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十二时十五分。
松明丸依旧悬居天穹,围绕四周的蓝色蜃景摇曳着。
「……我说你,几岁了?」
「下个月十六岁。」
此时——抚子一行人正与狼烟一起滞留在拱廊街附近。众人一边休息因战斗而疲惫的身体,一边共享分开期间各自收集到的信息。
而在这过程中,雪路敲了好几下白羽的脑袋,而抚子则用微妙的视线看着天娜。
「疼!喂喂!万一把白羽酱聪明的头脑敲坏了怎么办!」
「我可没犯啥事。全都是白羽干的。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周围已经看不到拟天狗的踪影,月醉疗养院的那伙人似乎也逃到了某处。
在这血迹斑斑的拱廊街,戴着防毒面具的众人正四处忙碌着。他们从商店街和周边建筑中接连搬运出各种物品。
食物、救援物资——以及像是装着遗体的蓝色防水布包裹。
狼烟坐在长椅上,注视着这些手下的动向。由于坐在他身旁实在平静不下来,抚子姑且是站在了附近的自动售货机旁。
「哼,小我一岁……还挺有气量嘛。有兴趣当女仆吗?」
「完全没有……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当女仆?」
「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比起代理家主之类的头衔,要优雅多了。」
「莫名其妙——不,我是说……挺有意思的。」
雪路和白羽正在给哭壶家的无耶师们帮忙。
至于天娜,她站在离抚子一行人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注视着天空。
她以扇掩嘴,琥珀色的眼眸比以往更显严峻。抚子一边关注着天娜的情况,一边道出心中的疑惑。
「哭壶家的家主怎么了?」
「家主是我大哥……他那样,已经不行了吧。」
狼烟指向的地方,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被送进了面包车。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从微露出的手臂来看,几乎没有皮肤覆盖。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打倒月醉疗养院吗?」
「不。和月醉的接触是其次。我是打算趁着处理公事顺带解放我哥。我想尽可能优雅地处理,所以还减少了小弟的数量。」
「……明明可能会被杀掉?」
「哈……无耶师不就这么回事。」
由于狼烟的脸完全被防毒面具遮住了,其表情不得而知。然而,轻轻耸肩的他,声音中没有丝毫恐惧,举止也未显怯懦。
「刚才你说『其次』……所以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然而,面对新的提问,狼烟微微低头。
这一刻,抚子才注意到,这个少年和她的身高差不多。
「……哭壶家要投降。」
「投降……你们在团地里不是数一数二的势力吗?」
「我们本来也只是分家哦。」
狼烟摇了摇头,不安地整理着围裙的褶皱。
「哭壶家去年在八裂岛邸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无论怎么说,因为本家彻底消失了……我们这种相对强势的分家,就取代了本家的位置,仅此而已。」
「──你们来到神去团地,是为了重振势力?」
「是啊……我哥听信了奇怪的劝诱。」
据狼烟所说──目前,哭壶家的家主由他哥哥担任。
他的哥哥烟客受到过本家家主的厚待,对本家极为忠诚。而本家在八裂岛邸消灭这件事令他颇受打击。
而某一天,哭壶家收到了一只用来传递消息的蛾子。
蛾子的翅膀上,用哭壶家流传的暗号写着这样一句话——
『前往神去团地。只要拥有太阳的秘术,我们一族便能恢复昔日荣耀。』
「我哥彻底相信了那句话。然后,我也被召唤回来了。不得不抛下可爱的女友,千里迢迢跑到关西来……」
狼烟叹了口气,站起身,在自动售货机处买了瓶饮料。他把防毒面具稍稍移开,像吞咽苦涩东西似的,灌了口罐装饮料。
「……既然月醉的疯子们在这儿,我们就已经没什么胜算了。」
他将空罐扔进垃圾桶,无力地抬头看着天空。
抚子一行人与拟天狗──以及与蜡梅羽长啼战斗时所处的那座建筑,以妖异的天空为背景高耸而立。
「月醉那伙人不怕死,而蜡梅羽能无限增殖……哭壶家便是被折磨致死。真是糟透了,自从来这儿就一直如此……所以,我便来和蜡梅羽长啼直面谈判。」
「──投降这件事,其他人都同意了吗?」
天娜轻轻摇着扇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朝抚子他们走近。
「没有。恐怕没有人会同意。这几乎完全是我个人的任性。」
「可这会让你被族人杀掉哦。」
「哼!要是他们能做到的话就试试吧。」
狼烟轻蔑地笑了笑,握起一边拳头打在另一手掌上。
「哭壶家最强的就是我。不满的话杀了我就行。若我死了,那仅仅是因为我很弱。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一脸坚决的狼烟听到抚子指出这点,显得有些畏缩。
「这……这个……」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女朋友真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嗯……要是你什么都没告诉你女朋友,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吵、吵死了!她会理解的!」
狼烟像是要摆脱抚子的追问似的,朝旁边的电线杆猛打一拳。
「没错!我可是有女朋友的!所以我绝不能死在这个该死的团地!」
他的拳头裂开,鲜血慢慢渗出。即便如此,狼烟依然不断将拳头击向电线杆。
「啊啊!真特么该死!没一件事顺心!蜡梅羽长啼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还没被解放──!」
「──正如你所说。我对此也很奇怪。」
天娜合上了扇子,凝视着长啼最后所处的屋顶。
「如果蜡梅羽一族是神去团地的缔造者,那么按理说,当作为家主的长啼死去后,术式就该消失了。神去团地理应消失,我们也该就此解放。」
「……然而,我们至今仍被困于此处。」
抚子摸了摸脖颈上的绷带,同样紧盯着屋顶。
赤色松明丸和蓝色蜃景的照耀下,那栋建筑粘附着略显诡异的色彩。
「说到底,那真的是蜡梅羽长啼吗?」
「毫无疑问。最强的黑天狗就是长啼,这可是月醉那伙人中所流传的。月醉那伙人似乎也是从先来神去团地的某些人那里听来的……」
「唔,依据未免有些不可靠。」
「说实话,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告诉我这些事情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蜡梅羽长啼会来月醉的商店街刺杀蛇目……」
「这消息是听谁说的?」
「──少主!」
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戴着防毒面具的女子跑过来,向狼烟汇报着什么。
抚子悄悄靠近天娜,站在她身旁。
「……天娜,你怎么看?」
「嗯……那只黑天狗是否真的是蜡梅羽长啼,我也无法确定。」
天娜靠在自动贩卖机上,柳眉皱起。
「不过,目前为止我们只目击到一只黑天狗。能肯定的是他承担着某种特别的职责……而我在意的地方,是你的天道之锁链。」
「嗯……用来平息亡魂的术式对那些拟天狗非常有效。」
抚子在掌中转动着天道之锁链。司掌幻惑的金色圆环在红光中反射着澄澈的光耀。
「所以,我认为蜡梅羽一族实际上可能已经灭亡了。」
「嗯……也就是说,拟天狗是他们的业果,而神去团地和松明丸则是他们的遗产。」
天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随意摇着扇子。
「偶尔也的确存在死后仍残留的诅咒……去年的那结绳就是个例子。这神去团地可能也是蜡梅羽一族残留的诅咒空转的结果。」
「……刚才,你和雪路小姐谈论过蜡梅羽一族的真实身份对吧。」
「嗯……我认为他们可能是被天狗愚弄的凡人一族。因此,『术者的力量过于强大致使诅咒残留』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某些条件不幸地凑齐,才造成了这般结果。」
「是么……最终,他们还是没能飞起来。」
抚子触摸着脖颈,心情有些压抑,环顾起四周。
松明丸、蜃景、混乱的团地──皆是不详而空洞的遗产。而且,栖息于此的拟天狗们甚至连正经的翅膀都没有。
作为渴望飞翔的一族的末路,实在悲惨得无以言表。
「真有人即使付出这么多鲜血,也要去幽世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并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说的挺暧昧呢。」
「没办法。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未去过幽世,只得含糊其辞。就那世界,活着回来的人也没法好好……」
天娜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抚子。
那是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抚子感到些许压迫,将身子缩进自动贩卖机的另一侧,然后,她从阴影中投来湿漉漉的目光。
「……干什么?别一直盯着我啊。」
「你别去哦。」
「幽世?我不会去的。那种危险的地方……」
「……我说的不止这个。」
天娜微微垂下唇角,有些闹别扭似的随意把弄着扇子。
抚子略显困惑,从自动贩卖机后探出头,疑惑道。
「天娜……?」
「──喂!点完名了吗?」
听见狼烟的声音,两人朝面包车的方向看去。
看来大体的搬运工作已经完成,哭壶家的人已准备好随时撤离。狼烟正同方才的女无耶师朝面包车走去。
「完成了。只剩下少主您了。」
「是么。我强调过多次了,请称呼我为女仆长──」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狼烟同女子欲要离开,抚子朝着他的背影出声道。
「我会找到从这该死的团地离开的方法。目前,我打算探查一下通往心脏部位的路。要说藏着些什么,应该就在那儿吧。」
「没错。据说蜡梅羽一族就藏在那里。」
「嗯……还有呢,提前说好,我没打算跟你们搞好关系。」
狼烟一边走向面包车,一边将食指指向抚子。他的手上渗出些许鲜血,那是他刚才击打电线杆时留下的伤。
看着血滴落在地上,抚子微微动了动眉头。
「……随你便。」
「正有此意。毕竟,你们的同伴偷了我们的两辆车。这件事要是没了断,我们可没什么理由协助你们。」
瞬间,雪路朝白羽──抚子朝天娜以骇人的气势看去。
「……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位同我一般的绝世美女……」
「公务还请理解。」
法外狂徒一号佯装不知,法外狂徒二号理直气壮。
法外狂徒二号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听着这令人愉悦的声音,抚子打开了挎包。
「虽然算不上什么赔罪……这些给你吧。」
她递出崭新的绷带和消毒药,狼烟明显警戒了起来。
抚子指了指他那仍在流血的手。
「哭壶家缺物资吧?你打算用自残的方式来消耗吗?当然,如果你不需要的话,我倒也无所谓……」
「……哼,拿你没办法。」
狼烟像抢似的接过了绷带和消毒药。
「我是无耶师里最有气度的男人,就饶了你吧。」
「是、是么……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狼烟出言不逊,但却优雅地行了一礼,这让抚子有些不知所措。
「切……真是土气的举止……」
狼烟随意地把消毒药洒在手上,终于是朝着小巴士走去。这时,抚子忽然想起了刚才她打算问狼烟的问题。
「喂。告诉你蜡梅羽长啼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嗯?啊——是樒堂翡翠那女人。」
——抚子一瞬间没能理解他说的话。
「她好像被月醉那群人袭击……已经死了。但在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了我们……『阻止长啼』。」
抚子试图用各种形式解读狼烟方才说出的那些话的含义。
mitangfeicui——mi tang fei cui——樒堂翡翠。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凌晨。所以我们才从拇指街区远道而来——」
「——哈?」
天娜停止了挥动扇子的手。珊瑚珠色的嘴唇带着微笑,编织出话语。
「可她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翡翠游戏厅呢……?」
奔跑、奔跑、奔跑——一行人飞奔向翠鸟游戏馆。
「呼、呼……为什么要把摩托车还回去啊……!」
「那本来就是哭壶家的东西……物归原主理所当然。说起来,你们一开始就不该偷……」
「我可没有前辈你那样的体力啊——!」
「——到底怎么回事?我刚才确实看见翡翠被掳走了啊。」
不顾争吵不休的仪式官们,抚子回过头去。
拱廊街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但那血腥的薄暗依旧侵染着她的五感,挥之不去。抚子觉得自己大致是无法忘掉那一幕。
「而哭壶家的人今早……目击到了樒堂翡翠在拇指街区死亡的情形……地点和时间都对不上。这么看,难不成是同一个女人有多个分身……?」
「哎呀,真是古怪呢。」
天娜拭去滴在鬓角上的汗,咧了咧嘴。
「何为真,何为假?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从一开始不喜欢那女人。」
「这是所谓的同类相斥吗……」
「注意你的言辞啊,杂犬。」「哼……要是不注意呢?」
「……我是不是被骗了?」
争论不休的两位大人,听到抚子的喃喃自语,闭口不言。
目视前方脸庞上,神情依旧淡然如常。然而,那双红色的眼眸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何为谎言,何为真实……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我到底,该相信什么……」
「直接问她本人就好了。」
抚子瞥了一眼天娜。她的脸上浮现出令人背脊发凉的微笑。
「从掌握的情况来看,我只能认为,翡翠在引导所有人。她显然知道月醉在那儿,也清楚长啼会出现……来吧,看看她会说些什么胡话。」
「……是呢。向她本人确认一下吧。虽然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本人……」
不久后,破旧的游戏中心映入眼帘。
抚子试着感知周围的气息,但只闻到了一丝甜腻空气的余味。
「……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
「天娜,你那边如何?我记得你布置了什么术式吧?」
「虽然没用什么复杂的术式……」
天娜小声嘟囔,展开了扇子。
随即,扇子上浮现出星图般的图案。她用指尖划过,眯起眼睛。
「……嗯。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使用咒术的痕迹……不过,五分钟前曾有一人来访。」
「来访者吗……出来的是蛇还是鬼呢……」<注:出来的是蛇还是鬼呢,指吉凶莫测>
