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阿高
……但闻紫草丛生之野,亦芦荻高茂,携弓乘马而弓端隐没未见,且行其中,则遇竹芝寺。遥处可见领庄之邸石旧迹,借问何处,答言乃昔日竹芝楼,当地者……
《更级日记》菅原孝标之女
第一章竹芝
1
谈起竹芝郡长府的那对搭档,就引得女孩落泪。先不管别处,在郡内的年轻姑娘间,他们尤其是热门话题。无论任何时代都会出现一两个这种小伙子,即使不是刻意行动,也能让少女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话题总绕着他们打转。这对搭档正属于这种典型。说到搭档,就是指藤太和阿高,两人都是十七岁,都出于竹芝府邸。
古时称为国造①,如今称为武藏国足立郡郡司的竹芝郡长府上,若溯及祖辈,据说还是高贵出身,由此自然深受当地民众的尊敬。身为郡长的总武年近花甲,依旧常保健朗,善于治理郡内。总武晚年得子,藤太排行第七,阿高则是早逝的长子留下的遗腹子。
两个少年都没有受继承家业的牵绊,得以在长辈的纵容下成长,即使多少因为备受宠爱而少了一点责任心,倒也无可厚非。两人从小就没有郡长府出身的自觉,只顾着和村里的调皮鬼四处游玩。
两人的潇洒优哉,引得许多少女为之痴迷。尽管他们身为豪门宗家、郡长子裔,但还不至于是一般女孩可望不可及的豪族,另外他们备受瞩目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他们的翩翩风采吧。两人并肩而立时,绝对会吸引众人目光,只要没有特别理由,他们总是一起现身,因此才被称为搭档。
这对年纪相近的叔侄,身高和体格也相差无几,显然出于同样的血缘;然而彼此却毫不相像,无论是外表或性格,尤其对女孩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藤太这个少年,坚持对所有女孩都要亲切,若有少女对他露出笑脸,总不忘还以笑容,结果不出所料,许多女孩为此哭哭啼啼,直骂他是个花心萝卜。尽管如此,也不知什么缘故,藤太不但没汲取教训,总是一错再错,而且仍是不断有许多女孩深信着“藤太只对本姑娘有意思”。
不过光从让她们获得了一时喜悦这点来看,藤太或许还比阿高值得赞美。说到阿高,对女孩简直连正眼都懒得瞧,无论多漂亮、多温柔的姑娘,都走不进他的心扉。面对女孩时,他总像撞见什么似的回瞪对方,或是找机会逃之夭夭。如果藤太是对少女们一视同仁地喜欢,那么,阿高或许就是对她们一视同仁地讨厌。说来说去,这两人的态度都不讨好。
明知这对搭档性格如此,说也奇怪,分别迷上两人的少女并不少。
他们俩与坂东地方的一般小伙子无异,同样会在青年旅店②里与年龄相仿的哥们儿组帮结派,除了警护工作及贡献劳力之外,还不忘在夜间祭典打架滋事,因此造成众人困扰。不过,若是暗地里偷窥藤太和阿高自在欢笑、互相调侃的模样,绝对会让这群女孩心碎,自己是多渴望能代替其中一人啊。
“帮帮忙吧,为什么自从他们加入青年旅店后,每次在春秋的祭典上就非闹得惊天动地不可?为何他们就找不到乖巧又合适的对象?”
带着少女们一箩筐的抗议,藤太的姐姐美乡回到了娘家,她怀中摇着嫂嫂的婴儿,拼命忍住笑,道:“你们就算这么要求,我也无能为力……”
“至少就藤太一个嘛。只要他好好跟哪个女孩交往了,阿高也会逐渐改变想法的。能不能请你这位做姐姐的奉劝他几句呢?”
“帮你们去说情很简单,可是大概不管用吧。藤太和阿高都是空长个头,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成熟哦。”
虽然声称回娘家,美乡其实已经与夫家绝缘,也就是所谓的离婚归祖。然而她并不自伤自怜,是个开朗度日的坚强女性,又时常关照邻家少女,因此才会受到这种请托。不过她仍有话直说:“我是为你们好,快别管那种没出息的小子了,那两个孩子还不够成熟,独当一面与女孩交往所必要的条件,他们还没有具备。”
“你说的必要条件,是什么?”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美乡微笑着环视几名少女的面孔,“就是让他们自己察觉到他们彼此之间从不让人介入,无论介入的是男是女。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或许对他们来说有点困难呢。”
“说真的,那两人成天黏在一起,看了真叫人忌妒。怎么会这么要好?简直是双胞胎嘛。”最旁边的女孩天真地插嘴道。
“我总是想若是双胞胎就好了。”美乡突然眉间出现一抹忧色,喃喃说道。藤太和阿高不是孪生兄弟才会形影不离,她暗想,不过这问题不适合在族里明讲,实在无法随口对她们说。“所以呀,还是暂时随他们去吧。再过一阵子,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得不分离,在那之前你们先别管了。”
“那可不行,谁敢保证那时他们不被人抢走呢。”
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嘟嘴抗议。
藤太边走边打了两个大喷嚏,轻摸着鼻子说:“好像有人在谈论我们。”
身旁的阿高轻轻一笑,“可怜虫,‘打两声就是惹人嫌’哦。”
这对搭档走在枯野烧尽、萌生新芽的草原上,两人个头齐高,穿着短袄衣、绑腿护手,全身上下轻快装扮,手足如茁木般修长。藤太有一头硬发和两道凛眉,眼瞳漆黑清澈;相对的,阿高的细软柔发色泽较浅,面貌略似少女,十分秀美,眼瞳是清透的淡褐色,两人相貌可说明显不同。
他们总是一起行动,但就像对待女孩的态度般,叔父藤太总是一步在先,阿高往往跟随在后。藤太比较积极有劲,又时常微笑,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属于平易近人的类型。不过阿高那种超然如猫的性格,的确也令不少女孩为之着迷。
藤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朝空中骂道:“混蛋!总之我就是惹人嫌,干脆找机会出人头地算了。”
阿高讶异地打量他,“怎么,你对刚才的事还很在意吗?”
春意围绕着他们显得生机盎然,黄莺在小竹丛间轻呖,丘上的杂木林从薄赤到醒目的黄绿,各色新芽点缀缤纷,河堤低洼处的浓紫堇花丛簇绽开。天空蔚蓝如水般柔和,冬季时白峻耸峙在地平线的富士山,如今也在沉浸睡意的霞彩间悠悠淡淡。今年又欣逢这个时节,冰川神社的春日祭典即将来临,两人担任供奉的职务是受派去清理神社,此刻正在归途中,之所以没与其他伙伴同行,是因为还有另外想绕去的地方。
“别在意那种日下部的丫头,以后不是用不着见面了吗?”对女性不太殷勤的阿高随意说道。
“那怎么行?”藤太压低声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两人绕道来的地点,正是一个住在邻郡,名叫千种的女孩子家。
盘踞西部一带的日下部族与东部的竹芝族水火不容,两族因边界之争和抢夺水源等琐事纠纷不断,年轻人彼此也自然反目,纷纷划定势力范围。
岂料就在今年新春,藤太在外出打猎时手臂略受轻伤,又因坐骑走失,与阿高到处徘徊,结果闯入日下部的势力范围,与千种的邂逅就在那时。当这对叔侄不得已去敲这间村畔人家的门户后,少女把两人藏在小仓库里,还为藤太治疗伤口。
这次去参与冰川神社的清扫工作,两人才初次听到有关千种的传闻。原来她是万里挑一的纺织名手,虽是独生女却没有夫婿对象,将来或许会担任巫女,此外,据说她的手艺极受国司③称扬,甚至还保留她的作品。突然对千种大感兴趣的藤太不时提起想顺便绕道去她家探望,阿高没有异议,因为能冷不防去偷袭日下部那群家伙,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结果他们为了偷窥少女而接近内院,在被千种骂了句“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后,两人这才黯然地踏上归途。
“听说她要成为巫女,当然不会被你打动了。打消念头吧,这不是你的错。”阿高安慰道。他在一旁观察千种替藤太疗伤时的态度,就知道这女孩的性格很冷漠。
“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我希望这次祭典的伴侣是她。”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就要找她。”藤太坚持后,突然露出爽朗一笑说,“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想找她。不过只要是千种就好,我会让她喜欢上自己的。”
“真是恶性难改。”阿高感叹地摇头,“明知不能得手,却非要到手才罢休。乖乖就范的话,你就觉得美中不足。反正拜托你不要闹得惊天动地就好。”
“你才恶性难改呢。”藤太一把扭住阿高,又勾住他的头。“死脑筋!想教训人的话,先去找个女伴看看。根本一窍不通,口气还这么大。”
“免谈!光瞧你平常那副德行,我就受够了。”
两人如平常般扭成一团,直到心情畅快了才歇手,不过还没到打架的程度,而是像幼犬在互咬玩耍。
不久,藤太缓缓说:“如果千种答应的话,我就不再找别的女孩了,一切到此为止,只有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阿高望着一脸严肃的搭档,只是耸耸肩。“这是最后一次”的话,他早听过四五遍了。
“还很难说呢。”
“你不相信叔叔的话?”
阿高挺直背脊说:“对千种出手的话,会被神官恨死的,而且假如她的手艺受到赞赏的传言属实,那位国司大人也一样会怨你。最重要的是日下部那群家伙可不会忍气吞声,若是真的引发纠纷,可不会像以前动动拳脚就能了事。即使这样,你还是非要她不可?就算以后想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这样做值得吗?”
藤太紧紧抿起嘴角,眼中浮现对缤纷恋情的坚持,“很值得。”
“那种丫头到底好在哪里?”彻底被他击垮的阿高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容姿胜过千种的美女比比皆是,性格温柔的少女也多不胜数。尽管知道他的搭档喜欢愈挫愈勇,可是到手的如果只是那种丫头,真的这么值得?
“我实在不了解自己为何偏要选千种。不过老实说,自从新年后,她的面孔就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今天总算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藤太害羞起来,目光移向自己的胳臂,只见有一道从右手背延伸至上臂的桃红色伤痕。
“是因为她的个性不会取悦别人吧。不知为何,我也不会刻意讨好她,觉得不需要献殷勤也无所谓。我曾经以为这该不会是她出自日下部族的缘故,可是并非完全如此。该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在千种面前不需刻意装腔作势,她也能懂我的心意。”
“如果我耳朵没毛病,今天她应该说过‘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吧。”阿高升起一股无名火,藤太却不肯让步。
“她确实这么说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违心之论。这三个月里,千种绝对跟我一样无法忽视那次相遇。我总觉得彼此似乎都这样,愈回想就愈相信没错,我不会是自作多情……”
“没错,简直荒谬透顶。”阿高脱口而出,藤太再次一把扭住他。
“像你这种木头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混蛋!”藤太绞住他的胳臂后把他按倒在地,作势真要勒住他脖子,阿高终于拉高嗓门叫道:
“我明白、我明白,藤太大爷说得有理,小的斗不过痴心汉。”
“早这么讲不就没事了?”藤太哼了一声,突然讶异地仔细打量他,“你怎么老是不谈恋爱?”
阿高被如此唐突地一问,迟疑地停止了推拒,仰望着藤太,“是啊,为什么呢……”
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阿高的眼瞳澄如明泉,即使有点袒护亲友,藤太还是觉得阿高长得很端秀,他深深了解阿高为何能获得许多少女的追求,偏偏这位搭档总是冷淡超然,从不热心响应。
“如果你不想谈恋爱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要帮我,可以吗?”
藤太似乎感到气势受挫,于是起身。
“可以。”阿高回答后敏捷站起。不用说,即使发生任何骚动,他至今为止都一直支持藤太的恋情。
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只有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即使是预感,阿高仍切身意识到了。或许没错,藤太开始找寻伴侣了,而且是取代阿高成为另一个半身、一同分享生涯的搭档。
阿高一开始就知道藤太会比自己先找到伴侣,至今虽然常换对象,但其实藤太是以明快的心情在探索恋爱。不懂追求爱情的只有阿高,他才是藤太的累赘。
为何我不谈恋爱?
事到如今,阿高在茫然孤独中陷入了沉思。自懂事以来就和藤太一起成长,称他的母亲为娘,对于祖父总武也爱学着藤太叫爹。两人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长大,彼此却明显不同。
尽管这样,我还是藤太的侄儿。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对我来说却不如此……
这不算是一桩重大秘密,只要是敏感的小孩就不可能忽略,阿高的双亲其实早已不在人世,生父胜总远赴陆奥国④平定纷争,在那片陌生的遥远北地化为白骨。至于阿高的生母,说到母亲……
“怎么了?走吧,天快黑了。”
领先几步的藤太在呼唤,阿高这才回过神来。幸亏有同龄的叔叔,阿高才能一直避免思考这些问题,大家几乎强行将两人看似背景相同。
可是以后……
当藤太牵着伴侣的手离去时,自己究竟要置身何处?阿高突然内心起了动摇。
①大化革新以前为世袭制地方官职,多由朝廷任命地方豪族统治各地。
②青年们在聚集或休憩时的居处。
③在律令制下,由朝廷派遣至诸国治理政务的地方官。
④陆奥的原意为“道路深处”,古代是日本陆前、陆中、陆奥、磐城、岩代的总称,今日相当于宫城、岩手、青森、福岛四县。
2
竹芝的郡长府背着小楢树林山丘而建,从北边道路进入乡里时,并不会立刻一览无遗。道路沿着荒川支流平缓曲折,朝向浴着柔和夕照的榉树林远方,可望见高围的土墙和茅草屋顶。
这里是坂东平原,有湿原和在丘陵上延伸至远方的森林,以及过船频繁的河流。策马在风中奔驰的乡民,在此地强悍的民风下茁壮成长。豪族们围建的府邸时常有众多人马聚集,一旦出生在竹芝的显赫家系,为了调停内外纠纷及维持乡里和平,势必要具备广阔的居所才行。
在宽广的府邸中,有郡长一家居住的大主屋,另有数间连栋房屋。
几个家族编在同一户籍下共同生活,因此阿高和藤太是在大家庭中成长的。走在路上,从原野回来的民众纷纷向两人打招呼,他们几个人一边起劲交谈,一边配合脚步前进,应该可以赶上晚饭时间。
穿过府邸前的外门,此处的家人也为结束一整天的工作而振奋。
前方有大型马厩和仓库,在建有水井的前庭四周,尚有同户籍其他家族的家屋和菜园围绕。主屋在正面后方,建有厚重屋顶,是由鲣木①高架建造的豪宅。藤太和阿高抵达时,家犬阿黑和鸢丸飞奔出来,欢喜迎接外出而归的主人,兄嫂的几个幼童受到它们的兴奋感染,连带也尖嚷着跑出来。
“你们一回来,就更有得吵了。”美乡出来对他们有点埋怨地说道。
郡长家族的习惯是集合众人在主屋内的厢房进食,总武喜欢全家齐聚一堂用餐。藤太和阿高还年轻,对这种规矩感到很无聊,想更轻松自在一些,不过恐怕是奢求了。他们洗净双足后穿过主屋门口,粗梁下的烤鱼加上酒糟的飘香,以及大型饭桶冒出的温香,很是诱人。
位居上座的总武,以及左右列席的次男良总和三男伴高,三人面前皆放置了托盘,旁边还添放了酒杯。四男出门在外,五男和六男目前正义务担任武藏国警备,因此只剩藤太和阿高、母亲及两位兄嫂,还有美乡和一群孩童。用餐时的讨论是一家之长们的专利,其他人除了留意幼童之外,都静静用饭。
“马皮够吗?就是之前讨论的那十件皮铠甲。”总武向良总问道。
总武的头发和胡须已明显花白,只有眉毛仍旧乌黑(眉型和藤太非常相似),目光却十分锐利。
“总算设法筹到了,不过朝廷再向我们武藏要求更多军备负担的话,明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良总答道。这位即将继承竹芝郡长的人物十分温厚笃实,从不飞扬跋扈,因此颇受当地民众爱戴。
“京城的朝廷在几年内势必再度派遣征夷军前往陆奥国,他们只想对前年惨败的失态一雪前耻。”
听了两人对话,伴高就插嘴说:“负担不算太严重,不过问题就在于征兵,会更苦了,招集的士兵人数会超过前年吧?”
“根据国府②的消息,朝廷希望军势能超过上次出兵的一倍。”总武夹起鱼,愁容满面地说道。
良总与伴高面面相觑,“一倍?那就是派十万大军……”
“今天国府召集各方郡长做过说明,为了下次远征,朝廷派遣的使节将到各地进行军事检校。我们可不能有失体面,必须尽早召齐士兵整备武器,好让使节进行检阅,这次京城人也是有备而来的。”
伴高怒气难平地应道:“真该让那位使节瞧瞧在与虾夷长期作战后,坂东人民有多么疲惫困乏。”
良总询问父亲说:“派来检校的朝廷官吏是谁呢?”
“不是百济俊哲,就是坂上田村麻吕。他们都曾遍访东海道,其中一位会来武藏。”
“我曾听过前陆奥国镇守府将军的大名,但不知是指哪一位坂上大人?”
“就是坂上刈田麻吕的儿子,曾担任下总守的官职,至于刈田麻吕也曾担任镇守府将军。”
良总略微沉思后,喃喃说:“来的若是行事练达的人就麻烦了。不但风评更加不利,我们家里也不得不响应征兵才行。”
总武用力将酒杯往托盘一放,当的发出脆响,他接着开口,但心平气和的态度一转,语气已难掩心底的怒意。“即使倾家荡产,使尽各种逃役手段,哪怕是啃稻草,我也绝不让这个家里再出一个远征兵。家中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不想再让亲人命丧北方。”
阿高不禁衔住筷子,抬头看着总武,又转望身旁的藤太,只见他正痴痴盯着饭碗,似乎不曾听见座上长辈们的谈话。征夷军导致生活饱受压迫的话题,多年来确实早已耳熟能详,虾夷在陆奥国首次发生大规模的叛乱是将近二十年前、也就是这对搭档出生以前的事了,然而至今仍无法制伏虾夷。
十一年前,当今圣上③在乎城即位后,对征讨虾夷和迁都可说是异常热衷。然而不论征夷军或迁新都长冈,无疑皆造成人民的莫大负担,对于远征之初就屡次调兵一事,坂东百姓早就倦乏不堪。
阿高对总武的发言敏感,这是在所难免,因为身为郡长后继者的良总表现优异,在这家中又鲜少谈及十七年前死于陆奥国的长男,不过阿高还是偶尔感觉得到某种事实一直潜藏存在,果然良总和伴高一看到阿高,就忍不住露出沉痛的表情。
“是啊,家中的确已付出牺牲的代价。”良总温和地说,巧妙地转移话题。总武也恢复了平静,话题谈到了冰川的春祭,顺便向两个少年问起神官的近况。然而,阿高的心底却烙下了祖父一瞬间露出的激动神情。
老爹不是忘了……只是不想提起。
总武并没忘记阿高的生父胜总,他曾赴长子牺牲的战地处理丧祭,带着遗腹子的阿高返回竹芝。以前在阿高七八岁时,曾要求祖父“讲点爹的事情”。的确,他是在得知当今圣上最初派遣的军队曾经北上才想询问的,可是总武摇摇头,只说时候未到,必须等他二十岁时再说明,希望阿高耐心等待。
为什么要等那时才说?阿高心中苦闷异常。虽不是第一次发出这种疑问,不过他总是尽量避免触及,连忙就此打住。为何老爹从那次征召后,就发誓绝不让家中任何人出征?他明知仗着家中有钱有势逃役会落下口实,仍不惜花钱免去兵役。照理来讲,老爹应该对虾夷人深恶痛绝,一心想向夺取儿子性命的敌人报仇才对啊……
他隐约发现一个不得不察觉的结论:是因为我的缘故?
关于阿高的母亲,是比父亲胜总更少在家中被提及的人物,可说从没被提过。面对家人的守口如瓶,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问起,既然没有少根筋,他当然知道沉默也是一种答复。不过在以往生活中,阿高并没有为此钻牛角尖,他认为母亲无论是哪里出身都无所谓,反正素不相识,重要的是自己继承了竹芝血脉,还和族人一起生活。
反正到二十岁时就会真相大白,到时祖父绝不会说要自己替父亲报仇吧。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即使不必特地去陆奥国参战,在这片土地上也有自己该守护的一切及亲人。
阿高总是如此强迫自己改变想法,不过奇怪的是他失去了胃口。
他望着身旁的藤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向食量极大、总跟自己拼胃口的藤太,为情所困食不下咽,都是他害自己食欲不振的。
两人回到寝室的小房间,藤太这才头一遭吐出丧气话:“其实我没像你讲的那么有自信,说不定千种很讨厌我。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就算在男人堆里没做什么,还是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
藤太的优点就是性格直爽,虽然也有好强或虚张声势的时候,不过十分率真。阿高在幽暗的房间里微笑起来,他了解藤太其实很有人缘,只不过锋头太健才易遭人眼红。
“怎么,这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说以后会让千种喜欢自己吗?你这样倒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女孩子嘛。”
“是啊……为什么千种就不一样?”藤太自己也不可思议,横躺着将下巴搁在交叉的胳臂上。“听说她只顾忙着织布,真的会来冰川祭典吗?”
“还有五天才举行祭典,每天都去邀她试试吧。不然等到祭典当晚,就算期待奇迹相遇也没有指望了。”只要有助于搭档,阿高总是尽量建议。
“每天潜入敌阵?这是铤而走险……”藤太认真思索着,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望着搭档,一看之下,藤太突然声调变了,“阿高,你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阿高吓了一跳答道,原来他正抱膝坐在有小天窗的墙边,若是其他人就不会留意到这种举动,但是藤太十分明白,阿高只要心里不痛快、或是身体不适时,往往会与人保持一点距离,独自蹲在某个角落。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与其说当事人从不表态……应该说这种行为经常出于毫无自觉。
藤太膝行挪近墙边,仔细观察他。“这么说来,晚饭你也只吃了一碗嘛,用不着陪我一起苦恋啊。”
“谁陪你呀。”
“该不会是肚子痛吧?”
“才不是。”
藤太住口片刻后,试着问出心中的疑虑,“你那么讨厌千种?”
阿高一时感到恼火,“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过要支持你吗?”
“那么,你怎么怪怪的?”
经他一说,阿高也无言反驳。大抵上藤太个性很大而化之,不过对于人心的微动或动物的感情反应却直觉敏锐,有时灵敏到连阿高都难以置信。在他面前,阿高几乎无所遁形。
“真不巧,我以前就怪。”阿高无精打采地说道。
从天窗窥见的靛空星光闪烁,未点灯火的房里看不见彼此表情,但是阿高的确俯着脸。
“说说看你现在想些什么。”藤太命令般说道。
阿高默然不语半晌,才幽幽说:“我在想,藤太会不会长得跟我爹很像。”
这对藤太而言实在是极其意外的答复,他不禁偏起头说:“这种事我哪知道?大概不像吧,更何况我跟他是异母兄弟。”
藤太的母亲是续弦,长男胜总、次男良总,还有嫁至下野的长女小牧,是总武的第一任妻子所生。
然而阿高坚持道:“我觉得一定很像,藤太当然像我爹了,所以……我才像我母亲。”
“你怎么提起这种事?”藤太如此问道,却了解阿高不会回答。他吁了口气,觉得麻烦似的说:“你想这些真无聊,这叫杞人忧天。是啊,的确你跟我不太像,这可真麻烦呢。有时我还为这种事头疼,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阿高突然仰起面孔问道:“为什么?”
“我被女孩拒绝的理由有一半都是因为你,你果然还是不痛不痒,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我是以正当手段努力追求女孩的,为何偏要被一个只会在旁边凉快的家伙横刀夺爱?”
“藤太,你是认真的?”阿高不敢置信地问道。
“当然认真了,从今天起我更要特别当一回事了,我真不放心你究竟会讲出什么话来。我还在想你也喜欢千种的话,将来该怎么办呢。”
阿高除了耸耸肩,简直拿他没辙,“你真是无可救药啊。”
“随我爱怎么讲都行,我是认真喜欢千种的,少在人家面前炫耀哦。”
“我炫耀什么?”
“所以嘛,你不是说什么长得像你母亲吗?”
阿高终于察觉藤太胡说八道的原因了,其实是想安慰他的自卑心。
藤太若无其事地说:“别再逃避了,仔细看看周遭就知道女孩们都喜欢你。我是不爽没错,都因为你那张脸才让我受害无穷。你也该稍微替我想想,跟这种侄儿在一起有多委屈。”
“你说谁有多委屈?”阿高反问着,心情开始恢复开朗。
藤太或许有点自恋,但尽管如此,还是最能意识到阿高在闷闷不乐,总在他自己察觉前就先留意到这种情绪起伏。
钻入被窝中,阿高心中的郁垒已消除,他深深期待一切如常,能随藤太一起行动……这是他由衷希望的事。不过,阿高这人就是有本事能倒头即睡、立刻就醒,这个优点实在令人叹服,因此瞬间,他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藤太却没有即刻入睡。他两手交叉到脑后,一边仰望天窗,一边听着阿高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无意识的呼吸声忽然静了下来,接着发出一个调侃般的语音,悄悄说:
“藤太,你还真好心……”
少年弹起身来,望着阿高。虽然身处黑暗中,却非漆黑一片,他知道阿高正翻身面向自己。月光微照下,阿高睁大着双眼——或许是那对原本就容易发亮的眼瞳所致。不过藤太知道注视自己的不是阿高,他感到一种与平日总不离左右的搭档完全不同的阴森气氛。
藤太打了个寒战,吞着口水小声说:“我想你是趁阿高心情低落时才出来的,对不对?是你没错吧?”
“有件遗憾的事要告诉你,那就是阿高来不及等到二十岁了。他绝不可能等这么久,因为坂上将军即将来临。”
此人的声音与阿高有些微妙的不同,是一种仿佛发自远方般的轻声低语。
“绝不能让坂上将军见到阿高,绝不能被他发现。将军知道的……而且还前来搜人。”
“谁是坂上将军?”藤太困惑地反问道。
阿高在幽暗中凝视着他的双瞳,看似猫眼般炯亮。
“阿高可听得一清二楚,不像你被美色冲昏了头。”
那语气隐含捉弄之意,藤太相信这家伙绝不是阿高。
“总而言之,那人到底知道什么?”
“知道我。”
“你是谁?”藤太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在说话时,总是任意将自己想说的说完,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从没问过这个基本问题。
“我……我的名字叫白儿。”
白儿?
“不过你千万不能将我的事告诉阿高,如果告诉他,以后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
“白儿,你在哪里?”
对方不再响应,阿高双眼紧闭,完全无视于唤问,只听见他发出舒缓的呼吸。藤太一时冲动想摇醒他继续追问,但又了解无济于事,因为阿高毫不知情,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睡得真香……完全不知别人有多困扰。
藤太叹了口气,低头望着阿高在黑暗中的睡影,唯有自己知道他有这种异常反应,至于总武和其他家人却毫不知情。发出轻声低语的那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何时呢?感觉上似乎是两人都才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声音说将会发生山崩,所以不能去山上,我还以为是阿高在恶作剧模仿别人说话,结果那天原本要去的地点真的发生了山崩,还有人丧命……
此人就在阿高不知情下,借他的身体告知事情,而且所说的都成为预言,总是攸关人命。这件事令藤太毛骨悚然,他为此彻底保密,绝不让任何人知情。若非如此,阿高已经背负了太多的自卑感,藤太实在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
那人是谁?白儿……你到底为什么出现?
不知何故,藤太感到不安袭上心头,他独自咬紧了嘴唇。
①神社或宫殿的屋梁上装饰用的木材。
②依据律令在各国设置的地方行政机构。
③当朝天子,此指奈良时代末期即位的桓武天皇。
3
一早听见雄鸡报晓,阿高眺望天窗外,只见渐透起薄紫曦光,他神清气爽地伸伸懒腰起床。鸡鸣即起,当然是由他负责叫醒搭档了。
“藤太,起床啦。今天要到东边邻地帮忙翻土,若不早点出门让马适应农地,到时开工就有麻烦了。”阿高充满朝气地说着,藤太“嗯的”含糊应声,却翻过身不再搭理。“如果今天想去日下部,就要早点做完工作才行。”
赖床的藤太用被子蒙住头,“再让我睡一下……”
已经穿好衣衫的阿高垂眼望着活像蓑衣虫的少年,大嚷道:“喂,藤太!人家说贪睡的家伙没出息的。”
藤太终于露出脸来,一副困兮兮的模样喃喃说:“你的口气跟爹一样。”
在宽广的耕地上集合了大批前来协助的民众,其中也有广梨和茂里,两人分别来自不同家族,不过都与竹芝族有血缘关系,是藤太和阿高除彼此之外最知心的友人。他们当然也曾一起在青年旅店生活,与这对叔侄的交情最深,无论发生任何事,总是支持这对搭档,而且家族间的牵绊也代代如此,父祖辈之间亦是这种情谊。
藤太和阿高从去年起就担任了牵马拖耙的工作,因此自然再次请他们来协助农务。两人在少年时代就当过马丁,不过操作拖耙必须要有绝佳的体力和纯熟的技术才行。
他们的工作大致进展顺利,此地居民即使年纪甚轻,也对驯马术驾轻就熟。在武藏有几处官营牧场,饲马风气极盛,竹芝也奉命管理郡北的牧场。身为家中男丁,两人不仅善于骑马,还尽早训练了各种照顾马匹的技能。
就在挥汗稍事休息之际,藤太突然兴冲冲地说:“对了,我决定就说有事要到牧场,这样骑马去也没人会怀疑吧。”
阿高知道他仍想去探访千种,耸耸肩说:“好啊。”
“什么?你说要去哪里?”广梨插嘴问道。他是个身躯瘦小、头脑伶俐、凡事容易冲动的少年。
就在两人虚应一番正准备开溜时,不料比广梨更加心思缜密,身形显得瘦高的茂里却一语道破:“从实招来吧,昨天你们故意隐瞒去向时,我就知道不对劲了。该不是去那个叫千种的女孩家吧?”
“你、你怎么知道?”惊慌失措的藤太望着他。
“神社内庭有谣言在传呢,而且大家一谈起她,你的态度马上反常,这不就摆明了吗?”
“你胡扯。”
“不行、不行,你啊,凡事写在脸上,是该重新修炼啦。”茂里的口气虽老气横秋,其实与藤太年纪相当,不过性格超然,这一带就数他最博学多闻。他窥探着藤太,“这次就给我全部从实招来,说说看到底在搞什么鬼。”
“有什么好讲的?祭典快到了,我们各自有事要忙嘛。”藤太愤愤答道。分明都还没说动千种,此时有人搅和就大大不妙了。
“哦——是吗?”广梨说着,茂里却一声不吭,只露出高深莫测的诡笑,藤太有不好的预感。
“阿高,你可别泄漏秘密。”
“我什么都没讲。”阿高老实说着,又附带一句,“不过,该不会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吧?”
果然不错,藤太在广梨打破砂锅问到底以及茂里巧妙诱导的攻势下,还不到中午他就全招了。
“千种姐在吗?”
来织屋的正是表妹绫音和她的朋友,只有亲属才有特权随意进入内院。为了能让独生女不受任何干扰地安心织布,疼爱女儿的父亲建造了这间小织屋,位于千种家后方的僻静处,在小河畔采用离地架高样式,与小凉亭的设计颇为类似,不但清爽通风,而且夏居宜人,冬季若在四周架起板门,倒有几分近似斋戒闭关的小屋。
千种为何会被视为举止奇特、像是巫女般的女孩,那都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织布的缘故。她家位于村边,四周幽静异常,绫音每每来到这里,都觉得要是自己绝不能忍受被埋没在这种地方,千种却甘于淡泊,孤单一人也从未不满。
天气回暖,板门早已撤下,千种落座的织布机恰似一座舞台。
绫音牵着朋友的手走来,她仰望着表姐,微带歉意地招呼道:“对不起,请别生气,菜绪好希望千种姐能帮她算算恋爱运,所以我才带她来的。”
千种停下手中的木纺锤,听了绫音这番话,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郁,即使喜欢活泼开朗的表妹不想对她发脾气,不过心底仍难以平静。稍微犹豫片刻后,千种从短阶走下来,她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背后,五官轮廓明显。虽是个举止文静的女孩,其实在她内心也有波澜起伏,从昨日对那离去的小子大嚷“讨厌死了”这事来看,至少从外表很难想象她有那么一面。
“绫音,你明知我说过很多次不替人占卜的。”千种如此说着,那四平八稳的语气几乎听不出潜含责备之意。
于是绫音就单纯地露出放心的表情说:“我才没到处乱宣传呢。不过,大家都相信只要是千种姐说的就会神准,而且又不是吹的,你是真的铁口直断呢,前阵子不论天气还是喜事都讲得很准,不是吗?”
千种心里狠狠发誓,下次绝不对绫音多话了,都怪自己一时口快。
“我听说千种姐预言佐绘的恋情会成功,结果真的成真了。”名叫菜绪的内向少女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请你也为我看看运势吧。我是认真的,这是一点小意思……”
千种见她递上了一小包东西,连忙推还给她,“这怎么行,你收起来吧,我并不是会请神降灵的巫女哦。”
“可是……我……仍旧想拜托千种姐。那位阿十婆有点可怕,还是年纪相近的人比较放心。”
面对菜绪求诉般的眼神,大感困扰的千种找着适当的说辞:
“你听我说,虽然很遗憾让你失望,可是我从来没占卜过。跟绫音提到的只是我在织布时突然涌起的感应,并不能明确进行问答,我没有请神降灵的力量。”
“可是……”
恋爱中的少女不肯服气,一旁的绫音帮忙说情:
“那么千种姐至少在织布的时候帮她诚心祈祷吧,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感应,对不对?”
千种认为不该让对方过度期待,然而望着菜绪,觉得冷淡地将她打发走也未免可怜,只好无奈地说:“我知道了,那就试试看吧。这是没把握的事,所以别谢我,但是我会尽力帮你祈愿祝你梦想成真的。”
菜绪屏息,脸上显露明亮的光彩。她态度一转,语气兴奋地频频向她道谢:“谢谢,千种姐,真是感激不尽。”
这样说好吗?
千种为几句话的效果感到惊异,总算领悟到菜绪想获得的是支持希望的寄托,更胜于告知真相。她那热切而潜在的期望,还有与心仪对象结合的心愿,实在是超乎人所能预料的范围。
表妹又追加条件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帮她祈祷到四天以后哦。因为我们要去参加冰川祭典,到时就看是否谈得成恋爱了。”
“那你呢?”千种询问绫音,抢先开口的却是菜绪。
“绫音才幸福呢,他们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哦。”
“是不是一对还难说呢,也许还会找到更好的对象。”绫音撩起发丝,大胆地笑起来。“千种姐会去冰川吗?”
“我会去神社参拜,不过是在太阳下山之前,不会留到晚上的祭典。”
冰川神社位于邻郡的足立郡,千种想起了昨日唐突无礼的来访,此时绫音冷不防提起让她大吃一惊的事。
“倒是哥哥说起昨天在这附近发现了邻郡的少年,他真的好生气,还说下次再来就给那些人好看。真讨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可受不了在冰川又见到打斗。”
绫音的兄长比千种大三岁,性格火暴可说出了名,对家人是相当有担当的青年,却招组自恃武艺高强的帮派,在其他地方常与人起冲突。他在冰川祭典中与邻郡的小伙子大打出手,确实是发生在两年前的春天。千种不禁握紧了双拳,发觉若稍有差池,自己可能成为点燃阋斗的火种。
“虽然这一带很安全,不过千种姐在外出时也请多加小心。”
绫音和友人稍后离去,千种也无心织布,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仿佛火花灿动的表妹总是生气洋溢,扰乱了她习惯的静谧空间,见面之后必须片刻后才能恢复平静。平日极其喜爱的小河丛树,也在绫音离去后褪色许多,她感到一阵寂静袭染上身。她突然想起这与昨天来访的那人离去时的情况很类似,在她这种年龄的年轻人的确会有如此感受吧。
不可能在冰川闹事的,昨天我已经讲明,他应该死了心,再也不会出现了。
千种如此回想着,对自己的果决态度感到一丝骄傲。是的,即使再见面,她也不受动摇!像现在这样才隔一夜,绫音的几句不经意的话语就让自己狼狈不已,才真是怪事呢。
千种暗想,自己竟然还为其他谈恋爱的女孩指点迷津,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或者该说,少女们多少知道唯有不谈感情的人,才有资格干预别人的恋情。也许自己还是适合当巫女……幽幽叹气的她抚着青丝,凝视着织布造成的僵硬指尖。
为什么……偏偏来找我这种人?
为何他再度来探望自己呢?即使日下部与竹芝水火难容,还不至于没听过那人的谣传,千种对他的底细可清楚得很。那家伙啊,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就算不记得她,身旁也不可能缺女伴吧。
的确,在细雪纷飞的正月里,千种让藤太藏匿一夜,那是因为他负伤又迷路,基于人情理当相助。提供他小仓库,送去炭火和食物,还为他包扎伤口,这也是谁都可以代劳的事,何况来者不只他一人,另外跟来的少年十分拘谨木讷,还不断狐疑地打量她。
那时千种对这两人只感觉很生疏,认为没必要表示亲切。
为什么他们又结伴来到这里呢?
讨厌鬼,讨厌死了,每次见到都要对他说……
千种含怒暗忖着,丝毫没察觉自己为何有必要如此认真。
骑在马上的藤太回头恨恨瞪着从后面跟来的家伙。
“你们给我记住!”
在他后方正是阿高、茂里、广梨骑马并行,藤太认为这绝对是设计串通好的。
“没办法嘛,郡长大人说叫我们也一起去。”茂里说道。
照他的说法,当藤太和阿高到马厩时,总武曾来问过两人要去何处,茂里回答去见田岛牧监,于是总武就说“刚好田岛也提到人手不足”,藤太毕竟不敢自寻死路去向父亲确认,只好让其他人同行。
“这么多人哪能混进日下部的地盘?又不是去讨打。”面对气愤不过的藤太,茂里讲得倒有三分道理:
“就是因为到日下部的地盘,人手太少岂不更危险?还是需要把风和埋伏才行。”
“有阿高一个就够了,你们这算什么,来凑热闹是吗?”
另一个凑热闹的同伴广梨就兴奋地向阿高提议:“干脆闯进日下部痛扁他们一顿,趁现在给个下马威,就算把女孩子抢过来也很过瘾,不是吗?”
“是啊。”阿高露出不妨一试的表情。其实人不可貌相,他总是容易冲动打架,外表看似藤太较会与人动手,其实以抢先出手的次数来算,阿高才是经验丰富。
“先给日下部的真守一伙来个措手不及也不坏,反正迟早都要杠上的。”阿高说着,茂里就插嘴道:
“如果跟真守一伙干上,想插一脚的人可多了,那群家伙从前年闹事后就强了起来,若要多找几个哥们儿,我去招呼一声也行。”
“混蛋,别自作主张!”藤太气愤地抢着说,“你要是敢这样糟蹋千种,瞧我怎么修理你。事情还很暧昧难解决,你们若来闹事,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这么用心良苦,竟被拿来打架找乐子,这种人我非跟他绝交不可。”
几人哗然哄笑起来。藤太的一厢情愿被拿来当调侃话题,这让他困扰不已。阿高毕竟还是觉得搭档可怜,因此上前与藤太并辔而行。
“马儿托给广梨和茂里,我们自己越过山丘好了。要是由我看马,让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现在正好多了帮手。”
阿高由衷地为他着想,而且坚持同行,除了守护他之外,既然是藤太认真追求的对象,阿高也想看清楚那个叫千种的女孩的长相,至今他连她五官生得如何,都懒得多瞧一眼。
他们不久离开北向街道,进入丘陵地带,山丘南方的斜面呈开阔地形,这一带原野辽阔,只是不见人居。小楢树林展露一片银嫩芽,包容在淡淡清辉中,林荫下的小草于阳光普照处丛生绵延,绽开的白花黄卉点缀缤纷。野兔在马蹄惊响中逃去,广梨比着搭弓手势,作势朝兔儿放箭。
“带弓箭来就好了。”
“不行、不行,你这人动不动就卯起来。”
藤太和阿高分别下马,前往千种家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还是提高警觉为妙。
“你们可别先被发觉了。”将坐骑交托两人的藤太叮嘱道。
“谁会那么蠢?回来要记得打信号。”茂里挥手答道。
这对叔侄快步走向熟悉的道路,受伤迷路时在不觉间越过的山丘如今成了密道,是可以通往千种家后方的捷径。尽管如此,此时有不少民众在丘上采山菜,必须留神不被撞见才行,山兽般敏捷的两人迅速朝少女家悄悄接近。
“就在那里。”
走下斜坡尽头,透过林间一看,果然在预估地点发现了茅草屋顶,千种织布的小屋在更前方,只要跃过小河即可抵达。然而藤太停步后却磨蹭着不肯前往,阿高好笑地望着搭档。
“我去叫她出来吧?”
“不,不用了,你在这里等就可以了。”藤太压低声答道,接着终于下定决心,拨开垂枝走出林间。
阿高也认为该由藤太自己去面对,昨日那女孩十分恼怒,或许不该两人同行才对。在竹芝,族人对他们相偕行动早已司空见惯,可是不同背景的日下部女孩可能会误会这两少年是来要挟自己的,反觉得他们举止轻浮。阿高目送藤太离去,便蹲在树后,决定观察是否有闲杂人等出没。
留意到藤太的千种发出惊呼,她似乎走到了小屋外。先前藤太还紧张至极,此刻却轻松愉快地对少女说话,再怎么讲,他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情况不乐观。仔细倾听对话的阿高暗想。
顾虑到周遭的千种压低声说话,语气却尖锐快速,即使听不清内容,感觉上她似乎不肯轻易答应。
藤太还真多情啊。
怎么会为这种不识相、又不了解藤太优点的女孩着迷呢?对阿高而言,这谜题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藤太对女孩很温柔,他眼看阿高待人态度冷傲,便仿佛补偿她们般更加体贴用心。阿高知道就算不理她们也有藤太来应付,因此更对女孩敬而远之。或者说情况正好相反?就是因为眼看藤太对谁都友善,阿高才会开始疏远女孩?反正再怎么钻牛角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阿高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传来千种的回答,她与藤太在交涉之间音量不觉提高,内容让阿高吓了一跳。
“我绝不会喜欢你!我知道的,也看到了神谕。你会抛下我,宁可选择那人远走高飞,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你呢?那个人……你明明一直都那么重视阿高。”
那丫头在闹什么啊……
阿高心想不能坐视不管,就一口气冲出来,不料在跃过小河与藤太并肩站定时,千种掩面“哇”的哭泣起来。
“啊,惹她哭了。”碰一鼻子灰的阿高喃喃说道。即使冷漠如他,一旦遇上泪汪汪的女孩也会手足无措。
藤太一脸心虚地望着阿高,“我可没做出或说过什么事惹她哭,但是千种讲的话好玄。”
“我听到了,说什么神谕之类的。”
藤太略微迟疑后,对哭泣的少女继续缓缓说:“千种,我不能认同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人。现在我人在这里,好担心你,好想多了解你,来参加祭典吧……就算一次也好,好期待有你为伴,希望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千种并不回答,只背对着他,藤太靠近她,大胆地轻触流泻在肩上的柔发。
“说不定千种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认识的某个人也是如此,所以总觉得你有这种力量。我不认为你说得荒诞无稽,只是不能认同而已。”
仅仅是一点接触,千种却大吃一惊,敏捷如鹿般霎时转头。她凝视着藤太的眼眶通红,只是不再啜泣,藤太忙缩回手,露出略显尴尬的微笑。
“你会来参加祭典吧?”
千种以袖轻拭泪痕,仍回头凝眸望着他,轻轻说:“为什么……要讲这些?你一定觉得我神智失常,就算这样想我也不在乎,你可以尽管讨厌我啊。”
藤太明快地否定道:“我对你还没了解到可以非常讨厌的地步,不是吗?你应该也同样不太了解我才对。可是你却看到神谕,不就预知了我们会在一起吗?”
“厚脸皮。”千种伏下眼眸,声音却不似话语刺人。
“随你讲什么都没关系,除非答应和我交往,否则我会一直厚脸皮到底。”
阿高在一旁愣愣地望着两人交谈,正因如此,他们都没察觉敌人已现身背后,忽然间,一阵猛然大吼响遍了内院。
“是谁允许你们在本地撒野?混蛋们,是皮在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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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里见到那对叔侄拼命冲向自己,背后还传来许多怒嚷和脚步乱响,大概就猜到十之八九了。跟那对搭档一起混,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无聊。
“所以我说要埋伏兵嘛。”口哨尖锐响起,茂里向两人打暗号后,从枝上一跃而下。他将两匹马牵往半山丘,率先听见哨音的藤太便循声越过矮竹丛飞奔而来。
“麻烦你了。”频频喘息的藤太只吐出这句话,一把接过自己的马缰,只听见“往那里逃了”、“别让他溜掉”的声音逐渐逼近。
“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吧?”跨上马鞍的茂里问道,藤太摇摇头。
“不,走为上策,要带阿高一起逃……”
话未说完,阿高竟出现在两人头顶上,原来他站在更高处的崖上。
刚瞥见那身影,藤太就策马快奔,阿高朝下探望,看准时机后也不畏高便往下一跃,精准地稳稳坐上藤太后方。在紧要关头时,这对搭档既不需打暗号,也不必彼此招呼,行动宛如里应外合般默契十足,茂里为此总觉得很有意思。
数枝箭朝阿高齐飞而来,虽射偏目标却惊险万分。
藤太掉转马头,匆匆对茂里说:“那些家伙布下了陷阱,今天若能逃过就算赢了。”
“若没骑马,你们铁定被修理惨了。”茂里得意地说道。
频频喘息的阿高不悦地说:“如果那样的话,大可不必东逃西窜,干脆赏他们一顿拳头也好。”
追兵并非备马而来,因此三人得以轻易逃脱,他们飞驰到广梨等候的地点,阿高骑上自己的马,几人优哉返回街上。
藤太唉声叹气,喃喃说:“这样就永远不能再去找她了,到山丘的那段路上也有监视呢。唉呀,功亏一篑……”
阿高突然想起有个疑窦未解,讶异地问道:“藤太,你说认识能未卜先知的人,那是谁啊?”
藤太显得相当尴尬,以食指搔搔鼻头,“那是,对了……不是有阿十婆那种会算命的人吗?”
阿高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就是逮住你说什么面带桃花——其实这种事大家都知道的那个老婆子?她还说我们是双胞胎,根本有眼无珠。”
广梨不禁笑出来,阿高却蹙眉望着搭档。
“说什么未卜先知,我好像在哪听过,可是没半点印象。”
藤太突然笑起来,“真傻,追女孩的诀窍便是顺着她的意思附和就好。那只是我想博取千种好感才说的,你又何必当真嘛。”
“说得也是……”然而阿高心里仍不舒服,当时觉得藤太和千种好像有彼此才能了解的默契,似乎有某种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从中作梗,为何自己内心会感到刺痛?
然后茂里插嘴道:“看样子她就像传言说的适合去当巫女,哪有可能轻易背弃神明来接纳藤太呢?她的族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或许没错,何况她还是真守的表妹。”藤太忧郁地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只好跟真守狠斗一场消消闷了吧。”
四人大费周章去找千种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不过要应付总武,可不能没去见田岛牧监就打道回府。他们骑马到了郡北远程的牧场,抵达时已是暮晚时分,牧童们正吃过晚饭,田岛冷冷瞪着姗姗来迟的一行人。
“我死催活催的说人手不够,结果才派来四个无赖,竹芝府上这阵子也不太讲信用了嘛。”
田岛向来嘴里不饶人,不仅是叔侄搭档,还有广梨和茂里,都曾被迫跟随这名年届五十的健朗大叔学当三年牧童。对于这位坂东首屈一指的驯马师、也是坂东最出名的毒舌汉,他们由衷地表示尊敬。
“对不起,我们根本不知道您在等。”为了分到挂在炉上的大锅菜肴,四个无赖身段压得很低。田岛咒骂着“再给马踢几遍就会学乖了”之后,仍将碗分给他们。
“你们是没啥用,不过没别的人手也只好认了。你们四个明天都跟我到国府一趟,再带二十匹马去。”
“在这种时候?”少年们露出惊讶的表情,进献贡马似乎还为时尚早。
“这跟进献贡马是两码子事,国府将举行上头指派的检校阅兵。”
“啊,这我知道。”茂里一拍膝,“是为了检校才必须召集骑兵,看来我们也算在召集人数里。”
“要组兵团吗?”
“不算是正规的,只在朝廷使节面前充场面罢了。”
广梨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后我们也会被征调从军……”
田岛哼哼嗤笑一声,“你们要当兵,简直是给皇军找麻烦。不但把命令当耳边风,行动粗枝大叶,还只晓得猛吃猛喝。北征最大的难关就是补给困难,到了那里休想有足够食粮养一大伙人,山路多险多难,后援物资常迟发未到,现在我就能想象到时你们肯定会叫苦连天。”
这位牧监昔日曾出兵参战,朝廷当然是看重了此人精良的御马技术,不过他和总武一样对出征陆奥国的经验从来不感自豪。
“虾夷族可强悍了,前年浩浩荡荡派军去,还不是被千把个虾夷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只能惨兮兮收兵。那些家伙的马儿好,来去如风,我也亲眼瞧过,真是千里良驹,北方骏马多得是,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能从北方海路直接得到大陆的优良种马,可真羡煞人。直到不久前,坂东那里还残留着跟他们从事交易的商道呢。”
这段故事已听他提过不知多少次,能让田岛极力夸赞的唯有良马而已。
“这回火速展开军事检校,表示朝廷总算领悟到不该小看虾夷。”
颇有判断力的茂里说道。
“不是虾夷,说不定在打坂东人的主意。”田岛暗藏恶意似的说,“真是的,这作战到底在图什么?这么吃紧的地方还来征兵,出兵根本荒谬,我那群爱马竟然为这种不相干的差事卖命,真叫人痛心啊。”
到底为何而战……
少年们稍微思索这个极少费神的问题。打从出生以来就征伐不断,声讨虾夷当然势在必行,压根儿没想过作战目的是什么,勉强说是为了防范虾夷族得势南下侵袭坂东地方而已,不过近来这种危机感也已愈渐薄弱……
谈论一歇,阿高突然问起与话题无关的事。
“田岛叔,辨认良马的方法是否跟毛色有关?”
阿高时常径自思考不相干的事,如此一来,不但让对方惊讶无措,还与话题完全搭不上线。
田岛知道他有这种怪癖,沉吟片刻后以行家的口吻说:“你说毛色?不是光看毛色就行,还要从体型或马首的卷毛形状来分辨。”
阿高偏头思索,又说:“我是打个比方,如果有一匹全身漆黑如墨,只有雪白马鬃和尾巴的雄马,那也算是好马?”
“开什么玩笑,若有那种马我倒想瞧瞧。那可是神驹,是被视为祥瑞之兆,该献给帝王的良马呢。”
藤太急忙以手肘顶阿高一下,“你在哪里看过那种马啊?”
“梦里。”阿高答道。
大家愤愤地往他头上连戳几下。
“别突然扯到没意义的事上去。”
“是你们谈到虾夷骏马,我才突然想起这事,不能怪我嘛。”
阿高护着头连声抗议,田岛歪起嘴角笑道:
“小子,你做了个大好梦。去找人解梦,说不定能讨个大吉呢。”
“如果要解梦,阿十婆也会解的,可是我从来不想知道。这么说来,从小我就做过好几次同样有关马的梦。”
阿高照牧童时代的习惯一边铺着稻草床,一边说:
“在梦中有时是从远方眺望那匹马,有时也骑着它。不过它的外形总像流墨般黝黑,只有白马鬃和长曳的白尾巴闪闪发亮。”
“你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睡一觉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啊,是说醒就醒的。”
藤太神情略显复杂,有感而发地说:“就算一起长大,仍会突然冒出这种从来不知道的事。”
“彼此彼此嘛。”阿高随意答着,躺在稻草上,又附带一句:“以后不知道的事还更多呢。”
藤太没有答话,即使想回答,也知道他已恬然人梦,完全没有听见。
真担心……
离开牧场时已忙到两眼发昏,稍不留神马群就会立刻擅自骚动,因此无暇费神多想,不过藤太心底仍十分挂念“白儿”所说的预言。
那时白儿说别让坂上将军找到阿高,但是将军可不是常见人物,他也没放在心上,不过现在自己等人正为了军事检校即将前往国府。
就在他们拴起绳索,让马匹组队调整步伐之际,藤太总算等到机会询问茂里,在知识方面若有疑问唯有向他请教,茂里的头脑之灵光,甚至有人建议他人佛门或进国学①就读,他不但没兴趣,反而对大量吸收世间知识乐此不疲。
“喂,茂里,你知道朝廷派来的使者是谁吗?”
“坂上田村麻吕。”茂里可说是有问必答。
“果然是他……”藤太喃喃说着,茂里诧异地回望他。
“怎么了?走遍东海道的使节有两人,另一位虽然身经百战,但据说这位坂上大人是新来的使节,他还相当年轻,因此大家都很庆幸呢。”
“就算年轻,应该也满老成的吧?”
“也是,大概三十四五岁。”
比良总兄稍微年长些……藤太如此暗想,又不太起劲地追问道:
“你知道有关他的事吗?”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大受提拔,父亲出身武家,家世赫赫有名,此人在朝廷可说前途无量。不过我最好奇的是你难得会问起这些,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对这位日后会在朝廷活跃的官员很感兴趣。”
茂里同情地说:“我明白,你想忘了那个薄情姑娘。”
“少烦我。”藤太一脸无奈地回到马队。
一行人抵达位于南武藏的国府时已是正午时分,与国府官舍土壁相邻的广场上传来人声马喧。在好奇心驱使下,少年们曾有几次来偷看过阅兵典礼和军事演练。
“这比想象得还耗时间。”田岛注视太阳叨念着,又转望藤太,“你先跑去告诉郡长大人说我们来了,然后听候他的指示回来,他应该在官舍里才对。”
“好。”藤太随意应声后,离开队伍独自策马而去。
这座有瓦造黑字和鲜艳丹漆红柱的国府,与国分寺一样是武藏国唯一具有异国风情的场所,那鲜红壁上映着碧翠草木,仿佛烨烨燃烧般醒目。藤太望着这座奇异而庄严的建筑物,当然觉得气派恢弘,但想到京城里四处都是这种模样的馆府,便觉得未免太过夸张。假如自己住的家舍涂得比花还红,那可不知有多怪。
藤太一下马,走进清扫洁净的大门内,只见几位官吏在长柱廊间来往,接着又在几人中发现父亲站在官舍台阶附近。总武前往国府时总是乌冠黑袍,毕竟他也是在任官吏。令人意外的是,蓄着丰厚花白胡须的总武穿上官袍的仪态温文,与坂东以多出粗野郡司闻名的形象截然不同。
藤太小跑步直接穿过前庭,发现父亲等人正围着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那人足足高出普通人一个头,一眼望去即知是威仪堂堂的武官,所穿的薄绯色官袍和纯白裤挎皆是上等材质,而且装束十分称头。
他该不会是……来自京城?
隐隐有预感的藤太朝这群人走去,只见父亲等人望着自己。他不禁低下头,总武微扬起眉毛。
“你来了?还真慢呐。”
“这该如何是好?正如您说的实在找不到令人中意的骏马。”发出清亮语音的正是这名高大男子,接着他又愉快地说:“马必须强壮勇敢才行,就算是烈马我也能驾驭。虽然已在几个郡国物色过,却没有中意的品种。”
总武委婉答道:“武藏国的烈马性情狂暴,不过,在下仍恳请大人到敝处的牧场参观一番。”
原来如此……藤太总算逐渐掌握了情况,原来仓促带来的马匹并非进献给国府,而是赠给这位使节。
“田岛叔已到国府,他吩咐我来听候您的指示。”藤太向父亲一说,总武便回答他立刻去见田岛。使节瞥了藤太一眼,像是估量似的,将他从头至脚快速打量一遍。
“请教一下,这位是令公子吗?还是……”
总武对他人无法判断藤太是子是孙早已司空见惯,就简短答道:
“他正是小犬,是幺子,今年十七岁。”
总武若无其事地强调少年还未到征兵年龄,不料男子的回答却令人大出意外。
“您这位公子和其他兄弟的年龄差距很大呢,他并不是已故长男的儿子啊。”
总武和藤太惊愕地望着男子。以出身京城来看,他的肤色偏浅黑,五官分明的面孔正泛着微笑,即使一派笑容可掬,表情却不容大意。
“您是在何处得知胜总死去的消息的?”总武保持镇定的语气缓缓问道。
“我曾风闻一些有关武藏国竹芝的事,曾想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走访一趟。”
这位使节的下颚刮得光净,充满男子气概,但不知何故,笑脸却是虎虎生威。藤太突然感受到那种威压的气魄,不过此人并非巨汉,反而身形精悍,甚至可说清瘦,体格坚实而充满张力,袍带上佩挂的黑鞘长剑亦愈发引人侧目。
白儿说坂上将军正在搜人,而且还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为何缘故,藤太突然相信起白儿的警告来。这个男子正在搜人,绝不能让阿高与他见面。
“我先走一步,去叫田岛留下来等你们。”藤太说完就返身跑走了。尽管想不出好方法让阿高远离这位使节的视线,他仍感到阿高非离开此地不可,于是解下拴住的坐骑疾驰返回来路。
“喂——”转过土墙角,他望见茂里独自朝这儿来,打过信号后,茂里勒住马缰,等待藤太前进会合。
“我正想来叫你,马都牵往广场去了。”
“我爹说立刻就到,还会带那位使节一起来。”
茂里露出讶异的神情,抚着脸道:“这下可能有点麻烦了。”
“怎么了?”
“其实,到广场时不巧遇上……真守和他的死党,看来他们好像被迫来参加阅兵典礼。”
藤太脸色一沉,“又跟人闹起来了吗?”
“不,还没有,至少我离开时还没事,不过快要打起来了。”
①在律令制之下,传授郡司子弟儒学等学问的地方教育机关。
5
正式的阅兵典礼是在翌日展开,今日只是进行预演,集合的士兵在午后自行解散,经过整平的广场上只留下一些观看赛马余兴,或是玩相扑消遣的闲人。其中也有日下部的真守等人,他们很快发现了从竹芝牵马来的参加者。
“哎呀,我们昨天在山里猎到的兔崽子蹦来国府了。”真守将手中的沙粉一掸,望着阿高大声说道,“没错,好个蹦蹦跳的家伙。”
围着真守的几名年轻人哈哈大笑,纷纷附和说:
“就是我们猎到的那只竹芝野兔嘛。”
“兔崽子,还有一只溜去哪儿啦?”
阿高轻蔑地注视围拢上来的人群,一共是六人,真守和其他家伙大概都比自己年长,不过,阿高压根儿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在我们竹芝,解决猎物才叫打猎,乱放箭的都算白使劲,跟打猎扯不上边。”
“瞧这臭小子得意的。”其中一人咬牙恨恨说着,正想揍阿高,在旁的广梨一惊准备代为招架时,阿高早已飞快地闪身避过。
“在这里打群架的话,理亏的是你们吧?我倒无所谓。”
真守眯起眼缝,“这只小白兔,我真瞧不顺眼,看到你那张假斯文的脸早就想吐了。也不知是不是发情,本来该乖乖待在自家院子,竟敢不知羞耻地跑来日下部追姑娘,本大爷最好在这里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阿高回头微微递个眼色,茂里轻一点头,就朝坐骑奔过去。
“想叫帮手?没两只壮胆就吓得脚软?是啊,好一对懦弱的兔崽子搭档。”真守嘲弄道。
阿高望着对方眼睛静静回答:“你错了,没想到年纪愈大愈痴呆,跟你这头老牛比划,只要我应付就绰绰有余。在藤太来之前,我先收拾掉你。”
阿高真的发火了……广梨暗想着。
阿高看似冷漠,其实唯有了解他的人才能察觉一丝征兆。这个少年静静地让怒火渐炽,一旦爆发就异常狂暴,犹如只咬不吠的猛犬。
广梨心想若是自己,绝对不会找他单挑的。
真守将手指关节扳得喀啦作响,“我要叫你哭着后悔说出刚才的话,其他人可别插手,这家伙由我一个人对付。”
那群年轻死党迅速后退,腾出空间来让两人对决。真守的身躯和体重都胜过阿高一倍,这场决斗显然是有欠公平。尽管如此,阿高毫不惧怯,放低姿势伺机攻击。
“真是的,你们在那里闹什么?”
这时劝架人出面干涉了,在广场上观赏赛马的士兵中,有人注意到他们情绪浮躁,约有三人上前阻止。
“怎么在这种地方打架?有失家风。”
阿高挺起身,认出其中一名士兵后,瞪圆眼叫道:“丰高哥!”
正确来说应该要称丰高为叔父,他正是藤太最小的兄长,在南方担任国仓警备,阿高完全不知道他会来国府。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参加阅兵典礼?”
“因为我受到了召集,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跟爹一起来吗?”
阿高立场尴尬只能支支吾吾,真守眼看有竹芝的成年人出现也心生怯意。丰高环顾这群年轻人,轻轻泛起微笑。以他来看,血气方刚的阿高其实很难静下来,他对现场的状况心里早已有谱。
“你们想一较高下,就堂堂正正来场比赛如何?去那里较量马技,凭自己的箭术和马术实力,来比拼一场符合坂东青年的对决吧。”
丰高以拇指朝马场示意,其他士兵就齐声赞同说:
“是啊,比骑马射箭如何?借你们弓箭好了,来试试看吧。”
从那兴致高昂的模样来看,他们似乎正在下注赛马,借着让小伙子们较劲来享受另一番乐趣。
在较年长的青年怂恿下,一名日下部的年轻人扬声叫道:“真守,去比啊。这家伙连弓弦都拉不开,只会让我们的弓蒙羞。”
真守狠狠睨着阿高,一场决斗若不战放弃才真不甘心。“如果不想丢脸丢到家,小兔崽子就快溜吧。”
“这才是我要说的话。”阿高立刻回敬他。
当藤太跑向广场时,事态已演变到这个局面:在场的士兵群起鼓噪,兴致高昂地观赏这场比赛,真守和阿高接过弓箭,分别跨坐马上。沿着马场边缘的五棵树上已钉上箭靶,他们必须分别策马快奔,朝沿路的箭靶射箭命中目标,并以射中靶心的数目和马速快慢作为胜负的标准。
丰高诡笑着走向愕然的藤太,“嗨,老弟,你想赌阿高赢的话,就加一份赌注吧。”
“丰高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像发情的狗崽想打架,事情若闹大了,让爹知道可不妙。不过,阿高那小子最近身手如何?嗯?我猜大概会比成平手,或是六成会赢吧。”
“偏偏在这种不能让阿高引人注意的时候,才来没事生事。”藤太简直懊恼到了极点。
“但是总比让使节看到打群架好吧。”茂里毫不在乎地说着,这场赌局让他两眼生辉。“喂,你认为阿高有胜算吗?”
藤太无法回答,他们惯于骑射,亦有好几次打猎经验,却从没在正式赛场上竞技挑战,而且不凑巧的是今日刮着早春常见的乱风,整平的广场上只见干土飞扬。
藤太等人走近前来,阿高这才留意到他的身影,露出有点困窘的笑容。
“对不起,很快就比完,我本以为在你来之前就能结束呢。”
“是谁先挑战?准备好了吗?”充当裁判的男子叫道。
阿高的坐骑由其他人牵着走到规定位置,无法阻拦的藤太只好眼睁睁地观望这场比赛。广梨走过来热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茂里懒得听他说明,在后面与人讨论下注机率,热闹起哄和加油的喊嚷此起彼落。
我知道他胆子极大……
马背上的阿高看来十分冷静,反而是朝声援人群挥手的真守带点心浮气躁,阿高的表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藤太觉得这反倒让对手倍感压力。阿高正是如此,所以才会对女孩们的目光视若无睹。
南风猛然刮起,坐骑和阿高的额发皆飒然飘曳,他仰起脸,注视空中。藤太还是第一次目睹他在大批群众前面公然采取行动,眼看阿高的面容如此冷漠端正,仿佛望见了他的另一种超凡形象。
那小子原来是这种面貌!就好像是……惯于众人瞩目的贵族。
交换信号后,阿高一鼓作气纵马跃出,眨眼间就飞驰远去。他从疾奔的马背上站起身,搭准弓箭,那静止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姿势中蕴含着不动如山的气魄,疾箭仿佛吸向靶心般正中标的。间不容发,他又取出第二枝箭,一切动作流畅自如,绝无流连。他轻易射完五个靶,伏低身后在马蹄震响中奔完全程,于是观众中响起了一片惊叹。
“那个小毛头架势十足嘛。身体又轻巧敏捷,下次可以参加赛马活动。”
藤太懒得再看接下来比赛的真守,就穿过人墙走向阿高,胜负其实早见分晓了。
阿高为了安抚坐骑,暂且任马走了一段路。见到藤太时,他露出大闹一场后恶作剧般的笑容。
“为了藤太,我怎么样都想给真守一个下马威。”
“我知道。”
藤太没有露出笑意,感到意外的阿高跨下马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藤太抓住阿高的肩膀,将他的面孔朝向自己。“听好了,别问东问西,先让我讲一件事,那就是立刻跟我离开这里。”
阿高一怔回望着他,“好啊,可是要帮田岛的事该怎么办?”
“让茂里他们去做就好了,那两人幸亏有你才赚了一笔,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老爹会来吧?”
“反正总有办法解决,何况丰高哥也在,轮不到我们招待使节。”
藤太心想,那位身躯高大、精明过人的使节绝对见过阿高,万一不是如此,迟早也会听人谈起总武的这位孙子身手不凡。
阿高看出藤太有心事,决定不要当场反对他。“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正想返家的藤太猛然发现回竹芝等于自投罗网,若要让使节不知他们去向,就必须连亲人也掩瞒行踪才行。
犹豫一番后,藤太突然打定主意,“去千种家吧,今晚借住那里好了。”
阿高细细打量搭档说:“藤太,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真守他们明天早上必须出席阅兵典礼,肯定会住在宿舍而不回家。在明晚之前,他们不可能到千种家监视,这种大好机会怎能白白错过呢?”藤太找到了好借口,理直气壮地迈步离开了现场。
两人舍下坐骑抽身离开,徒步朝千种家走去。阿高知道不该抱怨,但是今日藤太的行径实在太不合情理,贸然离开国府已讲不过去,拜托千种借住家中也非比寻常。他们的确曾在小仓库借住过一宿,不过那是非常情形,平时简直不可能。
不出所料,千种对他们的无礼要求差点没晕倒。
“我家可不是开客栈的,而且爹娘都在家,如果让他们知道,那该做何解释?”
“我们是迫不得已才无法回家,对左邻右舍都开不了口,所以只能拜托你。”藤太恳切地央求道,“我真的晓得这样让你很困扰,也知道你没有必要相助,可是,我还是觉得只有你最了解这种处境,而且最能帮助我们。比如说……你不是也很习惯感应到神谕了吗?”
千种瞪着藤太,深叹了口气。她也明白似乎山雨欲来,可是允许男子借宿又另当别论。
她怀着戒心问道:“阿高也来了?”
“嗯,他在那里。”
千种显然好生失望,“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你是我喜欢的人。”藤太立刻明快地答道。
“我不信,你从来没单独来过,就是不在乎我才会如此。难道你去会每个情人时都找阿高去?”
“我从来都没找过他。”藤太笑着承认自己以前的经历,“所以唯有这次才是认真的。我真心喜欢的人,希望她也能欣赏阿高,而且希望她能真正了解我和阿高。我觉得可以对你完全说出心里话,还能得到你的理解。”
千种原想再度反驳,却欲言又止。
“你昨天说过我会远走高飞,而且还说是和阿高有关,希望你能讲得更明白些。我也有话想说,所以希望千种能将所知的一切告诉我。”
藤太的积极率直让千种消除了疑虑,她不再逃避视线,接受了那诚挚的目光。然后,她放弃坚持般思索着:
我无法抵抗命运,不论是拒绝或抗拒,我将为他着迷。不管如何顽抗下去,我都无力抵抗宿命。
风势随夕暮更加强烈,林间飒飒,远方萧萧,含带某种不安气息。
就在两人站着说话之际,日落的天空瞬息万变。
千种终于说道:“好吧,我去打开仓库。不知能不能送饭菜来,总之你们先进去吧。”
千种走向家中,藤太正想唤阿高同行,这才发现他在生气。
“我不去,你自己去住就好了。”
“喂,等等!”大吃一惊的藤太抓住正想转身的阿高。
“千种说得没错,为什么连我也非来见她不可?我才不想自讨没趣。”阿高气势汹汹地说,“还有我真受不了你,根本不懂你跟千种在讲些什么。你好像有事瞒着我不说,只想告诉那女孩,这样的话,就别在我面前讲。”
“我才没瞒什么。”藤太不禁含糊其辞,勉为其难的谎言让阿高更加光火。
“我要回去了!”
藤太急急挡住他的去路,“今晚留下来吧。而且,尽可能别问我理由。”
“藤太,我们之间为什么有话不能说?”阿高深吸了口气,在他的印象中,至今还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藤太能谈论此事的对象,难道就只有千种?
“我会告诉你的,绝不食言,但今天就留在这里吧,你回家就完了。”
藤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阿高带往小仓库。只见他一百个不愿意,这种时候,恼怒的阿高像个闷不吭声的顽石,藤太也彻底感受到了他的火气。更糟的是千种迟迟不出现,不消说这顿饭也告吹了。
为何我要自找麻烦?
随着夜晚来临,强风时而摇撼着门窗松动的小仓库,幽暗中唯有风声入耳,藤太忍受着饥肠辘辘,真是狼狈无比。阿高走到最远的角落,蹲在稻草束间再也没理他。藤太终于考虑要不然就向两人说明一切真相算了,让自己心情解脱不是更好?
“喂,阿高。”他试着呼唤,当然对方没响应。“你就应一声嘛,我有话跟你说。”
他听见阿高缓缓微动,接着突然开口:
“你想说什么呀?”
这不是阿高的声音,藤太吓得魂不附体,顿时心中狂悸不已。
“你是……白儿?”
“藤太真不老实,只会惹女孩哭。”白儿的语气含着不少责备,“而且还想以后不跟我见面了。”
难为情的藤太鼓起腮帮子答道:“才不是,但是我也很在乎阿高,都因为你,阿高才不和我说话。”
“阿高怄气是吃千种的醋,跟我可没关系。”阿高死也不会吐露的心声,竟让白儿随意点破。“不过,我知道藤太为什么受那女孩吸引,她的确有一些天赋,那孩子和我有些相似。”
藤太心中一惊,急忙转移话题,“讲这些不太好吧。你总是能未卜先知,那么请告诉我,坂上将军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才来武藏的呢?”
“他知道我会重生,可是我不会让他得手的。不必再等下去了,有人会来迎接。”
藤太屏息问道:“你说重生,难道你……已经不在人世?”
“可以这么说。”白儿的声音回响在幽暗中,声音妩媚动人,无法联想是出自阿高。“我是阿高的母亲,是少女,也是力量的护主,一族的巫女公主。我只让你看到我的相貌,因为我想保护藤太,你很像胜总。”
是女人……
藤太大感意外,他从没明确想过另一个阿高是女人,总认为说话的人就是阿高。不过,或许在他心底早已洞悉,他的确受到白儿吸引,因此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一直小心珍藏这个秘密。个性率直的藤太愈是坚守这个秘密,愈显示他对这位与阿高共存的人物相当心仪。
就在藤太哑口无言时,小仓库的门突然打开了,劲风随起呼啸。
他几乎吓得飞跳起来,不过只是虚惊,原来是千种回来了。她迅速关上门,将手中抱的许多东西放下。
“对不起,我来迟了。”千种蹲下身,取出打火石迅速升火。火花几次飞舞后,油灯芯上浮起焰火,昏暗的室内点亮一轮金光。千种不经意地举起油灯,接着吓得浑身僵住了。
“藤太……在那里的人是谁?”
藤太也畏怯地望着红光映照中的阿高。那是另一个人,脸孔和身形虽与阿高无异,但是绚丽生采的神情,以及眼瞳藏着的清冽,却与他判若两人。藤太霎时感觉看到了白儿的真貌,那是比阿高的轮廓线条更纤细、仿若水晶似的一位女子,又如薄红花般清新可人,是令人目眩神驰的美女……
坐在火光中的白儿眯起眼,对千种笑吟吟地说:“告诉你吧,他会追随我而去,可是你也不用气馁,只要意志够坚定,藤太就会回来……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你是谁?”千种颤声问道,几乎快发出悲鸣了。藤太再也忍受不住,就冲向阿高,用力摇撼他。
“阿高,给我回来!快醒醒!”
阿高被摇得牙床咯吱咯吱响,这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少烦啦,藤太。待在这种地方顶多打个小盹,我又哪里不对了?”
6
原本藤太想尽量息事宁人,凡事就当作从未发生,情绪失控的千种却号啕大哭,因此未能如愿。
“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何对我说那种话?”
阿高满脸惊讶地问藤太:“千种怎么了?那个女人是指谁?”
沉不住气也就罢了,但实在不希望被问起这件事。千种边哭边逼问阿高:“都是你害的,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一直待在藤太身边,他才会疏远我,而且还乱说什么藤太会追随你离去。你要去哪里?藤太是属于这里的,你把他还我!还给我!”
莫名其妙的阿高铁青着脸说:“我还是别在这里好了。”
“千种现在有点情绪不稳,你也不要冲动嘛。”藤太说道。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总之必须先安抚少女的情绪才行。“千种,你镇定点,就算对阿高说那些也没用,因为他并不知情,根本与他无关。”
“那是……神明显灵吗?”千种终于停止啜泣,小声喃喃问道,接着又自言自语说,“莫非我看见神灵了?难道阿高会预言?我不懂,可是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美人……或许那就是女神,一定是真正的巫女。我实在望尘莫及,织布时看到的只是一点神谕而已……”
“你说我刚才有预言吗?”阿高惊愕地插嘴问道,千种就含泪抬眼望着他。
“是啊,有人附在你身上……是一位女神般的女子,她会带走藤太呢。”
“藤太。”阿高语气硬涩地唤着搭档,“这是真的吗?你瞒着我的就是指这件事?”
藤太终于彻底放弃了,除此之外还能如何隐瞒下去?而且首先,还有必要隐瞒吗?这分明是白儿捅出的漏子。
“唉,一直瞒你到现在是我不好,我从很久以前就知情了。”
清清嗓子后,藤太实话实说:“大致上那人在夜里等你睡着后才出现过几次,以前从没说过名字,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不像恶灵附身。不过你总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所以我觉得很可怕,一直没讲出实情。那人知道我们不晓得的事,而且还会预言。
如今想来,她给了我们很多警告,第一次出现时我还很小,并不觉得很诡异,也没去多想。这两三天她又突然出现,急着想说明许多事,我也感到很迷惑。”
望着阿高一脸茫然,藤太略微迟疑后又说:
“我不知道那人为何突然说话,不过上次她自称是白儿。那位白儿刚才竟说她是你的母亲,而且是个少女,还说是什么巫女公主。”
“你说……是我母亲?”阿高以极轻的声音喃喃说着,他的面色太过惨白,因此藤太急忙道:
“我知道你会觉得很怪,我也不知该如何去判断这件事。但是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一切,所以才下决心说出来。”
阿高只能默默喘息,连千种也屏息不语。事出突然,这是任何人都难以理解的事,然而千种已目睹刚才阿高的异变,藤太不安地咬唇等待阿高的反应,忍不住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天大的错。
终于阿高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嘶哑而苦涩,“藤太,为什么你要瞒到现在?而且为何选今天才说?”
