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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赤红太阳之神去闾里 一 抵至神去界域

叮铃铃铃——闹钟的声音,令抚子顿作呻吟。

贴在窗上的彩色玻璃风格窗纸,将多彩的光投射至天花板。抚子看了眼钟表,绘有昔时英雄的表盘上显示着七点半。

(这是抚子在上学日通常醒来的时间。)

「抚子,快点起床。上学要迟到了哦。」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大概是煎蛋卷的味道吧,抚子心想。

(这是抚子母亲的拿手菜。她很擅长做鸡蛋菜品。)

头嗡嗡作痛,抚子皱起眉头,艰难地从被窝中爬了出来。

这是一间小型和室。在贴满旧封纸的书桌上,书包和制服已是准备好了。

(这桌子抚子从小学起就爱用,是她爱好DIY的父亲制作的。)

桌面滚动的名牌上,刻有『歌方』的姓氏。

「……gefang……fuzi……?」

(抚子——歌方抚子,将自己的名字念出。)

房间的角落有一面穿衣镜。抚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站在镜前。

乳茶色的头发,配上好比落日空际的赤色眼眸。这无比美丽的容颜,此刻看起来却有些憔悴。她的颈部没有丝毫疤痕,身上穿着朴素的睡衣。

「抚子——要迟到了哦——」

女子的声音令抚子回过神来。她背对着穿衣镜,慢吞吞地开始晨间拾掇。

叠被子,蹭蹭布偶,然后,把手搭在睡衣的纽扣上。

『——你在做什么?』

阴郁的男声,令她屏住呼吸。

抚子回过头去,眼前的穿衣镜上,映着自己的面庞。而身后,伫立着一名身着便装的男子。镜子的边缘处,脖子以上的部分看起来像是几乎被裁掉一般。

容貌无以判断。左侧的轮廓奇妙地摇晃着。

抚子注视着镜子,隔着肩膀往后探出颤抖的手。那里,空无一物。

(别看。那是恶梦。)

男子屈下修长的身子,发出如枯叶摩擦的声音。

『这里不是野猫该待的地方……快回你那狭小的窝里去。』

头嗡嗡作痛。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发烫,就像血管要烧起来似的。

抚子无法出声,将手伸向镜子——

「——抚子!快起来!」

回响的女声,令抚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和室中并无异样。眼前的穿衣镜唯有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庞。

「这是……?」

忍受着昏沉的头痛,抚子在狭小的卫生间中洗了把脸。

看了眼钟表,似乎没有悠闲享受早餐的时间了,抚子叹了口气。

『……半吊子的家伙。』

抚子愣住了。洗手间的镜子中,映着身后浴室的门扉。

玻璃门隐约有着缝隙。黑暗的夹缝中,显现着一道被符咒所覆的身影。

『快到别的地方去。这里不适合你。』

玻璃门像猛撞一般打开。

水珠从龙头啪嗒滴落。在冰冷瓷砖的任何角落,不见任何影子。

(是幻觉。是恶梦的后遗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抚子抱头,呼吸。能听到的,是心脏的跳动声、浅浅的呼吸声、水滴声——

「抚子!」——洗手间的门打开了。

抚子缓缓抬头,视野中是一位瞪起眼睛、身着西装的男子。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唔……嗯……我、我没事的……」

「那就快点。要迟到了。」

在男子的催促下,抚子走进了餐厅。

灿烂的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晶体管电视中传出平和的天气预报的声音。小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摆放着餐点。

「早上好,小懒虫!我都以为要等到菜凉了呢。」

正在水槽洗手、系着围裙的丰腴女子笑道。

「噢噢,今天的早餐看起来也很美味呢。嗯,让我找找报纸……」「给,老公。好了,抚子也别发呆了……」「抚子,过来了,汤都要凉了。」——

(坐在餐桌旁的父母催促着。得快点吃早餐,不然就要迟到了。)

「……嗯,我开动了。」

抚子微微一笑,在桌旁坐下。

吐司、煎蛋卷、生菜沙拉、胡萝卜汤。陈列眼前的菜肴简单而色彩丰富,仅闻味道就令人口水直流。

「麻烦递给我下番茄酱……」

抚子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

「怎么了,抚子?」「脸色很苍白啊。果然是身体不舒服吗?」

同坐一桌的男女交换了下视线,发出担心的声音。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

「啊,啊啊……不要……」

血液在发烫。如同火焰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隆作响。

——本能在呼喊,这是虚假的。

(一切都是幻觉。歌方抚子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惧,都是幻觉。)

「我、我……不对……我是……」

『我啊——』女声响起。那是从未听过的声音。

然而,细胞却在颤抖着。构成抚子的基因,记得那血腥的战栗。

『不喜欢闹剧。』

嘭——的一声,世界燃烧起来。

阳光所包裹的餐厅,被如同彼岸花般艳丽的火焰所蹂躏。

「不、不要……」

关切着自己的男女的脸庞,像火中的照片一样变得焦黑。他们温柔的话语被杂音淹没,渐渐无法听清。

在黑色而扭曲的图像隙间,一双赤红的眼睛紧盯着她。

「拜托、拜托了……不要夺走……!」

抚子刚一伸手,世界便烧毁坍落。餐厅化作地狱,火焰的碎片在黑暗中飞舞。

抚子尖叫着,拼命收集燃烧的碎片。

不管手被烧成怎样,脆弱的碎片依旧从聚集的一侧溃散。抚子注视着化作灰烬零落的碎片,落下透明的泪珠。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过分的事情……」

「  」——远处,有道声音呼唤着。

抚子睁开湿润的眼睛,满布于焦黑手掌中的灰烬已化作花瓣。

透明的花瓣——是樱花。在认出的瞬间,花瓣便一齐从掌心飞舞。

成千上万的花瓣,随着惠风散落于地狱。它们就像柔软的衣物一般——又像是某人的指尖,抚弄着抚子的发丝。

「  」——身旁,有道声音呼唤着。

心绪安宁下来。所有的伤痕都在淡淡的樱花芳香中愈合。

抚子闭上眼睛,将身体沉浸于花瓣的风暴之中。

——抚子睁开了眼睛。

她想要马上起身,却因这一动作,从坚硬的木椅摔倒了地上。

「咕、唔……咳……怎么回事……?」

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勉强爬上长椅。冷风吹拂着奶茶色的头发,令她受伤的肩膀丝丝拉拉作痛。

头顶上方,是明丽得令人讶异的蓝天。

望向远方,便能看到为白雪所覆、寒冷的冬日群山。山的那边似乎阴沉沉的,山影像透过粗麻布一般朦胧不清。

而抚子周围,有着如双子般的建筑。

它们都没有特殊的外形。那小小的凉台、沉重矗立的巨大塔楼——甚至连奶油色油漆的掉漆程度都一模一样。

抚子,正处于这异常相似的两栋建筑之间。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奇怪的香气。这与梦中感受所不同的甜蜜气息,弥漫于四周。

「这里是……」

在抚子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身上的式部女学院水手服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有好几处擦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唔……」

脑袋一阵钝痛,让她不禁按住额头。

并非剧痛,却令她的视野摇晃不定。而她的身体就像背后驮着沙袋般沉重,此外,困意也如潮水般涌来。

抚子试图回想起头痛的原因,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我……是谁……?」

头盖骨中似有浓雾弥漫。记忆的确存在于此,但一旦想要靠近,其轮廓便会消散。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抚子——到底是什么人。

