有问过,雪路那家伙真的说了吗?」
「嗯……她说迄今为止发生的事件可能全都有关联。」
离别之际,雪路在脑海内传达了这番话。
八裂岛府事件、旧刀途山隧道的殡——以及,此次的替换。那位仪式官说,所有事件均有剔骨的共通点。
「八裂岛府是手臂以外的骨头……旧刀途山隧道是所有骨头。而此次替换事件,大部分骨头也是从遗体中取了出来。」
「骨头啊……把这种东西取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骨头,不会腐坏。」
天娜纳闷,而抚子则眯起赤眸。
「记忆、情感、能力……骨头中镌刻着如灵魂余烬般的事物。以前,叔父这么说过。不过,我也不太明白……」
抚子一脸为难,摩挲着藏住脖颈的绷带。
「叔父也说过,『骨头效率最差』。为什么会特意用骨头呢?」
「虽然很难想象……但总之,这里的确不是逗留的好地方。我可不想被抽去骨头,而且……」
说罢,天娜以扇掩嘴。
然后,那双摸不透情绪的琥珀色眼眸缓缓朝向房门。
「…………总之,我们先去找狐狸吧,小姐。」
◇ ◆ ◇
天国九重京——乃地上八层建的酒店。
根据手册描述,从二楼到抚子她们所处的七楼均为客房区。二楼除开客房,还有着宴会厅,而最顶层的八楼似乎设有大浴场和美容院。
两人姑且是上了八楼,但整个楼层都因浴客变得十分拥挤。
「……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四处逛逛?」
「……还不知有什么会混进来。我们先出去,从客房楼层开始调查吧。」
馆内以白、红二色为主基调,不经意间着以金色。地板上铺着白色绒毯,抬头看见的则是朱红色的格栅天花板。
每隔几米便有鲜红的柱子和横梁,为视野增添亮彩。
「简直就像神社,完全感觉不到是怪物的巢穴。」
「嗯……的确……」
天娜的回复有些漫不经心。看着她不安地四处张望,抚子皱起眉头。
「……我说,天娜?今天你怎么了?」
「没什么。和平常一样吧。」
天娜轻笑着,好似往常,但抚子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从进入这家酒店——不,应该是从进入酒店之前开始。两周前的天娜和现在的天娜,萦绕周身的氛围有些不同。
「天娜,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别再问了。没什么问题。」
微笑似幻,言语同雾——其真意无以捉摸。
抚子焦躁地闹着脖颈处的疤痕,做了个深呼吸。香木同麝香的甘甜气息溢满胸中,她不禁皱眉。
「这样一来,气味就完全分辨不出——」
——行不通。
「嗯……?」抚子本能地环视了遍四周。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为白色和红色点缀的走廊。铺在地面的绒毯洁白纯净,令人想到神社院内的玉砂利。<注:玉砂利,铺于参道表面的砂子>
然而,在刹那之间——抚子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覆于墙面的涂鸦和裂痕。散落的易拉罐和酒瓶。在地面穿行的老鼠——
过于鲜明的画面,即使现在也在眼皮之后闪烁不定。
「是幻觉……?还是——」
「抚子」——一直按着太阳穴的抚子回过神来。
天娜稍走过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她的嘴角不带笑意,正看向抚子。那双摸不透情绪的琥珀色眼眸,注视着困惑的抚子。
「……要把你丢下咯。」
——眼前的天娜,是真的吗?
宛如不详之色的气球,不安在心中膨胀。
「抚子?你没事吧?」
「…………抱歉。我现在过来。」
抚子迈开脚步,试抛开这讨厌的想象。然而,不安如沉渣般残留在抚子心中,使她愈发清晰意识到缠于双臂的六道锁链的重量与寒冷。
世界是如此不定而模糊吗?
——从方才开始,她便一直头晕目眩。
◇ ◆ ◇
由于馆内没有特别令人在意的地方,抚子她们来到了庭园。
这是一个小型庭园。中央设一池塘,月光映照着五彩缤纷的鲤鱼和太鼓桥。抚子托腮,倚在桥的栏杆之上,她轻触鼻子,仰望着酒店。
「都这样了,还没有收获……」
「……嗯……有闻到什么吗?有没有感受到恶臭?」
「我闻不到什么像样的味道,每层楼都充斥着浓烈的香味……」
抚子答道,瞥了眼站于身侧的天娜。
上弦月冷冽的光芒映照着那妖艳绝美的侧颜。她还是老样子,频繁触碰双眼,注视着池中悠闲游弋的锦鲤。
抚子垂下视线。无意识中,她对试图辨明天娜真伪的自己感到气愤。
「……真是令人着急呢。」
抚子深深叹了口气,不经意地瞥向池塘。
——腐烂的气息。
抚子瞪大眼,下意识地从栏杆探出身体。
清澈的涟漪在月光下闪烁。昏暗的水中,红色和金色的鳍如振袖般翩然。
「又来了……」
就在数秒前,抚子确实看到了那潭混浊的池塘。水面上铺满了枯叶同鱼的尸骸。不仅如此,鼻腔甚至能嗅到黏着的腐臭气息。
是幻觉,还是——抚子目光锐利,注视着优雅游弋的锦鲤群。
「……虽说希望不大,不过,试试看好了。」
「嗯……?你打算做什么?」
抚子未理会疑惑的天娜,自袖口挥出饿鬼道之锁链。
「饿鬼道——欲御手。」
透明的火焰从骷髅中涌出,形成手的形状,波动着。
它如波浪般扩散开,穿过天娜的身体,瞬间散至整个酒店和庭园。
「……果然还是状态不佳啊。真麻烦。」
抚子凝视着依旧只是微微颤动的铅锤,皱紧眉头。
摆好架势的天娜松了口气,用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唇。
「哎哎……每次都让人心脏不好受,用之前倒是说些什么啊。」
「你过度防备了。没有危险,放心吧。」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可不知道这锁链的具体功能。这是通过某种痕迹来探寻怪物存在的技能,可以这么认为吗?」
「嗯,没错。发动微弱的灵气波,以此观察其穿过的事物的反应。」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天娜的声音略显尴尬,抚子将视线从铅锤转向她。
天娜依旧以扇掩嘴,微微倾首。
「这个锁链,能只寻找怪物的肉体吗?」
「只寻找肉体……?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是妖狐巢穴、虚幻之城。并无真实物体。」