“那是因为白儿出现——”藤太才说一半,阿高就打断了他。
“是因为你找到了千种的缘故吧。不是对我,而是找到一位能将我的秘密说出来的对象。”
“你错了!”藤太正想说这纯属巧合,可是果真如此吗?事情单纯只是巧合吗?
阿高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他:“藤太,我到底是谁?”
刚才千种的疑问回绕在阿高的脑海中,直到今日,他都深信自己是竹芝人,也是总武的孙儿、藤太的侄子。然而这份笃定开始瓦解,让他重新领悟到这份确信有多么脆弱。在阿高体内,存在一股抹杀与生父血脉相系的巨流,而且他的身躯中还含藏着藤太绝不可能具有的那部分。其实,阿高自己也该心里有数。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阿高喃喃低语着,藤太霎时打了个寒噤。
那模样像是迷途羔羊,表情犹如痛失挚亲,明明有藤太在,藤太就在他眼前。
“阿高,你真蠢,竟为这点小事不相信我,也不想想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由惊恐转为愤怒的藤太逼向阿高,“看这里,看着我!”
阿高冷冷注视着正面逼近的藤太,只平静地说:“这不是一点小事,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从小就袒护我,为何总留在我身边。我好傻……”
藤太一咬牙,接着迅速朝他脸颊猛揍一拳。“给我收回那句话!”
反击也在瞬间,阿高照样回敬他一拳。“开什么玩笑!”
“拜托,快住手,别在这种地方打架。”
千种由衷地想劝架,眼看一向同心协力的两人互殴起来,这让她大惊失色。就在藤太错愕的刹那间,阿高乘机将他一把推开,直奔出仓库外。藤太踉跄着撞向千种,两人一跤跌坐在地。
“藤太……”
少年慌忙扶起受到连累的千种,“对不起,你没事吗?”
“你先去追阿高,然后跟他和好吧。闹成这么僵实在太糟了。”千种颤抖着嘴唇说道。
“真抱歉让你受惊了,我去教他冷静下来。”藤太慌张地冲出户外,然而这些微的迟疑决定了一切,他再也追不上阿高了。
暗空灰云疾飞,阴幽的草海腾跃舞波,月影时隐时现,在这强风劲扫的夜晚,万般景物皆生波澜、喧噪、叹息,仿佛想一口吞噬内心同陷风暴的阿高。他不知何去何从,分不清方向,一股劲儿盲目闯奔,为的只盼逃离这一切。慈悲的上天似乎让他如愿以偿,身后并无人追来。
阿高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下脚步,两手撑着身体,垂头喘息了半晌。他有些诧异自己该不会是有点反常,无论如何,最不敢相信这件事的人竟然是他——阿高本身。令他匪夷所思的是,为何多年来藤太竟能以平常心对待自己。
我的身上明显有异质存在,那不属于竹芝族,而是母亲族血的印证。藤太一直知道这事,他很清楚,却一直隐瞒不说。毫不知情的我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跟他相同,大摇大摆地住在竹芝……
他欲哭无泪,因为这个事实严重到绝非哭泣能了事。如今他想起许多关键,此时总算了解和藤太一起成长至今,为何两人截然不同的原因。原来自己并不属于竹芝啊。
千种说藤太属于这里……然而我却不是。
那么,我属于哪里?
就在如此默想时,他感到有人声动静,原本风声会隐去足音,阿高却敏捷地抬起头,他以为是藤太来了。但是走近的人影有好几位,他从草荫中稍稍凝目望去,只见月光薄映着三个身影。尽管有些犹疑,阿高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面对这群别有目的的来人。
一阵烈风呼啸而过,吹起枯草缠在阿高脸上,就在烦躁拨开时,人影已走到距自己约十五步的地方。他们是有点像田岛那样体格结实的男子,在并非隆冬的季节却穿着毛皮背心,因此显得臃肿。三人很明显不像当地人,从装束来看似乎历经了一番长途旅行。阿高暗想,若是歹徒他就拔腿快跑,他暂时仍站在原处静观其变。
明月从云缝间骤然照亮草原,浮现出几个男子的面容,他们的五官险峻犹如经过雕琢,额际皆绑头带,颈上还佩戴装饰。就在阿高猜想这些人莫非是异族时,其中站在最左侧的陌生人向他开口了。那人的声音异常尖锐,与外貌大为不同,少年完全不懂他说的话因此蹙起眉心,这时站在中央的男子代为说道:
“有件事想请教,你就是武藏国足立郡郡长总武之子,也就是胜总的儿子吗?”
对方的发音听起来很陌生,但是能了解其意,感觉上像是在询问,其实语气已含着某种笃定。
阿高紧张地问道:“你们是谁?”
“果然是你啊。”对方以沉重的语调慎重地确认。
“是我没错,你们又是谁?”阿高刚回答,令他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三个男子当场跪地低头,中间的男子恭恭敬敬地说:
“我们正在寻找您,也是受派来迎接您的使者,请一起回祖国吧。历经了十七年的岁月,我们诚心等待巫女公主能够归来。”
“巫女公主?”阿高困惑至极,只好哈哈一笑,“你们叫我公主,是真的把我仔细瞧清楚了吗?少开无聊玩笑了。”
男子们却没笑,反而郑重至极地告诉他:“公主就在你的体内。由于她生下了男孩,只能以自己的性命当作粮食,换取孩子继续活下来。但是我们不能没有守护神力之主,请您别再隐藏,回故乡来吧。”
这就是藤太所说的……
忽然间,阿高笑不出来了。藤太曾说,他没有记忆时的自己自称是阿高的生母,这些男子们也同样来告知他此事。阿高困惑地注视着这些态度认真的男子跪在自己面前,虽然坚持不肯相信藤太的说辞,仍然多少有些疑惑,然而面对这些恭谨跪迎的男子,那一缕能够否认事实的希望也化为了乌有。
那个不是我的“自己”,能驾驭我吗?
倘若如此,那位巫女大可代替阿高响应他们,可是现在丝毫没有这种征兆。阿高暂时等待了片刻,发现自身没起任何变化,也没浮现任何意念,让他觉得这种举动实在荒谬极了。
“我对母亲完全没有印象,就算你们说的真有其事,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陆奥我们就会举行正式的仪式,长老也将莅临,因此这就请回我们虾夷国吧。”
“我们虾夷……”阿高小声喃喃说着,觉得再伤感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在此夜的春日风暴中,已将至今养育阿高的一切刮散,他耸耸肩说:“如果我拒绝,你们就算硬拐也会把我带走吧?”
“正是如此。”使者干脆地同意,“照如今情势来看,我们不能将你的力量交给倭帝。”
藤太没遇到阿高,在附近徘徊许久后踏上归途回竹芝,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虽然没有知会千种就自行返家了,但是他内心惶惶,无暇再回去向她致歉。
破晓后,风势几乎已歇,彻夜步行的藤太在抵达府邸时天已全亮,进人家门,已早起在外的众人开始整理强风扫过的一片狼藉。美乡正在屋盖掀起的鸡舍旁,朝四处走动的鸡群撒谷。
鸢丸跑来舔舔藤太的手,美乡回头道:“这小子,想在外过夜就别等天亮才回来嘛。”
“阿高回家没?”
“还没。”美乡扬起眉,疑惑地望着弟弟,“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像满脸心事。”
藤太并不回答,心神不宁地背对着她,“我到附近找一下。”
“慢着。”美乡抓住他的衣衫,训斥般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换下脏衣服,吃点东西后去小睡片刻。瞧瞧你,简直像个流浪汉。”
他注视着姐姐,突然心头袭上恐惧般说:“美乡姐,该怎么办?也许阿高不回来了。”
“别说傻话,阿高也会有想独处的时候啊,等他情绪好转后,当然就回来了。”
美乡如此安慰,藤太仍旧急得四下打探,只是无人知晓阿高的行踪。
白儿曾说我若向阿高吐露秘密,她就不再与我相见。可是,她并没讲过连阿高也永远不再见我啊……
就在束手无策下,天色又渐渐暗了。藤太回到马厩时,广梨正骑马来此,他一看到藤太就立刻抱怨说:
“浑小子,我跟茂里现在才好不容易从国府脱身,都是你们俩悄悄开溜,害我们忙得头晕眼花,还遭郡长臭骂一顿。”
藤太心不在焉地答道:“对不起,那就看去哪里补偿你们好了。”
广梨察觉到他有些反常,蹙眉望着对方,“怎么回事?阿高在哪?等一下郡长将带客人过来府邸,我是先回来通知一声的。猜猜看那客人是谁?说出来会吓死你,竟然是从京城来的使节呢。茂里自愿去当差,那小于对朝廷特别感兴趣。”
是啊……有那位仁兄在此。
这时藤太凛然一惊,突然表情紧绷。那位朝廷使节、坂上将军,若说有哪个人物知道阿高的某些隐情,不就是那位京城人吗?就在灵光乍现之际,藤太不顾一切地飞奔离去,广梨傻眼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抛出一句忠告:
“喂——你最好避一下,郡长还在对你们发火哦。”
没听见劝告的藤太飞快地冲出外门。此刻,由随从簇拥的郡长队伍走上了缓坡,正朝外门前来,在夹道恭迎的人群中,从正面跑向队伍的藤太显得格外醒目,总武深蹙起眉头怒瞪儿子。
“你在闹什么?真不像话!”
气喘吁吁的藤太对训斥充耳不闻,露出无奈的表情对马背上的总武说:“爹,阿高失踪了,从昨晚起我就找不到他。”
“昨晚?你们丢下马匹不管,都野到哪里去了?”
“我们留在邻郡,就是在人间①的一处偏僻地方,这些原因以后再向您说明。不过,阿高直到夜里确实都还跟我在一起,但是我们……起了冲突,说到有关他母亲的事。然后他就跑走了,我到处去搜都没找到他。”
藤太眼看父亲吃了一惊,接着勃然变色,父亲的反应如此沉痛,让他相当震撼。
藤太苦思阿高可能前往的地点,然后仰望马背上的那位宾客,大胆问道:“坂上将军,请问您是否知道阿高可能会去哪里呢?”
来自京城的使节骑着栗色发亮的骏马,他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讶异仅只一瞬而已。那人好奇地注视着藤太,眼神并无不悦,在略微沉吟后,他沉着地向总武说:
“郡长大人,或许您该派人寻找才是上策。如果是我,尤其会往北道搜查,最好询问是否有人见过形迹可疑的人物。”
“北道……”总武沉吟般喃喃说,“我这就立刻派人搜查,愈快愈好。”
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慌乱,在骚动中,藤太以唯有使节能听到的声音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您是为了见阿高才来的吧。”
“我完全不知道为何你会说这种话,不过事实的确如此。”这位青年才俊的使节瞳中精光一闪,感到有趣般答道。
“您应该知道阿高在哪里吧?”
“不。”他眉头微蹙,“我专程来贵宝地,不过看样子让对方抢先了一步。”
①武藏国的大郡之一。
7
一个女孩噙满泪水,直奔向在公用井边打水的姊妹们。“阿高不见了,听说失踪了呢。”
大家发出一片惊呼。
“你说失踪是怎么回事?”
“郡长府从前晚就派出大批人马搜索……可是听说还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会不会发生意外?藤太没事吗?”
“只有阿高不见了,藤太也加入了搜索,可是连他也不晓得搭档在哪里。”
“真夸张,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搭档竟然少了一人。”
“怎么偏不凑巧……今天刚好有祭典呢。”
“对啊,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最初的女孩哇哇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阿高永远不回来了。”
“别讲了。”几个女孩也陪着她落泪。
“究竟发生什么事?该不会是诱拐吧?”
“可是阿高又不是三岁小孩。”
“漂亮的孩子容易被神带走,这绝对错不了。”
总之,祭典的气氛显然已被破坏,那对搭档若是缺席,热闹活力也会减半。无论抬山车①或跳舞,甚至入夜的打群架,都是因为有他们才像春日的祭典。在极度失望下,她们变得欷歔消沉,最后围在井边饶舌的少女们全都掩面痛哭起来。
将近中午,藤太摇摇晃晃地离开房间,他两夜没睡到处奔走,结果让人抬回了府邸,此刻总算完全清醒了。他走到屋后舀起缸里的水喝,将剩余的水从头顶浇下,如此一来,才觉得稍微恢复了精神,任水珠从发上串落的藤太直接来到厅堂,府邸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应该是全家出动去寻找阿高了吧。既然无人打点饭菜,藤太就毫不迟疑地背转过身。
“藤太。”厅内传来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唤住他,那声音并非总武或兄长。他吓了一跳,回头只见一位身穿袍服、个头高到几乎触到低梁的人物,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我记得你的确说过自己叫藤太吧。”
“不好意思,我没发现您。”藤太对使节还留在府内感到惊讶,眼看对方缓缓走向自己。
“我暂时留在此地,郡长大人一旦回府,我就会告辞离去。”
总武应该是为了搜索北道,去与上野郡长商量了才对,究竟会带回什么消息呢?
使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道:“恐怕找不到阿高了,我是因为你们可能会找到他才留下来的,不过从事情做得不留痕迹来看,更加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阿高若被那些家伙带走了,就算在官道上搜也没用。”
藤太霎时错愕地望着他,立刻握紧拳头,“你说那些家伙……他们是什么人?你算准了阿高的去向,却在一旁看我们急得团团转?”
他也知道这种态度对朝廷高官实在失礼,但在气头上实在顾不得那么多,如今为了不让失去阿高的恐惧袭倒,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使节对他的无礼反应并不在意,只委婉地说:“火气别这么大,我不是瞒着你,总武大人也和我想法一致,因此才随即前往北道搜寻。”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谁?”藤太又叫嚷般问道。
“虾夷人。”使节低声告诉他。
藤太一时大惑不解,虾夷……虾夷人为何想掳走阿高?他们究竟对自己的搭档有何企图?他摆明了一脸茫然,使节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继续说: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阿高的父亲胜总在成为镇压兵出征陆奥时,曾娶一位虾夷女子为妻。她可不是泛泛之辈,而是拥有虾夷之宝的守护者,或许可说这位巫女本身就是那件宝物。胜总去世后,那位巫女也追随他殉情了,不过在此之前她生了一个婴孩,那就是阿高。”
白儿,原来是她……
愕然的藤太终于恍然大悟,也能理解为何称她为珍宝般的巫女。
原来白儿就是虾夷族那位美貌的巫女公主,也正是阿高的母亲。
“坂上将军,您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呢?”藤太如此一问,使节就好笑地瞥他一眼。
“又这样称呼了,别叫我将军。上次也是如此叫我,到底是谁教你的?”
藤太略微迟疑后,才下定决心说:“是白儿说的……就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位巫女。”
“你是说你曾见过她?”
“就是在阿高入睡的时候,他只变过白儿几次而已,那时白儿还曾预言……”
“这太神奇了……”
藤太含糊其辞,不再详细明说,连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可是这位使节并未一笑置之,眼中闪着大感兴趣的光芒,甚至倾出身子。
“这么说来,她预言我再不久就能成为将军啊。”
藤太难以回答,只好默不作声。使节也留意到他的反应,清清嗓子说:“这件事先别管好了。藤太,你听过有关化成发光勾玉的少女的传说吗?”
惊讶的藤太摇头说:“没有。”
“是吗?我曾听过有关皇族的传说。”
使节将高大的身躯倚在柱上,双手笼在袖里,回想道:
“传说是发生在新罗②,某日有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在沼畔午睡,阳光化成一道彩虹射向她的私处,女子因此受孕,并在满月时生下一块闪耀红辉的玉石。这块玉在几经流转后,偶然传到新罗王子的手中,王子将它带回国并放在屋里,夜间玉石竟变成一位灿烂生辉的少女。王子迎娶那位美貌的少女为妃并一起生活,不料却渐渐苛待她,少女就乘坐小船从海上逃走,据说那位赤玉少女便因此‘回归’我们倭国了……”
他吁了口气,闷闷不乐地扬起眉,“唉,传说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不能小看传说,里面多少都会蕴藏了某种信息。不仅是当今圣上,上一代的天皇也在搜寻……那位赤玉少女,如今终于知道那是属于虾夷的。”
藤太频频眨眼,“你指的是白儿吗?”
“不,是阿高。巫女已在十七年前去世了。”
使节这才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我们一直没有察觉虾夷也遗失了那件宝物,而且那件宝物竟然会出现在坂东这种穷乡僻壤。他们等候了十七年才开始行动,所以我们才会了解这个状况。”
他从柱上起身,低头望着藤太。
“我在武藏国从事检校的公使任务现在告一段落了,随从们应该会离开国府返回京城吧。不过,只要没找到阿高,我就必须去陆奥一趟,今后的行程是奉密令行事,绝不能对外泄漏。若是方便的话,你看要不要随我同行?”
坂上田村麻吕的语气,就像是在邀藤太去远航海钓似的随兴。
“你也想找回阿高吧?那就跟我一起去,如何?”
藤太仰望着他,迎视那大胆豪放的目光,觉得此人似乎超越了一贯宫廷官员的形象,即使外型高大、不像京城出身,可是眼看他即将只身北行,还露出一脸欣喜,就愈发觉得他与众不同。藤太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当场一口答应:
“我会去的。”
在请求父亲准许之前,藤太先去找广梨和茂里,既然还欠他们人情,实在不该这样不经解释就飘然无踪。两人难得默默听完他的说明,他们认为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而且连藤太也无计可施。
广梨深深叹了口气,“阿高那小子好傻,为什么要离开呢?他怎么忍心轻易舍下生活多年的这块土地和竹芝,还有我们大家?”
藤太沉声说:“别讲了,也许他是被强行带走的。”
茂里冷静分析道:“要逼阿高就范可难了,应该不好摆平他。可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如此,他毕竟还是同意后才离去的。阿高个性单纯,又不懂随机应变,一定是在还没想清楚前就贸然行动了。”
“那小子极有可能跟着人贩子走了,别看他长那副德行,其实是条糊涂虫,大多数的女孩都没发现他有这毛病。”广梨也表示同意。
“也许是我害了他。”藤太喃喃说着,认为自己的责任应该比另两位同伴还更深重。都是自己伤了阿高的心,才害他选择离家出走,原本能更了解他就好了,正因为彼此朝夕相处反而忽略关怀,这种教训更该好好铭记在心才对。
“阿高离我而去了。”
藤太的语气实在令人心痛至极,广梨和茂里只能默默望着他。
“但是,我不想这样就算。不管他的母亲是谁,阿高都是一样的,他应该回到这里。如果阿高的想法有偏差,我会帮忙改变他,一定要带他回来。”
“这样才对啊,我不相信阿高会真的丢下你,就算得知他是自行离去,那也绝对是因为哪里出了点差错。”茂里平静地说道。
“对了,那位来自京城的使节感觉如何?可以相信他跟着去吗?”
广梨问道。
“那人好像当真要去找寻阿高,似乎是奉了什么密令。”藤太深思熟虑一番后答道:“我还没把握能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信过人,好像作风很大胆。”
“只有你一个跟班?”
“对,因为是秘密行动。”
他们暂且各自陷入沉思,这时原本坐着的广梨从栅栏顺势一跃而下,拍拍手上的灰尘,索性道:“既然少了搭档,藤太的能力也减半,所以我们跟着你去好了。”
以手支着头的茂里看着广梨说:“至少我们比藤太本事大得多。藤太要去陆奥,我们也非去不可。”
“少说傻话!”藤太不禁提高嗓门,“这可不是平常在闲着打混。你们跟去做什么?更重要的是,谁会答应跟你们三人一起同行啊?”
广梨和茂里笑着对看一眼,接着同声说:“藤太,你还欠我们人情。”
拗不过请求的藤太只好带他们回府,板着脸向田村麻吕说明这两人也想同行。不料那位使节对此举很感兴趣,竟唤广梨和茂里来到厅堂,两人开始向使节问东问西。令藤太惊讶的是,京城人可能因没有谈天对象感到无聊,几人竟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个时辰,然后广梨这才问道:
“那么,您会带我们去陆奥吧?”
“还很难说呢。”使节含笑说道。
“无论是随从或护卫,我都能胜任。”
“护卫是吗?”
“我很会射箭。”广梨充满自信地说道。
忽然间,田村麻吕想起什么般问道:“你们和阿高一样都会骑马射箭吗?”
广梨默然不语,茂里则一脸严肃地说:“阿高的确厉害,但并不是我们几个里面最顶尖的高手,我们从小都下过工夫。”
使节点点头,“是啊,可不能低估坂东青年的实力。既然阿高技术卓越,同伴们也身手非凡,那就大有用处,这次大家一起同行吧。”
藤太当场傻眼,身后的两人朝他背上一拍后,他也只好苦笑同意。
一笑之间感觉真的高兴了起来,虽然不想承认,有他们加入还是让自己信心大增,沉重的心情霎时减轻几分。
三人走出门外,就在决定集合时间时,广梨突然说:“对了,今天有祭典呢。我要赶快去向女友道别,等会见。”
才说完,他便一溜烟跑走了,那份轻率正是广梨的特质,不过也未免太性急了点。藤太有点愕然地目送他离去,又问茂里说:“你也有想道别的对象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打光棍一样。”茂里拍拍他的肩膀,说,“本人要连赶三场,有事就麻烦你,不过我会准时回来。对了……”他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我看到有人在榉树后面想找你哦。那么待会见了。”
藤太转头望向榉树林,不觉屏息,也无心顾及茂里离去。原来树下出现一个低垂脸庞的少女,她正是千种。
“我来冰川神社参拜,然后就……”
千种的脸颊染着樱红,气怯地嗫嚅不语。藤太实在震惊极了,压根儿也没想到千种会亲自来竹芝,只一脸不敢置信地凝视她。千种一身远行装扮,系着丹红线的编笠挂在背上,绑腿也缠上了红细绳,看起来十分俏丽。
“我很高兴你能来,好想邀请你参加祭典。真的,若能这样不知有多好……”心里千头万绪的藤太说道,忽然间,他好怕自己会哭。
“这我明白,你会去找阿高吧?听说一直没找到他,我不是为了接受你的邀请才来参加祭典的。”千种静静说着,尽管她的语调平静,意外的是竟十分明快。
“我总是带给你麻烦,连最后也……真对不起。”
“是啊,的确找了好多麻烦,所以我才看开了。”千种轻轻一笑后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说:“藤太,别认输,一定要带阿高回来。不管路途多长多远,你都要回来,回到我们的武藏,永远别忘记今天曾有这场祭典。”
藤太走近几步,深深望着她,“你又看到神谕了?”
千种伏下眼眸,小孩般摇摇头,“没有,不是的,我不再抗拒我所见到的景象了。此后你第一个关心的都不会是我,但是,我还是决心等你。只要等待,总有一天你会回来,说不定还有下次的祭典,我一定会等你……”千种的声音微颤起来,长睫毛逐渐湿润。“我是为了想说这些……所以才来的。我喜欢你,能和你相遇真好,我绝不后悔。”
“真的吗?”藤太深深吸了口气。这还是头一遭听到女孩告白,却让他难以置信。“如果千种这么说,我就算死了也要还魂回来哦。”
千种微微笑着,虽然泪光晶莹,眼神却蕴着一抹调皮之色。“就算你回来,还有好几个难关要过呢。日下部族的性情狂暴,再说他们对我又评价过高。不过,只要你别让我苦守十年,也许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随着日暮来临,一脸憔悴的总武返回家中,藤太眼见父亲首次露出上了年纪的老态,心中不禁一片惨然,但是去找阿高的决心依然不受动摇。总武也从田村麻吕的口中得知儿子自愿担任随扈,因此没有特别讶异。
“那么,请带小犬去吧。虽然是个只有旺盛精力的不肖子,若能留在您身边学习,必然受益良多呐。”
反对藤太出门的不是总武,而是家中的女眷,她们悲叹家里少了阿高,连藤太也将远别,不过既然是一家之主的决定,也只能哭哭啼啼地打理行装。这夜,连一向坚强的美乡也成了泪人儿。
“明天起,我只好天天听附近女孩抱怨你们俩都闹失踪的事了。我可不希望你们拆伙哦,光看你们这样还真叫人吃不消,原本还期待你和阿高能在这里幸福长大。”
“我一定会跟他一起回来的。”藤太如此说着,美乡又哭起来。“我会每天祈求神明,盼你们平安归来。不只是我,大家一定都会祈祷的。”
藤太向家人道别后,打起精神去见总武。在告别之前,有件事他非向父亲询问不可。总武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双手笼在袖里,保持着陷入深思的状态,身旁一盏星灯只照亮厅堂一隅,孤影显得寂寞。
从暗处走来的藤太郑重地跪在父亲面前,开口说:“爹,请告诉我胜总哥的事,我认为自己应该代替无法等到二十岁的阿高询问这些事。”
说出这话实在需要勇气。总武沉默如石,只见灯火摇曳,深纹刻布的脸上映着晃影,那表情依然不曾微变。然而藤太竭力耐心等候,坚石突然动摇了。
“我想表达的事大多不能言传,胜总是光荣的坂东武人,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不过……还有这个东西。”
总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面前的地板上,示意藤太拿去。
藤太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在手中,只见是一个褪色的绢包。
“打开来看看吧。”
他照着父亲的话,从中取出一只可放在掌心的四方盒,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放置着一块拇指尖大小的勾状玉石。玉的顶端有绳孔,尾端的形状则向前弯曲,几近无色,看似白透莹剔。
“是勾玉?”藤太轻声喃喃着,他曾在神社见过这种宝玉。
“这是我们的祖传勾玉,我们祖先在远古来到这片土地时,勾玉也一同来此。当时它还会自行发光,当祖先在竹芝落地生根后,勾玉完成任务失去光芒,自此变成一块普通石头。尽管如此,每一代的当家之主依然让勾玉代代相传,就在那一年出征陆奥的前夕,我在这里将它传给胜总。”
总武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暗涩。
“我并不清楚阿高出生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胜总确实希望能迎娶那位姑娘为妻。根据同部队的士兵叙述,胜总在临死前的几句交谈中,似乎提过曾遇到虾夷女神,而且还留下遗言希望士兵能代转消息给我:若有一位名叫白儿的美丽姑娘前来,她就是胜总的妻子,希望能迎接她进入我们家门。可是,我终究没见到那位姑娘。在为胜总上坟后回到住处时,我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婴儿,那孩子胸前还结着这块勾玉,也就是竹芝的传家宝啊。”
藤太重新凝视着小盒中的小玉。
“如果你再遇到阿高的话,就将这块勾玉交给他,并且告诉他这段原委。这是与竹芝血脉相承的人拥有的勾玉,因此我才会带着襁褓中的阿高回家乡。”
“我懂了,一定会交给他的。”藤太明快地回答,道谢后盖上了小盒。
①祭典时由人力拉抬的彩车。
②与高句丽及百济一样为古代朝鲜三王国之一。
第二章北国
1
阿高依然噩梦连连。
也不知经过了几次昼夜交替,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目前的行为和处境,或许是由于这趟旅程太过艰险所致。虾夷人几乎不循顺道,净挑高地、森林,巧妙地朝北前进。
在体力方面,阿高自认从不落人后,但要配合其他三人的脚程仍然相当费劲。尽管如此,逞强的他也不发怨言,到了夜里实在累到极点,无暇多想就呼呼大睡。
来到山脊连绵处,春息也遽然浅消,夜晚地面冻结,晨间霜覆展梢。野宿还真叫人吃不消,阿高倦了自然倒头就睡,倒是那三个虾夷人并未感到多少劳顿。他们默默前进,日落后悠然升火,粮食并不匮乏,除了携带的存粮之外,这三人还善于张罗果腹的食材。
他们使用短弓,可迅速张弓射箭,在还没决定营地之前,就有人射获山禽野兔等猎物。每当这种时候,他们会在烧烤猎物前先恭敬祈祷一番,随后总是期盼地望着少年。阿高知道他们希望自己能向巫女祈祷,不过除了呆坐之外,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哪知道该怎么祈祷?连他们平常在讲什么都听不懂……
他感受到的是完全陌生的虾夷话,那三人当然是以母语沟通,阿高只能依赖那个叫恩多罗的虾夷人代为翻译,此外与他们完全处于隔离状态。其中最感困扰的是他们一直坚信阿高既然是虾夷巫女,就没理由不懂母语,因此不断地对他说虾夷话。阿高摇头表示不解时,他们就悲伤地住口,隔一会儿又再度尝试。
这些人究竟在对我期待什么?想要我替虾夷做些什么?
阿高无法直接向虾夷人表达没学过的话当然不懂,因此让他十分难受。自从得知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后,他在表示意见时对凡事都不再有自信。虾夷人的态度毕恭毕敬,阿高觉得这背后隐含着某种企盼,让他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每夜就寝时,阿高都希望自己能变成白儿,奇怪的是在藤太面前出现的她,却无意在虾夷人前现身。
“请慢用,还合口味吗?”
对方突然说出倭语,阿高抬起头,只见一脸严肃的恩多罗正窥伺他的反应。阿高这才想起还在进食中,目光移向膝上所放的小竹叶包,还剩下两个掺着胡桃碎粒的糯米团,但已经不想人口。他并非挑食,只是这阵子欠缺食欲,火堆前的烤肉飘香四溢,肉味儿却没让他食指大动。
“我不吃了,想喝水。”阿高推开食物说道。
恩多罗蹙眉注视他半晌,接着吩咐依特普拿竹筒来。阿高才接过竹筒喝了一口,立刻被苦涩的液体呛到。
“这是什么玩意?”
“是野葡萄做的药酒。”
阿高拭着嘴,一时咳得喘不过气来。“我说要喝水,你在搞什么鬼啊?”
恩多罗丝毫没有嬉笑之色,大抵上他们表情木讷,三人皆满脸蓄着浓胡,或许有微妙的表情变化也会隐没不见了。
“你需要多加点营养,若没吃饱就走不了山路。”恩多罗以粗豪却郑重的语气说着,阿高愤愤撇过脸去。
“别以为我是高兴才走的。你们要是非带我走不可,干脆抬着我去怎么样?”
暂时一语不发后,恩多罗仍保持慎重有礼的态度说:“请再忍耐一下,只需翻越国境就会有人迎接。有劳本该乘轿的贵客如此长途跋涉,真是让恩多罗于心不忍。”
快疯了……
在不知所措下,阿高只能得到以上结论。这个唯一能沟通的虾夷人,却宁可跟他来一段客套应对,实在好想念可以随意开玩笑闲扯的伙伴们。
藤太……
想起藤太,阿高犹如炙铁烙心般痛苦。离别之后他便独闯来此,这才像是最惨的梦魇。自懂事以来两人朝夕相处,阿高知道本能在诉说没有藤太陪伴的落寞,但是情感上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此外,他没料到会发生那场难以挽回的冲突,如今也无颜立刻赶回竹芝去见家人。这不单是虾夷人拒绝放人,而是阿高必须认清:我是什么存在、有什么在等待自己、自己究竟是谁。尽管这并不愉快,但是他不能在一无所知下又走回头路。
……我就这样揍了他跑来这种地方。
阿高抱着双膝埋下头,觉得自己很没度量。他坚决抗拒一切的理由,其实还是出于千种在场。原本自认为已接受藤太有心仪女孩的事实,但是仍不愿谅解千种介入自己和搭档之间。阿高实在想不透藤太为何能谈恋爱,甚至爱情为何物,他依然懵懂不知。
下野和陆奥的分界之处白河设有关口,这里亦属于朝廷检查通行旅人的机构,然而关口南北形成的差异,可说是天壤之别。所谓陆奥国,与其称为一方之国,倒不如说是朝廷支配的最远势力范围,因此才有该地名。关口以北仅有出羽和陆奥两地,然而范围却包括相当于东海道及东山道的广阔区域。
恩多罗俯视着幸好不必通过的崖下关口,对阿高说明道:
“走大道的话,从武藏到这处关口,与从这里到多贺城的距离几乎一样,那座城是倭国的外防机构所在,也就是镇守府①。我们的村落还要从多贺城更往北行,大概再走与这段路同样的距离才会抵达。那里是我们真正的出生地,也是虾夷的天下。”
感到索然无味的阿高懒得答腔,为了避免通关而跋涉的这条山间险道,果真是险象环生,身体也特别吃力。恩多罗的话代表行程才过三分之一,阿高一点也没庆幸,只切身感受到千里长征,自己的出生地竟然如此遥远。
然而,其他三人显然变得精神抖擞,进入陆奥后减轻了心头重荷,恩多罗的语调中也透着安心。
“只要过了关口,对虾夷人来说是来去自如,还能和同伴取得联系。我这就派依特普跑一趟,至少可以准备代步的坐骑或轿子。”
“恩多罗。”阿高突然起了怯意,忐忑不安地开口问道,“我去跟那些等待你们的人相见,这样真的好吗?”
“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完全不懂虾夷话,也许你们弄错了……我可能帮不上忙。”
白儿从来没显灵过,阿高和虾夷人终于发现她并不会随心所欲地出现。迟疑不决的阿高支吾着继续说:“假如我不是你们想寻找的人,那该怎么办?你们还会带没用的家伙回去丢人现眼吗?”
恩多罗以生气的目光迎视着阿高,忽然觉得这个想努力掩饰软弱的小子十分稚嫩。
“请别担心,你正是我们寻求的人物。只要抵达村落,从女长老阿贝乌其芙奇到其他村民,都一定会欣喜万分。”恩多罗的平淡语气正如其人,不过仍可感觉到他是为了安抚阿高才说这番话的。
依特普遵照吩咐出发寻找同伴,当夜,围着火堆就寝的只有恩多罗和伊利希而已,他们对于阿高与他们分开入睡的行为也不再费神。
刚开始踏上旅程时为了以防万一,众人在入睡时一定让阿高睡在中间,如今警戒心降低,进入陆奥以后的防范又更加松懈了。
趁今晚逃走好了,只要跑下山坡,逃往关口就有办法。将一切事情原委讲明,然后请求保护,再安排回武藏的驿马……
暗空下,阿高一时之间不断盘算着,但就是下不了决心。虾夷人对他逐渐放心,阿高也对他们开始感到亲近。一想到恩多罗等人的失望神情,此刻他实在于心不忍,何况还没有充分的精神和体力来毅然采取行动。
不过倘若错过今夜良机,虾夷人的同伴就会增加,自己将无法拒绝与他们同行。尽管左思右想,阿高仍未付诸行动,毕竟感觉上,关口的那些守监是遥远的没有心灵交集的存在,武藏则远在关内南方,藤太亦隔千里,阿高于是在寒意中蜷身进入了梦乡。
季节完全逆向倒行,阳光消融不去的凝雪固结,四处不见草芽木苞。连续的晴朗好日,一到夜间气温反而骤降极冷,一旦天气转坏可就更惨,滂沱大雨中央带冰雪,只是飘雪也不至于如此寒苦。雨雪毫不留情,将虾夷人的毛皮和头巾遍染透湿,山峰上低云覆垂,白霭缭绕着光秃山表,枯树影形成的薄墨情景正如隆冬。
南来的一行人继续在冰雨中无精打采地走着,终于停下脚步。恩多罗的视线穿透林间前方,伊利希以虾夷话迅速说了些什么,阿高也同样目不转睛,只见蒙蒙雾霭中出现了几名骑马男子的身影,大约有十名骑兵。阿高第一次看见骑马的虾夷人,不觉模仿起田岛的方式观察那体形匀称的良驹,以及驾驭者卓越的精技……
那群骑马男子身穿简朴的皮铠甲,不过从纹面和手臂上刻画的涡纹、满脸浓胡、缠绑染色头巾等特征来看,与他所熟悉的倭兵形象全然不同。他们纵马轻奔到一行人面前,却无下马之意。阿高突然感觉不妙,他发现这群人中并没有依特普,依特普既然回去通报这群同伴,理当会随骑兵同来。
恩多罗举起手,以虾夷话寒喧示意,那位首领在下马后同样回礼。
如此看来果然还是同伙,不过其他几人仍留在马上,而且朝左右散开,阿高隐忍着不快,以惯有的经验来看,这种态度简直就是恫吓。
那名与恩多罗交谈的队长是一名架势十足的彪形大汉,两人之间的对话冗长,不解其意的阿高感到非常不耐,只知道恩多罗在询问,并由对方答复。
那位队长将话打住后,以锐利目光盯着后方的阿高,朝他说了几句虾夷话,并以手示意,似乎命他坐上自己的马匹。阿高不禁受那匹拥有修挺健足的苇毛骏马吸引,当他正想走近时,恩多罗突然伸手制止。
“不行,我们不能跟他们去。”
“为什么?”阿高惊问道,恩多罗语气硬涩地说:
“这群家伙是尼莫勒的手下,那人想利用你。”
还分不清状况,阿高就在恩多罗强烈阻拦下却步,那名队长得知阿高拒绝后,便抓住他的胳臂一把拉过去。阿高想甩脱,被揪住的手臂却被岩石夹住般动弹不得,他只能任对方强行拉走,脚跟拖在泥泞地上滑行。
恩多罗奔来朝队长猛挥一拳,男子在不堪重击下松手,摇摇晃晃地倒下,突然被放开的阿高也朝地仆倒。受惊的骏马高举前蹄发出嘶鸣,队长迅速一甩头,从泥泞中站起来与恩多罗扭打成一团。阿高眼见他们陷入混战,便四下张望想就近找到武器,可是不但没寻获,还发现那名队长的手下正朝自己一拥而上。
“快!快逃!”打斗中的恩多罗对阿高大吼道。
少年不禁茫然暗想:原来同是虾夷人也未必立场一致……
或许这是理所当然,不过阿高还是深受冲击,总之必须先逃往刚才与伊利希同来的那座森林才行。可是对方骑马又人多势众,两人立刻被骑兵们绕至前方拦住了去路。伊利希放箭威吓却效果不彰,没多久弓被抢去,接着你一拳我一脚地惨遭一顿修理。
这群骑兵不但缺少恩多罗的恭谨态度,对阿高也毫不宽容,少年因此吃了几记猛拳。他对自己很快放弃抵抗感到诧异,原本不该如此,可是身体却比毅力先做出让步,毕竟旅途中从没有一顿饱餐下肚,才沦落到这种地步。
虾夷士兵将阿高的手脚抓住,用皮绳牢牢捆紧。在阿高动弹不得躺在地上后,他们大为满意地垂眼看着他,想必是为了能把他当成小熊般利落活捉起来而洋洋得意吧。怒火中烧的阿高听见他们以母语交谈,甚至发出了讪笑。
即使那是侮辱的言辞,他也宁可了解其意;就算自己只能乱骂一通,也希望他们能够理解。面对这种无法沟通的暴力相待,让他更觉得冷酷无情。
我绝不加入这群家伙,绝不成为虾夷人……
阿高回过神时,从头至脚已全沾满冷泥,顿时感受到冰雨的寒冻。
自己被当成货物般任人抬往马前,结果只能被载上队长的坐骑。阿高被绑在马鞍后方,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恩多罗和伊利希,两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捆缚着躺倒在地。眼看他们并无性命之忧,阿高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也了解到这果然是同伴之间发生的内讧。
总之现下阿高只能束手无策,既不能救那两人,自己也无法脱困。
骑兵们对坐骑一声令下,撇下恩多罗和伊利希凯旋而归。不知今后面临的命运将会如何,不过至少他会前往虾夷人的居处吧。阿高一边消沉地暗想莫非就这样一路奔到底,一边在马背上扭动身躯抵制剧烈的摇晃。
梦中的阿高纵马奔驰,总是骑着它,视它为爱驹般熟悉。那漆黑的毛色,白亮的长鬃及犹如耀星的流尾,体型的比例完美无缺,身形轻逸迅捷,是难得一见的神品。不过阿高没有自己的坐骑,因为即使身为郡长家之子,还是必须等成人之后才能有专属的私马。藤太和阿高都衷心盼望那天来临,还热烈讨论品种,他们尤其留意今春刚出生的小马,等到两人二十岁时,它们就是三岁的壮马了。
然而这匹美丽的黑白雄驹,阿高早已骑过好几次,在记忆中它是属于自己的。周围一片幽暗,是几乎快与马身交融的漆黑,可是阿高毫不在意,享受那疾驰的乐趣,还想更快、再快!
为了更自由自在地驰骋,他突然想改变视野,接着双眼就轻易变成马眼,马身也化为阿高。强健的肌肉律动如鞭、心脏燃烈似火,阿高笑了,这样最好,充沛的力量属于自己。雄驹如彗星流驰,已经不再驾驭它的阿高尝到了无人能体验的喜悦。
如果不全速奔驰,不飞跃那条河的话……
不知不觉,阿高如此思索着。他留意到前方原来真的有一条大河,淌在幽暗河底的水流如黑耀石般闪烁。他甚至恍惚看见对岸发出这世上唯一的明亮,河水闪耀的原因也是光芒所致,那是一种较火炬更柔的暖光,在黑暗里圈起一大片光明。
藤太?
手中高举光明的正是藤太,他的光芒照亮黑暗的地平线,左右还有广梨和茂里。对于他们为何出现在此,阿高有些焦躁又难为情,不觉间眼眶开始发热。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非到那里不可,必须飞跃那条河……
或许是扭动身体的缘故,阿高清醒了过来,一道泪水划过脸颊,当他发觉无法拭去时,这才拉回到现实及痛楚的现状中来。这不愉快的现实,就是手脚被人绑缚着骑在马背上。不过在马背上摇晃只是错觉,其实他已在静止的草席上。
阿高总算想起了他已经下马,经过一整天还是两天,总之不断摇晃的结果,现在连铺草席的地面上也感觉像在起浪。在骑兵队抵达目的地后,被抬下坐骑的阿高就这样任人扔进了小屋,在屋里沉沉睡去。
不能使用手臂的阿高费力支起上半身,将身躯倚在壁柱上,四下望着自己所在的环境,只见草席是经过巧编而成的新用品,质感还不错。不过整体来说,屋内狭小简陋,是直接竖起黑木柱所建的,屋壁仅由小柴枝成排编成,户外光线可从柴缝透人,只要稍加用力就能轻易破屋而出。可是即使这样又能如何?毕竟阿高尚未松绑,他真想教他们不要欺人太甚,快点将手脚的束缚解开。阿高的指尖等处因血液循环不良而发麻,就算解开身上的皮绳,他也无力把附近的家伙狠揍一顿。
屋外传来踏着碎石的脚步声及人声喧闹,阿高听见有几人走来,其中还有孩童般的小快步赶到,感觉上这里像是村落,或许是驻军地也说不定。阿高闭眼数着脚步声,听到其中有两声重重踏在门前停住了,他一惊睁眼,听见那口音正是自己能够理解的话语。
“最要紧的是本官想要沙金,上次不是跟你吩咐过了?出羽内地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丰富矿场。你讲得很有说服力没错,但毕竟黄金才实际。”
门外的男子撩起门口的遮帘,朝屋内窥视一番,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无窗的小屋内。男子高掀着遮帘端详了阿高半晌后,又想进一步仔细观察他,于是走进屋内。阿高一眼便认出这名男子的装束,只见他身穿袍服长靴,一副朝廷官吏的模样。
他似乎对阿高十分失望,“这不像女扮男装嘛,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脏小子。若是个姑娘,倒还有点利用价值。”
原想开口求救的阿高即时住嘴,这人眼见自己被五花大绑监禁在此,还说风凉话,看来不可能会维护自己。至于另外一人则迟一步站在官吏身后,此人明显是虾夷族人,穿着独特而华丽的花纹袄。相较于一脸穷相、五官平塌的那位穿袍官吏,他似乎相当讲究外表服饰,虽然身为虾夷族人,却很罕见地将胡须剃光了。假使小个子男人已届不惑之年,那么这男子则大约三十岁。
虾夷人进而以流畅的倭语说:“可是,这名年轻人正是倭帝多年来寻找的对象,只要将他献上,圣上派遣征夷军的最大目的就解决了,而且您将会因为发现重宝建下奇功,这对未受重用的您来说,一定是稳坐高位的绝佳保证。”
“就凭这个灰头土脸、一无是处的臭小子吗?”
“他不会一直灰头土脸,我的部属稍微下手粗鲁了点才将他捉来,因此模样有些不得体。”
这个虾夷人就是尼莫勒,绝对错不了。阿高思忖道,他瞪着故作不知情的虾夷人。
“假如是个姑娘,还可以调教一番。”小个子男人叹气后,又改变主意说:“不过他要是会带来宝物,那又另当别论了。这家伙该知道传说中的宝玉下落吧。喂,臭小子,姑且说来听听,想保住小命的话,最好快快从实招来。”
阿高开口了,“我哪知道什么宝物?你在鬼扯什么?没脑筋是吗?拿虾夷人的鬼话当真,你也配在朝廷当官?”
那名官员再也吐不出半句话来,虾夷人也大吃一惊。沉默半晌后,眼看穿官袍的小个子男人脸上逐渐暴红,他一扭头,朝虾夷人恶狠狠地说:“所以本官说要黄金才好嘛!金子不会开口,把这种浑小子送进宫里,不教本官脑袋搬家才怪。这家伙身上有宝贝,起码东西先到手才好商量,说不定还得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那名官吏重重踏步离开小屋,尼莫勒耸耸肩后跟随而去,看来谈判宣告失败。感到虚脱的阿高吁了口气,任凭人贩子贬低到这种田地,那种颓丧感实在不堪忍受。
①奈良及平安时代,为了防守陆奥和出羽的虾夷人而设置的军事机构。
2
隔了不久,虾夷人独自回到了小屋。阿高以锐利的眼神瞪他,尼莫勒也仔细盯着他,然后以倭语说:
“那家伙真没眼光,反正顶多是个小官,你根本就像绮萨儿再世啊。”他来到阿高面前蹲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至少该把脸擦干净……”
尼莫勒突然取出手巾,在少年脸上使劲擦起来。
阿高怒上心头,一能开口便立刻骂道:“混蛋!要抹脸还不如解开绳子,死人口贩子!”
虾夷人平静答道:“那可不行。听说你很冲动,更糟的是嘴里不干不净,真叫人遗憾极了,毕竟是在那种野地方养大的嘛。”
“总比在你们这里长大要好过千百倍。我们哪像虾夷族中还有这种藐视同伴、跟倭国朝廷串通的家伙呢。”阿高咬牙切齿地说道。
尼莫勒眯起眼望着他,“跟朝廷串通哪里不对?几乎所有的虾夷人都归顺朝廷了。像阿弓流为那种死脑筋的人早该被时代淘汰了。
十几年前我也愚昧地拿着武器作战,可是那位背叛族人的女神教我学乖了,做人只要善于逢迎就能活得更好。”
阿高感到有些挫败,仍不认输地道:“少推卸责任了,出卖同伴的人才最要不得。”
“你还有脸敢这么说?背叛虾夷、向敌兵卖身,对于尊你为女神、甚至不惜引发战乱的族人,竟然嘲笑他们并消失的你,凭什么资格说这些?如今你回家乡,究竟对虾夷有何企图?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好心帮你达成替倭帝效力的愿望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到底是……”阿高话未说完,尼莫勒狠狠托住了他的下巴,不再让他说出话来。尼莫勒的眼中充满令人屏息的凶憎怨色,是阿高至今从未接触过的强烈恨意。
“想找借口是吧?你的确就是绮萨儿,我想看的就是这种眼神、这种目光,就是要让你尝尝我对你的唾弃,就是想看你这种惊怖的眼神。虾夷人之所以不再信任你,一切错都在你,我悔恨又悔恨,若能在导致这种局面以前,先下手将你这个所有灾难的元凶、酿成我族毁灭的祸种除掉,那不知该有多好。”
尼莫勒的手指掐紧阿高的咽喉,少年感到对方吐出的怨毒气息,几乎晕窒过去。尼莫勒含着杀意睥睨着阿高,终于松开了手。
“现在就算宰掉你,也无法挽回一切。反正我要把你高价卖给朝廷,你就是我们千辛万苦寻找到的王牌,而且绮萨儿拥有的力量还不曾觉醒。如果转生,女神还能恢复纯洁吗?”
总算能呼吸了,阿高不禁连声咳嗽。尼莫勒又再次扳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面对自己。
“还是说你那骚狐狸的本性,就算转生也脱不了臭?”尼莫勒的面孔近到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吐息,这种侮辱狠狠地刺激了阿高,他无暇多想,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朝对方脸上一口咬去。
虾夷人发出惨叫,跳起来一拳击倒阿高,又用虾夷话恶毒地咒骂他,最后愤然离开了小屋。
根本搞错人了!天杀的……
纵然吃了拳头的破嘴中含着血味,阿高还是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尼莫勒的高鼻上绝对会留下齿痕,那样一来,想必很难向旁人交代吧。
不过,他已受够被人当作母亲了,更何况自己又与他们无冤无仇,原本就对生母毫无印象,为何自己非要承担她的一切行为呢?为什么她要舍弃族人?
连阿高也想问问母亲,她似乎在虾夷族中地位甚高,为何还会不顾族人而选择父亲胜总呢?他躺倒在草席上,心灰意冷地想着若没发生这种事,此时自己也不会尝到这般苦涩。
似乎日落了,柴缝间透洒的淡光不再,转由暗夜来访。反击必遭报复,阿高当然心里有数,但直到夜里总算明白下场如何,那就是连一顿饭也没有送来。
即使态度粗鲁的骑兵队也知道该给俘虏吃饭,自从被囚禁之后,阿高对体力不断下降感到懊丧,正想着无论给什么都该吃下肚时,竟然遭受饥饿折磨,这简直令他火冒三丈。而且本来也只有用饭、如厕的时候才会松绑,现在尼莫勒连这点自由也恣意剥夺了。
阿高烦躁地转动手臂,突然暗暗一惊。慢着……
他感到绳索变松了,起初连扭动身体都十分困难,后来经过多次重绑,最后士兵们也开始打马虎眼。突然涌起希望的阿高精神大振,专注地努力挣脱束缚。
费了好长的时间,他终于抽出了一只手,所幸阿高掌形秀气,只要单手自由,其他问题都好解决。他甩开缠在身上的皮绳,又格外费劲地用手拆解脚踝的缚索后,那种解放感真是说不出的痛快。他手脚大大一摊,暂时先睡个舒服。
……不能这样耗下去了。
子夜三更,或许已近破晓,阿高完全无意向尼莫勒示弱,他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那种性格。母亲所做的事,在他心中自有定夺。
阿高起身窥伺屋外动静。总该有人看守吧?若是突袭,要收拾一两个家伙倒也不难,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忽视现在的情况对他不利。
阿高对此处的地理环境完全陌生,无法预想逃生之路,而且自己的手脚能发挥多大实力,目前还是有点……不,是很不牢靠。
下次不管多难受,只要有东西我一定要吃光,否则会不战而降,真没出息,就算被恩多罗他们取笑也认了……
如今即使没有胜算也必须行动,他摸索着找到丢弃的皮绳,至少可以用来充当武器。
就在阿高伺机准备冲出去时,突然听见一阵喧杂声。正纳闷不已,屋门突然打开了。其实并非“打开”这种温和手段,而是把门扯了个稀烂。他暗想可别就此耽误了时机,因此奋力朝门口的人影撞去。
对方摇晃了一下却没摔倒,一下子逮住险些侧身溜掉的阿高。少年拿起皮绳往他身上抽了几下,但自己的胳臂既被男子抓住,想抽也抽不掉。阿高心里涌起绝望,这个怪力汉绝对是骑兵队队长,男子以虾夷话大吼几句,接着重新用倭语说:“别怕!不必担心,我是你舅妈、舅妈啊。”
这家伙在胡扯什么?
阿高瞪傻了眼,黑暗中看不清对方形貌,不过声音确实不是队长。
“是舅舅才对。”另一名男子在他后面更正道。
“阿弓流为大人,男性不称舅妈,而是叫舅舅。”
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阿高惊呼问道:“你是恩多罗?”
“正是。阿高,你一切平安吗?”
霎时涌起的安心感,让阿高胸口甚至痛了起来,最后见到恩多罗时,他浑身泥血倒地不起,不过没想到在星光下,他的身形看来十分健朗。阿高没想到自己对与恩多罗再会竟然感到如此欣喜,他摇晃地朝他走去。
“你的伤势还好吗?”
“这点小伤不足挂齿,只是我能力不足,让你吃了许多苦。”恩多罗的语气,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带着一丝感性。“请别挂心,这位是你的舅父阿弓流为大人,他听说你遭人挟持便立刻赶来救助。我们给尼莫勒那混蛋一点厉害看看,竟敢如此虐待你,他肯定疯了。”
舅舅?
阿高回头重新打量对方,阿弓流为蓄着浓胡的脸上露出笑意,并张开双臂说:“哦,绮萨儿,是我啊。能平安见面真是谢天谢地。”
我不是绮萨儿……阿高如此想着,但渐渐觉得无所谓了,反正终于不必再被尼莫勒给软禁,只要能维持现状他就心满意足了。或许紧绷的情绪突然放松,阿高这才感到自己原来一直强撑着,才刚与阿弓流为相认,他便双膝一软,恩多罗惊讶地扶住他,阿高却站立不稳,自此失去了意识。
阿高终于与虾夷的亲人见了面,也来到族人聚集的部落,不过仍然无法得知外界的景象,因为他彻底病倒了,高烧让他连身边有谁在都昏沉不知,就这样被抬来此处,接连几日只能卧病在床。
尽管如此,这里有妇女妥帖地看护阿高,分别由老、中、青三代轮流照顾。他第一次见到虾夷女子,她们不分年龄皆结发辫,穿着及膝长衣,还佩戴耳环首饰。
现在坂东只要不是祭典上的舞娘,就不会佩戴这类饰品。这身穿戴看似盛装打扮,但除了装饰用的镶石或钗环,衣料大抵相当粗糙。
若是考虑此地气候酷寒,那么单衣的质地似乎又太过单薄。
不过服装差异不是问题,无论何地,女性皆细心并关怀兼备。阿高并不排斥受人照顾,而且不管别人怎么想,他本来就并不讨厌女性,只是面对那些扭扭捏捏、害羞脸红,以缄默却殷切的眼神凝望自己的女孩,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响应。倘若是家里的女眷,那他全都喜欢,不仅对藤太的母亲十分满意,大方的美乡则可说是他最喜欢的姑姑。
阿高之所以切身体会到妇女们的亲切,或许是由于身体虚弱吧,正因为平日不知病痛四处活跃,发起烧来才更显得无助。他许久不曾像个小孩受人照顾,因此觉得很开心。阿高顺从地饮用她们煎好的草药汤,任人协助更衣,努力吃完送来的饭菜,他是一位高度配合的病患,因此康复得更快。
阿高歇息的屋子虽然打理得十分妥善,但基本上与先前被囚禁的小屋很类似。屋壁由小柴枝编架而成,躺卧的是狭窄睡榻,其余空间全铺成泥地,虾夷人的房屋要拆要建似乎都不费力。屋内中央掘有坑炉,虽然会为病人不断添加柴薪,不过这里几乎不曾炊煮,饭菜、煎的药都是从别处送来的。妇女们好像也住在附近,不远处还会传来婴儿的啼哭。
或许就属送饭的女子最为年轻,因此由她打理各种琐事,而她留在阿高身边的时间也较长。即使年轻,她可能还是比阿高年长,阿高实在不会猜女人的年龄,不过从那稳重的态度来看她应该已婚,而她也是三人中唯一能听懂倭语的人,阿高只要表示需要什么,女子就会遵照处理,但是总是一语不发。阿高在发烧时也无力去质疑这件事,直到能稍微意识周围环境后,才开始在意起她为何绝不对自己开口。
某日当她递碗给阿高时,他就率直地问道:“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不会说话吗?还是为了必须遵守规定才这样呢?”
女子的面容散发出光彩,黝黑的眼瞳也突然生动起来,或许她正期待阿高如此询问吧。原来,女子是在等待阿高康复到能向她询问时才愿开口,她滔滔讲了一串虾夷话,在阿高露出不解表情后,这才缓缓指着自己。
“……利乡……”意思是说“我是利乡”,这一猜就懂。她的名字和美乡很相似,阿高感到有些亲切,女子继而指向阿高,“……阿高……”
接着利乡陆续指着盆内的东西,这是碟子、筷子、青菜、肉,每样都以虾夷话讲一遍,又带着问讯的神情望着他的反应。
原来如此……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算语言不通阿高还是不想整天关在屋里,与其期待对方能说倭语,不如自己来学虾夷话便能解决问题,他发现先前自己竟没察觉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了让阿高学习虾夷话,利乡自愿当他的老师。
“好啊,我就来学吧,反正我会的事还太少。”阿高说着,利乡就高兴地频频点头。
学习语言的效果十分显著,利乡的头脑灵活,她通晓倭语加上教导有方,实在是最适任的教师。阿高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反复念着利乡所说的词汇,逐渐大有进步。
对阿高而言,虾夷话有进步固然令人欣喜,不过最高兴的莫过于利乡抛去了客套的态度。阿高虽不多言,不过总有藤太做伴,习惯身边有人照应,之前那种孤零零的空虚感难受得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即使不起眼的小事也无所谓,只要身旁有人点头应和、笑着共鸣,康复的状况便不可与此前同日而语。就像每个刚学新语言的人一样,阿高有时也会错得离谱,让利乡几乎笑得要死,她会忽然像恢复成小女孩般,想纠正却岔了气,又为自己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看见利乡变得如此开朗,阿高觉得被她取笑也无妨,能有共享欢乐的同伴才最可贵。
3
阳光日渐灿烂,阿高在稍微恢复体力后,实在无法学老人坐在向阳炉边烤火。尽管利乡等人神色不悦,他还是在好奇心驱使下乘机溜到户外,在屋子附近闲逛一番。
高耸的山峦前后相迫,此处是山谷间一处规划井然有序的小洼地,民家环状排列成半圆型,门户疏疏落落,是个极小的村庄。笔直细挺的山毛榉林点起青苍嫩叶,将这处村里一拥包围。村边有条小河,融化的雪水汩汩流着,土堤上生着款冬和蕨类,晚春花朵方才有意绽放展姿,阿高总算有置身北国的感觉了。
仿佛想挽回迟来的春日般,北国的新芽一举盛茂,盈满的生机让空气生辉。日光下肌肤舒爽,阿高并不想回屋,他在土堤的嫩草上双脚一伸坐了下来。
刚要打盹时,突然感到有一团小小的黑东西在眼角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毛线球般的幼犬。走路还摇啊晃的,尽管跌跌撞撞,仍在独自练习散步。阿高脸上不禁泛起笑意,起身走到小狗面前蹲下。
“小不点儿,你从哪里来?”
保持戒心的小狗想努力皱起短鼻,阿高笑了笑,熟练地抚摸它。
小狗一下子丢了戒心,摇着短短的尾巴开始跟他闹着玩。阿高想起竹芝家中的阿黑也曾如此幼小,它还不知疼爱自己的人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或许还在盼望他回家的足音呢。一想到此,阿高就感到于心不忍。
小狗的模样实在讨人喜爱,阿高简直忘记还有母狗存在,只见草丛中蓦然出现一只大型犬,他惊愕之下发觉不妙,这只狗有生着刚毛的黑颈,以及一大簇绒尾巴,并不是这附近的犬种。母狗显然具有野狼血统,两眼正闪闪发光地睨着阿高。
它会袭击我吗?
若是飞扑过来他会立刻没命,真是千钧一发,然而母狗似乎打不定主意般凝立不动,阿高也丝毫不敢动弹,彼此对瞪了半晌,不久母狗像是失去了兴趣,掉头威风十足地离去。阿高抱起一直在玩他的手的小狗,彻底放心般轻轻一笑。
“喂,小不点的娘好凶哦。”
“真服了你,好大胆子。”曾几何时,利乡已站在他身后。“那只狗叫肯露,绝不会亲近陌生人,更别提让人摸它的小狗。”
利乡以虾夷话说着,如今阿高大致能听懂了,就稍以简单的虾夷话答道:“动物还蛮喜欢我的。”
“我过世的母亲常提到绮萨儿也跟你一样。”
第一次从利乡口中听到绮萨儿这名字,只见她的眼中泛起泪光,阿高感到十分惊讶。
利乡痛切地说:“如今我了解你果然是绮萨儿,你当真回来了。”
“难道她原本不能回来吗?”阿高结结巴巴地说“……听说我母亲背叛了你们,这是真的吗?”
利乡以袖拭去眼泪,调整心情般深深叹气后说:“阿高,你必须去见阿贝乌其芙奇,我教母语的目的也是希望你能与老夫人沟通。稍后阿弓流为大人会来这里,你的舅父应该会带你去岩屋。”
阿高放下臂弯中的小狗,一想到要与虾夷的掌权者相见,心底就凉了半截。“女长老不住在这座村里?”
“是的,阿贝乌其芙奇不分寒暑都住在山峰上。这里是在山脚下养育孩子的妇女所居住的屋子,男子们都住山上。”
阿高暗想难怪只见到女性,总算明白她们不希望自己四处游荡的理由了。
“利乡,绮萨儿究竟是什么人?”阿高问道。他希望在见到那个什么女长老之前能得到答案。
利乡注视着他,不久答道:“绮萨儿就是我们的明亮之火,是光辉女神,那位光明灿照的公主就是我们的荣耀。”
“那么,她为何会生下我?”阿高感到喉间泛起苦涩,因此悄声问道。
“阿高,别那么沮丧嘛。”仿佛几次在阿高发烧时安抚他的举动般,利乡以冰凉的手指轻摸他的脸颊说:“你很快就能认识绮萨儿了,阿贝乌其芙奇将会告诉你。比起我来说明,那样才是更为虾夷人着想。”
小狗自然留在了阿高身边,他实在舍不得撇下这只暖乎乎的小家伙,母狗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意,也就没来带走它。
夕暮时分,来取阿高衣物的伊诺看见他拿自己的盘子给小狗喂食,就蹙起了眉头。阿高相当过意不去,即使在竹芝若有这类举动,也必然会遭到斥责,这时若是藤太出面,他就会露出纯洁无比的笑脸打混过去。如此一想,阿高试着挤出一丝犹豫的笑容,惊讶的是这招果然奏效。
伊诺顿时表情化为柔和,她是一位性格严谨的中年妇女,总不可能有所宽贷,不过阿高的笑容实在太难得了。
“狼犬若不在这种幼小年纪就加以调教,是永远不会亲人的,一旦驯养就能成为最优秀的看家犬,还可分辨主人和饲主的同伴。不过,它终生只对唯一的主人忠心,阿弓流为大人很想要肯露的孩子,但这只小狗却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阿高听她如此说,不禁兴奋问道:“我可以要这只狗吗?”
“这件事还需问过阿弓流为大人的意思才行,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伊诺指着叠好的衣服,“明早请换上这套衣服,因为你必须准备出发。”
只见袖口及衣摆染着花纹,是精心巧缝而成的。接过衣服的阿高有点迟疑,毕竟连衣服内侧也经过细致处理,实在是远胜伊诺等人所穿的上等之物。
我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是因为他们念及母亲的缘故?
迟疑片刻后,阿高问道:“绮萨儿是那么与众不同吗?”
伊诺突然露出怀念的神情。
“可以这么说……小时候还住在这村里时,她和我们都同样玩在一起。绮萨儿很会玩游戏,虽然也会吵架哭泣,不过只要有她在,我们都很开心,她很调皮,还跟我们一起整男孩子。直到绮萨儿必须去岩屋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巫女公主。”
伊诺望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激动地说:“虾夷女性就像狼犬般永远誓守忠诚,我们知道绮萨儿引起战争是情非得已,因此不惜奋战到底。但是……战争导致土地荒废、民不聊生,我们的生活在长期争伐中日渐贫瘠,即使还能忍受贫困,可是每逢春天,就能切身感受到族人年年锐减,那才是最凄惨的事。如果这场战争是因绮萨儿而起,我相信也该由她来结束,因此我们一直等待着她……”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阿高惊讶不已。“我来虾夷的目的是为了平息战争?”
伊诺霎时露出狼狈的表情,“这种事还轮不到我这样的人插嘴,只能说都有可能,是因为你先问起我才这样答复。是的,绮萨儿的确与众不同,我所认识的她绝不会让大家长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或许后悔多言,伊诺不安地环顾周遭后匆匆离去。阿高默默地伫立原地,俯视着那只喂食小狗的盘子。
翌日,勤奋的利乡在清早就把阿高赶去小河,让他泡在冰冻的水里,接着帮忙不停嘀咕的阿高穿上新衣,细心为他将湿发梳个光亮。阿高连在祭典当日都没穿得如此光鲜,当利乡还想替他在额际绑上饰带时,他连忙摇头拒绝。
“不要,别绑了。”
“为什么?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我不需要绑这种玩意儿。”
“就绑绑看嘛,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我才不管什么特别的日子。”
就在争论不休时,利乡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要绑额带才行,你应该正装去见阿贝乌其芙奇。”门口投映着一个小身影,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阿高突然温顺下来,他决定不要违抗这位药师婆婆的意思。利乡得意起来,仔细检点放弃挣扎的阿高。
“真好看,而且很合身,怎么看都像虾夷的美男子。”
老婆婆走近阿高,对他说:“仪式一旦结束,或许会赠你一把虾夷长剑。老身是指仪式结束后,你若成为真正的族人才有可能……”
这番话让阿高感到一阵慌乱,他重新意识到自己还欠缺心理准备,于是回过头对利乡说:“仪式是指什么?”
利乡忽然含糊起来道:“去见阿贝乌其芙奇就称为仪式。”
药师拉起阿高的手,这是老妇一贯的诊断方式,只要触摸掌心就能知道对方的健康状态。
“已经不需吃药了,往后必须靠自己恢复体力才行。山峰上比这里更难捱,可别轻易被击垮了。”
阿高也知道这座祥和的村里并不代表虾夷国内各处都很安定,此处只是需受照顾的人暂时歇息的安身之所。外面纷争憎恶不断,身强体壮者必须面临这些挑战。
“您认为我会成为虾夷人吗?”
“这不该问别人,但是任何人都能成为某人最需要的对象,而你正是多数人不可或缺的存在,只要别忘记这件事就好。在应付庞大的需要时,巨大的力量才能充分发挥。”
中午前,来了五六名骑马的男子,正是阿弓流为和他的几名部属,恩多罗也在其中。恩多罗轻身跃下马,就在阿弓流为与出迎的老妇等人打招呼时,他直接过来找阿高。
“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恩多罗仔细打量少年,穿着虾夷服装的阿高依然清瘦,不过气色好转许多,表情相当安定,不再像那时情绪紧绷到令人不忍。
恩多罗知道有三名妇女悉心看护,放心地道:“你恢复健康了,我无法得知你的病况,因此很担心。”
觉得活像在穿戏服的阿高感到很困窘,伏下眼问道:“从那次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阿弓流为大人的部下追去找尼莫勒,可惜让他给溜了。那家伙与镇守府串通,如今藏在向朝廷示好的虾夷伙伴那里,因此无法处置他。”
“是吗?”一听到尼莫勒的名字,阿高内心涌起了苦涩,尽管如此,在亲自面对那人时所感受的厌恶消失后,他反而涌起一股痛切之感。
“现在像尼莫勒那种投靠朝廷的族人应该很多吧。”
恩多罗听见阿高在喃喃自语,便大声道:“绝对有人想抵抗倭国的暴虐统治,只要有阿弓流为大人,我们就誓不投降,坚持战到最后。”
“明明不可能胜利的。”脑海浮现伊诺的话,阿高没来由地认真起来。“这根本就是没有指望的战役,就算暂时赶走敌兵,圣上仍会派新兵攻来,据说下次将派十万大军迎战。既然如此,为何虾夷族还要作战?”
“因为我们还有希望。”恩多罗微露威猛的笑容后不再多言,只向后退一步。“你舅父来了,请向大人问安吧。”
阿高注视着走近自己的巨汉,从恩多罗的语气推断,他应是军队的首领。此人有威风凛凛的双肩,以及满脸的浓胡和大粗眉,微笑时眉梢下垂,表情并不吓人。
“今天你总算可以自己好好站稳了,真是太好啦、太好啦!这阵子我很心痛,外甥竟然一见到舅舅就晕了。”阿弓流为以虾夷话大声说着,在场的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阿高不觉脸红起来。
“先前受您很多关照,我叫阿高。”少年以虾夷话响应后,阿弓流为的笑意更深了。
“你叫阿高?欢迎回到虾夷。我很想与你再度相见,我绝不相信你母亲绮萨儿会抛下我们。”阿弓流为的语调嘶哑,却相当温和。他伸出大掌,抓住阿高的肩膀亲切地摇撼着。“绮萨儿为了十七年后的今天、为了赐给我们一位年轻武士,才隐身至今。那么,现在登上山吧,去和岩屋的阿贝乌其芙奇见面,成为我们的族人。”
这些话正如药师所说的一样,阿高因此感到退却,“等一下,我还没……”
就在他嗫嚅着无法表达混乱心情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呜叫声,他一回头,只见小狗连滚带爬地奋力奔来。午觉一醒后它发觉无人在身边,感到惊慌失措。阿高不禁蹲下,对着小狗叫道:“小黑!”
他将小狗抱在臂弯里,阿弓流为凑过脸瞧看。
“这是哪来的?”
“它是肯露的孩子。”阿高想起该向舅父提出请求,就说:“对了,这只狗可以给我吗?”
一听是肯露的小狗,阿弓流为有些吃惊。他显然相当失望,但仍高声哈哈一笑,只见咧嘴大笑时露出缺牙,模样倒有点可爱讨喜。
“你出手倒挺快的,能够驯服肯露真叫人佩服。算了,就当作重逢的纪念礼送给你吧。最要紧的是瞧它这模样,以后看来是不会跟我亲了。”
在旁的恩多罗面露担忧说:“狼犬若没好好管教就会变得凶暴,你真的要它?虾夷族里也没几个人能驯养狼犬。”
“可是它选了我。”阿高说着,觉得自己说话时恢复了许久没有的自信。小黑四处嗅着他的新衣,不久从衣襟口钻进少年怀里,它似乎很喜欢留在怀中,还得意地发出鼻哼。
又在给我脸色看了……
阿高抱着窝在簇新衣服怀中的小狗,仿佛感受到妇女们的不悦表情,可是毕竟舍不得让小狗出来。尽管他对事态演变感到惶恐,但是唯独这只小狗是难能可贵的同伴。
4
阿高将小狗放在怀里,与送行的妇女们告别。阿弓流为一行人越过小河,穿越原野,不久开始登上只容一列成行的山路。阿高巧妙地控着马缰,男子们见他能轻易克服险道都十分纳闷。刚抵达村里时,他还像个小姑娘受人呵护,因此难免被人低估。阿高的坐骑很听话,也熟悉山崖坡道,让他得以享受久违的骑乘之乐。
沿着蜿蜒山路翻越高岭,再越过山脊,但见森林渐疏,出现一片有小湖的高原。阿高的视线很快受湖畔奔驰的马群所吸引,原来此处有一座放牧场。
“那是我们夏天的居处,融雪后,就会举村迁到这里。”跟随在后的恩多罗说明,这种生活感觉奔放自在,让阿高相当佩服。
“你们住在很辽阔的地方啊。”
“所以才会跟倭人合不来。”这话听来像无心之论,然后恩多罗语重心长地说,“而且因为地广人稀,无法像倭人那样繁衍众多族人。
好了,到夏天的居处就能歇息,若要前往山峰,接下来还要继续爬呢。”
一行人来到可望见村落的地方,民众纷纷聚集,与山下村里不同的是此处全是汉子。
“阿高,欢迎你回来。”群众中有人高声说着,仔细一看正是伊利希,而依特普也在场。发现熟面孔还是令人兴奋,阿高不禁举起手来,不仅是他们,全体村民都涌来围绕在退缩的少年身边,阿弓流为于是吼道:
“不行!不行!绮萨儿一直在生病休息,别累着她,在她从山峰回来这里以前,什么都别多问,要保持安静。”
男子们善解人意地散去,阿高困惑地询问阿弓流为:“对这些人来说……我还是绮萨儿?”
“这样才好打发他们。”阿弓流为说得直截了当,“而且我也没在哄骗村民,你和绮萨儿命运相系,她虽没有喂哺过你,却以生命来换取你。神明预言男孩活不下去,她还是毅然生下了你。”
“神明的预言……”利乡没教过的语汇让阿高茫然不解,阿弓流为便嘴角一抿。
“就是阿贝乌其芙奇的预言,这位女长老能预卜未来,绮萨儿也一样,但是她们两位年龄悬殊的女神目睹的神谕完全不同。”
阿高在略事休息及用饭后继续上山,接下来的路程禁止骑乘,一行人皆徒步前往。据说只能抬轿上去,但是阿高早已拒绝,因此没有备轿,倒是随从比先前增加了二十人左右,若非阿弓流为限制人数,恐怕全村都会一窝蜂跟来。这让阿高切身感受到对虾夷人而言,自己与阿贝乌其芙奇在岩屋会面是多么备受关注的大事。
如今阿高的怀里还藏着小狗,原本犹豫着是否该寄放在村落,不料小狗十分温驯,也就错过了交托的时机。或许衣服层层裹身之故,阿弓流为和其他人都完全没留意到阿高的附带品,少年也没询问是否能带小狗同行,可能问了也不会准许吧。
阿高终于明显察觉去见女长老让自己忐忑不安,仿佛有什么攫住内心,或许那就叫恐惧。
我就这样再也不能回家乡了?