抚子挠搔着奶茶色的头发,拼命地试图平复呼吸。

「冷、冷静……冷静下来……我是某个抚子……然后……」

(睡一觉就好了。)

嗡……突然间,她感觉大脑变得更加沉重。

抚子咬紧嘴唇,甚至有血的味道渗出。在剧烈的疼痛中,模糊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

「必须起来……总之,先动起来吧。」

她探向口袋,里面有一个小急救包,以及一部手机。

显示着一只悠闲休憩的大鲵的屏保画面上,无情地闪烁着『无信号』的文字。但不管怎么说,记不起密码也就毫无意义。

日期时二月十二日,时间是下午十二点十五分。

然后——看到画面上显示的通知,抚子歪了歪头。

似乎有数十条来自名为『天娜』的人的信息。

『天娜……?』

现在的抚子,甚至连这一人物的容貌都无法想起。

不过——将这个名字说出口,不安的情绪却似乎缓和了些。

将派不上用场的手机收回口袋后,抚子环视四周。

没有人影。周围一片寂静。能看见的只有陈旧的自动售货机、未经修整的街边树、开裂的沥青、四处贴着的宣传单……

以及,毫无特征可言的建筑。抚子仰望着将自己夹于其间,矗立于此的建筑,手触碰了下脖颈。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那边传来的吧。」

还没走几步路,抚子便注意到了此处存在着无数外观完全一致的建筑。

每栋建筑的侧面都用冰冷的字体大大地写着——

『榊法原公寓 十五号栋』

四处油漆脱落,但还是能认出『神去』二字。

「原来如此……这里,是住宅区吧。」

这里像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住宅区。楼屋鳞次栉比,像是无休无止。

靠近后,便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人类的气息。

在众多阳台上,晾晒着大量的衣物。四周愉悦地回荡着敲被子的声音,冬日遗留的寂寞风铃声也在空气中飘响。

正面建筑的一楼部分,则构成了商业街。

褪色的看板上记录着『榊法原泡沫商业街』『爱护花朵』,此外还能看见用胶带修补过的电器店招牌,以及理发店红·蓝·白的三色转筒。<注:此处的泡沫,原文为bubbly,日语用法中指泡沫经济时代的奢靡景象>

这里相当昏暗。抚子战战兢兢地窥探了下状况,小心翼翼地欲进入建筑。

——袖子擦过袖子。

抚子屏住呼吸,环视四周。但是,空荡荡的住宅区内,除了抚子,没有任何活物。

「怎么会……」

应该是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外套衣袖摩擦的触感,以指尖擦过的触感,都确实存在过。

她重新看向前方。破旧的商业街,此刻就像隐藏着不见其形的某物的洞穴。

抚子焦躁地摸着着脖颈,从寂静的商业街后撤。

「——抚子。」

身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抚子保持着手触颈部的姿势,僵住了。

「抚子。」

听起来是个未成年少女的声音。

但是,语调抑扬有些奇怪,就像鸟类或兽类在模仿人类的声音一样。

前面是昏暗的商业街。后面是一个像是少女的存在。

呼吸的方式不甚清晰。抚子被牢牢钉在二者之间,唯有心跳在不断加速。

「呐,抚子。」——身后的她,机械地重复着。

抚子下定决心。握紧满是汗的手,转过头去。

「……抚子。」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比抚子矮得多,也瘦得多。她的身上穿着精致的衣服,洁白的毛皮披肩,搭配上罩衫和裙子。

少女,像是少女,真的是少女么。

很难判断。

毕竟脑袋像牛一样。

「抚子,呐,呐。」

洁白的牛犊脑袋,被安置在少女的肩膀上。这与瘦小的身躯相比大得不协调的头部,毫无疑问就是少女自己的脑袋。

绝非人造品的湿润的双眸,正注视着抚子苍白的脸庞。

「呐,呐,呐,背后……」

咔嗒——响起来的,并非鞋子的声音,而是蹄声。

少女将手伸向抚子,往前踏出一步。与身体相比过于笨重的脑袋晃了晃。

「在、背后…… 」

金色的角闪烁光辉——刹那间,抚子的僵硬状态解除了。

将那纤细的手臂甩开,抚子踉跄着折返。随着心脏剧烈跳动,她几乎未经思考便冲向了商业街。

精肉店、花店、熟食店、手工艺品店——各种褪色的招牌在视野中闪过。

安装于天花板的卷帘门、布满墙面的消防栓、未与任何地方相连的螺旋楼梯、伫立着人体模型的管理员室、厕所暗处闪着光的霓虹灯告示牌——

「这里是……!」

抚子目瞪口呆,但还是飞跃了仅有最前段和最后段的阶梯。

即便是肉眼可见的光景也如照片拼贴一般杂乱。在穿越这片混沌的过程中,不久,抚子便感到身心俱疲。

她重复着粗重的呼吸,朝身后观察。在这萧条光景的任何角落,都不见牛头的身影。

「……这是什么地方啊。」

抚子精疲力竭地将身体靠在废弃店铺前的折叠椅上。

抬头望去,能看见像是模仿垂枝樱的假花装饰。抚子恍惚地眺望着那褪色的假花在空气的轻微流动中摇曳。

「……为什么,会是这样。」

椅子咯吱作响,抚子双手抱头。

奶茶色的发丝自肩流落,遮住视线。而她注视着被狭窄分隔开来的砖红色地板,眼角渐渐渗出热泪。

「为什么……要醒过来……」

她明白那个梦是幻影。

围坐桌旁的二人,现在能回想起的只剩黑影。但是,和他们共度恬静早晨的光景,至今仍烙印在抚子的记忆中。

柔和的晨间阳光,晶体管电视中传出的声音,早餐的香气——这一切,都令她心如刀绞。

「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她清楚这里是现实。

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回到那幸福的虚假中去。

她自己实际上没有爸爸妈妈,还不明所以地在这昏暗的商业街里彷徨。

(梦里不挺好……)

在脑海的一隅,有人低语着。就像听从着那声音一般,抚子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此刻,她只是不想待在这里,想回到那美好的梦中去。

「要是这样,干脆……」

几近流露的话语,留在了唇边。

抚子低着头,睁开湿润的眼睛,从口袋中取出手机。

锁屏画面的通知上显示着『天娜』的名字。

「天娜……」

不知是敌是友。

但是每当念出这名字,激荡的内心便会平静下来。这种与梦中所见的花瓣风暴不同的安心感,将因不安而缩成一团的抚子包裹。

「…………再稍微。」

抚子缓缓吸气,呼出,然后她拭去眼泪,站了起来。

「再稍微……坚持一下吧……」

她不知道该如何从这里逃脱。尽管如此,抚子还是迈出了一步。

哐——木屐高声作响。

抚子屏住呼吸。她僵硬地转动脖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是个玩具店。满挂于屋檐下的多彩圆球正摇晃着。