天娜回转展开的扇子,示意酒店与庭园。
「找了这么久也没能找到。最好一一谨慎排除。」
「磨磨蹭蹭的……好吧,倒也有试试的价值。」
抚子牢骚道,垂下了头。她先神念集中于不可见形的怪物的骨肉。
「欲御手……」——透明的涟漪在黑暗中扩散。
紧接着,抚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强大的锁链的力量。
骷髅铅锤发出苍白的光芒。它剧烈摆动着,勾勒出歪歪曲曲的圆形。
「……这动静,让我感觉有些不妙啊。」
「开玩笑吧……!这动静——」
抚子瞪大眼,迅速看向四周。
夜风卷起,并非冬日的寒风,而是令人联想至生物吐息的暖风。
「——多到数不过来啊!」
咕噜——虚空之中,大量的眼睛睁开。
不存一物的半空中,小眼球如星星般闪烁。
随后,黑暗中浮现出复数个裂缝,生长着尖牙,那正是野兽的嘴。
嘎啦嘎啦嘎啦——!听到这刺耳的笑声,抚子皱起眉头。
「尾崎……!狐之眷属!」
发出苍白光芒的尾崎扬起长颚,爬至二人面前。它身体细长,就像将那狐狸躯体奇妙地拉长了一样。
而那管状地躯体之上,密密麻麻的锐利刀刃闪烁着光芒。
咻——尖锐的破空声响起。抚子迅速搂住天娜的腰。
「抓紧我!」
「唔哇!? 」
抚子紧紧搂住惊愕中地天娜,自桥跃向岸边。
紧接着,伴随着刺耳的笑声,尾崎擦过抚子的右腿。它猛然切断桥栏,顺势直指水面。
而一次攻击并无法终结。无数的反射光,如同流星群一般,在黑暗中闪烁。
「数量太多了……」
「再怎么说也不妙!先撤退吧!」
抚子咬紧牙关,与天娜一同从庭园冲向酒店的入口。
嘎啦嘎啦嘎啦!身后,复数的破空声伴随着笑声响起。尾崎将竹子撞断,如同枪一般突进,刺入树木与地面。
「酒店周围……有仪式官布阵对吧?」
抚子强忍右腿的疼痛,勉强问道、
「应该是……但说实话,救援希望不大。敌人恐怕——」
两人从天国九重京地玄关跃出。
「——不会让我们逃脱的。」
两人抵至天国九重京的玄关处。
「怎么会……!」
「没办法……!暂且先进入酒店——!」
破空声响起——天娜瞪大了眼睛,猛地歪过脖子。正是那一瞬间,一只尾崎伴随着狂笑穿过了她头部此前所在的位置。
天娜的脸颊上,一道鲜血飞溅。
——在那一瞬间,原本存在着的某种透明之物破碎消失。
「天娜!」「……没事!走吧!」
天娜狠狠咂舌,紧紧勾着抚子的肩膀。
穿过自动门,一股腐败的气味扑鼻而来。抚子迅速环顾四周。
「……和刚才相比,情况相当不一样呢。」
唯一的光源只有应急灯。墙上满是涂鸦,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看到聚集在老鼠尸体上的蝇群,抚子蹙眉。
「简直跟废墟一样,不得了啊。」
「这便是酒店的真正面貌吧……眼睛终于是安定下来了。」
天娜语调平静,擦拭右脸的伤口,抚子则回过头去。
「不会进来么……?」
尽管门微敞着,苍白色的尾崎群却是在外面不断盘旋着。贸然出去当会被立即肢解。
「……那是障眼法。」
注视着满是鲜血的手掌,天娜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
「以尾崎为质,与外界隔绝。应是伪装成在外界看来无事发生的样子……使用了相当高超的技术呢……」
「……『救援希望不大』,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没错。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除掉祸首之狐。」
「简单点也不错,我可不喜欢费力气——嘶……」
或许是因为多少有些松懈,右腿更疼了。
抚子表情扭曲,观察着伤口。在庭园那时被尾崎擦过的地方——脚踝处裂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看到被红色浸透的腿,天娜屏住了呼吸。
「抚子……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我还完全能动。」
抚子解开颈部的绷带,紧紧缠绕在伤口上。
凝视着沾满掌心的鲜红血液,抚子的嘴唇弯曲成へ字。
「『流血之后才是正戏』……」
「……这个家训有些危险。」
「不。这是叔父的座右铭。狱门家之人,连血液都能用作武器……比起这个,你怎么了?脸色一直不太对——」
空气似乎变得浑浊起来。抚子抿嘴,看向四周。
模糊的昏暗之中,人影逐次靠近。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他们皮肤的一部分裂开,从中能看到复数野兽的眼球。
「……又得费劲了。」
就在叹气的瞬间,人体咔哧咔哧裂开的声音响起。
剥去虚饰的肉体,尾崎群伴随着嘲笑声袭来。
「怎样都好!给我滚开——!」
抚子迅速将天娜护在身后,用沾满鲜血的右手挥动人道之锁链。
红色的液滴飞溅开,仅仅如此,几只尾崎发出悲鸣,坠向地面。
然后,抛出的锁链如画圆一般,全数穿过尾崎的躯体。
然而,哄笑声未减丝毫。
尾崎如沙丁鱼群般,开始在抚子二人周围盘旋。它们就像五月雨一样不规律地袭来,侵蚀着抚子的精神。
「哎呀哎呀……真是个倒霉日子。看来星座运势相当不顺啊。」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后悔的情绪加重,她咒骂着自己,思绪变得焦黑。
「喂,冷静点。正面交锋也是吃力不讨好,现在就——」
「这是我的责任。我说过会想办法解决,决不食言……!」
她全然未听到庇护于身后的天娜所说的话。
抚子咬紧牙关,自走兽挥出一道赤红的锁链。有着狰狞鬼神面部与烈焰外形的铅锤——其上刻有【修】地字样。
「修罗——!」
尾崎从死角迫近而来。在抚子急忙回避的瞬间,右腿传来一阵剧痛。
力量丧失,平衡失调,攻守均势崩溃。
刹那间——抚子看见了苍白色的死亡之影。
尖锐的哄笑声在头盖骨中回荡。密密麻麻增生的牙齿充斥于抚子的视野之中。
「——狐火!」
金色的光芒闪耀。逼近眼前的尾崎轰然坠落。
抚子愣住了,盯着数秒前还试图攻击自己的尾崎。
尸骸之上,金色的火焰燃烧着。火焰触及之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结晶化。
「这是、什么……」