「鬼的话这里已经有一个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进去吧。」
雪路一脸严峻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门把上。在她身后,白羽拉开了弓,而抚子身旁,天娜正轻轻摇着扇子。
门微微开了条缝。刹那间,浓烈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雪路小姐——!」
门被猛地推开。抚子紧握护法剑,与雪路一同冲了进去。
然后,她们看到——一道血线自颈部划出,女子瘫倒在地。
黑色的牛仔帽,暗橙色的头发,色彩鲜艳的披肩。
一股烤玉米般干燥的香气被血腥味浸润。那空洞地望向这边的眸子,同不久前被掳向高空的女人的眼睛,有着同样的颜色。
「……翡翠?」
听到头颅撞击地板的声音,抚子呆呆地念出那个名字。
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樒堂翡翠,又一次死去了。
「──啊,你们来了。」
冰冷的女声响起。抚子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位疲惫的、身着西装的女子伫立着,双脚浸在翡翠的鲜血中。尽管被血染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奇异的有神。
「枕边小姐……?」
「……翡翠玩得太过了。」
枕边鮎美不悦地撇着嘴,环顾游戏中心。
抚子看到梅、辻斩老头和不良巫女三人正窝在角落。恐怕他们方才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某个游戏吧。而现在,他们却已是一脸惨白地僵在那里。
「居然有这么多人活了下来……莫不是忘了他们在为何而战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们不是合作关系吗?」
天娜以扇掩嘴,问道。她那语气似乎没有多么期待回复。琥珀色的双眸并未看向鮎美,而是打量着四周。
「你们有何企图?」
不同于天娜,抚子直视着鮎美。
鮎美一言不发,只是如同刚复生的尸体般扶了扶眼镜。
「你和翡翠……究竟在这神去团地里做什么?」
鮎美动了动。
虽然抚子和两位仪式官迅速举起武器,但鮎美却是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我挺喜欢翡翠哦。」
鮎美跪了下来,将指尖浸入赤海般的地面。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沾满血液的手指。这身姿令抚子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她让我变得与众不同……让我那些无聊的日子变得精彩无比。」
鮎美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然后,她一脸笑意,转过身来。
「但是……我更喜欢神去团地。」
刹那间,抚子的视野被灰色吞没。
一股冲击突破游戏中心的玄关,令整栋建筑摇晃起来。被风压掀飞的门扉,正面撞上了抚子的背部。
她连同门扉一起撞向了一侧的墙壁。
「唔、咕……什么……!」
若是普通人,方才那一击足以致命。然而,流淌着鬼之血的身体却出奇的坚韧。她艰难地从破损的门后爬出,环顾四周。
眼前尘烟一片。人影浮现在朦胧的光线中,是敌是友无以辨别。
「这个团地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模糊的景象中,鮎美的笑声回响着。
「要是这个团地消失了……我就会重新变回那个无聊的枕边鮎美。那糟透了,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没有那打算,就由我来掌管这里……!」
风起——笼罩于视野中的烟尘缓缓流动。
紧接着,抚子注意到烟尘中的红色。二面天狗的面具,以一分为二的状态存在着。在那飘荡的烟幕后,黑色的身影——丑陋的蝶翅颤动着。
「──抚子!快逃!」
听到天娜的呼喊,抚子迅速护住了头。
——风声,如咆哮般轰鸣。
◇ ◆ ◇
「妖(该死)……妖!你这该死的,竟敢……!」
看着眼前的惨状,天娜不由自主地用拳头猛砸瓦砾。
烟尘已然散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希望再度被遮蔽视线。
歪曲的钢筋和混凝土块充斥着她的视野。墙上有着一个巨大的洞,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一般,那透过洞口所窥见的青空,耀眼得令人憎恶。
在这般天空的背景下,各色的天狗面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阔罗阔罗阔罗阔罗……】【罗瑟罗瑟罗瑟罗瑟……】【西特西特西特西特……】
「这玩笑开得可真大啊……」
白羽看着断裂的弓和天狗面具,半笑不笑地低语道。
她被雪路护住,好歹只是受了轻伤。而居委会那边,似乎是不良巫女施展了结界,但她本人已经昏倒了。
而抚子——就在天娜眼前,被双面天狗击飞了。
「……从今以后,这神去团地将由我来掌管。」
站在一众拟天狗前,枕边鮎美褪下外衣。
血染的衬衫下露出大量的短刀。她又取下了发夹,连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和眼镜也一同扔掉了。
「人数是齐了了……不过嘛,还是再集结一下吧?」
「哈……哈!别异想天开了,小丫头!」
面对狂笑的鮎美,手持金槌的梅厉声道。
「你这咒术可不成气候!再来多少傀儡天狗也一样!」
「没错!现在正是展露我村正锋利之时!」
辻斩老头发出高亢的叫喊,终是拔出了他引以为傲的妖刀。
闪烁怪异光芒的刀刃映出青色——青天狗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满腔热血的老人们。
「什……」「啊——!」
异形毫不留情朝畏缩的老人们挥起铁块。
这时,一只透明的狼咬住了异形的肩膀。一个铁拳将转过来的青色天狗面具击碎。
「我……不允许你们再肆意妄为……」
雪路发出低吼。就在这一瞬间,破损的面罩从她脸上掉了下来。
除了天娜和白羽,所有人皆是惊呼。鮎美睁大了眼睛,露出扭曲的嘲笑。
「……真亏你能以这张脸活着。」
「哼……我……对这张脸还挺中意的……」
雪路平淡地回应,她的嘴丑陋地开裂着。嘴部几乎开裂到了耳边,锋利无比的牙齿闪亮着,比起人类,她更像一匹狼。
强行擦掉从额头流下的血液,雪路勾起恐怖的嘴唇。
「想到这是张能咬碎邪恶的脸……倒也不差……!」
拟天狗们如一阵色彩的狂风般,朝着低吼的雪路袭来。
在这场战斗的另一边,天娜悄悄确认着通向外部的道路。只要穿过那些拟天狗间的缝隙,就能从门扉被掀飞的玄关处逃出去——当然,只有她自己。
扇子的阴影下,天娜咬紧牙关。
自己必须逃出去,必须去寻找抚子才行。
可怕。好可怕。不想死——不知道自己待在这个恐怖地方有什么意义。
〝来吧……〟
在光中,她看见了薄纱的轮廓。即使没有回头,她也感觉到金色影子在微笑。
「闭嘴……!」
天娜抱住头,拼命摇晃脑袋,似要把幻觉甩开。
——视野的角落里,是雪路。
雪路被黄天狗的棘羂索缠住了手臂。那冰片般的眼眸中气焰高涨,这位准一等仪式官低吼着,死死盯着正对面的青天狗。
青天狗举起了铁块——刹那间,无数的画面像雷电般在天娜的脑海中闪过。
『我并未希望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如果是抚子酱的话,她会怎么判断呢?』
记忆的深处——那双赤红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
伴随着怒声,青天狗被劈成了两半。
雪路睁大了眼睛。不顾她惊愕的目光,天娜迅速挥回扇子。
还未来得及反应,黄天狗的脑袋便被一击斩飞。
「……这可真不像我会干的事。」
天娜按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她展开的扇子掩住嘴,迅速移动到雪路的背后——背对着玄关的方向。
「……我该感激你吗?」
「闭嘴。只要道路打通,我就会马上去找抚子。」
「好啊!好啊!来吧,你们俩——!」
听到这陶醉的喊声,两位女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声音的方向。
染红的脸上满是笑容,鮎美高高举起了两手中的短刀。
「——让神去团地变得更有活力吧!」
◇ ◆ ◇
「……也太坚韧了吧。以人类来说合理吗?」
抚子讶异道,拼命动身想要回到翠鸟游戏馆。
浑身上下都很疼,但是,她并没有骨折,内脏没有出问题,四肢也好好连在身上。这副模样完全让人想不到是她被暴风掀飞,还撞上了远处的建筑。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投下了抚子一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脚步声莫名地高声回响,仿佛连灵魂都被这声音紧紧束缚住了。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一定——」
抚子压抑着自己急躁的心情,忽然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了奇怪的一幕。
以津真天正玩弄着包裹着灰色破布的、木棒似的玩意儿──这般光景,就在她刚刚经过的小巷中上演。
她一个劲儿奔跑起来。小巷中的黑暗,很快便被她甩在了身后。
然而——抚子紧咬着嘴唇,转过身去。
她朝着那条小巷跑了回去,便发现几只以津真天停留在在阳台和电线杆上。
「以津真天?」「──到此为止了!」
伴随着喊声,抚子掷出锁链,见此,怪物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逃向了空中。
抚子将锁链收回,轻轻揭开了那破烂的灰布。布下面躺着一名浑身是伤的老太,她的左眼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看着几天前还声讨过自己的老太的脸庞,她择出六道锁链中的一条。
「人道──求道针。」
银色的液体从她手指间垂下的锁链上滴落。液滴化作细细的针,刺入了老太的身体。虽然没有痛感,却似乎造成了冲击,老太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这道术式可以增强身体能力,加速自然愈合。
虽说几乎不过是安慰性质,但抚子还是施展了这个术式,随后便准备起身。
然而,老太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想要施舍吗,狱门?」
「不。我是觉得看要是放着不管,你会死掉的。」
紧盯着她的老太,那目光正如见证过无数惨祸的人一般。
疲惫不堪,满是猜疑,并已习惯绝望——面对这样的目光,抚子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为了老太,装出属于狱门的笑颜。
「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这样你应该能撑住吧,老婆婆。」
老太盯着抚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手中的念珠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仔细看,那念珠似乎是由人的指骨做成的。
最终,老太垂下眼帘,重重叹了口气。
「……哈……看来我也差不多该歇业了。」
再度睁开的独眼中光彩不复,仅陷没着沉渣般的疲惫。
「狱门……你知道怎么去心脏部位吗?」
「……你知道吗?」
「我曾到达过心脏部位……我对那假太阳并无兴趣……只是想让我这一族的名字再一次被这世界所知晓……但我无能为力……」
老太紧握着手中的骨头念珠,缓缓站了起来。
她瞪着那诡异地闪耀着的松明丸,调整呼吸。随后,她突然将手指插入了自己的右眼。
「你在做什──!」
「别动!」
老太一声厉喝,令抚子停住了动作。
「『献上一份。给予一份。』……」
老太喘着气低语道。鲜红的血液滴在干枯的皮肤上。
「神去团地没有正路……开路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献上痛苦。献上贡品的血肉,通往蜡梅羽大伽蓝的正路便会打开……」
「大伽蓝……?」
这个词她曾听过。那是她和罗罗接触时,在那片零碎的回忆中曾听过的。
就在抚子睁大眼睛的瞬间,传来了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把手伸出来。」
抚子照老太所说的伸出了手,老太将自己的眼球递给了她。那温热、黏糊的感觉传来,抚子静静注视着老太那满是血的脸。
「……为什么你要让我去?」
「这对我来说也是耻辱……偏偏是我要把这事托付给狱门……!」
咒骂着的老太让抚子感到一股强烈的既视感。
回想起来,自从遇到她的那一刻起,抚子就觉得似曾相识。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她——或者见过和她相似的人──
「你……到底是谁?」
「……我母亲是家中的小女儿。在与大姐争夺继承权的斗争中败北,被逐出了家门。所以,我才活了下来──从那灭门之祸中活了下来。」
「你该不会是……虚村家的……」
虚村屠戮──受到家主无礼对待的狱门华珠沙,将虚村家族的亲族悉数屠尽。这场屠戮在近代以后的无耶师们心中烙下了对狱门的恐惧。
「我叫虚村帷——是虚村玻璃子的侄女。想必我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虚村。在我出生之前,左眼便被华珠沙夺走了……右眼就送给你吧……」
帷摘去了眼罩。
她那紧闭的左眼周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宛如被从内侧生出的剃刀刺伤过。
「在那座大伽蓝里,有某种存在……比蜡梅羽更为可怕的存在。所以——我要把对虚村来说最大的恐怖扔给它对付。」
没有眼球的脸盯着抚子。抚子凝视着这张令人不禁想到其过去美貌的脸庞。
「……明白的话,就快点消失吧。去哪儿都好,我可不想赴黄泉的路上都要和狱门呼吸同一空气。」
「……你打算以这身体战斗吗?」
抚子朝缓缓转过身的帷问道。
「哼……要我说,依赖肉眼,作为无耶师也不过是三流。」
「……的确。揭示无形之物之人,才是无耶师呢。」
『如果说能对黑暗问之有耶无耶、看透无形之物者为无耶师……』
抚子回想起在鵺支配的黑暗中所听到的话。
继承与作出此言之人相同血脉的老太低声笑了笑。
「呵……小丫头,别说得你好像知道似的。」
像拖着脚步般,帷向前迈步。
抚子注视着被时间与诅咒磨损的老太的背影,开口道。
「我叫狱门抚子……再见了,虚村帷婆婆。」
说完,抚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不久后,警笛声响起。松明丸的光辉迅速倾斜,消失在西方。抚子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围绕着真正的太阳般,青黑色的蜃景摇曳着。
「那是,京都的影子……」
京都塔、京都站、清水寺、东寺──于空中浮现的,是那些她无比熟悉的建筑的幻影,宛如以青空为背景的剪影般,朦胧地存在着。
──再有两次,那颗星星再闪烁两次的话……
回想起白泽的不详之言,抚子皱起眉头。
「还……还要更快……」!