浓烈的血腥气味弥漫——然后,它出现了。

它异常高大,头像是能顶到天花板。它裹着破破烂烂的黑衣和裙裤,挂在脖子上的结袈裟鲜红,配上球状饰品,看着像个丑角。<注:结袈裟,即修验道的山野僧侣所着袈裟>

蓬乱、如同鬃毛般的头发中,藏着好似鸡冠的金属冠冕。

黑色的手有熊掌这么大。

它握着一个巨大的石榴,就像藏在那长长的手指间一般。它的指尖轻轻陷进那红色而光润的表皮,令水珠滴下。

不,那不是石榴——在停顿的头脑的一隅,冷静的部分低语着。

那是心脏。刚刚被剥离的心脏,正在它的掌中跳动着。

它缓缓晃动脑袋,看向僵硬的抚子。

它戴着铁质的假面。黑色的假面像是在模仿乌天狗的脸。<注:乌天狗,即嘴像乌鸦的高鼻鬼怪>

「咔……咔兹……啊、呱……库……」

它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是模仿人类的鸟叫声。

黑色的手随意地将心脏扔弃。随着啪叽一声,肉块溅起红色的液滴。

抚子不知道该怎么呼吸。身体僵硬,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唯有心脏却像坏掉了一样狂跳——仿佛恐惧与肉体分离开来。

「……过、来。」

嘶哑的声音令刘海颤动。待发觉时,天狗面具出现在自己面前。

能看见那洞穴般的眼窝深处,一对蓝色虹彩闪烁着润泽的光芒。

抚子讶异地注视着似要遮住视野的黑手。

「——【拨(拨开吧)】!」

清脆的女声使空气为之一振。

黑天狗的动作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抚子的身体先于思考动了起来。

她本能地急忙躲开后,虚空中火花迸溅。

蓝色和金色的闪光不断闪向黑天狗的脸。天狗发出嘎吱的尖叫声,挥舞双手,摇摇晃晃向后退去。

愣神的抚子差点跌倒在地。

但,她的手被紧紧抓住了。

「笨蛋!你在干什么!」

黑发女子拽着抚子的手,催促道。她那绝美的容颜令人不禁恍神。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抚子,快跑!」

「唉,啊……!」

抚子毫无头绪地跟随着女子的引导狂奔起来。

一股神秘的气味扑鼻而来。似乎是女子身上的香气。这既不同于梦中感受到的樱花香味,也不同于住宅区中的甜腻气味,而是一种相当熟悉的——

骨肉响亮的嘎吱声,将抚子拉回现实。

越过肩膀看去,重整体势的黑天狗全身充满力量。它的背部如撕裂般形变,从肉体底部生出奇怪的翼——!

「哎吔哎吔……多么丑陋的翼啊。」

黑发女子叹息道,将抚子庇护于身后,转过身来。

「你这羽畜生,要有自知之明——狐火·衣手!」<注:羽畜生,即带翅膀的畜生>

宛如振袖飘舞一般——扇子的轨迹中,蓝色与金色的火焰摇曳。

紧接着,一股透明之力的波涛释放而出。黑天狗迎面撞上了它。异形粉碎了『手制炸鸡』的柜子,伴随着巨大的破坏撞进了熟食店。

「鸡都还能飞得更远!」

黑发女子放声笑道,疾行而去。

这个天狗的真面目为何,这个女子又是何方神圣,抚子不得而知。

不过——她也是微微笑了笑。

◇  ◆  ◇

奔跑,奔跑,奔跑——一味地、不顾一切地奔跑。

而就在抚子快要目眩时,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这是一个公园。『爱护花朵』的看板很是凄清、草木乱生于此。游乐设施皆是锈迹斑斑,池塘里长满了藻类,连水中的情况都不得而知。

浑浊的池塘边上,停着一只小鸟。

它有着一身翠绿色的羽毛——是只翠鸟。本该栖息于清流的它,紧紧盯着二人。

「……唔,你真是个坏孩子。」

听到这烦恼的叹息,抚子将视线移向黑发女子。

女子美得不可方物,一头亮丽的黑发流落于白皙的颈项,妖媚的琥珀色眼眸下,是微微翘起的红珊瑚色嘴唇。眼角的一颗小黑痣,给人一种娇艳的印象。

极度匀称的身体外裹着一件黑色外套,肩上还挎着一个包。

这般美令人窒息。被如此美貌正面相向,抚子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把我扔下再怎么说也太无情了。至少该跟我商量一下吧。」

「呃,嗯……」

抚子有些不知所措,而黑发女子则是将扇子啪嚓啪嚓地开合。虽然她的嘴角挂着轻笑,但还是能感觉到一丝闹别扭的情绪。

「刚才你都到哪儿去玩了?最后还遇到了那天狗模样的家伙……」

「你是——谁?」

啪嚓——女子正要展开扇子的时候,停住了动作、

见女子露出孩童般困惑的表情,抚子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丝罪恶感。

「——你说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的,我真的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以及你又是谁……」

抚子摇了摇脑袋,手按着额头。那种昏沉的头痛依然没有变化,再加上全力奔跑的缘故,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就好像背上背了一个沙袋。

「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对不起,明明你还救了我……」

抚子低下了头。就连女子把玩扇子的轻微声音,都让抚子感觉像是在责备自己。

啾、啾啾、啾啾、啾、啾——寂静之中,翠鸟鸣啭。

「——算啦(没事啦)。」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抚子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黑发女子忽地展露微笑。那温暖的微笑,就像守护着迷路的孩童一般。

「唉,别太在意。记忆消失、情感被全般剥夺,这种事在世上并不少见。算啦,算啦,没事……不提这个了。」

「嗯……真的很抱歉……」

「不必道歉。总之,你就叫我无花果天娜吧。」

「天娜、小姐……非常感谢您。」

「乖、乖,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可以不用敬语称呼我吗?可以的话,最好要像突然会说人话的猫咪呼唤疲惫不堪的主人那样……用那种可爱而又傲娇的感觉随意称呼我。别用敬语,我会感觉不自在的。」

「……那是什么感觉?」

尽管刹那间有些担忧,但抚子还是感到了一丝宽慰。

天娜——恐怕联络自己多次的正是她。虽然还不能确定她真的是自己的同伴,但抚子终是安下心来。

「所以呢,抚子……你还记得多少?」

「……我只记得名字。」

在天娜的催促下,抚子移动至角落放置的一张长椅处。

一坐下来,疲劳感便一股脑袭来。脑袋像是头盖骨内塞满了糨糊般沉重,思绪变得朦胧起来。

但她还是拼命摇头,勉强解释起事情的经过。

「嗯……『幸福的梦』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抚子身边坐下的天娜以扇掩嘴,注视着抚子。

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此期间,抚子的脑袋大幅度地晃动着。

(睡吧,睡吧)——在逐渐接近极限的大脑中,睡魔对她诉说。

「——失礼了。我要确认一下。」

见天娜缓缓伸来一只手,抚子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但是,天娜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白皙的手指沿着头发的轮廓,滑过虚空。

「是不是很困?就像是被强迫入睡一样?」

「唔……是的,很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天娜颔首,站起身。她站在困惑的抚子身前,把玩着扇子陷入沉思。

「……该如何是好呢……这种情况普通的方法可不行……虽然我的九星是万能的,但这次得用更为精细的方式……既然如此,组合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这是外行的粗暴治疗。放松啦。」

听到这番可怕的话语,抚子不禁欠身。

天娜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呼出。她挥舞着扇子,迅速地反复开合。看着那伴随着独特节奏的动作,抚子的脑袋变得昏沉起来。