「——不要发呆!」
天娜拉着抚子的手,跑了起来。
尾崎群陷入了恐慌状态。此前完美的动作变得混乱,甚至出现了正面冲突的情况。与此同时,四处都有金色的火焰摇曳。
两人突破苍白色怪物群的包围,逃进了下一个地狱。
◇ ◆ ◇
天娜猛地关上门,扇子哐地敲在门把手上。
上锁的声音自然响起。天娜长呼一口气,靠着门坐下。
「这里是……逃生楼梯。」
抚子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四下张望。
粗砺的金属楼梯一直通向昏暗的上层。楼梯各处皆锈迹斑斑,更有甚者,整个部分都脱落了。
「唔……」
右腿传来刺痛,抚子呻吟了一声。虽然已经止住了血,但对这疼痛却是无计可施。
看着被红色浸透的绷带,抚子努力平复内心的焦躁。
「……彼此都不容乐观啊。」
天娜也并非平安无事。她身上有着无数擦伤,表情痛苦。
不知是否是伤口的影响。平时的香气变得淡薄,取而代之是淡淡的铁锈味。
「果然……很难对付啊。还是想办法求援吧……」
天娜梳理着头发,叹了口气。见她如此,抚子的红色眸子泛起涟漪。
「呐,天娜。」
「怎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你到底、要说多少谎?」
抚子忧郁地注视着天娜僵住的面庞。
不知是疲劳的缘故,还是因为『被骗了』这一事态。抚子的心中一阵发热。
「你……实际上很强大,并不需要我吧。」
「别说傻话。我只是个普通人。」
「……那,刚才又是什么?」
不可思议的金色火焰——带来的并非单纯的燃烧。那一刻,抚子目睹了被金色火焰灼烧的尾崎的躯体发生了奇异变化。
抚子抱着手臂,回想着那扭曲、结晶化的光景。
「你称之为『狐火』。我听闻狐火是揭示狐狸使用的所有术式的言语,会伴随着类似火焰的发光现象……为何,作为一介人类的你能够使用?」
「那是因为……我稍懂得一点……」
天娜含糊其辞,像拖着脚步般靠近她。尽管疼痛得面容扭曲,她还是屈膝,与琥珀色的眼眸视线相交。
「呐……差不多该说真话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啊,除我以外别无他物……只是个普通的人……」
虽有回应,但她并未回答。天娜的嘴唇抽搐,歪曲成苍白的笑容。
「……天娜,你所说的『普通』,是什么?」
「普通,不就是普通吗?平凡、无聊、所处可见……」
「——你想要变成那样吗?」
刹那间——天娜的肩膀颤抖。假面般的微笑崩溃,露出一位女子惊恐的面庞。
抚子听着她紊乱的呼吸声,垂下视线。
「……那么,我想我也一样。我也有想过,要变得普通。」
普通的人类与抚子不同,不需吞食令人生厌的肉块,不必害怕自己的手会伤害人类,不会被饥饿折磨,也不会在黑夜中独自徘徊。
每次看到那样的人,她都心生憧憬、羡慕、渴望。
然后,她放弃了。那美丽的、如童话般的世界——对自己来说太过遥远。
「所以,天娜,告诉我真话。如果我能做些什么——」
「——别管我!」
听到如绢布撕裂的叫声,抚子停住了想要触碰她肩膀的手。
「我和你不一样!」
这番话,让抚子想起生锈的铁门。抚子注视着抱住头的天娜,心境就好像那扇门在眼前完全关闭了一样。
「你和我不一样……不要再观察我、不要再揭穿我……我是什么人根本无所谓……因为于我而言并无真实可言……什么都不能说……不过是……」
天娜无力地摇着头,从乱糟糟的头发间看向抚子。失去血色的嘴唇浅浅笑着。
「相信我……我真的是个普通……只是个……随处可见的……」
「是么。」抚子垂肩。
她感觉到,迄今为止一直熏烧着的内心,迅速变得冰冷。
或许是表现在了表情上,天娜瞪大眼睛。
「抚子……?」
「还说『相信我』呢,明明你都不相信我。」
如梦初醒般。
似从温暖的枕边,被拽至寒风肆虐的冻土。
思绪愈发清晰,身体却像铅一样沉重。
自己究竟为何而流血呢——抚子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才更像狐狸……」
「————不、要。」
这从未听过的声音,令抚子抬起头。
如果被冰冷的凶器插入心脏,人肯定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而天娜正以这样一副表情,注视着抚子。
「天娜……?」
本应冷却的内心动摇起来,抚子不知所措,呼唤着天娜的名字。
但,她到底该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有给她留下思考话语的余地。
嘎啦嘎啦嘎啦!浑浊的笑声回荡着。
门被猛烈地敲击,被叩打。抚子面无血色地注视着逐渐扭曲的门。
「是尾崎……!」
「我们往上走吧。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听到这平静的声音,抚子回过头。天娜已经踏上生锈的阶梯。
绿色的应急灯,照亮了天娜犹如幽灵画般的苍白脸庞。
「天娜,我……」
「好了……已经、没关系了。总之,我们走吧。」
天娜略微回头,微微一笑,然后像抗拒言语般,登上楼梯。
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注视着,那发出刺耳声音的门扉。
最后,抚子将视线落于脚下。金属的地板上,凝成一滩血。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已经、搞不懂了。
但唯一能确定的事实是,抚子深深伤害到了天娜。
◇ ◆ ◇
无穷、无尽——沿着锈迹斑斑的楼梯,一味向上攀爬。
两人之间唯有沉默。抚子找不到话语,而天娜抗拒着话语。
而体感上到达五楼的时候,异常突生。
「甘……天娜。楼层显示变了……成了九楼……」
抚子所指——显示楼层数的金属板上刻着『九』的字样。
突然间,抚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往下走动几步,看了眼下面的楼层。
「这里也是九楼呢……」
「……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狐狸对九这一数字有着执念。」
天娜没有回头,爬着楼梯。抚子无奈,跟在她的身后。
「狐狸……在妖怪中是异类。」
天娜将琥珀色的眼眸瞥向某处,叙述着。
