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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五 狱乐天地

——筵席,化作尸山血河。

列坐的客人们默不作声,请求宽恕般垂着头。

「——你啊,会忘记的。在漆黑中,迷踪失路。」

鬼轻声细语。抬头看向那赤眸,女子发出憎恶的尖叫。

「赫怒炙烧内心,憎恶侵蚀记忆……然后,你会失去一切。」

充斥于眼窝深处的存在蠢动着。紧接着,冷刃从女子眼球内侧刺出。

女子最后看见的,是那双嘲弄自己的赤红眼眸。

「可怜啊——至少,唯独我,还请别忘记。」

随后是 ——黑暗。无尽的——黑暗。

◇  ◆  ◇

——昏暗、昏暗、昏暗。

是梦吗?她毫无头绪,只是向着黑暗沉溺。

嘻、咿、咿、咿……孤寂的笛声于某处响起。

「——抚子。」

远方,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当抚子察觉到时,却发现自己身处条坊咖啡。正午的白光洒入店内,被静谧所笼罩,从窗户向外望去,京都的街道不见人影。

在她对面,天娜一如既往、暧昧地笑着。

脑袋一阵钝痛,抚子按住了太阳穴。身体沉重,她甚至都懒得开口。

「痛吗?」

「……没事。」

——甘甜、芳醇的气息扑鼻而来。

唾液涌出,脑髓旋转。想必,『醉』的状态便是如此吧。

「……真是犟脾气,一如既往呢。」

天娜露出一贯的轻笑。不过,抚子却眯起赤眸。

「……你在隐瞒什么?」

顿时,天娜瞠目,完全一副措手不及的表情。

「反正又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光听听也不是不行。」

「……真是位不简单的小姐呢。」

看到天娜那慵懒的笑容,抚子想对她抱怨几句。然而——

「咕……唔……!怎么、回事……!」

她的头剧烈疼痛着,而以此为引,全身一阵疼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当她试图回想,痛楚的烈焰便会灼烧大脑。

「……实际上很痛吧。」

「……这点痛,还是得忍耐的……」

抚子紧紧抓住膝盖,低着头。她看着炽痛的双手,挤出声音。

「——毕竟今生,是报应。」

天娜屏住呼吸。抚子摇了摇头,深深吐气。

「我的妈妈……狱门樱子她……」

不知是因为意识变得朦胧,还是因为这奇妙的甘甜芳香。

平时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竟从嘴边流露。

「……和我一起被烧掉了。」

呜呼——昏暗、昏暗、昏暗。

眼脸之下,火焰消失的感觉令她无法平静。因为那火焰,自抚子记事前——自她诞生前、自她同母亲焚于火葬炉的那日起,便一直在眼脸下熊熊燃烧着。

「她被姐姐……我的姨母所嫉妒……肚子被刺了好几刀,被活生生地烧掉了……」

抚子微微倾首,目光投向窗外。

隐隐映在玻璃上的脸面色苍白,较平时而言更像人偶。为数不多认识樱子的人,每看见抚子这张脸,便会夸赞说『和母亲一摸一样』。

「父亲不明……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被幽禁的妈妈消失于秋彼岸,在第二年的春彼岸被家族抓获……在怀有身孕的状态下……」<注:春彼岸,指春分前后各三日;秋彼岸,指秋分前后各三日>

抚子按住额头。尽管眼脸后一片漆黑,但她的大脑却像在燃烧。

「……然后,被烧掉了。因为我的原因,她被杀掉了。」

「……既然被烧掉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不知道……大约七岁的时候,我被叔父捡走了,就在焚烧妈妈的火葬炉旁……」

——那是九年前的三月二十号。

樱子忌辰那天,焚烧她的火葬炉冒起烟。见此,桐比等心中总觉不安,赴往火葬场——随后,他发现了抚子。

在打开的火葬炉前,少女呆呆地坐着。

缠绕在白皙肢体上的,只有散落着花卉图样的黑色友禅和服——那是樱子的衣服。

「我是个坏孩子……是杀了妈妈的、邪恶孩子。」

抚子用颤抖的双手捂脸。原本应和妈妈一起被焚烧的身体,却无处不光滑而美丽,这令她更是愤恨。自始至终,都让她感到憎恶。

——她想,要是能更痛苦一些就好了。

「所以……我、生活在这无间地狱。喰食恶心的肉体,承受无数的痛苦……也许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宽恕……」

她的眼球突然变得炽热,双手的像如阳炎般晃动。

「得到宽恕……大抵在死的时候,能像普通人一样死去吧……」

然后,晶莹的泪珠从那赤眸中滴落。

抚子并未拭去流下的泪水,而是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你并没有什么过错吧。」

柔软的手触碰着抚子的手。

不顾那双手已被泪水沾湿,天娜温柔地将其包裹。摇晃的视野中,涂成蓝色的指甲像是琉璃薄片。

琥珀色的眼眸异常平静,注视着抚子。

「就算这么说,你肯定也不会认同吧。但,我还是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过错。」

「……你又……我的、什么……」

「一方面——我是邪恶的。灵魂污秽不堪。」

天娜打断了抚子的轻声,断言道。

「我已不想再诞生。但宿世罪孽难以救赎,灵魂无处安置。最终,我仍在尘世匍匐前行。」

天娜触摸着自己心脏附近,浅浅笑着。正是她一贯的轻笑。

然而,抚子突然间理解了天娜笑容的含义。

「……尘世深山难越。我无非做了些浅薄之梦。」

已只得微笑——带着那样的表情,天娜再次把手伸向抚子。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柔滑的手轻抚抚子的脸颊,天娜低语道。

伴随着蛊惑般的香气,一股确切的人类的温暖传递至肌肤。

「未出生的婴儿,怎会犯下滔天罪行?若有人将你视作邪恶……届时,我会让那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邪恶。」

仅有一瞬——天娜的眼眸闪烁着黑色与金色。

「……难不成……你打算这样来安慰我?」

「不好说呢。」

不明白。不清楚。天娜是何许人也,抚子完全搞不懂。

不过——抚子垂下眼眸,将脸颊轻轻贴在天娜的手掌上。

「…………谢谢。」

「……没事,别在意。」

天娜微微垂下琥珀色的眼眸,笑道。那微笑,像随时会渗入阳光中消失掉。

「天娜……怎么了?」

「……我说,抚子。喉咙渴不渴?」

她避开了抚子的提问。不过现在的抚子,并没有力气去指出这一点。

疼痛、沉重、困倦——昏暗。

而且,阳光中飘散的香气逐渐令她的思维迟钝。

抚子无力地倚在座位上。然后,她勉强的移动脑袋,轻轻点头。

甜美的香气,突然间变得浓烈。而当抚子意识到时,天娜已站在她的身旁。

「……来尝点好喝的吧。」

天娜手持一锡杯,杯中盛满了红葡萄果汁。

抚子思绪茫然,遵从了天娜。

在白皙的手的催促下,抚子将沉重的头靠在她身上,嘴唇触碰她的锡杯。

然后,粘稠的液体滑入了她干渴的口中。那口感如丝绸般柔滑,没有一丝臭味或苦涩。抚子本能地将这带着微热的液体,咽了下去。

不是葡萄、也不是果汁——但或许,这正是抚子的身体所渴望的东西。

抚子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拼命地将液体喝下。

「……好喝吧。这也是时之王所渴望的东西。」

天娜用手指拭去唇上的血滴,抚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黑发垂在狭长的侧脸旁,琥珀色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烁。领口露出的颈部如砂糖果子般洁白。咬上去肯定比灌满杯中的更充裕——

「——天娜?」

条坊咖啡的光景消失。再没有光线、如深海般的世界中,抚子漂浮着。

然后——手,从上方伸出的女性的手,触摸着嘴唇。

玉般的肌肤被赤红的血液沾染。血滴朝着抚子的嘴唇滴落。

「是天娜吗?」

微弱的温暖、淡淡的香气、纤细的指尖——一切都是她的特征。

女子无言。不知何故,这份寂静相当恐怖。

「说些什么啊,喂……」

如同轻笑的声音响起。也许,那更像是哭声。

「……全部、都给你。」

随着低语,手离开了。她最后抚摸了一下抚子的脸颊,消失在无明的黑暗中。

「再见。」

在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九颗流星——自遥远的高空坠落。

——随后,一切都不得而知。

◇  ◆  ◇

待抚子注意到时,自己正仰望着被雨幕笼罩的月亮。

月光自树木间隙洒下,而天空却寒雨如注。

「发生了、什么……?」

抚子起身。然后,她愕然注视着毫发无损的手。本应是在酒店受伤部位,却是尽数愈合。尽管衣物破损不堪,底下的肌肤却光洁滑润。

「到底、怎么回事……?」

「————还想着是什么,原来是野猫啊。」

哐、哐、哐——伴随着木屐声,低沉的声音响起。

抚子回过头,桐比等正站在身后,撑着番伞。伫立雨中的姿态,犹如死神一般。<注:番伞,粗制的油纸雨伞>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听到桐比等这番话,抚子方才环顾四周。

昏暗的山林、布满青苔的石阶、陈旧的火葬炉——这里是抚子的起点、狱门家的火葬场。

「……桐比等先生才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没规矩的家伙……竹斗在喧闹,所以我来了这里。」

说着,桐比等将视线投向自己左侧。

「……抚……酱……」——沙哑的孩童声,混杂在雨声中。

「再问一次,抚子——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

「我……记得我在一个藏着狐狸的酒店中,然后……战斗……有个黑影……」

抚子试图站起来,却又晃晃悠悠跌倒在地。

桐比等叹了口气,将穿着的披肩大衣披在抚子身上,然后踏着木屐靠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怎么了?」

灰色的右眼一如既往的冷淡,直直地盯着抚子。

「——你这副表情,像被狐狸迷住了似的。」<注:『被狐狸迷住了似的』,指被欺骗、不明状况,此处直译>

◇  ◆  ◇

「哼……原来如此,那些人启用了白无垢。」

「白无垢是什么?」

抚子和桐比等移步至狱门府的仓库。勉强站起来行走的抚子在二楼更换衣服,而桐比等则坐在一楼的玄关处。

「是祀厅的人使用的一种结界。那种雨降下的时候,没有灵能的人类会避开相应区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这是一种强大的障眼法。」