刚拐过几个巷口,她便是猛地撞上了某个人。
抚子立刻后退,拿起人道之锁链。
对方也低吼着,拔出了武器,是把粗糙的大砍刀。
那双泛着异样光芒的眼睛盯着抚子的脸——以及她手中摇晃的六道锁链。
◇ ◆ ◇
「——简直像假面舞会一样。」
天娜将青天狗的头部斩成两半,深深叹了口气。
她常用的强力隐身术早已失效。现在天娜只能用简单的术式隐蔽气息,抓住怪物的破绽勉强以袭击的形式应对。
「别废话……!动嘴不如动手……!」
「你刚才的气势到哪去了!来啊,来啊,来啊──!」
鮎美嘲笑着,她的动作完全像个外行。然而,她的短刀蕴藏着奇异的力量,令对峙的雪路难以应对。释放烈风的刀刃,喷射火焰的刀刃,飞溅水晶碎片的刀刃——
「妖刀么……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持有的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雪路咬牙切齿,而一道青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向她的背后。
寒光一闪——青天狗的头部从颈部滑下,朝着地面滚落。天娜将扇子指向拟天狗,冷笑道。
「──已经到极限了吧,准一等仪式官?」
「你这混账写书的……单论胡说八道果真是天下一绝……」
雪路咧着裂开的嘴唇,朝着胡乱挥刀的鮎美发动猛攻。
天娜预备着几个术式,大致扫视了四周的情况。
「哇呀呀呀呀呀呀!」「稍微看看周围好吗……!」
白羽虽然被粗暴的辻斩老头整得有些慌忙,但还是准确进行了掩护。金发的不良巫女也恢复了意识,用结界保护着不擅长格斗的梅。
「咕,你这——老太婆!你竟敢、竟敢……!」
「哼……在白天果然上不来劲儿呢。」
鮎美捂着喷血的肩膀,见此,梅咂了咂舌。
她的手中握着稻草人和钉锤——以及一张敲入了五寸钉的员工证。
「算了!来,再给你来一根──!」
梅挥起钉锤,欲再次敲下钉子。
缓缓地——青色的身影波动起来。不良巫女所布下的结界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青天狗。
「──怎么是青葫芦!开什么玩笑!」
这是第一次听到不良巫女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
结界轻而易举地破裂了。巫女的额头被击碎,她倒在地上,随即化为无数纸札消散。
梅依旧保持着挥起钉锤的姿势,面色狰狞地瞪视着青天狗。
「梅婆婆!」
白羽火急火燎的喊声回荡在空中。
而后——青天狗放下了手中的铁块,反而滑行似地向后退去。或许是紧绷的神经放松了,梅失去了意识。
天娜忘记了当下状况,呆呆注视着后退的青天狗。
「……为什么会后退?」
「故意添堵吧……他们总是这样。」
雪路粗暴地搔弄着染血的灰发,露出尖锐的犬齿。
「蜡梅羽一族一定会聚集过来……恐怕他们是想这样暂时性投入战斗,来消耗我们的精力……真让人恼火……!」
「聚集……?」
哭壶狼烟说过的来自团地的暗号。白羽提到的三十名失踪者。煜耀红光的松明丸。血染的团地、祠堂中的奇怪祭坛——
刹那间,这些信息在天娜脑海中闪现。展开的扇子后,琥珀色的双眸开始游离。
「原来如此……这就是规则……」
──『献上』──『给予』──『珍爱花朵』──
刹那间,天娜的脑海中闪过一道流星,她屏住呼吸,猛地合上扇子。
「……雪路,我想知道件事。蜡梅羽的拟天狗,是不是对心脏有着执念?」
「突然问这个干嘛……!」
「别管了快回答我!你有没有见过失去心脏的尸体!」
被黄天狗阻挡的雪路,见天娜如此气势汹汹,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毫不留情地将抓着的头骨压碎,蓝色的眸子彷徨着,似在回顾过去。
「的确……这些家伙大都瞄着心脏……」
「哈哈哈……果然!」
天娜发出清爽的笑声,将目光转向某个女人。
樒堂翡翠——那个痴迷拉丁美洲文化的女人的尸体,倒在了战场中。
「引用自阿兹特克的鲜花战争……让生命像花一般绽放。」
——那是曾经在中南美洲阿兹特克王国展开的仪式战争。
双方提前约定好时间和地点,以同样的人数进行战斗。关于这场奇怪战争的动机众说纷纭,比如锻炼战士、削弱周边诸国等——
「鲜花战争的主要目的是获取活祭。」
天娜将瞄准雪路脑袋的棘羂索弹开,扯动嘴角。
「败者的心脏将被献给神灵。为了平息自然灾害——也为了维持太阳运转。现在可以肯定了,蜡梅羽一族的目的已不再是飞行──!」
轰鸣声响起——天娜被掀飞,重重撞在墙上。
她勉强抬起头,举起各自凶器的合体二面天狗映入眼帘。雪路试图迎击,但她的动作已显得精疲力竭。
天娜尝试站起来。然而,似乎由于后脑撞击,视野中的世界怎样都无法稳定下来。
「……真是不如意啊。」
她似乎看到了帷帐。分不清是耳鸣还是低语的声音响起,令周围的声音消散。连术式都无法构架的大脑中,无意义的记忆翻涌着。
——在追忆的尽头,那位少女回过头来。
人偶般精致的脸庞,宛若花瓣的淡红色嘴唇,长睫毛下的红色眸子。
「……我真的想成为你的力量……」
她知道,那双眼睛时而会像火焰般赫赫闪烁。那是自胸中喷涌的兴奋,足以灼烧思维的赫怒——亦或是令人发狂的执念。
「我和……抚子……」
该说些什么呢?她不清楚。
迄今为止,天娜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但此刻,她不自禁地——想要在条坊茶馆的窗边,与抚子共饮热茶。
「……和抚子明明约好了……」
────蹄声踩踏地面的声音响起。
眼脸下感受到耀眼的光芒,垂着头的天娜抬起脸。有着少女面庞的白泽伫立在正前方,用毫无情感的目光注视着她。
「……你竟敢夺走抚子。」
「只是在帮她。」──白泽发出肉声。
「原来如此。」天娜点了点头。总感觉,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
「……你缝住了姐姐的嘴。」
天娜微微倾首。那恐怕是她还是玉藻前的时候吧。那时的『自己』就是自己的这种认识,有些强烈。是性质有几分相似吗?
「那时,我也在殊死一搏啊。」
「你不道歉吗?」
「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可以道歉。不过,请不要指望我会真心诚意地道歉。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但当时我也是命悬一线……」
「……你的心,我看不到。」
「因为我藏起来了。人的心,可不能随意踏足。」
天娜勉强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环顾四周。或许是因为白泽的某种干涉,无耶师们的死战像是遥远地域的光景般迷蒙不清。
「……能帮帮我吗?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
「如果我说不行,你怎么办?」
「……倒也无所谓。」
天娜微微耸肩,捡起了落在旁边的扇子。
「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我早就习惯一个人生存了。不管多么狼狈,我都会熬过去。在你出生前我就这样了。而且……」
展开的扇子后,天娜垂下琥珀色的眸子。她浅浅一笑。
「……我还得去找抚子呢。」
话音刚落──幼小的白泽猛然睁开所有的眼睛。
她把脑袋扭向右边,又向左歪了歪。最后低下头,用力挠着自己纯白色的头发。
「我不明白……你明明是扭曲的……为什么,会这么美丽……」
「我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这点理所当然吧。好啦,赶紧──」
「──没办法了……!」
幼小的白泽猛地抬起头,满含泪水的眼睛瞪了眼天娜。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色彩复苏的世界中,青白色的闪电炸裂开来。
「这是、什么──!」
雪路好不容易击退二面天狗,将惊愕的目光在天娜和白泽间徘徊。
噼里啪啦的电光从地面蔓延至天花板,摇摇欲坠的空间散发着白光。
在这耀眼的光芒中,幼小的孩子身影宛如融化般改变了形态。
闪着金光的角,四处睁开的青色眼睛,牛犊般的矮壮躯干──恢复原本形态的白泽甩着云彩般的尾巴,跳动了几下。
「你难道──」「带你们……我带你们离开……」
幼小的白泽打断了天娜的话,她的声音在这闪耀的空间中回荡。
「毁掉……全都、消失掉……」
雷击降下──冲击力将窗户玻璃悉数震碎,在外面包围的拟天狗们被白光烧毁了脸。
在悲鸣和振翅声中,光芒瞬间消失了。
「该死……总是……总是总是总是……!」
勉强站起来的鮎美,捂着肩膀环顾四周。半毁的游戏中心里,已经没了任何人影。只剩下天狗模样的东西呆立在原地。
「每次都是这样!所有事都不会顺利!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所有人都只会碍我的事……!总是我一个人……!」
能听到她这荒唐的叫喊的,只剩浸泡在血海中的女人。
◇ ◆ ◇
自称『歌方龙儿』的男人说,距离翡翠鸟游戏厅还有些路程。
「……好险啊,差点杀了恩人的侄女。」
龙儿深深叹了口气,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危机后,如今,抚子正被他带着路。
「桐比等先生救了你吗?」
抚子问罢,龙儿猛地拉开了连帽衫的领口。抚子看到他脖子上有一条红色锁链状的刺青,瞪大了眼睛。
「阎罗之轭……!」
「嗯……这是桐比等先生为我刻下的。多亏了他,我才能与那些家伙战斗……」
龙儿的双眼晦暗,凝视着前方,宛如他用作武器的大砍刀的刀刃般刺眼。
「我是一九九九年……应该是最初松明丸升起时的居民之一。」
据龙儿所说──京都府榊法原市,过去是一个林业城镇。然而,以天狗传说流传的川蝉峠为中心的山脉,在战前被开发,周围变成了荒凉的秃山。
在这地方,蜡梅羽一族建立了一个小型团地。
该街区以其风情雅致的街景夸耀,据说还有人不远千里特意搬来。
──但这一切都是陷阱。
「那时候蜡梅羽一族,简而言之就是在收集魅馔血。」
「那,住在这里的人──」
悠闲对话与欢声笑语依旧空虚地回响着。曾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或许本身就拥有容易招致怪物的体质。
「……因为魅馔血蕴含大量灵气,正好适合当作松明丸的火种。所以,他们建造了一个让魅馔血之人向往的城镇。一个让令人安心并充满活力的城镇……」
龙儿仰望天空。松明丸消失的冬日天空,苍白得像霜结一般。
「……那一日,是夏天。」
龙儿是一个四口之家中的长子。刚搬到团地,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并且没能摆脱被迫进行的剑道训练,他度过了一段压抑的时光。
某天,龙儿终于是按捺不住怒火,冲出了家门。
「当时只是想离家出走一会儿……但当我回到家里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团地宛如一座坟场。屋子里,只有家人的声音虚无地回荡着。
「那只天狗出现在了屋里。我拼命逃跑。跑到警察那里,求他们救我。可是……我的归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榊法原新城──甚至榊法原市本身,都已消失。
那个城镇,从未在京都府存在过。
无奈之下,龙儿只得投靠亲戚家,但他还是在拼命找寻回去的路。
然而,那里没有丝毫痕迹留存下来。不久后他意识到,作为魅馔血之人的常态,有怪物盯上了自己这类人。他还从咒术层面探究过他们是否有关联。
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五年前的某一天,龙儿决定上吊自杀。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桐比等。
『弟弟死得连影子都不剩。』
『而你这没出息的哥哥却还想着安然死去吗?』
「他这么对我说,然后把我打得半死。嘛,多亏于此我才清醒过来……」
「……这样啊。」
听他这么一说,抚子这才明白了叔父的举动。
龙儿试图做的事——对狱门桐比等来说,是某种地雷。
「然后,他给了我这个。说这是去地狱的定票。」
龙儿揉了揉脖子,微微勾起嘴角。
「多亏这个,我不必再为了去掉血肉的味道,疯狂地使用烟草或药品了。嘛,虽然已经迟了……」
「……是啊」
抚子想起逆獏让她见到的那个梦。
在那场梦里,抚子身处歌方家。那对善良的男女,想必就是龙儿的父母吧。逆獏应是利用了他们的残留思念,来迷惑抚子。
因其血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消失在了这里。
「……真残忍啊。」
抚子低下了眼眸,想着他们——以及与他们有着相同体质的天娜。
她和龙儿穿过蛇穴般的巷子,跳过灌溉渠。
「小心上面……蜡梅羽的天狗们,在松明丸熄灭后就会现身。」
「那套机制现在还是一样吗?蜡梅羽长啼不是死了……」
突然间,正从电线杆上窥探四周的龙儿一脸惊愕地回过头。
「长啼死了……?那不可能。要这样的话,神去团地早就应该消失了。再说,我们——大家也应该早就从这里解放了。」
说到『大家』时,龙儿缓缓指向四周。
抚子听着曾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声音,垂下了六道锁链。
「我的确用这狱卒的锁链打倒了长啼。」
龙儿的身体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将大砍刀狠狠砸向旁边的垃圾桶。不知何时堆起来的垃圾四处飞散,龙儿吼道。
「混蛋!这又该怎么办,嗯!? 都到这一步了……!」
「冷静点,龙儿先生。我们还有能做的事。」
抚子面对晃眼的大砍刀,面不改色,用平静的声音劝慰龙儿。
「去我……朋友那里吧。他们中有很多人精通咒术。和他们一起的话,一定能从这个团地脱身的——!」
「——我要毁掉神去团地!」
一片尘芥中,龙儿怒吼道,粗暴地擦了擦脸。
他的呼吸因愤怒而颤抖,但看向抚子的眼神却微微湿润。
「父亲、母亲还有友树!老师、朋友们也……普通地生活!我们只是在这里普通地生活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
抚子茫然地望着,那颤抖着拳头的龙儿。他那如业火般的嘶吼,仍在腹底燃烧着。
「所以我要毁掉它!所有的一切,都由我——!」
抚子看见有什么东西落下。她迅速将手伸向龙儿。那位身材如野花般纤细的少女,轻而易举地拉着因愤怒而颤抖的龙儿向后退去。
随即,铁块砸在了他们此前所在的位置。
「什么——!」「小心点。是蜡梅羽的拟天狗。」
抚子放开高声惊呼的龙儿,将六道铁锁缠于右手。