「…………日轮日轮日天子。梦之东,告于魔。」<注:日天子,即太阳化身的存在>

嗡嗡——如嘶啸的鸣聋声令脑髓摇晃。

抚子无法忍受,抱住了头。就在这一瞬间,天娜用展开的扇子迅速朝抚子扇动。

「引其出于目之盖——!」

抚子没有感觉到丝毫风。

但是,对于另一个存在来说,这即是一场风暴。突然间,背上沉重的感觉消失了。与此同时,眼前的光景瞬间变得鲜艳多彩,知觉也恢复了灵敏。

抚子迅速站起,走到天娜身边。

「那是、什么……!」

矮胖的躯体,异常拉长的鼻尖。

其背部有着斑杂的纹样,头部附近有着鬃毛。四肢像瘦弱的人的手一样。它的躯体上还有着类似人脸的图案。

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不规则地反复痉挛着。

「那是逆獏。吞噬梦境的存在,獏的业果。」

天娜啪嚓一声合上扇子。尽管嘴角挂着悠然的微笑,她的目光却很锐利。

「獏寄生于精神,是吸收因梦境变异的灵气的怪物。本来应该被归类为益兽……但现代人的梦对它们来说似乎过于刺激了。」

(抚子……)

分不清男女的奇怪声音在抚子的脑海中响起。

逆獏匍匐在草丛中,将脸朝向抚子一人。异常大的眼球像巴伐露一样颤动着,紧紧锁定着抚子。<注:巴伐露,一种法国甜点>

(睡吧,抚子)(睡吧)(给我吃)(给我)

就像拨弄大脑的涟漪一样——低语汹涌而来。抚子难以忍受,捂住了耳朵。

「它在我脑子里说话……!」

(呐,抚子……)(给我,给我吃……)

酷似人类的手在空中滑行。然后,逆貘仅是慢慢地招了招手。

嗡——抚子的脑袋晃动了一下。然后,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抚……」逆獏对屏住呼吸的抚子,再次呼喊道——

「日轮日轮日天子!」

天娜似乎只是挥舞了下黑檀扇。

然而,逆獏却发出惨叫声向后仰去。怪物背朝地倒下的瞬间,回荡在抚子脑中的低语逐渐远去。

天娜支撑着摇摇晃晃的抚子,将打开的扇子指向逆獏。

「【抑(压制吧)】——!」

扇子挥下。随之,挣扎的逆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

「……成为梦中之毒的獏,其化形便是这逆獏。它们通过在人类的梦境中施加各种刺激来改变灵气,从而吸收。」

「被它们附身后会发生什么?」

「首先是陷入昏睡状态。昼夜不停地被夺取灵气,最后……」

「啊……!那,我不也就——!」

「放心吧。刚才我已经切断了你和这家伙的联系。不过,要是我没察觉到的话可就危险了。你可差点就要在这界限闾里变成睡美人了。」

「这样啊……多亏你了。天娜,谢谢。」

「嗯哼——再多夸夸我。我最喜欢便是赞美、羡慕和嫉妒了。」

「嗯,谢谢。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个怪物打倒,我就能全部回忆起来了吧。」

「呃……嗯……大概吧。」

抚子稍微抬头看了眼天娜。她那挂着轻笑的珊瑚珠色嘴唇,略微抽搐着。

「怎么了,天娜?」

「嗯、嗯呣……算了,既然是它附身在你身上,原因应该就是这家伙吧……」

「『应该』……总感觉有些暧昧呢。让我有点不安。」

「呃……不,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把问题交给我来那就超冇问题。」

天娜一副打心底难以启齿的模样,舔了舔嘴唇。

「不过……这个逆獏是相当近一段时间才开始出现的怪物。所以说,对策之类的还差点意思……而且,原本的獏便是稀有的存在……总之就是……」

「……怎么了?」

「…………讲真,不太好说。」

抚子默不作声,缓缓看向怪物。

逆獏依旧被封锁在地面上。纤瘦的手无谓地刨着沙子。

巨大到几乎要从眼窝中落出眼珠,依旧紧盯着抚子。

紧接着——无力伸展的鼻尖下方,它在笑着。

「……那,我会一直这个样子吗?」

抚子垂下肩膀。天娜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颤抖的背部。

「哎呀呀,振作起来。这里就都交给姐姐吧。」

「但是,你不是没有对策吗……?」

「冇问题。虽说如此,我可是术式方面的专家哦。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不可能有谁比我更了解咒术和妖术。」

看着无力地注视着自己的抚子,天娜微微一笑。然后,她一边用扇子压制着逆獏,一边在肩上挎着的包中翻找起来。

「先稍微肢解一下吧。我对这家伙的构造也挺感兴趣的——」

——突然,视野中有道阴影落下。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的住宅区跳了下来。就像墨水滴在白纸上一样,一个形状奇怪的影子降至这白昼的公园——降落在二人面前。

轰鸣声响起。脚下传来沉闷的震动,沙尘乳白色的墙壁般卷起。

「不要……!什么声音……!」

抚子抱着头发出悲鸣,天娜迅速地将她庇护于身后。

「噋咯噋咯噋咯噋咯……」

奇妙地混杂着高音与低音的声音响起。

一张奇怪的脸在烟尘中浮现。乍看之下,它有点像商业街的那只黑天狗。

但是——烟尘那侧显露出的身影,令抚子的脸庞顿时失去血色。

「怎么回事,这只天狗……!」

它如黑天狗一般衣衫褴褛,挎着结袈裟。

但是,这只天狗比黑天狗还要庞大。那如小山般隆起的后背披着羽织的模样,就像驮着一顶帐篷。

两组手足从如此巨大的躯体中伸出,它的四肢套着铁枷与锁链,受伤情况相当严重。

羽织下的阴影中,浮现出两张红色天狗的假面。

「嗯,穿着二人羽织么……古怪的家伙。」

在扇子的掩映下,天娜暗自笑着。然而,琥珀色的双眸却很是锐利。

在此期间,二面天狗的面具在持续更替、不停回转着。那动作平滑得只像是漂浮在黑暗中一般,传来阵阵寒意。

「逃、逃吧……要是被这么大的家伙袭击,我们可撑不了一点。」

「的确啊。我倒是想逃,但——嗯……」

咔嚓咔嚓的关节声响起,二面天狗的两只手缩回羽织下。而紧接着出现的两只手中,握着两种凶器。

一个是形似法螺的铁块,一个像是钢刃捆成的奇特扇子——

「我说,再不逃的话——!」

轰隆声响起——待意识到时,抚子已经被天娜用力拽了过去。

身后,锈迹斑斑的健身器材嘎啦嘎啦作响,崩坍倒地。沉入沙尘中的健身器材已是被切成两半。

抚子用扇子击散了二面天狗所释放的风暴。

「……冇问题。」

天娜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将扇子展开,护住抚子。

「交给姐姐吧。」

在那暧昧微笑的所向之处,二面天狗已有所动作。

空着的另一对手从羽织中拖出了新的凶器。四根类似铁蒺藜的羂索被拽出,二面天狗气势汹汹地朝着天娜逼近。<注:羂索,一种佛教法器>

天娜并未躲避咻咻作响的羂索,仅是将合上的扇子指着它。

「——【拨(拨开吧)】。」

伴随着华丽的火花,四根刺棘羂索被悉数弹向二面天狗。

缠络而上的棘刺穿了肉体,黑色的血液洒落而下。

但是二面天狗并未将其甩落,而是匆忙的挥动着细长的四肢。较躯体而言更为贫弱的腿部活动的模样,与其说是天狗,倒更像是甲虫。

被刺棘缠绕的巨大身体随风袭来。见到这压迫视野的异形,抚子发出惊叫。

「喂——!」

「原来如此,是没有痛觉么——【拨(拨开吧)】。」

在这如烟花绽放的火花——青色与金色所交织光芒的乱舞之中,二面天狗大幅度地向后踉跄。

趁此机会,天娜将展开的扇子朝向抚子。

「什、什么……?」

「乖乖别动——【隐(隐匿吧)】」

天娜快速地将扇子滑过抚子下意识僵住的身体。

芳香的烟雾在刹那间晃动,似将抚子包裹,随即消散。而天娜则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摇动扇子,轻轻将手搁在抚子肩上。

「藏起来就行。我会稍微让你不这么显眼,暂时应该是没问题的。」

天娜优雅地挑起嘴角。正是那一如既往的轻笑——一如既往?