「还挺清楚呢,跟祀厅的人有接触?」

「……我曾有一次,差点被他们抓住把柄。」

抚子迅速换完衣服。她拿出手机,拨打了天娜的电话。

「得回趟酒店……」

「放弃吧。即便回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为何如此断言?」

「虽然只是猜测……但恐怕,你们遇到了鵺。」

「……猿头貉身、四肢为虎尾为蛇,我可不记得有见过这般奇异的怪物。」

「这不过为方便而给鵺取的一种模样。」

留言电话的机械音回应了抚子。抚子没有放弃,继续拨打。

「根据狱门家的资料……鵺似乎是一种没有定形的怪物。其形象被比作雾与烟,画卷中描绘的也是卷起漩涡的黑影。其声音类似口哨和鸟鸣。」

类似口哨的声音——抚子回想起在那个白色的梦中所听见的笛声,皱起眉头。

留言电话——抚子没有看屏幕,重新拨打电话。

「因此,其他怪物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也会利用鵺……你们见到的狐狸,很可能就是这一类。让鵺凭依在自己身上,以此提升力量。」

「……这种模糊的存在也能称为妖?」

「没错……它是被妖怪所畏惧的妖怪。」

嘎吱、嘎吱、嘎吱——楼梯发出声音。桐比等走了上来。

「鵺,嫉妒有形之物……」

微暗的房间中,投下一道高大的影子。

抚子无休止地继续拨打电话,而桐比等则靠在出入口。

「一旦意识觉醒,它便会占据宿主的肉体,当作自己的容器。然后随从自己的欲望——一味贪图有形之物。」

「……怪物之外的也是?」

「我说过了——是『有形之物』。」

抚子瞥了桐比等一眼。

叔父的脸上没有表情。灰色的眼眸仿佛陷入了沉思,仰视着虚空。

「而你的朋友……不完全是人类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

「前几日见面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尽管她通过某种术法隐藏了怪物的性质……但『味』与『形』都与人类相去甚远。」

桐比等保持着一副沉思的表情,舌头像蛇一样摇晃。覆于脸左侧的符咒沙沙作响。

而抚子则停住了动作。

「…………为什么,你要去见她?」

「最近,你的周遭很嘈杂。为防止麻烦发生,我便先下手了。」

「不要多管闲事……!」

随着压抑的怒吼,火花迸溅。赤色眼眸燃烧着,抚子狠狠地将手机砸向叔父。但桐比等看都没看便接住了手机。

「——愚蠢。」

而下一刻,桐比等出现在抚子眼前。

抚子还没来得及防备,他便轻易地用左手抓起抚子的衣领。

「放开我……」

「我不管你会变成怎样……虽然不在乎,但我得问问。你知道她是什么存在吗?知道她是什么——知道她曾做过什么后,你还能对我发脾气吗?来——回答我,狱门抚子!」

「天娜她……」

隐隐露出的左眼——犹如北海般冷彻的右眼。

被叔父异样的双眸近距离凝视,抚子的赤眸颤动着。

回想起来,饿鬼道的索敌是在离开八裂岛府后才失控的。无论在哪儿使用都反应迟钝,但在天国九重京的庭园却发挥了正常的功能。

这是遵从了天娜『只寻找怪物的肉体』的建议而产生的结果。

也就是说——因为身旁有一个拥有强大怪物灵魂的人类,锁链才会失控。

「……听好了。对狐狸而言,有两件事难以忍受。」

桐比等无视了沉默的抚子,举起两根手指。

“一是被看穿变化——二是被冒充。”

『别撒谎了』——她回想起天娜冰冷的声音。

的确,相比于倾覆大国的妖狐,真九并无威压感。而且她的幻术多能被抚子不擅长的天道之锁链阻挡。

「最重要的,是你在梦幻之中喝下的血……『山海经』中,有这样的描述。」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

——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食者不蛊。

「你所喝下的是九尾之血。因此,你的伤痊愈了……我想,你应该懂了。」

桐比等松开左手。抚子摔倒在地。

俯视着低着头的侄女,桐比等冷漠地抱着手臂。

「你的友人名为铂——生来便拥有九尾的邪恶之狐。令殷崩坏,威胁天竺,在日本才结果了她的性命……被那种存在近身纠缠,等着吧,不仅是你,就连我也可能被卷入灾厄之中。这等麻烦容我拒绝。」

「怎么可……」

「——首先,你一直在被她欺骗吧。」

谎言、谎言、谎言——心中的火焰灼灼燃烧。烙印在身的作为鬼的本能,对于被欺骗这一事实表现出排斥反应。涌上心头的恶心感令抚子按住了嘴巴。

「被称作瑞兽和魔兽的九尾,其血肉富含养分,相传吃食九尾可不老不死——你可曾知道?你不过是因此被隐性利用了而已。」

『——但妖怪,很喜欢我哦。』

她回想起,月光映照下的天娜的脸庞。

一旦原形暴露,可能不仅是妖怪,人类也会盯上她。

所以天娜才会隐蔽气息,假装成普通人类。

——所以,她才需要抚子。

「即便现在没有,她迟早都会暴露……而且,情况肯定比现在更糟糕。庆幸你自己还活着吧。在你身边的,可是太古凶灾本身。」

和桐比等的对话,就像一次真刀真枪的交锋。

他总是毫不留情、毫不客气——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真挚地,与抚子对峙。

「那是笼络人心的怪物。为保护自己的性命利用他人,随即舍弃。如此侵害人类、腐蚀国家,就好比利己主义具象的存在。而你也——」

「那……她为什么要帮助我……?」

听到这微弱的声音,桐比等睁大灰色的眼眸。

「像我这样的人,扔下不就好了……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你并没有什么过错吧。

她回想起那温柔的声音,回想起似要消散于白色日光中的微笑。

滴答、滴答——滚烫的泪珠,滴落在颤抖的手上。她努力压抑快要从喉咙中迸发的喊叫,用手背强硬地擦去眼泪。

「我不知道……对那个女人,我一无所知……但是……」

正如桐比等所言,传说中,铂正是邪恶本身。

——但,天娜呢?

肆意操纵、利用抚子。但,又不仅仅是这样。她偶尔也会委婉地引导、含蓄地鼓励、又或者笨拙地安慰。

她对抚子说了很多谎。但,抚子并不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谎言。

抚子并不觉得,在那紧急楼梯上,她所展露出的表情是假的。

「我……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其实你才更像狐狸。』

像被冰冷的利刃刺穿心脏的那表情——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无法消散的那表情,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肯定真的做了很糟糕的事情……但,天娜她……」

那光景——在条坊咖啡中同天娜度过的瞬间,是梦是真也不得而知。不过,在那洁白的梦中,天娜安慰了抚子。甚至,还分给了她自己的血。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她握紧被泪水沾湿的手。调整好呼吸,抚子毅然抬起头。

「……我不理解天娜,也无法理解。但——我欠她一份情,不得不还。」

面对仰视着自己的赤眸,桐比等眯起灰色的右眼。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夺回天娜……即便你阻止我也没用,桐比等先生。」

「哼……说的倒是轻松。要是她早就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死,又如何?」

抚子优雅地微笑着。纤细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脖颈处的疤痕。

「狱门一族来自地狱。我也曾是彼岸之子……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害怕的?黄泉也好、地狱也罢,去一趟便是。」

注视着一脸超然的抚子,桐比等重重咂舌。

「天真、天真、天真……这就是轻举妄动。你简直——!」

沙啦、沙啦、沙啦——激烈的喧哗掩盖了桐比等的声音。

桐比等左眼处的符咒,就风暴中乱舞的树叶般翻动。微微显露的阴影中,几双眼睛闪烁着,低语震颤着空气。

桐比等皱起右眉,瞪向喧闹的左侧。

「聒噪……尽说些不负责的话……我可是长男……松比等,你就是这种时候……」

「……大家,在说些什么?」

「啰嗦……!这群家伙一个个的——全然不懂顾及他人……」

桐比等阴郁地摇了摇头,轻轻按住自己左侧的符咒。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挠搔脖颈。目光如穿射般看向侄女。

「……鵺吞噬九尾后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

像是为了排解焦虑,桐比等挠了挠颈部,发出沉吟。

「至少世界不会如此平静,我们也无法如此从容地交谈……因此,于你而言,最糟糕的情况还未发生。」

「那么,天娜在哪里——?」

「我怎知道。去找吧。纵使猎物逃至天涯海角也要捉住……这便是狱门。你是其中的小辈,便去效仿那可憎可厌的先祖吧。」

「……不错。」

红色的眼眸闪烁着,抚子犹如嘴唇痉挛般笑了起来。

见侄女用与自己相似的表情笑着,桐比等咂舌。随后,他脚步急促地掉头离开。

然而,他又停住了脚步。桐比等微微侧身,用食指指向抚子。

「——你的这条命。」

他的表情无法看见,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卧于浓雾笼罩的森林中的湖泊。

「谁报以期盼、谁付之牵挂……在投入地狱之前,好好考虑一下吧。」

没等抚子回答,桐比等终是离开了。

楼梯的嘎吱声愈渐远去。抚子注视着桐比等方才站立的地方。

「…………是冷淡,还是温柔呢?」

雨不知何时停了,黑暗似在逐渐缓和。

◇  ◆  ◇

早晨——于天国九重京。

摇摇欲坠的废墟耸立于此。到处都贴着禁止入内的封带,传单和报纸中还夹藏着驱散人群的符咒。

以雪路为首的仪式官们在最顶层。

此处是陈列凶邪收藏品的初始大厅。阳光透过破裂的天花板洒了进来。

闪闪发光的玻璃片中,夹杂着用红字刻上名字的漆黑名牌。除开那种仪式官特有的名牌外,还有相比下较新的人类的——

白羽无言地盖上蓝色罩布。

「…………默祷。」

随着雪路低沉的声音,仪式官们皆低下头。

片刻的沉寂——雪路垂下眼脸,面罩之下,她轻哼一声。然后,她睁开淡蓝色的眼眸,将严峻的视线投向紧急出口。

一扇小门微微敞开着。其边缘搭着一只白皙的、少女的手。

或许是注意到了雪路的视线,它迅速消失在深处的微暗中。

雪路朝那边看了一会儿,又马上转向仪式官们。

「……开始搜索……按照事先的分组,调查整个楼层。除开鵺的残渣外,可能还有幸存的尾崎。尤其要注意那些看似无事的地方……」

仪式官们立即散开。他们手持咒具或符咒,有条不紊地朝着各自负责的区域走去。

雪路目送他们离开后,缓缓交叉双臂。

「……要是发现了什么,我会马上告诉你的。现在老实点。」

「你说了什么呀—?」

盯着墙壁的白羽回过头。金发乱糟糟的,领带打得松垮垮的。显然,她刚才还在睡懒觉。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比起这个……那画框,有些奇怪。」