青天狗抽搐着那白色而滑腻的翅膀,用铁块执拗地敲击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抚子又感觉到几股气息,她迅速扫视四周。
抓挠着地缝,双面天狗拖着身子慢慢爬了过来。被荆棘羂索束缚住的黄天狗,全身着喷血出现在了抚子视野中。
情况有些奇怪。抚子皱起了眉头,耳边响起了不成调的合唱。
【阔罗、阔罗】【罗瑟、瑟】──【阔、阔罗】【西特,特】──【阔罗】【罗瑟、瑟】【阔、阔罗】【西特】──【阔罗瑟】【阔罗西特】【阔罗瑟】【阔罗西特】──
「……这是,什么?」
他们在哀求死亡。抚子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那些翻滚的拟天狗。<注:阔罗瑟、阔罗西特分别为杀せ、杀して的读音>
「……看来蜡梅羽长啼死了是真的啊。」
龙儿站在了前面。他握着大砍刀和手枪,他用晦暗的双眼注视着那群异形。
「……我来给你开条血路。」
「唉——?」这句话的沉重,令抚子瞪大了眼睛。
瞬间,拟天狗伴随着怪叫袭来。龙儿一边挥舞大砍刀一口气砍飞两三个脑袋,一边向逼近的拟天狗射出子弹。
「——这些垃圾由我来挡住!你去你朋友那儿!」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丢下你——!」
「狱门桐比等的话会怎么做!」
突然间,抚子伸出的手僵硬在空中。
她轻轻吐息了两三次,然后紧紧咬住牙关,转过身去。
「────我会毁掉的。」
她感知着背后那场死战,勉强挤出了声音。
「我一定会毁掉神去团地……所以,别说什么你会死在这里。」
不知他是否听到这句话,不过,抚子感觉身后的他轻笑了一下。
抚子开始奔跑。像要将诸般焦躁全都砸进去似的,她一个劲儿地蹬着地面。
嘈杂突然远去,只剩下神去团地那缥缈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被这团地的混沌所吞噬的无助感不复存在。
如今,只剩炙热的激情在灼烧着着抚子的胸膛。心脏仿佛化作了一团火焰,流经全身的血液不断催促着她那饥渴的躯体。
「这种地方,不该存在……」
像是为了释放这般热意,她低声呢喃,随即,火花啪嚓啪嚓迸溅。
「光是离开还不够……必须全部……全部毁掉──」
被这无声的愤怒所驱使,抚子拐过那熟悉的街角。终于,半毁的游戏中心出现在眼前──就在这一瞬间,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白色电光。
熟悉的光景。抚子放下戒备,选择顺其自然。
「────你也讨厌这团地吧。」
在灼烧眼睑的幻影那头,她听到了雷鸣──紧接着,她感受到了森林的气息。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杂木林中。茂密的树木遮住了光,四周如傍晚般昏暗。
她听到了水声。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深绿色的、如望楼般的建筑。
一棵布满青苔的杉树连带着其他树木倒下,奇迹般地形成了望楼的形状,而其底部,一汪小小的泉水正淙淙涌出。
「……这就是天狗之泉吗?」
因邂逅罗罗而复苏的记忆片段中,应该有刻着这些文字的的石碑。
虽然没有风,但清澈的水面却荡漾着,几道银色的涟漪静静展开。
「这潭泉水……?」
一丝违和感在她心中泛起波纹。但,她无法抓住这感觉的真实面目。
抚子回头望了几次那波动的水面,迈开了步子。
小路几乎是一条直道。她顺利地穿过了石鸟居,抵达破旧神社的区域内。
正前方,矗立着一座昏暗的神社。信仰的痕迹似乎消失了挺长一段时间,瓦片屋顶摇摇欲坠,蜘蛛巢穴如丝绢纱布般布满四周。
通常摆放着石狮子的地方,倒着一对鸟的石像。那对石像用泛着青色的石材造成,抚子靠近过去,目不转睛盯着他们。
「……如果这是供奉的神的眷属,那雉音小姐遗书中的『翠鸟』应该是──」
「……抚子?」
那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树叶的摩擦声中。
但是,这玲珑的声音,她绝不会听错。光是被叫名字,抚子身体的紧绷便放松了下来。好似大火被骤雨扑灭,她那燃烧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抚子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心情,回过头去。
「天娜,你平安无事真是──」
再怎么看也不像平安无事。
天娜以靠着石鸟居的姿势勉强站立着。她的白色中式衬衣沾满了血迹和灰尘,到处都破破烂烂。
黑发散开的脸庞很是憔悴,而因为她五官端正,便显得更悲壮了。
即便如此,当天娜注意到抚子的视线时,她还是马上用微笑遮掩。
「嗯,你倒也──看起来并非平安无事。我们都吃了不少苦头啊。」
「……嗯。」
天娜用手帕轻轻擦拭着抚子的脸。尽管她举止淡然,抚子还是注意到了她有些踉跄。
并且──虽然有些淡,但抚子闻到了那诱人的血腥味。隐身术似乎已经失效了。
脸上的血被擦得干干净净,低着头的抚子咬紧了嘴唇……
「你在这里吗……!」
玻璃门被打开,雪路从神社中探出脸来。
她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灰色的头发被血染红,浑身满是裂伤。看到抚子后,雪路那可怕的嘴角绽开了笑容。
「抚,你也被召唤到了这里吗?能够将分散群体瞬间移动……哪怕还是幼体,白泽可真是种可怕的存在啊……」
「你们知道那个白泽的下落吗?比起你,我更想和她谈谈。」
「她在里面哭……抚,你去安慰一下她吧……」
「……在哭?」
听到这无法忽视的一番话,抚子皱起眉头。雪路一脸严峻地示意神社内部。
「嗯……此外,我还有别的东西想让你看看……」
神社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
祭坛之类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无法确定它曾供奉过什么。
破破烂烂的榻榻米上随意铺着布,无数的人躺在上面。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少身上都没有外伤,看起来像是单纯在睡觉。
左右各十五人——总共三十人,抚子环视了一圈,瞪大了眼睛。
「这些人……难道是失踪者?」
「是的……全都平安无事。看样子,那个叫罗罗的白泽把他们藏匿了起来……」
雪路一脸严肃,指向神社深处。
破布般的垂帘背后,躺着一只像白色牛犊般的灵兽。不仅头上的三只眼,就连它身上的另外六只眼睛也在扑簌簌地落下透明的泪珠。
牛犊的旁边站着白羽、梅和辻斩老头,他们正拼命安慰它。
「别、别哭了啊!」「再这样下去,这片地方可要发大水啦!你本来眼睛就多!」「是呀!快准备方舟吧!」
「龙儿……呼唤不了……」
罗罗摇晃着长着角的头,小小地颤抖了一下身体。
龙儿——听到那个被留在发狂的拟天狗中的人的名字,抚子屏住了呼吸。
「我想呼唤他来……但太远了……罗罗明明已经努力了……」
「很棒啦!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总之你做得很棒啦!」「这不是做的很好了吗!」「雪前辈救命啊!我真的不擅长应对这种事啦!」
「根据罗罗的说法……这里的人全都是魅馔血……」
雪路无视了白泽安慰小组的哀号,淡淡说道。
「看来,他们是作为松明丸的备用燃料被聚集在此的。不过,去年年底……偶然造访此地的罗罗阻止了这一切……」
「现在的神去团地应当是无计可施的状态。」
虽然天娜一脸轻快地摇着扇子,但她微微勾起的嘴唇却没有血色。
「我们放弃了战斗。作为备用燃料的这些魅馔血也不在他们手中。那些已经变成心脏供给装置的拟天狗们,应该正疯狂地搜寻着我们吧。」
「所以,他们若是使用了我们的心脏……就能再从外界引入无耶师吧。」
「……在那之前,会被毁灭掉的。」
微弱的声音传来,抚子等人将目光转向白泽。罗罗一边流着泪,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
「要是,下一个太阳升起的话……就会被发现……会被毁灭掉的……」
「……被谁发现?」
「──是被『神』发现吧?」
不顾困惑的抚子,天娜进一步发问。
罗罗疲惫地闭上眼睛,小幅度地纵向动了动脑袋。
「果然……这是一种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仪式。」
天娜露出暧昧的微笑,擦去鬓角渗出的汗珠。
「阿兹特克帝国通过吸纳古代流传的各种文化和信仰来强化其权威。而现在,已经那消失的仪式被蜡梅羽一族以扭曲的形式复活了。」
「……听起来不太妙呢?」
「相当不妙。那些已经去往幽世的神,很可能会在毫无控制的状态下现身现世。被称作神灵的存在本身就很强大。而且——」
见抚子眉头紧锁,天娜露出疲倦的笑容,点了点头。
「蜡梅羽一族的仪式是赝品。他们肆无忌惮地将与天空、幽世相关的咒术拼凑在一起。就跟濒临崩溃的拼布一样。照此下去……」
「会很糟糕吗?」
「……至少,京都将无法保全。」
「怎、怎么会!日本的心脏……!」
「若下一次松明丸升起……影响会立刻显现吗……?」
不顾夸张地抱着头的部下,雪路尖锐地向天娜问道。
「多少应该会有些缓冲期。毕竟祭祀已经停止许久。再者,考虑到本来应是在地球另一侧供奉的神灵……」
天娜一边摆弄着扇子,一边沉思。不久后,她一脸疲倦地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即便侥幸没被神灵察觉,影响也极为严重。你们看到过浮在空中的蜃景吧?那是现世与『夹缝』之间的界限开始波动的证明。」
「若界限破开,会发生什么?」
抚子问道,而天娜微微勾起苍白的嘴唇。
「要么神去团地流入京都,要么京都流入神去团地——就这样。」
沉重的寂静中,抚子想象着那座她所熟悉的京都城镇。
古今痕迹混杂的街道,各个时代交错的古都——这一切,都会被这个怪物的手掌捏碎。千年古都将被这血染的团地吞噬。
「幽世的神灵显现,神去团地与京都混合……这些可能会同时发生……若是如此,何止京都……」
「别、别开玩笑了!」
听到雪路沉闷的声音,梅大惊失色,站了起来。
「我连自己的命都难保,为什么还要被卷入这种大灾难里!我明明只会扎稻草人……!」
「太丢脸了,老婆子!就算哭喊也无济于事!」
辻斩老头罕见地以尖锐的语气劝告抓挠着一头白发的梅。
「此时只有干净利落地切腹自尽吧——来,我与你关系匪浅,让我为你介错吧。」<注:介错,即为剖腹自杀者断头>
「我杀了你哦,混蛋老头!」「噢噢,能战死乃吾辈荣耀!拔刀吧,埋!」
「请——冷——静——下——来——!」
白羽弓弦一声响,朝着斗志高昂的两位老人弹去。且不论老人们,即便是天娜也是缩了缩脖子,但那张用布胶带修补中的弓上并没有搭箭。
在部下「这家伙搞什么啊」的视线中,上司轻轻咳嗽了一声。
「下一次你再这样的话……我会把靠肩抬体加到你的训练中……」
「太不讲理了!不过,讲真的接下来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
「——事情很简单。」
突然间,抚子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
但是,她没有退缩。她意识到口袋的重量,用燃烧的双眸看向天娜。
「术者一旦消失,咒术便会消失,这是咒术的基本原则。所有问题的根源应该就在极其难以进入的心脏部位。只用打倒她就行……是吧,天娜?」
「啊,嗯……可是,前往心脏部位的路——喂!抚子!」
背朝着发出困惑声音的天娜,抚子从玻璃门走了出去。
温热的风吹拂着她奶茶色的头发。伴随着风,她感觉到一股甜腻的香气正充斥着整个团地,以及,从未有过的空气的骚动——。
「抚子!」
抚子肩膀被抓住,她回过头去。
阳光下,天娜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她似乎随时会被风刮走。然而,抚子的目光一看向她,她便再次巧妙地隐藏起了那疲惫的神色。
「真是过分啊。要是有什么计划,也把我带上吧,嗯?」
天娜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露出了一丝微笑。天娜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仍试图装作若无其事,而抚子则是注视着她的脸庞。
心跳加速。呼吸变得困难。
——本能,在拒绝即将从口中说出的话语。
即便如此,抚子还是努力保持着冷静的表情。她感受着似要从身体内部焚尽的血液的热量,缓缓开口道。
「……接下来,我要去心脏部位。为了摧毁神去团地。」
「嗯,那挺好。有办法……」
「你就留在这里吧,天娜。」
「——唉?」
天娜瞪大了眼睛。抚子只给她留下一个微笑,转过了身。
抚子迅速地从口袋中取出染血的手帕。她并不懂得什么礼法。身体随着紊乱的呼吸颤抖着,抚子垂下眼睛,仿佛在祈祷。
「献上一份──所以,请给予我一份。」
风声作响。随后,重量从手帕上消失了。
当她睁开眼时,已是看不见天娜的身影。
她感到一丝安慰。但更多的是,胸口被撕裂般的失落感折磨着她的灵魂。
她缓缓环视四周,倒塌的集体住宅像古代的神殿一般坐镇于此。某处涌出的水浸透了地面,像镜子般反射着周围的景色。
而正前方,一座怪异的大伽蓝映入眼帘。
乍一看,那是一座好似五重塔的塔楼。其上杂乱交织着石灰、瓷砖与彩色玻璃,蜿蜒曲折,直贯云霄。
雕刻有五彩山鸟的大门敞开着,从另一侧飘来缕缕青色香烟。
抚子注视着这座异形的伽蓝,在水面上划过涟漪,迈出步子。
「……神去团地由我来毁灭。」
◇ ◆ ◇
「怎么会,抚子……」
天娜颤抖着伸出的白皙的手,缓缓摇头。那双瞪大的琥珀色眼眸中,唯有数秒前抚子站立处的空虚。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丢下……!」
『你就留在这里吧,天娜』──抚子那温和的话语在她耳中回荡。
那声音和目光,将她曾见过的最糟糕的光景拽到了意识表层。
——满天繁星——父亲的手——『留在这里』——撕裂肉体的牙齿——从缝隙中窥视的眼睛——
「……被战力外通告了吧。」<注:战力外通告指在工作或某领域中被告知解雇或淘汰,这里用来描述一个人不再被需要或看重>
讨厌的女人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让她记起了呼吸。
不知何时,雪路站在她身后抱着胳膊。她那不快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挺恼人的。
「你已经精疲力竭,又是魅馔血……如此一来……」
「闭嘴……!我最讨厌的就是正论了!」