「它们认为自己是神。其中确实有能成为神灵的、灵性很高的存在……但那相当稀有。大部分不过是通过欺骗与虚饰来伪装自己。」
天娜的声音没有起伏。应急灯所照亮的侧脸,显得比平时更缺乏人情味。
「因此,对于狐狸来说,有两件事难以忍受。」
「……是什么?」
说话间,体感上已至七楼。应急灯不规则地闪烁着,映在墙壁和地板上的影子更像是妖怪,而非人类。
「一是被揭去画皮。对狐狸而言,原形毕露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还有一个呢……?」
在天娜回答这个问题前,两人已经达到了下一层。
八楼——本应是最上层,但,楼梯依旧向上延伸着。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了。两人径直走过八楼。
终于,门出现在眼前。不规则闪烁的应急灯照亮了九层的标牌。
天娜默不作声地握住门把手。抚子则握住了锁链。
悲鸣般的嘎吱声响起,隐藏的楼层打开了。
◇ ◆ ◇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圆形的大厅。望月的清光透过玻璃天窗,洒落其中。
有违和感——抚子皱眉,环顾四周。
近旁有一扇精致的门,似乎是正面的入口。
入口对面——最深处的墙上,还有另一扇门。沿着弧形的墙壁,大厅内摆放着各种绘画与玻璃柜。
「……画廊么?」
天娜小心地关上门,疑惑道。
抚子看向身侧的一个巨大玻璃柜,嘴角狠狠撇了撇。
「真是可怕……」
铭牌上写着『二等仪式官 六文院斋——一九八九』。
玻璃柜中摊开着一张灰白而光滑的皮,并用别针固定着。
『菠萝蜜众僧正 炎莲——一九四五』『笼女大社巫女 刑部磷子──一九四二』『拜刀众 北斗影光──一九六五』『二等仪式官 四条闪──一九七五』——
仅是视野中便有五张——不,应该说是五人。原本是人类的存在,被冷冰冰地展示着。
「……这里的怪物是不是喜欢将人皮剥下晾晒呢?」
「并不奇怪。这可是光荣勋章呢。」
「光荣勋章……?」
「……人类也会剥下狩猎来的兽皮。道理相同。」
从铭牌上的名字来看,展示的人皮都是些有名的无耶师的。
见到如此惨状,抚子皱起眉头,同时垂下饿鬼道之锁链。在她试图发动索敌的瞬间,视野边缘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侧面的墙壁——挂着一副画。
仅有这一副画,不知何故被黑布覆盖着。抚子走近,观察铭牌。
『K的肖像——八裂岛阴实 一九二六』
「八裂岛……?」抚子瞪大了眼睛,惊讶于这不久前见过的名字。
即便集中意识,从画作本身也感受不到灵气。看来不必担心被施加诅咒。抚子伸手揭去黑布。
——一股恐惧袭上心头。
抚子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勉强停住脚步。
这是一位女性的画像,似乎是钢笔画。
画中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女子,留着深色头发,美眸流转,凝视抚子。她的怀中满满抱着一捧似是彼岸花的花束。这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笔致如龙卷般混乱。线条在整个画面上翩舞,散落于头部与手部。
这位女子百无聊赖地望向抚子,她的脸庞有点像谁——
「真是恶趣味啊……」
天娜的声音,令被女子魅惑的抚子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深处的大门已经打开。看来,天娜已移步至隔间。
抚子正欲朝大门走去,但又立即转身。然后,她重新用黑布盖住女子的画像,松了口气。
——她实在不想将后背暴露给这位女子。
◇ ◆ ◇
隔壁房间和最初的大厅有着相同的构造。
不过,置于此处的玻璃柜全都空着。
能称之为展品的,也只有一个巨大的金色屏风。望月的光芒令屏风在昏暗中隐现。
天娜正站在屏风之前。
「在意这个屏风吗?」
抚子注意着自己的右腿,靠近金屏风,注视着它。
六曲一双——即六幅画面构成的屏风。
抚子粗略确认了一下,眯起红色眼眸。
「……啊,是以那只狐狸为原型创作的呢。」
画中描绘的,是某只狐狸的滔天恶行。
殷王朝的破灭、天竺摩诃陀国的沦陷、平安京的战栗——中上部分的画面,被伸展尾巴的金毛白面妖狐所占据。
「千年狐狸精,铂——又称金毛白面九尾狐。」
那是一只震撼三国、臭名昭著的大妖狐。
无耶师之间,将『金』与『白』组合在一起,通称为『铂』。
「几番迷惑众人、颠覆国家……就狐狸而言莫不是神明般的存在么。」
「……令人生厌呢。」
听到天娜毫无起伏的声音,抚子看向她。
天娜遮着嘴,仰望金屏风。望月之下,她眸色比平时更加黯淡。
见天娜用奇异的眼神注视着屏风,抚子惴惴不安地出声道。
「天娜——?」
嘎啦——合叶地吱嘎声响起。抚子闭上嘴,转过身去。
门自动合上了。听到锁扣上的声音,天娜以扇掩嘴,皱起眉头。
「……看来,展品炫耀时间结束了。」
嘣……奇怪的声音响起,暗淡之中,亮起了彩色的光芒。
红、蓝、黄——三种颜色的光球接连浮现在视野中。
高涨强烈热意的光球化作弹幕,如波浪般涌向二人。
情急之下,抚子欲冲到天娜面前,却摔倒在地上。
「唔、咕……」错杂的三色光彩晃荡着脑髓。
逼近的光球的热量炙烤着皮肤。抚子咬紧牙关,艰难地试图挥动锁链。
「——【护(守护吧)】!」
脚下,金色的闪光划过,与此同时,逼近眼前的光球被瞬间击散。
「……以我现在的状况,坚持不到两分钟。」
抚子回头看去,天娜正跪在地板上。
金色的光芒从置于地板的手掌中溢出,勾勒出一个类似于罗盘的奇异图案。它形成一道淡淡的光墙,勉强挡住了光球。
「在我阻挡的期间,你去寻找狐狸。那根锁链,应当能触及大厅的任何地方。」
色彩缭乱,每当光球撞击结界或墙壁时便会绽开,迸发绚丽的爆炎。
光、声、热——所有的一切,都将大脑搅得一团糟。
抚子无法忍受,瘫倒在地,吐了出来。地板上散开了证明其饥饿的透明液体。
「坚持住!对方肯定在某处看着我们!」
「说的倒是轻松……!」
抚子擦拭嘴角,眼中渗出生理性的泪水,扫视了转大厅。狐火、玻璃柜、狐火、丝绒布、狐火、门、狐火、望月——金屏风。
抚子将锁链朝向嘲笑着的九尾狐。然而,她又在释放前停住了动作。
——为何这个房间中只有一个展品呢?