「啊—……前辈也这么觉得吗?」

两人面前,单单挂着一个黑色的画框。原本装有画作的中间部分完全脱落,暴露在外的墙壁上隐约烙着黑色的漩涡图案。

「是鵺的残渣吗?但,为什么只有这里……」

「慢着……!别随便触碰……!」

见白羽要触碰墙壁,雪路慌忙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咕噜、噜……有股难闻的气味。可能还残留着鵺的影响。在净化组到来前先观察一下情况……总之,你先去睡一会儿,注意力太散漫了……」

「啊,好吧……那就承蒙好意……」

白羽战战兢兢地点头,雪路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一脸严肃地摸了下自己的面罩。

「……这里……发生了什么?」

◇  ◆  ◇

街道已装点上迎接新年的氛围。

路边张贴着预告新年初售的海报,以及八坂神社告示『白术诣』的海报。路过的人们采购着年末促销商品、镜饼与根引松的装饰。

抚子独自一人,行走在如此街市中。

见到许多面孔,听到许多声音,闻到许多气味。

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见无花果天娜的踪影。

在天国九重京的遗迹中并无收获。甚至连天娜的香气都未残留,只有一种令人厌恶、似乎是鵺的气味附着在那里。

「真冷啊……」

冬日的太阳早早升起,天空已染上柔和的金色。

从桥上俯视鸭川的流水,抚子回想起几天前在这里的交谈。

——我并不觉得天娜有多邪恶。

确实,抚子曾对天娜这么说过。但,如果她真的是铂的话——

「……她是怎么想的呢?」

天娜比抚子更高,步子也比抚子迈得大。

所以,那时候天娜的表情是怎样的,抚子不得而知。

「她在想着什么呢……?」

倾覆王朝,毁灭国家。据历史与传承所言,铂的作业,乃邪恶非道。

然而,这与抚子所了解的天娜并不相符。

在八裂岛府中的可疑言行,净化殡时的困惑,对战结绳后的憔悴,在紧急楼梯上展露的那般表情——以及,总是挂在脸上的轻笑。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梦中听到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耳膜中。而抚子也还记得她手的触感。

就像重叠在天娜的手掌上一样,抚子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

「————抚子小姐。」

听到这严肃的男声,抚子保持着倚靠栏杆的姿势,看了过去。

冠鹰史——戴着银框眼镜的仪式官站在抚子眼前。

「您好,身体状况如何?」

「……就那样。」

「是么……这里挺冷的。要不要来点茶?」

冠的声音很平淡,但镜片后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关切的光芒。

抚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栏杆。

◇  ◆  ◇

即使是与平时无异的条坊咖啡,没有天娜在身边,光景也显得不同。

抚子不停用茶匙搅拌着一杯没加砂糖的锡兰红茶。

「……天娜有联络过你吗?」

「完全没有。」

冠坐在对面。抚子那红色的眼眸瞥向天娜常坐的位置。

「祀厅在监视天娜吗?」

「……我们确实有所警戒。」

听到这直球的问题,冠的表情并无变化。他品了口绿茶,然后将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交叉,置于桌上。

「恐怕您对她是谁已经有所了解了吧……铂的存在很可能对国家造成威胁。」

「……我倒觉得天娜并没有这个打算。」

「是的。我个人也是这么想的。但——」

冠推了推眼镜,稍微低下头。好似鹰一般凛然的面庞上,透露出一丝忧郁。

「……她对您说过多少关于自己的事?」

「没说太多……那女人相当的秘密主义。」

抚子边虚空地搅拌红茶,边摇头。

「她在香车堂大学读书,从事文字工作,曾在各地辗转……还有就是母亲在横滨,母女关系很好……」

「——她这几年来,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听到这意料外的话语,抚子停下茶匙,睁大眼睛,看向冠。

「……她们关系不好吗?」

「不,比起说关系不好……倒不如说,天娜一直在躲避她的母亲。」

「为什么?」

「其实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情况就是如此。」

冠的眼眸短暂晃了晃,他下定决心,开口道。

「对于你称作『无花果天娜』的存在,你应当了解得更加清楚……她被归类为所谓魅馔血的体质。」

「……对妖怪而言,这是拥有美味血肉的存在。正因如此,她的体质会引来怪物。」

讨厌的是,她记得那种情绪。在那洁白的梦境中,她有这么一瞬间想要咬住天娜的喉咙。回想起那时的事情,抚子紧紧握住自己的胳膊肘。

「没错……其中,拥有铂的灵魂的天娜小姐尤为特别。」

相比下,冠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所有感情都被冻结了一般。

「天娜小姐的身体与人类无异。但正如您所知,肉体和灵魂是相互影响的。寄宿着九尾灵魂的她的肉体,有时甚至会引诱人类。」

「人类……」

「……那是发生在她九岁时的事情。天娜小姐和她的父亲偶然间被卷入某个无耶师的阴谋中。他们被精神错乱的人群追逐,袭击……然后,她的父亲——」

冠用几近捏碎自己拳头的力量,握紧了拳头。

「——他被吃掉了。就在天娜小姐眼前。」

之后,天娜开始避开母亲。起初在横滨、神户、香港、伦敦时——她会向各地的亲戚寻求帮助。但她逐渐也开始躲避亲戚。

没有人责备她。亲戚们都感到痛心,向这位遭受惨祸的少女伸出援手。但——天娜却推开了他们的手,不断彷徨。

「…………如果我当时能及时赶到……」

冠的声音无比平静,却反而像那种压抑至极限的内心悲鸣。

抚子垂下头。注视着眼脸下燃烧的火焰。

「…………夏天娜。」

在户籍上,这似乎是现在天娜的本名。

然后,抚子依次说出与其共度几夜的女子的名字。

「月下天娜、缇娜·哈、夏·天娜……」

随着几个名字念出,几道面影在眼脸后浮现。她们只给抚子留下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消失在摇曳的火焰中。

「妲己、华阳夫人、玉藻前……铂——」

如呼唤瞬息万变的幻影般,抚子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无花果天娜。」

黎明的梦境——或者说,如香炉的青烟般的存在。零乱、朦胧、妖艳、美丽。拂晓中留下的唯有余香,随夜色逝去。

她的一切皆为朦胧。无论问多少遍也没有答案,不过消逝于暧昧的微暗中。

然而——注视着眼脸后摇曳的面影,抚子睁开了眼睛。

「不管天娜是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是小事。」

平静的声音中,蕴藏着烬火般确切的热量。

她一口气喝光冷却的红茶。停顿片刻后,抚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冠。

「问题是,她现在在哪儿——酒店里什么都没有吗?」

「……是的。鵺的痕迹几乎一点不剩。」

冠的脸上已无悔恨之色。那双注视着抚子的眼眸中,满是宁静的光彩。

「——不过,也有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

冠将一张照片放在抚子面前。

照片中是一个荒废的画廊。龟裂的墙壁角落里,奇怪地泛着黑色。

「鵺大概消失在其中的画里——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里……我记得挂着一副名为『K的肖像』的画。」

从位置关系来看也毫无疑问,消失的正是八裂岛阴实绘制的钢笔画。

在抚子说明画的概要时,冠调整了一下眼睛的位置。

「八裂岛阴实的画么……没想到他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

「是啊。不过,我不理解。为什么只有这幅画消失了呢……」

「——关于那个名为『K』的人物,我稍微有些头绪。」

冠从包中拿出了几份文件,在抚子面前展开。每张纸上都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其中有两个词被标记了出来。

「这是在八裂岛府所发现文件的解读成果……『K』可能是剃刀,或表示『华珠沙』的首字母?」

冠推了推眼镜,像鹰一样锐利地盯着抚子。

「您知道吧?——狱门华朱沙。」

「……是我的高祖母。」

『K的肖像』——在那幅阴森的画中,抚子在感到恐怖的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即视感。

说来简单,画中描绘的女子的面庞,与作为玄孙的自己很像。

「八裂岛家是如何召唤罗城门之鬼这般庞然大物的——这点不得而知。但,如果他们从狱门家得到了某种帮助……」

仔细一想,一切都是从狱门家收到八裂岛家的邀请函开始。

「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下,狱门华珠沙……?」

「她在很久以前便过世了……嗯,虽然外表似乎一直很年轻。」

那位昭和时代的大鬼女,连族人都会害怕。

女儿害怕母亲复活。据说她的棺材上了好几重锁,被封在类似迷宫的灵廊中。

尽管如此,被对母亲的恐惧囚禁一生的女儿,还是很早地去世了。

「坟墓的位置我也不清楚。所以,就算高祖母与此次事件有关……」

抚子不安地摩挲着脖颈处的疤痕,同时看向文件。

八裂岛家、罗城门之鬼、殡、伪九尾、鵺——有某种强烈的东西,缠络着这一切事象。浮现在脑海中的高祖母的肖像,似在扭曲地微笑着。

「……为什么,鵺只让那幅画消失了呢?」

她看着照片中的墙壁。那漆黑的墙壁上,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憎恶。

「那幅画上到底有……?」

「冷静。一点一点仔细回想吧。」

在冠温和的声音的促使下,抚子首先回想起『K的肖像』。由于那狂乱的笔致,脖颈处可能存在的疤痕一眼看去无法确定。画框、遮布、金属板——与画无关的地方,她也一一回忆起。

「画由八裂岛阴实绘制……年号是一九二六年……然后……」

一九二六年——抚子想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冠先生,一九二六年,换算成和历是多少年?」

「嗯,大概……是大正十五年。不过,中途应是改了年号。」

「也就是大正的结束,昭和的开始。」

说起来,她曾多次听到有关『一九二六年』的事情。

——隧道开通那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发生了很多事……

在旧刀途山隧道时,白羽曾这么说过。印象中,那个隧道是在一九二六年开通的。

此外,她也曾听桐比等说过同一年发生的事情。

——昭和元年。狱门华珠沙对虚村的家主……

等等,等等,等等——抚子感觉到心跳加快,用指甲挠搔着脖颈处的疤痕。

最近自己是不是听过别人聊同一件事,但结局不同呢?

