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抚子望着窗外。
从这栋位于中指街区边缘的建筑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街区与街区间的夹缝。
夹缝已化作废墟之海。显然,这地方并未获得成为团地基础的怪物的恩惠。倒塌的建筑重叠在一起,宛如墓地一般。
灰白的晨雾笼罩着这片灰色的废墟群。
「……简直像个墓地。」
「哎呀?清爽的早晨,你就开始哭丧着脸了啊。」
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抚子投去不快的视线。樒堂翡翠正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地往大玻璃杯中倒水。
「身体不舒服吗?要翡翠小姐我给点会让你舒服的东西吗?」
「……你看起来倒是很放松。」
「托你的福。我久违的好好休息了会儿~」
翡翠一口气喝完水杯里的水。
她轻轻摇晃着空杯子,意犹未尽地望向厨房的方向。
「喂,还有热可可吗?呃……大神小姐?」
「是真神……真可惜……」
在厨房的餐桌旁,雪路正在吃早餐。虽然她似乎正在享用加了很多砂糖和牛奶的咖啡和烤面包,但嘴巴依旧没露出来。
「没有热可可了……死心吧……」
「不要啊~也太倒霉了,我可是巧克力成瘾的。」
「鬼知道……不正是你自己昨晚一口气喝完了三瓶吗……」
抚子从昨晚的交谈中得知,这两人似乎是认识的。雪路和白羽来神去团地那会儿,翡翠和碰见抚子她们时一样提供了信息。
由于这种关系,雪路勉勉强强接受了翡翠。
「狱门。你也──啊,糟了。」
雪路一脸讶异,捂住了嘴巴。而抚子则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雪路小姐?」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被称呼姓氏……」
「嗯,是这样没错……但如果那样叫更顺口的话,也没关系。」
「不……这并不好。」
雪路坚定地摇了摇头,用一只手不停摸着遮起来的嘴巴。
「不想被称呼的名字还是避免为好……抚、抚、抚……唔……」
看着她努力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抚子一脸沉思地摸了摸脖子。这时,她想起来雪路称呼白羽为『白』。
「叫我『抚』就好了……如何?」
「fu──抚,是吧。嗯……可以。这样就好……」
雪路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摆满食物的桌子。
「那么重新来一遍──抚,你也吃点什么吧?」
「你们吃吧。不用在意我。」
「如果你在担心我们的食粮,那完全没必要……即使肚子填不饱,只要精力充沛,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毕竟我可喜欢吃东西了──」
「──我也不客气啦。」
伴随着愉快的声音,烤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
看着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里的翡翠,雪路深深叹了口气。
「你倒是轻松……明明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你问的我不都回答了嘛~在黑暗的团地里孤身一人……疲惫不堪、萎靡不振的翡翠小姐面前,救赎的女神降临了──不就这样么。」
翡翠用装模做样的语调说道,并向抚子眨了眨眼。
「就算你说是女神……」
「噢,慈悲的女神啊……请接受这份供品……」
「别、别这样……」
她恭敬地递上的供品是一片金黄酥脆的厚切吐司。
不管在谈论着怎样的话题,抚子都无法压抑自己因刚出炉面包的气味而喜不自胜的情绪。她尽量保持严肃的表情,伸手拿起黄油。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躲枕边小姐呢?」
「烈酱她现在精神状态有些糟糕吧。」
翡翠耸了耸肩,在自己的吐司上涂上莎莎酱。她右手拿着一把像是某种咒具的黑曜石小刀,将面包抹成了红色。
──突然,抚子想起来。
在公寓的九楼见到翡翠时,她的右手应该是包着绷带的。
「我趁机逃了出来,可不想再受伤了。」
翡翠悲伤地摇了摇头,她的右手上没有绷带。明明伤口严重得将肌肤全般覆盖,但却似乎在松明丸的作用下,仅用一天便痊愈了。
「偶尔是会这样,她几乎就跟个普通人一样,也许是环境因素让她变得不稳定了。居委会也是四分五裂,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活着……」
「……你这样有点不负责任吧?」
听到这种随意的话语,抚子那半虚着的视线从翡翠的右手移至脸上。
「你不管怎么说也是居委会的领袖吧?应该更关心其他人──」
「啊……其实我并不是领袖啦。」
随着铃声响起,新烤好的吐司从烤面包机里弹了出来。
翡翠给了抚子一片,开始在另一片吐司上涂抹莎莎酱。
「领袖呢,硬要说的话……啊……叫什么来着……总之,是那个戴眼罩的人。就是对你发难的那个老太太。你还记得吗?」
「……嗯。」
『——让狱门留下可不成』翡翠回忆起那个戴眼罩的老太太的声音,眉头微皱。
「那位也是个麻烦的人啊。」
随着叹息声,一瓶莎莎酱被推到抚子面前。像塞满宝石般的瓶子令抚子瞠目,她转而又看向翡翠。
翡翠一边随意地擦拭黑曜石小刀,一边笑嘻嘻地颔首。
「不过那个人是我们中最强的,所以就成了领头人这类的角色。她的意志就是居委会的意志。而我只是……怎么说呢,一个热衷于居委会活动的居民?」
「原来如此……令人恼火,但又不得不存在的麻烦家伙啊……」
「唉……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雪路一副微妙的表情摸了摸面罩,翡翠则生气地鼓起了脸颊。
而另一边,抚子正在尽情享受翡翠特制的莎莎酱。
鲜红的西红柿和粗略切碎的蔬菜混在一起,每一口都有令人愉快的咔嚓感。抚子陶醉地享用着这光外表就很鲜美的吐司。
「眼罩女士下落不明,居委会也实质性瓦解了──而这时候,你们就出现了。」
翡翠摇了摇头,随意地转动着小刀。
「对我来说就是欲渡船来,就像维齐洛波奇特利之于科亚特利库埃。」<注:维齐洛波奇特利,阿兹特克神话中的战神、太阳与火之主;科亚特利库埃,阿兹特克神话中的生育、生命、死亡与重生女神>
「你这比喻我不太明白──干、干什么啊……」
「所以拜托了,让我加入你们吧。」
抚子露出微妙的表情,而泪眼汪汪的翡翠则是不客气地靠了过来。
「在这团地里,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会很快死掉的。帮帮我嘛~」
「你……不是无耶师吗?」
「我不是无耶师哦。」
雪路发讶异的声音,翡翠则是对着她摇了摇头。与此同时,她一蹭一蹭膝行着,朝试图拉开距离的抚子靠近。
「别缠着我啊……」
「我就是个邪祟顾问,只是给无耶师们介绍工作而已……呐,你不觉得这样的翡翠小姐很可怜吗?帮帮我嘛,抚子酱~」
「知道啦──!」
抚子迅速从翡翠身边溜开,躲到了雪路的身后。在一脸微妙的雪路背后,抚子半虚着眼睛看向翡翠。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哇!不愧是抚子酱!你就像在旱灾倾盆而下的特拉洛克之雨一样温柔。」<注:特拉洛克,阿兹特克神话中的雨神>
翡翠欢呼雀跃,而抚子则深深地叹了口气。另一边,雪路绷着脸抱起手臂。
「……要带她去据点吗……」
「但也不能放着她不管吧?」
「嗯,也是……既然有人求助,那就该有所回应……这是作为仪式官的矜持……没办法啊……」
一脸不情愿的雪路松开双臂,从口袋里取出了笔记本。
「我们的据点在翠鸟游戏馆……虽然位置有所变动,但大致就在无名指街区。按我走的路线的话,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毕竟我们还要提防月醉疗养院和哭壶家,所以可能会多花点时间……」
「──那走拱廊街如何?」
盯着地图的抚子和雪路听到这悠闲的声音,抬起了头。
翡翠伸出戴着很多个戒指的手,示意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间的缝隙。
「无名指街区和中指街区之间有条拱廊街。走这条路,到翠鸟游戏馆很快的。用不着四十分钟哦。」