阿高这个少年,个性敏感但缺乏自省心,因此无从发挥他敏锐的特质,总之每当察觉自己的心意时,通常都悔之已晚。数着至今造成的失败,他在懊悔之余,还是不免深思自己来此的理由及目的。
其实就是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事,最初的理由便是这么单纯。然而母亲在阿高愈了解真相想去追寻时,就愈牵绊着他。阿高并非为了成为虾夷人而来,不过一旦来此,也就是已经选择成为虾夷人了。这样真的妥当吗?在沉默前进的队伍簇拥下阿高登着山路,内心焦躁渐生,不时浮现藤太的面孔。阿高能笃定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今后若永远见不到藤太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眼前只见林木萧疏,削尖的乱岩耸峭,冻雪埋覆在日荫下和洼地间,一行人应该已来到高处。这座虾夷人仅称山峰的山岳究竟位于何处,阿高毫无头绪,不过还是生平第一遭攀登如此高山,他对空气稀薄感到惊讶无比。
阿高为只有自己喘息不休而沮丧,死也不肯让人牵手上山,昔日的少女绮萨儿或许就是这般偏劳众汉登往山峰的吧。
“累了吗?再加把劲,岩屋离这里不远了。”
阿弓流为说着指向前方,阿高顺势望去,只有见到夕空下峥嵘耸峙的山崖而已。然而前进不久后发现一处人口,在天然洞穴的岩缝前方建有一座大型嘹望楼,此外还有几名哨兵。没想到岩屋的规模如此壮观,阿高不觉愕然屏息,他原本想象的不过是修行僧喜好的那类小岩洞罢了。
哨兵们走下嘹望楼并确认一行人的身份,穿过耸裂的人口后,果然不出所料,内部是一处岩洞,而且宽阔得令人惊讶。洞顶高敞不至于窒闷,空间足够容下约五十人。洞内深处狭窄阴暗,点着几处火炬,可见一道经过削凿的细长石阶直通往上,视线随石阶一路循去,但见约在屋檐高度之处有一片岩棚,阿弓流为默默朝阿高背脊一推,催促他继续前进。于是两人踏上石阶,随后的几位男子则留在原地,阿贝乌其芙奇似乎只想接见这对舅甥而已。
登上台阶后,三位衣摆长及足踝的妇女出来迎接,她们已经韶华不复,表情肃穆沉默,淡光中浮现的身影宛如移动雕像。她们二话不说便为来访者领路,阿弓流为似乎习以为常,但沉默反让阿高感到困窘。
巨岩近迫及身,前方的通路显然是假手人工削凿而成,岩表遗留的凿痕斑斑醒目,由支柱加以撑架。妇女们并未在走廊般的细长洞穴里前进太久,从气流能感觉到洞穴还在继续延伸下去,然而前方已消失在暗中,领路的妇女止住脚步,她所面向的地方正挂着毛皮拼缝的厚重垂幕。
妇女微微揭开毛皮的缝口,向阿高和阿弓流为点头示意,两人穿过幕缝,里面的空气与外界隔绝似的暖意袭人,一股异香弥漫其中。
也不知在烧什么,总之并非兽类或草木。阿高竭力隐忍不快,说也奇怪,闻到那股味道就心神不宁,或许是不习惯让他起了轻微眩晕。
这是在岩间的低洼处所设置的小房间,在缭烟迷蒙的房中央有一座积着灰的方炉,发出含火炭的赤辉。透过隐约的光线,才终于看清炉边有人影,原来是个伛偻枯槁的老妇,身形较那位老药师更矮小,长霞般的白发在炉火映照中微染红意。
“阿贝乌其芙奇……”阿弓流为开口了,他以进行仪式般的语调继续说,“神火回归我族,我们曾失去的绮萨儿回到虾夷了。就像昔日老夫人的指示,已历数十七年的岁月。”
老妇微抬起头,气若游丝地喃喃说:“绮萨儿,你回来了?”
“我才不是绮萨儿。”阿高没好气地说道。怀里的小黑微挣一下,又灵巧地安静下来。
阿高努力东拼西凑寻找语汇,接着说:“大家都说我的母亲是绮萨儿,这事大概错不了。我想知道她做了什么,所以才来这里。可是我不是绮萨儿,而且对虾夷还有你们的事一概不知。”简单凑成的句子反而听来更加无礼,但是阿高只想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完。“绮萨儿为什么叫做女神?叫她是宝物是什么意思?您若愿意告诉我,宝物就还给你们,可是若把我跟母亲混为一谈,我真的很困扰。”
“相信你一定很为难。绮萨儿女神的本质并非守护虾夷族,因此才会有我这位虾夷之火的守护神存在,她只是神赐的瑰宝。在倭帝起意搜索虾夷族之前,我与我炉畔的子孙们长期以来都对绮萨儿呵护有力口。”
老妇对阿高的态度没有愠怒或感叹,只保持一贯的语气说道。阿贝乌其芙奇的苍老声音,似乎不懂得表达感情。
不寒而栗的阿高发觉这是神明在说话,借老妇之口道出原委。女长老仿佛入梦般双眼半阖,轻晃着身体继续说:
“我必须先说明倭帝的来历才行。昔日原本没有那种族类存在,而是人神未分,热闹欢娱地生活共处。将天地划分两界的大御神,也就是辉神及暗神,各自留守天地两界,与人子毫无瓜葛,直到流有辉血之人降临世间,这才开始发生异变,天界的光灿来到地面,宛如成了毒蛇猛兽。这个即时称帝并君临天下的族类正是辉族后裔,他们具有镇压众民的统御力,激昂的烈血导致世间永无宁日,不断造成争乱不息,只顾散布毁灭而从来不知厌倦。
“不过,暗神哀怜大地的儿女,便将身上的宝玉传给世间,逐渐镇伏辉族的狂暴烈血。象征明亮之火的绮萨儿正是这位宝玉女神,而且也是最后一位传人。当倭帝进攻陆奥,绮萨儿拥有的力量也就此觉醒,只有她能对抗那位帝王。倭帝虽有意将绮萨儿据为已有,可毕竟无法以暴虐的手段得手。”
老妇不语后,阿高又催促道:“然后呢?圣上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可是我梦到他即将毁灭。”
“您做了梦?”
“就靠恶路王。”
“恶路王?”
“拯救的相反就是毁灭,暗辉两方的力量同样可怕。只要绮萨儿在此,我们就不必畏惧倭帝,可惜她在放出恶路王后便失踪了,与倭帝派来的镇压军里的一名士兵双双躲藏起来。”
“为什么呢?”阿高不禁喃喃说道。
“尽管绮萨儿拥有神性,毕竟还是个女孩,她被一位眼神澄澈、从关内南方来的小伙子给迷住了,因此无法继续维持自己的力量。我知道她即将产子,便预言那个男婴会活不成,可是绮萨儿还是奋力生下了他,将自己的性命给予了那孩子,让他逃往关内南方。然而绮萨儿放走的其实是她本人,她想逃离自己引发的战争。”
这番话让阿高的内心舒畅多了,倘若不是深仇大恨,尼莫勒应该不会对自己深恶痛绝,原来是因为绮萨儿背叛族人,那么阿高就算被憎恨也只好认了。
他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沉默片刻终于问道:“那么,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是想找我来代母赎罪吗?”
身边的阿弓流为开口说:“这里没人会怪罪你,绮萨儿有她的生存方式,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希望你明白族人有多么需要她,多么渴望能借助她的力量击垮侵略的倭军,守护族人的性命。我决心奋战到底,宁死也不向倭国屈服,可是光凭我的力量无法让虾夷长治久安,遗憾的是我族已被逼入绝境,倭帝迫使我们走投无路,虾夷人却不可能去讨伐那位稳坐京城的帝王。”
阿高迟疑地望着阿弓流为,“……您是说绮萨儿可以做到?”
阿弓流为的大手按在他肩上,“当然可以,你刚才听过恶路王的事情了吧。”
“没想到她竟想除去在京城的圣上。”
即使是从坂东去京城都太过遥远,阿高没到过京城,只听去献马的长辈谈起那里有熙来攘往的大道,还有深居在几重宫阁中的帝王。
他带着豁出去的语气说:“绮萨儿做的事,我可一点也搞不懂,那种无法无天的事轮不到我来做。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懂她为何需要如此。”
阿弓流为点点头,“所以才希望你能忆起往事,唤醒绮萨儿回来,再度像以前一样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你愿意接受,恶路王就能为我们效力。”
“恶路王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鬼玩意。”
“能对倭帝造成真正威胁的就是恶路王,绮萨儿在还没除掉倭帝前就离开了人世,但是你回来了,阿高,你就是为了这个使命存在的,与我们并肩作战吧。”
阿弓流为的声音含着让人激昂的力量,不知不觉间,阿高的好战心也想随起应和。倘若能加入这种不顾后果的决斗,任谁都会热血沸腾!
“可是有什么方法?我该如何才能得到绮萨儿曾有的神技?”
老妇对他说:“我来唤起绮萨儿吧。只要追溯她的记忆,这样也能唤醒恶路王。”
“要我睡着了才能唤醒她吗?”
“没错。”
“那我就不再是自己了?”
阿弓流为加重语气道:“你的过去和现在都是绮萨儿,只不过是暂时失去了记忆罢了。在关内南方居住的日子算不了什么,这里才是你的归属地。”
怎能说算不了什么……
对方将阿高的十七年当作白纸,少年察觉时惊愕至极,当他正想抗议时,阿弓流为先声夺人地说:
“你的归属地就是虾夷没错。”
是啊……阿高猛然想到似的,怒火也平息了一半,他思忖着:没错,我来这里是因为在竹芝没有了立足之地……
他感到痛苦、心乱如麻,指甲嵌入紧握的掌心。此刻的阿高若承认阿弓流为所说的话,就表示这十七年来的岁月被抹杀也无妨。至今的见闻感怀、和藤太一起成长、旧事忆往,以及对未来的梦想,充其量都不过是绮萨儿的过眼幻影罢了。
想更清晰地思考,脑中却一团混乱,他的心智为阿弓流为的声音和情感所动摇。接受这位卓越武将的召唤,在他坚强的意志下战斗是多么痛快。阿弓流为没有迟疑,阿高也不想迷惘,昏乱让他任人摆布,一心只求解脱。
“如果……可以的话……”他慢吞吞地开口,“我就……”
这时,阿高感到怀中一阵蠕动,他蓦然住口,原本彻底被遗忘的小狗一觉睡醒了。小黑挤到了衣襟口,阿高还来不及阻止它就快活地跃出来,不料距地面仍很高,它有点跌相难看地滚落在地,发出汪汪痛叫。阿弓流为和女长老都吓了一大跳,老妇惊吓过度,竟在炉边摔成了四脚朝天。
“狗,竟敢给我带狗来……”
阿高手忙脚乱地去捉幼犬,就在抓住小生命的身躯之际,忽然雾霭散去似的恢复了神智。或许是阿贝乌其芙奇点燃的异香作祟,他直觉自己差点就变得凡事唯命是从。
“我不想在你的炉边回答。”阿高冷冷说道。
阿贝乌其芙奇气得猛打哆嗦,说:“把畜生带来神圣的火炉边成何体统?老身这百年来都没见过如此无礼的举动。阿弓流为,快将那只狗带到别处,屋内都沾上晦气了。”
“没这个必要,我要跟小黑一起走。”阿高发觉终于能掌握自己想表达什么了,就说道:“你们跟尼莫勒一样,虾夷人全当我是绮萨儿,认为她的意志绝对就是我的想法,光顾着想任意利用别人。然而我不可能为虾夷而活,虽不希望虾夷毁灭,但也不想去消灭倭国天子。我要走了,这里也不是我的归属地。”
阿高手中的小黑猛然竖起毛,奋力朝那两人龇牙咧嘴,摆起防卫姿态的少年和小狗倒是像得令人发噱。
阿弓流为低声喃喃说:“狗儿是我给他的,多少我该负点责任。”
老妇应声说:“当然了,你明知绮萨儿容易吸收野兽的力量,如此一来,我们休想说服他了。”
“可是送男孩一只小狗,这是习惯上内亲该做的事啊。”
阿贝乌其芙奇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他带去岩洞里,只要三天三夜野兽的气味散尽后,身体就能清净了吧。”
阿弓流为拉着阿高到垂幕外,一手拿起插在柱上的火炬,兀自走向走廊深处。虽然只是单手拉住少年,阿高奋力顽抗却无法脱身,一直被带往深处暗穴。
“我不想为难你,可是别无他法。”
侍女们拿走了阿高的小狗,小黑咬她们的手,最后还是被塞进袋中。眼见小狗在袋底挣扎不已,阿高奋力想夺回它。
“到底想对小黑怎么样?若敢杀了它,我绝不放过你们!”
“担心小狗,还不如担心你自己。”阿弓流为说着,一把将他推进石壁洞穴里。
阿高向前栽倒在地,背后那扇具有坚固框架的牢门已关,并被扣上了门闩,怒气冲天的阿高跳起来抓住牢框。
“竟然这样对付人,休想要我加入你们!”
“这还很难说。”阿弓流为冷静地答道。
“把小黑还我!”
“不会要它命的,只是代为保管直到你恢复冷静。”
这位虾夷舅父手遮炬光,望着阿高。“你可知道岩屋的黑暗渊底究竟有多深?一旦进了这里,无论再厉害的豪杰也会乖乖就范,就算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会悔过自新。如果可能,我实在不愿意用这种手段对付你。”
“休想我会让你们诡计得逞。”阿高说着,但已声嘶力竭。眼睁睁看着舅父将唯一的光明——那枝火炬拿走,阿弓流为虽以哀怜的眼神注视他,最后终究离去。
众人无情地离开,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在走廊彼端,足音余韵也消失了。近手刺耳的死寂、浓稠如墨的黑暗,正虎视眈眈着被抛下的阿高。能不至于疯狂或尖叫求饶的方法,就是唯有将嘴唇咬到绽裂和紧闭双眼而已。
藤太……
阿高发觉在失去一切后,自己仍会呼唤这个名字,只要意识尚存,他就仅能向这名字求救。即使蹲在黑暗渊底,至少眼帘内能索求到搭档的影像。
5
已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岩屋中的黑暗没有时间,即使听见动静,也不知是耳鸣或真有其声。阿高本身也分不清是沉睡或未人眠,虽然不至于寒冷冻死,潮湿的丝丝沁冷却直将身体冰透。
周围有巨岩威迫而来,他仿佛遭到活埋只能残喘,反而被融入无尽的黑暗,为了身躯消失而感到骇然,自我正被黑暗的触手缓缓削夺殆尽。
如今,阿高努力不去胡思乱想,任何想法只会令人丧失理智而已,纵然如此,他的心灵仍不时凝视着幻影。
听见声响……有人来了。
阿弓流为等人返回打开门闩的幻听已不下数百次了,即使有动静,阿高也无动于衷。他仰起脸,甚至还会出现望见灯火接近自己的错觉,这次也一样,是在眼里游忽的幻觉。他知道是虚妄,在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仍紧盯着那宛如一点斑痕的幻影。不断伸缩的光线逐渐变亮,照映出黑色框状模样的影子,忽然间,阿高想起自己面前隔着牢框。框影进而落在地面,远近距离变得更清晰,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此,盘膝坐在牢框内。
带着明亮来到岩屋前的是一名女子,手中持的那盏小灯火称不上火炬,行动有点鬼鬼祟祟。阿高以为她是阿贝乌其芙奇的侍女,于是抬起头,又重新一想果然还是幻觉,因为侍女的面容正是利乡。
“阿高,是阿高吧?没想到你会在这么凄惨的地方。”利乡压低的语气含着颤抖。
“因为我带小黑去见女长老,所以才在这里。”
“这种傻事只有你才会做。”利乡在灯火中浮现泪光,手掌搭在阿高搁在牢框上的手上,他总算开始相信这或许不是做梦。那掌心的触感温暖,幻境无法营造的生息正透过手指流注而来。
“利乡,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从女子通行的山路上来的,有一条路可以从村里通往岩屋,那是侍奉女长老用的通道。”
阿高偏起头,“你成了阿贝乌其芙奇的侍女吗?”
利乡含着痛苦的表情微笑说:“不,我是为了向她复仇才来这里的。阿高,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
“为什么这么做?”
“有些事我并没有告诉你。我没有勇气,真的好懦弱,所以无法向你说明。”低下头的利乡重新仰起面孔,隔着牢框注视着阿高。“我母亲曾经长期侍奉绮萨儿,并负责看守,她更在谁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绮萨儿的婴孩送到倭人的住处。阿高,那孩子就是你啊。”
阿高无言以对,只回望着利乡。
“因此倭人在撤军时抱着你回到关内南方,母亲谨守秘密没向任何人泄漏,因为她明白那会遭族人严惩。只有在临死前,母亲才告诉了我这个女儿,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忠实达成着绮萨儿的心愿。”
“你的确说过只要见过阿贝乌其芙奇,就能得知绮萨儿的真相。”
阿高喃喃说,“那是什么意思呢?我还是完全不懂。”
利乡突然恼怒地匆匆道:“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懂?绮萨儿很痛苦,虽然身为拯救者,却遭到扭曲,为了找回原来的自我,她需要救助。挽救她的是一个从远方来的倭国男子,可不是虾夷人。”
利乡一边卸下门锁,一边急迫地继续说:“我们虾夷人全受到阿贝乌其芙奇的炉火保护,因此我很难过讲出这些事。但是她不该这样使用绮萨儿的力量,应该还她自由才行。当我得知你被带来虾夷时,实在惊恐极了,可是我仍和大家一样自私,以为或许可以借你的力量结束战争……”
深吸了口气,利乡结束了说明,“正因为没将知道的真相告诉你,才会有这种下场,是我错了,能将绮萨儿受的痛苦告诉你的人,就只有我而已。当我知道有倭人来救你时,才终于恍然大悟。”
“是谁?”阿高紧紧握住牢框,“有谁……来救我?”
“是一位高大的京城人,还有三个来自武藏的男孩,其中一人说是和你同岁的叔叔。”
“藤太?”取下门闩,牢门大开,阿高直冲出来,喘息问道,“该不会是藤太和广梨、茂里?”
“对,就是叫这些名字的孩子,我带他们来到了岩屋下面。”
自己吐露的这些名字刺痛了他的内心,如今他首次感到自己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犹如几个月以来无论多少个早晨来临,他都不曾清醒。然而,此刻阿高的意识清晰异常,他十七年的岁月绝非虚梦,而是一切都无法取代的。
在确认阿高恢复神采后,利乡眯起眼睛。
“你这表情像极了藤太,那几个孩子全都跟你有点相似。光从这点来看就再明白不过了,你虽然是绮萨儿,却不是真正的她,你有倭国的同伴,所以还是回你的故乡吧。”
利乡指着与阿贝乌其芙奇的房间相反方向的走廊深处,“后方的道路很少有人通往,因为那里有悬崖,不过仍有一条细路。你别迟疑一直往下走,在瀑布下方应该有倭国的同伴。”
阿高听从她的指示正欲离去时,突然回过头问道:“利乡,你不走吗?”
静静伫立的利乡回望着他,“登上岩屋的女子必须遵守不能再回头的约定,因此我不会返回村里。”
“这怎么行?”阿高慌张地折回来,抓住她的手臂。“你不能留下来,如果让他们知道放走了我,你明白自己的下场会有多惨吗?”
“既然背叛了阿贝乌其芙奇,我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觉悟而来的,早有心理准备了。”
阿高明白她决意牺牲,十分彷徨无措,“我不能让你这么做,留在村里的婴儿该怎么办?”
利乡露出一抹寂寞的笑容说:“我没有机会像母亲一样将自己的行为告诉女儿,这是天意如此。”她轻轻放开阿高的手,继续说:“你一个人逃走吧。我丈夫在前年战争中死于倭人之手,或许在自己孩子的眼里,我也是个叛徒。即使如此……我还是继承了母亲的遗志。求求你,阿高,请让那孩子相信我是正确的,希望那孩子长大时没有战争就好了。”
“利乡!”阿高以责备的语气,对这位姐姐般的女子说,“这样不行,一起逃吧。不论是到武藏还是何处,你跟我们一起走,别轻易放弃,今后还要活下去才行。”
利乡睁大了双眼,“去武藏?”
“走吧,利乡!”
“好。”不知不觉间,利乡答应了。在阿高的强势催迫下,她诧异之余,还是任由少年拉着手往外跑。
前方通往外界的出口出现了一道裂缝,薄紫色的拂晓已至,阿高无从判断时刻,只知道即将黎明。他们从岩洞来到外界时正值破晓,云霞覆罩的大地上微现薄辉。
旭日未现,从亮度推断应该升自岩山彼方。极目所见净是荒凉岩地,阿高对于能到外界高兴不已,尽情地深深吸气,享受飘霞天空,任肺腑浸染舒畅的气息。
“感觉就像在岩堆里蹲上了一百年,我真受够了。”
“那的确太遗憾了。”一个并非发自利乡的声音在他身后答道。
阿高一回头,只见有个黑影投在他肩上,原来是神色从容的阿弓流为踏着岩端朝下俯视着两人。
“阿高,快逃!”利乡叫道,但是走避不及,十几名持着弓箭长棍的岩屋侍卫已从岩石间现身。
“难道我没讲过阿贝乌其芙奇会未卜先知吗?”阿弓流为不温不火地说,“老夫人知道有人接近岩屋,还预料到利乡会登上山峰,当然也知道她带来的敌客,那群顽强的家伙这时正冲着岩屋来呢。”
藤太他们有危险了。
阿高明知逃也没用还是跑了起来,一下子被交叉的长棍挡住了去路,几只手伸来将他抓住,他只能频频喘息。藤太等人已找来此地,自己却无法与他们会合,岂止如此,事态变得不可收拾,利乡也遭逮捕,只见不断反抗的她被拉往岩屋。
“别对利乡动手!”阿高朝阿弓流为叫道,“还有藤太他们也一样!只要我不逃跑就行了,那抓到我不就一切解决了吗?”
“那可不行,因为他们全都想危害我族。”阿弓流为表情冷硬地说着,走下岩石站在阿高前面,托住他的下巴说,“如果你也想反咬一口,那同样饶不得你,先前是我太大意了。”
阿贝乌其芙奇那瘦骨嶙峋的指节间正揉碎着某种东西,不久将粉末撒在火上,啪地冒起白烟的同时,一股呛人的熏香笼罩了周围。
“原来如此。这孩子受到倭人身份及命运的作梗,他与绮萨儿不同,这些将会造成他抗拒同化成为虾夷人。绮萨儿就是借此发现不受任何人拘束的脱身之道呐。”
阿弓流为交抱着胳臂凝视炉火出神,苦闷地深深蹙起眉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绮萨儿吗?她难道想见死不救?虾夷族真的没希望了?”
“至少绮萨儿不希望如此。”
“难不成她认为我们这些除了在野山谋生,此外别无所求的虾夷人,比那位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要来抢地盘的贪婪倭帝错得更离谱?她只想袖手旁观,眼睁睁等待我族遭受迫害?”他大步重踏转朝此处走来,炉柴也为之微崩。“我们寡不敌众,对付倭帝的人数实在少得可怜,若能就近借助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不对?难道没有让绮萨儿归属我族的方法可循?守护虾夷之火的女神,请您帮帮忙吧。”
阿贝乌其芙奇拱着身躯答道:“无论过去还是今后,我都是守护虾夷之主。只要是为了炉畔的子孙,我会全力以赴,如有过错就由老身承担吧。或许强行逼迫转生的绮萨儿去唤醒恶路王实在过于残忍,但是这也算是权宜之计。”
红光染照在白发上的老妇稍微挪动坐姿,伸手取下背后陈列的几个土罐,打开其中一罐后,将少许黑色液体倒入木碗里,又拿水壶在碗中注满水递给阿弓流为。
“给那孩子喝吧,他该渴极了。”
留在房间一隅的阿高事不关己似的冷观一切,刚才不得已闻到的老妇点燃的熏香,让他不管听到任何事都变得漠不关心,手脚也懒得动弹,仅像个摆饰般呆坐不动。如今望见阿弓流为端碗走近,他的内心微微牵动,表情却依旧呆滞,想伸手也无力举起。
“喝下它吧,这样会舒服许多。”阿弓流为说着,竟然细心地托住阿高的头,好让少年喝下碗中物。
不能喝……
内心仍在抗拒呐喊。赶快想起现在发生的事!快想起重要的同伴正身处险境……
然而无法抵抗口渴,自从关进土牢后就滴水未沾。纵然如此,阿高还是虚弱地轻微抵抗,就在对方从迫近面前的碗中泼洒出一点水来滋润他的干燥的唇时,他已完全抗拒不了诱惑。
阿贝乌其芙奇的低声喃喃传人耳膜,“那么沉睡吧,不要再以阿高的身份醒来。”
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阿高想对老妇吼叫,嘴唇却不听使唤。这样只会让我厌恶你们而不是圣上。放开我!别逼我恨虾夷人……
“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阿高感觉声音发自于自己,这声音格外澄澈清亮,但此时他情绪激动无暇细想。阿贝乌其芙奇仍在炉边凝坐不动,应该在旁的阿弓流为却离去不见身影,岩屋的垂幕里只有自己和老妇而已。
“我有守护作战的义务,遵照您的指示放走恶路王,为何如今还要在我身边布下结界?”
遭到对方盛怒相向的老妇只平静地说:“因为虾夷不想失去你,这场战争就交给男人们吧。他们都是勇士,没有你守护也同样能一举退敌。”
阿高觉得有点奇怪,眼前这位老妇的华发中还掺有几根黑丝,端坐在炉边的她并没有白霞生辉的苍发,皱纹刻布的脸没有太大变化,却看似有些出入。更何况,自己在语无伦次说些什么啊?
“我不想见到无谓的牺牲,只要放走恶路王,他们就会弃战逃回关内南方。请让我去战场吧。”
“绮萨儿,你还年轻,对倭国还不太了解。更不知道倭国人多势众,以及倭帝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啊,原来是绮萨儿……
阿高连忙想道。这么说他的确有印象,记忆中的自己就是这个少女,在村里出生长大后,某日被告知宿命,因此随同一群男子登上山峰……
阿贝乌其芙奇的这番话更加激怒了绮萨儿,她相当强势,对于来到山峰这五年的修行充满自信。
“我除了学习还有颇多见闻,倭人不在乎森林及河川的赠礼,只会滥伐滥砍、填河阻流、强取豪夺,天神的后裔领导他们走向无知。”
“而且那股力量正危害到我族,天神后裔想从虾夷手中夺走你。
倭人不惜千里,也会召集大军进攻吧。有朝一日,我们会被逐出这片祖先遗留之地。”
绮萨儿的面颊泛起红潮,阿高也同样感觉到了。“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才不会像几经转手的物品般任人轻易夺取,我会奋战下去。可是您为何要将我关在岩屋里呢?”
老妇以蒙暗深陷的眼注视着少女,“我比你守护炉火的时间更长久,不知见过多少次饥荒、争伐、天灾、灭族的预兆。但是,有这种灾祸还是第一次,我们在招引倭帝犯境呐。”
“所以请让我的恶路王击退倭军不就好了。”
阿贝乌其芙奇叹气说:“渡海来临的美丽绮萨儿,你不是生在这座炉畔,人人依然仰慕你、推崇你,如今男子们都为你之名而战,若不想藐视这份尊荣,就待在岩屋里吧。”
绮萨儿愕然起身,感受到她身体的阿高有些困惑,那是一种柔软、轻盈、重心略低的娇躯。
“您已经预知什么了吗?因此才如此惩罚我?我到底将犯下什么过错?”
“倭帝与你,仿佛是互相抗衡的存在。在渡海之前,原本你就该被赠给天神后裔。”老妇以疲惫的声调诉说,“打从在海上拾起你,将你留在我们的炉畔祭祀,老身就早该察觉才是。”
“太过分了。”绮萨儿喃喃说着,颊上的热潮霎时消退。这时她血气尽失,原本想再争辩,冰冷的嘴唇却不断抖颤。“为何您到现在才说这些……”
“或许是该说的时候到了。”
阿高感受到少女的内心在激创下盈满哀伤,他只能任排山倒海的悲痛席卷而来。
“您说我不能成为守护神,还说我岂止不能、简直就是毁灭一族的祸首。您将百年来亲近这片土地,关爱森林、河水、生物的绮萨儿,说成像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属于倭帝,也讨厌所有侵入森林的倭人,请解除结界放我出去,就算要赶往京城杀死倭帝,我也会证明给您看我是怎样的人。”
阿贝乌其芙奇一直专注倾听她的话语,最后却摇头拒绝。“留在这里吧。你当巫女还太年轻,处理任何事情都还很生嫩,就照老身的话去做吧。”
绮萨儿心有不甘,颤抖着纤躯悲泣起来。
她原来是这样的女孩……
绮萨儿将乌黑长发一拨,哭着跃出垂幕奔向走廊。那身体好轻冉,可是无法机敏地律动,阿高一边觉得她跑得飘飘忽忽,一边随着她前往岩道。他茫然不解,疑惑自己为何变成了绮萨儿,无法找到答案。
6
绮萨儿回到自己房内,那是比阿贝乌其芙奇的炉边还小一圈的房间,陈设大同小异,也同样挂着垂幕。她坐倒在铺着大片熊皮的地板上,一股劲儿哀泣不停,一名侍女看不下去,就掀起垂幕走进来,她也是豆蔻年华的姑娘,拥有丰润的面颊。
“公主,哭成这样会伤身呢。”
“普特佳,为了这种事不哭的话,那还用得着眼泪吗?”绮萨儿抽噎着告诉她,“老夫人要幽禁我,说我不是虾夷的守护神。”
“哎呀,炉畔的老夫人当真如此说吗?”
“人家当巫女登上山峰,难道就为了听这种话?原本想替大家尽心尽力,就算倭军来袭我也绝不示弱,老夫人反而说是我招引倭帝,人家对那人讨厌得都快吐了,为何偏偏会变成这样?难道我就不能留在虾夷吗?”
泪如泉涌的绮萨儿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要赐给我这力量?假如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生,不知会有多幸福啊。我爱我诞生的国度,也喜欢大家,真的很想为族人有所贡献。”
侍女普特佳温和地说:“我们全都喜欢您,自从渡海来的绮萨儿加入虾夷人的炉畔之后,全族就充满了光辉灿烂。无论山兽游鱼,只要有您祈祷,就会欢欢喜喜奉献给族人。我们怎么会不让您留在这里?即使是前往河川下游的少主和军队,也全都将头巾染成象征您的纹印。”
所谓少主,就是族长之子阿弓流为,刚成年的他英俊挺拔、奋勇果敢,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将才。虽然是异母兄长,但因绮萨儿在山峰修行舍弃了俗家,侍女仅称阿弓流为是少主。
绮萨儿的啜泣逐渐平息,普特佳灵巧地走向垂幕外,一会儿端来一碗热饮,暖烟飘着抚平情绪的香草气息。
绮萨儿喝了一口便贸然说:“我知道大家是为我好,老夫人也一样,我不能像个任性的小孩般哭闹。但是我不会改变心意的,绝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请别这么说,先躺着歇息一下吧。”
听出普特佳是在哄自己,绮萨儿倔强地翘起下巴。
“我才不会任人当什么宝贝收藏,如果只为了看到有人因绮萨儿的名而牺牲,那为何还要赐给我力量、为何还要修行?我不该受人守护,而应该守护人。我才不会眼看着族人绑着绮萨儿纹印的头巾去送死,还为此沾沾自喜呢。”
绮萨儿又追问侍女:“如果是你,就能明白我的心意吧?我们一起登上山峰以来,一直受到你的关照,其他人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无微不至,只有普特佳才明白我的心情,不是吗?”
“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普特佳一脸死心地问道。
从侍女的神情来看,阿高猜想绮萨儿至今不知多少次向她死求白赖。这次,她又同样露出纯真无邪的表情说:
“只要一点嘛,一点点就好。拜托你去拨动老夫人炉里的木柴,只要这样她的结界就会出现破绽,我便能乘机逃出去了。”
普特佳不禁面带忧色说:“还请您三思,这次情况非比寻常,炉畔的老夫人不惜布下结界禁止公主外出,一定有很深的用意。”
“普特佳,难道你也替老夫人说话?连你都离弃我的话,绮萨儿就无依无靠了。”
绮萨儿悲哀地睁大眼眸,“我绝不会让你受责罚的,就照上次的方法,老夫人还不知道就算再小的缝隙,我也能穿过去呢。”
普特佳这次仍抵不过少女的苦苦恳求,对于这位言出必行的巫女公主,她只能屈服地前往阿贝乌其芙奇的房间,战战兢兢地轻推了一下炉柴。与此同时,阿高对于强人所难的绮萨儿是既感惊愕,又有些佩服,这个少女比想象中更有活力。
就在普特佳拨动柴薪时,绮萨儿霎时神采奕奕地起身。“做得好,这样就能离开了。”
她立刻解起长辫,松开的柔发像是粼粼细波摇曳,从背脊飘然展至腰际,接着解开额带,取下耳环和翡翠首饰,又松绑长衣束带。
慌张返回的普特佳几乎快哭道:“公主,请您别走……”
“不要紧,我很快回来。你必须假装一切如常,我会留下自己还在这里的气息,只要老夫人没亲自来访,就不必担心露出破绽,何况她绝不会起身离开火炉边的。”
绮萨儿说着,长衣从肩上滑落,层层衣服重叠落在熊皮毯上,那肌肤在灯火中隐约透着白辉。她毫不排斥裸身,但是阿高被迫看见自己的坚挺双峰时,还是受到了相当的打击。
“那我走了,其他事情就拜托你了。”
这就是女神的神技吗?纯白的光辉占据整个视野,此外阿高什么都看不见。他也没感受到绮萨儿的意念,因为无法随着她变化而被遗弃在此。
阿高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彷徨好一会儿,总算感应到绮萨儿。他拼命把这种感觉拉近后,尽管感到一层跟至今为止不同的薄膜将自己隔离在外,但已能透过她的视觉看到景物。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得知眼前的景象,因为自己正快速晃动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阿高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绮萨儿正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奔向山路,显然她现在并非少女,而是以四蹄踢踏地面奋力奔驰,阿高从那跳跃般的轻快和律动得到一个结论:她变成了一只鹿。
即使没去寻找化身为鹿的少女绮萨儿,即使她已改变形象,阿高还是清楚意识到她的确存在。变成鹿的绮萨儿丝毫没丧失明晰的感知力,除了眼见耳闻,还能保持思考。雨后的森林散发着浓郁的杉木香,枯叶堆积的地上绵绵软软。日影西倾,尚需片刻才会隐没山间,鹿开始敏锐嗅闻,辨识即将前往的地点。
这是焦烟味,隐含一股血气,血腥味竟然传得这么远。战争已经开始了,草木为之震颤……烽火连天,许多载着武装士兵的沉重战马蹂躏着大地,千刀万剑正在交击,空气中发出酸腐臭气……有好多人死了……
直想作呕的绮萨儿咒骂着大举进攻造成无辜牺牲的倭兵,虾夷人对入侵者绝不手下留情,但只要不受侵犯,就不会发动流血战争,为何倭人不了解这个道理?她在激愤下跃出杉木林,奔向秋草丛生的广阔平原。
战场近在咫尺,不过战势大致已成定局,当然是倭军败北了。可是,虾夷的伤亡在所难免,究竟有多少伤兵呢?
她轻巧地穿过高茂草丛,突然停足,频频扇动鹿耳探听动静,又改变方向奔跑。有某种带着强烈血腥味的东西在草中缓动,那是沉重拖曳的脚步声,似乎有伤兵在此。
绮萨儿略一迟疑,因为以兽身出现在人前会犯忌讳,更重要的是这副模样实在有失体面。然而,任伤者独自喘痛见死不救会让她良心不安,至少该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于是她轻轻走近。
才瞥一眼,绮萨儿便后悔了。对方竟然是倭兵,而且还两人同行,其中一名伤势严重到无法步行,能走路的另一人将他搭在肩上拖曳向前。那名士兵也受了伤,气喘吁吁几乎倒下,仍咬紧牙关想一步一步向前挪进。士兵的脏污脸上大汗淋漓,这时突然抬眼一看,发现了草丛中的绮萨儿。
“益成,你看,有只白鹿,它真漂亮。”他深吸着气,对搭在肩头上的同伴说道。
鹿则小心翼翼地扇动双耳,优雅地伫立原地,原来绮萨儿学过倭语,了解士兵所讲的意思。
“白鹿是吉兆,我们运气真好,快到守寨的围栏了。”
他是个年仅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士兵,声音虽嘶哑,仍含着少年语气。另一人则无法抬起面孔,绮萨儿心中感伤,扶着同伴的士兵虽不断向他说话,但那人早已气绝身亡。
放下他吧,那人救不活了,就算拖着走也没用。战败士兵的下场怎么会这么凄惨呢?绮萨儿悲哀得浑身难受,很想指责参战士兵的不是。还不明白吗?放下那个死人吧,否则连你也回不了同伴那里。
抵达倭人守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发现年轻士兵的侧腹染血,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走到目的地。她终于忍耐不住,伸着鹿颈轻轻说:
“你若不想变成白骨,就放下肩头的同伴吧。他已经死了,必须回归大地。”
那名倭兵或许意识模糊,不曾留意是鹿在对自己说话,只答道:
“不行,怎能让益成在这种遥远的地方化为尘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也要一同回武藏。”
阿高惊讶地注视着这名土兵,绮萨儿也睁圆眼眸望着他,那是一张带有污泥、看似固执的侧脸。年轻士兵继续前进,好奇的白鹿跟随在他身边来到草原旁的土堤,那人终于体力不支,即使是缓坡也无力爬上去,身体一晃便倒地不起。
“好倔强的人,既然活得不耐烦,干脆让我把你们一起埋掉算了。”绮萨儿又对土兵说道。
她微微愤怒,觉得对这种快断气的人多话简直白费唇舌。士兵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但是听见她说话,就抬眼一望。
“没想到鹿还会讲这种话啊。”他苦笑般喃喃说,“你要埋人?我倒瞧你怎么挖坑?”
“就这样挖。”绮萨儿莽撞地恢复少女身姿。
她的本性向来冲动又率性,不过这实在过火了点。恢复女身的绮萨儿除了长发如波之外,简直一丝不挂,然而她将头一翘,挑衅似的低眼瞧着这名士兵。
土兵大惊失色地望着蓦然现身的少女,他横卧在地上茫然地眺望着她的身姿,不久泛起微笑。
“我快死了……竟能看到这世上最美的东西。”
听见他的低语,绮萨儿觉得有些遗憾。本来有时还更漂亮的……
绮萨儿有美丽的衣裳,等到祭典时才会穿着装扮、梳整光鲜,戴着琳琅佩饰出门。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相当好看,此时真不凑巧,身上不带任何点缀。
“这就是吉兆?在死前能见到女神?”
绮萨儿点点头,“对,我是绮萨儿,就是虾夷炉畔之火的女神。”
想起方才与阿贝乌其芙奇发生争执,冒用老夫人的名号让她感到难为情。
“火的女神……怎么是白火啊。”
年轻人又想微笑,但只能露出扭曲的表情。他接着费力解下颈项上的绳线,好不容易将它取出来。
“虾夷女神,您能听我说一个心愿吗?我不想将这东西埋在此地,希望能送还家父。无论是谁都行,是否能请您将它转交给倭人呢?家父是武藏国足立郡郡长,名叫丈部总武……”
线端垂着一块小石,是由半剔透的白石雕成的勾玉。绮萨儿见他拼命忍痛才找出这块玉石,不禁心肠一软接过来,她知道这块勾玉看似小巧,对年轻人而言却是无价之宝。当她接过玉石后,士兵将手无力地垂落在草地上。
“我会记得令尊大名的,不过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就在绮萨儿迫不及待想询问时,年轻人已闭眼不再回答。她连忙伸手探他的手腕,脉搏并未停止,不过显然再耗下去,他也会和友人一样变成亡魂。绮萨儿垂眸望着失去意识的倭兵。
竟没向我乞求捡回小命呢,他一定是不想向虾夷女神讨饶。当着我的面,居然只交托了这块小石头。
绮萨儿带着不满的语气说:“我这双手既能挖坑,也能救人,你还真顽强,难道除了石头就没别的心愿?”
她忽然想到,究竟什么是敌我?为何有必要互相厮杀?这名年轻人出生在关内南方,奉倭帝之命远征虾夷,他的生命和虾夷人一样皆由父母所赐,他曾经茁壮成长、与友人谈笑风生,并且关怀同伴,也会感受喜悦、伤悲和美丑。
绮萨儿想起当他望见自己时,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怎么是白火啊。”那份率真与倭帝的野心毫无瓜葛。好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好想再次确认那些赞美是否出于真心,在没有仪式或装束修饰下的自己,果真如他所想的那么美丽?
替他疗伤也好,别让他死去,只要有药草和净水,应该能活下来。
绮萨儿终于打定主意,以纤指迅速解下士兵的盔甲,只要将他抬往土堤前方的树林,那里便有一处涌泉。当她想抱起年轻人时,突然发现身旁有东西发出光辉,于是一惊住手。
光芒正发自从他手中接过的勾玉,由于绮萨儿双手忙得不可开交,只好仿照土兵将它挂在颈上。于胸间摇晃的玉石此刻发出了光芒,半透明的玉中央泛出淡红色的柔辉。她以为是夕阳返照,便圈起小手观看,即使在暗处也同样如此,这块勾玉自行发光,在她掌中苏生闪耀。
7
绮萨儿与阿高的父亲胜总如此邂逅了。从那日起,无论士兵是睡是醒,少女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面孔,阿高一直想知道胜总的面貌,如今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胜总的五官具有竹芝族的特征,但是并不像藤太。然而在他伤势稳定,表情变得丰富后,无论是蹙起两道凛眉,还是突然进出哈哈大笑的模样,阿高都不禁联想到藤太。
托给绮萨儿保管的勾玉竟然发光,连胜总也啧啧称奇,发出薄红光彩的玉石即使在他手中也同样光芒不灭。
“这块勾玉是传家宝,听说久远以前在祖先落脚武藏时曾带有光芒。不过,为何在虾夷女神手中也会再度发光呢?”
“这块玉石或许是一种器具,也就是力量之器。”绮萨儿一副很懂的表情说,“是绮萨儿女神拥有暗神的力量,才让这块勾玉发光。你那位持有玉石的祖先,一定是得到了与绮萨儿同样的力量。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意思就是在古代我们曾是同族哟。”
就在绮萨儿惊讶屏息地说明时,胜总竟然泼她冷水。
“才怪呢。在坂东,我的祖先据说是远逃到东国的皇族后裔,大家都相信有此一说,所以竹芝府里必须率先响应皇命征召才行。”
绮萨儿不禁嘟起嘴,“真过分,人家是好意才这么想的。当然了,你就是那个倭帝的子孙,怎么可能跟我同族嘛。”
她来到涌泉,在旁边建造了一间简朴小屋,让疗伤的胜总藏匿于此,衣物粮食等必需品皆由普特佳暗中送来。然而胜总虽然获救,言行却有点出乎绮萨儿预料之外。年轻人在能起身后,就绝不顺从地赞美她,时而调侃时而反驳,完全没将她当一回事。绮萨儿自成为巫女公主后,就没习惯过有人敢如此态度不逊。
不过阿高却是旁观者清,以胜总的立场来看,要将绮萨儿当成高高在上的女神似乎有点困难。她的确悉心看护胜总,但是向来受人照顾的她要独自照料伤患,实在是相当辛苦,尽管绮萨儿不愧对药草了若指掌,能让伤患退烧,不使伤口化脓,然而除此之外,她几乎什么都不会。
胜总醒来后,不久便发现这名美少女的纤指布满伤痕,无论劈柴还是炊煮,绮萨儿全都笨手笨脚,不断造成让人爆笑的失败。更何况她动不动便涨红了俏脸生气,实在令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此时胜总又望着她,露出藤太般的笑容。
“别那样动不动就发火,你不是女神吗?生起气来就像普通女孩。”
“你一定瞧不起我吧?那就别赖在这里呀,快回去阵营好了。”
“假如我是当今圣上的皇子,就不会响应征兵,离乡背井来这里和虾夷作战了。再说,那样也就不会有幸与你相识了。”
胜总赔罪般伸出双臂,绮萨儿瞪了他片刻,在那种无辜的神情下只好让步,主动依偎着他。
“天神的血脉曾受到诅咒。假如你的祖先传说是真的,那么你身上为何没有出现任何征兆呢?”
“或许你说得对,如果得到了虾夷族的力量,也许就能破解诅咒。”
绮萨儿偎在胜总的臂弯里,将头靠在他肩上说:“假如真能如此,你就不是倭帝的爪牙了,我想听你多谈些家乡的事。”
“如果能带你回武藏就好了。”胜总喃喃说道。当然他很清楚这是痴心妄想,绮萨儿也同样心里有数。她知道两人不过是在空谈寤梦,不禁俯下脸庞,胜总连忙改口说:
“对不起,不说这些了。倒是我以后可以叫你‘白儿’吗?以倭语来称呼,你会不会生气?”
“你想叫我白儿?”
“是啊,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立刻想到了,因为你像明月一样皎洁白亮。”
他知道名字蕴含力量吗?绮萨儿暗忖。不,不是的,他只是纯真地将我当作一个女孩……
在胜总眼里,她只是个女孩,对绮萨儿而言实在弥足珍贵,他径自编织的梦想,连自己也想亲眼目睹。感觉自己不再是受人景仰、尊崇的绮萨儿女神,而仅仅是普通的少女。
面对胜总,绮萨儿才晓得自己的权威不过形同虚设,只是借由阿贝乌其芙奇的威光为盾的空权象征罢了。自己不过才活十六载,成为女人身也仅三年而已。
“好啊,你想叫我白儿,就这么叫吧。”绮萨儿答道。
在此瞬间,她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却始终不知阿贝乌其芙奇于遥远的岩屋里发出了呻吟。
不会长久的……
绮萨儿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睁眸思考着:可是,我应该有心理准备……
满怀空虚地注视火炉的另一侧,赫然发现胜总的床上竟然没人。
头一遭发生这种事实在心慌意乱,她仓皇奔出门外。
搭建临时小屋的时节方值初秋,周遭还存着夏日余韵,林木依然青翠盎绿。如今景致迅速染上缤色。幸好是这种时节才能粮食不缺,只不过北国此时已是严冬。
刚奔出小屋就发现了胜总,原来他只是在屋外捡残枝劈柴。他挥起绮萨儿的小柴刀,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年轻人得意地望着她道:
“我比你的技术高明多了吧?以后让我来劈,不然老是心惊胆战,真不知道你的手几时会被砍掉。”
绮萨儿不禁闭起双眸,接着缓缓说:“木柴不用砍那么多了,你已经能走路,可以回倭军守寨了。”
“也许吧,可是我有点不放心,这么久都没回去,大家会怎么看待我呢?”
胜总静静地放下柴刀,转身对绮萨儿说:“或许我在更早以前就能返回阵营,可是好想跟白儿在一起,不想这样离开。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一起生活呢?”
绮萨儿轻轻问道:“你想违抗皇命?”
“是的,这里原本就属于虾夷国,想来并吞才是伤天害理。”
“你愿意为些不惜抛弃祖国的同伴和家园吗?”
“我不在乎。这条命是你救的,我想为你尽心尽力。”
刹那间,绮萨儿窥见了幻影。她像普通女孩一样与胜总共组家庭,还见到在等待丈夫归来、为了育儿加入村里女伴之间的自己的身影……然而,这一切太过渺茫。
“你这么说,我高兴极了,可是……你我都绝不可能实现梦想。”
绮萨儿伸臂环着他的颈项,轻轻拥住他。这不是喜悦的拥抱,反而蕴满千愁万绪。林梢镶饰的朗空发出飒飒声响,高处狂风阵阵呼啸,她清楚感觉到无形的黑翼魅影的存在。
“……这里完全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啊。”
“这样的话,我有一个想法原本不想说出来,那就是带你去武藏。坂东离京城很远,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就像我的祖先一样……是任何人都能安心居住的地方。家父虽是个讲规矩的人,却很有胆识,不致让朝廷有干涉的余地。儿子既然带女神回来,他才不会光为这点事情就畏惧权势。我们全家老小一定会喜欢你的,真想让你看看竹芝的府邸呀。”
胜总的语调充满热切,绮萨儿想象他反复诉说的故乡的情景,那片在遥远南方,青草摇曳、清风徐拂的国度。绮萨儿心中描绘的景象,与阿高熟悉的地方其实差距颇大,不过可以感受到那抹凄楚的憧憬。
“我想去武藏,有一天绝对会去,但不是现在。此刻我必须送你回同伴身边,因为留在这里将有危险,你必须在明晨出发才行。”
绮萨儿心痛如刀绞地告诉胜总,同时暗想自己若没预知力该有多好。
最后的夜晚,两人在小屋中相偎相依,久久眺视着炉火,似觉有飘霜,简陋的屋内变得寒冷异常。
绮萨儿凝视火光说:“我不觉得和你一起生活,就会轻忽女神的神技。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有你相伴时,反而比以前更尊敬女神,更能以喜悦及谦虚的心情尊奉绮萨儿女神。我知道绮萨儿绝美无伦,因为你的眼神已诉说一切。”
胜总轻轻笑起来,“可是,你真的很美。”
“不,美的是女神。”绮萨儿坚持道,“我没有那么美好,既会加入战争杀人,也常心怀怨恨,直到最近都还如此,甚至认为倭帝倭兵个个罪该万死。我们虾夷族会替猎物祈祷,因为野兽所赐的肉和毛皮是来自它们的珍贵赠礼,必须心存爱惜及感谢,让它们带着这份心意回归冥土。不过,我虽会为野兽祈祷,却不愿替倭兵安魂。”
“战争就是如此,我们也憎恨虾夷人,在与你相识之前,我一直以为虾夷族都是没血没泪的。”胜总如此说着,绮萨儿深深叹气,将头倾靠在他肩上。
“我没有祈祷……还放走了恶路王。你若知道真相,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喜欢我。”
“无论你是什么,就算是来自阴间的妖怪,我也绝不讨厌你,只会重新认识你的原形。如果妖怪的脸也长这么可爱,那倒挺不错呢。”
那不带矫饰的语气,引得绮萨儿泛起微笑。
“你是倭人,流着倭帝的血,还这样安慰我。幸而有你,我才知道绮萨儿女神的真姿,不再有怨恨。绮萨儿女神的神技,就是像这样伸出友善之手。”少女的纤指缠绕着胜总的手,她说,“我的手掌好小,容不下太多的爱、太深的恨,必须从更亲近的人开始付出。若让女神自由,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情。”
“自从你让勾玉发光后,我就懂了。”胜总轻声说着,吻起绮萨儿的手。“白儿,我纯白温柔的女神,我们一起去武藏吧。”
这夜,绮萨儿不再放开他的手,双双在火炉同侧做着一样的甜梦,直至夜空发白、鸟啭告晓。
翌日,绮萨儿变成白鹘在高空盘旋留意四周情况,又翩然飞下,在步行的胜总身畔不离左右,时而停歇爱侣肩上,真是难舍难分。
即使望见倭军搭造的围栏,绮萨儿仍不舍离开,不久嘹望台上的士兵发觉竟然是胜总,便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胜总向岗哨报上名后,寨门打开了,绮萨儿在最后一刹那才依依不舍地飞走。当白鹘从胜总肩上展翅离去之际,几名目送它身影的哨兵简直是目瞪口呆。
回到涌泉后,从鸟身恢复少女身的绮萨儿呆立了半晌。胜总的气息已然消失,这处藏身小屋显得冷清又寒伧。无精打采地走进屋中,正当拾起脱下的衣物时,她惊愕地注视着地面,原来衣裳下正放着那块发光的勾玉。
这是胜总默默留下来的传家宝玉……以及他的心意,都是为绮萨儿所留,希望她能下定决心同赴武藏而留置的明确承诺。
胜总,我不能离开你……
绮萨儿紧握着散发薄红光芒的玉石,任泪水尽情滑落,好想即刻插翅飞往守寨,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然而她知道不可能,小屋四周开始喧噪,马蹄、人声,来者的数目正足以包围这间狭小简屋。
“公主。”是普特佳在呼唤。绮萨儿一咬唇,毅然走出小屋,只见侍女的身边站着高大的阿弓流为,后方还有他率领的精锐部属,形成一堵高墙成排凛立。
“是你背叛了我。”绮萨儿平静地低声说道。
“公主,请您原谅,真的请原谅我。”当场跪倒的普特佳声泪俱下,“我无法忍受失去您,绝不能让您被倭人夺走。”
“那个哄骗虾夷巫女、把绮萨儿拐来这里的倭国混蛋在哪?”阿弓流为咬牙切齿地问道。他正值血气方刚,剽悍的性格显露无遗。“给我搜出来碎尸万段,撒在地上喂狗!”
柳眉倒竖的绮萨儿说:“不要侮辱绮萨儿!我不会被哄骗受拐,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你是虾夷的守护神,怎么可能上当?绝对是中了倭兵的卑鄙毒咒!”阿弓流为坚持主张道。看那怒火熊熊的眼神,任她如何辩解也只当耳边风。
“无论你多想杀他,都休想动他一根汗毛,除非你去攻陷倭军守寨。不过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所以别追究了,绮萨儿是不会被夺走的。”
“夺去你的心等于夺走你的人,这是亵渎女神。我要去讨伐他们,把倭贼打个落花流水!”
绮萨儿叹着气,“阿弓流为,还有比那更重要的事,就是把我送回岩屋。你若还顾念绮萨儿,当然应该先护送我回老夫人那里啊。”
尽管无意回岩屋,可如今已别无选择。数年后,阿弓流为果真如当时所言,攻陷倭城并大肆焚城。
阿贝乌其芙奇见绮萨儿归来后,只是不闻不问,那出奇的沉默透着诡异,至于绮萨儿也同样没表态。她心知多说无益,只会平添老妇的预知能力。
再度开始巫女修行的绮萨儿变得沉默寡言,对任何人都不再敞开心房,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座席间。心如刀割的却是普特佳,绮萨儿再也没责备过她,可是她宁可公主狂怒相待。
至今以来,绮萨儿总是个率直的女孩,将喜怒尽情表露无遗,连普特佳都能感同身受,但是她发觉自己永远失去了最不想失落的情谊。
纵然不需再为绮萨儿铤而走险,可如今这份心灵默契已失,普特佳为此难过极了,有时在照顾公主时还会突然失控哭泣。尽管如此,绮萨儿依旧缄默,仿佛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
绮萨儿其实一直很迷惘,没有自信是否能彻底背叛虾夷族,追随胜总远赴武藏。这不仅毫无方法可循,还是对决心的考验,该如何做才能让大家都称遂如愿呢?
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在独处时,悄悄将藏在衣里的薄红勾玉取出来凝视罢了。这是无从向人诉说的唯一慰藉,当她看见闪闪玉辉时,胜总的表情和声音就都浮现在脑海里。
绮萨儿在一筹莫展下度过了两个月,某个寒日,当她正在私室里冥想时,突然眼底浮现一个幻影,那是太阳变成紫黑,丧失光芒坠落地平线的景象,她骇异地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微微欠身而起。
刚才的异象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那应该不是预兆,假使如此,就太可怕了……
当她努力保持冷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你看到了?”
绮萨儿回过头来,老妇正倚着拐杖而立。阿贝乌其芙奇竟然亲自走来她的房间,的确可说是让骄阳化为暗日,几乎绝无仅有。
“老夫人,这究竟是……”绮萨儿匆匆站起身,发觉老妇的个头只到自己胸前,又慌忙跪坐下来。
阿贝乌其芙奇以凹陷的老眼凝视着她,眼中浮现的净是疲惫之色。
“年轻的神明啊,我将自己的预见告知于你,那个倭人……你在关照、为他疗伤看护的那名年轻人,此刻死于倭军守寨之中。”
“骗人!”绮萨儿一时只能想起这个字眼。
“老身绝无虚言。”
如遭五雷轰顶的绮萨儿脑中浮现出阿弓流为的怒颜,“您知道是谁杀死了他,是阿弓流为吗?”
“绮萨儿,他不是遭虾夷人所杀,而是死于倭国同伴之手。”
“这是阴谋!”绮萨儿叫道,“一定是为了拆散我们才这样设计陷害的。”
“不,不是的,那名年轻人是被倭人处死的,他遭到问罪入狱,被当成涉嫌通敌而导致倭军战败的奸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老妇以平板的语调继续说:“倭军武将想为战争失利做辩解,因此需要找个借口,这是他们使得出来的招数。倭国朝廷只当虾夷是无足轻重的蛮族,认定皇军不该吃败仗,因此将领们才让那名年轻人成为代罪羔羊。朝廷传旨速斩卖国贼,他已经遭到处决。”
绮萨儿惊愕屏息,一时无法言语。无论如何也要拖着死去同伴回守寨的胜总、不断向她重复谈起竹芝家人的胜总,竟然会枉死在同伴手中,逼他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不容抗辩就即刻处以极刑。远在千里之外的倭帝既没见过胜总本人,也不了解他的为人,竟狠心这样妄下钦断。
“为什么?若是虾夷人杀了他,我还能以死谢罪,可偏偏是倭人,他是被同伴处死的!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回去,应该留他在这里一起抵抗倭帝!”
断断续续叫嚷一阵后,绮萨儿跌坐在地上,又握拳槌打岩地,发出尖叫般凄厉的恸哭声。
阿贝乌其芙奇极力忍耐着,等待少女狂乱稍弱时,才沉声告诉她:
“这样你总算明白了吧?拿掉肚里的孩儿,那孩子已经受到诅咒,即使生下来也没用。”
绮萨儿激动地摇头拒绝。
“那孩子活不了的,因为他是男婴,无法成为巫女。”老妇沉重地宣告道。
如今,绮萨儿抗拒的不仅是割舍骨肉,也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宿命。
她叫道:“把胜总还给我!还给我!”
阿高想掩住耳朵,可是办不到,绮萨儿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就存在自己体内。然而,阿高多少意识到这正是老妇及阿弓流为企图让自己听见的悲唤,于是他拼命想抓住那朦胧的意识。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逃走才行……
第三章明玉
1
藤太……
阿高的声音似是穿透黎明的白雾而来,藤太连忙抬头,随即知道那是幻觉,因为不曾听见脚步声接近,亦无人喧动静。茂里和广梨同样蹲在一处,冷得抱紧身躯,他们跟着藤太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他们全都彻夜没合眼,躲在险峻山下的瀑布水潭附近,等待利乡回来。现在该是虾夷女子回来的时候了,她承诺带阿高同返,却一直迟迟未归。
“好慢。”广梨喃喃说,“她真的信得过吗?”
“我相信利乡说认识阿高是真的,因为她一看到我就猜是阿高的亲戚。我的直觉很准,她在虾夷人里算是很识大体的,不像会做出蠢事的女人。”
听见藤太替利乡说情,茂里半调侃道:“说到女人,藤太的直觉根本不准,比谁都还容易通融。”
“你觉得她有鬼?那怎么不早说?”藤太回嘴道,茂里轻摸一下鼻子。
“我不是不信任利乡,她的倭语还没流利到能编出那些事吧。不过,我怀疑的是那位介绍我们去跟她见面的人物。”
茂里瞄了一眼那个叫尼莫勒的虾夷人,他是田村麻吕待在多贺城市街时收留的部属,正和冻僵的三人稍微保持距离,将毛皮铺在岩石上,舒服地安歇着。那副仪态端正的模样,简直让那些以为虾夷就是粗鲁蛮族的人也为之改观,他穿的是由官方配发的衣服,因此怎么看都像是倭人。
尼莫勒利用密道巧妙地带领一行人潜入虾夷国核心,若没有他从中牵线,是绝对无法侵入重地的。然而,这些来自武藏的年轻人感觉尼莫勒相当可疑,他在田村麻吕面前装出由衷地恭顺,不过三名半调子随从却察觉到在那掩饰的表情下,其实藏着晦暗的眼神。
“这座山是虾夷圣地吧?哪有可能轻易闯进来?我觉得未免太容易了。少将大人为什么对他那么放心呢?老实说,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茂里压低声说道。
“我也不明白京城人到底想些什么。”
“不,少将大人自有打算,所以别想太多了。”
“是啊,提到京城人,你连对男的都很通融。”
听了藤太这番话,广梨轻轻笑起来。
藤太对于在朝廷担任近卫少将官衔的田村麻吕,其实并不像茂里般打从内心敬佩,他如今仍为随侍此人是否妥当而感到疑惑。虽然从虾夷人手中夺回阿高是彼此的共识,但是从有以朝廷为后盾的使节在寻找阿高这件事来看,其中恐怕隐含着意想不到的理由,因此让藤太等人十分担心。
这是自从白儿指名道姓说出坂上以来的不安,藤太努力不多想,无论再担心阿高,也知道自己等人能力有限,确实只凭三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如此快速地接近留在岩山的阿高的。
无论是白河的关口或多贺城的陆奥镇守府,田村麻吕凭着显赫的官衔充分发挥了强大的作用,不只是随意要求寝食衣具或是探听当地消息,只要有需求,就算借派一支部队也不成问题。
然而,田村麻吕只选择了这名精通倭语的向导,他无意添兵增员,人马皆留在山下待命,自己则深入重地,想彻底单打独斗一番。
藤太转头望着田村麻吕,这高大的京城人借着小火堆的微光正擦拭着长剑,他的装束与藤太等人无异,皆是黑衣裤和防寒背心,象征宫廷官员的袍服从一开始远行起就没穿过,如今他满脸胡髭、双腿盘坐的模样,活像是山贼头子。然而他全不放在心上,一副惯于野宿的态度,这正是此人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愈和这号人物接触,就愈了解他的豪迈大胆,有时甚至不知是何种动机让他临时起意行动。对坂东人而言,这种蛮勇毋宁是平易近人的特质,贵为近卫少将竟然如此率性,因而博得广梨和茂里的好感,原本对京城就怀有憧憬的茂里更是大为叹服。
然而,田村麻吕并非没有野心。只要不违逆他的野心倒还相安无事,一旦与藤太等人对立,他还会如此友善吗?
迟早会看透的。万一发生事端,也可以借此看清他是否表里如一、值得坂东人尊敬……
藤太眺望着审视手中长剑的田村麻吕,一边如此思忖。风波绝不可能避免,尽管在这之前他们不曾遇到过敌人,一路顺利来此,但是不管怎么说利乡也未免太慢了,只能猜想她恐怕遭遇了不测。
阿高……
藤太朝着雾霭笼罩的彼方,对他发出心灵呼唤。这里的严寒犹如隆冬,不愧是极北之国。自己竟然追到千里关外,可是,至今为止片刻不离的搭档仍在遥不可及的深地。
阿高看到了什么,都做了什么?他得知了藤太不了解的事,变成不再熟悉的陌生人了?藤太在心浮气躁中,为涉入险地的广梨和茂里感到忧心。两人坚称无关紧要,不过藤太仍觉得事实上是自己害他们卷入了风暴。
阿高和我们难道无法平安回乡吗?
忽然间,田村麻吕将刀“锵”的一声收回鞘中。他握住护手,对其他人说:“看样子最好还是离开这里,等雾散了立刻下山。利乡恐怕不会回来了,她无法偷带阿高出来。”
“该死的,竟敢背叛我们。”尼莫勒小声说着,广梨忍不住脱口道:
“对虾夷人来说,你才是叛徒。”
这真是言多必失,果然尼莫勒面带怒容,反驳说:“我的作为都是替虾夷着想,消除蛊惑人心的绮萨儿是族人的心愿,我是为了让大家的噩梦清醒才会如此。”
“谁管什么绮萨儿,我们要找的是阿高!”
藤太正想说句自己的想法,忽然察觉到周遭情况有异。
“喂,我们没空等到雾散了。”
瀑布掩盖的喧声,如今在润湿的空气中清晰地传来,那是浩浩荡荡的移动气息、物体声响,还有在林间隐约可见的移动身影,似乎挟弓持矛,总之对方确实携有伤人武器。
“是虾夷兵,从三方包抄过来。”
“我们被发现了?”田村麻吕显得不慌不忙,“这种迎接场面未免太夸张了,难道不明白我们就这几个人?如此一来,只要浓雾不散,反而便于行动。”
“您的意思是让对方误以为我们人多势众而有所顾忌?”藤太问道。
“不,我是指可以别管对方。后面就是瀑布水潭,无论对方人数多少,没突破重围就别想下山。”
藤太在惊讶之余,感到愉快起来,他很欣赏田村麻吕的应对态度,便拿起弓,一弹弓弦说:“那么,我们坂东武人可以大显身手了。”
广梨和茂里应道:“没错。”
他们面面相觑,咧嘴会心一笑,他们这一伙都不算赌命决斗的生手了。
三人朝敌人射箭后,虾夷兵立刻还击,然而两方的箭全在雾中射偏,几乎没有命中目标,倒是敌人不免阵脚稍乱。
田村麻吕拔出长剑示意,叫道:“我们走吧。继续突围!”
藤太等人也抽出备用小刀奔跑起来,田村麻吕率先冲往前方,至少他不是那种让部属做挡箭牌的武将。然而一阵风起吹散蒙雾,突然看清楚的视野里,只见虾夷兵超乎想象的多,大批军队正将他们团团围住。
“且慢!”田村麻吕同样以下令突围时的声量大吼道,“改变战略,快丢下武器!”
“现在才说改变战略?”藤太吼问道,田村麻吕显得相当干脆,将长剑一抛。
“你也快照我的话去做,现在我们还没杀人,他们也不会乱开杀戒。”
“开玩笑,我们可是闯入虾夷圣地。”
“这就要赌赌看虾夷人的待客之道了。”田村麻吕以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语气说道。
藤太委决不下,但是身为侍从,总不能不顾主人立场率性而为。
就在藤太等人不甘心地抛下武器、茫然杵在原地之际,全副武装的虾夷兵将他们一举包围。
在敌人面前弃械投降,可比决死突围更需勇气。一脸凶煞的虾夷兵望着他们,正苦思该如何惩治,藤太等人不禁窥伺着田村麻吕会作何反应,只见他傲然挺胸,与站在多贺城镇守府将军面前的态度一般无异。虾夷兵不久取出绳索绑住投降者的手腕,将他们串连成一排,田村麻吕依然镇定如故。
绑缚完毕,虾夷兵强拖着俘虏步行出发,似乎即将前往村落。正如田村麻吕所料,四人并未当场送命,不过却遭受了牲畜不如的拳脚欺凌,藤太不禁咬牙切齿,自己等人从没忍受过这般屈辱,也压根儿没想到会去忍受。
在历经艰苦的行军路途后,一行人带着小枝枯草所刮的累累伤痕,被领到虾夷人的暂居地,四人全被丢进了无窗的小屋里。串绑他们的绳索虽解,取而代之的是戴在手腕上的坚硬木质对铐。
士兵闩门离去后,怒火无处可泄的藤太冲着田村麻吕说:“您就这么贪生怕死,甘愿受这种侮辱?”
在旁的广梨有气没力地说:“尼莫勒不知何时失踪了,那家伙只顾开溜。”
“他该不会一开始就存心不良吧?”茂里喃喃说道。
藤太瞪着田村麻吕,“这么说都是您不对,竟然没看出那人狡猾多诈,还委托他带路。”
“冷静点见机行事吧。总之先坐下来休息,怎样?”
田村麻吕稳坐着悠然说道。即使是地面,仍铺着少许干草。
“不妨静下心重新思考来此的目的,我判断若要下山卷土重来,还不如想办法留在虾夷深山里更省事,所以才不惜留下来。性命固然重要,但是达成任务更要紧,我的任务就是找到阿高,从虾夷人手中将他夺回来。”
藤太不禁哑口无言,田村麻吕继续说:“何况尼莫勒并没有那么恶劣,他有自己独到的正义感,也讲道义,这次失败未必全是他的责任。”
“我实在不了解您的想法。”藤太无力说道。无名火既消,他霎时感到虚脱疲累,只好席地坐下,切身意识到双腕间的束缚。“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希望,如今我们只能任人宰割。”
“嗯,没错。不过只要一口气在,或许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田村麻吕的回答实在太过乐天,倒是广梨灵机一动说:
“假如有阿高在,也许他能救我们。”
“是啊,要是他能得知我们的消息就好了。”
真丢脸……藤太背倚墙壁如此想着。陷人困境的原本就是阿高,大家不正是为了救他才来这里吗?
“阿高真的还活得好好的?”
“藤太,你怎么讲这种丧气话?”
一旦情绪跌落谷底,在这种密室里实在很难保持乐观。藤太垂下头,终于喃喃说:“我对不起你们,竟然还陪我一起来送命,假如害你们也回不了家乡,我真是难辞其咎。”
“算了,是我们硬要跟来的。”广梨安慰着,藤太又说:
“这都是我自作自受,阿高跟虾夷人离去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想隐瞒事实,没告诉阿高其实他有一半虾夷血统。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那样,或许是怕他离我而去吧。阿高说得没错,我一直把他当跟班,究竟是要他怎么办?”
望着意气消沉的藤太,广梨感到意外般频频眨眼。
“我曾怀疑你们无法区别自己和对方的差异在哪,但我不觉得是谁在顺从谁。搭档不该是这样,而是像车有双轮般共同运转,保持绝佳的平衡,因此才无人能取代你们。”
藤太没有回答,广梨伸脚戳他一下。“别沮丧,只要见到阿高就立刻能明白了,你们这对搭档又不是才刚认识而已。就算阿高是虾夷人,又怎能轻易断送你们的关系?”
一直保持缄默的茂里开口说:“是啊,藤太不必觉得责任重大,我们是对你们这对搭档效忠,又不是针对你个人。”
“你不是很讨厌效忠吗?”藤太不悦地说着,茂里诡异一笑。
“是啊,亲族间讲这些全是屁话。你和阿高是郡长家的少爷没错,可是我绝不当你们的喽哕。喂,想想从前吧。我跟头脑简单的广梨不同,还常跟你们唱反调呢。”
“谁头脑简单了?”广梨插嘴问道。
茂里也不搭理,径自说下去:“我啊,算是素性不良,所以幸好没被送进寺院或国学,不过在我留意到时,却发现周遭没半个家伙爱啃书,全都生得一副呆相,武藏真叫人闷死了。我看到你们哥俩好就心烦,身为郡长家的公子还游手好闲,我就是想毁掉什么鬼搭档,才跟你们亲近的。”
“有这回事啊?”藤太偏起头来纳闷,他是那种既往不咎的性格。
茂里小声笑道:“我就是这副脾气,而且记得可清楚了。原本绞尽脑汁非搞怪不可,但你们没被整垮不算,竟然还一起收拾残局。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武藏唯一不可小觑的对象,所以才决定加入当你们的同伴。我就是这样,只愿意效忠自己心服口服的人。”
茂里注视着藤太说:“要坚强才行,你不是需要阿高吗?他也同样需要你。我们是看在你们搭档的分上才跟来的,就算阿高有一半虾夷血统,我们也会认同那就是搭档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重新打起精神的藤太点点头,“总而言之,最重要的就是相信阿高,我们也是为此而来的。”
忽然间,田村麻吕开口说:“虾夷族很尊重杀人的方式,即使要处决我们这种侵犯圣地的罪人,也应该会重视祭神的礼仪。如此一来,就能想办法接近山上的岩屋,在重重守护下的阿高也有机会得知我们的行踪。”
2
四人被拖出小屋时,周围暮色已至,身旁围绕的士兵备好火炬,让他们徒步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夜空清朗,独有满月浮现在靛蓝渐深的净澈山脊上,虾夷兵默默前行,对于被带出陌生村落的四人而言,的确是一段令人惶惶不安的路程。
抵达的地点是距村落相当远的岩山脚下,藤太望见阴暗的岩棚上凿有无数小洞穴,不禁十分诧异,旋即猜到是墓穴,真让他浑身发毛。
岩棚围绕的洼地形成了小广场,中央竖着高柱般的细长巨石,周围则有柱石排列成放射状,尽管这幅景象有点陌生,不过众人皆知那是进行仪式的地方。
押送藤太等人的士兵队伍走向广场边缘,将四人带往首领模样的人物身边。那是一名体格魁梧过人的大汉,两侧有年轻部属严阵以待,额际上绑着豪华饰带,身穿花纹华丽的衣装,还佩着长剑,浓黑的胡须掩住面孔,同样浓黑的眉下生着一双锐利大眼。
“哼!”大汉嗤之以鼻后,以虾夷话说,“我以为只是几只老鼠,没想到看走了眼。站在那里的大个子倭人,你不像是钻后门的鼠辈,为何出现在这里?怎么没耍花招来个正面突袭?”
田村麻吕仰起下颚,迎上他的视线,“以这种方式与你会面,我是万不得已……”他口中喃喃后,这才拼凑着以虾夷话说,“听说你就是名将阿弓流为?”
“正是本人。”阿弓流为显得颇为自豪。即使他站在高于俘虏位置的地方,不过估量之下,田村麻吕与他的身高相差无几。阿弓流为看似比较老成,下腹略微外挺,感觉上他们俩风格类似,彼此在对视中也心照不宣。忽然间,藤太首次发觉田村麻吕即使身在虾夷人之间,也不会显得不协调。
阿弓流为逐字逐句地说:“那么,倭人,你是何许人物?”
“我是坂上田村麻吕。有朝一日,本人会以统率大军的将领之姿与你见面。”田村麻吕大言不惭地说道。
“行,我会记住你。不过,可惜没机会了,你们犯的是私闯圣地的重罪,只能以命相抵。”
田村麻吕平静地试着反驳道:“我们只是为了带走一个倭国孩子而已。”
“没有那个人,我们找回的是虾夷族的女神,苏醒的绮萨儿将会制裁你们。”阿弓流为朝士兵打个手势,他们就将四人推向中央的石柱。
“那人讲些什么?”听不懂虾夷话的藤太小声询问田村麻吕。
“他说绮萨儿会制裁我们。这么说,阿高可能会来广场。”田村麻吕答道。“假如就像尼莫勒透露的一样,他们若将阿高称为绮萨儿,那么他将会来到这里。”
藤太口中自语道:“也就是说,阿高会来制裁我们?”
接近石柱时,发觉已经有人先到,原来是利乡站在此处。只见她头发散乱、衣服破损,没有趋近细看之前,简直认不出她是先前那个仪容整洁的女子。利乡并没有被绳索绑缚,却露出失去一切希望的神情。
利乡望着被押来的四人,绝望地轻声说:“请原谅我,没想到会变成这种结果,阿贝乌其芙奇早已洞悉我们的一举一动。”
藤太很同情她的处境,并不责怪反而问道:“你见到阿高了吗?他怎么样了?”
“阿高……”利乡欲言又止,掩起面孔。“完了,阿高落人了那些人手中。他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中了阿贝乌其芙奇的魔咒,变成了其他人。”
利乡的泪水从指缝滑落,“如今我才知道自己辜负了绮萨儿的遗言,在最后关头,她将婴儿交给我母亲,而母亲为了达成她的遗愿,甘愿冒险潜入倭人守寨,最后终于重获绮萨儿的信赖。偏偏我这个不孝女,又将她的苦心付诸流水。”
“阿高发生什么事了?”藤太不禁大声问道,利乡啜泣说:
“绮萨儿不会饶恕倭人,会向他们释放出恶路王,我们恐怕将成为献祭品。因为住在山峰上的女长老能够扭曲阿高的意志。”
绮萨儿……恶路王?藤太难以置信地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奇异名称。
岩山的棱线逐渐转为黑沉,月影愈显皎白,衬在清冷的夜空中。地面上数十枝炬焰升烟,广场一片火耀。围绕的虾夷人显然正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他们压低声交谈,时而仰望耸立于暗夜中的黑峰。
广梨按捺不住地对利乡说:“喂,就算乱猜也好,快告诉我将会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有心理准备。”
利乡缓缓答道:“绮萨儿的仪式已经十七年没举行了,我也不清楚她将来此处,还是会显示什么异象……”
围绕在广场的虾夷人突然发出喧嚷,炬焰也随起晃动,喃喃的祈祷声此起彼落。藤太等人仰望黑峰,终于看清骚动的原因。原来有一道青白光焰,如巨星白天而降出现在山棱上,那发光体暂且颤抖似的闪烁一阵后,立刻以骇人的速度冲下山峰。
“那是什么?”最初只是惊讶自问的广梨霎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立刻明白那团发出磷焰的物体正冲着广场而来。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极其骇人的景象,那家伙显然不是寻常生物。
“惨了……”田村麻吕的低声自语几乎微不可闻。
只见发光体来到峰下,藤太等人只能眼睁睁地呆立原地,沉重喘息的利乡终于发出尖叫,藤太差点也随她喊了起来,紧咬住嘴唇,望着那只浑身围绕青白光焰的物体。那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兽。
犬……犬神?