对了。就是在条坊咖啡,天娜说过这件事。

——失踪的虚村家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蛮好奇的……

抚子瞪大赤眸,一边挠搔着疤痕,一边深呼吸。

「冠先生——虚村的斩首事件,根据你们的记录,发生了什么事?」

◇  ◆  ◇

——一九二六年。

虚村玻璃子,成功退治刀途山的恶灵。

因为这一功绩,原本难以推进的隧道挖掘工程终于完成。

为纪念此事,虚村家设宴庆祝。

此宴应是日本灵能界中规模屈指可数的宴会。

『——小虚村,让我也来凑个热闹吧。』

然而——鬼却降临宴席。

据天气预报,深夜将会降雪。

即便是冬天,狱门冢的彼岸花依旧鲜艳,身着水手服的抚子快步前行。这是她最结实、即便弄脏也能应付的衣服。

并列的灯笼中,灯火燃烧着,四周有闪着红光的萤火虫交错飞舞。

赤色点缀的黑暗之中,抚子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高高堆起的祠群那边——一脸冷淡的桐比等抱着手臂。

「要去吗?」叔父简短地问道。

「嗯。」侄女简短地答道。

咔嚓,木屐发出声响。桐比等懒洋洋地松开手臂。

「……拿去吧,带上。」

感受到气流逼近,抚子迅速接住,看向掌心。

一面陈旧的小镜映入眼帘。镜的背面刻有将彼岸花抽象化的图案。

「……这是?」

「此为景红——鵺傩,也就是用来退治鵺的道具之一。先祖们创造了一些类似的鵺傩道具与咒术……仓库里有现成的,我就带了个使用简单的来。」

「……这是彼岸花的花押吧?也就是说,这面镜子——」

「嗯,是狱门家那位为慑惧天下费尽毕生心血的女性——第九十五代目的作品。」

第九十五代目——也就是狱门华珠沙。

那位可怕的女性的形象在脑海复苏,抚子感到背脊发凉。

「第九十五代目似乎热衷于遗产的保护与复原……」

桐比等厌恶地看向景红,指甲挠搔着脖颈上的疤痕。

「根据她所恢复的文献……鵺似乎厌恶光、热、弓箭,以及镜子。镜子在无面时立刻显效,在其他时候则效力减弱。」

「原来如此……所以呢?这个如何使用?」

「握碎它。镜子碎片和狱卒的血液会对鵺起效。」

「如此简单真是帮大忙了。」

抚子盯着景红——在看完其外观后,收进口袋中。然后,她将目光投向表情再嫌恶不过的桐比等。

「我计划天亮前回来。要是我没回来的话……」

「……那就别再回来了,野猫。」

随着一如既往的谩骂,桐比等扭过头去。

抚子轻轻一笑。然后,她使劲蹬地,像一阵风消失在黑暗中。

◇  ◆  ◇

她还记得路线。

在凄清的路口,抚子快步走过四回。随后,空气产生变化,她意识到自己已进入『夹缝』。

在寂寞的电灯照亮的道路上,抚子一路狂奔。

不久后,一扇腐朽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八裂岛府——昔日的威容宛如伪物,宅邸已然腐朽不堪。

然而,抚子却在这破败的宅邸内感受到了强烈的憎恶。似兽类张开大嘴的门的另一侧,仿佛地狱敞开着。

抚子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在踏上玉砂利的瞬间,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昏暗。

嘻、咿、咿、咿——在这凄清的夜晚,奇怪的声音回荡着。

如霉菌伸展菌丝一般,荒废的白色石庭被黑影所覆。

「……这次是在欢迎我呢。」

看着攀上地面的黑影,手握六道锁链的抚子笑了。尽管嘴唇呈现笑容,但声音却很锐利,赤眸如烈火般放光。

「不过,抱歉——是时候清理了!」

咻、咻、咻、咻——被墨色浸染的大地上,飞沫溅起。

墨般的波涛中,生成了类似猿手的大臂。注视着那带着利爪的手臂挥向自己,抚子举起饿鬼道之锁链——

「——噜、哦、哦、哦……!」

随着一声咆哮,一道身影跃至抚子面前。

是真神雪路,蓝色的眼眸闪过残光,戴着面罩的仪式官将自己的拳头砸向猿臂。

伴随着类似爆炸的声音,异形的拳头撕裂成碎块飞出。

「远吠,大口,来此……!」

雪路用独特的声音低吟,膝盖触地。

冰河般的眼眸所向之处,黑影再次溅起水花。黑色的地面上,波纹逐次泛开,纤瘦的手臂从中伸向地面。

「野挂、山挂……!」

紧握的双手上戴着类似枷锁的钢制护手,其上缠络着由兽牙和念珠组合的数珠。

这串数珠突然燃烧起来。苍白色的火焰中,无数兽的面孔闪过。

「驱、逐、吧——!」

燃烧的拳头挥向为影所覆的地面。

随着令人背脊发寒的咆哮,兽灵如野火般疾驰。它们用牙齿咬住影子的手,用爪子撕裂影子的地面。

一声尖厉的悲鸣震动夜空。影子似要逃离火焰一般,剧烈波动。

噼咻咻咻——一阵矢风贯穿黑暗。

瞬间,原本骚动的影子如冻结般静止不动。它们顷刻崩解,黑色的沙砾像被风裹挟一样,流入夜幕之中。

「……没想到你会来。你不是讨厌天娜么。」

抚子解除防备,朝着起身的雪路的后背说道。

一支镝矢旋转着落下,穿透土地。雪路看了眼镝矢,拨弄着缠绕在双手上的数珠。<注:镝矢,带镝的箭>

「嗯,那家伙很邪恶……我甚至不想看见她的脸。但,任务毕竟是要完成的……而且……」

雪路俯下身,拔出镝矢。她将其握在手中,注视着抚子。

「…………虽然讨厌,但不至于想让她死掉。」

「是么……那挺好。」

抚子微笑着,雪路摸着下巴,扭过头去。

「——抚子小姐。」

听到这平静的声音,抚子转过头,发现冠站在门前,而白羽在他身后等候着。

冠推了推银框眼镜,抬头看向半坍塌的宅邸。

「是这里没错吧?」

「应该是。那之后我去找叔父确认了一下——也就是一九二六年的记录。事件起因是虚村被斩首……事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一九二六年——虚村玻璃子对狱门华珠沙有失礼数。

玻璃子唯独向华朱沙发送了一份形式不同的邀请函,并将现身宴席的她赶出府门。

「……性格恶劣啊。」白羽简洁地表达了感想。

「不过,高祖母在那之前就对虚村家的无礼感到愤怒了。」

曾经,在刀途山隧道的建设工程中,发生了恶灵骚动的情况。

然而,虚村家的除灵并没有顺利进行。感到焦虑的玻璃子最终选择写信给狱门家,借以谜题的形式求取建议。

华朱沙则予以虚村家礼貌的回复。

——回复、回应、回报。她认为这些才是狱门家的真义所在。

玻璃子遵从了华朱沙的建议,最终平息了恶灵。

然而,玻璃子并没有提及华朱沙的名字,而是大肆宣扬一切都是虚村家的实力。

「真是性格恶劣啊。」白羽简洁地表达了感想。

「……不过,她惹毛的对象相当糟糕。」

「是的……历代中最为残酷的祖母的怒火,连地狱相比都不痛不痒。」

听到雪路忌惮的话语,抚子点了点头,仰望耸立身前的废墟。

「……虚村家的残党,试图咒杀高祖母。不过,他们被接连除掉。最后一任甚至不会家传的咒术——使用了结绳。」

「莫非……是香车堂大学的那个?」

「是的,我就感觉结绳铃铛上刻着的图案挺眼熟的……那与这个镜子上刻着的一样。都是九十五代目的彼岸花。」

抚子从口袋中取出景红,注视着布于背面的花卉图案。

「……一切都始于狱门华珠沙与虚村玻璃子相互诅咒。」

嗡嗡如同低吟的声音响起。是风声——还是亡者之声?

「也许,实际上可能有更多牺牲者,但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罗城门之鬼、殡、结绳、伪九尾——这些无非于冰山一角。

面对这一事实,仪式官们沉默了。尽管三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但抚子感觉到,其中一种冰冷而剧烈的愤怒正在形成。

「真是过分啊……」

白羽的手指划过弓弦,她翘起嘴角。绿色的眼眸如同深沼,难以探知底细。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展开白无垢,在这附近待机。」