仔细一想,最初的大厅就有些不对劲。抚子原以为是因为展出人类皮肤这般异常状况,或者隐藏的画作。
——但,抚子在这个房间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抚子!快——!」
她感觉到一阵热意,结界似乎变得薄弱了。
微暗之中,迸发的狐火好比烟花一般。从敌人的视角来看,想必是一番愉悦的光景吧。
这般景色在哪个位置看起来最美呢——瞬间,抚子猛地抬起头。
「——看穿了!」
饿鬼道之锁链迸溅着火花,释放而出。它穿梭于光球之间,击碎玻璃天窗。
锁链势头不减,如银龙冲破天际。
「今日之月为上弦——!」
分毫不差,锁链击中了望月。
虚假的月影摇曳,随后,视野化作白茫茫一片。
◇ ◆ ◇
女子的笑声在大厅中回荡。
抚子轻呼一口气。周身被散发暗淡光芒的人道之锁链所围住,将天娜与抚子自身保护起来。在结界消失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锁链展开了防御。
四周散落着玻璃碎片与建材的残渣。
遥望头顶,乃上弦之月。真正的月亮透过破碎的玻璃天窗,将无情的光芒洒入其中。
「真亏你能看穿呢……」
紧接着——半空中,出现了一位眼熟的女子。
她与引导顾客的那位女子有着相同的面孔。在抚子二人眼前,她的身体被三色火焰所包裹。
然后,女子显现出真实的姿态。她的皮肤光滑,嘴唇红得妖艳。及腰的金色长发光彩夺目,甚至照亮了女子周身。
她的身上跃动着三色花纹,将雪白的皮肤点缀得妖冶艳丽。
女子的眼球通体漆黑,虹膜为白色。此外,女子身后有九条尾巴晃动着。
「不过,也是可怜之人……如那般焚于火海,便能在平静中死去。看来是不知,看穿狐之真身会招致何等惨祸呢。」
「九尾狐……」
「诚然、诚然……妾身唤作真九。」
三色的纹样因喜悦扭曲。真九哧哧笑着,缓缓展开九尾。
——正如金屏风中所描绘的大妖狐那般。
「习尽魂式秘术、货真价实的九尾——即当代之铂。」
「——别撒谎了。」
听到这冷彻的声音,抚子不禁回过头。
天娜将扇子对准真九。那毫无生气的眼眸仿佛琥珀镶嵌进去一般,盯着对方。
「令人恶心,居然作出如此虚伪的发言。」
「呵呵呵……不知你在胡诌什么。」
真九用金扇子掩住嘴唇,哧笑着。九尾如同金色的大蛇一般蠢动着。
「看吧,这便是九尾……妾身正是继承铂之魂魄的大化身。」
「铂已经灭亡了。」
「铂不灭不朽。」
对于天娜不掺感情的话语,真九一笑置之。
「习得九尾之术的大妖狐,纵使肉体毁坏亦能复苏。即便经历千百次轮回,亦会令这大千世界归于大魔界……无非于此。」
「拙劣的表演给我适可而止……那般空想早已终结。」
天娜的手中汇聚着力量,扇子轻声嘎吱。
平时草率的言行宛如伪物,她的话语相当犀利。
「拙劣的表演么。呵呵呵……倒也是。」
真九晃动着九尾,笑道。珍珠色的眼眸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那么,还请演技拙劣者退场吧。」
背脊一阵寒意,抚子瞪大眼睛,回过头去。
——视线交汇。金屏风之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眼球。
紧接着,尾崎群突然从金屏风之中涌出。伴随着刺耳的笑声,苍白色的洪流袭来,天娜还没来得及逃离便被缠住。
「真是不如意啊……!」
天娜低声喃喃,抚子迅速向她伸出右手。
苍白色的光芒流动,兽群聚拢,天娜被瞬间拽入金屏风中。
而后,留下来的只有昔时恶女与嘲笑邪狐的画像。
「怎会……!」
「——如此,便只剩你我二人了,狱门家的姑娘。」
抚子睁大眼眸,在转身的瞬间喷出火焰。
真九拉近身距,迅速翻动扇子。荼毗之炎摇曳不定,四散开来。
「那女子当为妾身肴膳。毕竟妾身只吃美丽的女子……」
真九笑道,摇动金扇。诡异的光芒接连浮现。
「你这……!」
抚子一边躲避光球,一边拼命操纵着六道锁链。
「你同是妾身想要吃掉的对象……但,那是不可能的。」
九尾蠢动,金扇翻摇,狐火燃起。
半空中,真九缓步舞动。伴随着她的动作,三色光球形成弹幕。
「看那脖颈便能知晓……你,是狱卒血脉的继承者吧?」
嘭、嘭——奇怪的声音摇晃着大脑,令抚子的视野天旋地转。
「狱卒的血肉对我等而言乃剧毒之物,听闻其寄宿的灵性相当特殊。而且,据说狱卒之骨为红色、如宝玉般美丽……」
在摇晃的瞬间,抚子的右脚踝承受到负担。
剧烈的疼痛袭来,但,剧痛却又让视野变得清晰。
「因此,那位大人对狱卒的血脉尤为执着。若能献上你的骨头,想必那位大人会非常高兴。呵呵、呵呵呵……」
再哄笑声中,抚子选择了那条赤红的锁链。
愤怒的鬼神与炎焰——抚子紧握尖锐的铅锤,仰视着浮游空中的真九。
「——修罗道!」
瞬间——整个大厅被爆发般的光芒覆盖。
冲击令周围产生裂痕。整栋建筑似乎都剧烈震动了一下。
「受不了了啊……!」
伴随着谩骂,抚子从爆炎中飞出。
她的左袖全然烧毁,缠络手臂的锁链完全暴露在外。
其中,有着一条赤热的锁链。它从抚子的肩膀延伸至之间,然后与她左手紧握的无骨剑半融为一体。
剑也灼烧得通红,不断飘起细细白眼。
修罗道之锁链的形态之一——非天剑。
锁链陷入肉中。剑自主行动,击散袭来的光球。
抚子的身体未有停歇,强有力地向前迈进。
右腿传来剧痛。伴随着悲鸣,剑自空划过,其轨迹上燃起火焰,迅速化作业火的弧线,朝着浮于空中的真九逼近。
「嚯……真是奇异。」
真九皱眉,随即挥动金扇。
紧接着,三色狐火涌出,击散了红莲之炎。
黑烟弥漫——晃动。待真九抬眸,她的视线已与迎面而来的赤红眼眸撞上。
真九屏住呼吸,用力挥动被烧焦的金扇。
「贱类!滚开——!」
风卷起漩涡,将抚子的矮小身躯吹飞。
刹那间,非天剑喷出炎焰。红莲的奔流撞向身后的墙壁,其势令即将交锋的抚子的身体突然飘起。
「呜、啊、啊、啊——!」
抚子痛苦呻吟着,再备剑势,直指真九的脖颈。
真九瞠目——随即笑道。
「让你见识一下吧!『魂式』之秘术——!」
九尾如旋风般蠢动。光芒如金粉般四散,视野忽然明亮起来。
——而当注意到时,抚子已在上空俯瞰着京都。
「什……!」
开始下落的瞬间,心窝处的针闪过凛冽寒光。
天道之锁链的形态之一——虚空针调和着混乱的灵气,驱散迫近的街道虚象。然后,向着显于眼前的真九的狂笑,抚子迅速挥剑。
真九瞪大眼睛,扭过身体。不过,仍有血滴自三色晕染的脸颊溅出。
「竟敢伤到妾身的脸……」
随着歇斯底里的咆哮,九尾释放妖光。