它拖曳着发光的尾巴,于岩间敏捷地飞跃,原来是一只披有白银毛皮的野狼。那是充满饥饿感的瘦削躯体、烨烨生辉的眼瞳,咧开的血盆大口边暴露着红舌。只见虾夷人围绕的圈子从山边开始溃散,众人仓皇逃往广场两端聚集。
接近岩棚的野狼俯视着广场,它一时盘踞在岩端,朝夜空发出嚎叫。那声音回荡在岩壁间,是一种宣告饥饿嗜血的残忍嚎唤,让全场人几乎浑身冻结后,野狼径自跃下广场。
藤太等人一瞬间畏缩不已,就在此时,怪事发生了。异兽不理该去攻击的献祭品,反而一见虾夷人便袭击。这时在场的虾夷人进发出恐惧的悲叫,发光的野狼跃进人群,众人像小蜘蛛般四散逃逸。它浑身辉光闪烁,戏弄地冲散人群,藤太等人只能怔怔地注视着一切。
“为何要攻击他们?好像弄错对象了。”田村麻吕开口说,“这不是我们能力所能及的,一定是月亮使然,我们乘乱快逃吧。”
话才说完,田村麻吕将手铐顺势往柱角敲去,木板应声破裂,他随手将坏掉的木铐一抛。藤太等人也纷纷仿效,却没这能耐,只能在手铐半毁不毁之间,焦躁地跟着他离去。田村麻吕健步如飞,早已穿越广场奔得老远。
“你也快点!”藤太仓促地催着利乡,一脸惊异的她望着少年。
“当然要走,你跟我们一起逃吧,留在这里准没命。”
“你们真的好像。”利乡喃喃说着,突然抓住藤太的手臂一起狂奔起来。
几步之差,两人和先跑的同伴失散了。慌不择路的虾夷人潮逐渐漫涌而来,两人不知不觉地跟着众人逃命,然而虾夷人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原来青白光焰已从后方扑袭过来。
听到一声惨叫,藤太忍不住回头,目睹逃生不及的一人沦为牺牲品。发光的狼体犹如足不沾地,轻巧敏迅地越过那名虾夷人的头顶,光是如此,男子便仿佛人偶般瘫倒在地,紧接着又有人发出高声惨叫,对异兽而言,几乎全然没有敌我之分,只陶醉在血腥中,继续搜寻新的牺牲品。
双手被困住的藤太不便逃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在旁奔跑的利乡说:“你先走,别管我。”
“不行!”利乡坚决地简短答道。
“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藤太无法将话说完,因为下个目标就是他,缠绕青白光焰的异兽掠过身旁的刹那间,藤太感到一阵灼烫,幸亏他及时以手铐抵挡,后颈才免遭袭击。
原本以为只是轻轻招架,手铐却应声粉碎,藤太在冲击下摔得四脚朝天,连带利乡也跟着跌倒,他们已无路可逃。
异兽在两人眼前如辉灿的流星般着地,那发光的青白狼毫,以及连尾端都充满力量的流线形体,从近处目击令人惊恐战栗,却又绝美无比。异兽的双眼炯炯有神,连摇曳的火光都为之蒙暗失色,中央则是钉孔洞穿般的冷酷眼瞳。
利乡的喉底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快逃吧,利乡。由我来对付它。”藤太向她轻声说道,他实在没把握自己能否应战。如今他毫无防备,当野狼摆出蹲低姿势准备跳跃时,他不禁双眼紧闭。
然而,等了半晌并没有狼吻攻击,藤太一张眼,只见异兽仍保持蹲坐姿势。他诧异地眨眼,这时发光的野狼竖起毛茸茸的尾巴,感觉像在缓缓摇摆,还将头伏低,露出狗儿在嬉闹前惯有的动作。藤太不禁哭笑不得,可是情况正是如此,异兽并没有攻击之意。
阿高……不知为何会有此念,藤太的内心浮起这个名字。
发出青白光焰的灵兽没有任何阿高的残影,无论如何细看,那对眼睛分明属于野兽,散发着残酷而恐怖的光芒。为何会想呼唤阿高的名字,藤太也百思不解,心底的声音却宣告它正是来找寻自己的阿高。
这只狼认出了我,它认识我。它就是阿高……
只要鼓起勇气伸出手,就能抚摸刚硬的银色兽毛,藤太受到吸引般想伸手,却仍有点迟疑不决,摸一下或许就能得知一些什么,但是他还是觉得可怕极了。
摸了又如何?就能确认它是不是阿高?我能就这样相信它是阿高吗?
藤太似乎犹豫不决,此时一枝箭划空飞过,掠经他和利乡身旁,插在土堤上。就在藤太惊觉之际,发光的野狼翩然飞跃而起,置身在箭距之外。他连忙朝射箭方向望去,只见田村麻吕不知何时已握着弓,他一边搭弓射箭,一边朝此处赶来。
“少将大人。”
“待在原地别乱动,否则连你也遭殃。”田村麻吕说着,再度搭满弓弦。
藤太不禁叫道:“等等,请仔细看看这只狼,它没有袭击我,不该杀死它。”
“你太轻敌了。”田村麻吕不由分说就一箭射出,野狼闪身避开,箭偏离目标朝它后方飞去。“安静点,别让我分心。”
田村麻吕又再次射箭,仍没有命中异兽,但是他镇定自如,最后朝高空一射,满意地垂下弓。这时藤太才注意到他并不想命中目标,反而是瞄准野狼四周。
田村麻吕使劲踏稳,双手摆出相连手势,像从腹底挤出声音般念诵道:“崦,桑嘛亚,萨哆般。四方结界,谨遵不动明王,驱除毒龙恶鬼。”
是咒语,没想到京城人会使咒……
藤太讶然屏息,了解田村麻吕正与灵兽交锋。野狼倒竖起青白鬃毛,开始发出低吼,田村麻吕定睛望着它,又改为手指相交的手势。
“那呜嘛古,桑曼怛,叭萨喇旦,先怛嘛卡哕沙怛,萨叭怛亚,唔,哆啦卡,喀曼……”
在藤太和利乡眼前,只见不断念诵的京城人笼罩在透明烟霭里,空气中隐含着某种异变,沉重压迫地逼来,令他们几乎窒息。
“唵,悉哩悉哩。”
专注的田村麻吕手臂往下一挥,在此同时,发光的野狼暴出长牙一跃而起。一瞬间,空中犹如金属相击般发出电光石火,藤太等人不禁抱头蹲下。
回过神时,并未听见任何动静,藤太惊讶地抬起头,只见田村麻吕独自静立原地,那只异兽已消失无踪。虾夷人也尽数不见踪影,石柱耸立的广场上除了留下几具死尸之外,呈现一片空寂。
“您刚才究竟使了什么招术?”藤太一边吐出积压在胸口的郁气,一边问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那只是驱除恶鬼的法术。我道行不深,但是对付这种东西最重要的是全神贯注。”田村麻吕拾起弓,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以为您只是近卫少将罢了。”
“近来宫中护卫如果不懂一点方术就不能任职,只要是居住在京城的人,这些都是最起码的常识。”田村麻吕说着,又望向坐倒在地的年轻人。“藤太,那家伙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连这种法术它都能脱逃,我想来想去都觉得那是个祸害,这点你懂吧?”
“我……”藤太感到空虚洞穿五内,“我觉得那可能是阿高。”
田村麻吕并不惊讶,只露出严肃的神情,无言片刻后又说:“或许你们不知道京城目前常常有类似这种异兽的妖怪出没,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超自然的物类。它们见人就杀,我们称之为‘怨灵’。这次我奉皇上密令,也是为了寻找封住怨灵的对策,根据卜卦显示,传说中持有明玉的玉主拥有灭灵的力量,因此我才抱着一线希望来探求勾玉。”
藤太注视着他,“这就是你找寻阿高的目的?”
“异兽绝对是阿高,不过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的啊。”田村麻吕苦笑般歪起嘴角。“所谓怀有封住怨灵之力者,也就是能与怨灵势均力敌。原本可以立刻到手,却还是晚了一步,看样子我们无法夺回阿高了。”
藤太一跃而起,“您是指阿高已经变成怨灵?”
“我没有讲,是你说的。”田村麻吕冷静地望着他道。
“不,我才没说他变成了妖怪。”藤太忍不住想上前找京城人理论。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在冲击的余悸中保持静默的利乡此时开口了。
“藤太……那是阿高。”利乡近乎哭泣般呻吟说,“他认出了你,那是阿高啊。那些人怎么这么狠心待他……”
“别说了,利乡。”藤太悲痛地阻止她。
田村麻吕以微带哀怜的语气说:“虾夷人将阿高变得连他们都难以招架,一切都太迟了。无论如何,目前我们也无计可施,只好决定先逃离保命才是上策。”
3
“喂,藤太,你没事吗?”
广梨和茂里朝此奔来,不只他们,还有一群武装援兵随同前来。
两人的手铐已卸,手持弓箭,完全恢复健朗。藤太傻眼望着忽然冒出来的援兵,发现其中竟有尼莫勒。
那个虾夷人奔向田村麻吕,机敏地告诉他:“这场骚动造成大门的戒备松懈,现在只要通过门外通道很容易就能下山。在下已备妥各位的坐骑,请在阿弓流为措手不及前离开这里。”
田村麻吕泛起满意的笑容,“果然万无一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夜长梦多啊。”
竟然是被叛徒所解救……藤太暗想,心里略有不甘。尼莫勒并非只顾自身安全,而是在脱身后与山下士兵取得联系并唤请救援。但对于有先见之明的田村麻吕,藤太还是不太服气。
“看你没跟来差点把我给吓死,你没受伤吧?”广梨问道,藤太默默摇头,还没严重到负伤的程度,心情却像遭受重创似的只想呻吟。
广梨蹙眉探视他的反应,又连忙催道:“总之先逃再说,我可受不了再跟虾夷人有瓜葛了。”
一行人跨上尼莫勒备妥的坐骑离开虾夷村,既不见追兵出现,也没有埋伏,似乎不需迎战。他们在了解情况后卸下防备,一鼓作气尽快驰向山麓。
对于惯于驭马者而言,快骋在明月清照的前方路上并不算危险,比起攀登深山险崖时的那段艰苦旅程,恍如置身梦境,不一会儿工夫便望见山麓,他们沿着河岸朝南方奔驰。
藤太身后坐着利乡,纵然马速不落人后,他却显得心不在焉,若不是有利乡共乘才勉强集中注意力,否则单独一人难保不会落马。那只青白光芒的异兽在眼前挥之不去,前方视线几乎模糊不清。
爹,我该怎么办?假如那是阿高,看到的那双兽目就是阿高的眼神,我又能如何面对……
藤太内心茫然,想到永远无法挽回了,体内就发出悲吼。那个曾在身边,拥有明亮眼瞳和柔韧体魄的少年已不复存在,今后他只能习惯于单独行动了。
真的消失了吗?阿高……
自懂事以来,阿高总是陪在身边,两人凡事同享,打架次数多到数不清,因为两人固执的个性很相似。倘若对阿高有亏欠,藤太也会由衷承担,不希望让他落单离去。
明月在河流中投洒粼粼银片,每逢穿过暗林,河面映月的流光就照耀在藤太眼底。望着幽夜中的月色闪耀,藤太终于忍不住扯紧了缰绳。
不,他曾经认出我……
藤太突然勒马驻足,其他领先的同伴只好慢慢折返。
田村麻吕安抚躁跳的坐骑,非常不悦地说:“怎么回事?抵达伊治前可别耽误时间。不要以为阿弓流为重整旗鼓会耗很久工夫,追兵转眼就到。”
“我应该能帮助他。”藤太悄声呢喃后,抬起头告诉他们,“我要留在这里,不能就这样丢下阿高回去,请你们先走一步。”
“你不要命了?”田村麻吕冷冷地说,“事到如今,你还不了解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们现在不可能对付那只异兽。当然我也很遗憾,因为无法达成圣上的御命,不过我不相信你能驯服那么顽强的妖怪。”
“我才没想过要驯服它,只是很想见阿高一面。”
“阿高已不存在了,只剩下虾夷人培养的怨灵。”
“不可能!”藤太大吼着否定,随即又消沉地垂下头。“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甘心。所以别管我,请先走吧。”
“藤太,你是怎么回事啊?”广梨的语气充满惊惧地问道。
藤太避看着他,只摇摇头,“拜托,你们也先走。我不过是个笨蛋,别再考虑陪我做糊涂事了,你们的好意心领了。”
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只能静默以对,藤太又朝身后的利乡说:
“事情就是如此,抱歉,请你下马,看要不要改乘他们的坐骑。”
岂料,利乡语气坚定地答道:“不,我不下来,我要和你一起去。”
“利乡,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这我明白。我不怕死,早已下定决心为阿高牺牲。”
田村麻吕默默听完这番话后耸耸肩,“既然这么坚持,就随你们去吧。不过,我们可不能眼睁睁地学你们去喂恶狼,必须全速奔向伊治,识时务的就继续赶路吧!”
尼莫勒随后跟着京城人调马离去,在动身前,只听他吐了一句:
“你也真蠢得无药可救,跟你娘完全没两样。”
“家母还没像你这么蠢,舅舅。”利乡不甘示弱地答道,尼莫勒无视于背后的反击径自远去。不久藤太也调转马头,无意一直目送同伴离开。
利乡朝着任马踏行在河滩的藤太轻声说:“你好有勇气。我在想只要克服畏惧,阿高一定会重现在你面前。”
“我恐惧极了,说不定比你还害怕。”藤太老实回答。“但是我保管了爹想交给阿高的勾玉前来虾夷,不能没交给他就厚着脸皮回乡。”
“你说阿高的勾玉?”利乡突然热心地反问道,“是失去色泽的勾玉?就是绮萨儿的玉石吗?”
“我也不太清楚,那是阿高从婴儿时就有的随身之物。”
利乡点点头高兴地说:“啊,就是那块玉,家母曾多次提过呢。绮萨儿去世时勾玉就失去了光芒,不过在那之前,她曾为孩子亲自系上勾玉。”
“那就是竹芝的勾玉,是与竹芝血脉相连的印证。”藤太喃喃说着,又重新考虑一番,回头对她说,“是否可以多告诉我一些有关绮萨儿的事呢?”
“喂喂,你们别打得火热,否则以后去跟千种告密哦。”
回过头的藤太不禁屏息,在他坐骑后方,广梨和茂里正摆出一派若无其事的表情跟随在后。
“你们……”
“再前进一会儿,就有在此待命的士兵专用的野营地,只要将那里当成暂时的居处就行了。”
“少将大人是这么说的。”他们来到退却的藤太两旁,充满活力地说道。
“笨蛋,竟然做这种蠢事……”
“别当一回事啦,彼此彼此。”
“你们根本不了解状况,阿高……他完全变了样。”藤太隐忍着痛苦,努力挤出话语。“或许如少将大人所说,他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人身了。”
“关于阿高的事,我觉得至少你的见解比较正确,少将大人又不了解他。”茂里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也了解阿高,所以觉得就算别人无法达成,藤太也能将他找回来。若是这样,有我们陪伴才方便吧。”
忽然间,藤太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俯下脸,为两人如此信赖自己而心头一热。一共四名的同伴相偕骑马前进,不久发现河滩上出现了筑有墙垣和蔽雨处的野营地,于是在那里等待残夜将尽。
云雀在高空飞翔,半梦半醒的藤太听见轻快活泼的歌声就一惊跃起,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三竿。
“你总算醒了,没想到你很会赖床呢。”利乡寻开心似的从围栏外朝里探望。阳光明照下,她的声音也充满活力,藤太环顾四周,柴篱内原来只剩自己。
“其他人呢?”
“别担心,阿弓流为没来袭击,他们在河边洗澡,你也去洗洗如何?”
藤太这才发觉浑身脏透了,模样十分落魄,衣衫也四处露破绽,身上无数个不知何时造成的刮伤,目睹时才知痛意。
“这里还有士兵留下的少数行囊,也有更换衣物,以及布料和干药草,所以你先洗个澡,稍后帮你包扎伤口。”
藤太在利乡的鼓吹下动了念头,接着想起该脱去脏衣,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
“这是昨晚说的勾玉,你能暂时替我保管吗?”
“让我看看好吗?”
藤太打开小盒让她观看,利乡默默注视了半晌说:“真漂亮,可惜不会发光,据说绮萨儿的勾玉就像清晨的霞空般灿烂呢。”
“你说这原来是红色的啊?”藤太问道,利乡有些生气地摇头。
“才不,是更漂亮的颜色。”
藤太不解利乡为何如此坚持玉的颜色,但是感受得到她对绮萨儿的憧憬。假如绮萨儿就是那位白儿,那他多少能领略那种心情。
日光闪烁,河边土堤上的杉菜和黑豆草正萌芽。照历法来看,武藏可说是初夏时节,但此地还樱草花未凋。河水存着几分清冷,不过风和日丽,不畏寒的藤太仅穿一件兜裆裤,就加入在河中沐浴的同伴里。
嬉闹蹦跃时的水花宛似水晶飞溅,彼此身上的新伤教人无法把灾祸忘却,然而三人依然尽情欢乐。水流迟缓的浊沉处暗藏鱼儿,让人忍不住想紧追着别让它游去。炫目的光景中,藤太仿佛看见阿高泼水嬉笑的身影。在阳光下,阿高就算突然出现其中也不足为奇,藤太如今比先前更能痛切体会那种感觉。
不管是怨灵还是女神,阿高都不属于这一切。他是我们的伙伴,存在于我们之中……
回到围栏,只见利乡就地使用留下的食粮,勤快地炊煮着杂烩粥。
这位勤勉的虾夷女子毫不闲怠,藤太等人为此暗自咋舌。他们不但享用了热乎乎的杂烩粥,利乡还以缠布仔细包扎他们的伤口,这几日的苦难仿佛梦魇一场。
“照这种情况我们能撑上好几天,虾夷人也会觉得搜寻我们没啥好处。”这日他们难得轻松安闲,广梨甚至说出这种乐天的想法。
暮色又暗,是一个凝云淡起的夜晚,月儿朦胧,薄透的浅光柔和地照耀着枯苇原,利乡走向正仰望月色的藤太。
“这个送给你,但是请拿出勾玉再借我看一次。”利乡的手中有几条红线编成的细绳,藤太知道她从刚才就熟练地编着东西,但不知是什么用途。
“勾玉就是由细绳穿起来挂在身上的,这样才比较不易弄丢,还可作为护身符。”细绳穿过玉孔,利乡绑起两端替藤太戴在颈上。“绮萨儿也是这么挂着,小盒要是丢了可就糟了。”
“是啊。”藤太也承认,几番骚动竟没遗失勾玉,这才算是奇迹。
利乡凝视着勾玉,突然说:“阿高一定会来的,只要大家的信念坚强,他绝对会在此出现。至于是否能恢复原貌,那就看他的意志力了。”
“我相信阿高会回来。”藤太说道。
“假如那只狼始终维持狼的样子,你还愿意相信那就是阿高,想带它回乡吗?”
“当然想了。”藤太不假思索答道。“如果那是阿高,我不会再犹豫不决。”
广梨突然凑过头来,“你们在讲什么?”
利乡回头温和地笑道:“对了,你也说些阿高的事情给我听吧。”
茂里也加入话题,利乡的询问技巧相当高明,引导藤太等人生动地谈论同伴。在她不断探问之下,藤太略带惊讶地问道:“利乡,你怎么问个不停啊?”
眼中闪烁兴奋的利乡望着他,“这就是在招魂,如果由衷想念某人,全心全意谈论此人的话,他一定会出现。”
藤太等人面面相觑,的确他们也常有所谓“言及者必现身”的说法,那应该不是咒语或奇术之类使然。不过,利乡表情严肃地说:“谈论就是一种呼唤,诱使那人亲自现身,众人凝聚的念力胜过个人心愿,因此……你看,它出现了。”
藤太等人半信半疑地顺着利乡所指的方向望去,在河滩幽暗处确实出现了青白光焰,众人不禁凝住气息。
发光的异兽轻捷地走向此处,正是那只生有银毛、流线体型的野狼。在夜里闪烁青白光芒的形体,与先前一样让人望而生畏。然而,今夜异兽不曾狂暴,毋宁说是刻意避开人烟,无意接近藤太等人的野营地。
“它走了。”
“不,好像停了下来……”
几名年轻人紧张地注视着异兽的举动,岂料藤太终于沉不住气走出围栏。“它不过来,干脆我出去应付好了,大家在这里等我吧。”
“喂,别太胡来。”其他人以无助的目光望着赤手空拳的藤太,然而他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
“我若救不了他,谁去也没用。”
藤太毫无把握,可是他发誓不再逃避,就凝视着异兽直步走去。
异兽在河滩站定,紧盯着藤太渐渐靠近,但在近至十步时,异兽立刻伏下双耳,开始发出低吼。那吼叫隔空传至藤太的鼓膜,他不禁裹足不前。
镇定点……藤太吞咽着喉头,暗暗祈祷。在恐惧的同时,说服自己眼前只是野兽而非阿高。金色斑点的狼瞳似要看穿藤太,那是与阿高截然不同,没有一丝怜悯的眼神。藤太勉强重新告诉自己,他还不曾遭到狼吻,假如异兽扑上来,大可瞬间解决它。
藤太发觉自己想开口却拼命咬紧了牙关,挤出字句还需要一番努力。闭紧双眼的他总算吐露一句:
“我来找你了……一起回去吧。”
藤太轻声说出寥寥数语后,忽然心头一轻,便将自阿高离去的那夜以来积压许久的心意,向异兽娓娓道来。
“阿高,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有为你着想,但我实在无法不来找你,希望你留在我们这群武藏伙伴身边,留在我们的竹芝府邸。就算你不理我,或变成别的样子,我都不会放弃这个心愿。以前从没注意其实我们绝不是双胞胎,更不可能像连体婴那样理所当然地黏在对方身边,所以求求你,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藤太说着,取下颈上的勾玉握在手中。“这是你的勾玉,是爹交给我保管的。爹仍在等你,不仅如此,全家人都等得心急如焚。希望你别忘记,还有好多人惦念着你。”
藤太将弯月般的勾玉递到发光的异兽面前。
“我们一起回武藏。阿高,一定是你吧?”
勾玉在青白光焰照射下愈发显得灿耀辉白,藤太知道异兽正凝视着那块玉石。忽然间,他忘情地走向前,将手放在银辉闪烁的狼首上。
就在碰触的这一刹那,强烈的白光刺人藤太双眼,他在尖锐的剧痛下举臂掩面,眼前金星乱窜,霎时什么都看不见了。藤太好不容易恢复视觉后,发现发光的异兽已无声消失,藤太伸手的前方空留黑暗,正当他陷入极度失落、几乎想发出痛苦呻吟之际,突然发觉数步之外有个悄立的身影,那是个与藤太个头相当的黑影……正是阿高。
4
凝视发光异兽的藤太眼底,映着一个幽暗深沉的人影,他不会错认的那个外形。朦胧月光下,只见阿高浑身寸丝不挂、未结发束,变得消瘦许多,肩膀及下巴相当尖削,然而他不是别人正是阿高。
“藤太……”
阿高仿佛缺乏自信说出口,以嘶哑的喉音悄声呼唤。
“藤太!”
于是他再度发出充满安心感的呼唤。霎时心情一松的阿高激动啜泣起来,藤太伸开双臂抱紧搭档,胳臂中感到阿高的体温,即使接触也不会消失。藤太在惊叹的同时,也确认这不是梦境,他真正找回阿高了。
藤太也深知愿望不会全都成真,即使盼到五内焦急如焚仍会有所失去,比方说早逝的小马……不曾现身的人……射偏目标的箭。可是阿高回来了,响应藤太的心愿,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归来。
“别哭了,用不着哭。”藤太轻声说道。
“你自己还不是在哭?”阿高声音模糊地答道。
藤太连忙擦拭脸孔,这时突然感到足踝旁有暖乎乎的东西,他吓得跳起来,又朝脚边重新仔细端详,只见草丛中有只未离乳的小狗正频频嗅着他的脚。
“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是我带来的。”阿高一脸无奈地说,“我们化成一体,变得形影不离。”
藤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想你该不会要说发光的异兽及巨狼,就是这只小狗吧?”
“那正是小黑啊。”阿高点点头,“我在它体内没错,自从脱离绮萨儿后我就逃进小黑体内,和这家伙同时迷失了自我……既然无法找回自我,唯有变成异兽了。我不知道恢复的方法,只好跟着异兽行动。”
阿高开始颤抖,连藤太也感受到了微颤,他决定不再多问,将勾玉挂在阿高颈上。
“你会冷吧?详细情况稍后再说,赶快回去大家身边,那里可以烤火,还有御寒的衣物。”
阿高触着勾玉,喃喃说:“我知道这块玉。藤太,它会发光的……”
“是啊,利乡也这么讲,爹也说过远祖时代它曾发光。”藤太匆匆迈步答道。
阿高拿起勾玉,高举在藤太眼前。“就像这样……”
于是藤太也目睹了恰如薄红花瓣的玉色,从玉芯渐绽光芒。
其他人松了口气,招呼这对并肩走进围栏的搭档,他们也亲眼见到了那只异兽消失了踪影,不过藤太身旁的阿高过于真实,让众人迟疑着不敢上前拥抱。
广梨等人忍不住问他:“你光溜溜地跑出来,是想去哪里啊?”
唯有利乡留意到那块蕴宿光辉的勾玉,因而浮现畏惧的表情,但只是在发现阿高发抖前如此,喜欢照顾人的她随即抛开疑虑,让阿高穿上多留的衣物,又开始煮热水准备煎药。
“要不要喂它吃点东西?”阿高指着小黑,不太好意思地拜托广梨。
没想到重逢后第一件想说的竟然是小狗,他们认为不愧是阿高该有的举动。说起阿高的怪癖,同伴们都知道他会随意捡小动物来饲养。
“不止小狗,你肚子也饿了吧?”茂里望着他问道。阿高穿衣后就蹲伏不动,并未要求自己也吃一顿。
他摇头小声说:“现在不想吃,我还没……脱离那种一直受困的感觉。”
阿高颓坐的模样,就像是劫后余生的人,或许对他而言,这的确是一场浩劫,火光映照中的面孔流露出曾经承受强烈的身心重荷,深深刻画着疲惫的浓影。
他似乎难以启齿,众人小心翼翼避免打破砂锅问到底。在喝下利乡的热药汤后,阿高的表情变得缓和许多,原以为他会谈起自己的遭遇,不料他却靠着藤太呼呼大睡了。
“怎么办?阿高的情况还不能即刻动身。”望着藤太扶着阿高躺下,茂里如此说道。他凝视着阿高的清瘦睡容,犹豫着立即打点出发是否有欠妥当。“我打赌追兵不会过来,就在这里多留一晚如何?”
藤太咬着指甲沉吟不语,不久断然摇头,“不,不行。既然阿高回来了,这时必须尽早前往安全的地方才对。”
利乡也点头同意,“的确没错,但至少让阿高多睡一会儿,就算短暂休息,也是为健康着想。”
他们避免吵醒阿高,安静迅速地为出发做准备,除了装佩马鞍、捆妥行囊,还张弓搭弦。然而此时,敌方抢在几人摇醒阿高之前便迅速来袭了。
有亮物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形,飞人围栏中。藤太等人愕然抬头,只见一枝火箭正插在柴篱上。藤太急着想替冒烟的小柴篱灭火,只见河滩上骑兵集结成群,他以硬涩的语气对同伴说:
“我们慢了一步,看样子形迹已经败露,那是阿弓流为的人马。”
月光下约有四十名虾夷兵,他们不断以火箭进攻。藤太等人也隔墙应战,但无法尽数抵挡来箭,芦苇覆盖的单面屋顶和柴篱各处冒起赤焰,呛人的烟雾猛烈高窜。
“把那群倭鼠熏出来!”
虾夷人纷纷叫嚣,不消说围栏难以久守,火粉肆落,脆弱的单面屋顶像要塌毁般,究竟该留在这里葬身火窟,还是冲出去中箭毙命?若只能二选一,那么藤太宁可不当箭靶,继续留在这里竭力反击,直到被烈焰吞噬为止。
藤太在浓烟中连声猛咳,仍打算继续搭箭,这时有人从后方按住他的肩头。一回头,只见清醒的阿高站在身后,他裹的那件衣服过于宽大,憔悴的模样实在不堪应付危急,不过与刚才迥异的是他的声调和目光已变得清锐。
“让我出去,你们乘机快逃吧。”
“少说蠢话,等你有本事逞强时再说也不迟。”
“没那闲工夫了。”
“你出去没半点用。”藤太顶他一句后,这才猛然惊觉,“难不成,你……又想变回异兽?”
阿高只望着他没回答,藤太狂吼道:“不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准你乱来!”
阿高按捺着情绪道:“这样下去大家全会被杀,就算生离也好过死别。在这儿牺牲你们的话,我宁可不回武藏。”
“你在鬼扯什么?你该回家乡,本来就讲好了。”面对气势汹汹的藤太,阿高的眼神掠过一丝动摇,仍平静地继续道:
“对我来说,有大家来迎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我实在难以言喻这种心情。现在让我来报答你们,求求你,给我一次竭尽所能的机会吧。”
藤太凝视着阿高,那块垂挂的勾玉如今依旧光辉,浓烟滚滚中唯有玉光朦胧。藤太察觉如今的阿高与自己之间仍有隔阂,为此他十分无奈。
“你打算回虾夷族?”
“我永远都不会回去,是藤太让我领悟到自己是竹芝人,但是这必须由我本人来解决,不能让你和广梨、茂里白白送命。”
“我懂了,就叫大家快逃吧。”藤太终于下决心说,“可是我要跟你去,因为我发誓你一旦回来,我们哥俩从此不再分道扬镳,你就尽力而为吧,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人,这是我可以保证的。”
阿高默默靠着藤太的肩膀,片刻后喃喃道:“即使我变成失去思考的野兽,还是能嗅出你的气味。对不起,藤太……让我跟随在你身边吧。”
眼见燃烧的围栏中跑出两个人影,阿弓流为歪起嘴角。
“小喽啰被熏出来了?”
他带着怜悯正想耻笑一番,笑容随即僵住,因为阿高以虾夷话大声道:“阿弓流为,你撤退吧!否则野狼还会袭击你们。”
横阻于烈焰前方,毫无惧色在说话的年轻人正是阿高,身旁还有另一位体型相当的年轻同伴,阿弓流为眯起眼想看清两人模样。
“真令人惊讶,你是怎么恢复人身的?连阿贝乌其芙奇都束手无策。”
“无论是虾夷人还是我自己都无法做到,但是来到虾夷的藤太找回了我。再说一次,你撤退吧。只要是为了同伴,我还会再变成异兽。”
马背上的阿弓流为命令部属放下弓箭,接着交抱起胳臂,轮流望着两名年轻人。“长得真像,原来原因出在这里,绮萨儿女神的力量就是因为混有倭血才会减弱。”
“没错,我不是绮萨儿。”阿高回嘴道,“从一开始我就讲明,别再把我当成她。就算你们恳求毁掉倭国,我也绝不为虾夷效力。”
阿弓流为不再退却,这位虾夷猛将以浑厚的嗓音说:“你还有太多事不明白,变成异兽和丧失心智全归因于你想逃避,完全不理解力量的用途。我们想呼唤的并非敌我不分的野兽,绮萨儿是为了我族、为了守护虾夷才呼唤它的。你口口声声要再次变成异兽,但你对这股力量究竟了解多少?”
阿高不禁无言以对,阿弓流为继续说:
“现在正是回舅舅身边的时候,我会教你如何驾驭力量。你应该无法忍受现状,既然曾抽离自我成为异兽,就不可能恢复以前的状态。
你一定很不安,对自己该如何做没有把握,你这股力量只会培植出真实的形体、真正的恶路王而已。为了与倭帝战斗,这种神妙力量才会存在;假如失去目标,你就会成为噬血的异兽迷失自我,那时一切都完了。”
藤太不禁望向阿高,即使听不懂虾夷话,也明白阿高内心正在动摇。刚才触到阿高时发觉他体温偏高,原本这种身体就无法承受站在虾夷族长面前。
阿弓流为摆出更高姿态说道:“如果你愿意乖乖回到虾夷族,我就不追究那小伙子。他踏入禁地本不可能活着离开,但是看在是你亲戚的分上,就放他一马,这完全要看你的决定了。”
阿高痛苦地瞥了搭档一眼,藤太轻声说:“别气馁,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可以考虑分开,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阿高口中喃喃说:“藤太,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想连你也赔上一命。”
“赌一下才知道。”
“少说蠢话了,还有人在等你。”阿高似要哭泣般说道。
就在此时,远方一阵马蹄声随河风而至,原来有一支为数相当可观的队伍,正从下方河畔驰近岸边土堤。
阿高和藤太以及虾夷众兵纷纷住口回头,阿弓流为因面对新局势而紧张,就在勒紧缰绳之际,有人率军领先到眼前出现的骑兵队前方,从远方大声呼喊:“阿弓流为,就到此为止吧。本将要秉持正义收拾你!”
那声音正是发自于自信过人的坂上田村麻吕。
在近到彼此可以认清形貌时,阿弓流为认出了一马当先的那位人物。
“你不是早该夹着尾巴逃回倭寨了吗?”
“只消一日,我就能折返。”全副武装的田村麻吕颇为自豪地说,“我早就驻兵在伊治城,光这点人数虽不尽如人意,但这次我是依约以将领身份来与你对决。”
阿弓流为发出洪亮大笑后,愉快地说:“那好,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本领。”
田村麻吕率领的骑兵看似六七十名,在战力上虾夷居于劣势,然而阿弓流为不会轻易败阵。月光清洒的河滩上,展开了一场敌我难分的混战。
对于事态演变至此,藤太一时只能茫然无措,原以为田村麻吕早已舍弃他们,不料竟然专程赶来相救。不过从他率军迎战时的快活神情来看,似乎并非只为了向阿弓流为耀武扬威才来这里。
藤太回过神后抓住阿高胳臂,他了解他们必须乘机逃跑。“阿高,跟我来!”
阿高步履摇晃地跟着他,藤太找到一匹马,努力安抚对烈焰惊狂不已的坐骑。他让阿高坐上马背,自己跃向后方执起缰绳,终于得以脱离险地。
5
藤太任马沿河岸飞驰,前行不久就安然找到事先避难的茂里、广梨和利乡。三人脸上熏得乌黑,全都平安无事,连小黑也从袋里快活地冒出头来。看见藤太和阿高随后来到,他们放心地分享这份喜悦,相偕朝南方继续出发。在到达伊治城辖地不远处时,夜色才渐透曙白。
“一旦来到这里,就不必担心被虾夷人逮住了。我们在此休息,顺便观望一下少将大人的军情也好。”
藤太如此提议,于是全体勒马停止前进。他认为田村麻吕等人不至于遭到危险,但是战况难料,自己身为随从,实在不该优哉地率先逃往安全地带。只不过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阿高的身体状况。
“你不要紧吗?能跟大家一起等下去吗?”藤太询问身后的阿高。
他与阿弓流为对决后就几乎没有开口,而且正发着高烧,双眼迷蒙而表情呆滞。
当他发觉藤太忧心忡忡地注视自己时,这才回神开口说:“不要紧,但是我想尽量躺下来。”
“你睡好了,我去找能坐下来休息的地方。”
随着朝霞转为明亮,严凛的树影渐晰,只见这一带赤松林广布,落叶厚积的地面赤色柔软,藤太等人拴好坐骑后,四下环顾着松林。黎明之际寒意袭人,似乎该为阿高升个火堆才是。
阿高留下来看守马匹,他望着藤太等人进入林间,几人才刚离去,他忽然体力不支蹲在树根旁。身躯沉重如泥,他明白是体力耗尽的缘故,既然曾经达到极限,那么这次他想避免再像那样突然晕倒。
尽管如此,此时藤太等人陪在身旁的感觉实在不同。阿高身心的支柱,来自于更想实际感受同伴们的存在,以及更想确切地听见他们的声音,只要有他们活力洋溢的声音,阿高就觉得能驱走黑暗噩梦的经历,可以获得依靠。
阿高终于抬起脸,以涣散的视线注视森林。这时,只见一名男子静静伫立在迷蒙缭绕的霞霏中。
阿高并不惊讶,只定睛望着那人影走近,因为他穿着倭兵军服。
然而,他霎时倒吸一口凉气,认出了那名男子的相貌,就是那张令人毕生难忘的面孔,原来走近的正是尼莫勒。阿高想跳跃闪开,却发觉无法敏捷行动,尼莫勒手中握着虾夷短弓,走至二十步外的林间,然后搭起弓箭。
箭几乎命中目标,掠过阿高头顶,射中一棵松树。阿高再次坐倒在地,短弓威力虽弱却精准无比。阿高再也站不起身,只能屏息凝视着对方。
“我要亲手杀死你。”尼莫勒沉声自语道,搭起了第二枝箭。
“为什么那么恨我?”阿高喃喃问道。
从尼莫勒狠命咬紧的齿缝中,挤出了惊人之语,“告诉你吧。那是因为对我来说,无论过去或现在,绮萨儿都是唯一的挚爱。”
尼莫勒说着,臂腕使劲拉满弓弦。“我与倭人声气相通,是为了族人的将来设想才做的最后打算,我一点也不后悔。可是眼看女神向倭人卖身,实在让我忍无可忍,只要解决了你,我就能与昔日虾夷的一切美好诀别,告别自己失落的所有回忆。唯有绮萨儿,我非亲手葬送她不可。”
对这家伙来说,我自始至终仍旧是绮萨儿……
实在不愿被当成绮萨儿送命,只想为自身背负的命运去死,可是已无法逃脱尼莫勒的锐箭了。就在阿高浑身血液凝冻般盯着瞄准自己的箭头时,弓弦发出一声残酷的锐响。
阿高听见疾箭射中身体,可是那并不是自己。他望见空中有辫发在舞动,却发不出叫喊,保护他的利乡背部中箭,痛苦地旋转后仆倒在他身上。
尼莫勒?
藤太一回首,发现为时已晚,望见利乡倒在阿高身上,他霎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无暇细想就迅速搭起自用的弓箭。尽管距离尚远,搭满弓仍能命中目标,满腔怒火让他使出浑身解数。
藤太的箭力道十足,尼莫勒低估了对方的目测距离,在发觉时箭已贯穿他的胸膛。尼莫勒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头望着插在自己胸前的箭羽,暂时保持同样的姿势之后仰面后倒,散落的赤松叶随之漫空飞舞。
“利乡,振作点!你伤势不深,不要紧的。”
阿高拼命在她耳际说着,抱住那身躯,为她按住喷血的伤口。
“你怎能为我做出这种荒唐事啊。”
“你是重要的人,绮萨儿……”利乡断断续续说着,瘫软无力地恳求阿高,“请让我仰起身子,再看一次那块灿烂的勾玉。”
阿高将她的躯体横放在自己膝上,望着弯身的阿高胸前垂挂的玉石的光芒,利乡微笑说:“啊,绮萨儿,我真的与你相遇了呢。我不再有遗憾了。”
“利乡,我是阿高啊,而且你不是要跟我们去武藏吗?”
猛烈喘息后,利乡告诉他道:“虾夷的箭上喂了毒,我没救了……”
“怎么可能?”阿高不禁面色铁青。
“请您看在我的分上原谅尼莫勒。我和他很相像,只是表现方式不同,但都同样仰慕着您……”
利乡的声音愈转细弱,阿高狂乱地摇撼她。
“不行!为什么非牺牲你不可?我不要你死!”
利乡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担心留在村里的……孩儿,战火也将波及那里吗?孩子是否能平安长大……”她想将手伸向勾玉,但手无法动弹。她死心地轻轻说:“您必须让这份力量发挥在正途上,不要再有……战争……”
利乡还想再说,然而只能颤动嘴唇,旋即气绝身亡。
一阵响彻林梢的喧嚣传来,仿佛无视于利乡的死去,那是马蹄和甲胄震击所发出的声响,原来田村麻吕率领的队伍返回了此地。
广梨伸出拳头使劲抹脸后,喃喃说:“我跑去看看。”
“我去好了。”茂里不放心,他却摇摇头。
“我跑得快,你留在这里吧。那两人现在瘫在那里,不只阿高,连藤太也相当惨……”
阿高仍待在利乡身边,怔怔望着她的面孔,藤太仿佛慰藉般抱住他,自己脸色也煞白吓人。唯独小黑在松林间四处奔跑,时而不安地前来观望他们。
广梨轻声说:“这还是他头一遭杀人,我们来陆奥时虽有心理准备,可是藤太还是第一次啊。”
“要是我来下手就好了,藤太的个性那么和善。”茂里掩口轻声说道。广梨往他肩上一拍,便起身跑远了。
茂里仔细聆听动静,不久广梨似乎阻止了行军的士兵,人声马响皆沉寂下来。片刻后只见广梨回来,田村麻吕那一身铠甲装束的高大身影也随同出现。
“您真是行事利落。”茂里向田村麻吕说道。这名京城人意气风发,看似豪猛而愉快。
“哪有,我是着了他的道。阿弓流为的撤退技巧高明之至,不过这才是开始,下次我非得——”然后他留意到利乡,声音变得消沉,“她死了?真不幸啊。”
“利乡为了保护阿高而代为中箭,因为尼莫勒追踪我们来到这里,还想暗算阿高。藤太立刻射死了他,因此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可是利乡已经……”
田村麻吕一眼望去,只见松林不远处倒卧着一具不再动弹的男尸,他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尼莫勒竟做出这种事,看他行事机灵,难道是我识人不清?虽然他叛国又叛敌,不过身为我的部属,也曾立过功劳,至少该替他处理后事。”
田村麻吕走近阿高和藤太,站到他们身边。藤太举目一瞥,没做任何表示,阿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田村麻吕大感兴趣地打量起他们来。
“费尽千辛万苦,我们总算见面了,这位少年就是阿高?没有想象得那么像藤太嘛,不过我很明白你们为何会是搭档。能将你唤回来真不简单,当我看到那只青白光芒的异兽时,以为你没救了。当然到头来我还是小有贡献……咦?这是什么玩意儿?”田村麻吕的声调变了,目光投在阿高胸前垂挂的那抹薄红光芒上。
“这是竹芝的祖传勾玉,我受家父之托将它转交给阿高。”
田村麻吕伸出戴着护手的手掌想碰勾玉,“这是明玉……果真如传闻一样,没想到它真会如此发光。难道传说中的幻宝,终于让我得手了吗?”
原本一直对周遭保持漠不关心的阿高,此时突然迅速地拂开他的手,“别碰它!”
阿高抬眼睨着对方,瞳中发出日照般的耀色,令人联想到野狼。
田村麻吕难免有些退却,藤太小声责备阿高:
“他不是坏人,是京城的近卫少将——坂上田村麻吕大人。我们能够来此全是托他的福,昨晚紧要关头时,也多亏坂上大人倾力相助。”
田村麻吕对藤太说:“好好介绍我吧。对阿高来说咱们是初识,我不想遭人嫌弃。”
阿高感到疲惫而伏下长睫,几乎就此闭上双眼。“为什么他会认识我……”他口中喃喃,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田村麻吕摇摇头,向广梨和茂里吩咐道:“详情日后再谈,你们去叫四五个士兵来,最好用担架搬送阿高,两位往生者也一并抬走吧。”
两人跑走后,田村麻吕突然望着藤太,语带调侃道:“怎么了?活蹦乱跳的你几时变得这么乖?是因为陪伴阿高才变成这副德行?”
藤太怏怏答道:“不舒服的只有阿高而已。”
他望着仰倒在地的尼莫勒,那个不再动弹的虾夷人。
谁会后悔啊?那家伙是来取阿高性命的,利乡如果没有在场,我们面前躺的就会是冷冰冰的阿高……
藤太咬唇想着,先前早对那人没什么好感,尼莫勒对阿高露出那种偏执的态度,自己等人早该有所警觉才对。那种人是罪有应得!然而他在中箭时的惊惶表情,却印在藤太眼底挥之不去。
一旦动手杀人,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终其一生,那个尼莫勒都会深刻在藤太内心。藤太与离开武藏之前不同了,他想起毫不知情的千种在故乡织布,并盼望自己早归的情景,心情就更加沉痛。
由于来到陆奥,阿高不得不面临巨大转变,他承受的试炼以无法挽回的严酷方式达成。纵然恢复了自我意识,他也不再是原来的阿高,至于来找寻搭档的藤太,亦不可能毫无损伤。既然决心留在阿高身边,那么从今以后,两人皆难免有所改变,藤太预感到前途将会风波暗涌。
6
镇守府将军在获知吓退阿弓流为之后,一时心情大悦,在多贺城以贵宾之礼款待并犒赏田村麻吕。随从的藤太等人也连同沾光,享用生平从未体验过的隆重待遇。
城内的住处属于唐风建筑,地面铺设石板,还有床榻和桌椅等陈设,让来自武藏的四人很不习惯,室内装饰鲜华亮丽,行住坐卧还真不自在,但与野宿相较之下,这里可是供人盖着上等棉被入眠的高级休息处。
至于膳食,简直摆满整张高脚几,海岸离多贺城不远,海鲜十分丰盛。几名年轻人大快朵颐一番后,阿高不消说倒头就睡,其余三人多少也需要休养。田村麻吕既有城内侍从效劳,自然免除了他们的任务,几个人因此得以充分消除疲惫。
刚抵多贺城之际,阿高高烧不退,还受利乡之死的梦魇困扰,众人为此担忧不已,幸好有藤太片刻不离左右,阿高意外地很快恢复了平静,那柔软的年轻活力逐渐吸收、克服了接连发生的异常经验。
这时户外已是翠叶沁润的季节,天空一片澄朗,阔海蔚蓝无际。
恢复饱满精神的广梨和茂里时而带着钓竿出游,两人曾向城下的名钓手请教海钓的绝佳地点。乘坐小船出航,呼吸潮风垂钓的感觉让人消闲忘忧,藤太和阿高迟早也会加入吧,他们知道阿高已在康复中,又能四人同乐的时光将是指日可待。
“说到阿高……”
一直默默操作钓具的广梨挥出鱼竿后,缓缓开口了,“你觉得他要是能动身,会不会跟我们一起回武藏?”
“你怎么会问起这种事?”猛盯着钓线前端的茂里反问道。
“那是因为我们几个都好说,但是想来想去,问题就出在那位少将大人身上。”
广梨若有所思地说:“我差点忘记他是有所企图才来找阿高的。我们从虾夷人手中救回阿高,也是受了那人协助。虽然不清楚少将大人到底为什么需要阿高,不过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阿高回竹芝去吧。”
“我们不是从离开家乡前就心里有数了?”茂里不快地说,“找到阿高让自己达成目的,在这点上,少将大人与虾夷人的想法相同。但是不同的关键在于虾夷人想拆散藤太和阿高,少将大人却带着藤太来找搭档。今后要看那人如何说服阿高,不过至少他会询问阿高的意见吧,而阿高八成又会询问藤太的意见,所以暂时不用担心那对搭档会因此分离。”
“是啊,不该拆散他们的。”广梨略显放心后,突然望着他,“这么说,你认为他们两个是不回武藏了?”
“少将大人应该会带阿高去京城,而且我猜藤太也会去。虽然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不过他不是那种丢下阿高独自回乡的人。”
茂里轻描淡写地说着,广梨反而沉不住气了。
“那对搭档不回武藏怎么行?少摆出不干我事的样子,得想想办法,看怎样才可以让他们回去啊。”
“我要是有办法就好了。那两人若要去京城的话,我也要随行;如果不打算去,我也作罢,就这样。”
广梨恨恨地瞪着他,“我懂了,你从一开始就想乘机去京城。”
茂里的长脸上露出超然的笑容,“我的确对朝廷有兴趣,也想知道京城里有什么知识见闻。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是没了那对搭档的武藏,对我来说实在没有意义。”
“你那么嫌弃家乡啊?”广梨略显惊讶地问道。
茂里注视着水波说:“我最后之所以没进国学,就是知道即使在武藏求学,充其量只能当个地方上的芝麻小官。家乡根本没有让我满意的知识,也没有哪个家伙跟我有同感,我一想到就心烦,幸亏有那对搭档同在。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两个小子怎么看都笨头笨脑的。”
“他们的确跟我一样不爱念书,老是躲着师父一起逃学去玩。”广梨避免听起来像在自夸,努力地证明自己的见解。
“他们拥有的不是知识,该怎么说呢?拥有的应该是知识要迈向的目标,以及知识的根源才对。如此说来,那就是力量,是转动世界的无形之力,他们正具备这种力量,这次的事件让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受他们吸引,为何难以抗拒他们的原因了。”
广梨小声说:“我也得到了教训,原来阿高有那么夸张的威力。”
“不,藤太也有力量,这就是他们被称为搭档的原因。我好奇的是藤太以后将如何面对力量之源的阿高,如何面对这个若使力不当,就会成为极端邪恶的或威胁别人的家伙。”
“你还真会说风凉话呢。”
“我哪有?为了他们,我可是赴汤蹈火。这不早证明了吗?”茂里一脸严肃地说,“你回武藏好了,我可没强制你行动,可是我必须一直守护他们。”
“听你这么说,我哪能单独冲回故乡啊?”广梨争辩似的反驳道,“当然我也要去,可是理由跟你不同。我才不管阿高是否拥有力量,总之不能丢下他不管。没想到变得这么离谱,那两人跟我们同年啊。”
茂里口中应声“是吗”,各自再度沉默地注视钓线。
“你说要去哪里?”
“海边,我看到广梨和茂里在小船上钓鱼。”
“不行,海风太强,第一次出门就选近一点的吧。”
阿高表示想骑马,因此藤太陪他外出,不过还是有些担心。一直卧床的阿高应该适应了这种生活,但是刚复原就无法待在室内,这种心情藤太也不是不了解,毕竟这几日天气实在晴朗到令人陶醉。
“我说过不要紧了,还是藤太另有想去的地方?”迫不及待跨上牵来的坐骑,阿高不耐烦地问道。
藤太不答腔就跃上马,略微迟疑后说:“我们去利乡的墓吧。广梨和茂里说过有去献花,但我还没去上坟。”
表情消沉的阿高由衷地点头,“啊,真是好主意,我们也去为她献花吧。”
在途中,两人摘采绽放在原野上的白、黄花卉,相偕走向墓地,随即发现新土堆砌的利乡墓冢。虽是单单竖立木牌的简陋墓碑,却显露出曾受细心供奉的痕迹,也看到广梨他们献的供花。墓旁还有一座新冢,并没有献花摆饰,不必确认也知道那是尼莫勒的长眠处。
“不知道利乡是否希望被埋葬在此……”阿高喃喃说着,将鲜花放置墓前。“至少她有亲戚做伴。”
“都是那个混蛋才害死利乡的,她哪有可能获得安息?”藤太不觉尖声说道。
“利乡并没有怪他。”阿高语带叹息说着,又将剩余的花朵装饰在尼莫勒的墓上。“所以我也决定不再恨他,逝者已矣,我想若能忘记这一切就好了,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
“我也一样。”
两人各自怅然,无言凝视着墓冢半晌。阿高终于站起身,放眼望向茂草丛生的古墓遗迹。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十七年前,我爹就葬在这里的某处。”
藤太略显惊讶地望着他,“没人知道胜总兄是否在这里牺牲的。”
“可是他的确死在城下,而且是遭到处决,据说是因为犯了通敌罪。”阿高平静地说,“如今我保存了绮萨儿的记忆,那是阿贝乌其芙奇强迫我唤起的回忆,仿佛是亲身经历般鲜明。绮萨儿送胜总到围栏前,他在门后消失,那是绮萨儿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身影。绮萨儿很想依约前往武藏,可是不久后却得知胜总遭倭人杀害。”
“你说大哥是受刑而死,并不是战死沙场?”藤太难掩惊愕,“不可能!老爹应该也告诉过你,胜总兄是堂堂正正的坂东武人,而且他很引以为豪。”
“老爹不肯明讲,只说等我们二十岁时再讲的其实就是这件事。我想老爹随后赶来陆奥时,应该已知道实情。当然胜总是无辜的,倭军败北错不在任何人,胜总一直到最后都顾念着同乡。”
“就算这样,大哥不是含冤而死吗?”藤太愤慨地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语气消沉地道,“是啊,原来如此。怪不得爹再也不希望竹芝家中有人出征。”
“你不觉得不太合理?”
“嗯,的确不合理。”藤太承认,阿高又径自问道:
“你觉得倭帝可恶吗?”
“你说倭帝……是指在京城的圣上?”藤太有些心虚地反问。虽然据传他们家族具有皇族血统,然而对成长在武藏的藤太而言,当今圣上不管贤明或暴虐,总之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遥远支配者。
阿高瞥了他一眼,叹气说:“果然这种感情是发自于绮萨儿,在我心内翻腾着她所感受的怨恨,她十分清楚自己与倭帝的关联。这似乎与绮萨儿的力量有关……倭帝想将她从虾夷夺走,因为她的拒绝而掀起一切问题。或许不知情反而还好,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藤太,我好怕受到绮萨儿的怒火支配。”
藤太望着幽幽诉说的阿高,“绮萨儿很恼怒圣上?”
“那当然了,可是虾夷人不该利用她的愤怒发泄在战场上。若是绮萨儿陷入绝望,只会造成更严重的破坏,阿弓流为等人引出的正是这种力量。虽然我能逃脱,但是逃跑只会让事态更恶化,沦为异兽最要不得,比受阿弓流为等人摆布更糟,光想着逃走是行不通的。”阿高咬着唇默默无语,继而微微颤抖。“我已经牢记这场教训,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如果没有藤太来相助,我一想到后果就不寒而栗。”
“别想那些了,就当没事吧。”藤太急忙说道,他很了解阿高的负荷有多沉重。“与其这样,倒不如想想幸亏你获救的事。不只你回来,连广梨和茂里也都平安无恙,还是有几桩值得庆幸的事情的。”
阿高凝视着利乡的墓碑,有些失神地喃喃说:“假如利乡还活着,就可以问她了。阿贝乌其芙奇让我看的回忆到胜总死去为止时就中断了,可是后来绮萨儿生下了我,将我送到倭军阵营,她若心怀怨恨就不会这么做了,为何绮萨儿会有这种举动呢?”
“因为她很想去武藏吧。”藤太回答得很干脆,阿高惊讶地回望他。“你不是说绮萨儿和大哥有约定吗?一定是为了信守承诺,她才希望由你代替自己远赴武藏。我觉得绮萨儿很善良,若非如此,她就不会归还勾玉。她应该到最后都没有怀恨在心吧。”
“就像利乡那样?”
“嗯,没错。”
藤太想起自称白儿的那位巫女公主的面容,如此说道。
若是出于怨念,应该会表现出更强烈的恶意,可是白儿总是帮助着藤太,虽然有时替他带来困扰,不过从未包藏祸心。
“我知道绮萨儿天生不会恨人,利乡仰慕绮萨儿并不是因为她是强大的虾夷女神,而在于她拥有受人喜爱的特质。”
阿高无言片刻后,小声问道:“那么我回武藏住好吗?”
“当然好了,你该回家乡,就像绮萨儿期望的一样,应该回武藏。”
藤太的语气充满笃定,“她就是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才生下了你,不是吗?你并非女神而是阿高,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时,两人后方响起一个出其不意的声音也附和着藤太。“另外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为了将生前未完成的使命交给阿高达成,才将他送返武藏。”
两人愕然回首,只见那人正是田村麻吕。藤太没料到让他听见了对话,不禁面红耳赤起来。
田村麻吕觉得他们的沉默隐含责难之意,想要辩解似的举手说:
“我不是在偷听,只是想找个时机和你们打招呼。”
“您怎么会在这里?”藤太寒着脸问道。
自从来到镇守府,田村麻吕就恢复了京城官僚的面孔,忙不迭地参加各种接待应酬,与藤太等人多时未见。平素见惯他浓须未剃,眼前这位冠束整齐的官员宛如他人。
田村麻吕浮现笑容说:“怎么,当然是还有话要跟阿高继续谈了,
我是一直等他康复到能来上坟,才来叙叙的呢。”
阿高注视着对方,比藤太还认生的他在面对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时,通常会面无表情。“您刚提到绮萨儿没有完成的使命,那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自己那块发光的勾玉,到底是为何目的显示力量?”田村麻吕指着玉石问道。
“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心知肚明。因此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而是要说绮萨儿没完成的使命曾引发什么灾祸,那就是目前京城发生的危机。”
田村麻吕事先做了说明,然后才告诉他。
“我以前向藤太提过一点,也就是京城正饱受怨灵之苦。宫城四隅、庭苑荫下,人们看见凝聚的黑暗和青白光焰,凡是见过此物的人将陆续身亡。那种灵怪几乎都在三更半夜现身,谁也无法得知它们的真面目或弱点。具有法力的祈祷僧侣或术士,甚至各方人士,都出面亟欲消灭怨灵,结果只是徒添冤魂而已。而且最可恶的是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侍卫和宫女的牺牲人数太多,甚至来不及补派新员。更糟的是圣上的皇族也遭到危害,帝妃及皇太子妃首当其冲,前年是皇太后、去年则是皇后相继崩逝,今年初皇太子终于不支倒下,目前仍无法查明病因。事到如今一刻也耽误不得了,消灭怨灵一事维系着京城的存亡。”
7
藤太暗自庆幸是在光天化日下与田村麻吕会面,毕竟这种话题实在吓人。阿高一脸镇定,却紧紧交握双手。
“您是指京城的怨灵和绮萨儿有关?”阿高冷冷问道。
“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那种东西从何时开始出现在京城?”
田村麻吕抚着下颚,语气慎重地说:“原本京城这种地方多少会有灵怪出现,那里是无数人孕育着野心及斗争,甚至抱憾而死的地方,因此怨念也乘机盘踞在那里。为了摆脱平城京积滞已久的沉痾,当今圣上才迁都到新京城,然而长冈京几乎从迁都以来就怨灵出没不断,而且在建都时就发生灾难。我为此探索前因后果,只某种程度地确切掌握了一件事,那就是十八年前虾夷曾在北方叛乱,正当朝廷穷于讨夷对策之际,京城也同时灾厄频传。”
听了这段引人联想的回答,阿高不由得尖声问道:“您认为那就是绮萨儿在作祟吧?”
“我早说过不是她作祟,而是她没有完成某个任务。假使明玉的力量能尽早献给圣上,就不会酿成这种灾祸。这就是阴阳寮①的占卜所推算出的结论,简直讲了等于白讲。不过,我同时也得知了拒绝侍奉倭帝,甚至导致虾夷叛乱的那位拥有明玉的巫女早已转生,于是我为了找寻下一位明玉之主,不惜远道前往东国。”
藤太不禁开口道:“阿高的勾玉是竹芝的传家宝,与您说的完全无关,它一定不是明玉。”
“唉,传说总有不合理之处。我只是彻底奉命行事,负责找出发光的玉石和玉主,这样就够了。”田村麻吕重新注视着阿高,“我直觉你就是要找的玉主,埋没深藏的宝物正现身在我眼前,如今甚至可说是在掌握之中。但是不论明玉少女的传说如何,我非常了解我们目睹的绝非善类,实在难以联想成柔情的少女。”
一听此话,阿高眉头微蹙,这时田村麻吕单刀直人地说:“你变的那只发出青白光焰的异兽,与称为怨灵的妖物实在太相似了。你的力量也属于同类,莫非你有本事召唤怨灵?”
藤太不禁屏息,阿高极力压抑声音说:“发生在京城的灾难怪到我头上也没用,我根本不了解怨灵是什么,至今从没听过、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东西。”
“若是这样,你应该去亲眼确认一番才对。就算不了解,说不定绮萨儿真能召唤怨灵,没尝试过的事是不能全盘否认的。”
阿高陷入沉默后,藤太反而开口说:“你的诡计就是要带阿高去京城,让他背负不实的罪名,设下陷阱让他自投罗网,这种做法太卑鄙了。”
“我只是讲出自己的想法而已。”田村麻吕不以为然,“起先我也不抱任何企图就来找寻传说中的玉主,姑且不管传说的勾玉有何神效,我认为只要能宽慰圣上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在目睹阿高的力量后,我改变了想法,那真是强悍的力量,而且正因为如此,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形成危险至极的力量,那潜宿着可能威胁圣上的骇人之物。”
田村麻吕如此说着,仍然露出相当感兴趣的表情。“反过来想,再也没有比具有怨灵之力的人物更能和怨灵相抗的了。阿高的力量能与怨灵抗衡,甚至比至今在京城设下的任何防御手段还有用。目前拯救京城需要的就是放手一搏,你愿意自告奋勇随我赴京消除怨灵吗?”
阿高一脸疑虑,仰望着对方,“消除怨灵?”
“我当然也要参加。”身旁的藤太对阿高悄声说,“这人会使咒术,所以我必须同行。”
田村麻吕嘴角浮现微笑,“我的胞姐以皇妃身份进入后宫,由于怨灵作祟而继皇后之后撒手人寰。你们若想了解我的除妖动机,这样的理由还算充分吗?甚至从我这个近卫少将的立场来看,消灭威胁宫廷的灾厄才是当务之急,反正都要面对,我想借此立下功名。如今在京中能享盛名的都是一些驱灵除邪的能士,即使野心家云集,恐怕也还没人能像我这样夺得先机吧。”
“您还真坦白呢。”阿高有些失笑,“换句话说,您是为了升官才利用我?”
“那当然,没人会不为私欲行动,更何况有谁没事会想铤而走险?”田村麻吕对藤太笑道,“你曾经称呼我为大将军,这点我也考虑过了。就算目前是区区使节,若能借此一举成名受到重用,那么成为征东大将军并亲自率领部下来此,或许不再是梦。”
田村麻吕仿佛正想象着英姿焕发的自己,在朗空下环顾青影连绵的北地山岳。阿高视线投向利乡的墓碑。
“利乡的遗言是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他喃喃说着,稍微提高嗓门对田村麻吕说:“我打算去京城,那是为了结束绮萨儿引发的无谓战争,而不是让你飞黄腾达。如果能觐见圣上,我会传达停止调派征夷军的心愿。”
“无所谓,你不妨试试。”田村麻吕说着,露出对自己的企图充满信心的表情。
阿高注视着他,挑衅地说:“那就带我去京城。”
田村麻吕高深莫测地笑笑,望着他道:“你可别反悔,那么,我这就向朝廷致书吧。”
藤太目送田村麻吕满意地转身返回多贺城后,抵了阿高腹侧一下。“大可不必答应他的怂恿嘛,你真的打算去伏魔?”
阿高微一耸肩,“我承认是有点不甘示弱,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走我的。”
“我当然明白,但就算如此,还是有方法可以逃脱。”
阿高摇头否定,“不可能,绮萨儿留下的任务或许就是到京城与圣上会面,所以在我代替她去见圣上之前,会一直受到这种宿命驱使,这是不可避免的。”
“要是这么想,连怨灵出现都会怪在你头上。”
“京城的怨灵若与绮萨儿完全无关就好……”阿高的语气含糊暖昧,藤太蹙起了眉心。
“你该不会有什么怪念头吧?”
“我没任何印象了,真的是一头雾水,不过,我在意……在乎的是阿弓流为等人说的恶路王究竟是指什么,连我也完全不明白。”阿高低声到近乎轻语,“据说绮萨儿向倭国放出,恶路王,那到底是什么?我实在不解。阿弓流为曾表示要教我使用力量的方法,我拒绝接受并且恢复人身,但那莫非就是……”
阿高极力保持平静,睁大的眼瞳却映出内心的恐惧,藤太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
“为什么你非扛下这么重的担子?没人会责怪你,不必去担负那些事。”
“我不能就此逃避责任,若没继承这种力量就好了。”
“走一趟京城便能真相大白,只要去看看就能知道与怨灵到底有没有关联嘛。”藤太负气似的语气咄咄逼人。
“你说得也对……”
“那就去好了。”藤太冷不防说出口,阿高吃惊地问道:
“去哪里?”
“笨蛋,当然是京城了,要去做个了断才行。”
阿高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也打算一起去?”
“在这节骨眼上你还想独闯?要不是才康复,不然真要把你痛骂一顿。我说过好几次了,当然要去,放你一人准没好事。”
“可是,藤太……”阿高一时欲言又止,接着小声说,“这样好吗?千种还在等你,而且也不知何时能回去。”
“尽快结束行程回家乡吧。千种说过希望我带阿高一起回去,如果失约就当真回不去了,即使跟我见面,千种也不会谅解的。”
藤太下定决心后变得更坚强,不是无颜面对千种,而是将身负的使命转为强大的力量,成为在她面前堂堂屹立、坚定不移的男子汉。
为此他不得不坚持守护阿高到底,必须贯彻初衷带阿高回武藏。
“我现在和你去京城,这样一来就能最快达成目的。你只要解决和绮萨儿之间的问题就好,无论到哪里我都奉陪。不过事情结束后,必须跟我一起回武藏,我是为此才当跟屁虫的。”
阿高点点头,表情略显扭曲般微笑道:“是啊,希望有一天……藤太能带我回去,真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因为我是个怪胎。为何变成这样?现在我还是莫名其妙,关于绮萨儿曾做的事……存有这些回忆的我究竟是谁呢?”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就是阿高。”藤太一扯对方头发说,“全讲给你听好了,当你昏睡时,我不分昼夜陪在身边,老实说是因为我一直在期待白儿出现,反正你又不省人事。可是,她并没有现身,我觉得她永远不会出现了。到目前为止你都不认识白儿,现在却能回想起她的记忆,所以你不该一意孤行才对。”
“真是这样吗?”频频眨眼的阿高喃喃说道。
“好好珍惜那份记忆,你是以阿高的身份来接受她,或许因为如此,你才成为真正的阿高。我以前对白儿的印象很好,根本不在乎你变成现在这样,懂吗?”
“我懂,可是你的讲法真怪。”
“那是因为你是个怪胎嘛。”
感到内心暖烘烘的两人相偕踏上归途,此时觉得凡事都变得不再重要,应该能面对一切了。与昔日闲散的搭档生活相比,如今两人有了许多共同维系彼此的事物,他们借着本身的明确意志互相联系,因此不像从前那样能轻易断了牵绊。
回到住处的小屋,提前返回的田村麻吕传唤两人前去。
他手中拿着信函,神情诧异地问道:“写信回武藏了?你们何时动作这么快?”
“我们没写啊。”
“这是总武郡长寄来的回信,他之前的确收到你们的信呢。”
阿高和藤太面面相觑。说来说去,他们都不可能先动笔,逼不得已非诌一篇文章不可的话,绝对是抢先推给对方。
“我记得从没写过……”
“信上写着藤太和茂里、广梨三人代表竹芝同乡与阿高一起赴京,因此希望能按照原本的随从身份同行,至于往返全程皆托由我来关照,甚至还提到已经寄送暂时所需的费用和行李到我的府邸,接下来还会复函讲明事情经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想爹准是中了邪,根本没必要让茂里和广梨也去嘛。”讶异的藤太刚说道,就发觉那两人不知何时已杵在他们后方。
“好了,既然信上这么写,那就该打理打理去京城的行囊了。”茂里愉快地说道。藤太错愕地望着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们……写信的八成是茂里吧?”
“郡长大人都开金口了,谁要去京城你也管不着。”
“你到底在信上乱掰什么啊?”
“你猜。”
阿高起初张口结舌,接着犹豫地问道:“你该了解跟我一起去京城准没好事,情况最糟时,说不定会让你们后悔莫及。”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对曾做过的事懊悔过呢。”广梨说着窥探他的眼神,阿高于是伏下眼眸。
“你不怕我?我……好怕自己。”
“你从以前就有点危险了,但我不在乎,反正有藤太做伴嘛。”广梨泛起友善的笑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一起想办法吧。对我们来说,若没发生这种事,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去京城。”
田村麻吕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终于耸耸肩说:“我无法表示意见,以个人任务来说,有阿高一个就绰绰有余。这必须由阿高自己来决定,若要跟他同行便去京城,若不想的就请打道回府吧。”
阿高迟疑不决似的低下头,又微仰起脸。
“我想和同伴一起去。能恢复成自己,都是有在场的大家鼎力相助,为了永不忘记这份情谊,我希望大家一起去。面临危险的话,我会试着靠自身的力量保护你们。”
田村麻吕满意地点头。
“阿高这样认为就好,你们在场的三人正好可以牵制他。对我来说,这趟危险的伴虎行动若有你们相随,实在是求之不得。”
过了半晌,阿高又出现在田村麻吕面前,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再带一只小狗去京城吗?”
小黑在他脚边频频摇尾,或许是在城内吃饱喝足,它的毛色光滑发亮,这一个月来体型约长一倍,四足也稳健有劲,总是忙着跑跳嬉耍。
田村麻吕在桌子另一侧对他说:“这城里要领养它的人多得是,不该专程带它远离出生地。这是一只狼犬,怎么看都不适合带到京城,你不觉得自己一个造成骚动就够了吗?”
“可是,它选的主人是我。”阿高歉疚地说:“它是一旦选定对象就忠贞不贰的良犬,留它在此是很容易,也许生活还更好适应,可是小黑不会忘记我,也许会一直等下去,知道这种事还舍弃它,我实在不忍。”
田村麻吕瞥了他一眼,指责道:“就是因为那只狗,你才会变成异兽的吧?”
阿高正视他的目光,“那是最后一次迷失自我,我绝不让小黑再像那样受我影响。”
小黑停止玩闹,以探询的黑瞳仰望着他。阿高发觉小狗似乎有所感应,就继续说:“或许之前我们曾融合一体,因此我感觉到的一些事物,现在也能传达给小黑。有时它好像能懂人语,我想它也许对我们大有帮助。”
田村麻吕思索一番后,终于答应他的请求。“这时讲什么都没用,又不是带一队土兵去,顶多是只狗嘛。”
离开田村麻吕的房间,阿高欣喜之余,不禁抱起小黑。许久不曾抱在怀中,感觉小狗体重增加不少。
“太好了,你也能进京。就像一起去见阿贝乌其芙奇一样,这次也跟我去京城,还能看到天子哦。”
小黑响应主人似的舔舔他的脸孔,它与藤太一样,一开始就毫不褪疑地跟随阿高同行。突然间,阿高开始沉思自己刚才说的话语。
至今为止我从没想过天子究竟长什么模样,到了京城觐见圣上时,那位绮萨儿憎恨的对象、想将她占为已有的人物出现在眼前时……我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如今再熟悉不过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怖掠过了后颈,若能不受绮萨儿的感受牵绊就好了,可是他没有自信可以免受影响。不到京城就无法得知真相,无从确定任何事。
“你站在这里发愣做什么?”
广梨突然呼唤阿高,性急地说道:“少优哉了,赶快打理行囊吧。”
“啊,我忘了。”阿高连忙放下小狗,随着广梨而去。
“这次只有你是新当差的随从,要听前辈的指示快快行动。”
面对摆起架子的广梨,阿高苦笑起来,看来似乎没闲工夫让自己胡思乱想了。既然有藤太在,还有广梨和茂里陪同,热闹的哥们儿就是自己的支柱。
没问题的……
阿高深深呼吸,仰望着天空如此暗想。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能克服困境吧。只要不辜负同伴之间的信赖,应该就不会迷失自我。
①律令制度下属于中务省所管辖,是担当占卜、天文、时间、历法的机关,并设有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漏刻博士、历博士等职衔。第二部苑上
……此时,贵居深宫之帝女独立帘畔,倚柱眺庭之间,闻一男子如是自语,遂甚感兴趣,欲知瓢箪迎风摇曳何方……
《更级日记》菅原孝标之女
第四章少年
1
苑上的眸光从翡翠纸镇移向父皇,这位倭国至尊的当朝天子,御容实在衰老骇人。昔日驾临后殿时的父皇英姿焕发,眼神锐如枭鹰,凡举行活动无不热衷,不曾有片刻稍闲。他喜爱留待户外,爱好骑马猎鹰,面孔总是晒得黝黑。如今那份阔达已蒙上晦影,双目辉采尽失,下眼睑愈见垂肿,掩在胡下的嘴角不再挂有笑意。
“您的意思是要女儿去伊势?”苑上反问道,一时不敢置信眼前那张憔容及所说的话语。
坐在紫檀椅上的倭帝穿着艳纹袍服,并系有镶石皮带,众臣恭候在侧,仿佛想找碴似的紧迫盯人。苑上当然了解这次面圣多少有点正式,因此刻意装扮整齐前来觐见,尽管簪钗沉甸甸地戴不习惯,但自己勉强也算是独当一面的公主。话虽如此,她实在忍不住想反问。
倭帝困惑地回望着苑上,语气慎重地说:“你有何不满?伊势的斋宫夫人①因你丧母而深表同情,希望你能成为谈心的对象,你的生活可以比任何人都安全无虞,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伊势确实是庇护自己的绝佳地点吧,苑上苦涩地暗想。历代皆从公主中遴选一位巫女,以斋宫的名义派到祭祀皇族先灵的神社。苑上并没有获选,像自己这种神明看不中意的女孩待在深山神社里,岂不是无聊透顶?
“只有女儿去安全的伊势,贺美野该怎么办?怎么能放得下心?我们一样失去了母后,连住惯的宫殿也没有了。”苑上斟字酌句地将话锋巧妙地转向皇弟。自从皇后崩逝后,后殿早已拆楼毁屋,苑上和贺美野只能暂居东宫御所②角落的一处临时宫舍中。即使贺美野年龄尚幼,还是不能寄住在巫女的神社。
“贺美野有大秦公自愿担任养亲,不必你来操心。大秦公一族与皇后亲族有血缘关系,他们原本就具有百济王室的血统,是性格相当开朗的民族。他表示会有曾经渡唐求学的博士随侍贺美野,也会全力提供关照及教养。”
啊,原来如此……
苑上即时会意,她的异母兄弟多到连十根指头都数不完,母后只产下了皇太子和苑上、贺美野三兄妹而已,贺美野如今还只是个体弱孩童,不过以野心人士来看,他可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皇子。
但是没人想收留我,连生母的亲戚也没人在乎我……
“袭击皇后的灾厄绝不能再次降临到你们身上,除了安殿皇子因为东宫身份不能离宫以外,朕已筹划万全,至少让你们姐弟在宫外有安身之处。这么一来,朕才能安心。”
父皇如此说着,苑上听来却备感空虚。与其说设想周到,倒感觉像是在赶走她这个麻烦似的。如果父皇是因为不幸接踵而至所以感到精疲力竭,那么自己等人还不是一样?苑上如此私忖,觉得十分落寞。
“父皇的厚意,实在让女儿感激不尽,可是苑上……想留在宫中,不知可否允许女儿不必去伊势呢?”