「唉?我们之后不是也要去退治鵺吗?」

听到冠淡然的回答,白羽不着调地高声道。

「鵺这种怪物会干涉精神,并夺取对方肉体……而且,很难说我们会习惯与鵺战斗……最糟糕的情况下,敌人可能会变得更加强大……」

雪路不停地隔着面罩擦拭鼻子,低声道。

「祀厅目前派遣多数仪式官负责给『替换』事件收尾。因此,战斗力很难说是充足的。而且,如果敌人确实如抚子推测的那样——」

「……巢穴的瘴气太浓,人类可能无法承受。」

抚子淡淡说道,向着洞窟般的玄关走去。对着那毫不犹豫跨过荒废宅邸的门槛的背影,冠平静地说道。

「我们会尽快执行鸣弦——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

「……现在没有。」

「我明白了。根据情况我们会提供适当的援护——天娜小姐就拜托你了。」

冠行作一礼,而抚子并未回头看他,踏入了废墟中。

——外面的声音突然远去。腐朽的宅邸中,连生命的迹象都已消失。

闪烁着红光的眼眸,在墨色的黑暗中并未感到不适。随着前进,不出一会儿,视野倏然开阔。稍显柔和的黑暗中,细雪沙沙飘落。

大厅——鬼筑巢的花天井已经不见,头顶是一片夜空。

抚子将饿鬼道之锁链垂下,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破败的空间。

刚到达大厅中央,抚子便感觉到骷髅铅锤微微下沉。这细微的动静,还得集中注意才能确认。

抚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极其芳醇——而蛊惑的香气。

「是天娜的血的味道……!」

抚子睁开赤眸,迅速将堆积的瓦砾清开。

不久后,一扇大大的对开门显现于抚子面前。没有把手,没有门缝。恐怕是没有再度打开的打算。

——昭和元年。狱门华珠沙遭受虚村家的无礼对待。

桐比等回想起桐比等所说的话,将人道之锁链变形为击星块。

——华珠沙异常愤怒,彻底铲除了虚村家。

抚子用力,将击星块狠狠砸向眼前的大门。

木质地板大大开裂,金属零件破碎散落。

——即便如此,怒火仍未消散的华珠沙用锯子将虚村家主的四肢截断……

「……虚村玻璃子并没有失踪。」

抚子俯视着破损的门的另一侧。这个约有一世纪未曾开放的地方,有一口古朽的井。井底深不可见,好似地狱的黑暗与抚子对峙着。

「她在所有客人面前,被当作活祭品交给了八裂岛家……」

抚子调整了一下呼吸,盯着如灌满墨水的井,然后,悄无声息地跳了进去。

随后是 ——黑暗。无尽的——黑暗。

◇  ◆  ◇

——筵席,化作尸山血河。

无论大人还是孩童,男人还是女人——虚村家的亲族都吐出了锋利的剃刀,走向死亡。

『——别动。』

甜美而冷漠的女声响起。

『别看、别听、别说话……如此,呼吸倒是可以容忍。』

一头黑发齐整贴于下巴的弧线,赤眸锐利,曼妙的身躯裹着绣有曼珠沙华的会客和服——

据说,她与其他家族成员不同,一辈子都将颈部的疤痕暴露在外。

那似是火焰的独特伤痕,看起来像是一条项链。

狱门华珠沙——即便在历代作为狱门家家主的『御前』中,也以其格外残酷而着称。

『毛头小子、毛头小子……!』

虚村玻璃子倒伏在华珠沙的脚下。

地板上是她吐出的剃刀,以及——一个满是血和刃的软包。

玻璃子朝着染红的包伸手,发出凄惨的悲鸣。

『……我啊,很讨厌坏心眼、小偷和无礼之徒。』

华珠沙眯起赤眸。那妖艳的唇边,异常尖锐的牙齿闪着光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遮住嘴角,微微俯身。

「此外,我最讨厌行事草率——我看到了哦,刀途山,真是可怕呢。」

华珠沙摇动红色的扇子,一副深感不悦的表情俯视着玻璃子。

三颗骷髅与盛开的花——狱门家的家纹摇晃着。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按照你这家伙说的,镇压那个灵——!』

『不够。在刀途山可不能用那种方式。不久后,便会有殡的同类涌现。』

『闭嘴、闭嘴、闭嘴……!』

玻璃子怨恨地叫道,伸出沾满血的手。

串着骨头的数珠在袖口中摇晃,伴随着干燥的声音,不可视的灵气卷起漩涡。

华珠沙只是眯起眼睛。刹那间——玻璃子的手被剃刀钉在了榻榻米上。

『啊、呜、啊啊啊啊……!』

华珠沙带声响地合上扇子。待回身时,扇子转瞬间变为锯子。

『障眼、障耳……够了,去吧。』

华珠沙将那沉闷地闪烁着的东西,轻轻搁在玻璃子的脖颈上——

『……两千、二十……哼嗯。』

华珠沙睁开赤眸,倾首。然后她玩弄着锯子,环视筵席。

『小八裂岛,来一下。』

『好、好的……您说……』

所有客人都假装没看见,而八裂岛阴实则是颤抖着站了起来。

『以前你说过「想要召唤鬼」……那便用这个吧。』

『这、这是……?』

『看不出来吗?不就是小虚村嘛——多好啊,小八裂岛,可以召唤鬼了,心愿实现了呢,高兴吧……?』

手伸向钝色的刀刃,华珠沙微笑着。然而,她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看着那宛若血泊地狱的赤红眼眸,阴实屏住了呼吸。

『是……是的!高兴!真是太高兴了,狱门大人……!』

『这样啊。』

看着露出僵硬笑容的阴实,华珠沙嗤嗤笑道。

『那么,等我一下。现在,我让它变得方便携带一点……』

『你、你这家伙……!在做……唔咕……!』

华珠沙一脚踢飞玻璃子的肩膀,毫不犹豫地将脚踏在她的喉咙上。

『我可是能稍微看见一点未来哦。』

华珠沙微笑着,轻轻用眼神示意。

接收到这一信号,两名随从按住了拼命挣扎的玻璃子。

『八裂岛家会有二百年安泰——只要别让客人到二楼上去。』

华珠沙轻舞衣袖,挥动锯子。

◇  ◆  ◇

——昏暗、昏暗、昏暗。

在梦中见过的黑暗。空气沉重粘稠,抚子感觉力量从四肢末梢被抽走。

——稍作呼吸,一股独特的妖怪的气味,就会随着灰尘和霉菌的气味刺激鼻腔。

夜露、墓土、铁锈——前所未有的浓烈。

——以及,那蛊惑人心的血的味道。

「……瘴气真浓啊。」

妖怪散发的瘴气对人类有害。

如果浓度太高,即便是无耶师,也会令其精神和身体产生异常。

疯狂、昏迷、死亡——最糟糕的情况会不再是人类。

此处已是鵺的领域——不,是它的体内。

她感觉到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她听到不可能是人类速度的低语。

黑暗蠢动着,阴影卷起漩涡,无声之声尖叫着。

牙齿、头发、指甲、眼瞳、肌肉、皮肤、骨头、血液、肠子——有形!有形!有形!

「————吵死了。」

无法压抑的怒气,在嘴边迸散火花。抚子取出景红,五指用力。

「啊啊烦死了!给我散开!」

流淌着愤怒的鬼的膂力,轻松粉碎了镜子。

随着冰冷的碎片,隐藏着地狱残痕的血液瞬间洒落在黑暗中。在缓慢飘散的碎片中,抚子有一瞬间看到了形状奇异的黑影。

尖锐的悲鸣响起,黑暗颤抖着,就像破晓般迅速褪去。

抚子感受到重力,迅速翻身,降落在附近的立足点——一块厚板上。

景红的碎片在周围漂浮,用柔和的光芒照亮四周。

「又是一个……混乱的空间。」

红色的钟乳石垂落一面,其上水珠滴落。

钟乳石的夹缝好似流淌的血液,如游隙其间般,大量的板与锁链遍布。此外,各种符咒无拘束地贴于各处。

滴答──液滴掠过抚子的脸颊。

抚子强烈地感受到那蛊惑人心的气味,她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

「天娜──!」

如此光景,宛若丝线缠绕的提线木偶一般。

女子处于比抚子高得多的位置,四肢被黑色的链子束缚。部分链子贯穿了她美丽的胴体,血液不断滴落。

血液沿着链条流淌,落于黑暗中。每自滴落,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便会弥漫于四周。

她低着头,散开的黑发像竹帘般蒙着。

听着血色消退的声音,抚子跃起,短短几秒间便到达了女子身旁。

「天娜,是我,清楚吗?」

抚子伸出手,轻轻撩起遮住女子脸的头发。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垂下的脸面色苍白,但总算还活着。

暂时的安心过后,抚子立刻察觉到异常。失去血色的嘴唇在蠕动着。天娜正快得可怕的语速喃喃着。

不是日语,和广东话的发音也不同,也不像英语。

「天娜,喂。你到底在说什么——?」

在触碰女子肩膀的瞬间,一直垂下的脸突然抬起。

她的眼脸猛地张开。黑色眼球的中央,有着异样瞳孔的金色眼眸映出抚子的身影。

「————你、是、谁?」

抚子反射性地握紧了人道之锁链。

是天娜,但又不是天娜——在如此矛盾的情感交错之时,女子缓缓眨眼。

「……嗯、啊……原来……这不是梦呢……」

天娜用游丝般声音喃喃。

注视着抚子的眼眸,变回了琥珀色。天娜眯起眼睛,微微扬起失去血色的嘴唇,展露出似见到耀眼之物般的笑颜。

「抚子,你为什么来了……?」

「……你这个笨蛋。还问『为什么』。就不是『为什么』的问题啊,你这个……」

本应有很多想说的话。

但抚子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眼眶忽地发热,声音颤抖起来。她不明所以地握紧了拳头,湿润的眼睛狠狠瞪着天娜。

「抱歉……我真挺困惑的。」

然而,天娜还是一如既往地浅笑着。她带着轻笑的表情,疑惑道。

「我不记得有做过会让你来帮我的事情。」

「……笨蛋。怎样都好啦。你就好好地老老实实感谢我吧。」

抚子努力压抑着情绪,迅速确认了下天娜的伤口。

情况并不理想。几根链子贯穿了她的肉体,鲜血染红了衬衫。被缠住的右臂,不知为何从肩口到指尖都被严重烧伤。

而尤为严重的地方——抚子皱起眉头,看向天娜的左侧腹。

「……这是、怎么回事?」

「嗯……可能是尝尝味道吧……」

天娜无力地笑道,她的侧腹被剜出一道大口子。就像埋在赤红鲜嫩的肉中间一样,灰白的肋骨下部微微露出。

「看来,它对我的肉体还是人类感到不满,才会像这样折磨我,直到完全变成妖怪……」

「……直到变成九尾狐吗?」

听到抚子的问题,天娜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她轻轻点头——表达出肯定的意思。

「……如果使用铂的力量,不就能挣脱这束缚了吗?」

抚子问道,将人道之锁链变形为护法剑。

她尽可能小心——但又毫不犹豫地切断束缚着天娜的链子。

「……我不想用。」

「为什么?」

「使用那个力量……我感觉会失去自我……我,可能会消失……」

「天娜就是天娜,才不是这之外的任何人。」

「……我不清楚。」

听到这细微的声音,抚子不由得停下切断链子的手。

「夏王朝那时,青丘山上有一颗星落下……然后,一只天生九尾的狐狸诞生了……」

这番话与传说有所不同。天娜低语着,她的眼眸中彷徨着虚无。

看起来,就像寻找彼方的星星一样。

「那颗星星是我呢……还是在星星坠落时死去的不幸野兽是我呢?这已是不清楚了。总之,我的存在令许多事物陷入疯狂、陷入魅惑……」

天娜深深叹了口气。黑发流落,似要藏住垂下的面庞。

「所以,我想要保护自己……什么都做了,什么都……」

「……那,就是铂的开始。」

九尾狐穿越三朝的黑暗,以滔天恶行在众人心中刻下恐惧。

而现在,眼前被咒术束缚的这个女人——

「…………好可怕。我不想死。」

曾迷惑大国的女人,像在漫漫长夜彷徨的孩童般颤抖着。

「所以,我变成了可怕的存在……我不想再被任何人威胁了……」

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只是想在这天地间的某处安稳栖身。

穿越三朝的,不过是只孤独的兽,不过是位害怕的女子。

「…………我本来不打算再诞生了。」

天娜叹了口气,笑道。

但抚子却感觉她马上就要哭出来。

「现在的我,有大约四千年轮回的记忆……而且,我意识到自己是『我』是在九岁的时候,比以前的『我』们要晚得多……」

九岁——正是天娜亲眼目睹父亲丧命的时候。在那时,她回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而从那时起,她就一直逃避着——妖怪也好,人类也好。