抚子迅速闭上眼睛,即便如此,幻觉仍向她逼近着。
眼中映入手臂腐烂的画面。巨大的狐狸展露獠牙向她袭来。虫子从四肢涌出。坠入毒蛇的海洋。肋骨被一根根砍下。被钉在灼热的铜柱上——
每当幻影折磨着她的大脑,虚空针便会把她拽回现实。
面对不断袭来地幻影,抚子一味重复着斩击、燃烧的动作。
尽管如此,灵魂上的冲击完全无法防御。从方才开始,她便产生了幻听。
沙沙、沙沙——宛如雨声。
抚子摇头欲将幻听从脑海中消除,肩膀因紊乱的呼吸晃动,她重新握住非天剑。
「抚子」——陌生(熟悉)的声音响起。抚子背脊发寒。
一位女子的声音,她未听过(听到过)的声音。
即便闭上眼,也能明白,有未见过(见到过)的某人站在她身后。
千万别回头(必须要回头)——
「抚子」——雨声渐远。衣服摩擦的声音传来。
虚空针在心窝处颤动着。灼烧左手的热量逐渐远去。
「抚子」——熟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她印象深刻。
抚子睁眼,回过头。
一位白发女子,站在身后。着于其身的友禅和服,连细小的纹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头长发如竹帘般蒙着,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双眼眸的瞳色却清晰可见。
赤眸——狱门家中少有出现的颜色。
与始祖相同的这一瞳色,据说近百年来,唯有三人拥有。
抚子、高祖母,以及——
「啊、啊啊……妈、妈……」
虚空针的触感消失了。失去剑形态的锁链从她烧焦的手中散落。
抚子瞪大赤眸,朝着女子靠近。摇摇晃晃——就像婴儿一样。
——我初次所见,乃荼毗之焰。
——不知何故,那焚骸之火的颜色,我仍记得。
「妈、妈……」
——为何会遗忘呢?
——将我同你焚尽的火焰。
——至今仍烧灼肺腑,每当呼吸便会复苏。
「妈妈……」
有句话必须说出口。从知道她的存在开始,就一直想说的话。
抚子咧嘴,如泪的血液自赤眸奔出,淌过她的脸颊。
「对不起,将我生了下来。」
刹那间——抚子炸裂开。
如红色的花朵绽放一般,红色的飞沫在黑暗中四散。
白色的指尖划破虚空,转而沉入血泊。
——您还记得吗?
——将您杀死的恶鬼之子。
◇ ◆ ◇
真九缓缓落在抚子身旁。
「嚯……的确是红色的骨头,似红珊瑚那般呢。」
她将扇子抵在嘴边,凝视着抚子的手臂。从烧焦的肉中可略微瞥见的骨头,在眼中确实呈现出鲜亮的红色。
「真是可惜。如此美丽的骨头,我定是想添入收藏品中……不过,虽说流着地狱之鬼的血,内在却几乎是人类……『魂式』之秘术便是奏效了。」
真九用扇子抵住抚子的下巴,抬起。
空洞的红色眼眸看向真九。花瓣色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
「妈、妈……」
「曾经由九尾创造的秘术——『魂式』,乃幻术之极致。显现幻想,将精神伤害化为身体伤害的我等绝学……正如名字那般。」
真九的嘴角裂至耳边,笑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抚子头朝下摔在地上。
「不过……你就这么想念母亲吗?与泪水无缘的狱卒末裔,真是令人心生怜爱——」
吱啦吱啦——微弱的声音响起,真九噤口。
月影摇曳。如侵蚀月光一般,几道细烟飘散。
「……怎么回事?」
空气似在颤抖着。一股庞大的气息迅速膨胀,压迫着真九的背脊。
真九冷汗直流,缓缓转身。
「啊,铂大人的屏风……」
火焰自金屏风中腾起。金色的火焰舔舐着狐狸面部附近。一开始只是冒烟的程度,但火势迅速蔓延起来。
金色的火焰卷起漩涡。在摇曳的火光对侧,有个影子在晃动着。
「狐、狐火……!」
嘭——奇怪的声音响起,三色光球飞向屏风。
随后,光球黯然消失。真九瞪大珍珠色的眼眸,茫然地注视着从屏风中出现的身影。
「——到底只是一场浅梦么。」
玲玲之声响起——紧接着,无花果天娜从火中现身。
毫无伤痕的身体悬浮在空中,天娜慵懒地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抚子。
「……本是想过得普通些啊。」
「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那可是使用了无数秘术的结界!凡人自不必说,就算是无耶师也无法破除——!」
「我,能做到哦。」
翩然着地的天娜亮出自己的左掌。
——掌心中闪烁的金色文字,不久便如溶于黑暗般消散。
「……我的术法,乃狐狸所用变化之术的应用。」
黄金之炎舔舐着月光。触及之物时而化作辉石,时而崩解为灰烬。
天娜在指尖玩弄着这奇异的火焰,仰望玻璃天窗。
「万物皆寄宿灵魂。我的术法则能暂时性地篡改灵魂、万物性质——或令其永久变异。并非自身,而是令他物化形。加以转用,篡改妖术也是可能的。」
天娜梳理刘海,慵懒地喃喃着其力量之名。
「赝造、欺骗。变化的极致——这便是所谓的『神骗』。」
「别太自大了!」
随着咆哮,真九挥舞金扇。
三色的光珠缭乱。就像表达愤怒一样,在昏暗中勾勒出复杂的阵法。
「任何术士都无法篡改灵魂!那已是神明的业力了!」
「……没错。因此,过去的我曾傲视自己为神明……多么愚蠢。」
「大言不惭……我会让你连骨头都不剩!」
伴随咆哮声,精密构成的三色弹幕从边缘开始慢慢瓦解。弹幕每碰撞到物体便会弹开,并且数量迅速增多。
「——狐火·大三幻!」
空间中连一点缝隙都不存在。面对如海啸般迫近的彩光,天娜垂下视线。
她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
浮现于漆黑眼球的金色虹彩——蚀刻的九轮圆环注视着真九。
「莫吠叫,野狐。」
所有的狐火在一瞬间迸发。
大厅安静下来。四周只有没有热量的黄金之炎轻轻摇曳。
真九愣住了,嘴巴张开着,身体颤抖不已。
「真实之九呢。多么了不起的名字,这便是狂妄自大吧。不如模仿我的笔名——无花果天娜。没有比这更直接表明本质的名字了。」
天娜的瞳眸闪烁着火焰,她迈出脚步。不久后,她停在一味愣住的真九面前。
「一字之九——九。」<注:以单字九作为姓氏,读作いちじく,与无花果同音。关于天娜的名字解释,见译文后的碎碎念>
映入真九的黄金瞳眸中,浮现出令人联想至九重圆环的奇异纹样。
「……竟敢用我的名字诓骗。」
听到天娜的低语,真九嘴唇痉挛.