“此为何故?”果然倭帝险眉深蹙,昔日扬鹰般的容貌依稀犹现。
然而,她仍鼓足勇气道:“女儿也是皇族嫡系,请您准许苑上以族人身份对抗这场灾变,如今势必要铲除宫中灾厄,女儿希望至少可以尽点心力。”
倭帝注视着她,这个面泛樱红、眸瞳露出好强又率直之色的少女,丝毫没有皇后的昔日身影,那强烈的眼神毋宁说是得自父亲,不过倭帝对此漠不关心。
“自己要懂分寸。”倭帝语带斥责道,“你若有这份心,就乖乖待在伊势与斋宫夫人一起祈祷。你留在宫里有何用处?皇后已不在人世,你耗在后宫也多半不能随心所欲。朕提议伊势之行的原因正是在此,你这孩子偏偏冥顽不灵,还需朕来点破。”
苑上咬紧唇,父皇的确言之有理。在拆毁后殿的同时,宫女们躲得躲、逃得逃,如今留下来继续随侍这对姐弟的侍女也寥寥无几。大丧既毕,今后迟早是由新的妃子母仪后宫。
看到苑上像是想隐藏表情般的垂下了头,倭帝突然语气和缓地说:
“别以为父皇是铁石心肠,宫中对你来说是不祥之地,对朕及贺美野亦是如此。将有灾厄从东北方的鬼门来临,目前为止只显示前兆的大灾难确实正直逼京城,既然能逃就要尽量远避才行,你是皇后的遗孤,朕当然重视。”
苑上闭起眼眸,她向父皇要求的不是这些怜悯,“请恕女儿轻率提议……一切还遵照您的指示。”
倭帝颔首后,看似松了一口气。苑上原本步履沉重地离去,脚步却逐渐加快,也不顾那些恭送的男侍瞪傻了眼,最后竟然狂奔出殿厅。
逃回东宫角落的宫舍,和衣而卧的苑上抑止不住泪如泉涌。
父皇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即使装出世故的面孔,苑上毕竟只有十五岁,少有机会结起发髻和穿上华裳礼服。两年前进行过成人式,此后终年服丧缟素,几乎没有盛装之时。母丧结束后,父皇即刻传旨觐见,让苑上乐得几乎飞上了天,万万没想到父皇只是为了打发包袱才传唤她前去。
屋墙的另一侧是回廊,可以听见东宫的男侍们忙碌急促的脚步声,不时还发出大声对嚷。这里是无法清静的场所,与母后的深宫迥然不同。苑上原本咬着袖口饮泣,仔细聆听外面动静后也无心哭了,不一会儿便收住了泪水。
到伊势后或许能痛洒眼泪一番,反正只有山间野兽听得见,可是哭个半死又如何?她不想借此博取斋宫夫人的安慰,即使与那位夫人年龄相距甚远,自己毕竟是皇后嫡女,论起身份还是居高。
若是生为男儿,我就不会没人要了……
苑上头倚着手臂,如此茫然地想着。她虽然是在皇太子之后出生,立场上却绝对没有受同等尊宠。公主能继承皇位已是昔日古老的传说,父皇的男嗣又多到满地跑,如此一来,身份过于高贵的公主反成了烫手山芋,即使下嫁皇族或重臣,对方也顾及她是皇太子之妹,觉得难以高攀。
“哎呀,公主怎么这样糟蹋重要的礼服呢?”乳母榛名取来更换的衣裳,走进屋责备床榻上的少女。
苑上不乐意地站起身,乳母迅速替她脱衣,同时说道:“榛名全听说了,这不是太美满了吗?只要去了伊势,就不用恐惧悲伤了,榛名也能放心了。”
“是啊,那里一无所有,完全没半点开心或好玩的事。”
乳母摇头说:“安心度日才最要紧,妖怪这样到处出没,还闹出人命来,宫里实在无法继续安居。榛名要不是为了公主,早就告假请辞了。”
苑上忽然在意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榛名,你也会陪我一起去伊势吧?”
乳母抚平礼服上的皱褶,再度摇摇头,“您已经是能自立的公主,以后不需要乳母了。榛名的夫婿也因升迁要到大国赴任,榛名当然舍不得与公主离别,不过今后还是会考虑在夫婿的任地那儿生活。”
“是吗?”苑上泄气般喃喃说,“你也不管我啊。”
“公主,您必须明白榛名是有苦衷——”
苑上转身走出房间,此刻她只想逃开每一个人。
苑上走向宫苑,从回廊拾阶而下。此处有个小内庭,不需担心与人相遇,自从迁居东宫后,她想独自清静时就会来这里。虽然有松树和苦竹为篱,这里空间局促,但至少有一洼小池,水面浮着团团莲叶。
再过不久,当这片睡莲绽放之际,京城也是迎接夏日晓晨的时节,不过恐怕无缘得见了。蹲在池畔的苑上幽幽叹息,庭石和莲叶间掩映的身影,让她觉得公主尊严尽失,模样相当落魄不堪。
“皇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少女般清亮的声音在呼唤,原来是贺美野朝她跑来。他耳侧结着一对环髻,身穿开肩的蓝色礼衣,是个比年龄看来更瘦小的大头少年。不过他睫毛纤长、白肌通透,因此很受女眷们疼爱,这种体质或许是久居室内造成的吧。苑上曾是人人头痛的活泼孩子,贺美野却一向深居,稍有不慎就发高烧。
贺美野手中紧握着练字纸,气喘吁吁地递给苑上,“皇姐,你看,博士画了好多圈哦。”
自从母后在一年前病殁,贺美野就将以往对母后的撒娇态度完全转向她。苑上也理解他是因为年幼才会如此,可是自己又不是母亲,她时常为此感到不耐烦。
“你记了好多很难的生字嘛,这些连皇姐也看不懂。”她不太起劲地应道,然而贺美野仍兴冲冲地说:
“博士说我悟性很高,就算国学生③也很难学会,所以我决心要读好多的书哦。”
“是吗?”苑上突然对能受教育的弟弟产生了一股怨意,她也练过常用习字,博士却两三下敷衍了事。“那太好了,你去吧。”
贺美野频频眨动长睫,注视着皇姐。
“赶快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苑上支着头,转开视线避免看他。
然而贺美野并未离去,只不知所措地窥望着她,终于问道:“皇姐见过父皇了吧?我也想与父皇说话,他讲了些什么呢?”
“你只要管好读书就行了。”苑上喃喃说着,突然改变主意回头望着弟弟,“告诉你吧,皇姐要去伊势,那座神社很远,必须越过东方高山,再越过一峰又一峰才能到。皇姐到那里以后就要与斋宫夫人一起生活,不能再和你做伴了。”
贺美野的小脸逐渐惨白,“我不要,如果皇姐去伊势,我也要去。”
“不行,只有女孩子才能住神社,你要去母后的亲戚府上才行。”
“不要!”贺美野难得坚持己见,“如果不跟皇姐在一起,我死也不要!我要去跟父皇说。”
“不行,皇姐已经触怒龙颜了,实在不想让你也挨骂,父皇早就心意已决。”受责备的只要一人就够了,苑上告诉贺美野,“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不能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只能听从命令到该去的地方。”
“是因为母后不在了?”贺美野泣声问道,苑上克制自己又将勾起的百感交集,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
“对啊,你很明白就好。”
贺美野哭了起来,那如小猫哀诉的细泣,让苑上于心不忍。
“好了,好了,就算再哭,皇姐也没法子。”
如果有可能,苑上真想像他那样宣泄情绪,姐姐也一样为丧母彷徨、一样在寻求庇护和安慰。贺美野可以向她撒娇,她却无人依靠。
苑上在深陷绝望中,想起了另一位兄长。
皇兄呢?不知皇太子会怎么想……
即使同样居住在东宫,皇太子与苑上等人相隔甚远,并不曾见面,自从新年以来,身体不佳的安殿皇子在各方驱邪除魔的术士围守下,一直幽闭在东宫深处的内室。那种戒备森严的气氛,让她来东宫后也对会面一事难以启齿。
干脆去和皇兄谈谈好了……苑上正出神思索时,贺美野紧紧抱住了她。
“我不要皇姐走!母后死了,假如连皇姐也见不着,我会发疯的。”
苑上不禁悲从中来,搂紧幼小的弟弟。即使是代替母职,如今需要自己的人或许唯有这个皇弟而已。她叹气暗忖着:为什么我就不能多疼贺美野一点呢?身为姐姐理当照顾幼小,可是我竟对他这么无情。母亲一点也没遗传给我,是因为性格不像女孩子吗?我为何会这么令人讨厌?是因为缺乏温柔?
①于天皇即位时,选拔至伊势神宫祀奉神明的公主或女王。
②皇太子的居所。
③律令制规定,指在中央大学及地方国学的就读者。
2
醒来后,只见帐幔另一侧的白壁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仰望着床榻的罩顶花纹,苑上发觉自己睡迟了,看来她早已适应东宫的喧扰环境。
做了迁都的梦……
即使惯居后殿,那里毕竟是在新京城建造的宫殿。从平城京迁都来此时,苑上已年满九岁,清纯年轻的母亲,还有豁达开朗的祖母,对新居不便之处颇有微词,苑上却毫不在意,只为崭新的宫柱及靛蓝的垂帘感到欣喜,甚至跑遍了宫廷各个角落。苑上由衷觉得那时真是不知忧愁的年纪,为何能那么无忧无虑呢?她隐约察觉母亲等人不只是担忧迁都后的居住感觉而已,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严重的问题只需大人费心就好。
可是,从那时起就开始发生不幸,半夜里喧嚷大作,有消息传来说是造宫的大臣惨遭杀害,从此陆续闹出人命。事件发生后不久,十二岁的皇兄就取代猝逝的皇叔被立为太子……
安殿皇子成为皇太子后,祖母就时常走访后殿。起初苑上害怕这位与母亲性格迥异、凡事有话直说的皇太后,后来她却逐渐成了苑上最喜爱的至亲。名为高野上的祖母是一位熟稔唐传①知识的聪慧妇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身为皇太后坦率而不矫揉造作。
高野上也是唯一称赞苑上活泼好动的人,母后及侍女们皆是闺秀出身,不仅举止典雅,也不喜欢大声喧哗或随兴奔跑,不过高野上却袒护受责备的苑上,对她的行径一笑置之。
“苑上,祖母看到你就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时我就像你这个年纪,光着脚丫子在山野里奔跑。祖母可对天发誓,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皇后。尽量去跑、去乐吧,你是个健朗的孩子,和祖母同样有活力,可以走得好长好远。”
皇太后……苑上按着眼角,忆起某次在深夜里惊醒,听见祖母与母亲在月下露台交谈的话语。那是一段痛心的对话,母亲似在隐声啜泣。
高野上说:“不要紧,别顾虑我这老朽之身,只要能拯救皇族我就安心了。唯有皇太子不能因此遭殃,否则我族担负的仇恨将变成无法挽救的悲剧,必须有人来阻止才行。”
母亲细声说道:“请您召唤他人代行就好,别亲身尝试危险。”
“不,我已经开始行动了。”高野上坚持地说着,接着语气又缓和了,“你我都不是真正的皇族出身,只是嫁人宫中的妇道人家。不过产下皇嗣,就必须同时担起保卫之责,为人母就是如此,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吧?”
母亲似乎表示同意,“臣妾明白,也有所觉悟。”
自那夜之后不久皇太后就崩逝了。失去祖母的母后变得更坚强,可是去年春季她也终于心力交瘁……
苑上坐起身,拨去覆在脸上的发丝,在拂去这些回忆时,她抱定了决心。
去见皇兄吧,与他会面把事情告诉他好了。
苑上的心愿并未遭到冷淡拒绝,但在引往皇太子的接见室之后,安殿皇太子迟迟不出面,似乎正在婉拒多方的会见。隔着屏风的另一侧,似有使者与男侍争论不休,苑上也等得心浮气躁,差点没失声抗议。
随侍的榛名轻轻一拍苑上的膝头,“下次再来如何呢?”
“我们同样都住东宫,与其下次再来,我宁可在这里耗。”苑上怏怏说道,榛名连忙顾忌着四周张望。
“这种话可不能让人听见。”
“人家是讲真的嘛。”苑上说着,实在久等到疲倦不安。或许安殿皇子在十二岁以前的确是苑上的兄长,可是现在再怎么说都是皇太子,与一般皇子身份不同,而是继承天子一切的人选。自从立为太子后,安殿皇子就迁离后殿,由专属侍从照顾并负责教育。
为了打发无聊,苑上开始说:“榛名,你还记得吗?就是皇兄背我去摘梅花时的事。当我抓住高处的树枝时,皇兄绊了一跤,留我挂在梅枝上,树枝承受不住重量断了,我掉在皇兄身上,害他被压得头昏眼花。”
乳母无奈地应道:“榛名当然记得了,能一脚踹在未来天子脸上的人,也只有公主一人了。”
“可是皇兄一点也没生气呢,以后摘下的梅枝也没有那时好看了。”
脚步声终于响起,一位与男侍装束相异的人物现身了,头巾披戴在略微花白的发髻上,身穿长衣还蓄着细垂唇髭,个性看似相当严谨。
“这位是东宫殿下的主治大夫,名唤永德。此人有要事需向公主禀明,因此前来参见。”男侍如此介绍,永德俯首行礼。苑上心烦不己,仍隐忍着倾听老者说明。
“殿下对公主来访分外欣喜,吩咐即时会见。不过,公主,在下以主治大夫的立场,想请您避免谈起让殿下添忧的事,比方说现在不宜谈起已逝者的话题。”
苑上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教我别提母后或皇太后?谈这些事情有这么敏感?”
“殿下患有重疾,这是由心智耗弱而起,严重时数日饮食不进,只能卧床昏睡。今天稍有起色,但情况还是绝非良好。”
苑上小声说:“我也难过得食不下咽,贺美野连日发烧,我们彼此分担的痛苦都一样。”
永德心情沉重地摇头,“皇太子的地位何其重要,恐怕您是难以理解的。即使当今圣上担任皇太子时也曾几次卧病,但安殿皇太子却比圣上更加脆弱,又遭受接连不幸的打击,因此变得虚弱不堪。”
苑上唯有点头同意,拉起肩上的披巾,“我明白了,那么请让我见皇兄吧。”
大夫吩咐榛名在此等候,只为苑上领路前往深殿的回廊。
穿过贴满符咒的门扉,来到最里侧的房间,此处罩顶覆盖的床榻已拉起帐幔,安殿皇子正坐在厢房里的藤椅上。从这间屋字低倾的厢房彼端,可看见苍翠绿意,檐下悬挂着几个鸟笼,传来呖呖清啭。苑上暗讶此处如此幽静,实在难以联想是置身于东宫。
安殿皇子留意到来客,就挺直了背脊。
“真高兴你来,好久不曾这样轻松见面了。”
那声调和动作绝对不带矫饰,苑上了解皇兄当真喜出望外,也就将刚才等到发火的不满抛在了脑后。
“皇兄身体可好?”
“有时生病反而是件好事,原本公主来访必须按照礼数接待,现在这样反而可以轻松交谈。你先坐下,我这就吩咐送茶吧。”
安殿皇子未结发髻,头发垂散在轻披于肩的薄外衣上,虽然是病人姿态,神情却不带憔悴。这位皇子曾是纤瘦少年,度过六载后依然修长如昔,如今已是愈发优雅的十八岁青年。
品貌方面最得自母传的就属这位皇兄了,清秀白皙的面容略带一抹忧郁,微笑时泛起温和的笑纹,这些无论历经多少岁月都不会改变,苑上想到这就觉得心满意足。
“皇兄的身体比我想象得好太多了,这样就可以放心了。刚才那位永德大夫吓唬我,将病情说得好严重呢。”
“让苑上忧心了,原本不是什么重病,大家却煞有介事,其实只是闭关没有外出而已。”安殿皇子的语气近乎明爽,“你和贺美野迁来东宫,我却无法关照,等身体状况转好,我们再一起出游吧。你以前不是很想到野外玩吗?”
“原来皇兄还记得这件事。”苑上不禁露出笑颜,不过知道希望很渺茫。“其实能与皇兄见面的时日不多了,我即将前往伊势。”
“你要去伊势?”
苑上心情沉重地点头,“听说贺美野要前往大秦……我们将会分开,可是我想留在宫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留在皇兄及大家身边。”
安殿皇子的语气透着意外,“当然了,你不需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城里不久将有好事,难道父皇不想让你亲眼目睹吗?”
苑上大吃一惊,抬头望着皇兄,“将有好事?”
“灾祸即将获得救赎,此刻天女正接近京城。”安殿皇子的语气充满热情,“只要见到天女,我的病就会痊愈。苑上也知道明玉献给皇族的传说吧?仿佛是依照远古的承诺般,已经发现玉石和那个少女了。”
“明玉?”
安殿皇子偏起头望着皇妹而笑,“你还记得贺茂婆婆说过的话吗?”
苑上尴尬地小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就是黄泉女神拥有祭祀及镇伏天神的八块勾玉的故事。明玉或许是其中的最后一块,它失落在东北的虾夷国,隐埋于那片北地,一直等待与皇族相遇。天神就是我们的祖神,这块玉石正是与天子相约的信物,无论辗转流离,最后还是终归我族。”
“那是指明玉目前真的存在吗?”苑上半信半疑地插嘴问道,安殿皇子点点头。
“确实存在,当然很少有人提起它,各代帝王曾暗中搜寻,数度遣人远赴东北。父皇也继先帝之后寻求明玉,就在即将发现时遇到虾夷人横加阻挠,甚至引发叛乱,如今继续征派征夷军也是为了勾玉。”
安殿皇子在膝上交络起十指,“父皇也无法得到明玉,因为时机尚未成熟,然而时候已到。你看,我这么说是有充分理由的,为了拯救蒙灾的京城,少女如今来得正是时候。”
苑上努力想了解皇兄所说的话语,因此凝视着他。
“她来与我相会了,不是来见父皇,是为了解救我而来,我才是少女履行承诺的对象。”安殿皇子吁了口气,突然微微一笑,“天女即将来临,这场梦我做过好几次,她总是在清新的拂晓,从霞空中翩然飞来我身畔。那是一位身披薄红绢、手持光辉彩玉,让人净心涤魄的美少女。我将接受她的勾玉,到时一切病魔都会痊愈的。”
苑上不知该如何表示,只能小声说:“真是好美的梦。”
“你也相信吗?那梦境美妙极了,真想让苑上体会一下。”皇兄有意表明心声,苑上却觉得他不太对劲,多少理解大夫所言不虚。
安殿皇子近来对任何不幸消息都充耳不闻,对任何事情一概视若无睹、不想不烦,只为了沉醉梦境而幽闭室内,拼命想疗愈心伤。那种脆弱感,苑上觉得轻易一言就足以粉碎他。
我必须守护皇兄,只要与皇族有关,我就必须帮助他脱离深渊……
注视着这位和善的兄长,苑上思忖着。与此同时,少女不禁想到皇太子头衔造成的压力是多么沉重,足以将他逼人如此绝境。
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走在归途的回廊上,苑上不断思索着。与皇兄会面的真正意图虽没达成,但如今反倒无所谓了,能得知皇太子的病情才更重要。
安殿皇子只微笑诉说着美丽天女的梦境,绝口不提任何愁苦,只是悠然静坐,不改温文的态度。即使如此,苑上仍觉得皇兄在发出悲喊期盼得到救赎,天女的梦可说很不吉利。
或许大家的谣传是真的,这次妖怪袭击的目标说不定就是皇兄,从那种情况来看,何时出事都不奇怪……
苑上想得入神,不觉停在回廊中间,榛名诧异地说道:“怎么了?不尽快前往可会耽误时间,下午圣上派遣的使者将来决定前往伊势的日期,让对方久等很失礼。”
苑上瞥了榛名一眼,背转过身,“你去和使者商量好了,我不想赶时间。”
“您怎么这么任性?”乳母鼓起腮帮子,“我们少数几位随侍全都为了公主去伊势才分担这种重任,您要是这么说,榛名真的先走一步了,其他侍从可会为了不知如何应对而手忙脚乱呢。”
榛名当真说到做到,气呼呼地先行离去。渡廊②上已经让闲杂人等回避,因此苑上独自留在这里也不受干扰。榛名不顾她远去后,苑上反而松了口气,想到这是难得不被她唠叨的好机会,就走近栏杆转角试着倾出身子。只见厢房另一头有个铺白沙的外庭,还有贵族的男侍牵马来往,少仆捧着包袱轻快地奔走,连苑上看来都觉得是罕见的光景。
这样下去不行,我绝对不去伊势……
苑上突然萌生强烈的念头。
或许父皇想把我打发走,认为公主无论做什么都有失体面。可是父皇不知道母后和皇太后如何用心良苦、如何与妖怪对决,事到如今只有我能了解。我与伊势斋宫不一样,至少知道在这灾难频传的时刻,光靠静心祈祷是派不上用场的……
苑上很羡慕广场上那些来往人群的步伐充满朝气,自从移居东宫以来,她的行动范围便遭严格限制。原本公主就不宜出现在皇太子的寝殿附近,通过渡廊时必须先谨慎地让众人回避,她还曾受过叮嘱,尤其绝不能让在东宫任职的男侍们听见自己的衣裳簌簌,身为公主最重要的就是不得有一丝疏忽大意,以免遭到男性留意。
我为何只能这样低调又不受重视地过活?难道我对其他任何人一点用处也没有?身为皇族难道就是一无是处?
曾几何时苑上凭栏沉思起来,突然感到有视线在注视自己,连忙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有人凝望。她有点不寒而栗,稍微反省刚才的举止有欠庄重,只好离开栏杆而去,此刻她一心想要回房。不料,这时却有人从廊柱后闪身而出,挡住她的去路。
“您是苑上公主吧?在下有事求见……”
应该已经让众人回避了,为何还会……
对方是一位穿着官服的人物,面对这种胆大包天的行径,困惑的苑上只能僵在原地。
①指从中国大唐传来的文化。
②连接殿宇之间的长廊。
3
“公主请安心,在下并非图谋不轨之人。”那人轻快走近说道。从薄绯色的袍服来看可知官授五位①,虽然不像身份可疑,但奇怪的是此人贸然与公主搭讪,却带着一副有恃无恐的自信。
苑上慌忙背转过身,那人更明快地说:“请公主看看在下吧。若见了这张面孔,保证您愿意接受在下辩解唐突冒犯的原因。”
苑上决心回头一望,映在眸里的是俯视她的凉澈目光,原来竟是一位头戴漆冠、身形窈窕的风流人物。苑上为此人的凛然之美所吸引,细看之下,方才发觉这位肌肤嫩致、唇瓣如花的官人,确实拥有女性才有的特质。
她是女子?
竟然有女子穿着官袍!苑上睁圆了眼眸凝视,此人年龄才约过二十,不仅姣美如含芳盛绽的娇花,而且身形高挑修长,兼备了青年的潇洒气魄。无论袍服裤挎皆相宜,或许这身装扮反而衬托出她的威凛气质。
“公主了解在下请您安心的用意了吗?”她笑意更深地说道。
“你是谁?”苑上终于问道。没想到自己竟然脱口问起对方,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女性倒也无所谓。
这位作风独特的人物行过臣下之礼后,声调中微透笑意说道:
“初次拜见公主,还在此唤您留步,不当之处敬请见谅。自从公主来到东宫,在下就等候何时能有幸亲会一谈。在下与已故皇后同样是出于藤原式家之后,名唤藤原仲成。恕仲成斗胆,其实与您还是血缘之亲。”
“原来如此,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苑上深吸了口气说道,她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位耀眼人物系出母族。“你的名字叫……仲成?”
“还有另一个名字,不过请您称呼仲成好了。自从受冠朝服以来,在下就一直使用这个名字,并受任担任卫门佐,这是属于编制外的官衔。”
“你是女性,为何偏要担任武官呢?”
“因为在下曾立过誓,决心在达成愿望以前保持男儿身。”仲成毫不迟疑地说,“圣上也认同允许。宫中人人皆知,其实过世的家父就是如今人称的造宫大臣。”
“啊……”苑上掩住口,霎时忆起那个半夜奔走相告危急的恐怖日子。“原来如此,你就是曾经辅佐父皇的那位重臣的千金啊。”
“多谢公主夸奖,家父能受如此赞扬,如今可是绝无仅有了。”
仲成歪起嘴角微微一笑,那抹邪门浅笑,反而映衬出其独特的魅力。
“自从京城灾祸横行以来,兴建长冈京的家父声望也日渐低落,有人还将侵袭城内的灾祸归咎于往生者。”仲成以怜悯的眼神凝视着苑上,“在下对已故的皇后诚心表示悼念,公主在这场灾厄中痛失亲族,仲成能切身体会这种哀戚之情。”
在那细长的美瞳凝诉之下,苑上不禁怦然。不料此时突然出现破坏好事的家伙,原来榛名左等右等不见苑上回房,一气之下又返回此处。
“公主,您在这里磨蹭些什么?”
仲成一耸肩,快速对苑上轻声耳语:“看来您那位唠叨的监视人回来了,在下还是尽快避走才好。下次另找机会吧……能在夜里与您相见吗?”
苑上一惊抬起头,仲成却无暇多言,迅速抽身离去了。那来去如风的气势,让苑上唯能傻眼目送而已。
“公主也真是的。”榛名气喘个不休,一把扯住苑上的衣袖,“没几天就要前往伊势,应该更加谨言慎行才是。若出什么差错,榛名可无颜向圣上交代。”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才那人是女子,而且还是藤原式家的后裔。我与母后的女辈亲戚交谈又有哪点不对?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有这样的人呢。”
苑上口气多少有些埋怨,榛名眉毛一挑说:“那么刚才那位就是藤原药子了?”
“她自称仲成,我想和她多聊聊呢。”
“开什么玩笑!”榛名愈发激动起来,苑上惊愕地望着她。“那种人那,跟其他当官的公子哥儿没两样,公主绝不能与她交谈。那种异端、怪癖狂,真是个祸害,连藤原氏的众亲族私底下都受不了她。请您发誓下次绝不再接近她,那人会对公主非常不利。”
“她的父亲是父皇信任的心腹重臣。”
苑上不以为然地说着,榛名催促似的边走边答:
“现在提到造宫大臣可会犯忌讳,何况药子是个偏激分子,公主还是少认识她为妙。”
在决定前往伊势的日期,进行出发仪式等无聊的程序之后,榛名忙着恭送使者离去,苑上唤来收拾残桌的两名侍女,她们眼见公主招手,就捧着器皿诧异地走来。
苑上唤她们来到屏风后,悄悄问道:“你们知道藤原仲成这个人吗?”
侍女们霎时彼此对看一眼,其中一位接着说:“公主,所有的宫廷女官都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月宫贵人呢。”
“月宫贵人?”苑上如此反问,侍女就说明道:
“我们都是这么称呼卫门佐大人的。她在动静之间都超然不群,仿佛是月都来的贵人。”
苑上点头表示理解,另一名侍女也乘势开口说:“这还有别的意思,就是指仲成大人像是月宫仙人般遥不可及。在宫里很难见到她,因为那人总是神出鬼没、行踪成谜,虽然有点风评不佳,不过我们年轻女官全都支持她。”
苑上从坐椅倾出身子,“什么风评不佳?说来听听嘛。”
她们再度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似的吃吃笑起来,“听说仲成大人比任何一位贵公子都经验老到呢。”
“怎么经验老到呀?”
“这种事若回禀给公主知道,奴婢可要受榛名责罚了。”她们高声笑着,小鸟似的逃走了。
一想到自己和两名少女年龄相仿,苑上就觉得颇不是滋味。即使不懂人事,她也多少明白榛名为何会生气了。
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人……
既有人替她取雅号,又可接受姑娘们的热情崇拜,还能以男装之姿随心所欲地阔步,竟然有这种女性存在呢!好想多了解她一点。想起仲成的轻声叮咛,苑上忽然心跳加剧起来。
夜里的宫中,如今完全成为随时可能遭妖怪袭击的危险禁地,然而女眷们照样谈论深夜幽会。她们以为公主不知情,其实都传在苑上耳里,只不过她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跟这种事沾上边。
真想见那人一面……
榛名的斥责从一开始就不奏效,苑上暗想,正因为自己必须立刻动身到伊势去,才更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贺美野在灯畔打开《论语》,挺直背脊诵读着,不一会儿眉头轻蹙,注视身旁的皇姐。苑上看似心不在焉,平时虽不热衷听他读书,至少还会表示一下关心,今日的模样可说完全换了个人,不但坐立难安,还盯着半空发呆,视线左来右往地游移不定。
“皇姐,你怎么了?”停止读书的贺美野问道,苑上连忙放下支着头的手臂。
“我在听你念。”
“皇姐怎么脸上像在发烧,还是吃药休息才好。”
苑上作势咳了一声,“你今天才该早点睡呢,明天不是要练习骑马吗?”
“去练习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发烧呢。”贺美野小声说着,其实他最怕骑马了。
“不能驾轻就熟便无法成为堂堂的亲王哦。”苑上谆谆告诫着,贺美野突然话锋一转。
“那我明天专心去练好了,不过有个交换条件,皇姐要让我看刚才那封信。”
苑上凛然一惊,望着弟弟,“什么信啊?”
“就是在晚膳之前不久,有个陌生侍从递给你的那张小纸条。”
“倒给你这鬼灵精瞧见了。”弟弟使起小聪明,让苑上哭笑不得。
“你别告诉任何人。要是说给人家听,皇姐真的不理你了。”
“我不会说的,借我看嘛,是什么信啊?”
在一张几乎与仲成袍服同色的薄绯色纸上,仅写一行没有署名的短句:“亥时②于公主庭内见面。”不过苑上了然于胸,她满怀期盼和不安,迫不及待地希望相见时刻快来。
贺美野一脸愠色,审视着笔迹问道:“皇姐也要去跟男人幽会?”
“真是的,小孩子怎么学些不三不四的话。”或许长期待在屋内和女眷之间,贺美野也听到不少传言。“写信来的不是那种人,皇姐才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你没告诉榛名吧?”贺美野巧妙地一针见血。
苑上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又立刻坚持道:“事情好坏是由皇姐决定,跟榛名没关系。如果连你也阻止,以后就别叫我姐姐了。”
“我才没阻止你。”贺美野大吃一惊答道。“不过要带我一起去,行不行?”
苑上张大口又闭紧,“你说什么?”
“皇姐有点爱冒险,我必须跟去才放心。”
一脸严肃的贺美野断然说道。
到了令人伤脑筋的亥时,宣称要当跟屁虫的贺美野在自己房内睡得不省人事,苑上探头一窥,确定他发出熟睡的呼吸,就竭力忍住想笑的冲动。
还说大话,根本是个小娃娃……
不过苑上对于贺美野有这份心意多少有些惊讶,一想到他以小孩子的立场保护胞姐,就感到又悲又喜。但是还是不想勉强叫醒弟弟,苑上轻轻关上房门,专心地放轻脚步走向暗夜中。
夜气湿濡,沁着炎夏将至的气息,随着淡风似有若无,药草园里的栀子花雅香飘袭。在残缺的明月下,足迹格外清晰可见,她不曾在月下独行,仲成指示的地点,除了苑上常去的内庭之外不会是别处,如今她才庆幸能暂居东宫,否则绝对无法轻易外出。
池中蛙声呱呱,苑上在台阶上环顾一阵后吁了口气,心想对方还没来到。岂料林间有人悄声走出来,苑上不禁屏住气息,只见苍月下,幻影现身的仲成恰似月宫降临的贵公子。
“您来了。”仲成近前伸出手,苑上毫不迟疑地让她牵起。以女性而言,仲成的掌心热切而强劲,但也许是苑上的手温原本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冷。
“请放心,这庭池四周都布下了结界,就算规模很小,也能杜绝任何妖怪入侵,而且能蔽人耳目,如此一来,没人会查问我们了。”
“你这么做,是因为常与人在夜间会面吗?”苑上语带保留地问道。
“为什么公主会问这种事?”
“女官说你经验老到,所以我才这么猜的。”
仲成悄声笑起来,笑意在苑上掌中微波余荡,“反正我是女子,三更半夜约人外出可没好处。”。
“那么,为何还邀我出来呢?”
仲成让苑上在池塘石畔坐下,自己则端坐于地,接着突然语气一改,认真地说:“请恕仲成冒昧,有件事情必须请问公主,由于不宜在众人面前宣扬,恐怕还不便让其他人得知,在说明时或许会引起公主伤感,可以事先请您见谅吗?”
如今不同于先前的另一种激动,让苑上内心又开始狂悸,她仿佛出神般盯着仲成的眼瞳,弱声说:“你想问什么呢?”
“就是有关皇后与皇太后崩逝的原因。即使同处宫中,公主并没有受到妖物波及,我必须知道妖怪如何选择袭击目标,还有为何出现牺牲的理由。”
这是苑上最想逃避、同时也最期待有人倾听的问题,因为这些话毕竟无法向皇兄诉说,没想到仲成直接问起自己。
苑上在惊讶叹服之余,害怕地轻声说:“你不像是女官们说的那种人,也不是月都中人,而是身在更严酷的地方啊。”
仲成轻轻点头,“在下身处暗冥,久视暗影,若非如此,实在不需这身伪装。”
苑上无言以对,仲成就温言说:“请相信这份诚意,仲成的宏愿与皇后的心意一样,都是为了保护安殿皇太子顺利继承帝位。身为藤原式家之后,怎么能不乐观其成呢?这个心愿进而是为了守护家父建造的京城,以及消灭横行肆虐的妖怪。”
“你真坚强,简直不敢相信是一介女子。”苑上终于叹息地说,“你能替我保护皇兄吗?他需要一位可靠的守护者。”
“可以请您告诉我真相吗?”
苑上垂下头,在膝上握紧双拳,“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说明,那东西……与黑暗很类似。我只瞥见过一次,或许那是妖怪第一次出现,就在皇兄房内,那东西首先袭击的就是皇太子。”
仲成倾出身子,“公主遇过妖怪,但是平安无事。”
苑上无力地点头,“我能逃过一劫全是受皇太后庇佑,她曾施展从唐朝传来的咒术驱除妖孽,母后也同样试过。咒术的法力虽强,稍有差错反而会让施咒者丧命,她们都对这些早有觉悟。”
“那位温柔的皇后也会使用咒术啊。”仲成喃喃说,“是因为不想借助他人之力搭救皇太子吗?”
“母后在临死前,仍不断梦呓似的频频提到皇兄,连我在身旁都认不出来。我在枕畔一直听她说到临终,或许如此我才觉得无法坐视不管。”
苑上突然哽咽,但仍忍住哭泣,在努力抚平情绪后,仲成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头,那抹掌温及平静的语调,让苑上的心情逐渐稳定。
“公主提供的内情绝不会白费,这些消息做为了解妖怪的线索实在太宝贵了。皇太子成为受害目标,还有唐传咒术不具伏妖效果,这两条线索逐渐凸显出某个事实的可信度。”
苑上抬起头,“你说的某个事实是指什么呢?”
仲成注视着她。
“公主可曾听过一些传闻,就是从东北方会有灾祸来临,或是圣上曾派遣一名亲信前往东国暗中执行使命的消息?”
①律令制下的位阶制度,在五位以上者为贵族。
②指夜间九点至十一点。
4
翌晨,苑上睡到从床榻上被赶下来才清醒,坐在已冷的白粥前,脑中还一片茫然。
仲成并没有讲太久,在深夜时即送苑上回房。人寝后苑上无法合眼,迷迷糊糊中黎明已经到来,晨光格外耀眼。
她心不在焉地搅着白粥,想起昨夜仲成的话语。
“公主不需刻意留意暗影,您是光辉之子,只要注视着光明成长就行,这种生活才适合辉神后裔。不过世间没有不落影的光明,除非遥居月宫,否则无可避免。”
那是因为苑上表示想留在京城,仲成才如此表示的。即使表达方式不同,大致上就是榛名所说的“公主不必了解世间险恶”之意。苑上想到连仲成那样的人都说出这种话,不免有些失望。
如果是指皇兄,那我也知道他是光辉之子,有理由保护他,可是我又不同……
苑上吃着粥,贺美野探头道:“早安……已经中午了。”他在苑上背后小声说着,立刻来到桌边站住,“皇姐,你昨晚去做了什么?”
苑上横了弟弟一眼,反而专心吃起粥来,“人家在吃饭,别来啰唆。”
贺美野垂头丧气起来,无所事事地反绞手指,“我又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
“也许吧,可是你好像没发现皇姐来呢。”
“你还是去……幽会了。”
“别说那种难听话。”苑上不悦地指责道。
贺美野只好默不作声,不久开口说:“假如只有女孩子能去伊势,那我就扮成女孩子,连衣裳用品都准备好了。可是跟人幽会的女孩子是不是不能去伊势的啊?”
苑上险些没被粥呛到,“你怎么说出这些怪话?”
“因为榛名或清濑说过嘛。如果公主闹出那种事就不能成行了,她们也没脸见人。”
苑上正想开口辩解,就在此时,突然一道灵光乍现。她频频眨眼后,忙丢下汤匙,用力摇撼着弟弟的双肩。
“贺美野,你喜不喜欢皇姐?”
差点没吓昏的少年答道:“当然喜欢。”
“那你能不能救救皇姐,别让丑闻传出去?然后你打扮成女孩子,代替姐姐去伊势?”
贺美野愣愣地望着她,“我当替身去,那皇姐又怎么办呢?”
苑上露出会心一笑,“我不去伊势,改扮成像你一样的男孩模样。”
贺美野提心吊胆地问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皇姐从没这么认真过呢。那么,你说要改扮成女孩子去伊势,也是开玩笑吗?”
“我是说真的,人家不想跟皇姐分开。”
“贺美野很会替皇姐着想。”只见弟弟点头,苑上就凑近逼视那双眼睛,“那么,你会为了救姐姐去伊势吧?”
贺美野表情有些狼狈,终于点头同意,“如果这样最能帮助皇姐,那就去好了。”
苑上顾不得左右为难的弟弟,光为想出大胆点子就差点没乐翻了。这绝对不只是妄想,能知道养育深宫的公主的相貌和实龄的人可说少之又少。
去约仲成谈谈好了……就这样吧。
前晚仲成曾说若有事相谈,就在庭院松枝上结绳为记,还交给她一条彩色编绳,见到这个标记就在原定时刻等候。苑上想到能与那人再次交谈,心中不免澎湃,丝毫没发觉仲成带给自己的影响有多深远。
“说出这么荒唐的提议,你会取笑我吗?”
“不……”
苑上抬头探询对方的反应,仲成微笑否认,“在下只是惊讶而已,公主难道不想求个安身之地吗?能到伊势净地的特权,可不是人人皆有的。”
倘若是仲成,自己就能将无法向人倾诉的心声说出来。苑上交抱起手臂道:
“仲成,我的存在本来就无声无息,注定将是没有任何作为,在世上了无痕迹地过完一生的命运。即使以皇太子之妹的尊荣备受礼遇,反过来说,也只不过是个无用之人罢了。如果在伊势被人遗忘,了此残生,那么死在哪里不都一样?就算我不待在那种地方,又有谁当一回事?我一直梦想自己是男儿身。”
“仲成了解自己的行径相当过火,不过公主似乎更加不计一切。”
她摇头尚未说完,苑上就极力打断道:
“我明白会带给你困扰,可是还是希望能把握机会。我已经受够了,失去太多重要的人了,无法相信祈祷就能解决事情,不是祈求而已,我想实际付诸行动。”
仲成以年轻人常见的姿势将手抱在后颈,思索了半晌后说:“如果以个人立场来说,仲成当然会欣然接受公主的要求,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护贺美野皇子的安危。其实,皇子的今后让在下相当苦恼,他若能代替公主去伊势,再也没有比这个安排更安全的了。此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公主愿意协助的话,仲成便能得到莫大的精神支持,因为遇过妖怪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那么……”苑上吸了口气,仲成的表情严肃依旧。
“您真的不在乎吗?一旦踏人暗界,就会知道原可避免得知的悲哀,无论是谁都不会眷顾扮成男儿身的公主。此外,仲成也将一心奋战,说不定还会利用您。”
“我不在乎,这是我自愿提出的请求。”信心十足的苑上明快地说着,仲成突然莞尔一笑。
“在下常想贺美野皇子如果能到公主这年纪就可放心了,但是没想到他的皇姐是这样了不起的人。”
苑上联想到另外一件事,就问道:“你刚才提到贺美野,那孩子怎么了?”
“大秦公也是仲成的亲戚,以前难道没向您提过这层亲缘关系?”
苑上于是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你原本要随侍贺美野?”
“是的,在下认为有守护的必要,因为他是二皇子。即使年纪尚小,但听说非常聪明伶俐。”
“大家都这么说,他是个人见人夸的孩子,你也很重视他。”苑上的语气有些沉重,仲成并不以为意。
“因为在下判断这场灾变将来会危及贺美野皇子,不过皇子亲自表示想去伊势,那就尊重他的意思,谁也不会料到皇子人在那里。”
“贺美野怎么会有危险呢?”
仲成再度微微一笑,这次隐去了眼中笑意,“公主,您也处于险境。您明知如此还有这些提议,实在太可贵了。毕竟在下如果要保护幼小皇子,当然就无法断然行动,在这灾厄的主凶渐渐来临的节骨眼上,还真让仲成烦恼不已。”
苑上不禁说道:“你会让我加入作战吧?”
“会的,不害怕吗?”
苑上摇头说:“才不呢,请让我尽力而为。能让自己有发挥力量的机会,我实在开心极了。”
仲成伸手轻抚苑上的秀发,“在下不会辜负公主的勇敢,即使是一介女流,仍然需要坚强的心志和体魄。温柔和坚强是一体两面,公主以后必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前往伊势的日子终于来临,由于不是盛况浩大的启程,也看不到主君众臣的送行,不过多少该讲究一些形式,因此一心想恪尽职守的榛名从黎明起就没片刻闲过。苑上经她悉心照料过了头,又不时被跟东跟西,心中难免七上八下起来,担心自己该不会就这样被推上轿送往伊势去了。
“随轿的队伍到了。”清濑前来通知一声。
“啊,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榛名依依不舍地说道。
“你不用去招呼宾客吗?我一个人不要紧,有同行的侍女照顾就成了。”心神不宁的苑上催促着,榛名瞪她一眼。
“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了,您还忍心说这种话。”
仔细一看,原来榛名忍着满眶泪水。苑上原以为她将自己打发走后,便大可轻松前往夫婿任职的领国,这时才发觉自己真误会了她。
“您总算长这么大了,公主从学步开始,榛名就一直战战兢兢,您不是从树上摔下来,就是栽进水池里,还碰伤了脸,榛名担心得整夜合不上眼……”
苑上不禁有些不知所措,“榛名……”
“我老是提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是因为公主总让人放不下心。
既然有哺育之情,今后榛名会一直惦记着您的。”
苑上再次由衷地牵起乳母的手,长年以来她和自己是如此熟悉。
“榛名,对不起。谢谢你过去的照顾,请爱惜身体,今后多多保重。”
她诚挚表达了心意,同时又开始心浮气躁。榛名绝对会目送自己坐上轿舆,这身公主礼服在换穿上也要费不少工夫,真的赶得上与弟弟换轿吗?
前一天,贺美野已随大秦公派来的迎接队伍离宫,仲成自从表示必须筹措安顿方式后,迄今尚未现身。此时苑上无计可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说不定仲成改变了心意,她觉得带我同行是吃力不讨好……
对仲成而言,即使不依约行事也没有损失,只要按照最初预定的将贺美野安置在身边,至于前往伊势的公主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暗自认了。
难道那人从一开始就敷衍我?
无视于苑上的忐忑不安,清濑再度出现,告知随同前往伊势的女官们正来向榛名辞行。她身后跟随着几个穿戴五彩缤纷的女子,只见泪汪汪的榛名忙碌地顾着话别,更让苑上陷入了绝望深渊。
遮帘对面,几名女官客套地向榛名表示:“请将尊贵的公主交由我等照顾,在伊势的一切起居全由我方负责,请乳母不必挂心。”
“那么有劳各位照顾公主了。”
苑上小心翼翼地从屏风缝隙望去,只见随行的女官们皆是年轻聪敏之辈,一名身穿青色唐衣、宛似高菖蒲花般容姿窈窕的女官也在其中,少女为她那雍容华贵的举止所吸引,不禁瞧得出神,随后发觉此人有些面善。
莫非是……
苑上再度打量之下,差点没翻倒坐凳。原来那名女官正是仲成,巧施艳妆、展裙端坐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唇角微斜的淡笑神情,绝对是她没错,那略含邪气的笑容浮现在灿涂的丹唇上,愈发显得妖艳迷人。
不久在女官们的陪伴下步出殿外,苑上终于找到机会轻声对仲成说:“你会陪我一起到伊势吗?”
“当然不会。”裳声簌簌的仲成一口否定,不过横眼望向苑上时,眼瞳透着一缕笑意。“请安心上路吧,途中会请您下轿,这支队伍都是由在下等人精心安排的,秦氏的财势可不容小看哦。”
美野离京后路经山背,在乎城山下等待苑上一行人抵达。就在随行众人于春日中歇憩之际,苑上发现头上覆着罩衣的贺美野悄悄走进了屋内,她心下一宽,将弟弟拉过来。
“你在这里太好了,我还在想该不会就这样被逼去伊势呢。”
取下罩衣一看,只见贺美野完全变了模样,梳成垂髻的浓发衬托出可爱的脸孔,外形与华美衣裳十分相称,任谁看了都相信是公主,或许比苑上更适合这身装扮。
“穿上才知道女生的衣服好热啊。”汗流浃背的贺美野蹙眉抱怨道。
“只有礼服才这样,平时倒还好。”
“那就在坐轿时忍耐一下。我决定在伊势就读书,没事就待在房间,绝不会害皇姐丢人现眼的。”
贺美野看起来像受过许多叮嘱,他努力向苑上保证道。苑上突然感到十分内疚,这次交换身份总算是将贺美野送往安全地点,但绝不是出于为他着想。
仲成向同行的女官招招手,让贺美野与几人见面,“皇子,这些女官很清楚状况,因此请别客气,有事尽量吩咐。至于如何应付斋宫夫人,她们自会妥善处理,请一切不用费心。”
贺美野紧紧揪住苑上的衣裳,似乎不舍离去。他终究还是松手,小声说:“那我走了。”
苑上见他没哭出来,不禁松了口气,不知何故内心竟然百感交集起来,于是说:“要保重身体,在伊势别挑食,晚上早点休息。代替皇姐的任务就拜托你了,等京城一切恢复安定后,姐姐会想办法安排你回来的。”
“皇姐也请保重,小心安全。我好担心皇姐改扮男生该怎么办,骑马没问题吗?”
苑上听他一说,就露出微笑。
“真想骑一次看看,皇姐不怕的。”
贺美野悲观地说:“骑过就知道厉害了。”
随从们在休息结束后,轻轻抬起乘着少年的轿舆,若无其事地朝伊势出发。苑上披着贺美野的罩衣站在屋檐下,目送后续队伍进入蓊绿的丘陵,直到从视线中消失。
如果我变得坚强点,是否会对贺美野更温柔些呢?
这时苑上只觉得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很无情,离别时还没贺美野来得悲伤。不过她会与仲成并肩作战,只要遏阻京城灾变并拯救皇兄,那时自己或许便能对弟弟更和颜悦色了。
伫立不动的苑上目送一行人远去,仲成走向她平静问道:“贺美野皇子走了,公主会后悔吗?”
少女转过头,显得更加开朗地说:“不会,一切都很顺利。贺美野一定能适应,我也没问题,这样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扮成男孩子了。”
仲成探询地注视着苑上的面孔,泛起微笑后一拂发丝,“那么我们该换下这身束缚了,穿久了还觉得女人衣裳真累呢。”
仲成步人客栈,苑上追随而去,她知道不能打退堂鼓,眼前有仲成在。注视着那挺直的背影,苑上重新抱定决心。
无论前往何方,我绝不后悔……
5
苑上至今从没有自行穿过衣裳,榛名不便来时,定有其他女官代为整装,在不熟练的女官服侍穿衣的日子,总让她浑身不对劲,心情也郁闷到极点。现在看着仲成独自利落地更衣,这才领悟到原来由自己动手才能穿出最舒服的感觉,如此简单的道理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想自己试试看吗?穿法很容易记住的。”仲成笑着说,苑上立刻尝试练习起来。不过实际的穿法竟比想象的还难,因为更换的服装是她从未穿过的样式。仲成递给她的是淡青色单衣和宽摆裤挎,以及少年所穿的细绢礼衣。眼见苑上那么费力,仲成边说明边帮忙。
“您看,很合适呢。”仲成为苑上梳发后,在耳侧结起环髻,递给她青铜镜子。苑上接过来,茫然望着自己的面孔。
“这种年纪还打扮成贺美野,你不觉得很怪吗?”
“完全不会,公主绝对能充当元服①前的少年。仲成猜您一定合适,现在看来果然很搭配呢。”仲成与她凑着一起看镜子,接着轻笑起来,“因为公主的眼神很率真,只有活泼的少年才有这种眼瞳,您的眼神是遗传自圣上吧?”
苑上耸耸肩,“父皇常训我盯着人猛看很没礼貌,可是这种坏习惯对少年来说反而成了优点?”
“当然是优点,假如公主是皇子的话,说不定仲成更想支持您呢。”
苑上一听此话,叹息说:“果然我生来就注定吃亏啊。”
仲成笑声一止,语气严肃地告诉她说:“没这回事,您若是与皇太子年龄相近的皇子,众臣必然划分成两派,只会徒增无谓的纷争吧。对众人来说,您生为公主反而值得庆幸。”
苑上小声喃喃道:“我明白,可是有时不免会想干脆掀起纷争好了。从出生以来就受万人珍视呵护的感觉,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仲成将手放在苑上肩头。
“请别这么说,您能如此率真地尽情成长,正因为您是公主的缘故。假如身为皇子,就无法拥有这份纯真的个性,这对在下来说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仲成期待同行的对象,正是至情至性的苑上公主。”
少女十分震惊,至今从未有人对她如此表示过。
仲成细细端详着苑上的眼瞳说:“您会与我一起奋战吧?愿意尽力挑战胁迫皇族的灾凶,拯救安殿皇太子脱离当前危机吗?”
“当然愿意,拯救皇兄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为了达成目标,即使像母后及皇太后一样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苑上如此回答,仲成会心微笑了。
“那么请装扮成少年吧。”
“这不是顺应你的要求,而是我心甘情愿的。”
仲成问道:“您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像个男子吗?”
寻思片刻后,苑上答道:“说话和用词不同,动作也不一样。”
“是的,装扮成男子,不仅是改变穿着而已,还必须调整用词和动作,在精神上必须模仿男性。不过这说不定很困难,人人心中都有阴阳两面,让男性特质外显的话,首先必须舍去无谓的优柔寡断,诚实按照愿望行动,因为他们不像女子在行动上动辄得咎。”
苑上觉得与仲成说话时不像与女性交谈的原因,正是在于她能掌
握要领。
仲成察觉到她的想法,轻轻斜勾起嘴角,“男性忠于自己的欲求,更胜过考虑他人的感受,尤其能敏感洞悉地位尊卑,善于服从命令。换句话说,男性是在欲求及命令下采取行动,因为单纯才能作风大胆。”
“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苑上点点头,“也就是说只要率性而为就是了,这点我最在行。”
仲成小声笑笑,接着又道:“以后就说公主是在下亲戚的公子,是来学习礼仪的。贵族子弟随亲戚见习成为随从的情形并不罕见,有人问起时,请您务必如此回答。此外还必须有个适合的称呼,那么……就叫铃鹿丸吧。”
仲成说出这个名字,苑上顿时明白她是联想到了越过铃鹿岭的贺美野等人。“我叫铃鹿丸?那好啊。”
“原本想派人来指导您学习随从的表现,不过目前人手还没来,那就先找其他侍从吧。”
仲成弹指一响,从柱后出现四名恭候待命的沉默男子。苑上对这些高大汉子有些畏怯,甚至觉得他们很诡异,只见他们浑身是漆黑衫裤,举止如猫般悄静无声,细眼多骨的脸上毫无表情,苑上分辨不出四人形貌有何差别。
“这几人从大唐渡海而来,曾在东土学习咒术,平日是仲成的随身护卫,不过也会视情况保护您,遇到危险时请留心别和他们分开。”
惊奇不已的苑上深深点头,原本高昂的兴致也减兴不少,她紧张起来,感受到这并非儿戏。
仲成继续严肃地道:“接着必须说明今后的预定行程,我们不会返京,而是从这里前往大津。原本该留时间让您适应,现在却演变成事不宜迟,有传报指出寻获明玉的人正前往京城,我必须赶在那人及他的同伴进京前先确认一番才行。”
“你刚才是在说明玉吗?”苑上惊讶地欠身,“那么皇兄所说的都是真的?”
仲成表情严峻地望着苑上,就在此时,突然门口响起一个优哉的声音。
“啊……我来迟了,卫门佐大人还在这里吗?”
仲成蹙眉朝着门口说:“佐伯,你真慢,到哪里隐遁去了?”
苑上眨眼一望,只见一名看似浓眉大眼、身形略小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国学生配给的茶色素袍,头上剃得光溜溜的,他将光头朝众人深深一低说:
“不好意思,以后请别叫我佐伯,而是无空。本人最近遁人空门,称呼也改了。”
“你是当真?”仲成失笑地盯着那颗光头,“剃了头就别想回大学了,至少你该知道没在戒坛前剃度出家是违法的吧。一时兴起改当私度僧②,无论大刹小寺都不会接纳你,顶多沦为叫花子罢了。”
“我没说过要当叫花子,是要去化缘。我觉得以王法惩戒我们这些离世修行之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没有王法怎么行?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为了躲避劳役才离开居处、逃遁山里的一群无赖嘛。”仲成如此说着,无空转换气氛似的泛起微笑。
“我不想重返大学,就算被开除学籍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那里早就没啥可学了,如今真学问的焦点不在儒学,平城的大寺院里学僧云集,混进去还可以人堂听讲。老师的讲学虽不够精彩,但我对佛典还是很有兴趣。”
仲成摇头叹息,改变主意后望着苑上,“其实我原本想派无空陪你同行,直到昨天他还是个名叫佐伯的大学子弟,现在却这样纰漏尽出。原本老实做学问就能平步青云,不知从几时起这人变得狂逸放纵,反而误人歧途。”
“错不在卫门佐大人。”无空爽快地说,“剃度是一种手段,我还不想立刻归隐山林,暂时跟以前一样替您效劳也可以,无论有什么事还请吩咐一声。”
仲成思索半晌后,终于说:“我们人手不足,没闲工夫去找代替你的对象,只能拜托你了。”
这个怪人将和我同行?苑上的眼神中净是疑问。
或许意识到少女的疑惑,仲成回头做了说明:“拜托他是有原因的,这位佐伯……不,这位无空没其他本事,妙的是倒有对抗灵怪的顽强体质。他成为我的属下也是这个缘故,最近敢在京城走夜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没错,虽然目前我还不会持咒念法,不过可别小看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瓜。”无空大言不惭地说道,瞄着仲成身后那几位恭候待命的黑衣人。
“我承认你是聪明绝顶,但不知你会把人给带到哪里去。”仲成轻笑说道,在背后微推着苑上来到无空面前。
“这位是我特别关照的孩子,他名叫铃鹿丸,希望你能细心照顾。”
无空微蹙眉头,“看来我们要拎个娃儿上路了,带他去大津妥当吗?今后那里会发生什么灾变,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才拜托你啊,就是有某些原因才不能让这孩子先回京城。”
苑上不太情愿地来到无空面前,斜眼一瞟,只见那人突然下定决心接纳自己似的,露出了开朗笑容。
“接下来你可有苦头吃了。为何偏要来跟仲成学习呢?所谓择人不视其貌,人生愈早领悟这个道理愈好。”
一行人朝着大津出发,苑上跨上马背时尽量表现得不像头一遭骑马,但在得知无空能熟练控缰后,不禁暗自放心。意外的是无空很好相处,又喜欢聊天,即使苑上不问,他也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
“我能认识卫门佐大人全是托妖怪的福。原以为赴京进了大学就能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所学不尽如人意,就在四处闲逛时,某天夜里忽然遇上妖怪。在千钧一发之时我才侥幸逃脱,却跟仲成撞个正着,她在京城的四周监视,调查妖怪出没的地点,当我发现这个大胆的家伙竟是个女子时,简直震惊到像被妖怪煞到。”无空在策马前进中率真笑道,“仲成问我是否愿意加入除妖行列,据说遇上那种东西还能捡回一命的人实在罕见,因此从此之后我偶尔也参与除妖任务。”
“到近江也是因为有妖怪出没吗?”苑上谨慎地问道,无空摇了摇头。
“不,我没听说妖怪在京外肆虐,不过在大津或许会遇上比除妖更重要的事情。其实,卫门佐大人在大津待命是奉圣旨行事。”
苑上暗暗心惊,说到圣旨,正是由倭帝钦命所传。是父皇直接命令仲成?
“这可是机密,如果无法阻止从艮方③来临的凶祸,在京城发生的灾厄将非同小可。所谓艮方就是东北方,从京城来看即是大津,而从大津来看,则是虾夷国的方位。”
虾夷国……明玉。苑上想起此事,轻轻问道:“据说有人发现明玉并将它带回京城,这是真的吗?所谓的凶祸,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也听到传闻了?”无空点头说,“是的,这全是由传说中的明玉所引起的。最初阴阳寮的博士卜卦指出那块玉石能消灾解厄,因此选拔使者搜寻玉石,然而继续问卦后,反而研判出明玉正是招致灾祸的关键。明玉不该带回京城,而且不合时宜出现的勾玉反倒成了灾祸之源,甚至在京城出没的妖怪也受其影响,因此卫门佐大人奉命执行任务,假如果真如此,就不能让明玉进京,否则将导致京城的毁灭。”
苑上心中略受冲击,“可是明玉原本是为了拯救圣上而存在的。”
无空怀着期待似的仰望天空。
“你晓得明玉的传说吗?我是赞岐人,不太清楚京城的古老传说,但是拯救之力的确有可能转为毁灭的力量。”
苑上连忙表示自己不太知情,无空耸耸肩说:
“不过总而言之,或许能亲眼见到与帝势抗衡的力量的存在。无论仲成是否有把握防御,我还是不能坐视不管,否则离开故乡就没任何意义了。”
苑上无言片刻,才悄声问道:“为什么圣上会指派仲成呢?”
其实应该还有其他适任者才对,苑上不明白父皇既然不乏心腹猛将,为何偏偏提拔仲成?
无空低声说:“因为这是机密,我们不能在朝中泄漏出主君面临的危难。如果说派遣使节前往虾夷国是最高机密,那么我们前往相迎的举动,也被视为是最高机密。卫门佐大人的官职原本就不属于编制内,是由于执行密探任务才能获得这项特权,仲成自己心里也明白。”
苑上似懂非懂地点头,无空又说:“其实她是个敢作敢当的女子,而且的确才识过人,气魄不让须眉。自从认识她后,我对女性改观不少。”
只见前方的仲成马姿稳健,腰间佩挂武官所用的黑漆长剑,即使不带阴柔,仍隐约透着纤楚韵致。黑衣人仿佛壮添气势般,双双并骑在她前后严阵以待。
“与她接触的人难免会引火上身,就算警告你还太早,仍是提醒一声罢了。那几名黑衣人个个杀人不眨眼,还有指使他们的卫门佐大人,也同样不懂得手下留情。”
苑上没好气地反驳:“那又怎么样?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跟随仲成呢?”
无空忽然笑起来,接着愉快地说:“说得也是,心狠手辣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苑上压抑着怒意暗想:我必须适应这个家伙才行……
尽管如此,无空的爽直态度并未引起她的反感。原本以为八成是个讨厌鬼,但在了解他是快人快语后,说也奇怪,苑上并不觉得讨厌。
①指奈良时代以后为少年举行的成人式,举行仪式后必须改变发型及服装,一般是在十一至十六岁之间进行。
②律令制下,未经朝廷许可而出家的僧尼。
③艮为八卦之一,古代方位位在丑寅之间,阴阳道将之视为鬼门,即东北方。
6
印象中,苑上曾来过淡海①畔的大津。当时他们仍居住在平城,由于昔日建都大津的先帝是苑上的直系先祖,因此特来此地表示敬意。不过那时苑上年纪尚幼,只见四周空荡好煞风景,昔日帝都已荡然无存。
印象里觉得景象凄凉的原因,或许是父皇入神眺望这片宫城遗迹时的眼神所致。苑上回想当时父皇以晦暗的目光凝望着远方,祖父让位应该是在大津行之后不久。
如今,在苑上周围是与记忆相同的宽广草原,仲夏茂生的野草高过马背,踏行其中还颇为费力。草丛闷热及高温燠暑中,苑上感到轻微晕眩,此处不同于回忆里萧索冷清的宫城遗迹,如今已搭起新物。
窥向草丛远方仔细注视,那几幢白色东西正随风伏浪,原来是挂着幔布的帐篷,还有众人高竖着旗帜列队相迎。这群人几乎都是魁梧大汉,全副金盔铁甲,手中还持弓执矛。
“这不就是一支军队吗?”无空环望四周,喃喃说,“总算知道圣上有多畏惧这个鬼门了,以后好戏愈来愈多了。”
“这些人是谁的部下呢?”苑上慑于眼前的威严戒势,悄悄询问无空。
“别担心,这里的主将正是卫门佐大人,她对指挥作战是习以为常。照这情况来看,我个人觉得仲成说不定连征夷军都会加入。”
苑上不禁蹙起秀眉,“你又吓我了。”
“这未必是假,受提拔成为征夷将领是最快的升迁之道,她有这种考量不算意外。”
仲成偕同几位重要士官一起进入帐篷,无所事事的苑上等人暂时等待,不久野营地的士兵们开始炊煮,跟随无空的苑上生平第一次尝到用大锅煮的杂烩粥。
几名黑衣人独坐一处,简略谈论彼此相关的话题。他们没有加入众人,其他士兵也对那四人敬而远之。无空却完全相反,立刻与身旁的几名士兵闲聊起来。有些人觉得这个爱耍嘴皮子的光头青年实在稀奇,只见人群愈聚愈拢,日暮渐深时,在他周围已绕成一堵人墙。起先在他身旁的苑上终于招架不住,离开这群高声哄笑的士兵,缩往角落坐着。
眺望日落远山,但听夕风鸣草,就在独享这刻悠闲之际,一名年轻士兵过来传达仲成在帐篷等候,苑上雀跃地随同前往。
仲成在铺毯上单脚竖膝坐着,不同于外面星光点点,帐内燃起了明灯,苑上安心地舒了口气,“我还以为要在外头打地铺呢。”
仲成请她坐下,微笑说:“今晚就与在下在这里歇息吧。就算只是一层围帐,也聊胜于无。”
铺毯与帐外的草地无异,仲成丝毫不介意睡在这种地方,苑上为此暗自咋舌。
“我还是无法像个男孩子。”
“不,公主的表现很得体。”仲成或许在安慰道,“本来至少刚开始该由在下陪伴公主比较恰当,不过在解决明玉事件之前,仲成仍无法抽身,明天就必须立刻率军移动。”
“即将开战了吗?”苑上怯怯询问,仲成蹙眉摇头道:
“情况还不确定,根据监探传报,带着明玉的那名密使已通过不破关进入京畿。这位圣上派遣的坂上大人有几名随从,在经过确认后发现并没有女性。”
“这么说来,天女是不会来临了?”苑上不禁喃喃自语,仲成平静地说:
“是的,拯救皇族的天女不会现身,明玉如今成了不祥之兆。”
“皇兄如今仍迫切盼望天女前来相救,传说中的玉石既然出现,为何成了不祥之兆?”安殿皇子的绮梦,反而让苑上对真幻之间的落差感到痛苦。
“那么,我就简要地将阴阳博士的说法告诉您吧。”仲成注视着苑上的眼瞳说,“从万物皆分阴阳的立场来看,辉神为极阳,因此皇族也属于阳,反之支配冥界的暗神则属于极阴。阴阳互相吸引,借由两极融合方成万物,进而出生时以男性为阳、女性为阴。因此拥有暗神之玉的少女来朝面圣,带给天威阳盛的帝王平静,这是合情合理,古今皆然。但是如今这阴阳之理发生异变,勾玉目前并不在少女手中。”
“有人夺走了它吗?”苑上插嘴问道,仲成摇摇头。
“不,是少女本身起了变化。最初我们也没研判出勾玉是在这种情况下受损的,而是在寻获玉主并得知对方竟是少年后才恍然大悟。对于位显极阳的帝王而言,能让传说之玉发光的人物必须是少女,除了纯粹属阴之人以外,是不可能拥有镇伏的力量的。然而,勾玉却受阳气所袭,双阳互遇必生抗击,这将引发征战,直到一方毁灭为止。”
仲成将目光移向油灯,“您明白了吗?如今有某种存在正逐渐削弱皇族原有的强烈阳气。妖怪出现的异变还只是表象,皇太子卧病也是出于同样原因,这些都与明玉受损有关。”
苑上轻声问道:“要如何才能得救呢?”
“在下只能这么说,那就是绝不可让玉主与圣上相见,因为这将造成真正的灾厄,必须先杜绝后患。”
仲成取过黑鞘长剑,拔剑出鞘后,苑上才彻底了解那绝非虚饰。
她固然畏惧精磨的剑刃,不过在帐篷火光下,眼神严肃的仲成俊美得令人屏息。
“如有必要,仲成唯有亲自斩草除根,只要能安慰壮志未酬的亡父在天之灵,我就绝不犹疑。您也能为皇后及皇太后报仇雪恨吗?”
“我……”苑上讷讷地不敢保证。
“还请多加深思,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因为仲成想将这件东西交给您。”仲成收剑入鞘后,从袋中取出短剑,原来是一把鞘上镶饰螺钿的怀剑,作为精美的工艺晶堪称无与伦比,外型则像是唐传之物。仲成拔出剑,只见仅有五寸长的锐锋短刃迎光一闪。
“万一在没有护卫的地方遇敌时,可不能完全没有防身之器。”仲成执起苑上的手,将短剑交到少女手里。她的掌温,让苑上感觉握在手心的剑身也化为暖意。
“请别认为这只是女子防身之物,仲成已将您视为男性。剑身虽细,锋刃却足以夺人性命,请随身带着吧。”
苑上盯着短剑入迷,要说不曾幻想过随身携带武器那是骗人的。
握住短剑,她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拥有力量过,焦躁不安的心情也为之平静。
于是苑上顺势说道:“如果你希望这样,那么我也能亲手击垮敌人。”
仲成点点头,不带一丝微笑地说:“如今您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其实,真希望刀剑永远派不上用场。”
苑上揉眼醒来时已是中午,被光线太亮吓了一跳,连忙朝身旁一望,仲成早已不见踪影,自己可真睡过头了。
她正欲起身时碰到某个硬物,原来是仲成交代入睡也不能离身的那把短剑。苑上从衣外探摸确认后,匆匆离开了帐篷。
附近一片静谧,烈风飕飕,覆挂的帐幕发出鸟儿振翅的声响,此处寂静到连这声音都传遍野地。但无空却出现在眼前,他活像享受阳光的蜥蜴,独自坐在平坦的宫柱基石上。
“下次干脆一觉睡到天黑好了。”光头青年说道。
“仲成去哪里了?”
“她等不及对方到来,天才一亮就去迎接那群人,这时应该已到势多桥。这么说来,那一带的古战场闹鬼可闹得凶咧。”
“你怎么不叫醒我?”苑上惊嚷道,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离弃了。
“有这么多士兵在行动还能照睡不误的人,实在没必要叫醒吧?”
苑上正打算掉泪,突然又想,不能空等仲成回来,逃离深宫可不是为了做这种窝囊事,而且仲成也了解自己不是这种角色。
“我现在去找她,或许还来得及。”苑上仰头说着,揪住无空的衣袍,“昨天的马儿还在是吗?去架马鞍吧。”
“拜托。”无空惊讶地凑近望着苑上,“我是为你好,就在这里静观其变吧。连卫门佐大人都知道你去也没用,才留你在此。跟去那里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碍手碍脚?”
“威胁圣上的妖怪都逼近了,还要我待在这种地方?你怎么忍受得了?”
无空一耸肩,“没办法,我的任务就是遵照吩咐保护你。”
“那就以保镖的身份跟我一起去。”苑上拜托道,“你不是说过想亲自见到玉主吗?既然知道灾厄近在咫尺,就不会没出息到在此耗着吧。”
“你呀,还蛮晓得如何煽动人心的。”无空愉快地说道。接着,只见他牵来的不是苑上昨日骑的温驯小马,而是高大威武的苇毛马。
“拖拖拉拉的就只能摸到天黑才抵达,还是两人共乘快点出发吧。由我来执缰,你只要抓紧就好。”
苑上在无空的扶助下跨坐在马鞍前方,青年跃上后方,伸手握起缰绳猛力朝马臀一挥。
“快跑!一口气冲到势多吧。”
于是快马载着热血沸腾到忘我的无空,以及头晕眼花、像颗球儿被乱抛似的苑上,猛然驰过了草原。
这样下去会吃不消……
就在疲惫不堪的苑上如此暗想时,所幸无空开始减缓马速,他不曾察觉苑上身体不适,只喃喃说:“你看那片云带有煞气。”
一直无暇注意天色的苑上转望前方空中,眼前是略呈下坡的道路,草原辽阔平坦,几处树丛做着点缀。前方的原野上阳光普照,远处天边却晦暗异常,只有那个方向覆罩在幽暗中。
“好像有不好的事快发生了。”
“如果只是雨云就比较好办。”无空才说完,雷声轰然乍响,坐骑吓得打个寒战轻跃一下。
无空勒缰稳住马势,苑上险些滚下马背。
“看样子下马比较安全,打雷容易让坐骑受惊。”
站在草原里的苑上庆幸不必再坐得臀部发疼,她环顾四周,突然感到自己很渺小。围绕在四周的茂生草穗几乎与视线齐高,除了自己和无空之外,声音可及的范围内不见人影。
下马后,只见太阳逐渐隐没在幽暗中,一股温腥的诡风开始拂动茂草。雷声两三次响起,苑上仔细聆听雷鸣,甚至忘了前进。这时马儿突然发出嘶鸣,将前蹄高高举起,苑上感到又惊又怕,不禁瘫倒在地。马儿在她身边伸起巨蹄,踢得草叶四散乱飞,无空拼命想制住它,马却疯狂躁跳,最后终于脱缰逃走了。
无空将头埋在擦破皮的手掌里,咕哝道:“乌云带煞,原来是指这么回事啊。”
坐骑既然没了,苑上战战兢兢地起身,重新相信贺美野说得果然没错,马的确是一种难缠的动物。
“这么一来,只能重返原地了。”面对交抱着胳臂的无空,苑上问道:
“到势多还很远吗?”
“问题不在这里。”无空望着苑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僵硬。“势多那里绝对发生了异变,既然没长翅膀,我很遗憾不能亲眼确认,但是平安回到原地才最要紧,问题就是该如何回去。”
苑上激动地叫道:“半途而废的话还不如不来,为什么不走去势多呢?”
“你没感觉到吗?”无空的声音低沉至极,苑上环顾四周发现愈来愈暗,仿佛日暮情景。
她大惊之余仰起脸,只见头顶上乌云正翻卷腾涌,泼墨般的云间似乎将要出现黑色怪物。那仿佛是黑夜的碎片从阴空裂缝中出现,又像是斑迹逐渐在扩散。苑上凝住呼吸注视着这难以置信的空中异象。
“那是什么?”目不转睛的苑上喃喃问道。
“我希望自己判断错误,不过恐怕不可能。以前我在京城道上遇过这类东西,原本以为只会在京城内出没,因为它看起来不会随意出现。难道这与来自东北方的人物有关?”无空也压低了声,苑上不禁揪住他的衣袖。
“这么说,那是妖怪?”
“是的,它会发出异味,有那种气味八成就错不了。”
苑上察觉到确实有某种异臭,是草原不该有的一种腐臭与麝香混合的气味。在闻到恶心臭气的刹那间,苑上像是乍梦初醒。
我知道的,是同样的气味……
这是令她难忘的气味,一瞬间,她回到八岁时的自己。
①日本琵琶湖的古称。
7
那日安殿皇子高烧卧病,苑上整天闹别扭,因为原来答应带她去野外游玩的计划泡汤了。热切盼望与皇兄玩耍的苑上并不死心,一直纠缠到女眷们都懒得理睬后,突然想到了一个妙计。
干脆去替皇兄送药好了。
即使只是甘葛汤,但自己扮成药师恭恭敬敬地端去,皇兄一定会开心而笑吧。苑上非常想看皇兄的笑容,若能如此,她什么都敢尝试。
不想挨榛名责骂的苑上早早就寝装睡,暗自等到她们不再留意,这才偷偷溜出来。她手中捧着小瓶,光脚丫走向遥远的皇兄寝殿,渡廊比想象的更幽暗,她有些胆怯,不过这样反而不会被人发现。总算来到皇兄房间,苑上突然在门槛前停步,因为她闻到一股异味。
这种气味和房间熏香不同,苑上不禁皱起鼻子,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在确定房内悄声无息后,苑上拨开帐幔步人室内。
灯台犹点着火焰,房中照得明晃清晰,安殿皇子睡在正中央的床榻上,覆盖床榻的绢被浴在光中鲜艳生辉,地板上铺着唐风织毯,上面随意横躺着一名侍女。苑上感觉不太对劲,又发现坐在身旁椅凳上的侍女也正垂头打盹。她不经意地朝那名侍女望去,几乎吓得心跳停止,原来屏风上有一部分全被染成漆黑,乌压压的盖过上面的彩绘。
她起先以为那只是一块墨迹,后来发现那片漆黑并非固定不动,而是幽忽摇晃着移向熟睡的安殿皇子。
苑上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划破长空的喊叫,叫声无休无止,她只顾忘我地拼命尖叫。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竟然是高野上。当时苑上还与祖母不太亲,皇太后只是偶然来访后殿而已。祖母将苑上掩护在身后,拿起某种沙粉状的东西朝黑物撒去,那细微粉末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料味。
“滚出去!”高野上以沙哑而坚定的声音说,“这孩子将会是皇太子,绝不会被妖孽夺走,给我滚出去!”