「……这样啊。」

抚子眯着赤眸,将手掌轻轻滑过天娜的脸颊。

「你——也不清楚自己是人类还是狐狸吧。在确立人类的自我后,又获得了九尾的自觉……自我变得模糊不清。」

「很敏锐……我的存在,就像梦一样。」

她僵硬地微笑着,皮肤冰冷。

「以前的『我』们变得强烈起来。总是在干涉我——方才你也见识过吧?我的存在,终究只是铂眼中稍纵即逝的梦……」

「别丧气——来,抓住我。等切断所有链子,就给你做应急处理。」

「…………算了吧。」

听到这游丝般的声音,抚子的表情未有变化。不过,她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算了,是什么?」

「说实话,意识也挺模糊的……若是一般人,我早就死了。能维持到现在,也是因为我的灵魂是妖怪。而灵魂会对肉体造成影响……」

「如果肉体受到灵魂的影响,应该也可以恢复吧。」

「我说过了。如果使用铂的力量,也许我就不再是我了……而且……」

天娜摇了摇头,无力地把额头靠在抚子肩膀上。

「已经够了……」

哭声响起。抚子茫然地听着她愈发急促的呼吸。

「一直以来……都够了……我讨厌自己作为半人类的可怜……讨厌自己作为半怪物的污秽……还有对自己、对别人说谎……但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我只能像这样活下去……!」

在镜子碎片散布的黑暗中——抚子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悲叹声。

「真的……真的够了……!」

的确是在恸哭着,但,天娜的脸上却是笑容。

她的表情因痛苦的矛盾而扭曲。失去血色的嘴唇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弧度,但晶莹的泪珠却从琥珀色的眼眸中滴落。

这或许便是九尾的灵魂残片。就连对自己的咒骂与叹息,也被虚饰的笑容装饰着。

「我不想待在任何地方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个从容不迫的女人。

抚子心目中的天娜,总保持着一种淡定的姿态。虽然有点可疑,但从她那飘然的举止中,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傲慢和悠然的气度。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心在九岁的时候就早已到达极限。

通过对自己说谎,她竭力掩饰着自己即将崩溃的内心。

『其实你才更像狐狸。』

对这样的天娜来说,这句话该给她带来多大的绝望。

抚子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想要触摸天娜的头发。

「…………所以,给你吧。」

听到着混杂着吐息的声音,抚子停了下来。

天娜的脸庞被泪水沾湿,浮现出在那洁白的梦中见到的微笑。此前的激情销声匿迹,此处留下的唯有平稳的宁静。

「你和我不同……你比我更洁净……所以,把我的全部都给你吧。」

——这一刻,抚子才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

『全部、都给你』——也就是说。

想要触碰甘雨的手颤抖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野火一样在抚子胸中燃烧,思绪灼烧起来。

「其实我本想在这里自爆……但是,以前的『我』们干涉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至少能更好地利用这条命……」

尽管如此颤抖,抚子的身体却逐渐变得炽热。言语就像灼热的铁一般熔化,令不断爆发的冲动无法成形。

抚子握紧拳头,努力抑制熊熊燃烧的情绪。

「…………若能稍微满足你一点,那便够了。」

自己爆炸了——抚子有这种感觉。

回过神来,抚子的手指已陷入天娜的侧腹。

「咕……啊……!」

「——我拒绝,你这窝囊废。」

抚子所处触摸到的伤口很烫,甚至能感觉到骨头。尽管听到那丝绸撕裂般的悲鸣,她却依旧将手指插入天娜的血肉之中。

「我说过了。我不吃人。」

「咕、呜……哈……真是温柔呢……你居然还把我当作人类……」

「…………你竟敢说这种话!」

如从地狱响起的抚子的声音,令苦闷喘息着的天娜的肩膀颤抖起来。

红色的眼眸如熔炉的火焰般闪耀。抚子露出犬齿,随着火花低语着。

「尽做些多余的事情……尽教我些像人类的事情……!」

狱门家是地狱之鬼的末裔,是忌恨人类、崇拜鬼的家族。

独自战斗,独自进食,独自前行——彻头彻尾的、厌恶人类的家族。

在这样的狱门家中,抚子是最接近鬼的存在。

「完全没有问题!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我明明可以独自前行的!而你,因为你——你这种人,我变了……!」

可正是这个女人,决定性地改变了狱门抚子。

独自战斗很麻烦、独自进餐索然无味,独自前行很寂寞。

变成了这般。

「如果没有你,我本可以一直作为鬼……!」

——听说鬼很执着。

抚子忽然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天娜所说的话。

没错。鬼是执着的。若被伤到心爱之物,直到消灭仇敌之前都不会原谅。

但,这一点——人类不也一样吗?

「我,连自己是人是鬼都搞不明白了……!」

手从侧腹的伤口抽离,抚子将颤抖的双手放在呼吸急促的天娜的肩上。

像揪住一样——像束缚一样,她的手指深深陷入。

「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感情对我来说无所谓。人类也好、九尾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听到这断肠般的低语,天娜瞠目。

抚子抽泣着,直勾勾地盯着她。泪水不住地从那泛着红光的眸中滑落。

「已经迟了哦——就算堕入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有病啊。」

天娜用沙哑的声音笑了笑。

不同于往常那种暧昧的笑容,也不同于那虚幻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湿润,泪水是生理性呢,还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呢,抚子并不清楚。

「明知我是谁……却还需要我吗?」

「啰嗦。我不是说了吗,无所谓。」

抚子粗暴地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盯着脚下的黑暗。

「…………真是烦人。」

嘻、咿、咿、咿——奇怪的声音从脚下的黑暗中传出。待回过神来,泥一般的黑暗愈渐膨胀,将抚子方才所在的横梁吞没。

飘散于周围的镜片数量减少了。景红的效果正在逐渐消退。

「……喂,你真打算和那东西战斗吗?」

「是哦。反正到处也找不着出口。不打败它可出不去……你也来帮帮忙。」

「笨蛋,怎么可能赢啊!先不说你,我——咕……」

忽然间,天娜猛地垂下头。

她的肩膀不规则地上下晃动。突然睁大的眼球迅速染上黑色。

「抚子……你、做了什么?」

「……你,刚才并没有否定『用铂的力量或许能解决问题』吧。」

『我不想用』——天娜拒绝使用铂的力量。

但是,她没有说『不能』。

「……我啊,想向你道个歉。还有,把欠你的情还回去。」

说着,抚子举起自己的左手。

素白的手被染得通红。那是方才从伤口淙淙流出的天娜的血——以及捏碎景红时流出的、抚子自己的血。

「以血还血——以狱卒之血,回礼九尾之血。」

「你这——笨蛋……!」

「嘛,不可否认,这样的治疗方法多少有些粗暴。用狱卒之血引起排异反应,强制性的拽出你作为妖怪的那一面。」

不顾不断抽搐着的天娜,抚子深深吸气。她向着蠢蠢欲动的黑影,喷出荼毗之焰。尖细而高亢的悲鸣回荡不绝。漩涡般的黑影鸣动着,似要逃避这灼热。

「要是我被吞噬……变成铂了,你打算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把你拽回来的——刚才不也说过吗。」

抚子逐一确认六道铁链,然后看向天娜。

狱卒之血似乎发挥了作用。她的左眼已完全狐化。

注视着那睁开的金色虹彩,抚子优雅的微笑着。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我可不会再放过你。」

「…………真是热烈啊。」

天娜不规则地颤抖着身体,用痉挛的表情笑道。

抚子依旧微笑着,身体轻轻跃向空中。她毫不犹豫地,跳向黑暗。

◇  ◆  ◇

狱门、狱门、狱门——诅咒的声音响起。

穿过鸣动的黑影,便看到模糊的光亮前来迎接入侵者。随着啪嚓的声音,抚子着地,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骨头、骨头、骨头——视野所及之处尽是白骨。地板上流淌着冰冷的水,蓝色的火球在周围漂浮。