她的心绪从担心突然一转,所有的一切忽然间变得让她火冒三丈。虽然平时就对雪路有些恼火,但此时此刻,自己周围的一切都令她异常愤怒。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对于不确定的自己,她感到一种似要将身体烧焦的愤怒。
「无论如何,必须追上抚子──!」
「冷静点……!」
就在天娜冲出去的那一刻,雪路强行抓住了她的肩膀。
「冷静下来!想想抚子为什么会把你丢下吧……!你本就容易被敌人盯上,再加上身体虚弱,她这是在关心你吧……!」
「这种关心没必要!那种状态下,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
「她可是狱门家的女儿,可不是半吊子的无耶师……她清楚自己的状态和状况……」
「狱门又怎样!她才十六岁,比你想象的还要普通得多——!」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在咆哮般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天娜像冻结似的停住了动作。
「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
雪路露出锋利的牙齿,抓住了天娜的衣领。她那有力的手臂,轻易地将天娜的脖子拉近。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双眸,怒视着琥珀色的眼睛。
「喂……!放开我!」
「你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了一个普通的女孩!不就是你吗!你把她一次又一次扔进走错一步就会死的局面,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闭嘴!别碰我!」
在扇子打到自己脸之前,雪路迅速地缩回脖子。一脸愤怒的她本想再开口,却忽然捂住了喉咙,咳嗽起来。
「咳,咳咳……!该死……连说话都不能如意……!」
趁着雪路松懈的时机,天娜甩开了她的手。
然后——她倒了下去。连凌乱的衣服都没整理,连掉落的扇子也没拾起,抱住了头。
「……我明白的。」
天娜的声音散落在地面,微弱得几乎要消失。
「我真的想变得好些……但是……」
天娜抓挠着凌乱的黑发,声音颤抖着。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人类,还是怪物……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铂……我甚至不知道几秒后的我,是否还是我自己。」
琥珀色的眸子在透明的泪水中闪着光。天娜紧咬后牙,拼命忍住了眼泪。
「即便如此,至少……至少我想成为能让抚子信赖……能依靠的人。可结果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能顺利……」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雪路屈膝跪下,与坐在地上的天娜对上了视线。平日如利刃般注视着她的双眼,如今却如同静谧的湖面般平静。
「……人,岂是那般轻易能改变的。」
天娜没有回应。雪路结结巴巴道。
「若人心如此简单,那世上便无人会受苦……每自更衣都会感受皮肉剥落般的疼痛,同时逐渐变化——恶人也好、善人也罢,皆是如此。」
「……是么。」
「嗯……而且,你太极端了。我与抚相处的时间虽不及你,但我不觉得她并未期待你会有如此离谱的变化。」
雪路略显痛苦地咳嗽着,徐徐将手轻轻放在天娜的肩上。
「……既然知道自己笨拙,那就应当正视。」
天娜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缓缓站了起来。天娜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环顾四周,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微笑。
「……偏偏是被被雪路你这种人安慰了,真是屈辱啊。」
「哼……你那可怜的表情,我会记住的……」
甜腻的空气变得嘈杂——
天娜收起笑容,瞪向了杂木林的方向。雪路发出了一声低吼。
「……看来,已经察觉到这里了。」
「哎呀呀……真是恋恋不舍啊。简直跟道成寺地清姬一样执着呢。」
「别开这种恶趣味的玩笑……那白泽的结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事实确实如此,结界已经开始破裂了。
天娜注意到空中各处出现了透明的形变,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
「加强防守……虽然人手不足,但也不能让普通人陷入危险……」
「人手啊……白羽姑且不论,其他两人能派上用场吗?」
「我会让他们派上用场的……你也得帮忙……哪怕是稻草人,也能起点作用吧……」
红、青、黄——杂木林的黑暗中,歪曲的天狗面具摇晃着。
站在最前面的是满身血污的鮎美。她似乎无法破坏结界,正愤怒地挥舞着短刀。
「──我拒绝。那些家伙的脸我早就看烦了。」
天娜跪下身,迅速用展开的扇子拂过地面。
「嘛,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施下一个比稻草人更有用的术式吧……另外,我还给你的可爱部下一个秘密武器。时机到了,就用它吧。」
「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追抚吗?」
天娜施完一通术式后,站起身,回望那破败的神社。
「嗯。老实说,如果幕后黑手真如我所想的那样,光抚子一个人是无法应对的。」
「幕后黑手……?你是指夺取团地的枕边鮎美吗……?」
「那家伙和蜡梅羽一族一样,只是被人心血来潮玩弄罢了……原本是人类的怪物还真是性格恶劣。一旦混入人群中,就绝对分辨不出来。」
「……难道说,那人没死吗?」
「那种程度怎会死。那人在诡术上的造诣堪比狐狸。」
看着紧皱眉头的雪路,天娜满是讽刺的笑了笑,颔首道。
「那人才是这个神去团地真正意义上最古老的存在。天明八年,那人出于某种考量,扰乱了蜡梅羽一族的命数。那是游离人外,玩弄人类的存在——」
说罢,天娜张开左手。两颗耀如戏法般洒落手中。内部闪烁着金银粒子的深蓝色珠子,宛如将整个宇宙封锁其中。
她紧紧握住耀,念出了那个名字。
「正如你所想,一切的元凶就是樒堂翡翠——她,才是真正的天狗。」
◇ ◆ ◇
抚子穿过了大伽蓝的玄关。
一个巨大无比的香炉伫立着。内部焚烧的香飘出如雾般的青烟。充斥整个团地的甜腻气息,似乎正是这个香。
抚子经过香炉旁,登上被五彩雕刻装饰的大伽蓝。
而某一层,整个墙面铺满了镶了金箔、奢华的障屏画。她扫了眼那些乍看下像是表达火与风暴这等天灾的画作,朝楼梯走去。
『诚惶诚恐……呈报于您……』
微弱的少年声令抚子睁大了眼睛。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幅鲜明的画面。
天明八年──风暴中的山林里,少年低垂着头。
少年所知道的最为恐怖的春一番,彻底焚烧了整个京都。在那场大火中,拼命奔逃少年,皮肤被烟熏得漆黑,四肢也被烧伤了。<注:春一番,即春初第一次刮来的较强南风>
『把我变成天狗吧……父亲、母亲、妹妹……所有的一切,我愿意全献给您……』
在风雨交加的折磨中,少年在一汪清泉前低垂着头。
在泉水对侧,矗立着一棵古老的杉树。摇晃的枝叶间,有什么东西的眼睛闪烁着。
『除了那片天空我别无所求……我想要飞翔……我必须飞翔……』
那晃眼的翅膀翩舞着──随后,抚子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她粗重地喘息着,四处张望。且不论风雨,大伽蓝中她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蜡梅羽一族的残留思念吗?」
这和从天娜那里听来的原委不同──抚子皱着眉,登上楼梯。
下一层楼突然一变,风格朴素了许多。
水墨画用在了所有墙壁和隔扇上。墨与留白,似乎描绘的是一幅雪景。
抚子发现其中画着一只黑色的鸡。不知为何,只有这只鸡的眼睛是红色的。
她感到一阵寒意──然后,抚子看到了赤红灼烧着的思念。
那是昭和二年的正月。鞍马的群山仿若水墨画一般。下个不停的雪,似要掩盖去年年底某个家族消失的惨剧。
『做我的妾吧。』
在冰冷的大伽蓝里,男人朝对面的女子命令道。
『──真够胆啊。鸡一样的家伙倒是像凤凰一样说话。』
黑白的景色染红。奢华的大伽蓝在顷刻间被蹂躏。
『什么啊,真是无趣……』
女子无视匍匐在地的男人,只是盯着自己的指甲。
『还天狗的后裔呢,如此大言不惭,倒是让我看看厉害在哪儿。对了……我觉着,天狗火便挺不错。』<注:天狗火,即松明丸>
『慢、慢着……等一下,狱门华珠沙──!』
『似太阳般的通红的火,放天上试试吧。那样的话,我或许会再来。』
女子披上了鲜红的外套,戴上了饰有彼岸花的帽子。
『────不过嘛,我的预定中,已经没有你的名字了。』
随后,女子离开了。她从始至终没有看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一眼——
思念远去的瞬间,抚子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肩膀。那股从里面涌出的寒意让她的牙齿直打颤。残留思念中所看到的高祖母的容颜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这就是动机吗」
她颤抖着看向那画着的鸡。不知为何,红色已然消失,画上只剩下黑白的色调。
「原本想呼唤第九十五代目……而手段却变成了目的么。」
她感觉到一阵风。水墨画间往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阶梯。
最上层近在眼前──抚子盯着上方,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
两侧的墙壁再度被华丽的装饰点缀。无数的鸟儿在树木间飞舞。这幅如同乐园般的画作中,远处的天空却显得阴暗。
『──那个男人已经没救了了。他痴迷于太阳,忘记了我们一族的悲愿。』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抚子没有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左侧的墙壁。
一幅母鸡窥视巢穴的画作吸引了她的目光。巢中有着一青蛋、一黄蛋以及两红蛋。
『青儿,黄太,赤音,赤理。一切都靠你们了。』
『母亲……一切交给我们吧。』『既然哥哥要做,那我也一样。家主的位置非哥哥莫属。』
『我们一定会杀了那个女人。』『嗯,嗯,杀掉那个可恶的翠鸟。』
『……妈妈为你们感到骄傲。现在,正是蜡梅羽一族夺回未来的时刻。』
『──请节哀。』
伴随着窃笑,一声尖锐的惨叫响起。
抚子咬紧嘴唇,继续登上楼梯。仿佛所有的念想都在推着她的背。那位眼罩老太──手持大砍刀的男人──被愚弄的家族,都无声地在耳边喃喃。
────毁掉神去団地吧。
楼梯尽头,出现了一扇描绘着色彩鲜艳的翠鸟的门。
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隙。抚子紧盯着翠鸟的眼睛,推开了那沉重的门。
冰冷的风吹拂过她奶茶色的长发。
位于屋顶正下方的那里没有墙壁,天花板也像被掀飞了一般。
中间摆放着描摹那个人的祭坛。腹部位置沾满了血迹。那里大概放置过被挖出来的心脏。
而如今,祭坛上放着一瓶可乐和一大袋巧克力味的爆米花。
祭坛旁放着一把椅子──抚子盯着那悠闲喝着可乐的女人的背影。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不,这是第二次了。你们最初遇到的『我』,就是我哦。」
女人——樒堂翡翠站起身,咧嘴一笑。无论是牛仔帽还是青绿色的围巾上,都没有沾上一滴血。
「欢迎光临,狱门抚子──欢迎来到我的大神殿。景色不错吧?」
微笑着的翡翠所指的方向,灰色海洋般的神去团地无止境地延展开来。而天空中,映照着京都的蓝色蜃景正波动着。
那是由数千次的死亡编织而成的绝景。摸着六道锁链,抚子皱起眉头。
「……原来你就是一切的元凶。」
「元凶这个词可太过分了吧。我不过是稍微帮了点忙哦?」
翡翠不悦地撅起嘴,手指轻轻抚摸杯子的边缘。
「细节我可不清楚哦。回到这里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天明几年来着?那之后,我可是被全城的天狗撵出去了呢。很过分吧?」
「……教给蜡梅羽长啼太阳秘术的是你吗?」
「我只是教了他改良方法而已。见到长啼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他能制造火球,但还不能制造太阳……唉,这人挺可惜的。」
暗橙色头发随风飘动,翡翠抬头看着蜃景。
「比起其他族人,他倒挺有前途。如果是他,或许有一天能成为真的无耶师吧。不过,他似乎对虚村屠戮印象太深了,迷上了狱门华珠沙。」
翡翠随意玩弄着围巾,叹了口气。
「……所以,我就让他去造自己想要的太阳了。」
肆虐的风中,这句极为异常的话编织而出。
「倾蜡梅羽全族之力,构建了一个制造松明丸的系统。长啼作为其中枢表现得很不错哦。不过……自从两天前见到你之后,他就完全变得不正常了。果然,零件的兼容性很重要呢。」
『轻——只能这么形容。』
翡翠悲伤地摇着头,见此,抚子回想起了天娜的那句话。
她既没有夸张地表现自己是幕后黑手,也没有展现出作为怪物的狂暴性。
然而,实在是太空洞了。与其说是在讲述某个人的毁灭,倒不如说是在随意谈论她不感兴趣的运动。
「啊啊……果然不该杀了雉音的啊……」
翡翠耸了耸肩,那语调就像在说『该带伞来的』一样。
有种生理上的厌恶感——不知不觉间,抚子已经将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脖颈。
「那孩子几乎已经变成了鬼,不过还是用处的。但是,她突然袭击了我,我也吓了一跳啊……而且,还纠缠不休的……」
「……那右手,也是被雉音弄伤的吗?」
抚子想起了——牢房墙壁上留下的爪痕。
发动叛乱失败的雉音,因过于愤怒而活生生地化为了鬼。那只几乎裸露出骨头的手,不断地抓挠着墙壁,最终破坏铁栅栏了吧。
「你在说什么?」
「诶……?」
抚子瞪大了眼睛。翡翠带着微笑,解开了握着玻璃杯的右手上的绷带。
「这是你造成的哦?」
——在这种状态下,她到底是怎样使用这只手的?