黑物突然形状瓦解伸展拉长,从中心发出青白光辉,霎时消散在空中。苑上记不清此后发生的事了,不过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听说,当时在房内的侍女全都丧命了。
苑上勉强捂住口,避免像当时一样尖叫不已,即使现在高喊也没有高野上赶来搭救。然而无从发泄的悲鸣在体内亢奋狂躁,她浑身打颤不止,昔日的妖怪仿佛梦魇般出现在眼前。比墨色更浓的黑暗斑迹不断扩大延伸,在空中摇晃发出恶臭,正缓缓逼近自己。
该怎么办?在这种原野中央……这种没人会来的地方……
“别看它,看了会被慑去魂魄。”无空摇撼她的双肩说,“注视那种东西的人会希望破灭,因此才丧命,不想变成鬼就别盯着它。”
“可是……”要自己不看那黑色蠢动的妖物,实在困难至极。
“谁都摸不清那妖怪的底细,反正没有斩妖剑或降灵咒,就算现在想对付它也是白费力气。不过还是有人不必跟它过招就能顺利开溜,那人就是我。好了,你要保持冷静听我讲。”
无空双手使劲抓住苑上的肩膀,少女仰望着他,边眨眼边点头。
他又继续说:“就算怕它也要假装不怕,然后一口气冲啊快溜。我开始跑的时候,你就朝反方向逃,这样存活机率比较大,绝不可以停下来或回头观望。那东西也许会尾随而来,不过只要别放弃活命的希望使劲跑下去,它就没法子要你的命。”
“用跑……就这样?”没把握的苑上问道。
“跑就是不放弃希望,必须坚持才能胜过妖怪。如今我没别的法子,只有飞毛腿能派上用场。”无空隐约泛起笑容,将苑上背转过身,“好了,别浪费时间,快走,别给妖怪追上。要尽全力跑,别忘了聆听心跳,这样保证捡回一命。”
他往苑上背脊上用力一推,少女差点没向前栽倒就奔了出去,仿佛听见无空的跑步声愈来愈远,也不知是否幻听,不久就只剩她一人。
周围阴暗如夜,失彩的草海化为一片灰涩,这片幽暗是否是因妖怪作祟而起就不得而知了,害她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掠过的草叶无情削打她的手脸,或许有点刮伤,却已无暇管这些了。即使没回头,后颈还是强烈感觉到妖怪正在逼近,毛骨悚然的同时,她不顾一切地快逃,异臭仍缠绕不去,融混在急促吸人的空气中,闷在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不可能……逃不了的。
苑上并不是能让妖怪甘拜下风、惯于长跑的高手,一向娇生惯养的公主简直不可能有这种能耐。其实她早就不中用地气喘不休,侧腹剧痛不算,两眼还直发昏。
摇摇欲坠地勉力支持一会儿,就在惊觉时已一跤绊倒,猛力扑倒在地。她想再度爬起来,手脚却酸软无力,汗珠涔涔掺着泪水潸然滑落,干涩的喉间发不出声音,想叫唤求救也无人相应。
一想到自己即将孤零零地死去,苑上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而最后倒地的姿势,让她感觉衣衫下有硬物触到身体,原来是那把短剑。
即使希望渺茫,她依然紧握怀中的剑柄,此刻早就气喘吁吁、体内怦怦狂悸。
我不想逃避它而死,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就在她扭过头时,一道闪电劈下,整片天空转瞬化为淡紫色,黑暗霎时消失。苑上不禁惊惧地遮住双眼,强烈感受到身旁出现了某种物体,即使无风,仍令她浑身汗毛直竖。她隐忍着打雷的恐惧,强迫自己睁眼仔细看清妖怪。
四周无声无息,不过显然已经起了某种变化。闪光的余辉消失后,黑暗又包围了四周,空中不见妖怪,但是并非一切事物都消失了,在苑上身旁,有一个轮廓更鲜明的黑物正伫立着,那是比苑上的身躯更庞大的四足物类。
那东西端立不动,苑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喘息逐渐缓和下来。
她发觉自己不再大汗淋漓之后,心中浮起一个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
假如没有眼睛发花,她看到的应该是一匹马没错。外形俊挺的黑马偏头朝着苑上,以发自动物的好奇心在观察她的动静。灵敏的马耳不停晃动,还听见些微的鼻息。苑上茫然不解的正是这点,若是在黑暗中蠢动凝聚的妖物,这匹马也未免太鲜活了。
威胁苑上的难道只是这匹走失的马儿?苑上认为并非如此。仔细打量下,她发现这匹马非比寻常,不仅没有佩鞍拴缰,全身还如经过抛光般漆亮,唯有马鬃和尾部带有青白色泽,那蓬松的白鬃和马尾发出夜星淡辉。
苑上几番犹豫之后,终于将短剑收回怀里,毕竟不该以剑刃相向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即使对它还是存有戒心,苑上依然深为着迷。
至今为止她从不认为马儿特别好看,但是难以置信的是这匹骏马完美无伦。体型和四足坚韧又修长有力,似乎轻易就能迅速骋过大地,流瀑般的白鬃和长尾仿佛清雪般无瑕。最重要的是,苑上受黑躯的温暖所吸引。她轻轻起身,马儿并没有逃走,苑上一边心想它会离去或消失,一边仍朝马儿走去。黑马谨慎地摇着头,依旧立在原地不动。
黑马的眼瞳掩在浓密长直的睫毛下,不知究竟在注视什么。此时的苑上存着一线希望,她不愿就此单独地留弃在暗原,她很想在这里实际接触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物。
“来这里。”她喃喃着伸手召唤,黑马不理不睬,并没有马臀相向。
稍微壮起胆子的苑上又向前几步,她当然知道若被踢中准会没命,却仍旧不想打退堂鼓。
苑上犹豫地伸手轻触着马首,黑马微微一震,依然十分温驯。她心中涌起喜悦,掌中触摸的感觉果然好温暖,的确蕴含着生命的火花。
她心情一松,又起劲地连摸好几下。
这时,有个声音按捺不住地说:“够了吧?”苑上惊骇地仰起头,只见黑马正低眼瞧她,“痒死了,在我没蹦起来前快住手。”
苑上飞跳起来,连连倒退几步,黑马竭力忍耐似的浑身哆嗦一下,长腿朝地面一蹬。苑上知道自己神志不清了,涩声问道:“你怎么会说话?”
“现在顾不了这些了。”只听它马鼻一哼,“你怎么窝在这种地方?起码该晓得若是陷在这里就别想自行脱身了吧?”
苑上这辈子可从没被劈头教训过,但吓糊涂了也顾不得反驳,就答道:
“是妖怪追我才跑到这里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无空应该还在某处,可是我完全迷路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不是凡人能待的地方,你会徘徊到孤独死去。”
苑上环视一望无际的灰色草原,是一片无风的死寂。“这是哪里?”
“想回原来世界的话,快跟我来。”黑马霎时转身而去,苑上慌忙追赶在后。
她半仆半跌、踉踉跄跄,拼命紧跟着那匹马,终究还是喘个不停,因为黑马愈奔愈快了。
不想被遗弃的苑上提气奋力追赶,终于高声叫道:“等等,我跑不动了。”
黑马看似即将奔远,在发觉苑上直不起腰后,一阵风似的折回她身边,“这点路你也撑不住?”
“人家先前已经跑得快死了嘛。”苑上啜泣说,“就算不是理由,人哪有可能跑得跟马一样快?”
“所以我才慢慢走啊。只要停下来就会回到原点,唯有继续跑下去才能脱离异界。”
苑上好沮丧,知道不可能再跑下去了,“不行,我没力气了。”
“没出息。”马儿摇摇白鬃,语气含着不爽。不久它回心转意,在她面前垂下头,而且稍稍低倾。
“下不为例,快骑上来吧。”
惊讶的苑上紧盯着高大的马背,又战战兢兢地问道:“马鞍呢?”
“我可真的把你给丢下了。”黑马威胁道。
苑上连忙一骨碌起身,试着攀上马背。
由于完全没有鞍辔,她不知双手该抓何处,拉住马鬃又惹它恼怒,总算费好大一番劲才跨上马背。黑马轻身一晃,她又差点没摔下来。
“用膝盖夹紧,这不是基本动作吗?算了,骑得不像样也罢,反正这样抱紧就行了。摔下来我可不管,先心里有个准备吧。”
黑马迈开步伐,不一会儿工夫,就飞也似的快速奔驰起来,果然先前它的确是顾虑到苑上才缓步慢行。草穗霎时化成灰色急流,简直无法看清景物,马鬃随风扬曳,苑上的发丝也狂飞得几乎扯断。不过苑上总算切身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骑马绝非短时间可以驾轻就熟的。
苑上听从它的话奋力抱紧,然而身躯在猛烈摇晃下逐渐倾斜,望着下方快速飞逝的景象,她感到恶心昏眩,深知一旦落马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了,我会滑落……
就在她开始觉得支持不住时,突然黑马一跃弹起,在毫无防备下,苑上只知自己被抛了出去,马影从眼前消失,双手探向空中,就在觉悟到将摔落地面之际,她感到水花四溅。
一瞬间,她完全不知究竟怎么回事,手脚乱舞一阵起身后,发觉自己掉落水中,站起来后水深还不及腰际,原来是在浅滩里。她浑身湿透,即使站着也一样湿漉漉,不过她发现自己落马后毫发未伤,因此暂时伫立原地让惊魂稍定。
水中并不冷冽,款款摆荡着柔波。苑上发觉周围一下子变得明亮,水边茂生的芦苇叶鲜翠欲滴,苍穹蔚蓝,迫近薄紫山巅的夕阳显得烈红巨大,无彩的暗原消失了,这里是原来的世界。
曾几何时已近暮晚,方才还悄寂无声,此刻群鸟啼声满空,交羽击翅着掠过天边。水流轻刷芦苇覆盖的狭岸,苑上知道自己就在淡海旁边,回头望去,水面的青烟遥渡彼方,自远海涌来的微波金银闪烁。
苑上并不觉得自己获救了,这幅壮阔景象令她心生畏惧,真想先找个屋檐钻进去,确保安全再说。不过四下不见人家,她仍是飘零一人。
慢吞吞地上了岸,浸水的衣衫沉重无比,裤挎纠缠让双足寸步难行。苑上仍暂时在原地等待,因为她还有点期盼那匹马是否会回头来找自己。不过似乎令她失望了,这里唯有水边拂风吹过芦苇叶的萧瑟声音而已。
接下来……该怎么办?
身体感受到冷风,苑上打了个寒战。即使那匹马口气冷淡,她也希望能在身边做伴,因为它对各种情况相当了解。为何自己当初要放手,如今只能后悔莫及。
就在她无力离开岸边,仍在茫然伫立之际,芦苇原附近发出一阵吠声。苑上吓了一跳,想起父皇在猎鹰时跟随的猎犬,就踮起脚打算溜走。她十分怕狗,还记得幼时天真地伸出手,反遭狗儿咬了一口。
吠声逐渐响亮,仿佛直接冲着苑上而来,还能听见钻草的沙沙微响。
她惊慌地左右张望,就在寻思至少该踏进芦苇丛时,一只黑狗从距她不到十步之外冲了过来。
原本以为是多凶恶的猛犬,不料竟是一只小狗,一对尖耳的脸型看似野狼,叫声十分低沉,不过的确是幼犬。看样子它并非因为嗅到苑上才来的,小狗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跑过,直奔向水边朝着浅滩吠叫不止。
苑上探头望着小狗频频猛吠,不过就在此时,草丛飒飒地大响一阵,竟然出现一个人影。她顿时后悔起来,与其注意狗儿,还不如留心它的同伴才对。那个服装奇特的陌生人追着黑狗奔来,从他轻快跃下斜坡的动作来看,可知是个小伙子。他身穿粗糙的蓝背心,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随意束着发,还背着一只大麻袋。
“在那里吗?”年轻人对它问道,摸摸摇尾迎来的小狗,“带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前面就是浅滩啊。”
小狗不耐烦地绕来转去,又朝淡海方向吠起来。
“他在水里吗?”年轻人挺直背脊,站在水边眺着浅滩,束发的后颈犹存着少年气息。持续长高的身形虽然修长,手臂却相当健壮结实。苑上在他背后怯怯观察,只见那绑腿和草鞋磨断了不算,还沾满了飞灰尘土,她知道他是个漂泊旅人,却不知来自何方。
但愿他没有发现我就走开……
苑上暗自祈祷,不过年轻人暂时无意离开水边。
“啊,真的是他,小黑果然对了。”年轻人突然朗声说着,安心地放下肩头行囊,双手贴着嘴边朝湖面高声呼唤:“喂,阿高!我在这里,快上来!”
苑上凝望着浅滩,这才留意到炫光反射处浮现一个黑影,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水里还有人。然而,从那举手响应的身影可以证明不是水禽,那人正朝岸边划泳而来。
第五章妖怪
1
“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岸边的年轻人交抱着胳臂,朝游来的人问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在游泳嘛。”水中的人擦擦脸说道。浑身湿透的他看不清长相,似乎也是个小伙子。
“你还真优哉,没看到我追小黑跑得满身大汗。”
“藤太也去游一下怎么样?这个湖很有名,回去一定有得聊呢。”
这声音是……
苑上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实在太像黑马对自己说话时的声调了,她险些探出头,又连忙一缩身。这时,那个叫藤太的年轻人哈哈一笑。
“够了啦,别逞强,快上岸,我拿衣服来了。要是我没来,你打算就这样泡成水球?”
“才不呢,我会自己想办法。”游向岸边的阿高回道,从浅滩站起身踏着沙地上岸,他一丝不挂,宛如生自水中。
苑上看到裸体时并不惊慌,因为谁也没教过公主不可注视别人的赤身露体。她毕竟觉得不太对劲而有些困惑,随后不禁大失所望。这个人怎么看都是普通人嘛,跟黑马完全扯不上边。
发间滴落水珠的阿高朝这名叫藤太的年轻人走去,在岸边等待的搭档从麻袋中取出衣服,审视般仔细打量阿高。
“看你样子暂时没事吧。还好留下小黑,没像在陆奥时又闹出乱子。不过见你恢复原状,老实说我真松了口气。”
阿高带着歉疚的表情说:“对不起,让你操心了。不过这回又学到一次教训,下回我会留心雷电,还有别让衣服泡汤了。”
小黑在他脚边热情玩闹着来回蹦跳,阿高迅速穿起上衣后继续说:
“老实讲,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竟然会造成打雷,或许是近来天气不稳的关系。就是因为太容易引起打雷才会稍微伤到士兵,不过我还是有手下留情,应该不会有人丧命。这次我没有迷失自觉,只是有点生气罢了。”
“有点生气就能打倒几十个人?你心里虽然爽了点,但实际上却惹出更大的麻烦。”藤太叹着气,“你啊,就是容易动肝火,或许不能指望我们能平安抵京,但至少该问问对方为何想逮捕我们,然后再动手也不迟嘛。你那样把人家痛快修理一顿,以后可没商量余地了。”
阿高不悦地拍落发上的水滴,“那么你就能忍得下这口气?真受够了莫名其妙就被抓去关着,我可不是为了又去蹲牢房才来这里的。
管他是天子还是什么,绝不让他们再把我硬捉去关起来。”
“我当然也受够了,可是广梨和茂里还在那些人手中,实在来不及让大家全部脱逃。我能追来找你是幸亏有他们断后,你总不能只顾自己吧?”
一听此话,阿高态度突然软化了下来。
“是吗?……他们被捕了?我没考虑到这些。”
“少将大人也留在军队里,原本他的立场就不适合逃走吧。”藤太有点自我安慰地说,“他们和少将大人在一起就不会遭到苛待,再怎么说他都是正式官吏,京城里也会有照应,就算两方意见分歧,绝对还不致将他问罪。”
阿高颓丧地喃喃道:“我把那块勾玉托给少将大人的确风险太大了。虽然对他人来说不过是一块玉石,但那是竹芝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藤太也呻吟道,“光想着交给别人保管比较安全,其实才是大错特错,这次充分证明你的力量就算不靠勾玉也能发挥呢。”
到底在说什么呢?
苑上望着他们只顾交谈,感觉十分纳闷。两人小声匆匆讨论,稍微保持一点距离的苑上只听得到隐约的几句,他们的语法真听不惯,是一种带有浓重地方腔调的口音。
果然还是和那匹马无关……
苑上逐渐失去自信,站在夕照下的只是寻常小伙子,她以为他是黑马化身的念头简直太过异想天开。
那匹黑马或许才是苑上所见到的幻影,一想到先前置身的地方那么奇妙,就无法断定那匹马是否真实存在。倘若说出自己见过一匹模样虽是黑马,却生着雪白的马鬃和长尾,而且很爱嘴硬的马,有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呢?不过若是虚幻,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淡海岸边除了小狗和两名年轻人以外,不像会有人出没。
从与藤太穿着同样的蓝染衣衫来看,可推知阿高与他高度相当。
阿高的肤色略微白皙,他不像藤太有两道凛眉,但在陌生人的苑上眼里也看得出来两人是亲戚,彼此的态度间透着轻松不拘,声调亦十分相似。只是苑上也不知何故,就是觉得语气很像黑马的只有阿高而已。
交谈一歇后,藤太缓缓朝苑上望去,原本傻傻盯着他们入神的少女慌忙板起脸。
“有什么人在那里呢!”藤太发出惊呼,“这种偏僻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现,他在那里做什么?”
阿高随手拿起一条细绳绑起发束,头也不回地说:“那小子迷路了。”
“你认识他?”
“是我捡来的。”
藤太露出一脸受够他的表情说:“把我们都逼到了死角,你还有闲工夫去捡小鬼?”
“他待在那种异界,我不能见死不救,而且我知道要是不管,那孩子准没命。”阿高一耸肩又附带说,“也许是因为我引发那场雷电,才害他在异界徘徊。那里除了他以外,似乎还有别的异类存在。”
“你说的异类是指什么?”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一团黑影。”
“我知道你不忍丢下他,可是这样不是自找麻烦?瞧他那副模样,倒像是高官贵人家的小孩呢。”
藤太大步朝她跨来,苑上不禁连连后退。对方身形高大,看似强健有力,她背后已是水边,无路可退。
“这小子简直是落汤鸡,你游泳也穿衣服吗?”
浑身紧绷的苑上也不回答,只斜眼瞅着藤太,不知如何是好。
“这孩子真像人偶娃娃,穿的又是绢衣,该不会是贵族子弟吧?”
阿高也走过来,胳臂搭在藤太肩上。“你见过贵族子弟长什么样子?”
“当然没有,你还不是一样?”
“贵族应该会待在京城吧,这孩子却独自留在原野里。”
“至少像是来自京城的孩子嘛,别处不可能有这种装扮。”
苑上见他们露出稀奇的神情,方才领悟两人也对自己感到陌生,在这种情况下若表明是公主,他们或许无法想象吧。然而她没有为此安心,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他们说明自己的处境。
只见苑上闷不吭声,藤太就说:“总之天黑了,还是找个地方升火才安全,等明天再想该怎么处理这孩子吧。我们今晚必须找个睡窝才行。”
“你说得对。”阿高表示同意。
这时才发觉日落西山,一片金云缭绕,天空尚留淡青,不久应会迅速转暗。水边开始漫起薄暗,苑上匆匆一瞥周围,想到要待在这种寂寞的地方就不禁心中打个冷颤。
这时,阿高突然理直气壮地问道:“你应该会说话吧,叫什么名字?”
“铃鹿丸。”苑上一惊答道。
“那就一起来吧,铃鹿丸,反正你今晚哪里也不能去,好歹跟我们同行还好过些,留你一个什么都不会。”
果然……说不定就是他。
黑马对自己很不亲切,口气也绝不客气,但是它确实有救命之恩,若有机会苑上还想和它见面。不过如今苑上的眼前只有这些年轻人,因此不便贸然询问,然而他和黑马如此相像,实在不该忽略这种不可思议。
“铃鹿丸,这名字真怪。”藤太直爽地说着,再度将麻袋一肩挑起,“我们出发了,铃鹿丸。只要升起火,湿衣就会干了。”
小狗奋勇地飞奔而出,一行人离开夕暮将近的淡海岸边。
在发现林边有一小块空地后,阿高和藤太决定在此歇息一夜。就在苑上为之傻眼时,他们已于树枝上拉起绳索,使用带有树叶的树枝搭起一处尚可栖身的小窝,这称不上是小屋,连帐篷也相差甚远。
“要睡在这里吗?”原本打算尽量不开口的苑上终于忍不住了,“这简直跟野兽没两样。”
“动物可不会生火。”阿高答道,疑惑地望着她,“我应该有叫你去收集木柴,怎么还站着发愣啊?”
苑上想起刚才的确听漏了,就问道:“木柴是哪一种木头啊?”
阿高深叹了口气,“我总算明白你的确是贵族子弟了。”
他呼唤在旁的藤太,说:“替我升火好吗?我有点撑不住了。”
“怎么回事?”正在编架树枝的藤太抬头问道。
“就算被人说成野兽我也照睡不误,快困死了。”阿高瘫倒般坐下,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
“什么都不吃吗?”
“不,先睡再说……”阿高才躺下,头刚沾地就睡着了。
藤太与甘拜下风的苑上对望一眼,耸了耸肩。
“他就是这种人,如果累就说累嘛。别管这人,他一旦睡着,就算踢呀打的也不会醒。”
究竟有什么神技能这样倒头就睡?恐怕苑上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仿佛开玩笑似的睡得既香又沉,小黑凑近用鼻尖顶他面颊也毫无反应。
“你要去哪里?”只见藤太正想起身,苑上慌张问道。
他反而转头惊讶地说:“怎么了?我只是去找木柴,你也一起来吧。连木柴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过了一会儿,小窝中央堆起适合生火的枯枝,藤太熟练升起的火堆燃得红旺,霎时驱走了夜暗来袭,唯有枝叶围绕的这块空间突然变得明亮舒适。苑上这才安下心来,以前从不觉得火是如此重要。
“干脆脱掉衣服烘干如何,一定还很湿吧?”藤太望着苑上说道。
“没关系,这样自然会干。”
老实说,她心想若能脱下湿衣煨干不知该有多好,可是脱下外衫后,对方就会发现体型不同吧。这种显著差异,苑上刚才也一目了然。
就在火堆的热气开始烘干上衣时,苑上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宁静。
仲成不知怎么了?无空能平安摆脱妖怪吗?
稍微安闲下来,思绪又飞向他人,恐怕谁都没想到苑上会在这种地方,与陌生的年轻人一起烤火吧。
要是能知道在势多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藤太见她陷入沉思,便说:“别胡思乱想了,像阿高那样不想就睡最好,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大家总有办法解决。”
苑上抬起头,只见藤太从麻袋里取出几个类似圆年糕的东西递给她。
“饿了吧?这看起来不太好吃,其实却可以填饱肚子,空腹睡觉是很难受的。”
听到这些话,苑上想起从早上起就只喝过水,一整天都还没进食。
接过藤太给的圆年糕,她将这些东西翻转着观察一番,虽然硬邦邦像石头,感觉上是食物没错。
睡地上都不成问题,这种东西当然也能吃……
苑上鼓起勇气一口咬下去,可差点没让牙崩了。
“这不能吃嘛。”
“你在耍宝啊?这要用火烤过才能吃。”藤太连忙从她手中拿回年糕,放在炭火上,“真服了你,这么没见过世面。没瞧过年糕是吗?”
“有是有……”她知道的口感都是软绵绵的。
“你听我说,这样烤过就会变软,然后用树枝串起来。”藤太将串好的年糕递给她,随即觉得不妙,又拿回来提醒她说:“别马上啃下去,小心烫伤,懂了没?”
苑上不知道吃法,但是照他说的吹了几下后,吃起来果然可口,于是对藤太十分佩服。即使只是一顿年糕和竹筒水的简单晚餐,吃完后心情也相当舒畅。藤太固然说话直率,苑上现在也知道他的亲切是发自真心的,若见惯了那浅黑面孔和两道凛眉,其实一点也不怕他。
“请问你府上哪里?”苑上问道。
“武藏,我家在武藏的竹芝。”
见苑上没有反应,藤太泛起笑容说:“你大概不知道吧?武藏是在箱根坂的东方。”
“是来自日本武尊①曾经前往的吾妻国吗?”
“是的,正是坂东。”
苑上只觉得十分遥远,对于距离多远也毫无概念,不过她想起这两人是从东方旅经此地时,突然又联想到了某事。
“你有经过势多吗?”
藤太略微沉吟后答道:“嗯,有的。”
“我看见乌云笼罩,你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些?”
“我原本要去势多,那里有很多士兵吧?”苑上热心说着,藤太掩口喃喃道:
“麻烦大了,原来你是这样迷路的啊……”
“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军队在势多桥端布下阵营,不过现在应该撤退了。”藤太语气谨慎地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逮捕什么人,不过并没有成功,因为在那之前落雷劈中了桥,有半数士兵吓得脚软,其他全部落荒而逃,打雷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
惊愕无语的苑上紧盯着他,藤太别过脸转望阿高睡觉的角落。苑上以为阿高睡醒了便回头,只见他仍酣睡未醒。蜷在身旁的小狗竖耳抬起头,阿高却是以天真无邪的睡容映在火光下,一股劲儿呼呼大睡。
①又称倭建命或小碓命,《日本书纪》与《古事记》的神话人物,景行天皇之子,曾远征九州熊袭及虾夷的英雄。
2
不知仲成是否平安?
试躺下来的苑上辗转难眠,潮湿的地面起伏不平,凹凸的树根顶着身体,简直难睡极了。然而,此时藤太也发出了熟睡的呼吸,苑上知道必须在任何地方都能人眠,否则身体无法承受。手脚酸痛可累惨了,但是想在地上轻松休息并不简单,刚才藤太的话语仍萦绕在脑际不去。
逼近京城的灾祸若具有召唤雷神的强大力量,那么谁都无法阻止,这绝非人力可防御,就算仲成也不是对手。一想到此,苑上的心情跌至谷底。
没有任何拯救的希望,才会令人如此恐惧。无论多严重的灾厄,只要救星伸出援手就能成为大家心灵的支柱。然而,这次竟然是救星变成了灾祸……
想起惊怯憔悴的父皇,还有恍惚做梦的皇兄,苑上不禁心痛如绞,如今她也感受到削减帝势的力量的存在,她回想着原本解救父兄就是自己行动的目的。
我想成为男孩子,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到底该何去何从……
睁眼望着黑暗的树梢,苑上忽然觉得太暗,抬头一看发现已看不见火光。藤太分明说过会添柴避免熄火,看样子是睡着忘记了。苑上勉强起身,怀疑自己是否也会添柴。
她缓缓摸黑走向火堆余烬,不料还没到就听见一阵隐约的微响,那是柴薪在轻声剥跳,确实是火焰的燃烧声。火堆还在燃烧啊!苑上不禁住手,又揉揉眼,果然还是看不到火光。
怪了……
就在暗觉不妙时,苑上感觉面前阻挡着某种阴森森的东西,她很清楚自己血色顿失,那寒气袭人的物体发出只能令人联想到恐怖的气味。她的脑海掠过必须快逃的念头,但在瑟缩中无法动弹,那个还记得她、想伤害她的妖怪又出现了。白天漏网脱逃的猎物,这次趁黑夜才要活活生擒。
它追来了,已经无处可逃。
几乎窒息的恐怖紧紧扼住苑上,让她发不出悲鸣,手足麻痹冰冷,藏在衣下的短剑也毫无用武之地。面对只要注视就会丧命的妖怪,苑上终将难逃魔掌,唯有浑身僵冷地凝视这一切。
苑上的眼前是漆黑无比的幽暗,此刻从黑暗中浮现出青白光焰,那形体摇晃不定,还生着一对如隆冬辉星般的怪眼,苑上望着那冷酷得几乎刺痛人的视线,不禁从内心中发出低弱的悲鸣。那对怪眼露出饥馋,没有感情没有话语,只有想一口吞噬她的欲望而已。光芒中伸出青白色的手臂,逐渐延伸,愈渐扩大,刺鼻的恶臭更步步逼近。
死定了……
苑上仿佛着魔般暗想着,只要放弃一切就能解脱。她觉得对方像在轻柔呼唤自己,却想不起声音发自何人,就在她正想聆听之际——
“你怎么这么容易掉人异界啊?”
一个外地腔调在她耳际响起,不仅如此,还有人扯住她手臂将她粗鲁地拉走,让少女的僵冷身躯感到一股冲击和剧痛。
“好痛,放开我!”苑上怒声嚷着,这才发觉已从妖怪的咒缚中解脱,阿高正在她身旁。
“你什么时候……”
“招惹这种东西来,哪有可能好好打盹。”或许是睡眠不足,阿高没好气地说道。
苑上慌忙回头一望,细长手臂还在原处幽忽摇晃,她没有尖叫,反而紧抱住阿高不放,真的再也不想被那种阴冷东西纠缠了。
“白天出现的就是这家伙吗?看起来很凶恶啊。”阿高朝着妖怪说道……苑上不明白他为何能满不在乎地注视那妖物,就连他为何站在黑暗中也令她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阿高的身体好温暖,那胸膛的规律鼓动连苑上也感受到了,恐惧亦稍许减轻。
果然没错,他就是那匹马……
“这种妖怪不会出现太多,在京城杀人的怨灵应该就是这种东西,对吧?”
苑上听他慎重地诉说,就轻声道:“正是这种妖怪没错,在京城引起灾厄并危害皇族,任何人都无法消灭它。”
“谁都拿它没辙?”阿高喃喃说着,然后扳开苑上的手臂,“别抱那么紧,真丢脸!既然是男子汉,就该自己好好站稳。”
阿高推开她,朝妖怪走近一步,苑上惊叫问道:“你想做什么?”
“只是去察看那里有什么东西。”
“你不想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看阿高处之泰然,苑上忍不住说:
“不怕那种东西的不是人。”
“也许你说得对。虽然不想谈这些,不过我见过跟这妖怪很像的东西。”阿高的回答透着玄机,接着他又趋前几步。这时青白光焰逐渐扩大笼罩住了阿高,苑上不禁遮起眼眸。
“别去,快回来!”与其说为了阿高,倒不如说苑上是为了自己呼唤他,她实在不想留在黑暗中,她觉得自己总是被人离弃,一个人暗自哭泣。即使遮住双眼,苑上仍感到类似闪电的光芒,一瞬间不禁缩紧身躯。
“怎么了?”
弱焰微照着林间小窝,苑上僵立在火堆前,发现自己正遮着脸孔。
“你叫得惊天动地,发生什么事了?”藤太起身问道。他似乎睡得不省人事,因此讶异地望着苑上。
“有妖怪……”颤抖的苑上抱紧身体,“妖怪在这里,想来抓我……”她突然失声哭泣,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空洞般的阴冷记忆又重新主宰了她。
“我差点以为在做梦,阿高是真的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阿高去找妖怪对决,还说想了解状况。”
藤太沮丧地说:“这小子真胡来,早知道训他几句也好。”
他四下望着幽暗的林间,尖声吹起口哨,“小黑在哪?”
附近森林中传来充满活力的吠叫,一会儿幼犬便窜出草丛直奔而来。
“好了,只要有它在就暂时没关系。”藤太露出放心的表情望着苑上,“别哭得稀里哗啦,再去找人很费力,他应该会平安回来。”
苑上觉得藤太是不知情才这么乐观,他不明白遇过妖怪的幸存者少之又少。不过,这时却传来阿高的声音。
“不必去找我了。”阿高和小黑同时从草丛中出现,他不但听到了藤太这番话,还比他说的提早回来,那副说来就来的模样,让苑上惊讶得停止啜泣。
藤太也像是服了他,问道:“你去哪里了?这孩子说什么有妖怪出现,难道只是梦话?”
“不,是真的。”阿高答道,在火堆前坐下。“本来我想追上它却没有力气,肚子实在饿扁了。”
藤太凛眉一扬,“还好意思讲这种丢脸话,是你说要先睡的。”
“我知道了,给点东西塞肚子吧。”
苑上霎时泪水全收,愕然了半晌,愣愣望着他狼吞虎咽。相形之下,眼前的阿高与那匹骄傲却优美的黑马简直有天壤之别,苑上不免重新怀疑起来。
“那么,妖怪有什么反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望着阿高舒了口气后,藤太问道。
“不,完全没有线索,对方也仓皇逃走了。大概是到目前为止,都
还没遇到过对手来挑衅吧。”阿高答道,喝了竹筒水后沉吟不语。“虽然如此,但我知道那是一种异样的东西,还会引人不快,怪不得害那个爱哭鬼掉泪。也许妖怪不会就这样轻易罢休,我感觉那是一种想扭转强势的力量。”
“至少我知道它会带来更大的危害,那东西就是京城的祸害。”苑上提高音量说着,因为被说成爱哭鬼让她很气恼。“从东北方来的灾祸逼临京城时,妖怪一定会露出原形。”
阿高一脸惊讶地问她:“它是来取你性命的吧?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原因才找上了你?”
苑上一时语塞,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皇族血统,但是这话不便明说。
阿高见她缄默不语,就说:“你最好想清楚。妖怪也许不会轻易放弃漏网之鱼,只要你活着,它会不断来骚扰。”
苑上不禁感到面色发青,怪物的确是冲着自己而来,短时间内竟然来袭两次,下次绝对会食髓知味。
藤太鼓励地拍拍苑上的肩膀。
“别那么无精打采,只要跟着阿高就不用担心。虽然在前往京城的途中遇到了一点麻烦,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消灭怨灵才远道而来的。”
“消灭怨灵?”苑上小声重复着,“那是指妖怪吗?你们来是为了除妖?”
“如果他火气没那么大,我们本来打算如此。”藤太横了搭档一眼,阿高则一脸黯然。
苑上想起有事该问,便对阿高说:“你怎么不怕呢?你说见过跟刚才那种妖怪很像的东西,那是什么?”
阿高沉默片刻后回答,开口时却显得十分随兴,“因为那就是我。”
“何必告诉他这些?”藤太语带责备,阿高却继续说:
“既然有人问起我就回答,没必要特别隐瞒。有位来自京城的人见到我有神奇的力量,就说很像在长冈京肆虐的怨灵,如果属于同样性质,或许便有办法解救京城危机,因此我才动身来此。”
苑上瞪圆了眼眸望着他,“那么……你是说自己也是妖怪?”
“我不想被人这么说,所以决定消灭那种专门闯祸的东西。”阿高不悦地说道。
藤太又附带说:“阿高虽有消灭怨灵的力量,不过应该说那是他发挥力量的唯一途径。可是朝廷似乎并不知情,他们为何要拦阻道路和派兵监视呢?简直让我们无法前往京城。”
苑上努力在脑海中理清这段话后道:“大家都期待有人能除去妖怪,如果有人能防止灾厄发生,那么他将会是‘救星’。可是‘救星’不会来临的,仲成为了不让恐怖的事继续下去,因此想杜绝来自东北的凶煞。”
阿高和藤太纷纷眨眼望着她,“你是指灾祸会自行前往京城?”
“当然了,因为拥有明玉的人已经踏上来京之途。”苑上起劲说着,发觉自己竟然说溜了嘴。阿高和藤太一听就勃然变色,两人起先满脸震惊,继而逐渐愁眉深锁。事到如今,苑上总算察觉到真相,如果还没察觉那才叫反常。
“难道……”苑上涩哑地悄悄问道,“你就是那位玉主?”
“你怎么知道勾玉的事?”阿高质问她,藤太却代答道:
“我就知道迷路的铃鹿丸正是迎接我们的贵公子,所以我才说别在他面前透露太多。”
“为什么只有藤太知道?”
“因为你只顾睡啊,笨蛋。”
藤太重新转向苑上,认真地说:“事情演变成这样,彼此最好摊开来讲明吧。我们在坂上少将的率同下正从陆奥赶往京城,他曾说长冈京需要阿高和勾玉来解救。对了,你的主人在等待的对象就是我们,而且当我们渡过势多桥时,就是阿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不过我们是受托赴京,从没听说过我们反成了灾星。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苑上一时无言以对,两人默默等她开口,她这才支吾地说:“明玉少女的勾玉必须由少女持有才行,否则拯救反会转为灾祸,是仲成这么说的,所以……”
“所以就为这个理由想除掉我们?”
“是阴阳博士这么说的嘛!”苑上加重语气道。
“少女的勾玉必须由少女持有?这个我能理解。”阿高平静说道。
苑上和藤太还很激动,相形之下阿高已经恢复镇定。“这跟虾夷人好几次跟我说的一样,绮萨儿不该生下男孩的事我都听到烦了。原来如此,朝廷的说法也是一致啊。”
气恼的藤太回头望着他,“这是两码事,不相干的朝廷命官又懂什么。”
“才没有不相干,藤太,还是有共通点。”
注视着火堆的阿高说道,苑上发现他的眼瞳浴着焰光闪耀着。
“我自己也多少有点感觉,如果假手绮萨儿,或许能更自由地驾驭这种力量。我没听过绮萨儿会引起打雷,这表示我无法像她一样掌控自己的力量。”
“别怪到出身上,阿高,这是逃避责任。”
“我明白,可是毕竟男女有别。都是因为我保管勾玉才让它的原有力量变质,其实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苑上注视着阿高。
阿高真的是明玉之主,却没有生为少女……
她终于了解阿高为何有与众不同的特点,但是仍不禁细细打量他,即使知道皇兄梦见的天女只是幻影,不过阿高和薄红天女的形象还是差距太大。
藤太对阿高鼓励道:“无论朝廷讲什么,你只能做自己决定的事,不是吗?”
“是啊。我是为了对决而来,是来做个了断的。”阿高点点头,望着苑上说,“你怕留在我身边的话就离开好了,我不会强迫你相信我不是灾厄,也许你主人的见解才正确。但是京城灾变若是由在黑暗中蠢动的妖怪所引起,我也不会觉得心安理得。这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我不想被说成是妖怪的同伙。”
苑上静默了半晌。如照仲成所言,相信阿高的话就会丧命,因为他会带来灾厄,并向父皇复仇。然而苑上记得,自己曾在黑暗中听见阿高的心脏鼓动,那与想夺取自己性命的冷酷妖怪完全不同,即使他有超凡的力量,也具备不同于妖怪的某种特质。
不应该墨守成规。照理来说,我应该要听信仲成的主张,不过现在我还是相信自己的亲身感觉吧……
心意已决的苑上吸了口气说:“我不认为你像妖怪,我恐惧的只有它而已,所以我会留在你身边。下次妖怪来袭时,也请你保护我。”
“是吗?”阿高并未露出喜色,只简短地说,“就这么办吧。”
这样妥当吗?我会敌友不分吗?
阿高离开火堆后,苑上感到剧烈的战栗,不由得意识到怀中的那把短剑。莫非是自己挫了原本该迎向敌人的锐刃?
藤太走向她,欣然微笑着轻声说:“你这小子真不赖,别看阿高那副德行,他很容易消沉呢。”
3
阿高走在前方,苑上朝着背影诉苦:“肚子咕咕叫,脚好痛。”
他头也没回地说:“只有这几句?”
“人家只想到这些嘛。”
“不会想点别的?”
苑上思索片刻,又换别的说:“骨头快散了,口好渴。”
叶间透洒的日光如点点缝线延伸在坡道上,上坡像是永无止境。
粗盘的树根和岩石不时出现,一有不慎踏空便会栽跟斗,再没有比汗流浃背地前进更辛苦的事了。没想到阿高完全不以为苦,丝毫没察觉苑上对这种路吃不消,只见他不知疲倦地健步如飞,苑上为此深感不‘隘。
我为什么这么凄惨?
食粮已尽,藤太和阿高必须四处寻觅人家,不料刚在湖畔发现一个小村落,随即望见有骑兵监视。他们顾虑到此地离势多桥太近,只好改变途径朝接近山丘的方向走去,可是山边村落也同样戒备森严。
“行不通的,到处都在搜人,说不定是在这一带找我们。”勘查情势回来的藤太告诉阿高,“我们面临的不是硬拼一场就能了事的对手,他们不会轻易撤退,也不能小看后援,只要有圣旨,想召集多少官兵都行。换句话说,我们成了通缉犯。”
阿高将手指伸在发间,暂时陷入思考后说:“我真不想发生昨天那场骚动,让处境更糟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也同意。”
“没想到京城这么远。”阿高喃喃说着,从树根上站起身。“总之不能抛下广梨和茂里,目前能忍则忍,必须找机会救他们出来。”
“我是不要紧,这孩子怎么办?”藤太望着坐在身边的苑上问道。
少女正抚摸着痛足,她简直无法相信有人竟会在辛苦发现村落后,还想路过就算。
“为什么不去那几户人家啊?我们又没粮食,怎么可能再到别的地方呢?”
“你想一个人去村里?”阿高向她问道。“那样也好,只要不是可疑人物,应该会有一顿饭可吃,大概会有士兵骑马来带你回主人那里吧。”
想到能回仲成身边,苑上不免心动,可是没有胆量单独前往,她既不知道村民如何,自己也没信心不被看穿是冒充少年。即使只一夜露宿,还是与安然度过昨夜的这两人同行比较放心,最重要的是离开阿高的话,自己面对妖怪又将束手无策了。
“大家一起去嘛。”
“不行,我们不能被捕。”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苑上问道,阿高默默指着山岳。
结果苑上只好空着肚子跟他们一直走险陡的山路,双脚肿疼不算,各处关节咯吱咯吱的身体让她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一跤摔倒后,苑上索性趴在地上哭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栽跟斗了。为了避免她脱队而走在后方的藤太停下脚步,仔细探望蜷伏在地的苑上,前两次鼓励她起身前进的藤太这次终于说:
“喂,阿高,他走不动了。”
阿高停止前进,蹙眉回头说;“藤太,别惯坏他,这小子是自愿跟来的。”
“话是没错,可是这孩子的脚原本就不经磨,脚底板嫩得像婴儿,根本不可能长途跋涉。”藤太催促般望着阿高,“你来背他吧。这孩子可是很努力跟上来的呢。”
“满口大道理,你怎么不背他?”阿高反问道,藤太刻意摇了摇变轻的麻袋。
“一路上都是我拿行囊,倒是你一直挺闲的。”只见阿高无言以对,藤太又附带说,“这是你捡来的孩子吧?应该负起责任来才对啊。明明很会照顾狗儿、兔子,为何只对小孩不理不睬?”
“真拿你没辙。”阿高气呼呼折回来,背脊朝着苑上说,“好了,快上来。”
阿高背起苑上,小黑不太服气地汪汪吠叫,遭主人斥责后只好乖乖离开。阿高一旦背起她就不再嘀咕,默默朝山路前进。
二话不说便让人背起的苑上不久后停止了啜泣,开始在意起闷闷不乐的阿高来。藤太说得完全有理,他既懂得关怀又善解人意,阿高为何就没有半点体谅心?
苑上在有力气开口后,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怎么这么不体贴啊?”
“在人家背上还好意思说。”阿高回道。
“可是我说过脚很痛,你却不像藤太那样当一回事。”
“你不觉得自己跟小狗一样要人照顾很丢脸吗?在武藏,若是超过十岁的男孩都会很有担当地投入干活,并且引以为傲,京城的孩子好像缺少这种气魄啊。”
真是这样吗?苑上略加思索着。
“那么,昨天你把我甩到水里也是这个缘故?”
“那是……”话说一半,阿高浑身紧绷起来,“别提那件事了。”
“为什么?那匹马就是你吧?”她很想听阿高亲口确认,于是如此问道。骑在他背上,更让苑上联想起那匹黑马。
“我再也不会变成那副模样了,所以别告诉藤太。”阿高低声说着,似乎当真不愿意让跟在身后的藤太听见。
“为什么?”苑上执意问道。
敌不过她三番两次在耳边追问,阿高只好不悦地回答:“因为他铁定想骑嘛。”
“让他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那可不是人人都能骑的,你连骑术都一窍不通,所以在马背上时并没有融人它。藤太却不可能,因为他太了解如何驭马了。”
苑上发觉阿高的声音隐含着恐惧,她逐渐了解自己曾经历了一个多么独特的体验。阿高化身的对象或许不该称为马,在她脑里浮现的字眼是神驹或良骏之类。阿高连最亲近的藤太都不准骑的灵物,竟然被苑上紧抱着死也不放。
他一点都不怕妖怪的原因,就在于他畏惧的正是自己吧……
苑上沉思不语后,阿高仿佛想转换气氛般说:“我们都在马群中长大,家里有牧场,大概在学步时就记住如何骑马了。武藏就是这种地方,无论照料马或驭马多半是从小学到大。”
受到那坦诚的语气吸引,苑上于是问道:“也有小马吗?”
“培养小马成为良驹是牧场的工作,今年出生的小家伙们即将离乳,快要开始在夏季的放牧场上尽情奔跑了。当我和藤太二十岁时,它们就三岁了,我曾经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阿高轻声说道。他描述着苑上不知道的远乡,即使在他背上摇晃,少女仍无法想象那幅情景。
武藏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有那种地方作为故乡的心情会是如何?苑上试着思考这个从没想过的问题。
对苑上而言,连这山间也像是边境异乡,向来看惯庭院林木的她,只见此处净是奔放错绕的树枝,蔓草郁郁苍苍。随着远离人烟渐人深山,层叠的叶荫下幽暗异常,周围的气氛愈发显得诡异,时而鸟鸣尖啸,分明无风,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喧噪。
但是情况还不至于太糟,就在群鸟齐飞离去时,苑上一眼望去,只见山坡上突出的天仙果树上结着成串的黄色熟果。藤太和阿高轮流爬上树,伸手摘起枝头上的熟透果实来,苑上吃了一口,觉得从没吃过如此香甜的水果。
“要节制点,不然吃坏肚子可就惨了。”藤太提醒道,因为苑上直往口中送个不停。他们早就以少女从未见过的骇人速度将几颗熟果扫个精光,连嘴角都抹净了。
藤太伸伸懒腰说:“光吃这些不能充饥,去找点别的好了。”
他从包袱中取出一件棒状物,苑上这才看出那是一张弓。藤太熟练地弯起弓身,又搭上弓弦。
“我发现几处足迹,这附近应该有猎物,让我去试试吧。”阿高走近他兴奋地道。
“弓是我的,而且箭剩不多了。”
“上次你不是也相信我的技术精进很多吗?”
阿高坚持要去,藤太只好让步。
“那就抽签决定,抽到的人去打猎。好,这下看谁抽中。”
阿高抽到有条纹图案的箭羽,开心地笑望着苑上。
“爱逞强的到时可别漏气哦。”背后传来藤太不甘心的嘀咕,阿高扬了扬弓,带着小黑轻快地离去,苑上觉得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真孩子气。
“阿高是你弟弟吗?”苑上问道,她觉得阿高在面对藤太时,会突然露出天真的神情。
“不,他是我侄儿,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问呢。我们同年,你觉得我看起来比较老成?”
“不,我只是觉得你比较亲切。”苑上摇头说道。她也觉得和藤太在一起时,比跟阿高共处更自在,因为藤太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阿高并没有恶意。”藤太说着笑起来,“他没有丢下你,不是吗?其实他才心地善良。”
“他确实救了我,但是并不情愿,好像还很生气。”
“他会认生,在一起相处习惯后就没事了,到时你就知道了。”藤太轻松地说道。
真是这样吗?苑上不禁暗想。倘若阿高不是对她板着面孔,而是露出像对藤太的那种表情,她一定会觉得相当愉快。
藤太倚着天仙果树干,在膝上交抱起胳臂,“现在我才明白阿高无法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原因,那是因为他背负着别人无法代为承受的重荷,我一直在想能为他分担一半就好了。”
“你是指阿高的力量?”
“我们情同手足,为什么阿高会变成这样?我只能做到不离左右,带他回武藏而已。我非达成这个任务不可,今后消灭怨灵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带这小子回乡。”
苑上试着询问自己从昨夜起就一直惦记的事,“妖怪为什么会被称为怨灵呢?”
“少将大人曾说全京城都这么称呼,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苑上惊奇地说道,藤太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么说,在京城各地难道不都是这么称呼的吗?少将大人说是宫里悄悄流传,街头巷尾也开始出现传闻。听说在黑暗中蠢动杀人的妖物,正是皇族的怨魂在作祟。”
“皇族的怨魂在作祟?”霎时感到荒谬至极的苑上不觉笑出来,“只有瘟神才有可能吧,皇族怎么会作祟呢?”
“据传有一位亲王饮恨而死,他原本可以登基,却遭杀害而无法如愿,听说就是他的冤魂起了异变。”
由于事不关己,藤太说得轻松直接,苑上的笑容却冻住了,在百姓之间流传的事,自己当然不可能得知。
难道是……
藤太这时才留意到不对劲,望着苑上,“这么说来,我曾听说与皇族血缘愈近的人愈容易受妖怪袭击。铃鹿丸,你也和皇族有关吗?”
苑上双手紧握,努力扼制心中的悸乱。她在开口时,声音沉着到令人意外,“我出身于已逝皇后的血亲,也就是藤原式家的族系。”
“果然如此,我也猜你是高贵人家的孩子呢。”藤太叹气后不再多问,苑上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藤太所说的怨灵并非全是无凭无据的谣传。至今苑上从未思考过那种冷酷的妖怪是从何而来,还有父皇为何受袭,以及自己为什么也受威胁的原因。
仲成知道有关怨灵的传闻吗?
苑上认为她不可能不知情,但她却对苑上绝口不提,只说那是明玉引起的灾祸。一旦萌生困惑,霎时令她疑云大起,仲成该不会还隐藏着什么秘密吧?即使没有刻意欺瞒,她却不想告诉自己。
苑上吞咽几次后,终于向藤太问道:“饮恨而死的皇族是指谁呢?”
“连你住在京城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详情?”藤太的回答让她的期待完全落空。“只有茂里最了解少将大人所说的事,若是他也许就会知道,真不巧他与少将大人都被你的主人逮捕了。”
感到灰心的苑上仍抱一线希望转而问道:“那位少将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是个怪人,感觉不像京城出身,但是在追求功名这方面很像京城人。他想消除怨灵,也想当征夷将军,说服阿高一起赴京的也是他。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信任他究竟是好是坏。”藤太叹息般说道。
苑上小声喃喃说:“如果阿高能除妖,或许仲成也会改变想法……”
“我也盼望如此,尽可能别逼我们这边改变想法。”藤太仰望树上说道。
阿高在天黑前返回,原本苑上对暗夜来临感到不安,在看到他出现时不禁放下心来,却见他没带回半只猎物。
“喂喂,你是空手回来?箭呢?”
“还剩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
阿高注视着藤太,突然粲然一笑,“真是重得抬不动,带你们去看吧,我射中了一头雄鹿。”
“你在说笑吧?”
“才没有,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藤太和苑亡跟随前往,倒在洼地的鹿体十分庞大,让人瞠目结舌。
藤太尝试拉扯后只好放弃,就在鹿旁燃起火堆,苑上见他们肢解猎物不禁吓得轻颤,决定还是老实地看守火堆。苑上的父皇也喜爱狩猎野味,只是平城京的历代帝王都尊佛不沾荤食,因此据说有人对天子的行径颇有微词,但父皇毫不在意,去见皇后时也不忘带着山禽野味作为访礼。
阿高倒是比平常多开了话匣子,“射中猎物后,我才明白虾夷人的想法,感觉不是射到它,而是鹿奉献了自己的身体。为了报答鹿的恩情,必须虔诚地赞扬它,绮萨儿总是这样祈祷的。”
“原来如此,等打猎技巧进步些,我也来学祈祷好了。”藤太钦佩地说着,阿高则笑起来,“不过,鹿若听不懂虾夷话也没用。”
苑上感受到他们的振奋活力,穿在枝上熏烤的鹿肩肉顷刻间滴下肉汁,飘香四溢。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有说有笑起来,阵阵欢笑中,把对妖怪的恐惧及怨灵的含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在三人即将饱腹之际,吃饱平躺的小黑突然跃起发出一阵低吠,他们惊讶地住口,听见背后传来踏进草丛的声响。可能是人,不然就是相当庞大的野兽。阿高和藤太默默交换眼色,正准备迎敌时,听见一个清朗尖锐的声音响遍洼地。
“你们究竟是何人?闯入神圣的修行山中杀生,还在此烤食享用。若不是鬼怪,倒要听听你们如何解释了。”
4
那声音充满气魄,含着一种凛然威严。苑上等人抬起头,只见前方站着一名白衣僧侣,身影浴在火堆的焰光中,手里执着与身齐高的木杖,还包着头巾。尽管遮住脸孔看不清面貌,感觉上此人目光锐利,神情十分肃穆。
藤太和阿高吃了一惊,苑上则察觉到他是个有修持的僧侣,应该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想到自己等人行为失当,她不禁面红耳赤起来。
率先回答的藤太毫不气怯地说:“这里是禁地?我们并不知情才误闯进来的。”
“此处是一乘止观院①的修行灵山,除了兴寺建堂,聚集的信众不在少数。你们的行为若亵渎了净地,就必须接受惩罚。”
树林后方火炬摇晃,至少约有五六人随僧侣前来,神情有些紧张的藤太使眼色制止阿高,“如果知道是禁地就不会擅自打猎了,因为我们必须自行张罗食物才行。如果我们立刻离开此地,您能原谅我们的疏失吗?”
僧侣环视绕坐在火堆旁的三人,声音变得温和许多,“你们看起来不像鬼怪,也并非不懂分寸,外表看来都还年少,为何在这种深山流浪?是因为无法待在乡里吗?”
藤太慎重地答道:“我们没有犯法,不过确实在逃亡。”
“是受到什么威胁?我们并非执法者,但还是能视情况提供援助。”
“藤太,我们走吧。”不等搭档回答就阻止的阿高从端坐起身,僧侣望着他,阿高也直视对方。“我为扰乱修行地道歉,我们立刻动身,所以请您最好别多管闲事。”
苑上提心吊胆极了,担心是否触怒会这位僧侣。
然而僧侣望着阿高,不可思议地说:“你有光环啊。既然杀生猎食,怎么还会拥有比别人更大的光环呢?你究竟是什么人?”
藤太和苑上不禁注视阿高,年轻人不过只是立在火光下,外表与常人无异。
阿高默默凝视僧侣,重新思考后开口说:“不知道,我也正在寻找自我。”
僧侣换手拿木杖,“你说得对,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知道你的真相。”
他将视线转回藤太,又观察苑上一番,似乎看出某些征兆。僧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真是奇妙的组合,从没看过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不知受到什么指引,但是三人是宿缘匪浅才能相聚在此吧。我等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避免让求助食宿的孩子深夜徘徊在外,你们不愿说明缘由也无妨,就随贫僧来吧,应该还有一间僧房可供歇息。”
“住持。”一位年轻僧人从后方犹豫地叫唤。
僧侣回过头,朝随同的几位僧人沉稳地说:“不必担心,这些年轻人确实业障较深,但不是鬼怪,由贫僧来供养杀生之业吧。他们需要救助,有时即使非佛门子弟,也该广施侧隐之心才是。”
既然没有理由拒绝,阿高和藤太决定随着众僧同往。数枝火炬照亮之下山路仍暗,加上不见月影,这次是由藤太背苑上。其他僧人眼见浑身脏污的苑上举止不像惯于山野之辈,态度因此友善许多。
山寺位于略高的地方,有一座建有杉木门及草屋顶的堂舍,风格相当朴实无华,堂后有僧房分布在斜坡上,显示此处的修行者不少。
一名僧人指着那排小屋向他们说明可以在此歇宿。那是仅容得下每人一张床榻的小屋,里面干爽整洁,苑上对于能有床人眠松了口气,然后又对自己会有这种反应而感到好笑。
没想到我竟在看到这种床时想喜极而泣……
负责领路的僧人说:“住持吩咐过,请各位在歇息前先到本堂,这就为各位带路前往。”
阿高和藤太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面面相觑。
“我就知道跑不掉,准会被灌输一堆大道理。”藤太悄声说道。
“我想去听听那位师父的意见。”苑上说道。
“那就拜托你了,替我们好好接受教诲吧。”
苑上仰望着阿高,“你没兴趣吗?”
“没有。”他忍住呵欠,“但是还能忍到不会当场打盹。”
三人出现在本堂,只见住持坐在铺设地板的厅堂中,以素碗清水招待这几位访客。
住持看见他们正襟危坐的模样,就笑着说:“你们以为贫僧想说教?其实我除了邀各位一尝清露之外并无他意,好好放松心情吧。即使我以杀生戒来晓谕各位,你们也不会有所改变,佛缘还需以无形来渡化,我本身也常如此恳切主张。”
苑上捧着碗端详这名住持,在厅堂火光下,他比最初见到时感觉更年轻,恐怕才三十岁左右吧。以开创宗门、受人景仰的住持身份来说似乎太年轻,不过从温和微笑时显露的犀锐眼神,以及意志坚韧的嘴角来看,可知他是一位相当适任的英才。
“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教,因为我也正自行追寻真理,在彻悟之前决心不对众人说法,因此在此开设修行地。虽然有僧徒称师,不过贫僧还尚未悟道。”
苑上受阿高他们之托与住持应对,便开口说:“我看得出您学养渊博,应该不是屈居草堂的人。”
住持以手指抚着碗缘继续说:“你过奖了,贫僧只是在追求佛理并提出疑惑。京城的大寺院所阐述的佛法无法为我解惑,虽然我本身与多数僧侣一样志在东大寺戒坛,但在受戒时产生了疑惑。”
由于话题与自己相关,苑上略微促膝问道:“那么圣上拒绝将寺院迁往长冈京的行为,您认为妥当吗?”
父皇拒绝准许大寺院迁到新京之举引发了强烈的风波,这件事苑上也听说了,只是完全不知父皇的用意何在。
“当今圣上的疑虑,与贫僧的疑惑恐怕都是同时升起的,也就是从亲王禅师的事件以后才开始的。”
亲王禅师……
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称了,但苑上还是有印象,他就是父皇的同母胞弟,也就是在安殿皇太子之前立为皇太子的叔父。苑上还不太熟。悉这位皇叔时,他就与世长辞了。这位皇叔在策立之前一直是东大寺的僧侣,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时间相当短暂。
“您是指那位亲王崩逝的事情吗?”
“亲王在遭废立后撒手人寰,或许你当时还小,大概不记得营建长冈京的造宫大臣被暗杀的事件吧?亲王禅师也因这起阴谋受到株连问罪,甚至遭到废立。”
“我还记得……”苑上屏息喃喃说道。她曾耳闻父皇因仲成的父亲惨遭杀害,在痛失能臣之余震怒不已,但有关立皇兄为东宫的理由,只听说是叔父猝逝的缘故。
“亲王禅师是为了表明冤屈才绝食而死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自己的胞兄无情制裁,实在不难体会禅师的心情。然而真正悲惨的是,当今圣上也是在前皇太子遭阴谋废立后继位的,圣上非常了解为了争夺帝位以致手足相残的事,尽管如此,仍无法避免重蹈覆辙。禅师追寻的问佛一途无法带来救赎,大寺院对权力的贪婪,只不过在为血腥斗争推波助澜,而圣上则将声望日盛的皇弟视为妨害登基的眼中钉。”
住持注视自己的手边说着,不曾留意忽然脸色发青的苑上。“正因为能继承独一无二的皇位,皇太子总是沾染亲族的鲜血,如今佛教也无法拯救堕在暗冥的圣上。曾是德高望重僧侣的亲王禅师,正是天妒英明才会遭受被指名为怨灵的污蔑,这有哪一点可说是出自佛理?怨灵引起的阴霾或许反映出倭国的执迷不悟,因此还需要新的智能才行。”
现在我懂了……
仲成避而不谈,还有所有人都隐瞒自己的真相,如今彻底摆在苑上眼前。父皇等人在极度机密中努力寻找救赎的理由,就是因为妖怪不在皇族身外,而是腐蚀着他们内心,正是存于皇室一族中的阴霾。
所谓父皇恐惧至极的灾祸,就是害怕被阴霾吞噬。
那么消灭怨灵……阿高即将除妖的事……
这等于将父皇定罪,不仅是父皇,历代先帝也同样人罪。一想到此,苑上简直无法呼吸。
原来仲成主张不能让明玉进京的理由……我明白了。
“铃鹿丸,你怎么了?”
只见苑上双手捂住嘴,藤太发觉不对,“是不舒服吗?”
苑上无法用力点头,只拼命瞅着两人,藤太和阿高慌忙起身,“别又吐了,稍微忍一下吧。”
苑上在两人搀扶下离开草堂,蹲在堂外草丛里。胃中食物全部吐出后,恶心减轻许多,但心情依然沉至谷底。起初只是肠胃难受而流泪,后来简直满腹委屈,不再呕吐后,她忍不住泪如泉涌。
“瞧瞧这孩子。”
“该不会是吃得太撑了吧?”
“正好有借口可以打断话题啊。”
藤太和阿高显然不像苑上那样洞悉实情,两人对住持的话语只当耳边风。“总之让她回小屋歇息吧。既然没吃到馊掉的东西,只要静养就能康复。”
苑上任两人扶回僧房,半途中,拴在树上的小黑望见他们就发出哼哼哀求,领路的僧人蹙起眉头,阿高只好让爱犬继续拴在户外。
“忍耐一下吧。只有今晚而已,我们不会待太久。”阿高伸手摸摸它的头,安慰垂头丧气的小狗。
让苑上躺在床上后,藤太和阿高以为她立即睡着了,便取走灯火关上房门。留在黑暗中的苑上欲言又止,无法表达这种孤单,此刻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多费唇舌。
天子正是罪魁祸首、妖怪萌生于皇族……这种事谁愿意承认呢?父皇及皇兄绝不会承认,苑上当然也难以接受。这不仅彻底粉碎了缔造至今的皇统尊严,皇威治国的支配权也将备受质疑,这是无法允许、万万不可的事。
假如阿高是为了揭露真相而来,我还是应该遵照仲成的意思,用这把短剑刺死他……
然后苑上也将难逃魔掌,只能任怨灵宰割。如此一想悲泪又夺眶而出,两种选择皆是无间地狱。过去为何要对怨灵恐惧到那种地步?那分明就是皇族自作孽造成的阴霾。
躺卧的苑上凝视着黑暗,感觉阿高和僧侣等人离自己好远,他们在声音传达不到,简直无法想象声音可以传达到的彼岸,独独留下苑上在这片黑暗中。妖怪就在这里,皇族血腥所衍生出来的怨灵,正因苑上流着同样的族血才会出现。比起阿高和藤太,她终于意识到阴冷怪异的怨灵其实最接近自己。
不能盯着它……
心中某处已然麻木,在苑上的视线上方出现了伸手可及的浓稠黑暗,它轻易显现在少女身旁,仿佛缠着阿高的小狗般牢牢纠缠苑上,说不定这原本就属于她的一部分。
这是皇叔?还是我心中的阴霾?
横躺着举起双手想触摸黑暗,触到前,黑暗一波波翻腾着避开。
卷起帐幔的地方有一团青白物体,苑上迎视着那对窥视自己的青惨目光。她无论抱持多深的觉悟凝视它都感觉不到一丝亲近,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唯有那对冷酷无情的眼神。
一想到自己即将沦为这种东西,苑上不禁悲从中来,如今她只能坐以待毙。青白手臂触到她的胳臂宛如冰霜,苑上很清楚被那手臂包住准会没命,但是这不是在一味无知中死去,任凭它来处置,让她感到飘然自在。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念头贯穿她的脑际。
不对!
苑上愕然屏息,以为拒绝是从自己未知的内心某处乍然涌现的。
但并非如此,这不属于苑上的意念,而是那团青白物体的想法。
这不是次任皇太子的人选。
就在苑上了解到无言妖怪掠过自己脑海的意念时,她死命抽身离开,不敢奢望能够脱身,但是可以奋勇反抗。就在胡乱挣扎的瞬间她从床榻滚落在地,冲击让她恢复了神智。她从地板上抬起头来,毫不迟疑地发出尖叫。
“快来救我啊!”
此刻她不想再任凭处置了,恐惧心也遽然大增,在得知青白手臂不会让猎物逃脱,二度伸向自己时,苑上的喉间再也发不出声音。然而,此时阿高赶来了。
“这次大概可以逮到它。”阿高语气兴奋地说道。
苑上不禁佩服他的大胆,甚至暗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拜托,快帮我赶走妖怪,永远别让它再来。”
“与其这样,倒不如引出这个家伙,这次非要它跟我对决不可。”
阿高捉住妖怪,只见青白手臂分岔成无数触手纠缠到他身上。不下于阿高的跃跃欲试,妖怪的贪欲程度也是强烈无比。就在青白物体缠满他的手脚时,阿高不禁锁紧眉头,苑上心惊胆跳地注视这场决斗,这才发现了至今从未留意到的一件事。
他有光环……
沿着阿高的身影轮廓散发着薄辉,苑上此时总算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在妖怪形成的黑暗中与阿高相遇时,他的身影总是非常清晰。
“铃鹿丸,快到屋外!藤太就在屋前,告诉他立刻离开这里,愈远愈好。”
阿高的冷静语调中透着紧张,苑上看见他的身体正步步接近妖怪。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不快点恐怕连藤太也会遭殃,赶快跑去通知他!”
苑上只能怀着歉疚转身离去,因为谁也无法帮他,即使引来妖怪的苑上也爱莫能助。虽然看不见门口,她一咬牙用力碰撞,木门应声打开,滚向屋外后,她闻到林木和水露的夜息。
“发生什么事了?”藤太就站在身边,抱起她后随即问道。
苑上喘息说:“阿高说要快点离开小屋。”
藤太凛眉一蹙,望着小屋门口,苑上很清楚其实他想过去。“阿高那小子有危险吗?”
“拜托你听阿高的话离开这里。”
“我明白。”藤太抓住苑上的手臂快跑起来,这时只见小黑尽情狂吠,扯紧绳索朝着地面猛扒。
“这家伙比我还了解状况。”藤太喃喃说着,这时有一名修行者从僧房探出头来咕哝说:
“吵死了,能不能叫那只狗安静点?”
藤太头一缩,帮小狗解开绳索,“就算阿高变成什么,这样做也好过让他送命。即使我的想法有错,还是非这么做不可。”
“都是我害的……”苑上涩声喃喃道,不知藤太是否有听见。
松绑的小黑朝小屋疾箭般冲去,飞蹿进门缝,与小狗的消失几乎同一刻,灾难发生了。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小屋发出一道光柱,刹那间屋舍与天空相连。
暗空在一瞬间清晰刻画出云形,空中布满青白光芒。苑上和藤太感到一阵强风扑袭,纷纷举手护身,破裂的木片不断飞来,等强风过后终于抬起头时,眼前的小屋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冒烟的木柴散落一地。
无法站稳的苑上疲乏地坐倒在地上,注视着这幅情景,“他……阿高呢?”
藤太没有响应,一脸严峻地望着满目疮痍。不料顷刻间,小黑从堆积的残木下露出脏鼻头,蹦出来一抖身,毫发无伤似的跑过来。小狗奔向藤太舔舔他的手,年轻人发出一声叹息。
“不要紧了,阿高还活着,只是不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呢?”
“上次也是一样。”抚摸小黑的藤太说,“刚才的风暴正是由阿高所引起的,那小子失去判断力时就会造成破坏。虽然不会丧失自觉,但看样子是反作用力把他移动到别处去了。不管怨灵如何,总之阿高很平安,小黑也活泼有劲,光看这点就没问题。”
“真的吗?”忽然间,苑上不太希望阿高能平安脱险。她惊觉自己有这种想法时相当愕然,一抹黯淡袭上心头。为何自己这么自私?分明是为了救她并响应她的要求,阿高才会置身险境。
我真忘恩负义,从一开始就不值得他救……
当她回过神来时,两人周围起了大骚动,这也在所难免,原来修行者们饱受地动天摇的惊吓,纷纷走出僧房一探究竟。住持也随着手持火炬的从仆出现在本堂,众人围着面目全非的小屋七嘴八舌,于是住持问道:
“这是打雷造成的吗?有人受伤吗?有谁知道这场灾难的详情?”
“住持,我有看见灾难的发生,从那只狗吠叫时,我就发现情况不对。”那位抱怨小黑的修行者上前说明目睹的情况。
“就是那只今晚到访的访客带来的小狗啊。”住持说着,望向藤太和苑上。“另一人怎么回事?也受到波及了吗?”
藤太为该如何向他说明而迟疑不决,几经犹豫后才说:“不用担心他。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离开贵寺。”
住持听出话里有蹊跷,“这是那小伙子闯的祸吧,贫僧早就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他明明说过别多管闲事,我还执意留下了各位,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藤太不悦地说:“阿高也不愿意让这种事发生,都是因为出现害他失去理智的恶灵才会如此。”
“这里是布下结界的清净之地,恶灵会轻易破解出现,正是因为随你们一同闯入本寺的缘故。”
苑上听到住持的指责,不禁低头感到难堪。
“他正是灾厄啊,的确宿业深重。”住持望着残木喃喃说,“简直就是凶神,为何区区一个少年能承受得起这么恐怖的力量?何况他还是个不曾受教、与佛法无缘的小伙子。贫僧看得出来,今后他将面临可怕的后果。”
藤太的眼神变得激动,“他才不是什么灾厄,我不会让他变成祸害的。”
从仆手中的火炬在雨滴中发出微响,骤雨紧接着雷鸣而来,只见雨势渐强,打在冒烟的小屋残烬上,淋湿了伫立在场的众人的衣衫。
①平安初期最澄(传散大师)于比敏山所创设的草堂,桓武天皇时代被视为保京护国的寺院,而后发展为天台宗总寺的延历寺。
5
敲打林叶的雨珠从檐端串落,加上夜间天气不良,总不能盲目冲去寻找阿高,藤太和苑上借留本堂的角落暂待黎明到来。两人彻底放弃了睡眠,各自抱膝沉思,无言中只觉得漫漫长夜永无结束,藤太幽幽开口了:
“一到天亮不管是否下雨,我都会带小黑离开。可是你要留在这里,因为我不敢保证会前往什么险境。”
“我也一起去。”苑上仰起脸说道,“阿高失踪当然与我有关,我不想对他的安危不闻不问。”
藤太将前发一拨,“就算如此,实际上也不可能,因为找不到坐骑,你又不能走远路。”
苑上终于知道自己是个累赘,的确没错,原本他们就没必要带她同行。
“你想留我在这种地方?”苑上茫然若失地说,藤太慌忙道:
“对迷路的你来说,这里不是最妥当吗?在这种山中不但住持明理,寺院也整顿得很安全,这里的僧人一定会安排你回家。我们无法照顾你,明白吗?”
苑上没有回答,目光落向地面,藤太也注视着双手环抱的脚尖。
“你应该了解跟我们同行不会好过的,如今遭到追缉,想找个像样的借宿地恐怕都没有着落,也不知道到京城时该怎么办,就连是否能到都还是未知数。我无论如何都要跟着阿高,可是没必要拖累不相干的你。”
苑上小声喃喃说:“明明又不是不相干。”
“也许没错,因为你是那小子捡来的。可是,女孩子毕竟不适合在外头露宿,何况还是出身名门呢。”
一瞬间,苑上怀疑自己听错,接着倒吸一口凉气,回头望着藤太。
“你知道了?”
“是啊。”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不是不肯脱下湿衣吗?所以我就猜想是了。”
苑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一直深信不疑,以为这两人都相信自己是男孩子,万万没想到初次见面时就被识破。
“既然发现了,还好几次对我说‘亏你是个男子汉’?”苑上质问着藤太,一想到他们故意装傻来取笑自己就好不甘心。
“那是阿高说的吧?”就在今夜,藤太才露出诡异的一笑,“那小子照你想的一样完全蒙在鼓里,平常人早该识破了,但那家伙啊,在这方面是钝到不行。”
“除了阿高,谁都能一眼看穿吗?”苑上泄气地问道,藤太好笑地注视她。
“虽然不晓得你是在何处长大,不过也未免太没见过世面了吧?只要动作有点不同,哪有可能瞧不出来?只瞥一眼或许不知情,朝夕相处自然就明白了。阿高若扮起女孩,你会相信他是姑娘吗?”
苑上思索后摇摇头,阿高的五官乍看秀气,但还是不可能被误认为是女性。
“对吧?就像阿高不是少女一样,你也不是少年。”
尽管如此,怨灵却认错对象,竟然阴错阳差地找上了我……
苑上仰望着藤太,一心想说出实情。若是直觉敏锐、个性豁达的藤太,只要自己坦承过去隐瞒的真相,他应该会宽宏大量地接受吧。
然而毕竟说不出口,因为告诉藤太,总有一天他会转告阿高,一想到阿高将作何感想,就让苑上却步了。
虽然从没考虑过阿高的感受,但是不想再让他疏远我……
尽管如此,苑上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情。她恐惧在吐露皇族阴霾的真相之际,阿高将会如何看待及评价自己——甚至圣上……
夜空发白时雨势转弱,藤太正判断可以动身时,门前突然一阵喧骚,传来急促拍打山门及传告访客的声响。即使是清晨,僧人们已开始诵课修行,几人开门后与来访者进行交涉。来访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因此藤太凛眉深锁,将身躯贴紧墙壁。
“糟了,该早点出发才对,没想到在这里败露了形迹。”
“那是追兵吗?”苑上慌忙欠身问道。
“不然有谁一大早来访山寺?”
他们还来不及应变,本堂外已传来脚步声。藤太犹豫着是静观其变还是直接对抗时,不料对方竟然呼唤起他的名字。
“藤太,你在哪里?快出来。”
惊愕的藤太飞蹦而起,一个箭步冲出檐外,只见广梨和茂里正站在白雾围漫的细雨庭间。两人浑身湿透,神情并不沮丧,看见藤太时脸上霎时光彩生辉。他们眼见藤太震惊至极,就乐得笑容满面。
“看吧,就是这种家伙,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你们是怎么来的?”不敢相信眼前的藤太没头没脑地问道。
“当然是爬上来的。幸亏有人带路,不然在浓雾里摸到天亮还找不到这里。”广梨起劲地说道。
“有人带路?”
“算是自己人。那人帮助我们脱逃,正巧还知道这座山寺的地点,我们觉得事不宜迟,才请他带路彻夜赶上山。”
“可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茂里轻轻一笑,“昨晚从各处都能见到这里打雷,我们一眼就看出那是阿高搞的鬼,不过赶来得正是时候。”
藤太心情一松,这才涌起与同伴重逢的喜悦。
三人互相拍拍背肩,彼此确认平安后,藤太痛切地说:“我很担心你们的遭遇,虽然想前往相救,但大批的土兵在湖边搜索出没,阿高又闹出乱子。你们倒是一直从容应付,少将大人也一起来了吗?”
“当然,他在问候住持后会立刻过来这里。阿高人呢?”
“没事的,我想可以找到他,原本我打算立刻动身出发,好险没错过跟你们会面。”
苑上从堂内悄悄观望,只见藤太在同伴包围下兴奋地说话,新加入的两名年轻人高矮明显不同,感觉上与藤太有几分神似,从说话态度来看可知他们是同乡。在他们之间,藤太流露出神采飞扬的表情,与苑上说话时判若两人,显然他们是互相信任、同甘共苦的伙伴。
藤太将和那些人离去,留我一个在这里……
既然被认出是女孩,就不适合继续加入他们,藤太等人的喜悦和振奋,反而让苑上更加消沉。眺望片刻后,一位高大的武官和一名身形略小的年轻人,从另一头相偕走来。苑上无心抬眼一望,不禁讶然屏息,那名年轻人不但有剃度,还穿着一袭茶色学生袍。
“无空!”
“该不会是铃鹿丸?这不就是铃鹿丸吗?”同样认出苑上的无空发出惊呼,来自武藏的三名年轻人听到呼唤纷纷回头。
“你认识这孩子?”藤太向他问道。
“当然哕,我还当是活见鬼了。铃鹿丸,你怎么出现在这种深山寺院?”无空快步走近,叹息地说,“简直不敢相信,我以为你被妖怪吞了,所以只好死心。早知你还活着,就该多仔细找找才对。”
“你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苑上也大感惊讶问道。
无空脖子微微一探,搔了搔头说:“这可是大有学问呐。直截了当地说,我背弃了卫门佐大人,我本来就不属于她的正规部下,因此自然离开了。”
“为什么?”
“我想见识一下明玉的玉主,再加上多少看穿了卫门佐大人的企图。老实说跟你也有关,目睹那人对你见死不救,我还是有点义愤填膺。”
仲成会见死不救?