「久等了……狱门……」

女声与『嘻—嘻—』的奇怪声音交织在一起,震颤着空气。

当悬浮的火球照亮女子的身影时,声音的主人得以了然。裹着白色寿衣的女子遍体撕裂,喉咙插满了无数剃刀。

所有裂口都变成了黑色,如同黑泥般的东西,像填埋伤口般蠕动着。

「久违了……终于注意到我了吗?」

嗤嗤笑着的女子,在过去想必有着闭月羞花的姿容吧。

而或许是因为长年的诅咒,她的面容变得扭曲,蓬乱生长的头发已褪去颜色。她没有眼球,眼窝中密密麻麻插着生锈的剃刀。

「……虚村玻璃子。」

「昭和元年的冬天啊……」

女子站起身。仅仅一动,无数生锈的剃刀便从她的皮肤上掉落。

传闻中她的四肢被斩落了。寿衣中露出的,是奇怪的黑白相间大理石纹理的手足,似乎是黑影与骨头交杂在一起形成的。

「自那时起过了多久……?我早已不清楚了……时间、风、甚至连光都离我远去……但是,但是……我一直记得,狱门华珠沙……」

「我不是狱门华珠沙。」

对于玻璃子的叫喊,抚子平静地答道,同时握紧了人道之锁链。

「狱门华珠沙早就死了。我是——」

「你还没见识过虚村诅咒的真髓吧……看吧,这一切都是为你而收集的……」

根本讲不通。愤怒的神色一转,玻璃子笑了起来。

在抚子身后,一堆白骨自动崩散。

骸骨缓缓从中爬出。旧的骨头震颤着,新的骨头蠢动着。褪色的衣物翻动,附着其上的腐肉散着光泽。

每一具骨架的肋骨中,都藏着黑影。

「骨头是不朽的……骨头不会被遗忘……骨头不会丧失……虚无之骨将成幽微魂灵的永恒摇篮……这便是虚村诅咒的真髓……」

像是要盖过玻璃子的笑声,刀刃翻飞。

抚子一口气击飞数个头盖骨,将刀尖对准玻璃子。

「来吧,宴会开始了……这便是我得偿所愿的盛宴,狱门……!」

玻璃子发出如同笛子般的声音,笑了起来,双手的指头迅速交叉在一起。

瞬间,悬浮在微暗中的火球落入骨堆中。

咔嚓、咔嚓、咔嚓——冰冷的火焰燃起,其中大量的骸骨起身。抚子已经击倒的那些,也像倒放般复原。

「我可对你相当感激啊,狱门……」

玻璃子用甜美的声音喃喃道,用手触摸塞满剃刀的自己的眼窝。

「多亏你毁掉了我的眼睛,我才得以在黑暗中找到鵺……多亏你给我留下时间,我才得以让鵺依凭在身上……如果说能对黑暗问之有耶无耶、看透无形之物者为无耶师——」

玻璃子满脸笑容。割开的嘴唇发出声音,裂至耳边。

「那么现在的我,可谓再清晰不过!」

抚子没有回应玻璃子,从骸骨的包围圈中跳出。

她感觉空气在震颤着。与此同时,抚子近旁的骸骨破碎。

定睛一看,一具虚无僧模样的骸骨正将锡杖对准抚子。嘎吱嘎吱、富有规律的声音中,能依稀听见它喃喃着奇怪的经文。

感受到空气震动——抚子迅速用人道之锁链缠住逼近的巨大骸骨。

作为盾牌的骸骨破碎,而抚子仍紧握锁链。

「人道——转轮!」

虚无僧举起锡杖,随之释放念气。

不可视的冲击波,被人道之锁链化形的飞轮迎面击破。

转轮不仅径直击碎了虚无僧,甚至朝着玻璃子飞去。

「不得不这样啊……」

玻璃子笑道。伸出黑白相间的手臂。她释放出黑色的、蜘蛛网般的护壁,将转轮弹开。

抚子勉强抓住了向自己飞来的转轮。

她穿过骸骨群,跃向空中。然后,抚子再次将转轮掷出。

「真是死心眼啊,狱门!」

伴随着嘲笑声,黑影再次编织出复杂的护壁。

转轮被弹向预测外的方向——但抚子已然发动下一条锁链。

转轮火花四溅,飞向空中,烈火从其阴影中迸发。

「修罗道——歼轮。」

随着抚子的低语,炽热的飞轮疾行。

修罗道的凶器轻松地撕裂开护壁,将其利刃刺向玻璃子的手臂。

黑白相间的手臂在空中飞舞。伴随着火花,黑色的血液飞溅。

「咕、呜呜呜……你这混蛋……!」

玻璃子发出可怕的呻吟,挥动着残存的手臂。

黑影如怒涛般扩散。抚子立刻将饿鬼道之锁链朝墙壁一扔,然后逃向墙面。

骸骨群在瞬间被黑影吞没。

漂浮在空中的玻璃子,神色愤怒地将剩下的那只手张开。随即,被烧毁的那一侧伸出白骨,黑影缠络其上,再度形成黑白相间的手臂。

「狱门、狱门……!」

玻璃子交叉双臂,连续结了复数个印。

黑影分成两半,然后,如同白垩之塔般的手指缓缓显现。

白色而光滑的巨影——巨型骸骨从黑影中爬出,沉重地摇了摇头。它的眼窝中熊熊燃烧着苍白色的火焰,肋骨之间如涂墨般漆黑。

「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狱门……!」

巨型骸骨响应着玻璃子的诅咒,张开大颚。

尽管没有声带,咆哮却从那洞穴般的地方响起。大量的叫声震颤着空气,震动使得许多钟乳石落下。

抚子靠着饿鬼道之锁链紧贴墙面,她的表情没有变化,瞥了上方一眼。

「狱狱狱门门门门门!」

随着女子的惨叫,巨型骸骨高高扬起一只手。

抚子注视着那指头喀嚓作响握成拳,紧握新出现的锁链。

巨型骸骨的拳头发出隆隆声。

它将风呼啸卷起,如破城槌般朝着贴于墙面的少女砸去——

「天道——伽陵频伽。」

叮铃——清脆的声音震动了黑暗。

寂静降临。破碎的声音再未出现。

「……天道果然很难操纵。」

抚子嘟哝道。她的右手握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

巨型骸骨的拳头在她眼前静止。眼窝中的火焰不规则地摇曳着。

「别开玩笑了,你在做什么!动起来,杀了她——!」

「本来是想让它产生死亡的错觉,以此毁掉的……不过块头这么大,充其量也就暂停了。」

「你这混蛋啊啊啊啊——!」

玻璃子尖叫着,挥下黑白相间的手臂。

从那只手——同时,从她的脚边接连伸出黑影,缠绕在巨型骸骨上。然后,杀意高涨的巨型骸骨,随着玻璃子的动作开始行动。

脆脆的碎骨声响起,巨型骸骨高高抡起右手。

拳头在咆哮声中逼近,见此,抚子眯起赤眸。

「行得通吗?」

「——冇问题。」

有人轻快地答道——下一刻,金色的火球如流星雨般朝巨型骸骨倾注。

「什么……!」

玻璃子露出惊愕的表情,迅速用黑色护壁将自己裹住。

巨型骸骨崩塌。破碎的颚部传出凄厉的悲鸣,与此同时,大量的钟乳石落下。

玻璃子用护壁挡住倾注而下的碎片和火球,神色愤恨地抬起头。

「你这混蛋女狐——!」

飘飘然——黑发飞舞,女子降落在抚子眼前。

深红的小袿、漆黑的道服、金光闪闪的装饰品。与真九不同,她并未露出九尾。[注:小袿,日本贵族妇女在私人住宅中穿的外套]

即便如此,她仍散发着一种令人不禁屏住呼吸的存在感。

「……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抚子让天道之锁链变回原始形态。然后择出人道之锁链,倾首问道。

女子的目光扫过抚子。飘扬的发丝指尖,黑色与金色相间的眼眸闪烁着。

「铂?妲己?玉藻前?还是说——」

「……姑且称我为无花果天娜吧。」

女子眯起有着九重圆环的眼眸,莞尔一笑。

暧昧、可疑、又带着狡黠——总之,那便是无花果天娜平时所展露的微笑。

「『姑且』呢……」

抚子在手中转动着人道之锁链,嘴角上扬。

天娜在空中优雅地交叉着双腿,打心底感到有趣似的眺望着贴在墙壁上的抚子。

「所以,你便是狱门抚子……现在看起来倒像只壁虎。」

「打你哦,你这无聊文人。」

「嗯,有精神是再好不过了。」

「——什、什么?」

刺客,玻璃子的脸上开始颤抖。

她将黑白相间的手伸向自己的头部,呆呆的重复着一句话。

「狱门……抚子……?」

又有一把生锈的剃刀从皮肤上落下,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哐——……然后,玻璃子想起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遥远的未来。』

『老实说,这会儿倒可以杀了你……但这样起不到什么教育作用。』

『所以呢,小虚村,虽说反正你也会忘记,我的玄孙就拜托你咯。』

『……既自称狱门,这点困难都跨不过可就难办咯。』

『是吧,狱门抚子……?』

就在那一瞬间——昭和时代的大鬼女,的确在注视着令和。

凄厉的尖叫声回荡着。

听到这近乎肉体撕裂的叫声,抚子和天娜不禁警戒起来。

「不可能……难不成……那个女人全都知道?」

玻璃子双手抱头,剧烈地摇着头。

「我的存在,我的诅咒……她全都知道,却无视了吗?怎、怎会——怎、怎么可能,这这,开什么玩笑!这、这种事……、狱门、狱门……!」

新的剃刀刺破苍白色的皮肤,随着血液滴答落下。

然后,玻璃子披散白发,发出凄厉的悲鸣。

「狱门华珠沙怎么可能死!」

「……狱门华珠沙早已不在。」

对这被已死女性的诅咒侵蚀的呼声,抚子用平静的声音答道。

「华珠沙被她女儿杀死了,连昭和的结束都未看见便离世了。我是抚子,华珠沙的玄孙,樱子的女儿——狱门抚子,此刻正站在你的面前。」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为什么……!」

玻璃子用黑白相间抓挠着自己的头,血、剃刀、尖叫从她的喉咙中迸出。

「我要杀了狱门华珠沙,我要毁灭她!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狱门华珠沙!可是,那个女人却不在了——!」