翡翠的右手几乎已经变成了墨块,到处都能看到裸露的骨头。
「咕、唔……!」
脑海的某个角落,记忆的残留开始作痛。抚子抱住头,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二月十一日。你不知怎么的,来到了这里。」
翡翠随手将杯子扔掉,以散步般的步伐走动起来。
擦肩而过时,她轻轻拍了拍苦痛中的抚子的肩膀。那炭化的右臂的触感很是干燥,每动一下便会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试图打倒你,解析你的记忆。结果却遭到了反击。超有趣,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是在精神上设置了防火墙吗?」
「你竟然,将我的记忆──!」
「嗯,是我偷走的。然后因为对你产生了兴趣,我就决定观察你。也就是所谓的参与观察哦。」
站在大伽蓝的边缘,翡翠转过身。
暴晒的阳光令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像拥抱般张开了双手。
「多亏了你,这三天实在太有趣了……!」
翡翠用双手捧住染成玫瑰色的脸颊,发出哧哧的笑声。
「我以前总是只看着而已。哎呀,在团地果然还是得生活!无论是成为敌人,还是成为同伴,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最为有趣……!」
「而你则最为无耻……!」
尽管难忍痛苦,抚子还是拼命操纵着六道锁链。
翡翠则打心底愉悦地颤抖着肩膀,朝面前的神去团地伸出右手。
然后,她做了一个将什么东西拉向自己的动作。
「所以啊,再多陪我玩玩吧。」
破风般声音响起。
「───哈?」
随即,枕辺鮎美发出了茫然的声音。
她手持短刀,正被翡翠炭化的右手掐着脖子。看样子,她直到刚才都还在在战斗中,呼吸急促。
「诶……翡翠……?为、为什么、你、你会──!」
「你不是很喜欢神去团地吗?」
面对依旧面带微笑的翡翠,鮎美大概是有不好的预感。丢掉短刀,紧绷着脸拼命点头。
「嗯、嗯嗯……是的!我非常喜欢!我深爱着这个团地……!」
「那就,成为太阳吧。」
突然掷出的人道之锁链,被那晃眼的身影弹开了。
抚子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目睹着翡翠将左手插入鮎美胸口。
没有流血。她大概是用了穿墙的诀窍,将手穿过了肉体。鮎美脸色苍白,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口的翡翠的手。
「翡……翡翠……饶了我……对不起……!」
「好啦好啦,没事的哦~我会处理得很好的──看,这不就结束了。」
伴随着温柔的话语,鲜血染湿了地面。翡翠将石榴般的内脏拽出,随意地将断气的鲇美的身体扔弃一旁。
她连一点溅回的血都没有沾到,手法娴熟得令人恐惧。
「为什么……」
抚子无力地摇了摇头。震颤的红色双眸,凝视着刚刚被杀害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那么,让我们重新点燃灯火吧。」
无法处理情绪的抚子面前,翡翠高举鲇美的心脏。
瞬间,心脏变成了火团。溅开的血也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直冲高空。
周围的景色如同蜃景般开始波动。
火焰并没灼烧到抚子,而是缓缓地升向天空。闪耀红光的火焰相互缠络,向着天空层叠的模样,宛如光辉灿烂的织物一般。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这番光景好比离天国最近的地狱,而抚子身处其中——痛斥着翡翠。
「让蜡梅羽一族的孩子发狂!让蜡梅羽长啼制造太阳!让神去团地杀戮不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抚子酱果然很温柔呢。这是你的美德,值得夸耀哦。」
翡翠用指尖抚摸着燃烧的心脏,微笑道。
「天狗这种存在啊,是很空虚的……将身子浸于天空,变得空洞。」
说罢,翡翠的表情消失了。
这与天娜时而露出能面般的无表情不同。那儿的确有着脸庞、眼睛、鼻子和嘴巴,但,却又空无一物,只是个有人形的东西而已。<注:能面,即能乐用的面具>
这就好比虚空中开了个洞穴一般。那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而与此同时,抚子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的口中涌起唾液,胃部发出低吟。在各种拟天狗身上都感觉不到的欲求,却诉说着伫立眼前的女子的本质──她是个妖怪。
「所以,我想要让他们感受到『热』。」
在不禁摸了摸肩膀的抚子面前,恢复了原本表情的翡翠耸了耸肩。
「为了什么,让生命绽放……其意义、理由、价值。我渴望着那般情感。所以呢,我便让大家都努力了一番。」
「……什么、意思。」
「无法理解吗?倒也是。毕竟啊,我们可是相反的极端。」
翡翠将燃烧的心脏在手中轻轻一放。
化作火团的心脏离开了手掌,愈加激烈地迸溅火花,漂浮起来。
「鬼因比人还像人而成了怪物,而我等却因本是人而偏离人成了怪物──来吧,看看吧,对极尽头的同胞啊。」
绚丽的火花中,翡翠闪烁着眼眸,露出美丽的微笑。
「世界最后的太阳要升起了。」
心脏爆裂──紧接着,轰鸣声震动了大伽蓝。
抚子迅速紧紧抱住柱子,注视着从天花板升向天空的火焰。火球化作火鸟飞向青空──随后,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太阳。
「不过,还是有点可惜呢。」
翡翠抬起了牛仔帽的边缘,仰望着松明丸。
「力量、土地、手段……明明给予了你们诸多事物,结果却没有一个人能飞起来。」
「怎能飞得起来呢……」
抚子低声道,拳头击打在柱子上。精致的雕刻碎裂开来,散落在被红光照耀的的地板上。
「你所做的只是给雏鸟插上了翅膀……给芋虫插上翅膀。蜡梅羽连如何使用力量都不甚了了。如此残忍的事情……」
翡翠只是耸了耸肩,轻轻一笑。
仅此而已。仅凭这一点,抚子本能地明白了。
──必须在这里消灭这个害鸟。
「说到底,天狗就不是想变成就能变成的。」
腹中尽是诉说着空虚,四肢如变成了铅块般沉重。
在神去团地中奔波的身体已然疲惫不堪。在这种状态下,抚子不清楚自己能和翡翠战斗到何种程度。而且,自己两天前好像已经输过一次了。
「可那就是在变成哦。若是不明白这一点,你可连天狗的羽毛都抓不住。」
即便如此,抚子还是如离弦之箭般疾行。
紧握的护法剑化作了光。抚子悄无声息,剑尖直指翡翠后背。
「──就像这样。」
翡翠若无其事地说道,碰了碰抚子的眼睑。
抚子僵住了。她并没有眨眼。自己一直有将翡翠的背影纳入视野才对。然而,不知不觉间,翡翠已然站到了自己的正侧面。
「头一回见到赤瞳的狱门呢……让我再好生看看。」
「离我远点!」
抚子拼命挥动护法剑。然而,剑刃斩中的只是虚空。
「鬼小姐,这边哦。」
抚子猛然回头,视线所及之处,高高抬起脚跟的翡翠露出笑容。
冲击——随着一声轰鸣,抚子的身体撞破地板。描绘着龙与天女的五彩天花板纷纷破碎,蜡梅羽献给大天狗的宝物尽数粉碎。
随后,抚子背朝下摔进了某一层的宝物库。
埋在金银七宝的碎片中,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注:七宝,即景泰蓝>
视野被血染红,她甚至连哪里疼痛都已经无法分辨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挣扎着四肢,如地狱中爬行的饿鬼般撑起身体。
「嗯……比想象的还要坚韧,真是让人放心啊。看来能让我好好享受一番呢。」
轻盈着地的翡翠缓缓用帽子遮住了脸。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剧烈飘动,不久,它变成了晃眼的青绿色翅膀。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伴随低语,翡翠的脸显露出来,却是一张异形的面孔。
那张脸看上去像是戴着鸟的头骨。橘色的鬃毛环绕着头部,眼睛周围点缀着翡翠色的薄片,眼窝的黑暗中瞳孔泛着白光。
而她张开嘴时,虚无的黑暗中唯有牙齿可见。
「──我是前爱宕山太郎坊首领,樒堂翡翠。」
她虽然有羽毛,却无任何皮肤,裸露的肌肉纤维如同钢丝束般带着光泽。那修长的身躯被鲜艳的贯头衣包裹,周身点缀着众多饰品。
翡翠摇动着鹫羽毛束成的天狗扇,嗡鸣道。
「来游乐吧,狱门抚子。直至神明回头……」
抚子未作回应,而是喷出了火焰。
毫无保留的劫火瞬间将大伽蓝的宝物库变成一片焦热地狱。面对这将无数宝物化为灰烬、充斥整个视野的火焰,翡翠仅是并拢了两根手指。
「──唵。」
地狱瞬间消失。以火焰障目接近的抚子,保持着高举护法剑的姿势,瞪大了眼睛。
「别看我这样,可也是尊为荣术太郎的爱宕天狗前首领……灭火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翡翠出声笑着,朝抚子伸出一只手。电光在空中炸裂开来,无数光亮的黑曜石球体浮现空中。
一种预感贯穿脊髓,抚子立刻将护法剑变化成新的形态。
「莲花摇篮──一葩!」
「烟镜天狗砾!」
极速袭来的黑曜石大多在花瓣形状的钢盾前粉碎。但是,碎片四处飞溅,似在抚子的四肢上造成了浅浅的伤痕。
「这东西不错吧~」
翡翠令众多黑曜石漂浮于掌中,笑了起来。
「这是我在特奥蒂瓦坎想到的。因为容易碎裂,所以很难预测其轨迹──哦呀。」<注:特奥蒂瓦坎古城以生产大量黑曜石工艺品而闻名>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刺耳的吼声使得整个大伽蓝震动起来。
一只巨型蜈蚣推开钢质花瓣,跳了出来。它喷洒着毒液咬住天狗的身体,径直撞向墙壁。
难听的声音响起。毒液从巨颚中滴落,灼烧着翡翠被撕裂的四肢。
大伽蓝摇晃起来。柱子和瓦砾从破碎的天花板上坠落,地板也塌了下来。抚子利用出色的身体能力,勉强从瓦砾跳到了红黑色的躯体上。
「……啊,死了一个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以及那干燥的香气令抚子脸色骤变。
她猛然回头,发现方才应当杀死了的天狗正躺在巨型蜈蚣的甲壳上。
「七株玉蜀黍(Chicomecoatl)──增加自己的数量,可比做玉米饼要来的简单。真是方便啊。」<注:Chicomecoatl也叫Chicomolotzin,阿兹特克神话中丰收玉米的女神,该词出自犹他-阿兹特克语系中的纳瓦特尔语,chicome意为七,coatl意为蛇,olotl意为玉米>
抚子咂舌,随即将锁链替换为护法剑,斩向对方。
面对袭来的剑刃,翡翠随意地挥了挥天狗扇。
风声尖啸,抚子迅速闪避,而在她身后,墙壁和柱子像爆炸般飞了出去。
在哗啦啦倒塌的瓦砾之间,兴奋的巨型蜈蚣跃动着。
那红黑色的甲壳撞破了数层楼,肆意蹂躏着大伽蓝。抚子在落下的瓦砾中灵巧穿行,向翡翠发起猛攻。
而另一边,大天狗轻盈地在甲壳上来回跳跃,与接二连三改变形态、逼近而来的六道锁链嬉戏着。
火花四溅,劫火闪灼,锁链鸣响,翅膀眩目,天狗扇翻转──
「啊咕……!」
抚子的肩膀被从后面抓住了。犹如钢铁般的勾爪深深剜进她的肉里。
她立刻试图全身释放火焰,但不知为何,她连一个指尖都无法动弹。
「天狗之铁线……简单来说就是鬼压床。效果还不错吧?」
随着轻快的言语道出,第二个翡翠将抚子从巨型蜈蚣上拽了下来。
剧烈晃动的的视野中,抚子看到第一个翡翠轻快地挥着手。随即,她迅速翻转天狗扇,大百足的头颅一闪而断,斩飞了出去。
大伽蓝于脚下崩塌。红光侵染的神去团地,宛若一片血海。
本应遥挂高空的松明丸,现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既然如此,就让你看看吧——这幽世的天空。」
云雾遮住了视线,四面八方都分辨不清。
这样下去,自己会被幽世所吞噬吗——像天明八年的那可怜的少年一样。
「不、不能……在这种地方……!」
锁链已无法触及任何地方。抚子已无法与任何地方相连。
抚子紧闭双眼,流出的泪水凝结成冰,闪耀着洒向空中。
「天娜……」——最后,自己还是做了件过分的事情。
与鵺那时的立场正好相反。那时,被独自留下的自己不是也乱了心神么。
而现在,她却让天娜尝到了同样的痛苦。
「我其实也不想这样啊……」
现在,抚子只想向天娜道歉。想和她多说说话。
若抚子有更多的力量,理应能做到这一点。或者,若是有妖怪的肉——