「唔……那条路怕是有些狭窄吧……?」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又暗又窄……但那可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地方哦。」
「还好地方,到底怎么──」
「待到何时?」
有人打断了抚子的讲话──是从窗外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让人背脊发凉。像是指甲刮过黑板时的不快感蔓延。
与此同时,玄关处传来了尖锐的声音。用于结界的铃铛自行响起。
抚子拿着人道的锁链,迅速拉开了窗帘。
「这是什么──!」
一张可爱的婴儿脸贴在窗户上,舔舐着玻璃。
它脖子往下就像破旧的布带般异常细长。延伸出来的腿部质感就像枯木一样,从中间开始则化作了鱼肋骨般形状的刺棘。
「待到何时?待到何时?待到何时?」
「以津真天……!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注:日本传说“百鬼夜行”中的妖怪之一,因此叫声似“いつまで”(待到何时)而得名>
「啊……这些家伙都在团地周围徘徊吧。」
以津真天歪过脖子,猛地用脑袋撞向玻璃窗。
一道蓝光闪过,把怪物从窗户上弹开。然而窗外依然有无数影子在舞动,不停地发出令人不快的叫声──「待到何时?」「无论何时……」
「到底有多少只!」
「结界要撑不住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要突破它们吗?感觉很难搞啊……」
雪路重重踏着步子,翡翠则按住牛仔帽走出厨房。就在抚子准备跟上时,身后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无论……何时……!」
以津真天扭动着蛇一般的身体,潜入了房间。
婴儿脸露出尖利的牙齿,扑向抚子。抚子急忙用护法剑挡开直指眼球的足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劫火──以津真天的头部被点燃,它发出尖叫逃向天花板。
好闻的肉香让抚子的喉咙发出咕噜声。只要去掉头部,似乎就能食用了。
然而──抚子强行忍住,冲出了房间。
「现在不行……!」
公用走廊上,无数以津真天发出诡异的叫声。抚子她们一出现,这些怪物便随着尖锐的怪叫和翅膀的拍打声袭来。
「待到何时?」「无论何时。」「待到何时、时?」「无论何时」──
「远吠,大口,来此……!」
雪路摩擦着牙数珠。瞬间,几头狼灵出现了。它们咬住涌来的怪物的翅膀,用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挠婴儿脸。
抚子也从右袖口甩出锁链。
「修罗道——铁火!」
猩红的链子上燃起火焰。随着燃烧的链子挥舞,以津真天立刻四散开来。
穿过黑翼的间隙,三人从三楼跳到地面。
刹那间,更多的以津真天袭来。
伴随着尖叫声射出的灵气,令一只狼灵消灭了。
不仅声音,其扇动的黑色翅膀亦是威胁。强韧的肌肉块卷起的风夹带着灵气,削弱了狼灵们的力量。
「总之快跑,跑……!」
雪路像挥鞭一样甩动牙数珠,将以津真天击飞。
「啊—真是的,烦死人了……!」
翡翠也挥舞着黑曜石小刀,利落地割掉以津真天的脑袋。
抚子则用左手挥动着畜生道之锁链。
「火车,来!」
虚空中出现一炎轮,一只两足行走的白猫从中跳出。这只面容凶恶的猫挥舞着九叉鞭,令火花四溅,将以津真天碾碎在车轮下。
以津真天发出令人不悦的叫声,纷纷散去。
呐啊啊啊——啊!伴随着胜利的欢呼,火车腾空而起,随后如幻影般消失了。
「干得不错……!」
雪路欣喜道,摸了摸抚子的脑袋。
「唉──」「──啊」
抚子像看见广阔银河系的家猫般抬头看着雪路。
雪路迅速收回手,轻轻咳了一声。
「……抱歉。因为你和白的身高差不多……」
「不……没关系的……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抚子尽管表情缓和了些,但仍然盯着那片青空。
以津真天群像候鸟一样在周围盘旋。虽然现在隔着段距离,但只要稍有松懈,它们便会再次袭来,这点显而易见。
「咕噜、噜……本来是想走我的那条路线的……但那边以津真天太多了……」
「那去拱廊街如何?」
翡翠迅速甩掉黑曜石小刀上的血,指向前方。
在她所指的方向,建筑物像积木塔般层层堆积。而疑似入口的拱门就像埋在里面一样,隐约露出了一半。
「这样应该能保护我们免受以津真天侵害。而且还更近。」
「没办法……走吧……!」
一跳进拱廊街,周围立刻变得昏暗起来。
堆积的建筑物遮挡了阳光,尽管是早晨却如黄昏般昏暗。天花板虽然是玻璃材质,但由于多年积尘,已完全失去了原本的透明度。
「……这样能安然前进吗?」
「没事的。这地方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都见不着踪影。所以呢,我们一定能顺利到达翠鸟游戏馆。」
「但愿如此……」
雪路叹了口气,指向附近的一家旧书店。看来是要在这里稍作休息。
她让三只狼灵警戒周围,一行人便是在旧书堆的间隙间坐了下来。
「不过话说,以津真天都来了啊……」
一边的雪路脸色凝重地仰望着拱廊的天花板。
「它们本应是栖息在遗弃大量尸体之处的怪物……诚然,杀戮在这团地里不断进行着,但即便如此,群体的规模也太怪了……」
「我也有听说过。以前它们会出现在战场或者风葬地。」
抚子想起叔叔告诉过她的话。
那奇怪的叫声,似乎是问『尸体要放到什么时候』的意思。
「这数量非同寻常……再加上各处留下的执念,看来这团地曾经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樒堂,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啊。虽然我也算老资格了,但这个我确实不清楚。」
翡翠翻开手边的一本古籍,露出茫然的微笑,耸了耸肩。
「不过,大概……在制造松明丸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吧……」
「……那果然是要人命的东西吗?」
「当然了。这可是人类亲手创造的太阳哟?」
翡翠一边随意翻动发黄的书页,一边高嚷道。
「任何咒术都需要某种代价,尤其是那种能够治愈人的大秘术。死掉会令一两个地方城市消灭的人数也是合乎常理。」
这不祥的话语令抚子和雪路陷入了沉默。
仔细聆听,远去的以津真天的叫声混杂在团地的声音中。顾客与店主的交谈、豆腐店的笛声、孩子吹奏的蹩脚的竖笛声──
——然后,警报声响了起来。
「又要升起了呢……」
翡翠仰望天花板,眼中闪烁着某种眩目的光彩。
轰鸣声震颤着整个团地。那尖锐的声音似猛禽啸叫,撕裂了大气。在那黯淡的玻璃天花板的另一侧,红色的闪光划过天际。
随后,那光芒傲然如太阳般悬挂于天空中。
松明丸──抚子透过玻璃天花板仰视着,那颗据说能够治愈一切伤病和诅咒的妖星。
「……真是个讨厌的星星。」
「完全同意……令人相当不适啊……」
雪路喃喃着站起身,忽地朝身旁的墙壁靠近。
古旧书店的墙壁上满是贴纸和涂鸦。大部分看起来像是旧时代的贴纸,而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无耶师的留言。
「……不过,来这到里的无耶师们都索求着那太阳。」
抚子将视线转回翡翠。不知何时,翡翠已是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你呢,抚子?」
那从帽子阴影下笔直投来的目光,好似深邃的森林。
「假如,那颗星能够实现你的愿望──你会索求么?」
在那一瞬间,无数情景闪过抚子的脑海。
逆獏所展现的家庭团聚的幻象──又或者,那与自己一同焚尽的女子。抚子深深记得在那昏暗的和室中拨弄琴弦的她的背影,却至今仍未能向她道歉。
然而──抚子鼻子轻哼一声,笑了笑,侧过头去。
「……别傻了。向星星许愿,可不是我的风格。」
「即便许了愿可能会实现?」
「我没有什么愿望是需要牺牲他人来实现的……那样会睡不安稳。」
「唉~还挺酷嘛。」
翡翠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点了点头,合上了书。
书的封面上,用古老的字体写着『希腊的神明』。她抚摸着已全然失去原本色彩的封面,轻轻低下了头。
「……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翡翠……?」
「无耶师啊……总是容易自大。」