突然——停下动作的玻璃子注视着自己的手。

黑白相间的手臂,不知何时已完全被黑色覆盖。

「——那,我又算什么?」

是鵺……听到不成声的低语,抚子瞪大眼睛。

刹那间,黑影从玻璃子体内喷涌而出。与此同时,堆积在下方的黑暗迅速膨胀,伸出漩涡状的触手,将玻璃子的身体包裹其中。

奇怪的低语声回荡不休。整个钟乳石洞都在剧烈颤动着。

饿鬼道之锁链脱落。抚子朝着黑暗坠去,而天娜迅速用扇子指向她。

坠落停止。抚子就像游动于水中一般,在空中艰难地调整好姿势。

「……明明早就取得了自我,为何还老老实实的,真是不可思议呢。」

天娜展开扇子,嘴角下垂。

她视线所及之处,一个黑白相间的奇怪兽类逐渐显现出形状。

它远比巨型骸骨小。但即便如此,它仍大得跟小山一样。如黑泥般的肉体上,缠络着形状奇特的骨骼。

而摇晃的头部上,粘着一张苍白的、女子面部的皮肤。

「原来如此。在充分收集容器的素材后,打算趁机夺取肉体啊。」

「被鵺完全吞噬了呢……」

勉强抓住悬浮窍门的抚子,厌恶地俯视着那怪物。

兽类——鵺张开嘴巴,发出虎啸般的咆哮。

「……夺取肉体的鵺会如何呢?」

「那可是无法满足的怪物。」

鵺的头轻轻晃动。将畸形的女性面庞转向抚子二人。

其背部长出类似虫翅膀般的结构,见此,天娜的嘴唇抽动。

「它不会停止,直至将所有生物吞噬。」

「……真是贪得无厌啊。」

畸形的巨躯如炮弹一般加速。两人急忙翻身,躲过了那发出低吼逼近的黑白身影。鵺掀起数个木板与锁链,然后降落至墙面。

黑影蠢动着。漩涡状的触手从鵺的落脚点涌出。

木梁、锁链、墙壁、钟乳石——触手生自二次元、三次元的一切,逼近而来。触手所及之处冒出黑色泡沫,逐渐沉入黑影之中。

虽然还不习惯悬浮的感觉,抚子还是灵活地翻身,躲开了那可怕的触手。

「你的战斗力如何?」

「……现在的我,远不及全盛时期。」

天娜答道,与抚子一同在钟乳石之间穿行。

「这副躯体到底是人类。这般模样,也是我使用神骗操纵铂之力,抑制在可控范围内的状态……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妲己就该出来了。」

「……是最不希望出现的那位呢。」

「是啊。而且我的血肉会吸引妖怪,并使它们变得强大……」

持续释放触手的鵺摇晃起来。盘绕的黑影形成类似人类双臂的结构,将白色的骨片从自身的体表剥离,瞬间变形为白色的长枪。

天娜逐一躲过接连投掷而来的骨枪,啪嚓一声展开扇子。

「这种状态下,说实在的,有些危险——狐火。」

黄金的火焰爆裂,鵺躯体的一部分被掀飞。

嘻、咿、咿、咿——鵺停了下来。而黑影摇晃着,受损的部位如溶解般散去。

「……然后呢?你有什么对策吗?」

天娜瞥向抚子。

抚子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用前所未有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鵺。

「……我给个信号,你就攻击鵺。」

「那倒没问题……我长于精巧,你到底希望怎样的攻击呢?」

「尽量把那家伙弄小……还有,我希望你能把天花板破开。」

「嗯,这样……总之,就是要我尽我所能发动最大的攻击吧。」

「……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漆黑的锁链——铅锤为朴实无华的刀刃。其根部刻有『狱』一字。

抚子轻轻握住,抬头看向天娜。

「请别害怕。」

「……我努力。」

有着女性面庞的鵺不作声响地越过墙壁与木梁,紧追而来。与其笨重的躯体相比,它的动作却如猿猴般灵活,每当它翻身,便会有白骨之枪和触手向二人袭来。

躲过蛇一般的追击,天娜和抚子勉强抵至残存的脚手架踏板。

抚子降落于此,轻轻松开刻有『狱』的锁链。

或许是散发着某种异样气息的锁链引起鵺的注意,刹那间,女性面庞朝向锁链。

「拜托你了。」——听到这短短一句,天娜行动起来。

金光在黑暗中闪烁。显现出的九尾,被奇异的光纹缠络,摇晃着。

天娜用右手模仿着狐狸的头部,低语道。

「计都星——燎星雨。」

轰隆隆——天花板被冲破,金色的火雨随着瓦砾倾泻而下。

蕴藏令万象变质之力的秘术,其威力不下于方才的狐火。

鵺的躯体因瓦砾失去平衡,瞬间被吞没,化作一团火焰。

白色的骨骼碎裂,黑影升腾起飞沫。

庞大的上半身被削去,畸形的女性面庞发出惨叫。即便如此,鵺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试图将纤细的触手伸向上方。

——极其微弱的弦音响起。

瞬间,鵺的触手炸裂开。在尖锐的惨叫声中,鵺重重摔倒在地。

「鸣弦么……!」

天娜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

弓弦的声音拥有驱邪之力。其音色会令多数妖怪痛苦,并曾被箭矢射中的妖怪产生强烈恐惧。

弦音再度从上方倾注而下。破魔的力量使得痉挛中的鵺的躯体愈发破碎。

在被削去一大截——小了一圈的鵺面前,抚子瞪大赤眸。

「地狱道——」

黑色锁链绷紧。

弦音停止。天娜屏住呼吸。鵺变得僵硬。

如此悚然的寂静,仿佛所有生物都在本能下噤口。

此处,震颤胃脏的重低音响起,好似太鼓之音。

鵺缓缓摇晃头部,朝着自己下方看去。

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扇漆黑的门,一扇古老的门。摹着露出獠牙的恶鬼的巨大锁锭,在不断颤动着。

咚、咚……似乎是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的敲击声。

「————开门。」

插在锁锭中的铅锤发出咔嚓一声。

咆哮般的嘎吱声响起,门微微敞开。

随后——视野被红光充斥。

从门中吹出的热风和业火令鵺发出悲鸣,它再次展开翅膀。然而,门那侧蔓延出的火焰比它振翅更快,缠绕着它的躯体。

火焰化作手的形状,握住拼命逃窜的鵺的躯体。

尖锐的惨叫迸发——然后中断。业火之掌紧紧握住鵺,慢慢消失于夹缝。

「…………我可不想去那儿啊。」

天娜喃喃道,抚子没有回应她,紧握黑色锁链。

然后——赤色阴暗的那侧,无数的眼睛闪烁着。

「咕、呜、呜呜呜……!」

裂纹般的红光在锁链上流动,灼烧着受伤的手掌。

地狱道之锁链插入鬼面锁锭。如果不启动它,门就无法关闭。

但是,锁锭相当重。关门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足量的灵气。

暴露于热气之中,还要将意识集中于锁锭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

即便如此,抚子无论如何也要把门关上,而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掌叠在她的手上。

「——小姐,让我来搭把手吧。」

抚子抬头,看见的是微笑着的天娜。

虽然表情很冷静,但重叠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鵺的存在、鸣弦的声音,以及迫近眼前的地狱气息,都应会令这怯懦的狐灵相当恐惧。

尽管如此,她仍来到了抚子身边。

「……这条锁链很凶暴哦。」

「冇问题——我想到了一个藏招。」

天娜咧嘴一笑,左手伸向眼前的门。

一颗耀自手中洒落,嵌着金粉的深蓝色珠子闪烁着、落下。

「整整一颗三尾之魂。鲜度和纯度可谓与常殊异。来吧,为我散去——!」

撞上鬼面锁锭的耀释放出金色的闪光。

刹那间,抚子感觉到地狱道之锁链变轻了些。

她咬紧牙关,重新握紧闪烁红光的锁链。而天娜也掌握住了锁链。

——然后,锁扣上的声音响彻天地。

◇  ◆  ◇

雪随着月光纷纷落下。

八裂岛府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少许瓦砾堆。

「……用了很危险的东西呢。」

天娜背靠着瓦砾堆坐下,幽怨地瞪着抚子。

她已经恢复至人类形态。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都沾满了血,看起来狼狈不堪。

「毕竟我听说,用普通的方法可打不倒……」

抚子疲倦地挨着天娜坐下。她迷迷糊糊、略显危险地摇晃着脑袋,一手颤巍巍地抓着六道铁索。

「即便失去身形,只要还活着……地狱道便会……」

「真是可怕啊。我怕连我也被拽进去……」

天娜露出不满的表情,右手开合了好几次。那条手臂本是从指尖到肩膀都被严重烧伤,却似乎在铂之力地影响下完全治好了。

「……其实你可以逃的。」

「别犯蠢。那种局面下能逃掉吗。」

「…………我是说在酒店那会儿。」

抚子抬起头,紧紧盯着静不下心来、拨弄着头发的天娜。

「……那个时候,你大可以把我扔下逃掉。你明明就是个胆小鬼。而且,我之前不是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么?」

「不……那是、我太不好了吧……」

「那为什么,在酒店那会儿,你只让我一个人逃掉了?」

抚子勉强挺直背,直勾勾盯着支支吾吾的天娜。

琥珀色的眸子在微暗中游移。天娜以扇掩嘴,像是闹别扭般移开视线。

「…………怎样都好啦,又没什么。」

「一点也不好。又被你搪塞过去,总感觉很讨厌。」

「可是,你……要是我说谎你会生气吧。」

「踢你。」「喂。」

「……真是矫情。一开始说真话不就好了。」

「就是说不出口才为难的啊……因为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是吗。」

然后,倦怠的寂静降临在两人之间。

疲劳终是无法掩饰。抚子努力对抗着沉重的眼脸。

而天娜则是坐在她身旁,仰望着月亮。那忧郁的侧脸带着道不明的风韵,让人联想到曾倾覆国家的妖狐的面容。

「————不过,该怎么说呢。」

寂静被打破了。做着安稳的梦的抚子,意识回到了现实。

天娜将折好的扇子置于膝上。她带着犹豫的表情低头,对着扇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向抚子。

「我希望你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麻烦。」「唉……一般会是这种反应吗?」

「…………你擅自赴死会很麻烦哦。」

抚子拨开挡住视线的刘海,勉强地使足力气,用那赤眸轻轻瞪了天娜一眼。

「要是你不在了,我会不安的。」

琥珀色的眼眸瞪得大大的。天娜张开嘴,但没能说出话。

而抚子则是迷迷糊糊地仰望着月亮。

雪,很快积了起来。在这澄明的夜晚,唯有二人的呼吸声回荡。

「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抚子渐渐沉入梦乡,这时,天娜问了她这么一句。

胃发出空虚的声音。睡魔轻声耳语。寂静像棉花糖般将抚子包裹。

尽管如此,抚子还是勉强地、缓缓动了动沉重的嘴唇。

「…………不讨厌。」

说罢,抚子打了个哈欠,依偎在天娜肩上。

越过瓦砾,三名仪式官出现在视野中。看着他们,抚子沉重的眼皮闭上了。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往日的火焰影子,她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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