抚子睁开赤红的眼眸,看向天娜的脸庞。

「天娜——?」

「……我会尽快结束的。」

天娜笑道,背对抚子。

两张红色的天狗面具不断回转着,追随着女子的动作。二面天狗发出奇怪的声音,四条腿蠢动着,如小山般的巨大身体大幅旋转。

二面天狗未理会站在原地的抚子,朝着天娜追去。

「哦呀哦呀……怎么回事呢!面似天狗,动作却如臭虫一般呢!」

天娜与天狗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爽朗一笑。

不知是否是触怒了它——四条手臂释放了各自的凶器。

钢刃扇闪烁着,扬起的铁块发出嗡鸣声。缠络的羂索将它的肉体撕裂,裹挟着血沫追向天娜。

然而——天娜却相当灵活。

她轻松避开瞄准头部的凶刃,又轻易地躲开铁块紧随的一击。然后,她以复杂的轨迹下潜规避迫近的羂索——而下一刻,她便逼至二面天狗怀中。

「——狐火·篝!」

扇子挥下。二面天狗的巨躯瞬间被金色火焰包裹。

奇怪的惨叫响彻这片空间。四条手臂松开凶器,抓挠着自己的身体。金色火焰所触及的地方或是焦黑,或是起泡、扭曲变形——

不久后,化作一团火焰的异形似是精疲力竭,瘫倒在地。

瞬间,抚子松了口气。但是,天娜的视线依旧锐利。

「……打倒了吧?」

抚子细声问道,对此,天娜未作任何反应。

吸溜——黏稠的恶心声音响起。于此同时,黄金火焰忽地熄灭。

倒伏于地的天狗的右半身,似将左半身脱弃般站起。而与此同时,左半身也像推搡着右半身似的站了起来。

【咯、咯、咯……】右半身低语。

【啰、啰、啰……】左半身嘟哝。

眼前的光景宛如蝴蝶撕裂成两半的模样。

戴着红色假面的两个半身,其手足各自极端地朝着左右拉去。

随后,两个半身残忍地撕裂开。血染的断面处,变异的骨头与锈迹斑斑的锁链残片垂下,巨大的蝶翅伸展开来。

望着被血染红的翅膀僵硬地震动着,天娜惊叹一口气。

「……果然,是二体合一么。」

友天狗执刃扇。

左天狗握条块。

看见握着各自凶器的天狗,抚子面色苍白地摇起头。

「天娜,打不过啊……现在还是逃走——」

「……不行。」

天娜以扇掩嘴,琥珀色的双眸看向某处。

抚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倒在干枯草丛中的怪物。

正是逆獏。它似乎仍处于天娜术法的影响之下,痛苦地抽搐着身体。酷似人类的手不停地抓挠着沙子,拼命地试图站起来。

「……是因为我吗?为了我的记忆,你——」

少女呆若木鸡,眼中映出与二体天狗对峙的女子的身姿。

天娜下潜避开左天狗锤下的铁块,又用黑檀扇拨开右天狗刺出的钢刃扇。

两只天狗一味追逐着似狐狸般将它们玩弄于股掌的天娜的动作。它们丝毫未留意站在原地的抚子——抚子无意识中,将指甲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终究是二体的未完成品……不成问题——!」

天娜嗤笑道,快速挥动着展开的扇子。

金色的波涛袭向二体天狗。其防守之势被击溃,刺耳的悲鸣奏响二重奏。

「尚不能凌空的羽畜生……有何可惧?」

这本是让人安心的局面。天狗们看起来已无法战斗。左天狗那异常发达的左腿已化作灰烬,右天狗则失去了双手。

然而——抚子却不安地触摸着脖颈,注视着天娜优雅的微笑。

「别再让我劳神费力了——【断(斩断吧)】、【断(斩断吧)】、【断(斩断吧)】……!」

黑檀扇每一舞动,天狗们的头部有飞沫溅起。

宛如废油的血液飞向青空,给洁白的沙地着上颜色。随之,飘荡于抚子心中的不安,也慢慢如黑云般膨胀。

「喂,天娜……有种不好的感觉——」

甜腻的空气变得粗涩。

放眼看去,沾满血的两只天狗正高展那如同枯萎黑百合般的翅膀。

『啪嚓』——蝶翅击打地面的声音异常高昂。正欲追加攻击的天娜瞠目,迅速翻动扇子。

——风,呼啸而至。

垂死的蝴蝶振翅带来了可怕的风暴。

游乐设施被轻易撕碎、击散。如同折断的小树枝一般,树木倒伏在地。

「呀——!」

抚子也被猛地掀飞,撞在围绕公园的铁丝网上。

刹那间,抚子难以呼吸。声音变得遥远,景色逐渐模糊。风无情地打击着她脆弱的身体,瓦砾的碎片不断割破她的肌肤。

「唔……天、天娜……?」

模糊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虽然踉踉跄跄,肩膀也在剧烈起伏着,但天娜仍勉强站立着。

她似乎设法抵御了这场风暴。若她没有反应,这股风可能会比方才更猛烈,也会把二人卷得更远。

然后——模糊的视野中,有影子在晃动。

二体的天狗将彼此的翅膀重在一起。噗滋噗滋,令人恶心的声音响起,肉体渐渐连接起来。

「……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面对即将合为一体的身影,天娜似乎在笑着。

但,抚子的确看见了。模糊的视野的那一侧,她的肩膀正微微颤抖着。

——如今回想起来,方才她触碰自己肩膀的指尖,也是如此。

「从、从一开始……」

天娜从一开始就很害怕——

明明害怕得不得了,她却为了不让抚子感到不安,拼命虚张声势。

在察觉到的瞬间,抚子猛地咬紧牙关。

「为什么会是这样……!」

直至方才,她仍不安着。就在不久前,她还叹息着。

抚子渴望那甜美的梦境,期望与虚假的父母幸福地生活着。

——想把她抛弃在这里。

「起来,战斗啊……!你这蠢货……!」

抚子用沙哑的声音怒骂自己,想要站起来。五官的感觉很迟钝,腿甚至还没刚出生的小鹿有力。

她狼狈地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头很重,全身都在疼,而且,体内流淌的血液热得难以忍受。

即便如此——抚子回想起天娜颤抖的手的触感,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

在冲动的驱使下,抚子将意识集中于嗅觉。

找到了——她睁大闪烁着赤红光芒的双眸。

抚子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匍匐着在地面前行。目标正是摇摇欲坠的攀登架。在歪曲、断裂、倒下的生锈方格的阴影中——

在奄奄一息的逆獏面前,抚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抚子感受到身后有一道强烈的视线。

她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那只二面天狗的奇异视线,正锁定着自己。

「喂……看哪儿呢?我在这里,你这羽畜生——!」

听着天娜的声音,抚子紧紧注视倒在眼前的怪物。

异形的眼球颤抖着,盯向方才还是它宿主的少女。它那如同橡胶的嘴唇露出微笑,动了动纤瘦的手臂。

(抚子……是时候去睡觉了……)