一头雾水的苑上注视着无空。
这时,藤太见到田村麻吕,便郑重地说:“谢谢您来找我们,其实我以为您贵为朝廷少将,恐怕再也不会和我们一起行动了。”
“那是因为再这样耗下去可会让我颜面扫地,在这种关头突然见风转舵也不太好吧。”田村麻吕一贯大言不惭地说:“就算在我离京时圣上改变心意另有打算,我还是要亲自达成圣命,而且我要赌上尊严,证明自己的判断比较正确。我可不像藤原家的千金还在做白日梦,以为有办法掌控我们至今面临的危势呢。”
苑上瞥了一眼这位体格魁梧的武官。
原来他是父皇为了搜寻明玉而派遣的使节……
这位武官的模样正是父皇欣赏的那种豪爽汉子,在理解之余,苑上发觉此人似曾相识,的确曾在某位皇妃的丧礼上见过。当时他列在百官中足足高出一个头,形貌极其显眼,侍女们低声交头接耳说他长得一副虾夷脸。此时意识到她视线的武官转望向苑上,那副表情仿佛与当日重叠。
田村麻吕又更仔细地望着苑上,说:“你们带了这么贵气的同伴,他倒像京城出身的孩子,在哪找到的?”
“我不能透露太多详情,不是我,是阿高捡到的。”藤太答道。田村麻吕又端详苑上,诧异地蹙起眉头。
“咦……”武官似乎想从苑上的面容联想到什么,少女想起他对皇族了若指掌,就慌忙准备逃离。
他已经认出……我是公主了吗?
公主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穿着裤挎混在男人堆中,这若让宫里人知道,一定会吓破胆吧。连忙逃往厅堂后方的苑上正想抚平七上八下的心,却发现那里有一间相连的僧房,只见住持独自静坐,内侧安置着一尊木雕观音像。
惊慌失措的苑上小声道歉说:“真是失礼,我并没有打扰您清修的意思。”
“无妨,贫僧此刻并不是在打坐观想,只是凝思而已。”住持说道,温和地望着苑上,“我正在思考你们来此的意义。你和那些年轻人的成长背景不同,尽管如此,也并非毫无瓜葛,你也遇上了一些疑惑障碍吧。”
苑上犹豫自己是否该保持沉默,然而终究涩声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长期修行的话,就能略识一般人难以看清的物象。我可以看到你们三人各自背负某物,当然就属那个小伙子的最显耀,连贫僧也是生平初次目睹那么鲜明的光辉。他必然拥有巨大的力量,但我却不免同情那孩子的处境,想必那样的人生会备尝艰苦。”
苑上不知该如何回答,住持继续说;“至于你也背负了罕见之物,即使没有散发超越人智的光辉,你仍承受了某种宿命。看来你似乎是代祭用的替身,贫僧见到你与某位近亲的形影互相重叠。”
苑上感到背脊发凉,不禁抓紧手臂,“代祭用的替身?”
“如果你不知情,或许是遭咒术迷惑所致。最近你可曾携带别人所有的物品?”
经住持点破,苑上一瞬间眼前发白,霎时想起某件东西。
是怀剑……
平复的悸动再度激昂起来,苑上不待告辞便匆匆离去。走出檐下后,趁四下无人,又取出乌漆短剑仔细打量一番。不知何故,她晓得这是从大唐传来的珍宝,因为曾经见过类似的物品。
这很像是贺美野的短剑……
就在恍然大悟的同时,苑上浑身起了战栗,想起仲成给自己这把剑,还有以郑重语气奉告时的表情。仲成明知一切原委,竟然还递交短剑,她当然了解怨灵会去纠缠苑上。
可是,都是我提出了想和贺美野交换身份的要求,是我先引起事端的。仲成不过是助我达成心愿,并没有将一切事情如实奉告而已,不能只怪罪她……
苑上认为此时不应为仲成是否背叛自己而烦恼,因为她明白了怨灵已不再把自己当作目标。
我还有必须采取的行动……
就在苑上紧握短剑时,她听见哀求的吠声,抬眼一望,只见小黑正拴在檐下。看见苑上发现自己,小狗轻轻摇尾,可能是想恳求她松绑,这只黑犬还是头一次在意起苑上的反应,甚至露出撒娇的神情。苑上相当怕狗,一旦被低吠过就不想摸它,更不愿意靠近。
“想去阿高那里吗?”苑上喃喃问道,注视着那对滚圆大眼。
若是小黑,应该知道阿高的去向。
这时苑上冲劲十足,她走近小黑解下绳索,对它说:“想找就去找吧。可是,希望小黑也带我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决定还说出这种话,反正豁出去了。眼前浮现出藤太的困惑表情,可是今后苑上将与他们分道扬镳,恢复成深受保护的公主,回到任人摆布的自己。在此之前,她盼望至少能与阿高再见一面。
小黑飞跳着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观望苑上的举动,接着又踏出几步,再度回望着她。就在苑上抱定决心跟随时,小狗心有灵犀似的跑了起来。
天空开始转为清朗,不过依然绵雨如丝。路过僧房时白衣晾着未收,苑上借了一件罩在头上,继续紧迫黑犬。就算脚再痛,此刻也由不得抱怨,小狗从山寺后方穿出后开始跑下山坡。湿漉漉的坡道容易滑倒,苑上摔了几个跟斗,又三番两次滑倒,只见裤挎已惨不忍睹。
小黑不满耽误时间的少女,但没有跑远让她追不上,只像竭力忍耐般站定等待,它不仅想回到主人身边,而且决心为苑上引路去寻找阿高。或许它选择小狗容易前进的道路,这种标准适合阿高和藤太,但对苑上而言,惊险万分到几乎让她快要承受不了。
努力克服坎坷后终于下了山,苑上来到相当遥远的地方,只见坡路将尽处,山谷即在眼前。不知何时雾散雨歇,枝梢上连落的水滴犹似骤雨未停,周围一片清静明澈,迅速恢复明朗。苑上眼前出现了白色花朵,她发觉自己来到了水边,正巧此刻阳光破云洒落,林间闪烁的金辉耀眼,在这里还有一处寂静的湛蓝水池。
竟然在这种地方……
水面点缀的白花原来是睡莲,她曾在殿舍围绕的小庭院里引颈期盼的夏季已然到来。仅在一瞬间疲劳全抛,苑上立在池畔,这才发现树林远方的皓空弯起一道弧虹,仰眺的眼底添染了缤纷锦色。彩虹是吉兆,无论是祥是祸,无疑是天造神奇之美。
如果这是与阿高相遇的征兆就好了……
小黑在岸边来回奔跑,就在苑上沮丧着还要走多远时,阿高突然从林间出现了。
“小黑!”听见他呼唤,幼犬兴奋地飞扑过去,浑身表现出与主人玩闹成一团的喜悦。阿高蹲着不断逗耍小狗,终于留意到苑上也在场。
“铃鹿丸?”
苑上凝视着阿高,为他完全如自己所愿地现身而惊讶。只见那衣服被烧得百孔千疮,勉强还能蔽体,不过本人毫发无伤,也恢复了原状。想到那间小屋全毁,相形之下实在该为他的状况惊叹庆幸才对。
阿高显得有些疲倦,行动却仿佛没事般近乎异常,苑上简直无法相信眼前与小狗戏耍的小伙子,就是昨夜酿成灾变的人物。苑上原本打算重逢时想说的许多心声,此时反而难以启齿,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一个人跟小黑到的这里?”阿高问道。苑上点点头,他则露出一脸诧异。“小黑真会带路,藤太在混什么?竟然打发你一个人来,发生什么事了?”
苑上摇摇头,这才小声答道:“这件事还没告诉藤太,是我先放走了小黑,因为我好想亲自来找你。”
“你这小子真怪。”阿高稍微在意地望着她,又将目光移向沾满泥泞的衣衫,“看来你摔得蛮惨的,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直到昨天你不是都还在发牢骚吗?”
苑上极力问道:“妖怪怎么样了?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
“你想问的是妖怪?抱歉,我还没摸清那恶心家伙的底细,不过,它的妖力强到超乎想象。”阿高低头望着自己烧焦的破衣,“认真决斗的话或许能击垮它,不过破坏将不止于此吧。总之妖怪也多少尝到了教训,应该知道来向你索命可不容易。”
的确如此,妖怪大概不会再来了,它知道纠缠我也没用……
苑上默然不语,阿高抚摸着小黑喉间的绒毛说:“你啊,真是个怪胎。”
觉得被阿高这种人这样说太惨了,苑上因此仰望着他。
“是吗?”
“从最初就是这样,你竟然不怕我。见识到昨晚发生的事后还能来找我的,原本以为顶多只有藤太而已。”阿高望着她的那对眼瞳,和小黑一样是清褐色的。他微微一笑,临时想起什么似的附带道:“不过你原本就常遭来历不明的妖怪袭击,这点小惊吓算不了什么吧?”
阿高的微笑隐含一缕寂寞,苑上暗想:无论是谁,就算有藤太陪伴在身边,他也必然孤独……
阿高是以苑上所想的另一种方式,认为妖怪和自己如出一辙。察觉到这种情况时,苑上开口了:
“我已经知道妖怪的真相了,那是我的至亲变成怨灵所引起的,而且是从同血缘的亲族纷争中产生的。我会遭到袭击,就是因为怨灵无法原谅即将成为皇太子的人。最初它袭击我兄长,因此有许多人代为牺牲,在得知无法夺取皇兄性命之后,接着又想杀害可能成为皇太子人选的二皇子。可是我不是皇弟,虽然扮成这副模样,我其实是他的姐姐。”
阿高惊愕地听她叙述,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更加扬起了眉毛。
“姐姐?”
6
看到阿高大吃一惊,方才知道藤太所言不虚,他果真够迟钝啊。
苑上有点了解他的性格之后,又说:“我弟弟是贺美野亲王,而我是苑上公主,铃鹿丸是仲成暂时替我取的名字。原本我该到伊势去,却由贺美野代替前往,而我决心扮成他来行动。”
“你是公主?”阿高喃喃说道。他深深点头,把苑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皇族应该跟老百姓不同,不过公主也会像泥人一样吗?”
“人家又不是天生爱摔跤的。”说实在话,在表明真实身份的场面变成这副德行,真让公主威严扫地。苑上不服输地说:“我也没想到明玉的玉主是你这个模样,简直无法想象穿得那么破烂。”
其实,阿高也没资格说别人,烧焦的衣衫勉强缠贴在身,几乎全都破光了。苑上忽然灵机一动,将罩头的白衣取下来。
“这是借来的衣服,你拿去穿吧。就算泥巴再多,也好过那身破衣。”
阿高也认同苑上的提议,默默取过递给他的白衣穿上,想到自己也能帮点小忙,苑上不禁心底一乐。阿高并不适合穿白僧衣,但至少不会再破破烂烂。
他小声地说:“早知如此,就该带点东西来吃啊。”
“我也是一大早就空着肚子。”
从穿云的阳光高度来看已近中午,虽然在这段时间内多少有点耽误,但不曾休息的苑上却一直跟着小狗来找寻阿高,对她而言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你怎么会急着想来找我?”阿高穿戴整齐后重新问道,“你说想比藤太更早发现我,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
欲言又止的苑上伏下眼眸,“藤太要我留在山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女孩,还说除了你之外谁都一清二楚,所以希望我别再同行。”
阿高口中嘀咕着,“到时瞧我不把那臭小子教训一顿才怪。”
“还有,今天早上有你们的熟人来访,是两名年纪相当的同乡,另外有一位父皇派遣的少将,那位坂上少将可能会认出我。”
“那是广梨他们,好家伙,大家都逃出来了。怎么不早点说?这样就能平安会合了。”容光焕发的阿高倾出身子,苑上在打定主意后凝视着他。
“我最怕的是你的反应,因为我知道是皇族之间引发仇恨才会导致妖怪出没,如今我也明白为何父皇和仲成将你视为灾厄的理由。你拥有非凡的力量,不怕皇族的怨灵,因此连带地不畏惧圣上。我亲自来向你表明真相,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毕竟逃避无法改善实情。”
阿高似乎有些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假如妖怪真是皇族怨灵,那的确非常棘手。”
“可是你曾救过我。”苑上小声轻喃道,“这与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根本无关。你三番两次帮忙驱走怨灵,它既然源自皇族,能够与之抗衡的就绝对不是皇族,一定只有你才能做到,我相信你能拯救皇族。”
阿高一拢前发,静默了片刻,“你不是说过无法拯救吗?不是有什么权威术士的占卜这样宣称吗?”
“谁知道占卜是否正确?他们又没见过你。我与阿高相遇,知道你和妖怪不同,是能沟通、能求助的对象。”苑上两手祈求般交握,拼命道,“你要是觉得我们不值得相救,占卜所说的结果才会成真。因此我以皇族的一份子求你,请帮我们消除心中萌生的阴霾,让我弟弟脱离魔掌。怨灵想杀害的不是我,而是贺美野啊。”
阿高只凝视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苑上又继续说:“它误认为我是贺美野才会来袭击,弟弟即使人在伊势神社,如今也不能确保安全。妖怪已发现我假冒他,一旦找到他的话,就算对伊势神社也肆无忌惮。其他妖怪尚可应付,但是怨灵同样是从皇族衍生出来的。那孩子很危险,求求你,去伊势吧。”
“皇族的怨灵不惜远道前往伊势向你弟弟索命?”
苑上一咬唇,点了点头,“绝对没错,据说贺美野正是皇兄在登基后的次任皇太子。我们的手足关系就是如此,连我都曾有点嫉妒贺美野,怨灵当然更想对他不利。”
那种恐怖的阴霾也曾存在于苑上的内心,如此想来实在情何以堪,怨灵会知道贺美野在伊势,或许正是从苑上心底泄漏出来的吧。
一想到这里,苑上便坐立难安。此刻能考虑的方法,就是无论状况多惨也非仰赖阿高的力量不可,为此她只有放下身段。
“如果不救贺美野,今后这种事件将会永无休止。拜托,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对方沉默依旧,苑上觉得她说出的话语正在阿高与自己之间飘移。高踞枝头的鸟儿突然发出清啭,日光照耀在池面上,绽开的睡莲浅绽微响。
阿高眺览景色半晌后,开口说:“到伊势有多远?”
“听说从京城坐轿去需要五天。”
“骑马只需花一半的时间吧。”
“你愿意去吗?”
阿高朝神采奕奕的苑上瞥了一眼,仍板着脸说:“我只是临危受命罢了,可不是为了帮助皇族。”
看到苑上惊讶地回望自己,他又说:“谁都会珍惜自己的亲人,我明白你全力以赴的心情,不过坦白来讲,皇族的问题对我来说是无关痛痒,甚至觉得让怨灵自生自灭也好。可是我也重视自己的亲人,也就是在武藏竹芝的家人。”
苑上不解其意,诧异地问道:“消灭怨灵对你的亲人也有帮助?”
阿高的目光投向池面,“我不能带着这种力量回武藏,虽然希望能回去,但大概只会在家乡造成灾难吧。无论如何,这种力量对安稳的生活没半点好处。藤太以前也说过,我的力量只能使用在与你们的怨灵对决上面。对手若是那妖怪,就算不必手下留情也无所谓吧。所以我要跟它对决,如果是基于这种原因你也愿意,我就接受你的请求。”
“你是指降伏怨灵并非为了皇族?”苑上略微思索后问道,“刚才你说认真的话就能击垮它,是因为先前你有手下留情?”
“不是手下留情,以我的情况来说我必须决定要不要丧失自我。当我有意识时,至少可以控制不至于对周围造成太大灾害,而且也能恢复原状。要是丧失意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说不定是怨灵之类的吧。以前是藤太将我唤了回来,因此我不再轻举妄动,若与妖怪对决,我担心后果不堪设想。”
阿高避免流露感情似的就事论事,但苑上多少能体会那种伤痛,于是说:
“你不用顾虑贺美野的安危,因为我也要去伊势。他是我的亲人,那孩子由我来解救,所以请别挂虑,好好和妖怪决斗吧。”
阿高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苑上,“你这家伙,在这种节骨眼上作风倒很干脆啊。”
“是吗?”她回顾自己的言行后说,“也许是因为我害怕怨灵更胜过怕你,可是你却畏惧自己。”
“真是个怪人。”阿高又重复一次。
苑上相当吃惊,没想到他归纳出这种结论。阿高朝小黑望一眼,幼犬察觉主人的暗号,一下子起身摇摇尾巴。
“总之先回去再说,藤太可能很担心,还必须和其他同伴见面。目前有什么打算,先等大家见过面后再说。”
雨歇后变得闷热难耐,含水的空气滞浊,身体也沉重异常。苑上想到又要大汗淋漓地爬上刚才拼命冲下来的陡坡,就无精打采到了极点。
“肚子好饿,脚痛死了。”
“听你这么说,我才快饿扁了,野草都能吞下肚了。”
“果实也能吃吗?”
“能找到就行。”
阿高快步出发,在后面慢吞吞的苑上突然发觉自己都表明是公主了,他的态度还是丝毫未变,真让人啼笑皆非,不管苑上是男是女、是皇族是百姓,阿高的态度难道都一样?阿高的行径仿佛昨夜造成落雷的奇技般,总是带着一抹超然。
“昨晚你在决斗后做了些什么?”
阿高头也没回地说:“忙着找地方打盹,不巧下雨,还好发现了洞穴。我一觉睡到刚才正好饿醒,过剩的力量反而消耗体力。”
这人能吃照睡,盛暑流汗,寒天冻颤,也知道伤痛,还有值得珍惜的故乡和家人……
苑上如此思忖着。这位传说中的明玉之主,无论他是拯救者还是破坏者,感觉上都与这两种身份完全无关。正因如此,苑上才能像刚刚递衣服那样向他伸出援手,并请求他的协助。
苑上和阿高抵达山寺时已是入夜,藤太和同伴们一脸安心地前来迎接筋疲力尽的两人。但是在被招呼进本堂前,他们不禁决定两人最好稍微盥洗一番,住持表示可以直接使用木桶,藤太忍不住面有难色,这时田村麻吕上前说:
“铃鹿丸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田村麻吕一手提起木桶匆匆离去,苑上迟疑地跟随在后。
他走进一间僧房,在某间窄室里放下木桶呈满水后,毕恭毕敬地问道:“请问在下是该转过身子为您看守,还是替您效劳比较好呢?”
他果然认出了我……
苑上在知道的瞬间卸下心防,此人不愧是父皇挑选的密使,即使识破她的身份也不至于心生害意吧。
她吁了口气说:“那么请您转过身,这点泥巴我会自己清洗。”
“遵照您的吩咐。”田村麻吕矮身穿过门,在房外打直了腰杆,他的头顶高过小僧房的屋檐,苑上好笑地注视着,朝那背影问道:
“您立刻认出我了吗?”
“在下本来不敢确定,以前会见时您都在垂帘后方,不过在下曾见过几次贺美野皇子。”
“我们果然长得很像啊。”苑上点头会意,开始褪下脏衣。
“坦白来说,在下至今仍不敢置信,像您这样的公主为何在此糟蹋自己?圣上应该……蒙在鼓里吧?”
“是的。”
“连在下也深感痛心,公主不宜沾着一身泥在山中徘徊,应该要立刻停止这种行径。”
苑上想起之前的惨痛经验,于是微微一笑。
“只要人敢尝试就能做到,昨天我还走不动路,今天竟能主动来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有脚力也能远行。”
“这样有失公主身份,在下若不是碍于目前立场,一定会即刻带您回宫。”
“不,别逼我被逐出宫。就是因为身为皇族,我才这么做。”停下任水嬉戏的手,苑上以坚定的语气告诉他,“我想再当一阵子铃鹿丸,也还有必须进行的任务。您若重视公主的清誉,还请忘了这些行动,我和阿高将一起去伊势。”
另一方面,阿高比苑上更快洗净泥泞,他拿到一件劳动用的僧服换穿完毕,在与广梨和茂里交谈后,冷不防揪住藤太胸前,一把将他拖向自己。
“藤太,你故意不跟我讲铃鹿丸是女孩。”
“你何时发现的?”
“是她这么告诉我的。”
只见阿高认真恼怒的模样,藤太不禁喷笑出来,“一直等到别人点醒的家伙才叫白痴,真服了你,背着她还没发觉。”
“谁管得了那么多?为什么要瞒我?”
藤太笑着说:“我不想破坏好事,头一遭看你对女孩子温柔,可要好好成全才行。”
“少胡扯了,不看我扁你。”
“她单独去找你,就为了说这些?”藤太突然恢复认真问道,“不会光是如此吧?为何她会这样?我去看时发现她和小黑都不见了,说真的我快急疯了,明明已经跟茂里他们会合,却偏偏不能去找你这个关键人。”
“铃鹿丸是公主,她为了表明身份才来找我。”
听到回答,惊愕的藤太语尾提高了八度,“公主?”
在旁的无空说:“这是事实,卫门佐大人带她出宫扮成少年,然后与皇子互换身份,目的就是为了延缓怨灵引发真正的灾厄。”
“我真没想到。”
“任何人都会吓一跳吧。公主平日都在深宫,看到她时我也很吃惊,尽管她确实不懂人情世故,却是个寻常的活泼孩子。”
“她要求去伊势,因为弟弟在那里,据说成了怨灵锁定的目标,而我同意了。”阿高窥伺着藤太,“若去伊势收拾怨灵,那些制止我们进京的家伙也没戏唱了。我觉得接受她的请求是两全其美,藤太认为呢?”
面带微妙之色的藤太回望着他,“你不在山寺时,可知我们在讨
论什么吗?就是到底是否该去伊势。”
“怎么这么巧?”这次轮到阿高吃惊,茂里望着同伴说明道:
“那群想逮捕我们的士兵领官叫做卫门佐,那家伙取走了少将大人的勾玉,而且朝伊势出发,我们能逃脱就是因为交出了玉石。卫门佐深信勾玉具有一切力量,但我们知道没有阿高那就起不了作用,因此决定不要立刻索回,而是先来找你们。”
广梨起劲地附带说道:“那个叫卫门佐的女人真是美呆了,而且很冷酷无情,实在值得一见。”
“所以你打算追着她去伊势?”阿高哑然失笑地问道,反而藤太语气认真地说:
“被夺走的可是竹芝的勾玉,爹交给我亲自保管的东西,怎么能任人随意拿走?”
“少将大人也和你意见一致。他说不能落在卫门佐的手中,再说,只有明玉能证明阿高的身份。”茂里如此说道,阿高不禁面露难色。
“就算如此,勾玉只会发光而已,我未必非带着不可,而且我不认为我本身的力量与它有关,这样还有必要甘冒危险去夺回来吗?”
“我认为有必要。”藤太注视着他说,“就算现在不知道原因,可是你拿着它就会发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含意。假如得知功用时却少了它,将来一定后悔莫及,我宁愿选择珍惜勾玉与代代相传的祖先。”
阿高还来不及回答,广梨不顾他的反应,径自快活地下了结论:
“反正意见一致,大家都去伊势吧。”
翌日,睡足后的苑上变得精神饱满,她发现自己仍然是铃鹿丸,阿高和藤太不改态度,也不过问一切,无空亦如同往常,初次接触的广梨和茂里也随即仿效他们。即使知道田村麻吕有提前吩咐,苑上还是感到开心。
现在还没恢复成公主身份,这样继续行程对彼此都好……
他们一致决定去伊势的事情苑上并不惊讶,反而在得知仲成将前往伊势时让她大吃一惊。对于仲成的行为动机,苑上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可以推知她的行为与怨灵极其有关。
“我必须尽早动身才行。”苑上喃喃说着,藤太意味深长地笑笑。
“我们也这么认为,立刻准备出发。”
眼看一行人即将离去,僧人们的表情掩饰不住庆幸,多达七人的伙食费实在可观,加上又遭追兵缉拿,有此反应也在所难免。愿意藏匿一行人的唯有住持而已,这位僧侣最后招手唤阿高前来。
“贫僧有事想提醒你。”
阿高规矩地站在他面前,保持戒备姿势,“是什么事?”
“我无意指示你的去路,只点到为止。无论出生或死亡,人人皆是孤单。”
“这我明白。”
“你是世间罕有的青俊之辈,必须知道自己的力量之翼足以煽动万人,让他们卷入是非,甚至迷失自我。”
阿高以淡澈的眼瞳回望着他,表情始终不变,“我知道。”
“贫僧无法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今后会时常思索这次相遇的机缘。希望你能尽可能避免抹灭自我,因为你的人生有太多险难。”
住持叹气说道,阿高点头会意。
“我心里有数。”
7
“那位住持在这一带可是赫赫有名,他宁可舍弃安逸地位而走人山林,是一名真正的求道者。不过他和我追求的略有不同,先前来时我就这么觉得,所以无法在此安顿久居。”
无空对茂里说道。这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无话不谈,苑上认为无空会兴起随行的念头,该不会是因为和茂里很投契的缘故。
“为什么你们都对既有的教理感到不足呢?”
“他那叫冥顽不灵,只想闭居山寺,这点和我个性不合。”
“该不会是指你自己修行定力不够吧?”茂里笑起来。
“不,我比他的本事更高,那人只能目送阿高离去,我却为了学习世事法则随你们同行。”
“你不过是眼高手低罢了。”
苑上和无空共乘的时候居多,他并非受仲成指示,而是主动担起守护苑上的责任。保持距离的田村麻吕若无其事地关照苑上,武藏的四名年轻人则像忘记任务般自在行动。
苑上并不知坐骑从何而来,离开山寺时,众人的确孑然一身,经过一夜却冒出坐骑和行囊。如今一行人皆有坐骑,还携带着足够分量的武器前往伊势。她暗自询问无空,他回答是不得已先下手为强。
“是偷来的?”
“就是反击追兵嘛,算是战利品。这几个武藏来的小伙子只要肯干,手脚利落得赛过附近山贼。”
苑上彻底地被这群莽夫打败了,但是没理由好怨,马和武器都是赶赴伊势的必需晶,只是不免思索原本可以乘轿平静度过的路途,为何偏偏带着这群家伙同行呢?
事到如今就算自己失算也认了,只要能确认贺美野平安无事就好。那孩子在不知情的情形下还认命地远赴深山神社,但愿他别独自悲伤地死去……
抿紧嘴唇的苑上思忖着。眼前反复浮现弟弟揪着她的衣裳,神情如诉般仰望自己的身影。
一行人在曲折山路上行色匆匆,越过最险峻的铃鹿岭,继而出现开阔的沿海地形,马儿不需加鞭便奔驰前进。到了第三天,眼看旭日升上地平线,当天内众人就来到了伊势神社附近。
这里就是伊势……
身体疲劳之余,思绪反而变得清晰,苑上仰望着耸立的幽暗树林,海风猛刮的立崖朝上倾斜,一片茂密的森林遮覆到崖端。方寸大的海滩上有渔家细缀在寥寥几处,森林黑沉静谧,与皓亮的海边形成尖锐的对比。
这里是百袭姬为了镇伏祖灵而辗转各地的最终落脚处,也是镇伏宫中无法封印之物的地方……
古老的传说耳熟能详,苑上也没认真当一回事,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紧绷。这个寂寞的地方像在对她诉说身为支配者的皇族所背负的重担,以及历经数百年后只成为例行公事、遭受轻忘的事物的悲哀。目睹这处宛如流放之地的场所,恐怕历代的斋宫夫人都早已有所彻悟了吧。
我早该察觉这种状况才对……
无空和苑上一样感受到了某些感应,他在背后喃喃道:“山间的灵气实在不同,不愧是皇族圣地。”
“我们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南边,生长的树木也不尽相同。”茂里谨慎地说。
“我的故乡就是这种感觉,毕竟在海边啊。”无空望着不远处的阿高和藤太,对两人说,“你们能联想到什么吗?在武藏,竹芝家族不是据说也是皇室后裔?”
“真的吗?”苑上并没把此当成耳边风,她回过头,“难道你们是……”
藤太尴尬地道:“那不过是传说,只有在当地盛传而已,就算真有其事,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过来到了伊势神社,这倒可以成为话题。”
“但是……”苑上还是忍不住说,“阿高的力量该不会是因为皇族血脉才引起的?”
“真不巧,完全没有关联。”阿高冷淡地说。仰望着幽暗森林,他吁了口气又道:“不过硬要扯上边,竹芝的血缘或许有点用,现在想来倒是没错。”
“胜总哥是堂堂男子汉,别说祖宗的不是。”藤太反驳道。
无空微笑道:“真是耐人寻味啊。”
这时田村麻吕回过头来,表情严峻地告诉他们:“要是我就会更关心别的事,这附近一定有仲成的手下埋伏。闲话少说,好好留心树荫底下吧。”
森林地面蕨草丛生,从河口往上的登山路经过整平,因此便于马行。他们一边留意周围一边前进,并无任何异状发生,不久树林豁然萧疏,浅谷即现眼前。蜿蜒的河川形成辽阔的河岸,曝照在艳阳下的岩石白耀鉴人,水流潺潺清澈。河川对岸更有茂林小山,延伸至深处的道路正前方,矗立着一座苍旧的灰色鸟居,那正是神社人口。
“这里只有这条路能走,就算瞧不顺眼,也只能试试看了。”田村麻吕低声说道。
“怎么会瞧不顺眼?”
“因为没看到半个人影。”
确实如此,虽说地处偏僻也未免太过静谧,河滩上空旷无人。倘若仲成带领部属来此,应该会留下蛛丝马迹。
“仲成真的会来伊势吗?”苑上小声询问道,无空也摇头不解。
“我也不明白,说不定临时改变主意了。”
马蹄踏响河滩上的碎石,无空下马后小心翼翼地牵马走向浅滩。
他正步往河边,不料冷不防从别处射来一箭插在石缝间,原来是白羽箭。
“快撤退!”就在田村麻吕高喊转身时,只见退路上也插着白羽箭,箭纷纷落在一行人的左右两侧。
武藏来的四名青年愣愣望着箭矢刻意避开自己等人,田村麻吕却咬牙说:“惨了!”
忽然间,苑上感觉有人攫住了自己的身体,她想叫喊却开不了口,仿佛遭人制伏而动弹不得,更别提能发出声音。她拼命横眼朝众人望去,只见众人全都僵立不动。
“你们在我布下的结界中,想挣扎也没用。”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苑上朝正前方望去,只见手持白木弓的仲成立在河川对岸,四周分明没有隐蔽,她却蓦然现身,两名黑衣人也同样坚守在身侧。
仲成一身官人的猎装打扮,远处即可见到那鲜明的雪颊和朱唇,只见她嘴角歪起一抹笑容,“无空,少装蒜了,我知道咒术困不住你,快带公主过河。”
无空沮丧地低头喃喃道:“我不想刻意欺瞒,实在是身不由己。”
有些难为情的他仰望着苑上,少女与其他同行者一样连一根手指都不听使唤。“这是我的一项小特长。这时不能违抗卫门佐大人的意思,因此请别怪我。”
他轻轻地将苑上抱下马,又抱着她开始横渡河川,苑上无法忍受变成无力的婴儿,但苦于不能表达怒意。渡河后,无空在河滩上将苑上放下,她仍呆若木鸡。仲成扶着少女的背脊,在她面前弹指几下,她这才身体放松回复了自由。苑上在困惑之余,一下子怒气进发。
“为何做出这种事情?”
“请原谅在下,总算将您救了出来。”仲成泛起清澈的微笑说,“让公主几番受惊了,仲成得知您遭那群家伙挟持,心中实在难过不已。但是请宽心,今后容不得他们再这样放肆了。”
近看之下仲成果然美貌非凡,认真的眼神亦含着担忧。想起自己曾多么憧憬、多么渴望以她为榜样,苑上不禁泛起泪光。
“我没有被挟持,而是心甘情愿,连来到伊势也是为了帮助贺美野才自愿来的。”
“皇子依然平安无恙。”仲成平静地说道。
苑上从怀中取出短剑,使劲递到她面前。
“那当然了,因为你竟然给我这种玩意儿。”
“在下有打算守护公主,可是没想到您竟然遭恶煞掳走。”仲成的语气镇静,望着短剑不为所动,“您应该知道妖怪的来历吧。仲成的确没将真相全部告诉公主,也知道您十分痛心。”
“妖怪是皇族罪孽的象征,怎么可能一句痛心就能了事?”苑上轻喃说,“为什么称阿高是灾厄?他在妖怪袭击时救我一命,连这次行动也是受我所托他才来的,灾厄出在我们皇族本身,才不是他。”
“公主错了。”仲成定定望着苑上说道。
“为什么?”
“来危害贺美野的祸患正是他们,我用这件东西诱引他们不到京城而来伊势,就是想借先皇祖灵的庇护,将他们镇封在这块土地。”仲成从怀中取出穿着红细绳的勾玉让她看,那是一块半剔透的平凡玉石。
苑上睁大了眼眸,“这就是明玉?”
“只要能在对皇子造成危害前将他们诱来此处,我会不惜任何代价。”
“你推测错了,来谋害贺美野的是其他妖怪。”
“不,绝对是他们。因此您看,妖怪正落在我布下的结界之中。”
惊愕至极的苑上转头朝仲成手指的对岸望去,只见在阿高等人的所在之处,仿佛升起一片黑霞,像是盖碗将他们覆罩在底下,无法动弹的一行人马只能任凭黑物活活吞噬。
“你究竟想怎么对付他们?”
“她打算让那几个人和黑暗同归于尽。”无空低声应道,他难得含怒地说,“连我也没看破这招,难道你打算让怨灵造成的恶行全由阿高承担?你们这样也能心安理得?最好别低估了那小子的本事。”
“希望你也别小看我部下的实力,这个结界连妖怪也休想破坏。”
仲成凝望着对岸说道。
黑暗在河滩上形成半球状,看不清内部,无声无息的景象宛如目睹梦魇。
苑上颤抖地说:“快住手,阿高认真起来,力量将会压倒妖怪。但是那里面还有别人,有藤太和茂里、广梨,坂上少将也在其中。”
“公主。”仲成以劝诫的神情垂眼望着她,“您若是皇族的一份子,就必须庆幸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对。”
苑上极力摇头,“不!我不要!”
“那些人正是造成祸患的理由,您难道还执迷不悟?皇族绝不能被揭发,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事,也绝不容许遭到质疑。”
苑上早已哭成泪人儿,“所以你才想消灭他们?那么我们才是最接近黑暗的人啊。”
“想来您一定了解这个道理,为此我才不忍让您亲眼目睹这一幕。”
泪水让视觉扭曲了四周,苑上巴不得最好连自己和一切都被彻底毁掉算了,如今连悲叹的资格都没有,光顾着哭泣的自己也未免太过愚蠢。
“您忘了一件事情,与其说忘记,应该是还不知情。”无空突然立在仲成面前,从容不迫地说,“阿高和藤太也受到这片土地的皇灵庇佑,因为他们也继承了皇族的血脉。”
“你在胡说什么?”就在仲成责问之际,突然地面发出轰鸣而激烈摇晃,叶声飒飒,鸟儿发出惊啼顿时齐飞。仲成倚着木弓支持踉跄的身子,一脸严峻地望着部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
“结界毁了。”满头大汗的黑衣人拼命忙着以十指变化结印,一边答道:“不行,已经破了。”
“哪有这种蠢事……”仲成喃喃说着,只见半球状的黑暗逐渐变形,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黑暗起初如遭挤压般扁塌,接着直往上升,中央逐渐尖耸,然后被戳破似的进裂四散。刹那间闪光疾现,苑上看着几名黑衣人像被撞击般远远飞抛出去,在此同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是阿高……
苑上知道翔逸而去的正是他,黑暗震散后恢复清朗,吓破胆的马儿纷纷惊嘶着从原地飞奔而出,众人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不过看来并没有人晕倒或受伤,困在结界中的几个人所幸无碍。苑上一跃而起,踏着河水想走向他们,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
他发怒了……
苑上不禁抱住头,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她想起阿高的话语,如今他会震怒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他又再度回到丧失自觉的状态。
恐怖的雷击声发自苑上背后,她感到浑身血温尽失般的回头,只见前方的森林窜升起火焰,高大的杉木应声倒下,接着火浪继续延烧,苑上知道神社屋宇的所在地点。她或许认同阿高有理由愤怒,可是,弟弟绝对就在那间神社里。
“贺美野!”苑上穿过鸟居,不顾一切地奔向神社。
墙垣出现眼前,只见神社火粉飞舞,大批侍从争先恐后地逃出来,几乎全是一群吓慌的女子,没人顾及灭火,纷纷哭叫着袖手旁观。苑上不顾她们就冲向神社内,一片惊惶中无人留意到她。穿过几座殿舍,浓烟混着热风横扫而来,她不禁以袖掩面激咳不止,在她前方,整座神社已陷入猛燃的火海。
我必须冷静思考那孩子究竟在哪里,漫无目标地乱走只会让浓烟吞噬……
虽然是初次来到神社,久居宫中的苑上大致能猜到贺美野会在何处。于是她咬紧唇,四下环顾后攀上渡廊,神社内侧应该还有其他殿舍。
他不会抢先避难,最后一定会被关在房内……
苑上确定弟弟会尽量避免见人,为了不让身份被识破,只好隐居深室。她终于发现一处侧殿,跑过去拉开那扇对开门扉,果然不出所料,贺美野正在那里。
那是一处略窄的木板地房间,贺美野端坐房内,他的头发垂散未结,穿着清一色的红裤挎,身旁置着未合的书本。
他一瞬间吓得瞪视着门口,诧异问道:“是谁?”
“是姐姐。”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我来接你了,快离开这里吧。”
“皇姐?”贺美野张大了嘴,接着倒吸一口气,“皇姐,真的是你啊。你终于来了。”
苑上紧紧抱住飞奔而来的弟弟,初次切身感受到贺美野才是自己最无可取代的人。或许她至今为止都不曾坦然接受这种想法,总觉得对他人而言,弟弟比自己更值得重视,因此她拒绝自己对他付出。然而无论贺美野将来是否成为皇太子,他都是苑上的胞弟,而且只是个小男孩。
当这孩子需要依靠时,我就伸出友善之手吧。没什么好保留的,直到现在,我都只在乎自己得到了什么……
“我可以出去吗?仲成曾来说过会有恐怖的家伙来到这里,交代我绝不能开门。”贺美野环抱着苑上的颈项问道。
“当然可以。这里会被烧个精光,反而更加危险。”
“是打雷造成了火灾,我认为那就是卫门佐所说的恐怖家伙做的。”
“或许你说得对。”苑上喃喃说道。
阿高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帮助贺美野,他并非站在维护皇族的立场,如今连神社都烧了,苑上也不是完全不懂仲成的主张,只是不想接受而已。
“走吧,口鼻要捂好,别吸人浓烟。”苑上奋力说道,握住弟弟的手正欲跨出门扉,只见正前方的殿舍逐渐被熏得焦黑,紧接着霎时消失无踪,竟然落下一团漆黑之物阻碍了视线。贺美野掩住口,发出拼命压抑的尖叫。
阿高破坏了结界,所以怨灵也跑出来了……
从冲击中恢复冷静后,苑上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在这妖怪面前,她还是头一遭不再畏惧,而是感到愤怒。
“给我滚开!多亏有阿高才让你优哉地到处闲晃,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
苑上将贺美野掩护在后,冲着黑暗中闪烁的青白光芒毅然道:
“这孩子不会沦为跟你一样的妖怪,我以尊严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得逞。就算你属于我们的一部分,也不能代表一切。”
那把短剑仍藏在怀中,苑上初次拔剑出鞘严阵以待,想起住持曾说过短剑无法制妖,不禁感到有些退缩。这时青白色的细长手臂伸向了贺美野,满心抗拒的苑上不由分说就将短剑朝它掷去。
忽然间,一道火柱直劈而下。近距离劈下的雷电与其说是震耳欲聋,倒不如像是给人一记闷拳,姐弟俩脚下踉跄,接着仰天摔倒,一时眼前金星直冒。
回过神时,妖怪早已无影无踪。附近冒着焦烟,走廊中央消失了一块,阿高正站在那块焦迹上。他的身体仅散发着微光,轻闪几次后光芒消失了,只留下苑上熟悉的那个衣衫烧焦的小伙子。不知置身何处的阿高环顾四周,在认出苑上后更是一脸诧异。
“你在那里做什么?”
“你不是明明说过不来帮忙的。”苑上小声说道。
“我应该有说过会来收拾妖怪吧?不过没想到功亏一篑。”阿高边以手臂拭脸边说。
苑上当场愣住,终于轻笑起来,接着又一股劲儿笑个不停。
蹙眉的阿高走向她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哪有人坐在火堆里发笑的?”
“是啊,带我们离开这里吧。这点忙你应该会帮,不是吗?”
苑上安抚着受惊而紧紧抱住自己的贺美野,接着仰望阿高,“我相信你,同样的我也想对皇族更有一点信心。阿高,我希望你能见父皇一面,来证明你是否就是救星。”
8
贺美野起初不太情愿,在让阿高背起后恢复了平静。穿过燃烧的殿舍,跑到火舌尚未波及的地点,在得知安全后,苑上突然感到浑身虚脱。周围任职神社的众人趁仓库还没烧起来前,忙着抢救物品,只见大家东奔西跑,感觉上人数相当可观。
“斋宫夫人安然无恙吗?”苑上喃喃说道。不过即使暂时平安无事,现在也不是问安的时候,何况贺美野的事情尚未解决,此时最好还是乘乱离开才是上策吧。
“累的话先去休息。我担心的是那群家伙为何想对我们施咒。”
阿高放下贺美野说道。一听此话,苑上方才想起差点忘记了仲成。
“我发现神社起火后,就没再回头找她。”
“那个女人绝不能原谅,竟然想将藤太他们一网打尽。”阿高怒声说道。
苑上屏息小声说:“可是大家不都平安脱险了吗?”
“不脱险怎么行?现在反而连怨灵也逃走了。”阿高注视着树林前方说道,“怨灵逃往京城,它可以从伊势或近江脱身,但在京城遇到我就无路可逃了,非得决一死战不可。”
那么京城将会毁灭……
首次留意到事态严重,苑上感到十分愕然,他的力量是造成神社火海的破坏之力,必然波及四周。就在她无言以对时,却听见有人呼唤阿高的名字,两人于是回头。
“阿高,你在那里吗?”是广梨的声音。苑上见他奔来时面色相当凝重。“幸亏你恢复原状了,赶快到河滩去。”
阿高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赶快去,我是来向神社求救的。”广梨叫喊道,脸上表情十分扭曲,“藤太被暗算了,伤势很严重。”
阿高一瞬间不能理解似的望着他,广梨难以承受那视线而低下了头,勉强挤出一丝声音说:“藤太想拿回勾玉,少将大人和我们一起去追那个女人,可是我们低估对手是女子,她假装听话交出玉石……”
“是什么伤?”阿高轻声问道。
“中的是刀伤,从肩膀到胸口。”
阿高不再细问就飞奔离去,来不及跟上的苑上望着他的背影,与脸色铁青的广梨面面相觑。
“藤太该不会……”
“我不知道,少将大人正在为他止血。对不起,我必须去求救才行。”广梨泫然欲泣地说道,掉头不顾姐弟俩就奔向神社,苑上于是咬唇望着贺美野。
“有一位重要的同伴受伤了。快跟着来,皇姐不能坐视不管。”
阿高抵达河滩时,同伴们正围绕着躺在草地上的藤太。乍看即知他伤势严重,脸上失去了平时见惯的表情,宛如换了人似的血色尽失,胸膛以下沾满血迹。田村麻吕撕裂衣衫按住伤口,布却浸血透湿,连手也让鲜血染红。
“怎么会这样……”留意到喃喃呻吟的阿高,茂里微缩身子挪出藤太身旁的位子,阿高跪坐在地后,茂里低声说:
“真抱歉,我们跟在他身边,还是遭到了不测。”
阿高哽咽应道:“为什么不叫我……不交给我……处理?那些家伙的敌人是我,并不是你们。”
目睹藤太每次微弱呼吸伤口都渗出血水,阿高几乎晕厥,他受到无法守护藤太、不能一同行动的歉疚感的苛责。
“他想拿回勾玉。”茂里难过地说,“我们不是只能做到这件事吗?可是藤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笨蛋!谁想要那种东西,给她不就成了?为什么把勾玉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阿高颤声说着,这时一句轻弱的责备回道:
“别那样说……”
藤太开口了,奄奄一息地睁眼仰望搭档,“别把我的行为当作枉然……”
“藤太。”阿高凑近仔细注视他,恐惧地轻声道:“如果失去你才真是一切都白费了,你难道不知道?”
藤太微动着满布血迹的手,接着张开手掌,只见那块半剔透的勾玉。他的掌心没有沾血,可知不管情况多危急他仍紧握在手。
藤太轻轻说:“这是你的,拿去吧。”
催促之下,阿高从他手中取过勾玉,泛白的玉石在掌心逐渐闪耀,发出生机盎然的薄红光辉。
“我知道勾玉需要你,你必须拥有它。”藤太心满意足地说,阿高紧紧握住了勾玉。
“不管什么传家宝,要是以藤太做交换,爹可会大发雷霆的。拜托你以后别做傻事,我总有方法解决的。”
藤太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嗯……不会有下次了。”
望着力气耗尽的搭档,阿高惊慌失措极了,那身影仿佛与就此断气的利乡重叠。“藤太,你醒醒!”
阿高紧抓着藤太用力摇撼,田村麻吕严厉斥责道:“混蛋!别动他。这不是聊天的时候,别增加伤患的负担。”
然而阿高充耳不闻,茂里慌忙将频频呼唤的同伴拉离现场。
苑上拉着贺美野的手来到时,阿高仍不停地呼唤藤太。听到那急切的叫唤,苑上不禁紧握弟弟的手。
“皇姐,好痛。”贺美野轻微发出抗议。
“藤太如果死了,阿高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苑上喃喃说道。
“就算我们没做坏事也不原谅吗?”
“是啊。”依苑上来看,也觉得藤太死去实在太不合理,恐怕阿高将不会放过京城的官民及皇族吧?或许还会让京城化为废墟。
尽管如此,苑上仍无法责怪他,因为她切身明白藤太是阿高的支柱,是绝不能失去的人。
阿高仿佛是拒绝听话的小孩,扯开嗓门频频呼唤藤太,身旁的茂里想劝阻,煞费了一番苦心。苑上注视着这一幕,忆起看护临终母后时的景象。自己在母亲气绝时没有方寸大乱,即使悲痛到连眼前都昏眩,即使周围女眷如何痛哭失声,苑上依然静坐不动,让哀思沉潜内心。
伤痛都一样,可是……
苑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萌生此念,不仅是同情,而且还想安慰阿高。或许是她略微察觉到阿高在任何方面都强过自己,外表似乎不受动摇,但在另一方面却比她更加脆弱。
神社免于付之一炬,祭殿和斋宫居所的范围内一切均安,几处殿舍和仓库在焚毁后控制住了火势,又恰逢下雨,淋灭了渐消的弱焰。
藤太被抬进残存的殿舍内,烧伤者之中无人重伤,不过众人皆知藤太的情况极不乐观,他毫无恢复意识的迹象,伤势引发高烧而导致梦呓不断。
田村麻吕唤茂里来到一旁,“这件事对阿高实在说不出口,不过只怕万一,今晚或许是关键。”
茂里咬紧唇注视着他,“他若丢下阿高,您知道后果会如何?”
田村麻吕并不回答,拍拍茂里的肩膀便离去了。茂里叹了口气,回到藤太睡卧的房间角落,阿高和广梨在这片刻不离左右,漫漫长夜更似无尽了。
阿高完全饮食不进,沉坐在藤太枕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搭档的面孔以免漏听了细声呓语,更换额上的凉布时也不忘对他悄声说话。茂里和广梨同样忧心藤太,但在看到阿高的举动后,反而更是心如刀割。
藤太时而发出呻吟般的呢喃,同时在奋力与伤势引发的高烧搏斗。任何人都无法与他一起拼斗,也不能代为受苦。真正设身处地之后,阿高方才了解藤太在听见自己提起怨灵时,为何总带一抹痛苦的神情。
我对一切视而不见……总是只在乎自己。
就在阿高消沉地思考时,觉得藤太似乎在呼唤某个名字。阿高一惊倾出身子,起劲地在他耳边轻声说:“藤太,是我。你想要什么?”
只听见一阵短促的喘息,就在阿高想放弃时,藤太痛苦地呢喃:
“千种……千种。”
阿高凝视着搭档,仿佛遭当头棒喝似的回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藤太从踏上旅途后便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名字。
“阿高,你怎么了?”广梨发出惊呼,原来阿高猛然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答也不答就逃向户外。广梨欠身而起,茂里却拦住了他。
“让他去吧,我们没办法解决。”
苑上望着蒙暗的雨,姐弟俩独自走进空荡荡的仓库。她担忧藤太的伤势,希望尽可能地待在那座殿舍内,不过就算神社陷入了混乱,她也不宜带着扮成公主的贺美野露面。
无空帮忙取来各式用品,饮食寝具一应俱全。雨夜里,离地架高式的仓库或许比其他殿舍更为舒适,有苑上为伴的贺美野并不在意栖身仓库,早已安心进入梦乡。苑上也试着躺下,又翻身而起,想到黑夜中藤太在另一侧殿舍与死神挣扎,就让她睡意全消。
还是去看看好了……
她认为多聚一人来祈祷康复,能带给藤太更多支持。等贺美野熟睡后,苑上心情浮动起来,那几个年轻人一定彻夜未眠吧,自己绝不想成为最后一个获知藤太噩耗的人。
谨慎步下阶梯,雨势相当激烈,苑上伸手遮顶前行,环视着燃灯的殿舍,很快发现了光芒所在。她微感诧异,以灯火来看似乎显得朦弱,那是仿佛溶在雨间的微辉,光泽恰似薄红花朵。
苑上不曾见过这种光芒,觉得太过不可思议,然而不知何故她并未心生恐惧。寂静的淡辉清莹而引人怀思,仿如花绽枝头般唤人感动,而那抹光晕也在她心底唤起某种意念。
犹豫仅在一瞬之间,苑上朝光芒走去,阑夜中的悸动加快,她留心步伐前往殿舍,只见光芒四周隐约映着一个人影。仔细观察后认出对方,苑上惊讶地停住脚步。
“你怎么会站在这里?”
只见阿高立在雨中,发出淡辉的正是挂在颈上的勾玉。虽然明玉就在眼前,此刻他却无视于明玉的光,即使知道苑上来此,也没有抬头或应声。不知他从何时开始站在这里淋雨,湿透的发丝缠贴在低垂的后颈上。
“我正要去藤太那里,别待在外面,我们一起去吧。”苑上说着,阿高只含糊示意要她离去,并未离开原地。
“怎么不去陪他?你不是和藤太最亲近吗?”苑上不禁止步,这才发现阿高咬紧牙关在啜泣,他好不容易挤出嘶哑的嗓音说:
“我不去。如果藤太死了,都是我害的。”
“怎么这么说呢?”
“是我杀了藤太,是我……拆散他们,带他走上绝路。”阿高的肩膀激烈颤抖,举起一手遮住脸孔,“不行,我已经……”
他崩溃了,甚至无法言语。这个雨夜,苑上第一次见到如此悄然而泣的悲恸。
拥有足以匹敌天神力量的他竟会这样悲泣……
苑上敦促般轻握他的手臂,果然如想象般冰冷。
“在这里淋雨不好,你不愿意回去的话就来这里,至少该到屋檐下。”
好不容易将阿高拉到屋檐下,苑上松了口气。这时她也成了落汤鸡,于是拭着头发走上阶梯,去探视贺美野是否安睡,少年听到动静睁了一次眼,确认姐姐在后又沉沉睡去。
阿高不再哭泣,垂头坐在阶梯上沉默如石。虽然入夏,湿透的身子只觉寒凉,苑上倚着阿高的肩膀靠坐在他身畔,觉得这样等待黎明也好,不想多语,只觉得陪伴着他才放心。
原以为会沉默到早晨的阿高突然幽幽地说:“我太大意了,对藤太……还有对广梨和茂里也一样,明知不能让他们卷入,更何况藤太还有心上人在等他。”
“你应该也有心上人,不是吗?”苑上问道,阿高摇摇头。
“我是单打独斗,没有权利夺走藤太。”
苑上仿佛置身藤太的立场说:“我认为凡是见过你力量的人都不可能视若无睹,至于亲近的人更不会坐视不管。”
“我不想要这种力量,为何只有我必须持有这种鬼玩意?”阿高喃喃说道。即使他俯下脸,胸前的勾玉依然明灿生辉。“为什么我就无法加入他们啊!”
阿高的力量无法拯救自己……
至今苑上都只以皇族自居,来估量他的力量是救赎还是灾厄,只是与父皇等人站在同样立场来解读明玉之力,从来没有考虑过玉主本人对这种力量的想法如何。即使阿高能拯救皇族,也未必能解救他自己,甚至可说是迫使他丧失希望,甚至抹灭自我。
那么,阿高的自救之道在哪里?
聆听着暗夜雨声,苑上凝视他低俯的侧容如此思忖着。
第六章修复
1
“千种。”
藤太在弥漫的雾中徘徊,再次呼唤她,近处传来织布机响,他能肯定千种正在织布,感觉织响不断萦绕耳际。他想去找千种,但是实在无路可循,连到目前为止自己做过什么都彻底忘了,只觉得疲惫又孤单,如今一心期盼与千种重逢。好久没见到她了,真想骑马到那间村畔的纺织小屋,不,那里还没远到必须骑马,只要就近招呼一声即可听见。
“千种在吧?是我。”
“藤太?是藤太吗?”彼方传来她的回答。
是千种的声音没错,藤太怀念地满心雀跃。那声音霎时唤起故乡的轻风和草木、手指冻得透红、春日风暴挑起的悸动、古舍及耕土的清香、马群集聚散发的气息。
“藤太,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听得见,你在哪里?”眼前雾茫茫看不见千种的身影,藤太焦急地说:“你别织布了,出来小屋好不好?我想见你。”
“我不能停下来。”规律的织响没有歇止,千种以温和坚定的语气对他说,“这是为了守护你而织的布哦。现在你危在旦夕,所以我必须一直织下去。”
“危在旦夕?”
“你陷入了绝境,是那女子一手造成的。”
于是藤太恍惚想起取回勾玉时遭砍伤,中剑的那一瞬间,自己也觉悟或许难逃一死。
“我全都知道,我总是跟随在你身边,从线端感受到你。就算藤太忘了我,我还是一直守在这里。”
千种尽量不带责备的语气,但声音中难掩不满。
藤太慌忙辩解说:“我没有忘记你,只是离开武藏后意外太多了,阿高的问题麻烦得超乎想象,我们自顾不暇。可是我一直牵挂着你,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就算死了我也会还魂回去。这次一时大意……”藤太欲言又止,总算恍然大悟,“是啊,或许我真的会死呢。”
“不,我不会让你死去的。我相信女神的神谕,藤太会回来,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信心十足的千种平静地说着,藤太不禁胸口一热。
“或许我不值得你这么付出,我杀过人,没资格在逼死别人后,自己还想躲过死劫。”
“你不是在守护阿高,保护这个重要的亲人及搭档吗?”千种的声音依然温和,“你不可能不顾阿高,所以由我来守候藤太。你不能死,你还没带我去参加祭典呢。”
千种的目光浮现在眼底,那是沉静而强韧、内蕴激昂的眸光,是俘虏藤太的巫女独有的静默眼神。藤太忆起离开武藏的最后一日,首次以恋人表态的千种是那么绚丽,让他感到喉头一紧,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那令人眷恋的眼瞳、秀发和柔指。
“千种,好想见你,只要让我看你一眼就好。”
“我也想见藤太,可是现在重逢就永远不能在世上相见了,希望藤太能活着亲自走回小屋来迎接我,千种将和你一起回竹芝,这次再也不回日下部了。”
恨不得立刻见面的藤太一时难以接受她的要求,不久改变主意,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痊愈回去,绝不辜负你的守候。”
“只要有这份心,你就能回来。”千种的声音也透露着欣喜。
藤太知道她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觉得自己可以回武藏,回到等待自己的千种身边,可是阿高该怎么办呢?
“千种,我知道你有预知能力,是否能告诉我阿高会一起回武藏吗?”
少女缄默片刻后,略带悲伤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复你。我的掌心容不下阿高,力量也微不足道,只能为你一人尽力。我很清楚你多么渴望知道结果,但是纠缠阿高的力量太过强大。”
“这我明白,所以才来找你。”藤太喃喃说,“单凭我的生命做赌注也无法改变命运啊。”
“你的想法不对,不仅是我,对阿高来说,你的生命才是意义重大。”千种拂风般轻声说,“你一定会领悟的,现在先回他身边吧……”
感觉到光芒,听见了足音,远方有人朝这儿跑来,传急报似的奔进藤太沉睡的殿舍。听到这完全不顾周遭的急切脚步声,藤太不禁睁眼,散漫的视线游移到光线照射的门口,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然而,他知道是阿高。
这小子溜去哪里了?
他想开口,奇怪的是无法随意出声。在门口一瞬驻足的阿高几乎仆倒般冲向他,双手撑在伤患枕边。
“藤太!”他紧紧揪住盖被,面孔埋在藤太身旁,颤声喃喃道,“谢天谢地……”
藤太抬眼一看,发现茂里和广梨、无空正凑近观察自己。睡眠不足的三人眼中满布血丝,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
“真服了阿高,他怎么晓得你清醒了?”茂里苦笑说,“不愧是好搭档,实在拿你们没辙,这小子夜里逃走后就没有再回来。藤太,你还好吗?大家都无法忍受为你送终。”
“让你们操心了。”藤太好不容易气若游丝地说道。他为实际感受到存活下来而喜悦,但伤痛也随之复发,还没法完全庆幸。身体丝毫不听使唤,他厌烦地猜想一定要捱过不少苦痛才能复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广梨带着鼻音答道:“别说傻话了,挽回一命就是万幸。一想到如果你没有一起回竹芝该如何向郡长大人交代,我们实在该感谢你呢。”
“你真走运,身体又结实,一定会早日康复的。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吧,他们原本有心理准备要接受噩耗了。”无空说着走向门口。
正要踏出门口的无空发现有个娇小的身影,于是停住脚步,原来是少年装扮的公主正站在门外。
苑上探询似的仰望着他,“我可以去看藤太吗?他得救了吧?”
“当然可以,你怎么知道他得救了?”无空略显惊讶地问道,苑上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神采奕奕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加人为藤太苏醒而庆幸的人群中。
“啊——太好了!但愿你能逐渐复原,别再让人痛不欲生了。”苑上在藤太枕边说道。藤太正纳闷这番话有何用意,苑上朝身旁的阿高看了一眼,“我想他暂时不会醒来,请让他能就此安心入睡,别再让伤势恶化。”
一听此话,众人这才留意到阿高,啼笑皆非的是他早已趴在床边睡得不省人事,摇他也毫无反应。
茂里点点头说:“的确没错,你不能丢下阿高。若没有你,这小子将成为大累赘,只会给我们多找麻烦。”
藤太虚弱地微微一笑,没有认同茂里的调侃。
我不会抛下他不顾,可是……
藤太毕竟有口难言,他隐约有某种预感,只是眺望着搭档。
或许阿高会离我而去……
赤松梢上蝉鸣阵阵,告知暑夏已至,高大杉林围绕中的神社十分清凉,是疗养的绝佳之处。火灾的消息已传至京城,只是没有立刻因应的动作,恐怕一时之间朝廷还不会派使者前来慰问吧。众人恢复冷静后整理火场,原本这里就属于与世隔绝的地方,因此短时间之内便恢复了沉寂,仅增加了几名修缮墙垣和板壁的从仆,焚毁的殿舍依旧保留原状,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般照常作息。
由于藤太在此休养食宿,田村麻吕为表示回馈的心意,便提出协助修缮的建议,这项工作由武藏的年轻人来动手,他们除了照顾藤太之外无事可做,于是主动接受了任务。
神社方面也爽快应允让他们参与,几人在苍郁森林间的神社度过了一段夏日时光。工作并不繁重,对于长久以来无法安心逗留一处的小伙子们而言,日子平稳到近乎清闲。阿高睡醒后也因藤太还在养伤而变得沉默寡言,但仍旧不忘加人大伙勤奋工作。
苑上起初非常害怕引人侧目,然而贺美野穿上渔童短衣后没有人识破他的身份。倘若让斋宫夫人和女官发现会引起骚动,不过她们起居都在深殿,不可能来视察下仆,她们为公主失踪而议论纷纷,但同时保密到家,消息不曾传到苑上等人的耳里。
贺美野在换过装束轻便行动后,也尝到了苑上体验过的解放感。
一向闭居室内的贺美野对假扮皇姐不免感到乏味,如今少了爱书为伴,反而想朝户外发展。他起初跟随苑上四处走动,不久与几名年轻人混熟后,便时常前往他们的工作地点玩耍。
大而化之的年轻人们都叫他“铃弟”,只当是个小毛头罢了,贺美野不认生后也毫不介意。看着他加人工作行列,苑上不禁暗自惊讶,即使自己装扮成少年,还是觉得编篱笆或锯木材这类工作无聊透顶,贺美野却毫不厌倦,热心地问东问西之余还想亲自尝试挑战,年轻人们也以平常心接受他的好奇。
与他们长久相处的结果,贺美野第一次晒得黝黑,愈发显出少年模样。只见他与年轻人们一般穿着,混在其中开朗欢笑的神情,让苑上觉得有些奇妙。曾几何时,她发觉自己期待这种日子持续下去,与时间和身份藩篱绝缘的伊势生活是那么风平浪静,在此没有敌我之争,也不会有造成他们之间距离的身份隔阂,只需照顾疗养中的藤太就能安稳度日。然而苑上了解这只是幻想,这种生活不会长久下去。
还没解决任何事情,阿高和我们无法维持现状……
“你要是认为藤太已没大碍,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无空唐突地说出这番话,阿高不禁停下脚步。
他们结束这天的工作后正打算去冲凉,茂里和广梨先带着年幼的贺美野离去,其余两人正想随后前往。阿高注视着无空,只见他略一迟疑,搔搔冒出短发的栗子头。
“没有别的,就是有关藤太受伤的事。他遭血光之灾,我多少该负起责任。我竟将你们拥有皇族血统的事告诉卫门佐大人,难怪她不放过藤太。爱多嘴的教训真该铭记在心呐,就算被你们嫌弃我也认了。”
阿高沉着地应道:“不必为这种小事对藤太受伤感到过意不去。你像亲人一样照顾他,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反而该感谢你。”
“就算想到将来的情形,你也能这么心胸宽大吗?”无空没将阿高的话当一回事,只交抱起胳臂,“到头来是我把你们逼往死角,说溜了嘴,害你们真的成了威胁皇族的存在。你没发觉你具有的力量,任何人都认为是造成破坏的元凶吗?这种威力足以颠覆皇族,甚至能取代天子。”
“你是指我是皇族后裔这件事吗?真荒谬,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阿高耸耸肩,“就算是正统皇裔,我也没兴趣篡位,那种辛苦的角色,为何非要我来充当不可。”
“就算你觉得荒谬,别人可不这么想吧。只要有这种力量就能夺得皇位,即使你没有登基的野心,比方说拥立藤太即位也不成问题。”
阿高望着平静说话的无空,面孔稍转苍白。
“藤太哪会想当什么天子?他一心只希望返回武藏。”
“很难说,所以那个为皇室效忠的女人才想杀死藤太,只要有机可乘,今后随时可能置他于死地。”
“你是说藤太随时都有危险?”
“很遗憾,你故乡的亲人也一样。”
阿高愕然住口,无空又低声告诉他:“别低估一国之君,假如你举棋不定,下场就会如此。既然身怀明玉,你唯有勇往直前,看是要拯救皇族,还是推翻皇政。”
无言以对的阿高移开视线,远眺着广梨等人走往下坡的穿林道路。
“如果你选择推翻皇政,我觉得倒也无妨。”无空悄悄说道。
“跟你无关痛痒啊。”
“或许如此,因为我是方外之人。”无空微笑中带着一抹纯真,“我不想改变趋势,只想观望这两种力量最后造成什么结局。我认为力量的趋势并没有任何罪恶可言,试图改正或拖延才会衍生危机。说不定当今圣上的作为,就是矫枉过正。”
“你是指怨灵的事?”阿高喃喃问道,无空轻轻点头。
“必须回归一切根源才行,你该去京城,我想奉告的就是此事。”
无空叹息般说,“为了藤太着想就该进京,如果停滞不前,连你也会遭受扭曲。倭国没有足以控制这种力量的智能,至于对岸的国家是否如此,我还在深究中呢。”
“智能?”阿高俯下脸轻轻笑了起来,“这与我无缘,我也不认为渡海到别处就能逃脱宿命。我听虾夷人提过相关说法,这块勾玉曾渡海到了彼岸,又再度归来。”
“真是耐人寻味啊。”无空说道。
阿高就此打住话题后背转过身。“我要将这件事告诉大家,事不宜迟。”
阿高宣称即将赴京之际,认为事情终要发生的不只是苑上一人,田村麻吕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无空当然也随同前往,广梨和茂里则为这对搭档即将分开而大伤脑筋。两人彻夜讨论的结果,抽签决定由其中一人与阿高同行,另一人则陪藤太留在神社,结果广梨抽中必须留下来。
“这样好吗?”茂里问道,广梨由衷地点头。
“这是天意,我要在藤太康复后带他回武藏,我对这件重要的事早有心理准备。你从一开始就想去京城吧?既然来到伊势,就亲自去见识一番吧。”
茂里嗫嚅地说:“我的确想去京城,可是就算同行也帮不了阿高。再说,你对他的帮助也许更大。”
广梨仰望着他,“还是有话明说好了,你想陪藤太也行。”
迟疑片刻后,茂里摇头拒绝,“不,这是天意……”
藤太相当冷静地接受了阿高的决定,他的伤势不再引发高烧,痛楚也愈渐减轻,但仍无法自行仰起上半身,无论如何勉强都不能一起上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高离去。然而,他无法就此认命留下来。
“你要单独去啊。”藤太避看前来转告消息的阿高,幽幽地说,“我不是为了让你独闯才夺回勾玉的。”
“这样两全其美,只要我走了,这里就会很安全。”
阿高静静说道。不知何时起他痛下决心抹杀了任何情感,似乎飘忽着一抹不祥的气息。
“能让藤太留在神社太好了,只要你平安,我也能放心,我会到京城做最后了断。”
“康复的话,我一定会立刻动身前往京城。”藤太说着,阿高却摇摇头。
“你不用来了,好好静养吧。这次绝对会终结一切。”
“终结一切后,你会回伊势吗?”
面对他的询问,阿高没有答复。
“你是说再也不管我了?”
“不是。”阿高小声喃喃说,“我希望你回武藏,能代替我像以前一样继续生活。”
藤太感到伤口起了一阵痉挛,他伸手扯住阿高的衣衫。
“你可知道我承诺过必须带你回乡,希望你别忘了。”藤太忍痛说道。
这时阿高的眼中初次露出痛苦之色,他轻轻移开藤太的手放回盖被里,伏下眼轻声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保证。”
2
苑上隐约感觉阿高起了变化,自从他在藤太身边睡醒后,看似完全恢复了镇定,事实上藤太虽然获救,阿高却从那日哀泣以来并没有重新振作。
那是异常可怕的经历,远远超过想象……
伊势生活乍看之下平淡,然而阿高从那天起一反常态,与任何人都刻意保持距离。他原本喜欢超然独处,众人并不以为意,不过与藤太离别时的那种无动于衷,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有多么封闭。
不知藤太会多伤感啊……
苑上挂虑的正是此事,她不顾忙于准备出发的众人,抽空去探望藤太,这是最后一次与他交谈,恐怕今后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广梨去帮忙打点出发事宜,房中只剩藤太一人躺卧休息,他毕竟难掩失落,不过见到苑上时仍面露微笑。
“你还没去吗?小心被丢在这里。”
“有坂上将军在,不会有事的。”苑上说着走近藤太身边,“如果都能一起去就好了,藤太不在,我好担心……还有阿高的事。”
藤太仰望着天井喃喃说:“那小子不知变通,一旦坚持信念就无法克制自己,目前没办法阻止他的。”
苑上小声问道:“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想去什么地方,可是知道他没有打算回来找我们。”
藤太低声答道,接着叹了口气,“可是我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决心,只盼他能打消念头,这是我唯一能尽到的心意。”
“你放弃他的话,大家也都会放弃,阿高是掌握皇族存亡的关键啊。”苑上说着,藤太留意到此事而仰起脸。
“是啊,铃鹿丸是皇族的一份子,我老是忘记你是公主啊。”
“我也忘了原来的身份,但是好像不该这样。”
藤太注视了苑上片刻,接着开口说:“无论阿高做什么了断,都是攸关皇族的事,直到最后你都可以介入他的命运,所以你能替我守候他吗?”
苑上下定决心后问道:“阿高消灭怨灵的话,京城会毁灭吗?”
藤太静静地说:“不必担心,无论他的觉悟是什么,都不会拖累旁人。我反而害怕事情如此,或许都是因为我们才迫使他做出错误的抉择,选了不该走的绝路——牺牲自己。”
苑上睁大了眼眸,发觉藤太的这番话与自己的想法很有共鸣。
藤太注视着她,继续说:“我今后无法跟阿高同行,可是你能追随他去,可以和他沟通。可能的话,你愿意去京城吗?我们全都盼望他能回来。”
苑上轻声说:“我身为皇族,阿高大概不会听我的意见吧。”
“偏劳你的确不合理,可是我觉得你一定能做到。”
“为什么?”苑上问道。
藤太思考片刻后认真说:“因为那小子知道你是女孩后竟然态度没变,能让他有这种反应的女孩,实在很少见。”
一行人朝京城出发,分别是田村麻吕和阿高、茂里和无空、苑上和贺美野。如今苑上已较能适应旅途,不过仍不习惯照料坐骑,但在野宿时至少能照顾贺美野。她为自己能处理这些事情感到高兴,外出不到一个月就有这许多发现,比方说她没想到自己手脚还蛮利落的,另外还发觉施比受更有福。
也许我就是这种性格……
自己不辞劳苦照顾贺美野的行为,勾起昔日瞒着大人装成侍女游戏的回忆,让她不禁莞尔。硬被叫去充当公主的女童仆恐怕很为难吧?扮成药师也是她喜爱的游戏之一,这次为了治疗藤太的伤势,她向田村麻吕请教如何把药草熬制成真正的药膏,热忱地完成这项工作。
她对体力劳动并不以为苦,只是几乎没机会和阿高交谈。藤太的叮咛仍在脑际一隅,只是见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阿高,她实在提不起勇气传达藤太的心意。
面对今后将与皇族对决的阿高,我能有什么表示呢?我和他终究不是同一边立场的,无法成为伙伴……
“皇姐,你总是盯着阿高。”贺美野在苑上为他穿衣后,一针见血地说道。
“才没有。”苑上不禁脸上飞红。
“我去找阿高好了,这样有话可以跟他讲清楚。”
“别多管闲事!”
眼看姐姐突然生气,贺美野只好闷不吭声,片刻后又说:“阿高并不可怕,他让我摸过小黑。只要他一声令下,狗儿就会乖乖不动。”
“是吗?”苑上有些佩服弟弟的机灵,自己当初要是拜托阿高,小黑就不会发出低吠了。小黑在伊势那段时间长大了一倍,很难称得上是小狗了,模样也变成不易亲近的狼犬。
要是贺美野没讲,有些事还真不知情……
苑上如此想着。然而自己为何犹豫不决不敢面对阿高,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起伏的山峦渐趋平缓,延展成一片平原,来到近江后出现了宽广的大街,还有几条通往京城的平路,为了避免另有埋伏,他们仍选择草原前进。尽管如此,进入京畿后的旅程加快,并没有遇到伏兵,隔天便来到即可立刻进京的地方。
一行人照常露宿野地,不过想到只剩今夜,困难生活就比往常轻松许多,田村麻吕为此笑得合不拢嘴。
“明天就能抵达怀念的京城,总算近在咫尺了。”
“半年不在京内,想必您对城内的变化会很惊讶吧?因为目前长冈京的居民正不断外移呢。”无空说着,田村麻吕抚着胡髭,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他突然语气郑重地向苑上姐弟说:“有劳两位奔波跋涉,不便之处也将到此为止。抵达京城后,尽管寒舍狭小局促,还请先至舍下歇息。若是带两位直接进宫恐怕会引起议论,而且这身装束也不甚妥当。”
在听到田村麻吕以臣下的语气致意时,苑上这才切身感受到返回了京城,而且发现自己在有所察觉之前,就先以公主的语气答复他了。
“还请少将大人斟酌,此事烦劳您了。”
田村麻吕泛起微笑,竟然由衷地对她说:“您吃了许多苦,还能忍耐到现在,在下对公主的健朗心服口服。”
忍耐?我并没有勉强……
苑上如此想着。她的确凡事不习惯,也觉得相当辛苦,但是并不觉得自己在忍受煎熬。一想到奋不顾身扮成少年体验世事的日子将告结束,霎时让她落寞不已,抵达京城后自己终究要恢复公主身份,那个迷路的少年铃鹿丸即将消失。
进京后我就会改变,能把握的唯有此刻。
苑上抱定决心朝阿高走去。
阿高倚在林边树上,仰望着夜空银月,流云掩映,月光不遗物影,阿高的身影清晰可见。满月升在东空,阿高背对明日将前往的京城方向,凝眺着遥远的后方,苑上迟疑不决地走近他。
“阿高。”苑上不自然地呼唤,他有些讶异地望着少女。苑上心想不能退缩,就向前几步。“你到京城后打算如何?”
“没什么打算,我会跟随少将大人。我想那人或许会觐见圣上,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去请求主君恩准我消除怨灵。”阿高的语气十分干脆,并没有迷惘或漠不关心。
苑上觉得被那种泰然自若的语气挫了气势,又说:“我以前说过希望你与父皇见一面,现在仍是这么想。我还想告诉父皇,是你让我们姐弟脱离怨灵的魔掌。”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圣上视我为灾厄,那也无所谓。”阿高答道。
“为什么?你宁可这样也好吗?能不能成为拯救之力明明对你非常重要。”
“对我来说都一样。”
苑上不禁哑口无言。
片刻后,阿高又说:“不过我还是认为与圣上见面才能了断,或许那时我就会知道自己拥有力量的原因。”
苑上觉得这是远古以来注定的宿命,时至今日,尽管苑上等人挣扎抗拒也无法改变。
“你有什么打算?”苑上问道。“是想消灭还是拯救皇族?对于我们这群京城人,你有什么想法呢?”
“怨灵只有我能降伏。”阿高小声说,“说到想法,我认为自己是为了除妖而存在的。如果皇族与怨灵共存,我也无法保证皇族的下场如何。尽管如此,我还是非打倒它不可,因为它与我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
“怨灵的力量在呼唤我,与我正面对决之前会继续酿成灾祸。我的力量也一样,说不定是我与它产生共鸣,力量才逐渐增强。”
他不想再向任何人示弱,苑上为此感到十分悲伤。
“你和怨灵的关系,难道比与藤太的牵绊还强?藤太现在还在等你回头,他说过希望你能找回自我。”
阿高半晌不语,接着悄声说:“当然强了。”
避看她的阿高仰望着满月,“所以我才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苑上暗想,藤太害怕的事果然如他所料,阿高确实放弃了希望。
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打算舍弃一切向前迈进。
这样不行……
真的有借着让别人绝望来拯救自己的救赎吗?倘若阿高成了救星,岂不会害他陷入绝望?苑上若请求他帮忙,就成了只顾拯救皇族的自私鬼,因此她难以启齿,只知道自己完全插不了手。
望见京城之际,天空暗云阴沉,瓦顶城门宏伟耸峙,只是因从旧都迁来而显得十分陈旧。重新涂修丹漆的工作尚未完成,仍留置着搭建的鹰架,不见工匠人影,仿佛任其废置一般。
回到久违的熟悉居处,或许是苑上心境有变,不免处处留意起城内的缺失。京城的区域规划井然有序,并以唐风建筑构成其特色,但在细心观察之下,不难发现在完建之前已开始呈现荒废状态。棋盘状的大道平整宽广,但因填沟建路造成多处泥泞,河川上的架桥塌毁也无人细心修补。
在骑马行经的路上,无论是瓦顶泥墙的转角,或街头、圮桥桥端等处,皆设置小土堆,透露着诡异的气息。小土堆上排列着白纸装饰的木串以及供品之类的素陶器,可说是琳琅满目;相反的,却不见半个人影。苑上唯有在祭典时见过路上的这种景色,难免感到诧异,不过以百姓聚集生活的地方来看,连个声音也没有,她还是觉得这里过于冷清。
“那是什么呢?”苑上指着小土堆向无空问道。
“一种咒术,是为了驱魔而设。”
“有效吗?”