翡翠依然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低语的声音和抚摸书的手都是那样温柔,但她垂下的眼角却透露着一丝困惑。
「毕竟比常人看得更多,听得更多。因此,他们超越了人类的领域,伸手去触碰禁忌之地,然后堕落……就像伊卡洛斯一样。」
「……那么蜡梅羽一族也在堕落吗?」
得到蜡翼的少年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最终飞得太靠近太阳——
翡翠手中的书的封面上,画着一个带有机械翅膀的少年的图像。看着那幅画,抚子再次抬头望向那红光闪烁的玻璃天花板。
「在我看来,那东西不是人类该触碰的领域。」
「谁知道呢……鱼在水中,鸟在空中。任何东西都有它该存在的地方。虽然越过这界限可能会得到什么,但代价也——」
「……交谈到此为止。我们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雪路那压低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她催促两人离开旧书店。狼灵们也皱着鼻子低吼。
「……发生什么事了,雪路小姐?」
「这条拱廊街为何如此冷清……我明白部分原因了……」
看到雪路示意的东西,抚子不由得发出呻吟。
「这、这是……」
部分贴纸撕开了口子,露出隐藏在下面的贴纸。
黑色背景上,画着像是裂口的深红色新月饰章——。
在这个团地里,冠有『月』字的势力只有一个。
「……我们无法治愈。」
三人如脱兔般从书店飞奔而出。
消毒药水的气味直刺鼻腔。与此同时,抚子还闻到铁锈的味道,皱起了眉头。
各种灯光像追随着三人般纷纷点亮,拱廊街瞬间明亮起来。携带式红色旋转灯、『手术中』的显示灯、外科手术用的无影灯──
狭窄的巷子里传来沙哑的声音,与之相伴,拖着点滴的滚轮声越来越近。
「原来这里是月醉疗养院的老巢!难怪这么冷清……!」
「我、我不知道啊~!请原谅我~!」
「别磨蹭了,快跑……!」
从狭窄的巷子里——或者是昏暗的店铺前。
月醉疗养院的无耶师们无声无息现身了。所有人都身穿漆黑的护士服,脸上缠着刻有奇怪祭文的绷带。
明明握着酷似医疗器械的凶器,每个无耶师却都佩戴着丧章。
「追上月之子追上人之子。」「只放过鬼之子。」
风声呼啸──抚子立刻挥动人道之锁链。
飞来的注射器在空中被粉碎。听到飞溅的液体灼烧石板的嗤嗤声,抚子不禁咂舌,仔细观察着四周。
左、右、前、后──红色旋转灯的光芒中,三人已经被完全包围。
「雪路先生,昨天用的术法如何──?」
「这么被围着很难施展……总之,只能突围了……!」
「不会吧!要不先投降吧,喂……!」
「……哎呀,哎呀,哎呀。」
伴随着沙哑的声音,滚轮声在周围回响。四名无耶师推动缠着大量符咒的担架滑了过来。
「我还心想是谁,原来是几天前的小姐啊。欢迎来到我们的安息之园。」
「咬月院蛇目……」
抚子瞪视着那如同踞王座般坐在担架上的女子。
蛇目握住身旁人准备的点滴枪,站了起来。仅此一动,周围的无耶师们立刻整肃姿态,低下了眼睛。
「那位狐狸小姐似乎不在呢。看来这次是和狼小姐一同呢……」
蛇目在斗笠下微笑着,向雪路恭敬地行了一礼。
「很抱歉惊吓到您了,我的同胞。如您所知,像我们这样的月之子是非常敏感的……请允许我为这份无礼道歉。」
「我没有与邪魔外道交谈的兴趣……但有一个问题想问。」
雪路检查着护手的状态,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蛇目。
「──你可知真神雪路?」
顿时,抚子感觉到一阵骚动。
就像石子投入水面,雪路的名字在黑暗中掀起了波澜。然而,这波动在蛇目的轻咳声中瞬间平息。
「『神宫之裂口』……没想到您竟在京都。能够在这里遇到您,真是一种缘分。不知您是否愿意与我──」
「……废话少说。」
雪路厌恶地说道,像甩鞭一样挥动着牙数珠。青白色的烟雾在薄暗中摇曳,伴随着远吠,三只新的狼灵出现了。
「即便生如野狗……我也不会堕落到你们这种地步……」
「别说得这么冷淡嘛……我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无视蛇目甜美的低语,抚子瞥了雪路的脸一眼。
蛇目口中的「同胞」一词,再考虑到雪路的言行──
「……就如雪路小姐所言。」
抚子没有触及那个话题,将人道之锁链化形为护法剑。
赤光映照下,剑光闪耀,抚子感受到无耶师们杀气高涨。但她毫不畏惧,将剑锋对准蛇目。
「我们丝毫没有和你闲聊的打算……让开。」
「嗯哼哼……多么迷人的姑娘。美丽、活泼、可爱……」
蛇目笑着,轻轻架好点滴枪。锐利的枪尖直指抚子的喉咙。
「──我越来越想要这份光辉了。」
「慢着慢着……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哦。」
在对峙的双方之间,翡翠晃了晃脑袋。
「我们只想通过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让我们过去吧。」
「……啊,是你啊。我还以为昨天确实是把你杀掉了,但看来运气不错。没关系,这次我会好好解剖你的。」
「啊,根本说不通……这可咋办……」
翡翠嘴唇抽搐着,抽出了黑曜石小刀。
抚子屏住呼吸,集中五感。握着武器的手冒出了汗。
风吹过──一种预感驱动了她的身体。
「呜啊──!」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将翡翠丢进了附近的商店。她像随着那声愚蠢的尖叫,也迅速跳了进去,将翡翠强行按在地上。
紧张的氛围被打破了。月醉疗养院的无耶师们手持凶器,欲向三人袭来。
──天花板上掠过一个黑影。
强烈的风将玻璃天花板击碎,透明的碎片如雨般洒向商街,毫不留情地割裂了站在正下方的人。
惨叫声被风的咆哮淹没,血与玻璃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
「这、这是……!怎么回事……!」
躲入对面店铺的雪路惊愕地望向天花板。一只巨大的犀牛灵站在她身边,用厚重的外皮保护她免受碎片的伤害。
风停了,血腥的寂静弥漫四周。
月醉疗养院的无耶师大多倒地不起,他们的血染红了石板,呻吟声和哭泣声微弱地回荡着。
「全员撤退……立刻撤离。」
承受住暴风的蛇目冷冷地望向天花板。
「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破碎的天花板外,两个红色面具晃动着。随后其旁边又出现了两个红色天狗面具,再接着又是两个,又出现了两个——
「蜡梅羽的天狗仿模仿者……!」「为什么……现在天上明明有太阳……!」
「镇静──能动的人迅速行动,不能动的人予以慈悲。」
混乱的声音立刻平息了。
与蛇目一同躲过风暴的无耶师们立即遵从她的指示。有人无声地隐入暗处,有人则对濒死的同伴补上致命一击。
「──为什么?」
看到新的鲜血飞溅,抚子倒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黑衣的无耶师众人机械般地挥动凶器,机械地夺走同伴的生命。
抚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冷酷的屠杀。
「他们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管了!走……!」
雪路压低声音怒吼,抚子感到背后传来的推力。回头一看,一只青白色的狼灵正用头使劲顶着她的后背,让她向前走。
同样的,翡翠也被狼灵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
「呜哇哇……真是粗暴……!」
「拟天狗的目标是月醉……趁这个机会,我们直奔据点……!」
雪路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着。她的蓝色眼眸紧紧盯着前方,无视石板上的血迹和月醉疗养院挥舞的慈悲之刃。
「跑啊,抚……快跑……我们能做的只有跑……!」
抚子咬紧嘴唇,毫不回头地跑了起来。
「院长……感激不尽……」「谢谢……」──似要甩开那嘶哑
的声音,她脚步不歇。
正如雪路所说,二面天狗似乎目标是月醉疗养院。
一支流弹注射器刺入身边的柱子。背后传来双面天狗的怪叫声,以及手术刀、锯子和点滴枪等各种凶器挥舞的声音。
「……真是奇怪呢。」
翡翠掀起帽檐,望向破碎的天花板。
「松明丸升起的时候,蜡梅羽应该不会行动──本应是这么规定的。」
「…………这团地,怎么可能有秩序和规则。」