嗡——脑髓摇晃起来。那晨间的光景,温柔地呼唤着她。她看到了阳光下飘动的窗帘,甚至能闻到胡萝卜汤的味道。

【咕噜咕噜咕噜……】奇怪的声音,从那甜蜜的景象中传来——

「——抚子!从那里逃走,快——!」

天娜几近悲鸣的声音,在远远的某处响起。

即便如此,抚子也没有回头。她越过那甜蜜的幻象,一味注视着逆獏。

「你……」

——温度,上升了。

逆獏的笑容僵住了。如巴伐露般震颤的眼球,映出少女的娇笑。

「…………看起来很美味呢。」

赤红的眼眸闪烁着,抚子将手伸向逆獏。

细长的手臂包裹在阳炎中。紧接着,白皙的手掌,放在了疯狂挣扎的逆獏的皮肤上。

爆炸声响起。而少女与怪物,皆被劫火所吞噬。

在熊熊燃烧的火柱前,二面天狗发出凄厉的尖叫,向后退去。

「这是……」

天娜不禁感叹。

闪灼的琥珀色眼眸中,映出少女炙烤怪物的身姿。

抚子将手从火中收回,掌中紧握着从逆獏身上扯下的肉块。

这肉块看起来像猪肉,烤制得香气四溢,脂肪发出油滋滋的声音。

「——我开动了。」

抚子闭眼祷告,将其吞食。她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咀嚼着油汪汪的肉。

每啮咬一口,她都觉得自己在复苏。

力量、记忆、本质——像重新确认自己被夺走的东西一般,少女品尝着肉。

咽下,擦去唇边的油脂,略作停息。

然后,她嘶吼起来。

尖牙露出,声音从那非怪物不可满足的腹底释放出来。听到那宛如地狱的咆哮,天狗那巨大的身躯颤抖起来,女子则是扬起嘴角。

火焰又摇曳着消失了。在烧焦的地面中央,少女深深吐了口气。

「……承蒙款待。」

少女用手帕擦了擦满是油的嘴唇,简单整理了下奶茶色的头发。本被火焰吞噬的她的肌肤却无一处烧伤,就连衣服都没弄乱。

——扇子啪嚓一声响起。听到这声音,少女微微摇了摇脑袋。

「为以防万一,我想问一下——小姐,你是谁?」

感受到琥珀色眼眸的注视,少女用白皙的指尖摩挲着脖颈。

绷带被吹飞,其下的皮肤露了出来。那像是曾被斩首后胡乱缝合的——即便在那一族中也尤为异常的疤痕,暴露在阳光之下。

「……狱门抚子。」

少女——狱门抚子,平静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慵懒地转过身,用那赤红的双眸注视着天娜。

「可不是别的任何人哦——大姐姐。」

「……好(甚好)。」

天娜笑道,用扇子遮住脸。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抚子憋闷地皱起眉。

「……你那令人不爽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天娜。」

「好、好、好……真不错。就像我家的猫咪一样。能让我摸一下吗?」

「不行。头发会弄乱的。」

抚子不客气地回道,然后简单确认了下天娜的身体状况。她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反倒是比以往都要开心似的笑着。

不过——抚子还是发现了她身上的几处小伤口,握紧了拳头。

「——喂!抚子——!」

像是要压在抚子的背上,视野之中一道黑影降落。

铁块从上方挥下。然而,抚子却用右手轻松挡住了它。

「人道……」

伴随着低语,抚子将赤红燃烧的双眸锁向二面天狗。

挡住铁块的右手被闪着钝光的锁链所包裹。瞬间,锁链如蜡一般熔化,转眼间发生形变,变成更硬、更具攻击性的形状——

天狗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采取后退的姿势。

在它的怀中,钢铁的莲华绽放出血之花。

「——铁莲华。」

由笼手强化的铁拳,蕴藏着堪比炮击的威力。

随着一道黑色的血迹划过,二面天狗被击飞了。

「人道……戒棍……!」

抚子继续追击,在她的手掌中,锁链编织成新的形状。

与身等长的六角棍——通过锁链与她的右手相连,抚子扬起棍子,攻向倒地的二面天狗。

然而,带有金属刺棘的六角棍却打了个空,陷入地面。

随着咻的一声,两侧有身影晃动。抚子瞪视着左右站起来的天狗。

「嘁……左边的我来处理。你负责右边——抚子?」

抚子制止了正要靠近的天娜。

「左边右边都由我来应付……毕竟刚才全都麻烦你了。」

「那是……唉,虽然很感谢你的提议……但是……」

天娜有些吞吞吐吐,但抚子没时间理会了。

抚子躲过从左右两侧袭来的不同凶器,拉开距离,自左手挥出锁链。

阳光下,以相互撕咬的二犬为形的铅锤闪着光亮。

「畜生道——火车召奔。」

可怕的车轮,从凭空形成的炎轮中飞出。

驾驭车轮的白猫发出尖利的笑声,挥动着九叉鞭。车轮发出链锯般的声音,冲向天狗。

火车戏弄着左天狗,与此同时,抚子则持戒棍痛击着右天狗。

骨肉撕裂。抚子将脚踏在陷入地面的右天狗上,再次挥起戒棍。

视野边缘,有东西在颤抖着——正是右天狗左侧长出的翅膀。

「抚子!那个又来了!」

抚子没有回应,而是从腹底释放出劫火。

火焰的漩涡将右天狗吞噬。同时,火车也用车轮压住了左天狗的背部。

熊熊燃烧的车轮瞬间削去左天狗的躯体,将翅膀焚尽。

不久后——火车其形如波动般消失。烧焦的地面上,已无左天狗的身影,仅剩下破碎的黑块散落于此。

「……真是麻烦。」

在焦黑的右天狗面前,伴随着火花溅出,抚子深深叹了口气。

她令人道之锁链恢复原形,然后按住太阳穴。脑袋中仍残留着些许疼痛和眩晕的感觉。

抚子摇晃着转身背对右天狗。

「天娜,快从这里……」

「—笨蛋!」

咔嚓咔嚓的关节声响起。

抚子瞠目,回过头去。视野被一个焦黑的手掌所充斥。

「【击(撞击)】!」

一个灼热的东西掠过她的耳朵和脸颊——刹那间,逼近的右天狗的上半身被击飞。几乎化为焦炭的躯体一击便碎,发出枯叶般的声音在空中飞舞。

「……脸都白了哦。」

天娜将合上的扇子朝向抚子,她保持着这般姿势,深深吐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心跳都要停了。」

「……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拜托。唉,要说的话倒也挺像你的风格……」

抚子揉着太阳穴,低下头。然后,为了驱散忧郁的情绪,她环顾四周。

「……这是、什么?」

被火车烧裂的左天狗,碳化碎散的右天狗——

抚子轻轻用手示意这两具惨不忍睹的残骸,一脸奇怪地歪了歪头。

「这是天狗?怎么看也不像啊……」

「……我也认为这绝非天狗。」

天娜在天狗的残骸旁跪下,困惑地观察着。

「真正的天狗,我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而它们,或许称作拟天狗才合适。与真正的天狗相差甚远,更何况还不会飞。」