“天知道。”无空爽直地答道,“谁愿意不拼命尝试一下就这样挂掉?权贵平民都一样,如今不装神弄鬼,简直别想在京城待下去。”
竟然有这种事……
苑上认为自己当时迫切得直想奔逃出宫的心情,其实整个京城皆已感受到了。人们早就洞悉目前接连发生的灾厄,感受到某种力量在京内发威肆虐,甚至于灾祸结束时将连带引发的灾祸,他们也已严阵以待。苑上咬紧唇,京城沦落至此父皇可说难辞其咎,但是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
田村麻吕的府邸建在稍微偏离贵族宅邸林立的道路的远处,不过仍旧拥有对称的屋舍以及木板屋宇,这座府邸毕竟属于贵族,足以让地方人士瞠目结舌。苑上和贺美野虽对更宽敞的府馆都司空见惯,但仍感觉此处经过精心整备,小草尽除的前庭显得视野清爽,即使主人未归,众家大小仍照常规律起居。
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门前,在得知来者就是半年在外的主人时,府邸上下哗然,从老管家至少仆纷纷赶来迎接。一行人当中最像邋遢山贼的田村麻吕毫不在意装扮,他迅速下令要众仆安心地各返其职。
就在众人冷静下来时,走廊上响起一阵衣裙簌簌声。
夫人和侍女牵着两个小男孩出现了。这位夫人面容白皙,眼侧有颗小痣,一身披巾裙裳的正装打扮来迎接夫君。
“高子,别来无恙啊。”田村麻吕笑容满面地说道。
她凝视着蓬头垢面的夫君,一时感到哭笑不得,不过露出放心的神情。
“你呀,音讯全无,今天回府也该传告一声,上次来信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我是不得已才没派使者的,还是本人亲自回府更好吧?”田村麻吕笑嘻嘻地说着,夫人轻声叹了口气。
“这些我都听惯了,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欢迎归来。”
两个缠着她裙摆的小孩年纪大约五岁和三岁,看似活泼淘气,一刻也静不下来。
“爹,您回来了。”两个男孩在侍女催促下问安,田村麻吕高兴地伸出双手。
“好乖、好乖,来爹这里,广野和净野有没有听话?”
“你还是先去更衣吧。”夫人有些顾虑地提醒他,男孩们纷纷奔上来缠着父亲不放。
田村麻吕一次将两人高高抱起,男孩们的欢笑声响遍了府邸,一行人看在眼里感到有些意外。
“外表不像会宠孩子的人嘛。”无空悄悄对茂里说着,年轻人也轻声回道:
“我觉得他没打光棍这件事才更奇怪呢。”
苑上和贺美野立即被请到内室,高子夫人在得知姐弟的真实身份后着实一惊,动员府中所有的侍女来照顾两人。众人七手八脚脱去苑上的破衣,在浴房清洗后,少女才发觉十五年来的习惯反而很不自在,在茫然任人摆布后,她才醒悟为何不自在的原因。
我从没想过还有机会接受这种公主待遇……
在拒绝前往伊势,改扮成少年逃出宫时,苑上完全无暇多虑,只顾着如何为皇室尽力。她心底其实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实际返京之后,反而让她不知所措。
我连自己都不肯坦白,当时确实想一死了之……
此刻的心境,让她整个人仿佛虚飘起来。苑上对自己不存希望,对公主之尊也没有任何期待。
我没资格说别人,原来不只阿高如此,我想对他人说不能绝望,自己却毫无指望。在问他今后该如何时,自己还不是一筹莫展……
就在陷入沉思间,侍女们忙着服侍苑上,拭身、梳发、穿内外裳、系整衣带,最后在结起的发束上饰戴梳插。
我究竟想怎么做……
“您觉得还合身吗?请恕高子准备不周,献上这种私用衣装,实在万分失礼。”
她回过神来,只见夫人忧心忡忡地立在那里。
苑上勉强挤出笑容说:“请不必费心,夫人的美意真是感谢不尽。您一定对我的行径感到惊讶吧?”
“高子听说您是情非得已,但是完全不敢置信。”夫人的惊异溢于言表,“您扮成少年逃难、迷失在山野中的模样,实在太难想象了。身为公主怎么会历经这种苦难呢?想到您不知饱受多少痛苦和畏惧,高子就不寒而栗。夫君的确惯于野宿,但在保护两位时恐怕也常有疏失口巴。”
“不,我们真的受了少将许多照顾。”
高子夫人边说边带着苑上来到唐风设计的广厅,桌上菜肴罗列,贺美野坐在对面,他也经过了梳洗打理,面上气色樱红,还穿着一袭新装。见到姐姐时,他安心地开始举箸用膳。
高子夫人也温和向苑上劝菜道:“一点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请别客气。您一定饿了吧?”
厅内不见阿高和茂里、无空的身影,尽管知道这是理所当然,但苑上霎时领悟到再也无法和他们共聚一餐了。自己完全与他们隔离了,昨日一起围着火堆分享一样食物的时光,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夫人,我有一事相求。”听到苑上的声音苦恼至极,夫人惊讶地转头望着她。
“什么事呢?”
“请借我一套少年服,就像贺美野穿的那种样式。请让我再装扮成一次少年,好不好?”
“这是为什么呢?”夫人深吸着气问道。
苑上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因为明天我想以男装回宫。”
3
清晨,田村麻吕戴上官帽,不太习惯地抚着许久没剃净的下巴,朝着房外走去。在走廊上遇到苑上时,只见她结着环髻、身穿礼衣和裤袴,正轻快地走来,田村麻吕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公主,这该不会是内人的疏失吧?”
“不,是我要求这身装扮的。”苑上明快地答道。她的眸中神采飞扬,就像个顽皮少年。
“为何您又想男孩打扮?既然这里是京城,就没有这种必要。”
“不,事情还没结束。我决定以这身装扮露面,就是为了能目睹皇族怨灵从京城消失,我还没有看到结局如何呢。”苑上说道,仰视着高大的田村麻吕,“您会面圣吧?请带阿高前往,我也会乔装成随侍同行。”
“请恕难以从命,以在下的立场来看,您实在不宜轻率行动。这件事若让人知道可会闹出乱子,目前情况不同于前。”田村麻吕清清嗓子后继续说,“何况这场行动多少带有风险,实在难料今日宫内将会发生什么情况。您和皇子还是留在舍下为宜,冒险是该适可而止了。”
苑上似乎充耳不闻,少年装扮的她睁大眼眸问道:“不过您相信阿高能消灭怨灵,还能拯救皇族吧?”
“是的,因此才会唤他过来。”田村麻吕答道,苑上于是粲然一笑。
“那么就算我在场也没关系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目睹除魔的结果。”
“公主,率性而为也该有个节度。您既然贵为帝女,更该谨言慎行才是。”田村麻吕认为实在有严训她的必要,便加重语气说道。
岂料,苑上从容不迫地回答:“这里没有公主,在父皇面前,您不需要保护我。苑上公主或许永远不再存在,在这里的是铃鹿丸。就算苑上死去,也请将她当成铃鹿丸。”
少女的语气令听者生怯,蕴含一股凛然气魄。看着田村麻吕受到震慑,苑上又莞尔一笑。
“我去帮忙准备坐骑。”
凝望小快步跑远的苑上,田村麻吕嘀咕自语:“唉唉……我带来的怎么净是一堆麻烦呐。”
来到府外,强风骤然呼啸而起,苑上一时停下脚步,只见灰云急速涌流,感觉是个不安的早晨。体内重新唤起类似悸动的感觉,似乎全京城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逆风走向府邸的马厩,直觉阿高一定在此,意想不到的是来到马厩时并未见到人影,苑上有些不知所措,注视着围栏对面的马群,它们正充满好奇心地朝她伸出鼻端。
“你在那里做什么?”
发觉时,只见阿高带着小黑正站在身后,他在今晨细心结起了发髻,为了进宫时不失礼数而穿戴整齐,一袭湛蓝色礼衣显得英姿飒爽,不过为了穿上这身行头,阿高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他定定望着回首的苑上,问道:“铃鹿丸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们要一起进宫。”
“你可知道我去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知道才跟去。”苑上探询在逆光中的阿高表情,说道,“你捡到了迷路的铃鹿丸,不是吗?所以继续带着我走吧。即使身为公主,我在宫中也没有任何归属地了。”
苑上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对阿高说出心底的话,虽然以前询问或拜托过他许多事情,但是至今还不曾表明自己的心境。
“因为没有容身之处才逃出来,或许亲手除妖也是我的心愿,但其实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一无是处罢了。到头来我还是没帮上任何忙,反而与你邂逅,认识能击败怨灵的玉主。能与你相识是何其幸运,幸亏有阿高,我才能帮助贺美野。”
苑上因为能由衷表白而欣喜,又说:“那孩子很重要,将来会成为倭国的栋梁,能救他,就等于是救我自己。在我内心也曾潜宿着期待他消失的黑暗,可是我知道我终究能战胜心魔。在了解真相后,我会永远摆脱成为怨灵的可能,所以这次我想为你付出。”
“为我?”阿高困惑地呢喃,苑上认真点头。
“说不定帮不上忙,可是你为了消灭怨灵而舍弃了一切,我也会同样为你不惜舍弃所有。我认为皇族必须有人来报答阿高的恩情,你将去的地方,我也会与你同在,直到最后一刻。”
“你这么做,确实帮不上忙。”阿高直言无讳地说道。
苑上没好气地说:“我是说叫你别自己去。人家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就算帮不上忙,有人去壮声势效果还是不同嘛。”
“我明白,抱歉。”阿高立刻让步,露出被小狗吠腻的表情。
苑上没轻饶他,又逼上前说:“别敷衍了事,人家可是认真的。你没有想回去陪伴的对象,所以我才说要跟着去的。”
“我知道。”这次阿高语气显得认真,他回望瞪着自己的苑上,静静地说,“你要是愿意,就跟我来吧。”
不时骤起的暖风扬起漫漫尘沙,穿过宫门走向屋宇连绵的官舍另一侧,有一座格外高耸的殿阁在鲜明丹红中浮现,那正是天子进行朝贺的大极殿,然而在暗空衬托下显得失色不少,此时流云变得诡异,似有暴风雨之兆。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目睹皇殿。”幽幽诉说的茂里望着阿高,“虽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宫的,不过也算如愿以偿,我不会后悔跟着你闯荡,也不会拦阻你的行动。”
阿高注视着他,茂里又说:“我很想效法无空。”
“你在说什么?”阿高一惊问道,茂里微泛笑容。
“我发现人生目标了,我觉得自己跟无空很像,所以想学他离乡在外,今后也不回武藏了。”
“你要出家?”
“不只出家而已,今后我要去探索智能。”茂里仰望着大极殿的鸱尾①,不久又说,“没什么好放不开的,藤太大概没意见,广梨也不会唱反调。我认为你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我想说的就是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阻止你。”
阿高感叹地说:“以前就属你的脑筋最灵光了。”
“嗯,就是这样才不好过。”
阿高也仰望着殿阁。在殿宇下,正是那位绮萨儿拒绝会见,可是阿高不得不面对的人物,也就是掌握倭国万权的帝王。
与此人见面时,我该如何应对?
坐骑交给宫人后,与阿高并行的田村麻吕说:“觐见时要从正前方堂堂走出去,就算仲成打什么鬼主意,也不能畏畏缩缩。”
望着田村麻吕昂首挺胸的模样,阿高知道此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失自信,应该称为胆识过人吧。
阿高向他问道:“您不担心我会闯出什么乱子?”
“打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是一连串的赌注,首先连是否真有玉主存在都赌过,既然下注就不能半途而废。”田村麻吕以半调侃半认真的语气说道。
“你以什么押注,是官位吗?”
“不然还有什么?我非要成为今后组军征夷的大将军不可。”
阿高的语气变得冷淡,“那么,当初你想利用我可是大错特错。我是受利乡之托来结束战争的,因此才来面圣。”
“拯救虾夷国的现状必须循序渐进才行。”田村麻吕不假思索地说,“首先,必须阻止头脑简单的家伙成为征夷将军,不过倭国军力扩张到东北并非坏事,只要人手足够就能开垦土地了。”
阿高眨了眨眼,没想到田村麻吕颇具前瞻力,“您是为了虾夷才想成为将军?”
田村麻吕莫测高深地笑笑,“我常想自己若是阿弓流为就好了,一定能适应虾夷的风土民情,或许我真的是错生倭国。不过生在京城也是因缘际会,自有方法达成愿望。”
错生倭国……
这句话让阿高为之动容,他与田村麻吕所见略同。然而他并不像田村麻吕那样有远见,对虾夷也不抱期待,连目前面临的情况也毫无头绪,他觉得自己来此仿佛是随波逐流。
若要真达成利乡的心愿,恐怕只有此人才能做到,我还是欠缺了什么。真奇怪,即使有虾夷血统,或许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像他那样对虾夷怀有这种感受……
戒备森严中,田村麻吕横眼望向比平日增加一倍的侍卫,带领着阿高穿过内门。眼前的矩形广场铺着白砂,四面土墙围绕,足以容纳上万名整列的军队。远方的宏伟宫殿于前方设置殿字,其下设有御座,有数百名手中持有矛弓的士兵排列在御座与一行人之间。
“只不过是一群护卫,不必介意。”田村麻吕喃喃说着,催促阿高说,“继续向前,陛下正在等你。”
的确,士兵们在一行人前进时纷纷让道,静默无声,有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到踏在细石上的步响。
高台上半垂着彩线镶边的御帘,遮隐着列在短阶上的群臣半身。正中央高出一截的镶金发亮黑椅中,显然沉坐一位人物。在后方待命并身穿青紫袍服的众臣围绕下,倭帝穿着一袭浮有花纹的金色厚绢服,从搁在椅肘上的绢袖里露出了双手,只见手指十分修长。
一行人随着田村麻吕进前跪下行礼,苑上在后方深深低头,她知道倭帝不会认出来,但还是没有勇气仰起脸,只觉得站在阶下的自己背叛了父皇。苑上是跟着父皇畏惧的人物返京的,甚至以皇族的身份将自己托付给阿高,苑上在心中祈盼地呼唤:
父皇,请让我相信您的所为,请告诉阿高,皇族不会与怨灵同归于尽……
田村麻吕禀告道:“微臣遵旨从远地回京,您希望接见的明玉之主已恭候在前。途中几经波折以致延返回程之日,不过这块勾玉绝对能让您满意。”
倭帝半晌无语,终于沉声说:“先让朕瞧瞧是否真为明玉。”
阿高将颈上的勾玉穿绳解下,从衣襟间滑出的玉石轻泛起薄红光辉,即使注视也不会刺目,白昼中的光芒并未消失,辉彩则映在所有在场者的眼底。这块小玉的神秘深深吸引了士兵以及殿上群臣的目光,网高立在众人中,凝目望着御帘后的御座。
“过来。”倭帝对阿高命令道。他走到短阶前,群臣发出不安的窸窣低语,倭帝又命道:“上前,走上来。”
阿高拾阶而上,此时终于目睹倭帝的龙颜。那经过精心修整的胡须,险厉的眉间深刻痕纹,晦暗的眼瞳深处曾经炯跃激昂,如今徒留一缕残温。坐在阿高面前的是已过盛年、疲态尽现的中年男子,深埋在豪奢华服中的模样,只能说即将垂垂老去而已。
“将那块玉递上来如何?”倭帝问道。
距离近得伸手可及,阿高默默将勾玉放在天子掌中。玉光一离阿高的手便消萎似的逐渐褪淡,倭帝注视着光芒消失、变回乳白色的玉石之后,仍默默端视了半晌。
“这的确是明玉,不过对朕无法发挥作用。”倭帝就事论事地说道。
“是的,能为您发挥作用的不是我。”
“朕明白她不会来,可是她必须来。”
阿高望着初老的男子说:“您光坐在那里就想得到绮萨儿,她当然不肯来。”
倭帝怒眉一扬,望着阿高,“朕一族就是如此,皇族绝不下求于人,她应当来见朕。”
“绮萨儿在陆奥与家父相遇,您再怎么等待也是空等。若想得到勾玉之力,您也该亲自前往陆奥一趟,让她认同您才对。”
“这块玉石是为了拯救皇族而存,是她违反了宿命。”倭帝以一贯的语气重复道。
坐在御座上的男子或许有过悲伤和恐惧,然而阿高感受到的此人绝无反省之心,也毫无一丝悔意。阿高为此愤愤难平,但觉得倭帝早已远离他所受的痛苦,因此无法领会这种心情。
的确太久了,在无法获得救赎的情况下岁月流逝……
如果要他判断眼前的男子与父亲谁比较幸福,阿高会认为生命短促的胜总实在幸福多了,因为他是以年轻矫健、不知恐惧的青年之躯与绮萨儿相遇,少女无怨无悔地赋予他玉光,同样地,绮萨儿也获得了幸福。
“家父同样具有资格得到绮萨儿的认同。”
“勾玉嘉许的对象,必须是超越群伦之辈,瞧瞧传给凡夫的下场如何?京城的阴霾有多深重?”倭帝低声喃喃道,“明玉能带来幸福,如今却永远丧失了它的功效,你继承的是毁灭之玉,这是她拒绝朕的结果。”
我继承了绮萨儿的反面?
阿高暗忖着,他有点了解绮萨儿所指的恶路王究竟是什么了,那就是与勾玉的救赎截然相反的力量。绮萨儿在遥远的东北拒绝倭帝,散放了恶意,因此对京城造成威胁。
阿高可以否定倭帝、否决皇族,甚至能摧毁帝权。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纵使倭帝有千军万马保护,他也能如愿以偿。然而在亲自面圣并听到圣意之前,他并不了解这位不肯下求的倭帝原来只知掠夺,因此无法体会什么是宽恕。
或许绮萨儿不该与胜总相遇,假如她没出差错而来到京城,或许就能治愈皇族的伤痛,不致造成怨灵出没……
倭帝缓缓地说:“你携来的明玉不会带来幸福,那究竟会带来什么?既不是少女,你想来达成什么?”
这个答案倭帝仿佛早已知晓,他似乎完全丧失了希望。犹豫的阿高没有立刻回答,倭帝将勾玉放回年轻人手中。
“确实有些人阻挠你进京,如今仍有人想取你性命。不过朕有意接见你,想听听你来京城究竟有何目的。”
阿高手中的勾玉再度发出淡色明光,当倭帝将一切交付予他时,阿高心意已决,凝视着玉光答道:“是为了修复。”
紧绷的双肩突然一轻,他觉得这可算是正确的答复。
他的视线移回倭帝的面孔,舒了口气继续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修复家母拒绝来京所造成的破坏,我的确无法让您幸福,但尽管如此,还是能让呈现负面的状况复原。”
倭帝深深坐回椅中,陷入思考后喃喃道:“因此你才身为男子?”
不知何时,田村麻吕也进前来到短阶前,毅然向帝王启奏道:“陛下,请恕微臣斗胆,如今正是命令我等消除怨灵的绝佳时刻,不能再对危机置若罔闻。正如玉主所说,这是无法避免的宿命。若是为卷入灾祸的无辜百姓着想,还望您明下圣断。”
手指紧紧交扣的倭帝比先前更显苍老,面容泛现苦涩,然后他以惯于命令的口吻说:“那么,这就命你们为朕消除怨灵。”
阿高静静问道:“怨灵在哪里?”
“去东宫即可。”倭帝低声答道。
恭立在后的苑上正为事态顺遂而放心,但在听见这句回答时,她不禁抬起头来。
您说什么?
她起初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答复,只能茫然失神,逐渐感到胸口猛起狂悸,身体似要炸裂。
难道是……
倭帝疲惫不堪地继续说:“曾几何时,我族开始遭蒙兄弟相残的诅咒。不断累积、重重压迫,终于化成形体显现。如今这阴霾腐蚀的裂伤,正由皇太子在承受。被立为东宫的安殿皇子原本无辜,不过他已遭仇恨吞噬,同样负伤的父君爱莫能助,没有人能拯救他。”
①宫殿或佛殿的屋脊两端所设置的鱼尾形装饰。
4
苑上不记得如何来到东宫前面,她脚下飘忽如踏云端,简直无法相信杀害母亲及祖母、令京城陷入恐慌的竟是安殿皇太子。即使知道是血族怨灵、必须歼灭的妖邪,但她也绝不认为那会是自己认识的温柔皇兄。
我究竟在做什么……
意识到阿高在自己身旁,苑上重新感到愕然,她原来是为了到东宫杀死皇兄,才会带刽子手回宫的,这个冲击远超过得知袭击自己和贺美野的怨灵正是皇兄。为了拨乱反正,苑上也沦人痛弑手足的血腥束缚中,只能徒然挣扎。苑上抢救贺美野的行为,到头来反而陷皇太子于不利。
如今,我终于了解父皇恐惧的灾厄是什么了,可是已经无法阻止……
东宫的内门紧紧深闭,苑上回过神来,只见门前列着几排严阵守卫的士兵。仲成立在最前方,与其他士兵一样缠着细头巾,背挂箭筒、手握长弓。
“不能让你们闯进来,我要讨伐这群危害皇族的逆贼。”直视着田村麻吕和阿高,仲成高声说道。那雪白的面容泛着铁青,露出坚定不摇的心意。
田村麻吕走向前与她对峙而立,说道:“药子小姐,是你输了。就算你想方设法也无法继续隐瞒事实,圣上已经认同我方,如今是你抗旨行动。”
“岂有此理!”仲成激动地反驳,“圣上不久就会发现他是遭到你们蛊惑,对于宁可满手血腥也要扶立为后继者的安殿皇太子,主君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我才是诚心为主效忠。”
“不,陛下已经明示圣裁了。”
立场相异的两臣彼此僵持不下,仲成愤怒地颤抖双肩说:“你们怂恿圣上杀害皇子才叫逆贼,这点我可清楚得很。你的目标就在东北,还怀着野心想要谋反。”
田村麻吕微泛苦笑,“说到野心真是彼此彼此,不过迷失自我的人是你。千辛万苦来除妖的不是我,而是明玉之主,这个宿命是时间造成的,圣上的确做了英明的判断。”
“不行!解救圣上脱离这场悲叹的人才叫忠臣,难道不是如此?舍命保卫太子才是我们的职责,我要守护家父营造的京城,可不能跟你这种不忠之辈、野心狂妄到不知太子苦难的家伙混为一谈。”
仲成这番话让苑上心有戚戚焉,时至今日,她也是在凡事必须以太子为重的教育下长大的,无论是皇太后或母后都宁可为皇兄牺牲自己。如今在她撕裂的内心里,仍有一半由衷地赞同仲成。
苑上忍住伤感说:“仲成,请别再坚持了,不要继续引发无谓的流血纷争了。”
仲成望着苑上的眼神是至今未有的冷漠,“公主,您竟然迷失到连敌我都不分了?”
“我没有迷失,是经过考虑后才来东宫的。如今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别让更多人卷入灾难。”
这时,苑上感觉有人触着自己肩头,那人轻轻将自己推向一旁,她从仲成那里移开视线,原来是阿高。
“铃鹿丸说得没错,就算拦在门前也休想阻止我们。要是不想被波及受伤,就快快从门前闪开。”阿高进一步直视仲成,愠怒地说,“或许在那扇门里面的皇太子很重要,可是你恣意伤害藤太,就没有资格讲道理训人,火大的可不只你一个!”
仲成露出一抹歪笑。
“我对自己的行为绝不后悔,必须死守皇室正统,岂能让你这种妖孽夺走皇太子?我绝不允许你们进去,那里已经在我们布下的结界之中。”
一群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现身,他们各自双手结印,正恭候待命。
阿高避免与对方相争,只轻瞥一眼说:“没用的,你这么做只会徒增死伤。”
“我舍命设下的结界,可不会像先前那样轻易让你给破了。”
“你还想牵连众多无辜吗?”阿高叫道。
仲成不为所动,举起暗号手势。
感觉白光无声炸裂,苑上发觉自己已经陷入结界中,仿佛浸在水里近乎窒息,一阵子后,呼吸不知不觉又恢复顺畅,没有任何压迫或麻痹感。她忍着恐惧张开紧闭的眼眸,宫殿已从周围消失,天空一片黑暗,唯现无边无际的朦胧灰原。
她茫然环顾四周,想起这是曾经来过的地方,身旁没有阿高和田村麻吕,也不见仲成及士兵,难道只有自己被震到天外?附近阒静无声,苑上成了孤单一人。
他们一定在某处,大概正发生冲突……
焦急万分的苑上分不清方向乱跑一阵,因为只有不停奔跑才能脱离异界。倘若发生冲突,她必须到事发地点与他们会合才行,否则跟到这步田地却成了毫无意义。苑上边跑边仰望天空,又继续向前奔去,依旧幽暗的空中透着诡异脉动,看似即将发生闪电。如今她自然知道闪电可以显示阿高的所在地,只要天空出现光芒,就能掌握该朝哪个方向奔跑吧。
然而苑上一直跑都没看见光芒,就在停下来喘息时,突然闻到类似寒气和异香的味道,她的心脏几乎停止,驻足想看清前方,赫然发现妖怪在对面幽忽摇晃着。
妖怪比以前更巨大,那模模糊糊、比幽暗更黑的外形高耸如楼,苑上必须仰头才能看见两道青惨目光,高大的躯体摆晃着两只长臂。苑上精疲力竭地跪坐在地,让她痛心疾首的不是恐惧而是悲伤。
她仰望耸立的妖怪,呼唤道:“皇兄!皇兄!是我啊,我是苑上。”
即使高声呼唤,妖怪还是无动于衷。以前也是如此,妖怪不会言语沟通,只是充满饥欲和杀意,毫无人情悟性。遭仇恨吞噬的安殿皇太子,已经无法以兄长的姿态向苑上表示心声了。妖怪因备受强烈渴望的煎熬而变得无所适从,即使苑上认定那就是皇兄也是枉然。
尽管如此,我知道皇兄盼望的是从黎明清空降临的天女。他期待的是飘曳着薄红羽衣,手持闪烁生辉的勾玉,能治愈一切伤痛的美丽少女……
苑上不觉抽泣起来,皇太子太可怜了,为何只有他必须独自遭受这种苦难?从支配者的血腥中成形的邪物,为何非加在皇兄身上不可?
苑上终于领悟到天神后裔的皇族也兼备了脆弱,得不到救赎就无法立足于世间。如果无法指望救赎,那么包括苑上在内的所有皇族将没有生存之道。
趁我们全族还没被仇恨吞噬之前,必须离开这里……
青白手臂伸向苑上,仿佛是召唤,在恳求她过去。苑上不想逃,她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它。就在这时,天空遽变发出灿烂紫光,青白手臂一瞬间怯惧地缩回了妖体。
一道白亮闪电划落在苑上和妖怪之间,刹那间让她窥见一个形影,只见白天而降的物体有发光的白鬃和白尾,一匹黑马仿佛无声疾驰而来,闪电般原地蹬踏几步,在沉稳站定后摇了摇马鬃,它正是苑上最初相遇的那匹神驹。
曾说不再变身的阿高化成了黑马,他亲自传达这将是最后最壮大的对决。苑上忘我地起身奔去抱住马首,这次阿高即使发痒也没要求她松手。
“求求你,让皇兄解脱吧,这样下去太痛苦了。”苑上轻轻说道。
“我正打算如此。”变成黑马的阿高答道,“我与它相生相克,或许将借彼此消灭对方来达成宿命。”
“带我去吧,我也要同行。”苑上如此说着,黑马偏起头横眼望她。
“你不想活了才这样要求吗?”
“我们不是有约定吗?我当然很清楚你的想法。”
阿高沉默片刻后,突然柔声说:“别继续迷路下去,这样就够了。”
“什么叫这样就够了?”秀眉微蹙的苑上问道。
“只要我跟它被解决了就可以了,因为我们如出一辙,衍生于同样的业缘。如今我才知道对方也在等待,就是他没错吧?只有我能面对。”阿高的声音十分镇静,俯下鼻端后,黑马喃喃说,“我和妖怪都变成这种异形,能阻止或接受的也唯有彼此而已。”
“不对!”苑上不禁叫道,“不对!不对!如果阿高和妖怪相同,我就不会跟来。就是因为你舍下藤太,抛去同伴和乡亲,甚至舍弃希望来此,我才情不自禁一起来的。”
苑上额头触在漆黑光滑的马首上,继续轻声说:“失去希望的是皇族,不,是我自己。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牺牲,可是你不是妖怪,你有珍惜的对象,所以会感到心伤。由我来代替你想守护却舍下的那些人,至少让我陪你去。”
“铃鹿丸。”黑马以鼻端轻触着苑上的发丝,“真的够了,你不需要逼自己陷入绝境,你已经尝过太多痛苦,我很了解铃鹿丸多么爱护兄弟。如果我与妖怪有些不同,那是因为有你为伴,所以不能带你去面对他。无论孰死孰生,都是我和他两人之间的事。”
“为什么?”苑上仍不肯放弃,“我和皇兄没有不同,若是立场互
换,一定会跟他一样。”
“铃鹿丸不一样,不会变成怨灵。”阿高的语气很温暖,苑上终究明白他将抛下自己,也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不禁冲口而出:
“如果你的目标、最后要面对的就是那妖怪,那我干脆变成它好了。假使完全改变的皇兄是帮你达成宿命的对象,那我就去变成怨灵。”
“你不该说这些。”
苑上拼命摇头,一直恳求阿高,“拜托带我走,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泪湿的脸颊感觉到黑马的柔软鼻端,她一时依偎在那令人慰藉的感触上,只听见阿高如风般细声轻诉:
“不会无处可去的。铃鹿丸拥有让人幸福的力量,只要如此就不会没有容身之处。振作起来,一定有人需要你的。”
苑上不禁抬眼一看,只见黑马亮绢般的眼瞳正浮现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望着自己,它带着那抹温柔视线,从苑上的臂弯中抽身离去。
“别走!”只见黑蹄朝地面一蹴,苑上不禁叫道。
然而黑马在她伸手阻止前朝空一跃,暗空再次出现强烈的闪电。
苑上仆倒在地,醒悟自己仍被抛下了,她期盼阿高带自己走不纯粹是因为绝望,而在于他是阿高,由衷希望能追随他。
好想成为阿高珍惜的人……
纵然无法如愿,至少彼此该携手迎向毁灭。如果苑上有奉献幸福的对象,那将不是别人,正是说她拥有幸福力量的阿高。
但是在她惊觉时大势已去,黑马飞腾着奔向皇族的诅咒,不可思议的是没有听见雷响,分枝状的闪电此刻照亮整片天空,激烈光芒下清晰刻画出黝黑的怪物正迅速开始变形。
不定型的一团漆黑萎缩起来,逐渐露出隐藏在内的青白物体。倒在灰色地面上的苑上抬起头,只见那是一只盘成蛇状的妖物,她不禁凝住呼吸。
不久,那物体原有的漆黑部分在背上化成一道龙鳍,又将颀长的身躯溜滑松开。冷酷的青惨视线依然不变,它以煞白如霜的青白巨龙形象出现,在空中蜿蜒溜动、长曳横踞的模样看来十分可怕。从白色龙首上冒出细长物,苑上曾以为那是手臂的东西高伸在龙的额际。巨龙咧开巨口,吐出一阵毒气,四周弥漫着类似熏香的强烈腥臭。
就在妖怪现身的同时,于空中奔腾对决的黑马也开始变形。苑上眼看流星般飞蹿的黑躯从尾端逐渐延伸,发光的马鬃随着摆曳改变,变化不久结束,那黑躯与白龙同样庞大,它不再是黑马,而是化成一只有青白龙鳍的黑龙。
对峙的双龙一方有黑鳍白身,另一方则是白鳍黑身,除此特征之外,可说几乎不分彼此。他们将自身所有的超凡力量以真实之姿显现,以擎天斗志开始决战,锐牙相向,激缠狂绞着升上天际。
呼唤也没用了……
苑上痛心疾首地望着这幅情景,一想到这就是他们的约定、宿命的结局,便让她悲伤得无法自拔。即使知道传不到他耳际,苑上仍忍不住叫道:
“阿高,回来!快回来!别抛下我。”
闪电以互相纠缠的双龙为中心,朝地上四面八方射下锐光,天地缝合为一。鲜艳的闪耀白光无限扩展延伸,天空只化成裂纹纵横的陶器,激烈的强光胜过正午的灿烂,一瞬间天界崩裂。
以为天空的碎片纷纷落在身上,苑上茫然睁眼,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原来落下的不是天屑而是雨点,大雨横扫如注。顷刻间浑身湿透的苑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重返原来的世界。接着闪电一逝,天摇地动的雷声轰然响起。
苑上望见闪电照亮的四周后不禁愕然,只见雨水浇打着堆积如山的瓦砾残木,还有断折的丹漆红柱,屋宇倾圮,破瓦凌散一地。她从这些残物中发现自己正在东宫门前,眼前的宫殿连宫门都被粉碎殆尽,杳无踪影。
这里不见人影,风雨的猛势让她步履蹒跚,勉强残留的宫柱和墙壁逐渐不敌侵蚀,随着哗啦倾倒的声响,宫柱轰然倒塌,她怯怯望去,发现对面有一个颓然不动的身影。苑上不及细想便跑过去,赫然发现竟是仲成。
她在狂雨中一脸失魂落魄,身躯倚着断垣残壁,望着苑上却视而不见。冠帽不翼而飞,垂散的发髻湿贴在脸上,撕裂的衣衫上满是泥泞。苑上不知该如何招呼她,只能怔怔注视了半晌。
“公主……”总算认出苑上的仲成喃喃唤道。接着,她像个无依的小女孩似的问道:“皇太子、皇太子怎么了?”
听到她不顾一切先询问皇兄安危时的语气,苑上这才明白仲成的真正心意,也理解她为安殿皇子不择手段的原因。在得知她宁可对自己见死不救也要执行任务后,苑上并不怨恨她,此刻只深深了解到她对皇兄的一往情深。
我们都一样,你我都紧紧追随却被抛弃……
苑上低声告诉她:“皇兄和阿高前往只有他们能去的地方,任何人都无力阻止。”
仲成一时没有答言,接着幽幽轻喃:“那么,我什么都失去了。”
抬起被雨打湿长睫的眼眸,仲成仰望着苑上,“对公主做出那么绝情的事,在下早有觉悟,一切但凭您的处置。”
“算了。”苑上轻声说,“事过境迁,就像这座崩毁的宫殿一样烟消云散也好,所幸如今我们能活下来,而且没有什么大碍。”
仲成惊讶地望着苑上伸向自己的手,“您真的愿意原谅吗?”
“你只是执行自己必须达成的任务,而且我的表现也很难说是对皇族绝对忠诚。”苑上如此说道。
仲成定定望着她,似乎有所领会,不过就像苑上绝口不提一样,仲成也不表示任何意见。
“公主的心意实在让人心悦诚服,不过请别管仲成,您还是先到安全的屋檐下吧。其实在下已无法动弹,恐怕在宫门崩塌时压到脚了。”
如此说来,仲成的坐姿并不自然,膝盖也歪扭不正。她那武者般的强韧,教苑上不得不佩服。
“别说傻话了,我立刻去叫人来帮忙。”苑上蹙起秀眉,恢复平时坚定的语气说道。
5
苑上找到侍卫请求协助,仲成被抬往内里①侧方的官舍中,她除了左足骨折之外并无大碍,尚且没有危及性命。然而外面风雨更强,既然无法到仲成府上通知,苑上就顺理成章地看护她,决定留在官舍小屋。
无人认出少年侍从模样的苑上,而且她非常想找事做,为了避免太专注于悲痛,最好还是照顾眼前的伤患。
已是三更深夜,暴风雨席卷官舍屋顶,无情摧折了庭树。仲成睡在临时架起的床榻上,未合眼的苑上在旁关心她的情况。
京城四处水路溃决的消息引得官舍内沸沸扬扬,半夜疾响的靴声实在让人无法安然人眠。星灯下,疗伤后的仲成躺卧在床,凝神聆听狂风搅着椽木吱吱嘎嘎。
秀发轻解的仲成仅穿内衫而卧,那隐约透出的玲珑身材,令人惊觉她是如此具有女人味。仲成在治疗后变得沉默,一直眺望着天井,夜阑时,才开始悄声说起点点滴滴。
“安殿皇子太温柔了,他不能适应家父或圣上这些清浊皆备的强者所要求的习规,也深深为自己取代了皇叔感到忧郁。身为继承帝位者,这种个性难免被认为魄力不足,但在待人处世方面,皇太子绝非愚劣之辈。无论是清心寡欲,还是宽厚慈爱的胸襟,都让仲成得到救赎。”
“是的,我了解。”苑上点头同意。她也喜欢皇兄,如今静下心来想依然如此。
仲成微叹了口气,继续说:“家父之死促成了废立前太子,改立安殿皇子为东宫。在得知皇子遭到诅咒时,仲成就立下誓愿,既然身为家父之子、私欲深重者之后,那么不管多污浊我也不惜沉沦下去。若能成为这位温柔太子的后盾,即使是家父替太子时代的圣上所做的事,我也一样能做到。因此我才取男名、扮男装,然而……还是无法阻止这一切。”
如今仲成纤长的手仿佛男子般紧握着,“遭到仇恨吞噬的皇太子最后连我也忘了,却没忘记与他宿命相系的勾玉,无论它变成何种形体、带来什么后果,他仍殷切期盼对方来相会。不用坂上指明,我也晓得自己输给了那位从远地来的玉主。”
苑上无言以对,眼前浮现阿高化身黑马不顾一切离去的身影。仲成沉默不语后,激切的雨声支配了四周,然而此时从回廊的另一端响起紧张的交谈声,还混杂着脚步杂沓声,似有一群人匆匆赶往某处,苑上不禁回头倾听发生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是士兵在巡逻堤防途中发现的。”
“在倒塌的宫殿里竟然还平安无事?”
“真的是皇太子吗?”
“听说错不了,幸蒙上天保佑,皇太子毫发无伤。”
“不知是哪个家伙的功劳呢。”
苑上睁大眼眸,与仲成面面相觑。仲成猛然起身,扭转上半身时不禁痛苦屏息,苑上慌忙压住她的肩头,让她再度躺下。
“不可能的,请保持冷静,或许只是谣传。”苑上颤声说道,仲成的额际透出汗珠,眼神含着恳求凝望苑上。
“公主,是否能请您去确认一下呢?只要皇太子能回来……能平安归来……就算仲成废了这条腿也没有遗憾。”
不可能,没有理由回来的……
苑上如此想着。与仲成不同,自己曾亲眼目睹双龙升天,也听到了阿高的诀别,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她仍旧忍不住想去确认。苑上慌忙跑出小屋,跌跌撞撞地奋力追赶那群侍卫。
他们聚集在门边周围,风雨未歇,房檐下的篝火照亮四周,可以看清楚雨丝和人群簇拥着一匹坐骑,原来受到保护的皇太子正准备通过门前进入内里。众人争相目睹马上的人物,谁也没留意到高度不及侍卫肩膀的苑上,被人墙遮挡的苑上暗想时机正巧,于是脱离人群低头朝雨中飞奔而出。
“喂喂!小侍从,你在做什么?”
原本来到了坐骑旁却遭随侍呵斥,一只大手伸来捉住她的衣襟,这也是预料中的事。苑上心想,就算瞧一眼也好,她正努力仰起面孔时,听见另一人命令道:
“放开她,别对这位贵人无礼。”
苑上惊愕地回头,原来是田村麻吕。他推开人群来到苑上身边,带点啼笑皆非的表情说:“您到哪里去了?在下一直在寻找您。”
“少将。”原本应该心情一松,她的声音却隐隐颤抖,仰望着田村麻吕那被淋湿的高大身躯,苑上轻声问道:“那真的是皇兄?您当真把皇兄带回来了吗?”
“请亲自确认吧。”
苑上的视线转移到马背上,鞍上的人物头罩一件遮雨用的白长衣,显露出修长的身形,他拒绝侍从的搀扶翩然下马。
“你是苑上吧。”
是安殿皇太子的声音,以及属于他的平静语气。那貌似母亲的秀气面容和优美姿态,正是与原先分毫不差的皇兄。苑上在震惊之余站在了原地,甚至无法向他问安。
“皇兄,这是怎么回事?”
安殿皇子在长衣中深深望着苑上,无言地伸出右手,在苑上面前张开的掌中,淡泄出一抹薄红光芒。在他手中的勾玉比阿高持有时光芒略减,但是确实泛着光辉。
苑上脑中一片茫然,只能凝视着勾玉反复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安殿皇子低声轻语,“我也不记得如何回来的,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崩塌的宫殿前面,手中还有这块勾玉。”
“阿高呢?”苑上涩声问道,安殿皇子悲伤地伏下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田村麻吕插嘴道:“不用在此谈这些事,请前往内里,圣上正在等您。公主也请同行,在父皇御前好好庆贺,尽情畅谈吧。”
安殿皇子不太有把握地对她说:“苑上,你最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一直在我身旁目睹一切行为。无论我做出多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有无法自行复原的情况,我都想在父皇面前全部说明,你愿意一起来吗?”
苑上犹豫不决地倒退一步,“我稍后再来,皇兄平安无恙的消息必须先去告诉仲成才行。她受了伤,在里面的官舍无法行动。”
“是吗?”安殿皇子静默片刻后说,“幸亏她能活下来,等天明以后派使者去吧。希望你和仲成一起来宫殿,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他再度上马朝内里而去,苑上突然冲动欲泣,急忙回到仲成身边。
为何阿高能递交勾玉拯救皇兄?那么放弃勾玉的阿高又变得如何?
阿高……
蓦然涌起的思绪全是苦痛,她不知道从死灰中重萌希望是这么伤痛。曾几何时苑上咬紧牙关,不断想着只要阿高能够回来,自己能再次确认他的身影,那么宁可舍弃一切,不再抱有任何其他希望。
只要再见一次面就好,见到时想问你为何那么做。求求你,别就此消失,既然皇兄能回来,你应该也能……
风势随黎明来临而削弱,不久雨歇,就在东方天际染白时一切转为寂静,树梢点落的雨滴仿佛女子饮泣,唯有雨音回荡在恬静的雾霭中。过了不久,朝气蓬勃的太阳破云而升,周围一片晴朗,泥泞的小水滩映照苍穹如镜,安静的小鸟也苏醒般齐声欢唱。
苑上揉着红眼眺望户外,悄悄望向仲成,只见她正恬然熟睡。在听到苑上表示安殿皇太子平安归来时,她不禁潸然落泪,此时刚泣倦入眠不久。苑上留心避免惊醒她,谨慎地溜出屋外。
墙垣倒的倒、宫门坏的坏,断枝横在脚边,宫道成了水泽,然而经暴雨涤净的空气十分清新,一切景物轮廓鲜明。苑上独自奔跑在无人的宫道上,她必须再度站到塌毁的东宫殿前,非找出阿高才行。
或许坂上少将找到了皇兄,不过如果是我,一定能找出其他……
眼见一堆浸水的瓦砾山,苑上毫无把握的自信顿时消减,一厢情愿的空虚感已从这堆厚重的石土得到印证。苑上不断环视没有动静的断垣残壁,就在低头时,眼角瞥见一小截东西在摇晃。虽然出乎意料之外,却是大大值得高兴的事,原来摇晃的正是一条狗尾巴。苑上仰起脸,粲然笑起来。
“小黑!”
听到呼唤,年轻的狼犬快活地直奔过来,苑上学着阿高环住它的脖颈,虽然这是第一次,小黑的尾巴却摇个不停。这就是心有灵犀,因为苑上和狼犬有个共同的心愿。
“你会带我去找阿高吧?”苑上轻声说着,小黑舔了一下少女的面孔。她不禁蹙眉,又笑起来,“我懂啦,这次会准备好多东西过去。”
苑上回到官舍,从内里来的使者已经来此。争论一会儿后,在仲成居间调停下由仲成先前往内里,苑上坚持己见成功,但是必须妥协让五六名侍从随行,因为她无法交代将去的地点。少女只好改变态度,将堆成小山的衣服和食粮塞给他们,一行人于是骑马出发。
再也没机会像男孩子那样随意走动了……
望着一板一眼的几名随从,苑上不禁如此想道。回宫后女眷又重新围绕在旁,只能望着狭庭度日如年,这是最后一次以铃鹿丸的身份去找阿高了。
小黑饱餐一顿后,竖起双耳振奋出发,然而寻觅阿高比想象的还要耗时。他不在宫殿附近,也没在京城近郊,小黑走出城门直指东北方而去,行走将近半日,就在侍从们开始咕哝时,终于来到一处有树林围绕的宁静水边。暴风雨后的闷热夏日,让苔岩映衬的古泉更显清凉。
苑上望着水边,又看看睡莲,她笃定阿高就在这里,这地点与上次他出现时的景观十分类似。小黑仿佛想证明她的直觉般跑了起来,苑上吩咐侍从停止前进,暂时在原地等候。
独自踏人草丛难免稍感不安,但苑上狂悸到了极点,即使想呼喊他,也无法出声。然而前方传来小黑喜悦奋勇的叫声,它难得吠叫,苑上毫不迟疑地一口气向前奔去。
“阿高!”
坐在古泉边的小伙子果然打着赤膊,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苑上对此司空见惯,反而见到他发窘时才感到吃惊,他还是头一遭露出这种表情。
苑上慌忙说:“我带来了衣服和食物,是为了送这些才来的。”
“铃鹿丸。”阿高困惑地说,“小黑怎么会留在你那里?”
“因为总要有人为你跑腿呀。”
苑上递出衣衫,阿高接了过去。少女在他穿衣时又回到随从那里,双手满满抱着包袱和坛罐回来。
“总是吃你张罗的野味,至少该让我招待一次。”
打开包袱置肉摆菜最是让人开心,这全取白宫厨准备的菜肴,除了握饭团之外,还有甘煮香鱼和炒煮山椒、鸡蛋、豆类,应有尽有。眼前能让阿高安享美食,苑上终于消除在坂上府邸时的不满。
“你在京城都吃这些东西?”阿高在全部扫光后问道。
“大致上送什么来就吃什么。”
“真奢侈啊。”阿高小声说着,苑上则认真答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奢侈,其实饥肠辘辘时吃的东西,不都奢侈吗?对我来说,你们给的年糕或山果也是第一次尝到的天下美味呢。”
阿高搔搔头,陷入短暂沉默后,又幽幽说:“铃鹿丸毕竟是公主啊。”
“就从明天开始。”苑上坦承道,“既然皇兄平安回来,我想我应该也会留在京城吧。听到皇兄回来时,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苑上凝视着阿高,静静开口说:“为什么你能帮助皇兄?原本以为你无法做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高答道。他霎时眉头深锁,立刻摇摇头,“那是无法说出来的感觉,我曾认真想过干脆玉石俱焚,而且那时早该失去了知觉,可是最后我听见有人在呼唤。”
“是谁的声音?”
阿高支吾地说:“我觉得是绮萨儿的声音,又像去世的利乡,也许是美乡姐……说不定就是铃鹿丸。只听她叫道:‘快回来!’总之听见这句话,让我觉得非回来不可。”
苑上悄悄屏息,阿高所说的这番话太重要了,或许值得自己一生珍藏于心。
“然后我思考该如何回来,于是留意到勾玉。”阿高瞥着空无一物的手,仿佛明玉还在掌心。“藤太说得对,那块勾玉是为了让我舍弃力量而存在的,它是力量之器,能够转交给别人,若没有想回来的意志就无法发现它的效用,并不是光靠我一人的力量就能在那种决斗中悬崖勒马的。”
“因为你想活下来,才能从死亡的仇恨中拯救皇族。”苑上喃喃说道。当她呼唤阿高回来时,其实是想一死了之,想结束这一切,然而阿高为了继续一切才归来,为了让众人都能重新开始。
“也许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没想太多。”阿高以一贯不爱逞强的特性说,“转交勾玉时,我的力量就与皇太子之力互相抵消、融?昆,逐渐消失。他之所以恢复原状,与其说是我的心愿,倒不如说是一种反应结果。皇族的怨灵不会再出现了,同样地,我也完全没留下什么。一千二净,就像大梦初醒。”
苑上凝眸望着阿高,尽管经过了这场风暴,无论是凌乱的头发或茶色的眼瞳,还是随意的态度、晒黑的手足,他看起来并未改变。他是个年轻人,比起住在京城,他是个更适合在山野奔跑的小伙子,虽然比藤太还认生,有时也少根筋,但是潜藏着一抹纯真的温柔。无论是否有神力,他,就是阿高。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苑上问道。
“首先回到藤太那里,因为我没承诺藤太我会回去就来到了京城。然后,等他伤势完全康复后,跟他一起回武藏。”
“你即将达成最重要的心愿呢。”苑上语带叹息说道,阿高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
“嗯,我一直以为不可能,不过如今失去了力量,任务也总算完成,我可以回家乡了。不仅能恢复以前的生活,还能见到老爹。”
真想一起去……
苑上竭力忍住不说,固然表达意见是个人自由,但她非常了解这将造成阿高莫大的困扰。即使阿高听她诉说愿望,带走公主也只会引得周遭陷入混乱和悲剧。若是同赴绝境反倒无话可说,然而阿高既然表示想返乡过安稳的生活,苑上就不该破坏他的愿望。
“有归属地真好。”苑上一脸笑意说,“也许你原本在让任何人幸福之前,就该先让自己幸福。我很明白你选择的是正途,所以皇族才能有幸脱险。”
阿高望着她,突然说:“我能回武藏都亏铃鹿丸帮忙,若没有你,或许情况就不可收拾了。”
好期待能再见一面,现在重逢后,我也达成心愿了。光是这样也无所谓,我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因为知道阿高还活着,我也能以自己的方式度日……
苑上如此思忖。
一旦想保持平静,她就开始能以平静的心情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成为铃鹿丸的事,还有扮成男孩子、迷路的事,也不会忘记有人曾经真的相信我是男孩。”
她想微笑着望着阿高,却无法做到。苑上知道如今在阿高眼中的自己完全不是少年,而且她也丧失了想成为男孩的心愿,不过这样反而让她无牵无挂,正因如此,她必须结束少年的身份了。
“我不会忘记你对皇族的奉献,就算年华老去、生命将尽,我也将永生不忘。”
①以古代天皇的居所为中心的宫殿。
6
当晚,田村麻吕跟在眺望清月的倭帝身侧,面前的宫苑几乎恢复了暴风雨前的景貌,草丛里虫声唧唧。小桌上置着盛满酒的玻璃酒器和酒杯,只是帝王无意畅饮。
“总之,陛下英明果断。”田村麻吕沉默后开了口,倭帝泛起微嘲的眼神望着这位近卫少将。
“你就不曾质疑过朕的资质?听你催促朕做决断时,朕可不这么认为。”
田村麻吕俯首道:“微臣不敢,只是在尽心思考如何达成御旨而已。”
“罢了,你说得没错。”倭帝不语,眺望月色半晌后缓缓说,“朕终究考虑过要放弃长冈京,天有谕示望朕能更新万象,这片土地牺牲过多,是该迁都重新开始了。”
倭帝长吁了口气说:“皇太子能归来全是天赐奇迹,必须由衷谨记在心,即使皇族也非万能之主。”
“那么,陛下有意迁返旧都平城?”田村麻吕慎重问道,倭帝摇头否定。
“朕不打算迁返,而是重造新京,寻找唐土所称的四神相应①之地,这样才能缔造让百姓均安的京城。”
“微臣赞成圣上的旨意,不过,还请在明年征夷军计划成行前不要变动。”
倭帝落寞地喃喃道:“征讨虾夷的目的已失,或许该考虑停止出兵了。”
“不,如今才需要背负崭新使命的征夷军。”
倭帝蹙眉望着田村麻吕,眼神令人想到枭鹰,“好一个出人意表的见解。”
田村麻吕露出大胆的微笑,“请交由微臣处理,这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为何如此袒护东北呢?”倭帝倦懒地问道。
田村麻吕一瞬思索后,率直地说:“可能前世是虾夷人吧。”
无空和茂里回望着走过的城门,暴风雨也在这道门上留下肆虐的痕迹,门瓦全飞落不见,甚至让人觉得没有修复的可能。如今,河流和水路居多的长冈京有一半区域成了水乡,许多失去家园的百姓抱着残存的家当离开京城,这两人也和众人一样挑着行囊。
无空开口说:“你没跟阿高回去和藤太等人见面,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已经和阿高道别,广梨多少也明白。”茂里说着,摇摇肩上的行囊,“我赞成阿高和他们一起回武藏,那小子在最后一刻才下了决定。”
“没知识的乡下地方有那么好?”无空叹息地说,“其实我在想不妨看看天下大局,只要有阿高的力量,就能为倭国重开新象。”
“阿高不是野心家,他不是顽固,只是原本就淡泊无欲。”茂里低头笑笑,“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拥有神力,即使力量得手,他也不会像我们那样想解开奥秘,因为如此一来会诱使自己也想利用这种力量啊。”
“见识过那么强大的威力冲突,只要是头脑灵光的人当然会想先解开真相,要是那种人对你我的想法就不会有意见了吧。”
茂里点头认同他的这番话。
“所以为了了解世间知识有多广博,我才想追随你。”
“我一定会解开这个真相。”无空的表情充满自信,“如果答案不在大唐及天竺,那我会自行研究其解,不过,最重要的是必须先正确了解大唐和天竺有什么真知灼见。”
“首先要涉猎佛经吧。”
“对,这是第一步骤。”无空愉快地笑道,“再过不久,我会动身渡海去找寻真知,若能了解世间力量的流态及趋势如何,或许连佛理也会有所改变吧。我不会后悔自己为了探索真知而离开故乡。”
“我也不后悔。”茂里答道。
星光闪烁的夜空下,两人走向化为黑影的旧都平城京,他们并没有在当地久留,而是过了数年漂泊不定的日子。无空后来改法名为空海,当他达成他所宣称的渡唐理想时,则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迁都的谣言四起,苑上变得时常发怔。由于东宫崩毁,安殿皇太子迁居至外侧的东院,苑上和贺美野也同样在此安居。这是出于皇太子的要求,因此有别于无处容身而暂栖此处。不过公主的起居并没有显著变化,除了有时陪皇兄说话之外,每日依然深居内室,过着避人耳目的日子。
安殿皇太子因淋雨引起肺炎,原本体质羸弱的他变得更加虚弱,一时回到昔日卧病在床的情况。不过终究渐有起色,虽然偶尔消沉,但不像先前过于深思竭虑,时而也展露微笑。
苑上在探望皇兄之际,忽然发觉皇兄能恢复平静的最大原因,或许是他已了解父皇的心意。倭帝只温和迎接从险境回来的皇子,一概封锁不利于皇太子之位的消息,流言蜚语也从当天起便销声匿迹。到东院问候的访客川流不息,曾几何时,女眷们再度聚集到苑上身边,苑上没有为此欣喜,她将繁琐杂事皆托人处理,自己则置身事外。
苑上变得异常安静,反而是贺美野来到东院后活泼有劲,可说是表现出少年应有的样子。他原本不擅马术,但在从伊势返京的途中克服了恐惧,现在甚至还会率同随从骑马外出,经常走访坂上府邸。皇子与臣下交情甚笃自然备受称扬,他逐渐获得人望。贺美野不像以前埋在书本堆里,他原本个性就是好学不倦,在提出询问时连大人也啧啧称奇,因此愈发受到赞赏。
就在某个秋意正浓的日子,一身外出装扮的贺美野突然来到苑上房间。她正支着头坐在窗畔,感觉许久不曾见到弟弟了,因此不禁睁大眼眸,只见最近的贺美野不像是以前那个常缠着姐姐的小孩了。
“皇姐,听说朝廷要派遣使者去伊势,好像是去向神明报告神社已修建完成。只要说想去参拜,就连我也能请命同行。真好,可以再去一次伊势。”贺美野站在苑上面前兴奋地说,“阿高和藤太也在那里吧?在他们回武藏前,还能再见一次面。”
苑上泛起淡淡的微笑,“你那么想见他们?”
“我很喜欢那些人,教我打绳结时一点也不嫌麻烦。不过提出去参拜的理由,是因为想到皇姐也许比我更想和他们见面。”
“怎么会?”苑上的口气像是责备,贺美野就耸耸肩。
“因为皇姐看起来很消沉,又一直盯着外面。”
“才没这回事。”想到贺美野十分机灵,苑上佯装若无其事,“不过说实在的,你去和他们见面也好,我会准备礼品转交给他们带回武藏。”
“只要皇姐亲自去就成了,扮成我的模样去嘛。”贺美野一脸严肃地提议,“拜托坂上少将或卫门佐就应该万无一失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启程回武藏后就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苑上失笑地望着弟弟,但她知道这不是啼笑皆非的时候。以前她的确会二话不说就贸然行动,不仅利用弟弟的身份,还穿起礼衣、骑上骏马,满心欢喜地出发。然而现在的她做不到,若是再见到阿高,她绝对会吐露心声,那么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去了。”苑上沉默良久后说,“我做不到。你去伊势吧,代我和他们道别。”
“皇姐,这样好吗?”贺美野窥探她的表情问道。
“嗯,没关系。”苑上毅然说道。然而,她不禁别过脸望向宫苑。
贺美野和使者前往伊势,苑上心中又消失一丝明光,十几天后贺美野回宫,在得知藤太非常健康后,她又失去一丝明光。然而还是照常度日,发怔的时候居多,不过能与女眷们闲聊,也禁得起强颜欢笑。
一定会渐渐适应的,时间就是帮手……
苑上如此想着。然而逐日沉浸在讨厌的刺绣中,每天都过得乏味无比。
某日,连安殿皇子见状都说:“苑上最近无精打采,实在不像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皇兄吧,我不想再做个没担当的兄长。”
“真的没什么,不用为我操心。”苑上勉强挂起笑容,“但是很高兴您的心意,这证明皇兄已经康复了。”
安殿皇子最近不再卧病,时常读书,他搁下手边书本,以稳健的语气说:
“苑上从小就比别人有活力,我总觉得能分享你的朝气,这次的事件也是如此。原本活泼的你变得垂头丧气,真让我担心极了。现在想来,苑上从没沮丧过,是因为不想表现出来吗?”伏下眼眸的苑上没有响应,安殿皇子又说:“我也希望自己今后不再只受人关照,而是能守护别人。我想珍惜唯一的妹妹,如果有心事就说出来,皇兄会竭尽所能帮忙的。”
“芝麻小事而已,不值得一提。”苑上说着,安殿皇子眉头略蹙。
“真的只是小事?该不会被妖邪附身了?”
苑上笑着否定,不过离开皇兄房间后,她走在回廊上思索刚才的谈话,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被什么给纠缠住了,心头总是沉甸甸的,仿佛有移不去的千斤重石。如照皇兄所说,自己确实被附身了。
或许比怨灵还邪恶……苑上蹙起秀眉思忖:这件事我无人可诉,毕竟这世上没人能来为我消除它……
日暮早至,回房时室内一片薄暗,平常早已点灯的侍女今天偷点小懒。苑上原想唤人,又改变主意走进房间,到屏风下点灯这种小事不需假手他人。
户外余光犹在,窗畔蓝意还不曾消暗,苑上蓦然望去,只见那里立着一个黝黑鲜明的人影。若是害怕不可能的情景也就罢了,不过就算想怕,这个身影也未免太过熟悉。
苑上情不自禁地喃喃说:“我果然还是被附身了。”
人影正是阿高,幽暗中浮现的面容也是他。苑上暗想,原来只要心念够强就能如此见到对方,或许这样也不坏。
“铃鹿丸。”阿高微微一动,极度没信心地轻声说,“你是铃鹿丸吧?”
垂散秀发又身穿裙裳的苑上,这才发觉阿高为何迟疑不前,她走近他想看清面孔,于是轻轻问道:“是啊。你在哪里?在伊势吗?”
“说什么傻话。”阿高伸手抓住她的手臂,那真切的触感让苑上大吃一惊。
“你在我房间?就在这里?”
“有人为我引路,所以才能进来。”阿高略带自豪地说道。
在得知是他本人时,苑上简直吓慌了。
“你会被抓的!闯入这里形同犯罪。”
“我知道,这是公主的闺房。”
“怎么回事,你没回武藏吗?”
“我正准备回去,藤太现在状况很好,广梨和小黑也在一起。我有件事忘记告诉铃鹿丸,所以才来京城。”
苑上住口不语,眨了眨眼眸,“什么事?”
“就是忘了问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去武藏。”
她想抽身,但知道自己没有使劲,阿高的手理所当然地毫不动摇。苑上弱声道:“不行,假如我不是公主就好了,可惜天不从人愿。”
“我明白,可是很想知道铃鹿丸的心意。”
即使压低声说话,仍能感受到阿高的坚持,苑上了解他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明明努力放弃希望了,拼命忍耐,打算以后带着思念走进棺材,你竟来这里要我说出口?不管贺美野怎么说服,我都忍痛拒绝去伊势……”说到这里,苑上突然心念一动,“是贺美野告诉你的吧。”
“我也对你弟弟提过,那就是在我们坂东地方,对于正式追求却被女方双亲顽固拒绝的女孩,就算偷走她也不会引起非议。”
阿高想让她听清楚似的缓缓地说:“这个男子只要敢作敢当,而且有圆满解决的能力并获得支持,那时大家也会认同是女方双亲必须让步,偷偷把恋人带走并不会受到指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看那女孩子的想法。”
苑上感到热泪盈眶,一时忍不住潸潸落下,“我想去,可是会连累
你的家人。”
“老爹是个有胆识的人,不会被这点小事吓到,美乡姐也一样。或许我们家族对公主的来临多少有些惊讶,不过一定会泰然接受,因为他们连我都一视同仁。”阿高的声音透着笑意,不像在思考重大问题。苑上也被那悠闲的语气感染,开始觉得事态并不严重。
“我想去。”苑上轻声说道。好想看看他成长的地方和家园,今后想与他共度人生,这份心意强烈得让她义无反顾。
“决定了吗?”阿高问道。
苑上踮起脚尖搂住他的颈项,代替了答复。
藤太和广梨抱着小黑的脖颈,在内门外的草丛待命行事。
即使事到如今,广梨仍啼笑皆非地说:“他有没有搞清楚啊。我想来想去,若是偷走公主,就算有一千个理由都非得被抓去杀头呢。”
藤太一耸肩,“别说了,阿高既然想这么做,我们还不是拿他没辙?”
“你真的拿他没辙?”
“我不可能拒绝出力嘛,阿高不知替我撑了多少次腰,他还是头一遭谈恋爱呢。”
广梨忧心到了极点,边咬指甲边说:“就算顺利带她从京城开溜,以后又该怎么办?她可是公主,不管到哪里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干脆学茂里离家出走算了。”
“别穷担心,我觉得没问题。”乐观自信的藤太注视着通道,“圣上该不会来搅局吧?阿高既然将勾玉交给了皇族,当然有权利争取回报。如果行不通,阿高还可以讨回勾玉。”
“话是没错,但我们只是小老百姓,圣上哪有可能轻易许配公主?”
“这就是一场赌注,你赌谁是赢家?”
“别闹了。”广梨怒道;不久稍微转念一想说,“我觉得那女孩就算去坂东也不会大惊小怪,她不像一般公主那样娇生惯养。”
藤太点头同意,“完全没错,她不会为一点小事气馁,就算闹点意见也会有办法解决,刚好可以解解闷。”
广梨横眼望着他说:“听你讲得轻松,自己还不是没解决千种家的事。”
藤太脸上一惊,咋舌道:“是啊,我都忘了。”
“就是这副德行,难怪你们搭档不管到哪儿都惊天动地。”广梨抱头叹道。
①指古代中国司天的四方之神,地理上则是符合四神之景观,东为河流(青龙)、西为大道(白虎)、南为洼地(朱雀)、北为丘陵(玄武)。
7
仲成踏着高响的靴声,正步在寒冷的东院回廊上朝内室走去。年终时节夜幕早落,灯火已燃,安殿皇太子坐在椅中,仲成眼里所见的皇子侧容略带忧郁,正凝视着红灿灿的炉火。
仲成在门口行礼后,皇太子回头平静地说:“许久不见了。”
“是的,仲成离京远赴东国,刚从武藏回宫。”她步入房问答道。
“那么,还是由你率领追兵?”安殿皇子喃喃说道。
“正是,追随他们一路安抵武藏。仲成擅自判断,认为圣上特别指名的用意就是为了此事。”
“伤势已复原了吗?”
“寒天稍有不适,骑马并没有大碍。”
隔了一会儿,安殿皇子叹息问道:“有和苑上交谈吗?”
仲成泛起微笑,“有,刚将此事奏明圣上才来东院。公主曾说这是宿命,她很喜欢武藏,希望后代子孙能长住当地,无论父皇有任何责罚都不改初衷。在禀明此事时,圣上表示不会追究。”
“是吗?”安殿皇子低头沉思。
仲成忧心忡忡地说:“皇太子,公主十分幸福,她曾说这是她的心愿。”
“或许她的确这么说,但是在我与勾玉邂逅的过程中,那孩子奉献心力却是事实,皇族竟以牺牲手足来延续长存啊。”安殿皇子将手按在额际,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同母妹妹,我连至亲中的最后一位女性也失去了,身边再也无人为伴。”
“请别伤叹了,好不容易康复又会伤身。”仲成轻触着皇子放在椅肘上的手,“还有我在。”
安殿皇子仍伏着眼,“你一身男装四处奔波,不可能有心思顾虑到我。”
仲成突然摘下官帽,将发髻解开,她轻轻摇首,蓬松的乌发轻曳在雪白面颊上。安殿皇子惊异地抬眼望她,仲成还以微笑。
“京城不再了,家父的遗志就此了断,因此我想恢复女儿身。在留回长发之前,暂时还需假发权充门面。”
“卫门佐。”
“我的本名是药子,还请这么称呼。”她跪着轻声说,“皇子,您必须坚强,必须成为贤君,今后就由药子私下协助吧。即使再度堕入黑暗,无论多深多险,我都会追随皇子,陪在身畔……此后永生永世思慕您。”
倭帝在后年下诏迁都,新京特地取名为平安京。新宫址的南侧附近有一座古泉,不久在此造园成为神泉苑,一直留存后世。
安殿皇太子在平安京即位,于四年后退位。然而,在距始终对皇太子坚定不渝的药子仰毒自尽之前,则还有一段时日。
迁都的同时,坂上田村麻吕以征东副使的官衔率领征夷军前往东北。诚然他是意气风发地出征的,史上虽没记载这项功绩,但在不久之后,他以征夷大将军身份威名远播,押解降服的虾夷主将阿弓流为等人返回京城。
田村麻吕原以修好为由带他们来京,闻风丧胆的朝廷官员竟在河内将阿弓流为等人问斩,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在武藏生活的苑上和阿高当然也没安享清闲,既有几重难关,也尝过苦劳,不过有同样没得安闲的藤太一伙人为伴,日子的确过得多彩多姿。他们无意留名后世,不过仍留下了传说。
两百年后,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少女偶然经过竹芝,听到当地人谈起曾有公主嫁至此地的古老传说。据说那位公主并不像被偷带出来的高贵秀媛沦落不幸,反而生活无虞、子孙满堂,欣然度过了一生。
后记
回想创作《薄红天女》时,在构思前曾对密教及空海抱持相当的兴趣。
我在图书馆接触历史等方面的学术书籍时,并没有明确意识到那是资料,每次都没确定创作题材的时间和地点,实际上……就是随兴漫读,偶然间构成了相关故事。
“无空”应是空海早年撰写《三教指归》时的名讳,得知这些史料是因为过去曾有阅读的印象。
在对空海的青年时代感到好奇的阅读过程中,我发现空海与平城天皇(安殿亲王)同年出生,还知道他为了进大学而离开赞岐之际,京城很可能还设在长冈京。这部分史料使我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兴趣,于是开始阅读桓武天皇断然迁都长冈京及平安京的历史。
此外,从高二选修课上听到《更级日记》时,我就暗自希望能将竹芝传说当作自己的创作题材。深受这篇插曲吸引的理由,是因为在平安时代的作品中,以笔者出生地东京为舞台的故事相当罕见,还有就是地方传说特有的欢喜结局也让我读来愉快。
京城的高贵公主被小伙子偷带出宫的小插曲并不只有这篇,在《今昔物语》或《伊势物语》中也有例可循。然而故事中的公主却是凄惨而死,眼前不难浮现平安时代贵族家长会拿故事对女儿说教的模样:“下场就是这么悲惨,可别傻乎乎地被拐跑了。”
唯有《更级日记》的作者菅原孝标之女的记述不同,她从父亲任职的常陆国赴京途中,在武藏国听到的竹芝传说,竟然是被偷出来的公主堂堂表示“这地方很适合我住”,还留在此地安享天年。
在天子的使者面前,这位公主的言行是多么率性,她对整扫庭苑的年轻人一见钟情,期待对方带自己一起回故乡。读过几篇王朝物语后,可知这种自行选择命运的行为,其实与当时的《喜虫姬君》里的公主一样被视为特立独行。
于是在这两项要素的融合下,我的《薄红天女》架构于焉。
根据《更级日记》的学术研究,我为了寻求竹芝传说的典据史实,进一步又将调查推溯到奈良时代,不过我让故事牵强设定在桓武天皇时代,是因为有以下的个人考量。
桓武天皇这位人物,与奈良时代沉溺佛教的诸位天皇性格截然不同,感觉上颇类似《古事记》里描述的大王,因此让我特别受到吸引。
同样的,对于桓武天皇致力的两大事业——迁都及征讨虾夷,有所贡献的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我也是甚感兴趣。
阅读文献之际,虽然不知对坂上田村麻吕的记述有多少夸大描写,不过无论是巨人般的身材,还是一头金发和炯目生辉,这些特质与其说是京城人士,毋宁说是异国人物的写照。尽管如此,只要他露出笑容,小孩还是会跟他亲近。
据说由田村麻吕所建的京都清水寺,让我这个只在见习旅行时来访的人,对此地突然大起好感——虽然我一向认为这里是见习旅行学生和外国人的观光景点。
最初为了不断酝酿《薄红天女》的构想而来京都旅行时,恰好翌年就是平安京迁都一千两百年,广告宣传可说随处可见。于是我梦想……若能发表这部作品作为纪念就好了,可是写作缓慢的我根本没达成心愿,直到九六年才得以刊行此作。
在完稿及付梓之前,我带着致意的心情走访清水寺,就在归途顺路中,偶然在清水舞台的正下方看到了“阿弓流为、母礼之碑”,我对这块簇新的石碑感到惊讶无比,详细看了碑后的记载,竟有“迁都一千两百年”的字样刻在后方。
虾夷首领们在降服于田村麻吕的情况下,被带至京城并在河内斩首,时至今日方才留名新石碑,一想到此就不禁百感交集,这也是永难忘怀的回忆。
荻原规子
改版后记
这是最后一部勾玉的故事。
但同样是独立题材,不知道前篇内容也不至于影响阅读。当然接触过《空色勾玉》和《白鸟异传》的读者,会发现勾玉导致的一连串命运在许多段落里遥相呼应吧。然而,本书的几位主角也是从对过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中,度过了绝无仅有的人生。
或许在构成本篇时,与《白鸟异传》一样,并不是以勾玉的关联为主题,而是笔者有非常想写的内容,感觉是在糅合融人的过程中,由于剧情相关联,才一并写下勾玉的关联性。在《白鸟异传》里很想表现的是《常陆风土记》里出现的“鹿邑”及“饱田”传说,还有我个人心中描绘的倭建命。至于这次想表达的,则是出自《更级日记》的“竹芝”
故事。
最初读完《更级日记》是在高中选修课的时候,说到为何会难忘这篇“竹芝”故事,其实只是因为我生长在东京,而且几乎无缘亲睹曾在这片土地上活跃登场的一切。再说,提起这个古老故事中的公主,她的个性主动到无法想象是一位古典女子,不但自愿让侍卫偷带出宫,还对使者率直地表示就是想住在武藏,真不愧是作风大胆的人物。
对于这位公主,我很想更具体地了解她,而且相信让她决心委身的这名武藏男子,一定有什么值得如此付出的魅力。她表示“此地宜居”的武藏地方必然也有什么独特的优点,于是阿高和他的成长背景就在想象中形成了。
不过,故事设定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基于考证的结果,而是我擅自决定及顺应时代需要所做的安排,《更级日记》有详细的研究书籍,也曾有“竹芝”传说的相关调查,根据这些资料,在孝谦天皇时曾出现一名获得异例拔擢的武藏人,因此推测传说出自此人。然而孝谦天皇并没有女嗣,与传说有不符之处,因此我没有拘泥于时代,将故事延后了四个皇朝。适巧我研读了《恶路王传说》(定村忠士著,日本编辑学校出版部),对坂上田村麻吕很感兴趣,也读过许多空海的书籍,从空海与平城天皇是同年生的巧合感到历史的耐人寻味。
去年秋天有机会到京都旅行,虽然行色匆匆,但得知清水寺与坂上田村麻吕似有渊源,因此独自前往参拜。对笔者而言,这是见习旅行以来第一次旧地重游。远眺着田村堂走下清水舞台,正准备踏上归途时,赫然发现一块刻有“阿弓流为、母礼之碑”的簇新石碑,我真是惊讶极了。
一看日期,原来是为了迁都一千两百年纪念而建。曾向田村麻吕请降来京,后遭到斩首的虾夷人的这座纪念碑,历经长久岁月,如今总算在此以崭新的面貌出现,让感同身受的我也为此高兴不已。
我写的作品并非历史小说,也曾考虑是否该列举参考文献,不过都是以愉快的心情沉浸在这些资料中的。其中以吉川弘文馆的人物丛书《坂上田村麻吕》(高桥崇著)以及《桓武天皇》(村尾次郎著)最爱不释手,在此也附带提一下这两书。日本古代还潜藏着许多魅力,“破天神记”三部曲在此全部告一段落,希望能在其他古代舞台让想象力再度尽情驰骋。
最后对于伊藤广先生在身兼育子的忙碌中,还为本书描绘意境深远的封面,在此诚表感谢。对于继前两册细心校订的盛山典子小姐,也致上由衷的谢意。还有本书第一位读者的责任编辑、德间书店的上村令小姐,如果没有您的支持就无缘出版本书,实在感激不尽。
荻原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