雪路用沉重的声音回答道。
「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吧……」
毫不犹豫舍弃同伴的月醉疗养院、对居委会发起突击的哭壶家的暴行、惊恐不安的团地成员投来的憎恶目光、无法交流的蜡梅羽拟天狗──
『为了生存我可以做任何事』──她回想起那个用充满热情的声音喃喃的女人。
惨剧成了日常。秩序消失,伦理不再。任何暴行都不会被谴责,人们为了秘术日夜展开可怕的争斗。
────这就是神去团地吧。
「真讨厌……」
从天花板上洒下的松明丸的光辉,宛如这里流淌的鲜血般赤红。抚子甚至无法容许自己沐浴在这光芒下,她摇了摇头,像要把它甩掉。
「这样的团地,要是消失掉就好了……」
「……是啊。」
周围逐渐明亮起来。拱廊街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
翡翠叹了口气,穿过形状怪异的拱门。
「真的,这个团地已经几乎──咳、呼……」
翡翠发出了一声像是咳嗽般的声音。回过头的抚子看到的是翡翠被满是刺的羂索勒住脖子的情景。
那荆棘般的羂索轻易地刺破了她白皙的皮肤。
「翡翠!」伴随着惊叫,抚子伸出手去。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前,翡翠的身体已经被拉向了上方。被撕裂的脖子喷出鲜血,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石板上。
「慢着!把翡翠还回来!」
「喂,抚——!」
抚子挣脱了雪路的制止,将人道之锁链甩向建筑的墙壁。她跳过几个阳台,踩着墙上的凸起,向屋顶奔去。
「消失到哪里去了……!」
翡翠应该是被拉上了这栋建筑。事实上,混凝土地面上留下了大量血迹。这些血迹甚至延伸到塔楼的墙壁上,留下了不祥的条纹图案。
然而,关键人物翡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声萧瑟地在耳边回响。头顶上,松明丸散射着不详的光晕。
「怎么回事……到底在哪里——!」
哐——伴随着下木屐声,一阵异样的风压袭来。
早在思考前,抚子的身体便已做出了反应。她在回头的同时,迅速挥出护法剑。
在金属声中,瞄准后脑勺的黑手被弹开了。
「……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沙……沙……沙嘎、嘎……」
她所瞪视的方向,传响起一阵嘶哑的声音。
那是黑天狗——抚子在神去团地第一次遇到的拟天狗,伫立在前方。
破烂的黑衣背后,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人类手掌的玩意在晃动着。看来,它是用这手指攀爬墙壁来到这个屋顶的。
「你把翡翠带到哪里去了……!」
以护法剑尖端相向的抚子身前,黑天狗像咳嗽般颤动着身体。
「……找到你了……狱门……」
「……什么?」
「可让我好生奔走呢……」
抚子瞪大了赤红的双眼,而黑天狗则发出怪异的笑声。
「隐身可真是个讨厌的小伎俩……但是,你骗不过我的眼睛……这么怕我吗……看起来,你被我伟业吓得羞愧难当了……」
它的声音抑扬怪异,语调非常生硬。口中念出的话语,如刮过荒野的风般粗涩,比起声更像是音。
然而,这只拟天狗说着人类的语言,还提到了『狱门』这一姓氏。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知道狱门家?」
「好了,已经没有人妨碍了……我解放了……」
对抚子的提问,黑天狗没有回答。它低语着,把那异常长的双臂撑在地上。
背后长出的两个手掌像巨大的蜘蛛般蠕动着。
「这次请务必参拜我等大伽蓝……仰望我等伟大的太阳吧……」
黑天狗发出沙哑的狂笑。刹那间,漆黑的液体似突破般从它的背后喷涌而出。那如泥般的液体迅速变成细长的手形,朝抚子袭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高的头顶上方,虚假的太阳被青色的影子逐渐遮蔽。
◇ ◆ ◇
──翠鸟游戏馆的休息区。
天娜正盯着自己的大学记事本看。其中一页上四处画着各种几何图案和类似汉字的奇怪文字。
「天娜小姐,陪我玩玩嘛。」
躺在附近的长椅上看漫画的白羽发出困倦的声音。
「白羽酱我啊,无聊、无聊死了……哦,对了。来个消遣的白羽占卜,简称『白占』如何?我保证是无上的娱乐体验哦。」
「……那准吗?」
「准确率另说,但很受疲惫的雪前辈欢迎哦。」
「嗯……看着像发狂行为。我还是算了。」
「唉……不搭理这么可爱的白羽酱,天娜小姐究竟一直在做什么呢?」
「嗯……在研究团地的攻略方法。」
说着,天娜用手中的笔又添了一个字。
掺着金色粒子的蓝色墨水跃然于白纸上。这是由天娜以神骗之力创造的灵魂结晶所变换的、更易于使用的形态。
在绘制灵符和法阵时,使用这种墨水可以显著提高术法的效果。
「……根据残留的诅咒痕迹来看,恐怕是大陆的术式。考虑到蜡梅羽一族想要去幽世,大概是援引了白日升天这等典故……」
「这是什么意思?升天是指死掉吗?」
「是指于白昼当众升天化为仙人的逸闻。我最初以为,蜡梅羽一族将这等典故进行咒术性应用,借以到达幽世。但是……」
天娜不断地拨弄着刘海,凝视着天花板。
这个游戏馆的采光极差。
设置的窗户也相当狭小,几乎看不见天空。然而,从刚才的轰鸣声来判断,天花板上那颗奇异的巨星应是在闪耀着。
「……这样的术式,我还从未见过。」
妖狐本身对各种灵妙的术法都非常精通。无论是妖怪使用的妖术,还是无耶师使用的咒术,它们都有深入的见解。
在这之中,天娜——曾经的铂,是精通各种妖术的存在。
「连术式和术理都不甚清楚……难以置信,我竟会如此。」
天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笔在掌心旋转一圈,瞬间化作扇子的形状。她展开扇子,端详着自己的记事本。
「……不过,若是把那东西当作太阳,倒是有办法应对……」
「我说,要不转换转换心情吧。和白羽酱来场冒险——」
「对了,白羽——你弓术如何?」
「哦呀……」
漫画掉在白羽的脸上。她甩了甩头,在长椅上坐直身子,睡眼惺忪地看向靠在桌旁的弓,歪了歪头。
「嗯……相当厉害哦。我经常参加弓道比赛,在高中校际联赛也获得过冠军呢。那时候,全家人都在夸我,我很开心……」
白羽像做梦一样恍惚地闭上眼睛。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他们都死了!啊哈哈!」
「……你不难过吗?」
「那种麻烦的情感还是交给前辈吧。」
白羽若无其事地笑着,耸了耸肩。那绿色眸子好似玻璃珠一般。
「嗯……真方便啊,让人好生羡慕。」
天娜暧昧地笑了笑,挪开视线。她撕下手头的一张纸,迅速地折叠成复杂的形状。然后,她将折好的纸片递给白羽。
「哦?这是什么……难、难不成,是情书……?」
「这是秘藏的护身符。……听好了。使用它的时候,雪路那家伙会给你指示。那时候,你要把它咬在嘴里,在这个状态下朝雪路指示的目标射箭。」
「哦哦,原来如此……我要在雪前辈的命令下释放技能……」
「你理解得很到位。不过,还有一点非常重要。」
天娜竖起一根手指,指向正在仔细打量『护身符』的白羽。
「使用这个的时候,要打心底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射手——别忘了哦。」
「唉,就算说是打心底……」
白羽随意翻动着『护身符』左右摇晃脑袋。
然后,她像个孩子似的撅起嘴。
「……我本来就是天下第一嘛。」
「很好,就是这气势。你的箭术是最强的。」
「没错!『四月一日白羽』的同义词不正是『那须与一』嘛——唉,天娜小姐?你要去哪儿?」<注:那须与一,日本平安时代时源氏的武将,擅长射箭>
正咧嘴傻笑的白羽,呆滞地看向站起身地天娜。
「虽然说好了要和你们一起行动,但我一直等雪路那家伙。而且,我也不想等。一想到她现在可能在接近这里,我就浑身难受。」
「唉,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要一起守在这儿的吗!」
「……我不清楚抚子是否安全。不能再等下去了。」
天娜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天——在混乱中失散的抚子。
白泽并非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存在。即便如此,非人之物的行为往往会偏离人类常识。
抚子她是否安全?说到底,她还活着吗?