——抚子睁开双眼。肉的话,身边不正有么。
「你、这——!」
神经迸溅火花,肌肉激发力量。
于是,抚子拼命抓住了翡翠的钩爪,咬向了其根部。
「呃呀……疼疼疼……!」
伴随着惨叫,视野剧烈旋转。
喀嚓——犬齿刺进铁板般的皮肤。在尝到血味的瞬间,风在她耳边啸叫起来。
翡翠将抚子仍向了空中。
在重力的引导下,抚子坠入云海。即便如此,抚子仍动着僵硬的下巴,咀嚼撕下来的肉片。天狗的肉,吃起来像军鸡的味道。
她咽下了去——血肉如火团般温暖了她的食道,落入胃袋。
僵硬的身体燃起活力。然而,血肉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
「啊——」抚子脑海中闪过各色光彩。
翡翠所夺走的记忆,借由血肉回到了脑海中——
——二月十一日的早晨。
在条坊咖啡厅的窗边,抚子和天娜一同喝着茶。
由于情人节将近,街头变得躁动了些。翻看着记录有各式各样巧克力的百货公司商品目录,抚子撇了撇嘴。
「……贴纸呢。仅凭这个并不代表就有妖怪。」
「哎,别这么说嘛。说不准还能找到锤子蛇之类的呢。」
「那倒是无所谓——我说你啊,至少吃点看着美味些的东西吧。」
天娜一脸微妙的笑容,大口嚼着巧克力饼,而那原本是抚子盘子里的。
这之前,天娜拐弯抹角道『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给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收』,于是抚子就和她交换了一个。
「嗯——果然,我不太擅长吃甜的东西。」
「那你一开始就不要想着点啊。」
「没办法。看到就想要嘛——所以呢,你打算如何?」
「鞍马呢……我几乎没去过那里。而且——」
「嗯?你有什么安排吗?」
天娜停下了摇动扇子的动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抚子。
「……我想去水族馆。」
「啊,京都水族馆吗?现在好像在举办冬季限定的活动吧?」
「嗯。还有,我有点想见见大鲵了……」
「……那种巨大的两栖类生物,你真有这么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
「是么……看你这么幸福是再好不过了。」
抚子的脸颊微微泛红,戳了戳挂在包上的大鲵吉祥物。
天娜带着温和的笑容注视着她,不久后,她合上了扇子。
「那,之后我带你去吧。」
「带我去……?」
「不是决定好了么,京都水族馆嘛。不过要是太晚的话,可能就得明天了……但应该不会待这么久吧。」
「……可以吗?」
「冇问题。作为交换,你要陪我去找贴纸哦。」
「还真是拿你没办法。」
抚子冷淡地转过脸,赤红的眼眸瞥向天娜。
「……约好了哦?要是有人违约了,就让她吐出一千把剃刀。」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可怕啊……」
天娜故作颤抖,见此,抚子笑了笑——
「……怎会这样。」
抚子睁大了眼睛,穿过了蓝色的蜃景。
高亢的风声,就像这充斥视野的神去团地的哀嚎。
「我……违背了约定……!」
她才明白,自己对天娜那种淡淡的罪恶感究竟是什么。
鬼神无偏其行──正如酒吞童子临终时所喊的那般,鬼本能地厌恶谎言。而违背约定的行为,无异于欺骗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得回去……我要回去……不能违背约定──!」
如果在这里死了,那才是彻底地违背了与天娜的约定。
那个约定再平常不过。天娜肯定不会在意吧。
即便如此,对抚子来说──
「我不会让它变成谎言的……!我要从这里回去,绝对要!我要和天娜,一起活下去──!」
抚子紧紧握住拳头,绞尽脑汁想着办法。然而,地面已经近在眼前。她的背后传来天狗扑动翅膀的声音。
前所未有的、鲜明的对死亡的恐惧,将她的思绪全般涂抹。
片顷,错乱的情绪迸裂开来,抚子已连意思都甚清晰,便喊出了那个名字。
「天娜……!」
「──抚子!」
抚子仰望天空。
好似夕阳的赤色光芒交错于碧空,宛如流星的金色自其中划过。
黑色的袖子飘舞,绯红的衣衫翻展。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所持的扇子指向抚子。
刹那间,蹂躏抚子的风消失了。
柔和的灵气流托住了抚子的身体,周遭光景的速度慢了下来。随即,抚子像羽毛落地般,轻轻降落在混凝土的屋顶上。
重力回归──一双柔软的手撑住了不由得要跌倒在地的抚子。
「……还以为你死了。」
长长松了口气的人,是天娜。
平安时代的绯红衣衫,殷朝的黑色道服,天竺的黄金──天娜正降下九尾之力。然而,不知为何她全身湿透了。天娜撩起滴水的黑发,金色的眸子狠狠瞪着抚子。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唔嗯—?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咔嚓咔嚓的嗡鸣响起。
回头看去,只见塔屋上方——天线的尖端,一只天狗灵巧地伫立着。翡翠用扇子的柄轻轻敲打肩膀,歪着那纸糊般的脑袋。
「怎么来的……神社旁边,你过去和人类通讯时使用的泉水还留在那里呢。我就满怀感激地利用了它,结果弄得我全身湿透。」
听到天娜的话,抚子回想起那片杂木林的泉水。
那应该就是天明八年,那个少年和天狗交谈时用的泉水吧。一九九九年,这个『夹缝』完全从现世分离开来时,它也移动到了这一侧。
「啊—……啊—!是有这样的东西!呀,真是疏忽了~」
「这并非你唯一的失误。」
看着故作夸张向后仰去的翡翠,天娜微微勾起唇角。
「如果你直接杀掉蜡梅羽雉音,祀庁就不会有任何动作。如果你击溃白泽,也不会被我们察觉……真是半吊子啊。感兴趣的时候就会花费百年、千年的时间,而一旦厌倦了,便会瞬间前功尽弃。实在是有天狗的风格。」
「「「啊哈,真是刺耳呢!」」」
重叠的笑声响起,抚子猛地环顾四周。
倾泄着松明丸光辉的屋顶上,晃眼的翅膀接二连三翻飞。连同正面的翡翠,共计三人──浑身散发干燥香气的大天狗,将两人围在中间。
「「「既然如此,就以天狗的方式来吧!──烟镜天狗砾!」」」
伴随着笑声,弹雨从三面射来。
天娜制止了抚子立刻想要护住她的动作,快速挥动扇子,指向翡翠。
「──【逆(颠倒吧)】!」
淡金色波纹闪烁的瞬间,黑曜石弹丸反向击穿了翡翠的身体。无数的碎片穿透了那强韧的躯体,并割裂了翅膀。
血花随着羽毛四溅。两个翡翠坠落在地,正面的翡翠跪倒了下来。
「太狡猾了……!这是什么──!」
「狐火・空缭乱!」
天娜挥动扇子的瞬间,金色的波涛呼啸而出。
那波涛迅速吞噬了翡翠,无情地摧残着她那千疮百孔的身体。波涛并未就此停歇,反而在周围一带摇曳着各式各样的幻影。
「走吧!」「呀,等等──!」
就在扇子敲击肩膀的瞬间,抚子的身体浮了起来。
天娜令张皇失措的抚子浮游着,毫不犹豫地从屋顶跳下。随后,她优雅地降落在微暗的小巷里,同抚子一起滑行似的飞过。
「真是个过分的孩子。」
不同于怯懦的话语,那前方凝视的侧脸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刻有九重圆环的眼眸在赤光中闪烁着,随风飘动黑发也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你又把我丢下了。」
但这一瞬间道出的声音,却如幼童般细微。
不过,天娜随即露出暧昧的笑容,故意叹了口气。
「哎呀……真的很过分呢。的确,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很多事情该向你道歉。不过呢,再怎么说──」
「……我不想让你受伤。」
抚子的声音被泪水浸湿,颤抖起来。天娜讶异地看向她。
「我……从来没有和谁亲近过……」
落下的泪水在昏暗中闪烁了一瞬,被风裹挟而去。
抚子用双手捂住脸,重复着紊乱的呼吸。既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内在翻涌的情感无法压抑,她那纤细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我比你要结实得多……力量也更强大。所以我越来越害怕……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到你……」
『自己可以徒手杀死她』──之前用双臂抱着天娜时,抚子本能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与鵺的战斗中,她还认识到,看似云淡风轻的天娜内心的那份脆弱。
「我只是……不想伤害到你……」
迷宫般的小巷光景飞速流逝。
在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心绪中,抚子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珍惜……我明明努力了,却还是做不好……!而且……我还违背了和你的约定……!」
「嗯?」天娜歪了歪头,而这一瞬间,飞行停止了。
她们到达的是一种四面被建筑包围的中庭。天空大开四方,旁无他物的松明丸正红通通地燃烧着。
「明明是我……自、自己说想去……水族馆的……」
「——嗯,嗯。这样啊。我知道了。」
天娜带着暧昧的微笑,与泣不成声的抚子视线相重。
抚子素来觉得抚子是位美人。那刻有九重圆环的眼眸深不见底,嘴角挂着略显魅惑的笑容。黑发在光线的掩映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轻轻弹了下抽泣着的抚子的额头。
「疼……!」
「冇问题,你完全无需为此介怀。」
「可是,我……违背了约定……」
「提出这件事的是我。而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是那羽畜生,不是吗?你并没做错什么,倒不如说你才是受害者。」
「是因为我太弱了……连天娜都,那样……」
「好啦好啦,深呼吸。」
天娜轻轻抚摸着抚子颤抖的背。抚子低垂着眼帘,听话地深吸了一口气。
砰——额头上传来被触碰的感觉,抚子不禁睁大了眼睛。
「天娜……?」
「……难怪很多地方都有所偏差呢。」
与她额头相抵的天娜,已经不再是九尾的模样。
赤黑相间的衣物消失,恢复成凌乱的中式衬衫与黑色衬裤的装束。
天娜闭上琥珀色的双眸,微微一笑。
「我们彼此,都在瞎忙活呢。」
「彼此……?」
「没错——心这东西,还真是复杂啊。」
温柔的笑容一转,天娜狡黠地笑了起来。抚子有些困惑,张开了嘴。
——香草的气味。
在感知到的瞬间,抚子迅速向后掷出人道之锁链。而天娜似乎也察觉到了,立刻将扇子向背后挥去。
青色与金色的火花被翅膀挡住,银色的圆环被拳头击飞。
「——把我排除在外,不是很过分么~?」
站在路灯上的翡翠,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右手烧焦的那个个体。她的左手也被转轮割了个大口。而仅是轻轻一握,骨肉便瞬间愈合了。
「来,再玩会儿吧。这无非是神察觉到前一瞬的余兴。要不要打赌看看哪位神会先来呢?会是美洲豹之神吗?不过从仪式形态上看,翠鸟之神更有可能——」
「……天狗还真是马马虎虎啊。」天娜叹了口气,见此,翡翠闭上了喙,像只小鸟般歪了歪脑袋。
「哦呀,莫非你有什么妙计吗?不过看起来,之前将你包裹的那卡通人偶服装似的灵气已经不见了。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杀掉那个太阳。」
「……哈,可真是大言不惭呢。」
翡翠笑着,指向天空。头顶上,此刻,火球似的假太阳正闪耀着。
「松明丸?到底要怎么破坏它?」
「抚子啊——有一点你误解了。」
「喂喂~无视翡翠小姐可是最为讨厌的哦?」
翡翠对摇着扇子的天娜表露不满。虽然她外表与人类相去甚远,但那鼓起的脸颊的模样却浮现在了眼前。
「……误解,是什么?」
「我啊,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天娜注视着翡翠,迅速展开了扇子。
还没等抚子问清这番话中的真意,天娜带笑的嘴唇便迅速吟诵道。
「晴日晴日春日霞——裈日邪秽拚笑除——」
天娜像舞蹈般挥动着扇子,脚尖滑过地面。随着她的动作,赤光所支配的天空中,白云忽地翻涌,空气变得湿润起来。
「祓禊 奉上——オン・キリカク・ソワカ——!」<注:稻荷心经>
冰凉的水滴濡湿鼻尖。以此为始,雨水哗啦啦作响,开始降下。