「嗯。虽然它们倒是有翅膀……」

拟天狗各自只有左右一侧的翅膀。若它们合体为二面天狗,便会化作翅膀封印于体内的结构。

这是尤为扭曲的存在。抚子皱起眉头,注视着龟裂的天狗面部。

「对此我了解的并不多……真正的天狗,到底是怎样的怪物呢?」

「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怪物。」

天娜的语气异常强烈,令抚子瞪大眼睛。

「唉,虽说令人愉快的怪物倒也挺少……但天狗尤为过分。它是人类业果的一种,没有任何伦理和常识可言。」

「……也就是说,它们和鬼全然不同吗?」

抚子身上流着栖身地狱之鬼,也就是狱卒的血。虽然狱卒被名唤阎王的某种存在所束缚,但它们与存于现世的鬼并无太大差别。

因此,抚子很好奇——因为鬼亦是被称作人之业果的存在。

「完全不同。」

鬼和天狗——了解这二者存在的天娜颔首。

「『鬼因执着沉沦,天狗因逃避浮荡』——很久以前,有位神灵如此教导我。而它们,正是被天空所囚禁……」

「听着有点像谜语。」

「实际上,当时的我也不太能理解。」

回想起那时的事,天娜露出略显消沉的笑容。

「那位神灵向我解释了世间的道理,但说的都挺暧昧——不过,我有见识过,鬼和天狗身上承载的业的确有些不同。该怎么说呢……」

天娜皱起柳眉,翩翩扇动展开的扇子。

像是落向地面的树叶——或是飘向天空的羽毛。

「轻——只能这么形容。」

「轻?什么意思?」

「……要用言语表达还是有点困难啊。」

天娜摇了摇头,用扇子指了指惨不忍睹的公园出入口。

「总之,最好和这些家伙别扯上关系。从这里出去才是上策。」、

「是啊……那种恶心的家伙,我可不想再怕碰到了。」

转眼间,二面天狗的尸体迅速化为尘埃。残留至最后的面具逐渐也在瓦解,注视着这般光景,抚子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两只拟天狗并未引起她的食欲。或许是它们身上人的性质比较强烈。

「不过……哼哼哼,该怎么说呢。」

「……干什么,整得怪怪的。」

「失去记忆的你还挺让人感到新鲜的,不过,你还是适合那种毫不客气的性格。」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抚子一边迅速地将备用绷带缠在脖子上,一边皱起眉头。

「安啦,安啦。精神起来是再好不过……对了,你还欠我钱呢。」

「给你一拳哦。别试图给我植入虚假的记忆。」

「哼哼哼……很好,就这种气势。」

天娜摇着扇子,用玉珠滚动般的声音笑道。

望着天娜满心愉悦的侧脸,抚子轻轻将手伸向自己的脖颈。她将手指插入刚刚缠好的绷带中,触碰脖颈处的的疤痕。

「……怎么回事。」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啊。

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对天娜的罪恶感,就一直在心中熏烧着。

无机质感的建筑无穷无尽地排列着。

公园的外面,就像由混凝土筑成的巨大迷宫一样。偶尔能从建筑间的缝隙看到远处的山影,但那实在过于遥远。

「这个住宅区是怎么回事……不是现世吧?」

「嗯,这里是『夹缝』。和现世的光景相去甚远……」

天娜同抚子一并走着,环视住宅区。

「我跟随着你,从鞍马那边进入到这里。但是,此处的空气和鞍马完全不同……恐怕,这里只是入口位于鞍马的『夹缝』吧。」

「……麻烦的类型呢。」

『夹缝』存在于人和怪物栖身的现世,与未知领域幽世的间隙中。大多是『夹缝』会受到现世的强烈影响,而景色与现世酷似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但是,也有一些『夹缝』的景色完全不同。

「……这种类型的『夹缝』大抵都和幽世很接近。」

天娜一如既往地轻笑着,但她的目光却警戒地扫向四周。

「得尽快从这种地方脱身。一旦误入幽世,就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正如各种传说所言,那里是个危险的领域。」

「是啊。真是太糟糕了……」

抚子挠了挠奶茶色的头发,深深叹了口气。

「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奇怪的住宅区……」

「嗯……大抵是搜寻宣传单的缘故吧。」

扇子啪嚓作响,天娜疲惫不堪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就不该听那种莫名的话……」

抚子沉默不语,停住脚步。几步距离之外,天娜一脸奇怪的回过头。

「怎么了,抚子?」

「我说,天娜——搜寻宣传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

「也许是逆獏的原因,我不记得了。你说的『搜寻宣传单』到底是……」

抚子垂下肩膀。天娜惊讶地瞪大眼睛,拿出手机。

「二月十一号——也就是昨天的事情。我们去了鞍马找这个东西。」

在稍低角度拍摄的电线杆的照片呈现在液晶屏幕上。

白色的宣传单就像嵌进混凝土的表面一般,满满地贴在上面。纸面上所描绘的图案就像是孩童的涂鸦——见此,抚子瞪大了眼睛。

「这……我记得,我醒来前躺的那个长椅周围也有。」

「嗯。看来不仅是现世,这个住宅区也大量张贴着。」

天娜接着又展示了一张宣传单的照片。

宣传单上描绘的都是同样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咆哮的野兽,又像是长着角的人。画像的上半部分有着三个扁瘪的圆,圆的内部画着水平线。

那圆圈就像盯着自己的眼睛一样——抚子心绪难安,撇开视线。

「所以我就是搜寻这个宣传单而迷路了……对吧?」

「没错。你想不起来了吗?」

「……完全记不得了。可能是逆獏的原因吧。」

「嗯……来,让我诊断一下。放心。调弄灵魂和精神之类的事我早就得心应手了。」

「你这是让人安心吗?」

不过也别无他法,所以抚子决定交给天娜。

两人暂且走近道路旁放置的自动贩卖机。抚子战战兢兢地在贴满宣传单的长椅上坐下。紧接着,天娜徐徐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显(显现吧)】。」

她唰地展开扇子。随即,扇子上能隐约看见显现出类似星图的纹样。注视着闪烁的细腻图案,天娜屏住了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难道说逆獏的影响还残留着?」

「不……这与逆獏无关……」

天娜摇了摇头,合上扇子。然后,她轻轻将手放在抚子的肩上。

「……抚子,在碰到我之前,你有没有遇见其他人?」

「呃——嗯,的确。我在商业街那边,碰到了一个长着牛头的奇怪孩子。」

「牛头……?那家伙有碰过你的头吗?」

「没、没有。她并没碰过,只是站在我后面而已……」

「……是那家伙的手段吗?不,但……总之,这实在有些麻烦。」

见天娜一副异常不安的样子,抚子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娜,告诉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逆獏所做的事,可以说是隐蔽记忆。通过隐藏你作为狱门家之人的记忆,暂时性地封印了狱卒的权能。」

「所以呢?逆獏刚才不已经解决了么?」

「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你的记忆有被篡改的痕迹。」

「……也就是说,有人操纵过我的记忆?」

「没错。而且,非常巧妙。并非隐蔽和消除,而是窃取——据推测,应该有一天左右的记忆被某人夺走了。」

天娜用手指抚摸着扇子的边缘,担忧地注视着抚子。

「……你的记忆被二重操纵了,抚子。」

抚子先是深呼吸一口气。她摩挲着脖颈处的疤痕,拼命回忆着过去。

「我和你一起去了拉面店对吧……?」

「嗯……那是前天的事情了。」

抚子失落地低下了头。

天娜用合上的扇子请拍手掌,与抚子视线相重。

「冇问题。没必要感到不安。找回你记忆的方法多的是。」

「……嗯。」

抚子禁不住那直直注视的琥珀色双眸,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

听了天娜的一番话,她的确安心了下来。不过,那真挚的双眼让她有种罪恶感。

「抚子……?」

嗡嗡嗡——疑惑的天娜突然抬起头。

刺耳的怪声从头顶的防灾喇叭中传出。

「怎么回事,这个警报……!」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警报声并未管顾警戒的二人,突然间中断了。