要是她死了——天娜手中的黑檀扇发出嘎嘎的响声。
「……感觉你很是坐立不安呢。」
一个轻松的声音响起。天娜移开视线,看向附近的弹球游戏机。
暗橙色的头发、青绿色的围巾、黑色的牛仔帽——女人依旧打扮得花里胡哨。
「希望抚子酱平安无事。」
樒堂翡翠一脸悠闲地玩着弹球。
看着愉悦地操纵着弹片的翡翠,天娜微微皱起眉头。
「……你真是够悠闲的。」
「这么待着,总感觉就跟大家一起修学旅行一样,很是开心呢。很难想象刚才还在团地里厮杀中——是吧,米小姐?」
「吵死了!我现在可在拼尽全力……!还有,我叫梅!」
正在玩音律游戏的梅白发飞舞,连连拍打着按钮。
「这可恶的东西!机械臂上有做手脚的迹象——!」
辻斩老头吵吵嚷嚷地玩着抓娃娃机。在离得稍远的地方,有个散漫的巫女正一边抽着廉价的烟,一边玩对战格斗游戏。<注:辻斩,原指武士半夜到十字路口斩人试刀,这里指老人持刀>
天娜用扇子遮住嘴,看着对面座位上把玩『护身符』的白羽。
「……为什么要让这些人进来?」
「我也不愿意啊,谁想搭理这界限团地的居委会……但是,作为仪式官,一旦被请求救助,就必须施以援手。」
「啧,真麻烦……」
「别这么说嘛!我也不想牵扯进去啊!」
「好啦好啦,我还是相当感谢你们二位哦。」
在天娜和白羽低声耳语时,站在弹球游戏机旁的翡翠微笑道。
「毕竟你们救了我,真是感激不尽。」
「当然啦!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好好感谢我吧!」
白羽得意地挺起胸,天娜愣愣地想到,雪路要听到了多半会揍她。
翡翠浅浅一笑,轻轻抬起帽子边缘。
「谢谢你们二位。要不我们先来玩扭扭乐增进一下感情?」
「那倒是不错,的确颇有意思,能让大家尽情地拧动、扭转、回旋身体——那我先走了。」
「哎呀,我可不会让你走哦!你以为能甩开白羽酱我吗!」
「……我说了,我想去找抚子。」
看着挡在前面的白羽,天娜在扇子后眯起了眼睛。
「……嗯,天娜小姐,看样子陷入僵局了呢。」
白羽拿起弓,在桌子上的便签纸上快速写了些什么。从隐约可见的外观来看,应该是祀庁用的某种暗号。
然后,她拿起弓,笑嘻嘻地指向玄关的方向。
「那么,我们就顺便找找抚子小姐吧——由鄙人四月一日白羽,带领天娜小姐去个有些神秘的地方。」
「……神秘的地方?」
「嗯……是个让我和雪前辈困扰不已的神秘领域。」
白羽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她用只有天娜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那或许是关键。」
天娜凝视着那深绿色的眼眸。
然后,她隔着展开的扇子瞥向居委会一众。正在用妖刀敲打抓娃娃机的辻斩老头、默默打开一瓶One CUP的巫女、咬着稻草人偶的老婆婆——<注:One CUP,日本酒品牌>
「……再玩一局吧。」
悠哉地在弹球游戏机上物色的牛仔帽女出声道。
翡翠眯眼笑着,轻松地向二人挥手示意。
「啊,你们要走了吗?一路顺风~」
「嗯……别做多余的事。」
天娜简单叮嘱了一句,便和白羽一起走出了游戏馆。
松明丸的光线呈细束洒下。一抬头,白羽便发出惊呼。
「呜哇哇……那是什么……!」
染上淡红色的天空中,青色透亮的蜃景波动着。那蜃景环绕着巨大的松明丸,不规则的闪烁着。
「……现世与『夹缝』的界限正在波动。这并不是好兆头。」
「唉……真希望能发生些更美好的事情啊……」
白羽摇了摇头,将钥匙插入停在前门旁的摩托车里。从哭壶家某人处偷来的摩托车今天依然响起嘹亮的排气声。
「……你怎么看居委会一行人?」
「可以的话,最好把他们统统绑起来……尤其是樒堂翡翠,从一开始我就无法信任她。」
「我同意……」
天娜跟随白羽跨上了摩托车,同时望向店内。透过破裂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居委会的众人吵闹的光景。
「……我施了一个简单的监视术。只要她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我马上就会知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二人的视线,翡翠回过头来。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二人的计划,她莞尔一笑,轻轻抬起了帽子。
天娜优雅地微笑着,随意挥了挥扇子作为回应。
「……好了。就让我看看你所说的关键吧。」
白羽驾驶的摩托车驶入了小指街区。
这是一个荒凉破败的街区。建筑物已然腐朽,街道被苔藓和植物侵蚀。
在绿色掩映的尽头,有一片茂密的杂木林。而像背负着青黑色的阴暗般,一座石鸟居孤零零地矗立着。
「……神社么。颇有意味呢。」
「是吧?神社或寺庙之类的地方,明摆着就是可疑地点嘛。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想调查一下……」
在合适的地方停好摩托车后,天娜将琥珀色的瞳孔转向四周。
石鸟居和玉垣周围贴着大量的贴纸。这些贴纸上都画着奇怪的三眼福神——与她偶尔会见到的一样。<注:玉垣,即神社周围的木栅栏>
「这些贴纸真是诡异…………」
白羽故意打了个冷颤,而天娜则仔细地观察着石鸟居。
她歪着头,像在追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的,令扇子在黑暗中滑动。
「……嗯,嗯。我明白了。」
天娜点了几下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石鸟居。
破裂的参道很暗,古朽石灯笼的黑影静静地伫立着。因历漫长岁月,已然忘记镇守之职的树木肆意伸展着枝条。<注:参道,即参拜用的道路>
在参道上,有些地方会闪着白色光亮。
那是三眼的图案,用洁白的油漆,随意地涂在树干和石灯笼上。
天娜注视着这奇异的光景,径直向前走去。
不久,她穿过杂木林,越过石鸟居。
「────欢迎回来!」
白羽微笑着迎接她。天娜未表现出任何惊讶,抬头看向石鸟居。
「……空间被扭曲了。」
「是吧?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入口。很神秘吧?也许这里藏着蜡梅羽一族的秘宝呢?」
「不,扭曲空间的并非蜡梅羽一族。」
「哦?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依据是这些贴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三只眼睛的图案。」
天娜合上扇子,指了指石鸟居和玉垣上贴着的贴纸。
「画风太过独特,我第一眼还没认出来,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便是所谓的白泽图。而且,这可能是白泽亲自绘出的强力版本。」
「白泽图?」
「是描绘白泽这种灵兽的画作,一种驱邪的东西。」
天娜回想起几日前那痛苦的光景。掳走抚子的牛头少女——虽然当时没看清她脸上的三眼,但天娜本能地意识到那是白泽的幼兽。
「驱邪……可是,这些贴纸出现的同时,失踪事件也开始发生了。」
「……顺序反了。」
面对一头雾水的白羽,天娜摇了摇头。
「这些贴纸本是为了阻止神隐事件才贴上的,这么思考才自然。恐怕,白泽是为了修补破裂的界限才四处张贴。」
「嗯嗯。那这里贴了这么多,岂不是说明很危险吗?」
「不好说呢……至少那边传来的气息没感觉有多危险。」