睁大到极致的眼眸中,唯有背负九尾的天娜的身姿。
「您、您回来了吗……」
真九如喘息般挤出话语,眼中的泪水滂沱而下。
「……我并未打算回来。」
「为什么!妲己、褒姒、华阳夫人、玉藻前!极尽九星秘术、为支配大千世界而经数次轮回的你,为何会站在狱卒一方——!」
「褒姒并非我。她也是借我之名诓骗的愚蠢之辈。而且,这个问题我方才不已经回答了么。」
天娜的手攀上真九的脸颊,凝视着被泪水浸湿的珍珠色眼眸。
「——那般空想早已终结。」
天娜的手握住真九的喉咙。
下一刻,真九的身体被黄金之炎所吞噬。
凄惨的尖叫令空气震颤。骨肉嘎吱作响,熊熊燃烧的真九的身体发生异变。眼球熔化,又在下一瞬间结晶,鳞化的皮肤最终化作沙砾——
已有六条尾巴熔化。注视着变成奇异形状的三条尾巴,天娜叹息道。
「三尾竟诈称九尾……因为你,我的遁形之术失效了。而且,你还用我的名字诓骗。因此,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吧——招魂。」
比骨肉变异的声音更为响亮、类似钟声的声音响起。
金色的火焰中散发出蓝色的光芒。那是从变异的真九身体中绽出的。
「此为神骗的应用……从灵魂中抹去所有信息。然后凝缩,直接转化为纯粹的灵气结晶……」
说着,天娜将紧握的左手刺入真九胸部的位置。
伴随着粘稠质的声音,发出蓝光的肉体被穿透。
「咔、咔、啊……」——似是喉咙的部位,发出不像样的声音。
「——此为『魂喰』。」
随着低语,天娜的手猛地拔出。
沾满黑色血液的左手所握住的,是一颗深蓝色的珠子。
「如此作成的灵气结晶称作『耀』。也可以说是灵气电池。使用它便能在不消耗自己灵气——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情况下使用妖术。」
天娜将右手打开。已经丧失原形的狐狸尸体掉落在地上。
「……这是我,在不是我的时候所掌握的小技巧。」
天娜紧握耀。而再次张开的左手中,深蓝色的珠子已是消失不见。
天娜轻吐一口气,向抚子跑去,迅速地检查了呼吸和脉搏。
「…………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目光回至人类的躯体上。
「不过,伤得还挺重。用神骗暂时性……」
天娜小心翼翼地将抚子仰面放平,手伸向她的衣领。
瞬间——她的瞳孔再次变成黑色和金色。狐眸眯成一条缝,天娜迅速回过头。
「……有什么东西在?」
空气变得浑浊。天娜屏住呼吸,谨慎地欲拉过抚子。
噗嗤的声音响起。
如同泥水冒泡一般——天娜的影子中,浮起一个眼球。
「嘻……」天娜的脸上涌现出恐惧。
不过,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天娜迅速的用左手抱住抚子的身体,跃起。
嘻、咿、咿、咿——好比笛声的奇特叫声,从影子中迸出。
「是鵺!偏偏是这个时候——!」
天娜表情扭曲,就在她的面前,影子卷起漩涡。
随后,就像霉菌伸展菌丝一样,大量的触手爆发般迸出。
地板、墙壁、天花板——它们快速越过浅暗的平面。触手勾勒出漩涡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向着面色铁青的天娜逼近。
「跟污泥一样……!」
随着咒骂,天娜将扇子显现于掌中。她展开扇子,猛地挥向天空。
「别靠近我!——狐火·九天!」
伴随着轰鸣声,金色的光化作一道墙壁树立。
光壁冲破玻璃,切断钢筋,直直向夜空耸立。攀附于墙壁的鵺的触手,在接触到光的瞬间便燃烧起来,黑烟直冲。
「咕、唔、唔……愚蠢,真是愚蠢……!」
天娜咬紧牙关,抱着抚子,在倾泻而下的瓦砾中穿行。
无力垂下的右手甚至被烧到了指尖,冒起烟。
「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小姑娘——!」
哭泣声响起,天娜拼命地向着正面的大门——
——她的身体突然一晃。
左脚感觉到一种令人不适的温暖。天娜瞪大眼睛,俯视着动弹不得的左脚。
地板上有一个极小的黑点,从中伸出细长的触手,缠绕在她的脚踝上。
就像泡一样——小眼球在影子中浮现出来。
「不要……!」
瞬间,周围被影子淹没。
左脚一下子陷了进去,随后,右脚也失去了地面的触感。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影子很柔软,如生物的内脏般温热。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它不断吞噬着天娜的身体。
影子如同一条丝绵的锁链——天娜越是挣扎,它便越想将她引向常暗的深处。
「别开玩笑了,我不想死,不要、不要、不要……!」
天娜拼命挣扎,勉强举高右手。
从破碎的天窗倾泻而下的月光,照亮了她被灼烧的手。手中,一点散发蓝色光芒的耀零落。
「我不想再被吞掉了……!」
从影子中伸出的触手已经触碰到天娜的肩膀。那触手迅速夺走了触及之处的知觉,逐渐使握住耀的右手失去力量。
「唯独今生清净、安宁……为此……为此,我……!然而……!」
她艰难地把将要从指尖脱落的耀移向嘴边。
影子将触手伸向整个大厅,将墙面点缀成毛骨悚然的漩涡图案。天娜注视着其中接连浮现的眼珠和嘴巴。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已经没办法……」
「嗯……」耳边响起的声音,令天娜停住了动作。
天娜瞪大狐眸,看向左手中的抚子的侧脸。是在做噩梦吗?那美丽的面庞相当苍白,细长的眉毛痛苦地紧锁着。