青空因这透亮的雨水泛起薄雾,两道阳光亦是朦胧地渗开。
「狐狸嫁女……」
透明的雨幕在这烁亮的光线中闪耀,见到这番光景,抚子睁大了眼睛。
「呵……这本是为了洗净阻碍婚礼的各种污秽与诅咒的狐族妖术……难不成,你认为靠这个就能毁掉松明丸?」
翡翠任由那色彩鲜艳的翅膀被雨水沾湿,愉悦地笑着。
「天狗真是无可救药啊。」
然而——天娜也笑了。
那笑容有些像——狐狸扑咬猎物时的表情。
「只顾远方,却不见脚下……看吧,羽畜生。你的太阳要死了。」
「真是大言不惭啊。所以说,就凭这点雨,松明丸是……」
紧接着——在黑暗的眼眶深处,闪烁白光的眼眸剧烈震颤着。
大天狗颤抖着晃眼的翅膀,大大张开尖利的嘴巴,仰望着她的太阳。
「不可能——!」
「太阳只需一个足矣——此事早已定论!」
弓弦声高亢地回响于天地间。
一道闪光,自混沌的神去团地深处直冲天空。那光景仿若陨落人间的流星重新回到天上。
耀眼的银色闪光穿透蜃景,径直射向那虚假的太阳——。
——凄厉的鸟鸣悲声响彻此方。
「大羿射日……这是从楚辞、淮南子、山海经中记载的神话引用而来的术式。」
在被人类遗忘的时代——天上曾有十个太阳闪耀。
为了化作炎热地狱的地面,羿这名稀世射手挺身而出。他凭借卓越的弓箭技艺,将九个太阳悉数射落——
「你的术法,不过是对阿兹特克祭礼的模仿。而在阿兹特克神话中,太阳是有『寿命』这一概念的——因此,那个太阳是可以被杀死的。」
在摇晃的火焰朝四面八方散去之时,巨大的鸟影向着地面坠落。
那道身影在这场晴天雨中扑拉拉地崩塌,消失不见。
「诅咒已经破除。而这种进行到一半被破除的诅咒——」
「——咕,啊……!」
「会反噬于施术者……」
在喃喃的抚子眼前,翡翠按住了胸口。那与翠鸟相似之脸的眼窝中,光亮的眼瞳剧烈晃动着。色彩鲜艳的喙里,鲜血汩汩而出。
「即便你再偏离人类,血的颜色依旧是红的呢。」
身体承受着这倾盆而下的雨,抚子握紧了六道锁链。
抚子瞥了一眼天娜,发现她一副带着几分满意的模样,点了点头。珊瑚珠色的双唇,依旧挂着那不羁的笑容。
——每次看向她时胸口那刺痛的感觉,似乎也随这场雨消散了。
抚子调整了下呼吸,然后,蹬地而起。
那闪烁赤光的双眸所向之处——在她眼前,湿漉漉的翅膀翻动。
抚子躲过翅膀的攻击,朝着异形的躯体砸下戒棍。
「真不错啊……!」
随着这混杂着兴奋的声音,抚子感受到拳头传来的坚硬触感。
她皱起眉头,瞪着翡翠的新武器。雕刻精致的木剑上,黑曜石碎片如锯齿般嵌入其中——正是阿兹特克的木剑。
「真不错啊,你们……!」
即使在吐血,翡翠仍挥舞着木剑,挡开了抚子的戒棍。
抚子咂了咂舌,立即后退半步,躲开了直指她脖子的利刃。她反手抓住翡翠的胳膊,利用过肩摔的技巧将翡翠摔落。
「咳哈……!」翡翠惨不忍睹地背部着地摔在了地上。
一般来说,她应该能用翅膀防御。这么看来诅咒的反噬相当强烈。
即便如此,她仍迅速用强劲的翅膀击打地面,调整了姿势。
而抚子面对这毫不设防的躯体——
「——铁莲华!」
抚子将裹着火焰的拳头砸下,在地面上刻下了新的裂痕。
燃烧的拳头灼烧着那如同钢丝编织成的表面,陷了进去。一阵酥麻传至肩膀,而与此同时,笼手上传来了击溃其内部的确切的打击感。
翡翠的喙微微颤抖,伴随着喘息,她喷出了赤黑色的血液。
抚子正欲再来一拳——她紧收腋下,用力踏出。
「——抚子!过来!」
天娜的呼喊,令抚子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翡翠的头动了动。
「咳——哈哈哈哈哈——!善哉,善哉!美妙至极!」
伴随着血液涌出的笑声,聚拢了乌云,与雷鸣一同编织出不祥的预感。
「那么,这一招如何!——羽蛇的恸哭(埃埃卡特尔·颪)!」<注:埃埃卡特尔,阿兹特克神话中的风神>
狂风咆哮,震撼天地。
宛如龙蛇降落一般,狂风从天空吹下,顷刻间便将围于四方的建筑——将周边这一带变成了可怕的暴风领域。
「这该怎么办——!」
在建筑物阴影中布下的结界里,抚子高声道。
天娜紧握着扇子,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天空。她那珊瑚珠色的嘴唇勾起了弧度。
「我有个想法!听着——!」
「——真不错啊,你们俩!」
翡翠的笑声掩盖住天娜的呼喊,回荡于这天地之间。
「再多玩乐吧!再多欢笑吧!和我来一场生存竞赛吧!」
建筑物接二连三被卷入露出白色獠牙的气流中,玻璃和外墙均被摧毁。电线杆迸溅出火花,倒塌在地,路边的树木也被轻而易举地连根拔起。
「众生啊,尽情活下去吧——!」
蔓延的风暴将这蓝天削去。
在天狗回响的笑声中,风暴狂躁着似要将整个神去团地夷为平地。
——一道红影掠过。
红影猛击着对万物展露獠牙的风暴,在云层中留下了一道火焰的轨迹。
那乍看下像是一只燕子。一抱程度大小的大鸟,正伸展着燃烧的翅膀。它的脖子上拴着一道锁链。
抚子踩在它那火花迸溅的后背上,用驱动雪橇的技巧驾驭着这只怪鸟。
「燎原鸟……在地狱中飞行的鸟么。不错嘛!」
翡翠笑道,朝着抚子猛地挥下天狗扇。
云层被切成两半。化作刀刃的风斩断了锁链,将抚子打进乱流中。混杂着碎片的风切割着抚子的四肢,大量的瓦砾纷纷打在她的身上。
「咕、啊……!」
「但是,你竟想在空中击败天狗吗?」
被摔在地上的抚子,仍然试图操纵六道锁链。
「真不错啊,我喜欢努力的人!」
伴随着刺耳的笑声,晃眼的翅膀化作闪光。天狗瞬间提升至神速,从空中消失,而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少女的身后。
阿兹特克木剑挥下,黑曜石的剑刃在她娇嫩的肩上刻下伤痕。
「——还能撑住吧?」
翡翠嗡鸣着,哧哧地笑了起来。当她将更多力量注入木剑时,抚子感觉到黑曜石的碎片正在一点一点地切断神经和肌肉纤维。
抚子发出一声闷哼,几乎瘫倒在地。
而,翡翠特意将她扶住,鸟头骨似的脸歪向一边。
「喂喂,给我振作起来。你的人生可要就此终结了哦?这样很讨厌吧,不能死在这里吧?再挣扎挣扎吧。再燃烧燃烧生命吧。来吧——!」
「——天狗还真是粗心大意呢。」
听到这玲珑的声音,翡翠的喙停住了。无数极细的弦缠绕在她的手上。
「什么——!你是尾崎!」
在张口结舌的翡翠面前,少女嗤笑了声,身形迅速发生变化。那身姿如同拉长的狐狸一般——光润的玉石所构成的躯体上,伸出了无数根刚弦。
作为九尾的眷属的它眨眼间便将柔软的身体缠向翡翠,勒住了她。
「咕……这点程度——!」
翡翠吐出鲜血,使用浑身力气甩开了尾崎。
咕噜噜噜……玉石尾崎发出奇怪的声音,逃向空中。弦乐器杆似的尾巴在风中散发着青色的磷光,犹如鱼游动般翻滚着。
——火焰灼烧着磷光。
试图锁定玉石尾崎的翡翠抬起头来。
天空中火焰翻腾——本该被击散的燎原鸟俯冲而下。
手持燃烧圆环的少女从它的背上跳了下来。那业火般的眼眸,对着被从天空诳至地面的愚蠢天狗定睛而视。
翡翠立刻欲用翅膀保护自己。
然而,这行为毫无意义。
「修罗道——歼轮!」
熊熊燃烧的圆环撕裂了天狗的翅膀。
天狗的血洒在风雨中。翡翠被从肩膀斜劈而下,上半身朝地面坠落。她仰视着自己被斩断的身体,血红的喙颤抖起来。
「……连我都……天空……」
玉石尾崎翻转身形,用沉重的尾巴击碎了翡翠的头颅。
即便如此,翡翠的半身依然站立着。不仅如此,她残留的左手还紧握着木剑,朝抚子迈出一步。
「这家伙……里边是空的……!」
抚子挡开了那横冲直撞的一击,低吼道。
曝露在外的天狗体内竟是伽蓝洞。暗沉的胸腔里,充斥着青云般的气体。<注:伽蓝洞,指容器内部空空如也>
「难道说,这家伙也是假的──!」
「──继续下去!」
天娜那尖锐的喊声令抚子瞪大了眼睛。她的声音从玉石尾崎的下颚传出。
「天狗里面是空的!无论如何先破坏掉容器!这样一来,它的灵魂就会四散──!」
「简而言之就是把她四分五裂对吧!不错不错!」
抚子在风中怒吼,挥过灼热的圆环。
那胡乱挥出的木剑连同手臂一起被一击斩落。即便如此,翡翠的半身仍未停下动作,抚子便无休止地朝她乱舞歼轮。
鲜血飞溅,肉体燃烧,骨头化作灰烬──斩击、撕裂、击碎、毁坏、切割──
不久后,风平息了下来。
卷起漩涡的云消散开来,明澈的阳光洒在地上。
「啊……」──抚子发出虚弱的胜利呼声,仰望着那唯一的太阳。
手中的歼轮开始颤抖,似是因为想要『再杀一点吧』。抚子叹了口气,同时挥动右手,将凶残的利刃恢复成原来的锁链形状。
地面被染成红色,散落着无数羽毛和细小的肉块。
只有这么一瞬间,抚子微微舔了下舌头,但她很快摇了摇头,背对着天狗的尸体。
「……不能吃……不想吃──」
忽然──她的视野开始倾斜。那只玉石尾崎扶住了快要倒下的抚子。它发出奇怪的咕噜声,照顾着抚子坐下。
「……你还会这种招数啊。」
「刚才还是第一次用。」
阳光下闪烁的细雨那头,天娜缓缓现身。
尾崎一溜烟地朝着摇动黑檀扇的她跑去。它表现出一副撒娇的模样,天娜随意地摸了摸它,眯起眼睛。
「她叫王贵人。我有三千年没召唤过她了。」
「要是召唤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若是那样,就由我出马解决。总之,只要把羽畜生的注意力吸引到地上就好了。毕竟这些家伙,真的都是些极端分子……」
一切都始于翡翠掀起暴风雨的瞬间。天娜一边用结界护着暂时退回她身边的抚子,一边策划了对翡翠的伏击。
换言之──真正的抚子悄悄飞到了比翡翠还要高的的上空。
天娜释放出变成抚子的模样的尾崎,以此分散翡翠的注意力。
因傲慢而注意涣散──一旦陷入其中,天狗的视野便会极端狭窄,利用这一性质,在它只能看见地面的抚子的状态下将其束缚。
真正的抚子便从空中一击夺走它的战斗力──这便是天娜的策略。
「……我原本是不会使用这么多的铂之力的」
拥有光润的石头材质躯体的尾崎最后舔了舔主人,便缓缓消失了。
「若使用太多以神骗为首的铂之术式,我的性质就会偏向于铂。之前的『我』们的干涉会变得强烈……真是个麻烦的身体啊」
天娜回过身去。她那平静的琥珀色眼眸中,映照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抚子。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努力一下。」
抚子默默地回看她。
或许是因为一反常态地直直对视,天娜有些静不下心来。她很快便挪开了视线,逃避似的以扇掩嘴。
「哎……还是不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啊。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这种──」
「────我行事随心所欲。」
云不断消逝,阳光稀碎着洒向二人。明澈的阳光下,抚子的赤眸熠熠生辉,嘴唇如花瓣般绽放。
「所以你也随心所欲就好……按照你所想的样子存在吧」
琥珀色的眼眸睁开。不一会儿,天娜露出像看到什么炫目东西似的表情,笑了起来。
「是么……说的也是。」
「这是你说的吧……共存共荣。我们只要各自努力一点就好了。」
「还真是这个理儿……」
天娜苦笑着,而抚子则欲迈出脚步。
忽然,她感到脚下震动起来。虽然只是微弱的晃动,但她虚弱的身体却轻而易举地失去平衡。见抚子倒下,天娜慌忙靠近过去。
虽然接住了——但,两人一同倒了下去。
「……有点疼。」
「这也没办法,我也疼……真是不顺利啊。」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这晃动有些不妙吧?」
大地低鸣。雨势也越来越大,景色变得白茫茫一片。
「蜡梅羽已经灭亡,天狗也不在了……也就是说,神去团地要消失了。」
「……我们,会怎样呢?」
抚子勉强撑起身子,俯视着天娜的脸。
看着眼中闪烁不安的抚子,仍躺在地上的天娜轻轻一笑。
「……我们与现世的羁绊更为强烈。总归,会回到现世吧。」
「真的?」
「嗯……况且我使用了狐之灵雨。松明丸的影响也好,天狗施加的诅咒也罢──只要失去了力量,就能净化了。」
抚子缓缓眨了眨眼,随后,倒在了天娜的身旁。
吞食了翡翠的血肉后,她竟是没有感到饥饿。但是,她的四肢已然使不上劲,甚至连大脑都好像要融化了。
「……我们,能回到京都吧。」
「嗯……不过,回到京都哪儿就不知道了。」
「真是不负责啊……我可不要掉进鸭川,变成河狸的饲料。」
「……那些家伙,可不会吃人。」
雨声愈发响亮。朦胧的阳光中,一切都被冲洗涤净。
建筑物的轮廓,如同阳炎般波动起来。孩子们的声音、寂寞的风铃声、消失家族的天伦之乐──神去团地的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抚子茫然地望着天空,轻轻握住了天娜的手。
——然后,一切都在这场晴雨中,化作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