「诶—!怎么感觉更谜了啊。」
白羽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踢开脚下的石子。
而另一边,天娜已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正是围绕石鸟居的玉垣。将神社与外界隔开的玉垣,历经长年风雨已然磨损。
然而,石头上刻着的捐赠者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见——『蜡梅羽』。
「孔雀、白鹅、雷鸟……捐赠者全是蜡梅羽一族。」
一路看过玉垣上的名字,天娜继续前行。
然后,她发现了它。就在鸟居附近——一块小小的平坦石碑被枯草和倒木掩埋。石碑已经破碎,碑文也因年代久远而大部分磨损。
天娜跪在石碑旁,用指尖触摸刻在上面的字。
「……榊法原神社缘起」
——天明八年 大火之时
——到市区的庄头蜡梅羽一族遭遇火灾。
——为救下重度烧伤的妹妹,哥哥连夜奔赴川蝉峠。
——站在泉边的哥哥含泪恳求川蝉峠的大天狗。
——大天狗被打动,向哥哥借予力量。
——借此,蜡梅羽一族得以重建。
——为了感激大天狗,蜡梅羽家族在川蝉峠深处建立了神社和伽蓝。
——我等蜡梅羽一族,将世代向世人传颂对大天狗的敬畏之情。
——献上一份。给予一份。
「……哇哦,又来了个谜团 。」
白羽慢慢走过来,停在石碑前,面露难色。
「呃……开头这句完全是天明八年大火地描述吧?就是那场烧到皇宫的大火灾……话说这个川蝉峠指的是哪里啊?」<注:川蝉,即翠鸟>
天娜没有出声,只是用指尖反复触摸着碑文。不久后,她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正是关键所在么。」
「哦哟?怎么了,天娜小姐?」
白羽将双手交叉在脑后,看向她。
天娜睁大琥珀色的眼眸,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东西……为何会弃置在这里。还是说……难不成蜡梅羽一族忘记了它的存在?」
「什么什么?还做出这种吊人胃口的反应。」
天娜沉默了一会儿。片顷,她轻轻翻动扇子,站起身。
「……我不知道蜡梅羽一族现在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构成这个团地的术理和术式。但是,如果这碑文是正确的话……」
琥珀色的双眸注视着碑文,带着一丝怜悯的色彩。
「──蜡梅羽一族,甚至不是无耶师。」
「唉……?」
就连白羽也吃了一惊,看着碎裂的石碑和天娜。
「如果这些碎片所示为真,那么蜡梅羽一族便不是依靠自身力量获得灵能的。他们只是借助他人的灵能作威作福。」
天娜用闭合的扇子敲击碑文上的「借予力量」这几个字,嘴唇绷紧了。
「『借予』而非『给予』或『授予』……他们并非天狗的后裔,只是被天狗迷惑的普通人——这才是蜡梅羽一族的真相。」
「啊——难怪他们不能飞!」
听着白羽惊讶的声音,天娜打开了记事本。
天娜的笔记里记录了白羽所说的拟天狗的特征。带着红色面具的双面天狗、除灵力攻击外都无效的青天狗、使用鞭子的黄天狗、充满谜团的黑天狗──
──它们都没有像样的翅膀。
「可是,蜡梅羽一族不是执着于幽世的天空吗?因为想要回到祖先翱翔过的天空,才在这『夹缝』创造了神去团地。」
白羽摊开双手,夸张地做了个困惑的姿势。
「如果它们不是天狗的后裔,为什么要建造这样的团地?」
「正如你所说,因为他们执着于天空。」
「唉?那蜡梅羽一族──」
「据我观察,这附近有一些不成熟的咒术的痕迹。这些痕迹都与天空有关。蜡梅羽一族对天空的渴望是毫无疑问的……并不复杂。」
天空中,品红色与青色交织在一起,呈现出妖异的色彩。松明丸依旧悬挂于天穹,环绕周围的蓝色蜃景不断波动。
天娜用扇子直指那异常的天空。
「想自由自在地翱翔空际──你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那……确实是有过……」
「对于天空的渴望,每个人都曾有过。即使无数生命坠落地面,人们依然向往天空……那是因为他们在空中看到彼岸的色彩。」
天娜展开扇子遮住红光,凝视着松明丸。
「恐怕,所谓的大天狗让蜡梅羽的始祖看到了——那尽头的青空。」
「……幽世的天空,真是那么可怕的存在吗?」
「对现世的生物来说,那就像是一种毒药。灵魂会被带到那边去。」
「唔唉……」白羽故作寒颤,但她的目光却异常锐利。
「可是,我不明白……」
天娜皱起眉头,目光落在那被遗忘的石碑上。
「根据我所看到的痕迹,蜡梅羽一族应该知道更有效的飞行方法。那它们为何会执着于太阳──?」
有人在注视她——天娜猛地回过头。
是白泽。牛头少女正从石鸟居那边凝视着天娜。天娜紧皱柳眉,脚步声粗重地朝石鸟居迈了一步。
「你……你把抚子带到哪去了──!」
────一阵寒意。
天娜反射性地躲进附近的树荫中。随即枪声响起,附近的玉垣上出现了裂痕。
白羽立刻压低身子,表情略显紧张,将箭搭在弓上。
「哦呀……被发现了……」
「你们这两个混蛋──!」
随着野兽般的咆哮,一道身影从鸟居对面的暗处跃出。
兜帽下,未加打理的黑发在风中飘扬。健壮的躯体上裹着破烂的黑色运动衫,腰间挂着一把朴素的短刀。
那人一手持枪,另一手握着把粗劣的大砍刀。
白羽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男子横身一跳,避开了瞄准他脚下的箭。
「哇啊啊……这什么反射神经啊……!」
「你们竟敢来这里──!」
枪声响起──然而,白羽已经预料到了子弹轨迹,她扭身避开,同时从腰包中抽出飞镖,朝男子掷去。
然而,刻有卢恩符文的飞镖在即将生效时被击落。
「糟糕──!」
睁大的绿色眼眸中,映出了高高举起大砍刀的男子。
「────【冲(冲击)】!」
男子吃了一记侧面袭来的冲击波,在呻吟声中被击飞,。
他那高大的身体飞在开裂的沥青上翻滚,摔了好几次才停下来。
「白羽!快过来!」
天娜启动了摩托车的引擎,同时喊道。
白羽立刻奔跑起来。与此同时,男子也重新立稳,他膝盖跪地,将怒不可遏的目光和枪口对准了启动的摩托车。
「站住!该死的无耶师!别跑啊啊啊!」
「怎么可能不跑!这么危险!」
白羽回吼道,将飞镖扎进了摩托车的座位。
「Raido!」──顿时,透明的波纹包裹住了两人。<注:Raido符文主要指的是旅行或移动>
视野边缘火花四溅,天娜不禁缩了缩脖子。看来,白羽不太熟练的卢恩符文生效了,勉强挡住了男子的弹雨。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超危险的大砍刀男。我们第一天就碰见过他,那人见谁打谁。」
「妖(该死)!星座运势也太倒霉了……!」
从未感受过的悔恨,令天娜扭曲了美丽的脸庞。
「那个地方……一定是关键所在……」
后视镜里榊法原神社已经小得像豆粒一般。看着迅速远去的神社,天娜咬紧了嘴唇。
──爆炸声响起。
天娜不由自主踩下刹车。白羽尖叫着,死命抱住她的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在这混乱的团地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叮铃——微弱的声音,令天娜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道清脆的铃声。这好似回响天空的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是抚子的迦陵频伽……!