尽管如此,她依然活着。
天娜垂下浮现九重圆环的眼眸,再次睁开后,已经变回了人类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眸颤动着,天娜带着茫然的目光,望向月亮。
「……真是不如意啊。」
温暖的触感令她背脊发寒。她能感觉到触手贴着她的脖子。
天娜使出浑身力气,转向同自己一起下陷的抚子。她垂下头,把脸埋在抚子的肩头。
「喂,抚子……」
天娜用沙哑的声音低语,如舔舐糖球般在口中转动着耀。
然后,她咔嚓一声咬下。珠子在月光下暴露片刻,浮现于其上的是——【还】。
「……来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影子这般呢喃,将两人吞入深渊。
◇ ◆ ◇
在天国九重京的附近——
从漆黑汽车的驾驶席中,雪路望向窗外格调高雅的酒店。
「……准备好白无垢了吗?」
对于坐在副驾驶的冠的提问,雪路点了点头。
「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也在进行轻度的认知篡改……」
「原来如此。可能的话,希望不要演变成使用白无垢的事态。」
「毕竟还得穿雨衣呢。」
后座传来无忧无虑的声音。白羽正随意躺着,用平板玩着游戏。
「啊—……我能睡会儿吗?实在消除不了睡意啊。」
「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在睡觉时间看完一季动画的笨蛋到底是谁呢……?」
「我、我不资道……」
「……没关系,四月一日小姐。稍微休息一下吧。」
听到冠温柔的话语,雪路瞠目,而白羽则是欢呼雀跃。
「好哦!还得是冠先生!」
「……请别太宠着她了。这家伙缺乏自觉。」
「放松也很重要哦,真神小姐。」
冠拿出一瓶口香糖,递给了雪路。
「你有些过于紧绷了。对无耶师而言,精神状态相当重要。有时候,放松也很重要。」
「这样……?以后我会注意的……」
雪路露出有些困窘的表情,从冠那里接过一颗口香糖。
一阵小小的电子音响起,是白羽的平板发出的声音。正要开封蒸汽眼罩的白羽有些疑惑,触碰了一下液晶屏。
「——冠先生。那份文件,咒解院那边好像完成解读了。」
「那份文件……?」
「就是在八裂岛府发现的文件。」
见雪路皱眉,冠一边取出手机,一边答道。
「这些文件均受到了严重污损,并且是不完整的。而且它们还被高度加密了,因此,我将其托付给了与咒解院关系良好的四月一日小姐。」
「……我说你啊,和其他部门关系还挺好的嘛。」
「只是雪前辈朋友少而已啦——啊啊,别这样!我会转给你的!」
越过座位抓住白羽的脚的雪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冠苦笑着,视线扫过共享文件。
「嗯……就看到的信息而言,似乎主要是与其他无耶师派系的交流记录。」
「虚村、朽宫、咬月院……都是战前的大家族呢……不过,这些文件是否隐藏了剔骨怪异的线索呢……?」
「还不能确定。但到目前为止,可以基本确认罗城门之鬼是由八裂岛家召唤的。而且罗城门之鬼与殡一样,也在收集骨头……」
「看来有着某种联系……这、到底……?」
雪路挠了挠头发,伸手去拿冷藏即饮咖啡。冠盯着手机画面,一脸复杂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说到底,八裂岛家到底是如何召唤罗城门之鬼的呢?要召唤那样的庞然大物,需要相应的能耐,又或者是强力的媒介……」
「——嗯,这位『剃刀』,你们知道是谁吗?」
突然,车内就像被浇了盆水一样安静下来。
白羽滚了一圈,重新坐正,一脸难懂地看着两位上司。
「我看的部分中,出现了大量的『剃刀』一词。『自剃刀处接纳虚村』、『从剃刀处接受预言』之类的。这大概是某个人的名字吧。」
「……四月一日小姐。请尝试检索『御前』一词。」
听到略显紧张的冠的低语,白羽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呜哇,出现了好多结果!」
看到检索结果显示黄色数字,白羽瞪大了眼睛,不过,她有些不解。
「唉?但是,从这部分开始,『剃刀』这个词就消失了呢。之前每个月都有来往的。发生了什么呢,难不成是绝交了——?」
「恐怕是继承了御前的名号——」
就在冠答复的瞬间,一声巨响震动了四周.
与此同时灵气躁动,车内瞬间进入了临战状态。迅速窥探车外情况的雪路,看到了从酒店升起的光墙。
「发生了什么……!」
「那是什么!相当相当不妙的感觉!——总之先拍个照吧。」
「别拍了……!你快去装备车辆拿弓……!」
「啊哇哇哇哇……!」
雪路敲了敲窗户,白羽慌慌忙忙跳了出去。
冠平静地走出车子,用手指按住耳边的通讯设备。
「……启动白无垢。然后,请在油小路到鸭川的范围内展开三式结界。情况未知,待机组不要放松警惕。」
直冲天上的光墙,如融于黑暗一般逐渐消失。
冠将手放在太刀的刀柄上,银边眼镜下眉毛皱起。
「——但愿没有草率行事。」
◆
——诅咒之声响起。
在散乱的白骨中央,一名身裹寿衣的女子尖叫着。
「我不会忘记,绝不会……!」
一把生锈的剃刀从女子的眼窝中滑落。发出一阵声响,落在白骨之上。
「我全都没忘……!」
鲜血与刀刃四溅,女子发出尖叫。
黑暗震颤,鬼火摇曳。从堆成塔的白骨间,一团粘稠的黑影缓缓渗出。
「我还记得,狱门……!」
随后是 ——黑暗。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