不久后,轰鸣声震彻天地。电线杆在冲击下摇晃,玻璃碎片闪烁着,从附近的建筑物中落下。

「这次又是什么——!」

迅速将天娜庇护于身后的抚子,看到了——

一道光从地面射向青空。眼前的光景就像将陨石降落倒带了一般。

光柱猛地攀升至天空的高度——然后,绽开。

如笛音般的声音高亢响起,红色的闪光在蓝天展开成球状。就像淡淡的水彩画上落下鲜艳的一滴,蔚蓝的天空染上红色。

闪光并未消失。巨大的球形光源在穹顶闪耀,这般模样正像是——

「太阳……?」——抚子呆然地喃喃自语,甚至忘了架好锁链。

天空中,两个太阳正晖映着。

一个,是自亘古便一直闪耀的恒星。

另一个,是刚刚出现的——好似落日的赤红巨星。

它比太阳更大,光量却并不充足。但,冬日的天空现已是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变为如诡谲的晚霞般的光景。

「……抚子,该走了。」

抚子的肩膀被拽了拽,她抬起头,看见天娜一脸严肃地示意前方。

「马上就要到我进来的入口了。就要从这破旧的住宅区出去了哦。」

「那,究竟是什么?」

抚子追随着天娜,指向天空中闪耀的红色光球。

或许是被这奇妙的红色余晖所照射,住宅区此刻像小阳春的天气般温暖。那股甜蜜的香气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呼吸变得轻松了许多。

「这大概是咒术创造出来的虚拟天体。暂时是没有什么急性危害。」

「也就是说,可能会有并非急性的危害吧……」

两人冲进了一处公共住宅,爬上了破旧的楼梯。

「哦呀——!欢迎回家!」——听见人声响起,抚子瞠目。

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通过的走廊的情况。满是修补痕迹的扶手一路延伸,像是伴随一般,冰冷的淡蓝色门扉和煤气表无止尽地排布着。

「我出门了!」「我回来了!」「再见!」

「这是伴手礼哦~」「又是光化学烟雾吗?」「奶奶,欢迎回家!」

并无人影,但,有气息尚存。

仔细一看,面朝走廊的窗户能看到人影晃动。不仅如此,甚至还能感觉到烹饪的气息,以及像是周身有人经过的空气波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挺惊讶。还以为这里挺热闹,没想到都是残留的念想。」

抚子看不见天娜的表情,但,那平静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悲伤。

「恐怕,灵魂的残渣正是如此烙印在空间中。通常这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娜呼吸困难,将手搭在某一层楼的门上。

九层——似乎是住宅区的顶层。楼梯尽头有一扇通往屋顶的门。

「来,走吧。毕竟现在还是白天,要是现在准备回去的话,晚上——嗯……」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通常情况下,当天娜有这种反应后,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她所打开的那扇门的前方,有种相当恶心的气味。

抚子多少做好了些心理准备,隔着门往九楼的走廊里窥探。

「天娜。为以防万一,我想问一下……」

寂静的走廊中满是恶臭。对抚子来说,这味道她有些熟悉。这与肉和骨头烧焦的气味——焚烧人体时的气味相近。

「……你是从哪个门过来的?」

酒楼的门全都敞开着,乌黑的液体从里面流出。

泥水——也可能是废油之类的东西。粘度高得出奇的液体从几扇门的后面淙淙流出,将楼道的排水沟填满了。

「难办了啊……」

面对遍布着奇怪条纹图案的走廊,天娜揉了揉乌黑的头发。

「有谁——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打乱了去路!」

「啊……这么说,我们回不去现世了?」

回不去——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就像吞了块铅一样重重地在胸中回响。

敞开的门的那侧是一片漆黑。那地方就像连接至宇宙最黑暗的地方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

乐趣盎然的东山街道,浓雾弥漫的忌火山,抽着烟的教师,将左侧掩藏起来的叔父的面容——

甚至连那些熟悉的光景都被黑暗所涂抹,如此心绪下,抚子捂住了嘴。

「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要慌张。还有办法。还有办法的。」

天娜用扇子遮住那生硬的微笑,打量着条纹图案设计的走廊。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从这个住宅区离开。只要离开这里,你失忆的问题就能——」

『————那家伙,是个坏蛋哦。』

耳熟的声音在抚子脑海中响起。她微微颤抖着肩膀,缓缓回过头。

下层的楼梯平台——从墙壁的阴影中,白色的牛犊脑袋探了出来。

「你到底是——?」

「等等,抚子。」

天娜抓住了即将走下楼梯的抚子的肩膀。那狡黠的眉目间,露出困惑之色。

「……你到底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不就那边——唉?」

她指向楼梯平台,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牛头了。

在困惑的瞬间,建筑中响起了嘈杂的铃声。

「这是……警铃吗?」

「……尽是些奇怪的事情。总之,我们先到外面——」

正当她抓住天娜袖子的时候,某扇门伴随着尖叫般的声音打开了。

冷风迎面——然后,一股淡淡的香草气息扑鼻而来。

「——待在这种地方可是很危险的哦。」

回头一看,一位女子站在通向屋顶的台阶前。

女子的年纪看起来和天娜差不多。暗橙色的头发上戴着黑色的牛仔帽,她歪着头,朝两人微笑着。

「……你是谁?」

「真是可怜。你们没听到警铃吗?」

帽子女无视了天娜的问题,指了指响个不停的警铃。她的右手从指间到袖口都缠着绷带,无法看见肌肤。

「呵,这种时候就该说『推·跑·踩』吧?『不要推·不要跑·不要踩过尸体』——这可是非常时期的铁则呢。再不快点跑可就糟糕了哦。」

「……你要我们逃离什么?」

抚子感受不到对方的攻击意图。并且,她也没闻到怪物特有的、像是夜晚的气息。她从女子身上嗅到的,只有略显浓郁的香草味。

「嗯……还是亲眼看看来得快些。」

面对警戒的二人,帽子女咧嘴一笑。

她毫不犹豫地坐在楼梯上,竟是拿出了一块巧克力。

「毕竟,已经迟了。」

——有种不能自已的、讨厌的感觉。

条纹的走廊,满溢的恶臭、牛头少女的隐匿、响个不停的警铃、啃着巧克力的帽子女——各种奇妙的片段,构成了『不详』的拼图。

「天娜!走!」

「抚、抚子?怎么——呜哇……!」

抚子立刻将还想问些什么的天娜拉了过去。

剧烈的灵气波动——而下一刻,整栋建筑都猛烈摇晃起来。五颜六色的光在视野中乱舞,这般光景好似被困于巨人挥舞的万花筒中。

抚子踉踉跄跄,将手搭在墙上。

而就在这时,手触及之处却沉陷了。地板和墙壁如同糖人般融化,上下左右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

在这溶于迷幻的世界中,抚子拼命地探寻着天娜的存在。音与光哐哐地摇晃着抚子的脑髓,此刻,甚至连她自己五体的感知都变得混沌。

「天娜——!」

抚子都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欢迎来到神陨界域——同时,还请节哀。」

随着女子的低语,抚子坠入瞑眩。

啾、啾啾、啾啾、啾、啾——远处,翠鸟冷然鸣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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