「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呜哇!」
天娜朝着白羽指的方向,踩下油门。
既然能听到那个声音,距离应该不远。果然,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天娜发现前方的公寓屋顶上有人在移动。
「你在那里吗,抚子……」
黑影翻飞。银色的闪光锐利地闪烁着。
六道锁链──刹那间,天娜完全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我们走……!」
天娜几乎没等白羽回复,便全速冲了出去。
◇ ◆ ◇
──男子盯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一阵轻微的蹄声哒哒哒地响起。他回头一看,幼小的白泽已经走出了境内。
她有着张人类的面庞。然而,那注视着男子的双眼却没有任何表情。
「……你没事吧,罗罗?」
「没事。」罗罗生硬地回答。
「她们是蜡梅羽吗?」
「不是。她们是外来者,和龙司一样。」
「……是吗。」
『龙司』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摘下兜帽。
这是位中年男性。凌乱的黑发遮住了憔悴的脸庞。男子的眼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眼球却如刀刃般闪耀。
「我能再休息一会儿吗?我的住处被炸飞了,没怎么睡好……」
「……可以。你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嗯……?怎么了,罗罗?」
『龙司』挠了挠脖子,略显关切地看向罗罗。
「你看起来比平时还没精神。发生什么了?」
「……我在尝试看清。」
「看清?看清什么?」
「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是,很难弄清……我搞不明白……」
罗罗不安地摸着自己的金角。尽管面无表情,但她看起来很困惑。
「……不过……罗罗觉得龙司是好人。」
『龙司』沉默不语。而罗罗则有些释然似的,转身离去。
蹄声响起,白色的背影消失在杂木林中。『龙司』用阴暗的目光目送着她。不久,他的嘴角扭曲地上扬。
「……可真是看不准人啊,罗罗。我只是个混蛋罢了……」
『龙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肩膀在沙哑的笑声中颤抖着。被松明丸的光辉所照耀的粗壮喉咙上,刻着红色的锁链状纹样。
他用干燥的指尖轻轻划过它,目光空洞望向天空。
「没一件……没一件事顺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你说呢,桐比等……」
◇ ◆ ◇
抚子挥刀斩断了泥手。
被切断的手溅着飞沫在空中飞舞。然而,新的泥手却是立即袭来。
手、手、手──黑色的指尖掠过她的发丝,抚子紧皱眉头。
「麻烦死了……!」
抚子咒骂着,向侧边跳跃。
紧接着,黑天狗那长长的手臂猛砸在她刚站立的地方。抚子翻滚身子,朝黑天狗喷出劫火。
漆黑的异形被火焰吞噬。抚子握紧护法剑,迅速拉近距离。
然而,燃烧中的黑天狗并未动弹,而是双手拍打着地面。
「唵……阿罗……婆楼……诃……娑婆诃……」
伴随着低语,黑泥如间歇泉般从地面喷涌而出。
泥浆瞬间化作无数只鸡的形状,尖锐的喙朝抚子啄下。抚子啧了一声,伸出修罗道之锁链,她将点燃的锁链用力甩动起来。
泥浆鸡发出砰砰的爆裂声,四散飞溅。
抚子欲重整姿态。黑天狗的攻击范围比预想的更广,而这混凝土屋顶上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物。
然而,要撤退的话——【罗瑟罗瑟罗瑟罗瑟……】
「咕唔……!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路好不容易追上抚子,发出怒吼。
雪路抓住青天狗的头部,狠狠砸向地面。黑色的血飞溅而起,那像煮熟的鸡肉般的翅膀从边缘开始融化。
【……西特西特西特西特】
然而,新的拟天狗迅速袭向雪路的背后。
雪路一边用护手弹开黄天狗挥出的棘羂索,一边用冰冷的目光扫视四周。
「为何不一起上──!」
抚子和雪路所在的屋顶四周,拟天狗形成了圆阵。
红、黄、蓝──三色面具挤在防坠栏杆的另一边。
若依仗数量,拟天狗们很快就能制压抚子她们。然而,不知为何,它们总是单独派一只到屋顶上。
「它们想把我们玩死……」
抚子瞪着面前的黑天狗。
它背部生出的双掌扭动着,长长的手臂朝抚子伸来。
「来吧,狱门,来吧……」
「……鹦鹉都比你说会说话。」
抚子瞪着如同损坏的玩具般反复低语的黑天狗,摸索着六道铁锁。
──一个假设在她心中浮现。
神去团地的拟天狗,无论击倒多少次都会再度出现。
天道之锁链曾加以效用的青天狗,其原本面貌早已腐烂不堪。
而且──抚子对拟天狗没有食欲。
「……值得一试。」
「来吧,来吧,来吧……!」
巨大的手指击打着地面。黑天狗突进的姿态让人联想到巨大的蜘蛛爬行。
面对伴随无数泥手逼近异形,抚子选择了最不擅用的锁链。
「────迦陵频伽。」
叮铃……出现的金色的持铃,在蓝色蜃景波动的空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随即,可怕的尖叫声响彻四周。
「不、不、不对……!」
泥手伴着飞沫四溅。黑天狗发出惨叫,身子向后仰去。
同时,围在四周的拟天狗们也纷纷融化。见黄天狗如点燃的蜡烛般融化,雪路震惊地看向抚子。
「这、这是……? 抚子,你做了什么──?」
「我用了天道之锁链──迦陵频伽。它可以通过展现死亡错觉,来升华游荡的亡灵。也就是说,这里的拟天狗──」
抚子对混乱的雪路低声道,同时再次摇响金色的持铃。
「──早就死去。」
「不对!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伴随着悲鸣,黑天狗倒在地上。它重复着诅咒般的谵言,抓挠全身。
勉强维持形态的拟天狗们也一一坠落。
「趁现在撤退吧! 如果出现新的敌人就麻烦了!」
「干得漂亮……!」
和雪路一起冲向楼梯的抚子,无意间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二月……十一日……」
那是两天前──对抚子而言,是失去的一天。
抚子不由自主回过头。趴在地上的黑天狗正看着她。
融化的漆黑面具后,一双蓝色的眼睛窥视着。
「你见过了吧……狱门的……姑娘……」
瞬间,屋顶的光景迅速远去。
脑海角落残留的记忆片段覆盖了抚子的视野。
──绚丽豪华的螺旋楼梯──烟雾缭绕的大香炉──朝向上方的饿鬼道之锁链──无穷无尽的蓝天──回荡的巨大翼声──闪烁白光的眼睛──伸过来的手──
「抚子……!」
雪路的叫喊声将抚子从追忆中拉回现实。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黑色的手。黑天狗伸出的泥手正朝抚子逼近。
「──狐火!」
黑手被金色的火焰包裹。
毫无热量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黑天狗,并使其身体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看着这粲然狂舞的火焰,抚子向后退去。摇摇欲坠的身体立马被一双柔软的手支扶住。她闻到了那神秘的香气。
「──振作点哟,小姐。」
「真啰嗦啊,大姐姐……」
清脆的声音,在那喉咙深处无比满足地笑道。
这一刻,抚子差点就要哭出来──明明才分开一天。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天娜。」
「不要抢我的台词……抚子。」
无花果天娜就站在身旁。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那足以倾国倾城的美貌依旧未变。珊瑚珠色的嘴唇,也极为精神地微笑着。
看见她那闪亮的琥珀色眼睛,抚子感到情绪如激流般涌上心头。
────而淡影般罪恶感也随之而来。
「……抚子?」
「我……」
见天娜挑起一边的眉毛,抚子眨了眨赤红的眼眸。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撕裂的叫喊声却是震动了空气。
「狱门……狱门,狱门……!来吧,来吧……!」
「开什么玩笑……都这样了还动得了?」
天娜展开黑檀扇,瞪着黑天狗。
迦陵频伽的声音震慑着灵魂,金色的妖火不断异化着肉体。
尽管如此,黑天狗还是站了起来。
如黑色的花从摇晃的背部绽放一般——泥手喷涌而出,向着抚子等人逼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抚子咒骂着,欲挥动修罗道之锁链。
一道闪光划过——一支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了黑天狗的眉心。
泥手瞬间四散。在妖火中,黑天狗猛地向后仰。
「为什……么……」
回头望去,白羽正站在楼梯口前,喘着气举起弓。看来她是全速冲上来的,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这团地……就没有电梯吗……!」
白羽喘着气,又连续射出两箭。
喉咙、心窝——箭矢悉数击中要害,黑天狗摇晃起来,但仍未倒下。相反,它在妖火中往四肢凝聚力量,迈出一步。
「……看吧……仰视吧……我,完成了……」
哐——木屐声回荡于青空下。
蓝色的双眸在火焰的另一侧闪烁着,紧紧盯着抚子。
看着燃烧着却仍试图前进的拟天狗,抚子屏住了呼吸。
「看哪……我……我的……狱门……」
它未迈出第二步。
金色的火焰突然熄灭。随着粘稠的水声,黑天狗瘫倒在地。
长长的白发被风吹乱,破烂的黑衣在风中飘动。
污黑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抚子。
「……看着我……狱门华珠沙……」
脸色空洞的男子,直到最后都在注视着抚子。
随后——男人崩碎了。他的身体迅速瓦解,化作黑泥。
「做了什么……」
刚刚断气的男子,确实低声说了句『狱门华珠沙』。昭和时代的大鬼女、令人类、非人类为之震撼的高祖母的名字,竟在这神去团地中被提起。
在呼啸而来的风中,抚子抓乱了那奶茶色的头发。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我的高祖母到底做了什么……!」
「冷静点,抚子。」
抚子头痛欲裂,天娜则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先去公务员们的据点吧。应该能稍微休息一下。」
「……同意……尽管和你意见一致让我很不爽……」
雪路眉头紧锁,不停地摸着面罩上的獠牙部分。
「……有很多信息需要共享。」
「噢,前辈你们也有什么重要发现吗?我们可厉害了!我和天娜小姐不仅打败了月醉,还重创了哭壶家的据点——!」
「是吗……不过,我记得我让你守着据点吧……」
「………………啊」
雪路怒吼着挥起拳头,白羽急忙躲开了。
白羽迅速逃走,雪路则以几乎等同地震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你这蠢货……!我不是说了不要擅自行动吗……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次……!」
「结果上来说不是帮上忙了吗—!」
仪式官们打闹着,而抚子则注视着黑天狗的残骸。
它已经没有任何人形的痕迹。那里剩下的只有破烂的衣物和散落的土块、泥水。三支箭深深地插在其中。
「……这也是狱门家的错吗?」
「别着急下定论。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天娜轻轻拉了拉抚子的肩膀,引着她朝楼梯口走去。虽然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琥珀色的双眼却毫不疏忽地紧盯着土块和泥水。
「再说,你也没有任何过错,不是吗?」
────真的吗?
抚子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天娜,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
那个黑天狗说过类似『在二月十一日与抚子见过面』的话。
而且现在,抚子仍对天娜有种奇怪的内疚感。遗失的二月十一日——两天前,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呐,天娜,我是不是对你——」
砰——粗暴的开门声打断了抚子犹豫的声音。
「你、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啊,是哭壶!」」
随着愤怒的喊声,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天娜和白羽表现出了奇怪的反应。
两名哭壶家的无耶师把各自的武器对准抚子等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那颇具压迫感的姿态令雪路摆出拳击架势,抚子也站到了天娜前面,护住了她。
「月醉!蜡梅羽!」「怎样都好!要杀就全部一起——啊!」
「──滚开。吵死了。」
突然,哭壶家的两人向前倒了下去。
显然是被站在他们背后的某人狠狠踹了一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已做好战斗准备的抚子等人不由得愣住了。而更让人惊讶的是,紧跟着两名无耶师出现的人——
防毒面具、白色围裙、黑色连衣裙。
整齐扎起的金发旁,白色的头饰在微微晃动着。
无论怎么看,她都像是一名女仆。戴着防毒面具的女仆出现在了屋顶上。
「每次都这么嚣张。一点也不优雅。」
低沉的声音从防毒面具后传出,听起来像是个年轻男孩的声音。
戴着防毒面具的女仆装少年无视了那两名痛苦挣扎的无耶师,走上屋顶。他看了抚子她们一眼,然后又望向黑天狗的残骸。
「哦哦……这是怎么回事?情况有些不一样啊。」
「……你是谁?」
抚子暂且开口问了问那个抓挠着金发的防毒面具少年。
听到声音,他再次看向抚子。由于他的脸完全被防毒面具遮住了,所以表情比叔叔和雪路还难以揣摩。
尽管如此,他与哭壶家的其他人——与团地里的无耶师不同,并没有给人太多的敌意。
「我是哭壶家的代理家主,同时也是女仆咖啡厅『哈米吉多顿』的女仆,哭壶狼烟。」<注:哈米吉多顿,为armageddon音译,意为世界末日>
「……我是狱门抚子。」
尽管对这古怪的信息和优雅的鞠躬有些不知所措,抚子还是轻轻打了个招呼。
而这份困惑,却因狼烟的下一句话,变成了惊愕。
「狱门——你们杀了那边的蜡梅羽长啼,对吧?」
松明丸的红光下,没有丝毫阴影。
然而,蓝色的蜃景却更为剧烈地波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