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户元町的拱廊街上,有一个设有小型人工瀑布的公园。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把一本文库本放进包里,然后去公园里像仪式一般地静静阅读。
虽然离我位于兵库站附近的家有点远,但就当是在假日散步的话,就也不算什么坏事了。
「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满是落魄普通人闲逛的公园里读书呢?这可不像有钱人藤堂君的作风啊」
但桐原坐在长椅旁边的话就另说了。
即使是休息日,她也穿着小豆色的校服外套和格子裙,并打着红领带。
我之前问过她,“为什么在休息日你还穿校服?”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除了这个,我没有其他可爱的衣服了”。
你家到底是有多穷啊。
「你为什么会在这样?」
「去你家找你人不在,妈妈说八成你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称呼我妈为妈妈了」
我妈会成为你的婆婆的可能性完全就是零。
虽然父母明显已经公认桐原是我的女朋友,但他们完全是被她那陶器一般美少女的容貌所欺骗了。
不,甚至不止她的容貌。
因为桐原的智商真的很高,所以像父亲这样的人似乎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言归正传,你为什么要在公园里看书呢。为什么?」
「不要拉我袖子。你是小孩吗」
桐原用小手揪着我的衣袖。
我只得合上文库本,开始应付她。
虽然我觉得这个事情并不怎么值得疑问就是了。
「难道我不能在公园读书吗?」
「在家读不更好吗」
「在自己房间里读的话无法集中注意力。不过看教科书学习的话还是家里比较好」
我觉得在阅读书籍时,某种仪式或者说例行程序是必要的。
这是为了提醒自己,我现在要开始阅读了,而不只是懒散地读书而已。
为了能够专注到可以阅读并表达感想的程度,我会先去散步以提高注意力,然后在公园的长椅上翻开文库本的第一页。
然后,我还给自己强加了一个不看到最后一页不许动的义务。
只有这样,像我这样没有耐心的人才能把书读下去。
「你对那个混合了丁香花和桂花的室内香水味的房间哪里不满意?请让我住在房间一角吧。那么大的床,一起睡不好吗」
「你有听人话吗?」
我并不是对自己的房间不满意,而是不完成例行程序(仪式)就不能读书。
床之所以大,单纯是因为我的身体很大。
并没有可以塞进去身高不满140cm,发育不良的贫乳的桐原的空间。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床的大小的」
「我刚才进了你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在你的床上滚了一会儿。我把全身都紧紧地贴在了上面。藤堂君回家睡觉的时候,应该可以闻到淡淡的少女的味道。你可以尽情闻哦」
别让她进我房间啊,妈妈。
我把手掌贴在额头上。
桐原正在不断地侵入我的个人空间。
「不管怎样,我现在要读书。没时间陪你玩」
「你在看什么书」
我把封面给她看。
是奥斯卡 · 王尔德的『道林 · 格雷的画像』。
我并不是有多么喜欢这个作家。
只是父亲严厉责备我说不读这个人的书就等于没教养。
「是童话『快乐王子』的作者对吧」
「是的」
我再次翻开文库本。
我必须要在今天之内读完,然后把以自己的价值观为立足点的读书感想告诉父亲。
感想本身可以是否定的,也可以是肯定的。
但如果不说出一些具体的见解,父亲就会用制作出超级糟糕作品的陶艺家般的眼光看着我。
唯独这个我无法忍受。
因为那损伤了我的尊严。
所以,我在读书的时候,必须要完成例行程序(仪式)。
对我来说,读书是一种需要有所觉悟的行为。
「今天没时间陪你玩。有话等我看完书再说」
「没关系。我也会在一旁看书」
这么说着,桐原拿出了一本红色的书。
并不是说那本书在思想上是红色的,嘛说红也确实挺红的。
但更重要的是它的封面是红色的。
似乎是从二手书店买来的这本书破烂不堪,上面还胡乱地贴着写有50日元的贴纸。
连100日元都不要吗。
「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吗」
这是无产阶级(Proletarier)文学的名著。
我也有读过,而且在需要向父亲阐述读书感想的书之中算是好读的。
老实说是我喜欢的作品。
但是,如果我那么说的话,桐原可能会露出可爱的小牙齿然后暴跳如雷,所以我不会说出口。
而且她可能会摆出一副像是在说有钱人懂什么的表情。
「喂,下地狱喽!」
桐原念出了文中极具冲击力的第一句话。
这个开头非常有吸引力。
无论如何,作品的第一句话都是很重要的。
在日本,最有名的应该是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的那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但『蟹工船』里的「喂,下地狱喽!」我觉得也不遑多让。
在这句之后描写的内容是,一群无名的贫困阶层渣滓的主人公们,被逼入了极其残酷的环境,因为他们不过是些渣滓,所以仿佛他们死了也无所谓。
「总之,像我这样的穷人就在一边读从二手书店买的『蟹工船』好了。有钱人的藤堂君就好好享受奥斯卡 · 王尔德吧」
「我读书并不是出于娱乐」
而是父亲强迫我出于自己的价值观总结读书感想。
我很少躺在床上看漫画作为消遣。
因为对我而言读书是一种痛苦。
不过,只要桐原能老实一点,那我也没什么不满的。
我再次翻开读了一半的文库本。
一阵沉默之后。
我有些、非常在意地看了眼桐原的侧脸。
桐原的感情很丰富。
就像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中的伽拉忒亚一样,她的表情多变,并绽放出快乐的笑容。
这样的她本人是挺可爱的。
问题在于她读的书是『蟹工船』,那并不是一个女高中生应该笑着读的东西。
「藤堂君,去买冰淇淋」
「自己去」
「我一个买50日元二手书的女生,你觉得我掏得起300日元的冰淇淋钱?」
“连我的钱包都才花了330日元”桐原低声说道。
……钱包是只卖330日元的东西吗?
没办法,我只好从随身携带的小钱包里拿出一张野口英世。
「给你1000日元,去买喜欢的冰淇淋吧。顺便帮我买杯咖啡」
「你喝什么?」
「焦糖玛奇朵」
“剩下的你就留着吧”。
这么说完的我重新将视线投向文库本,而桐原像是个孩子似的「哇」地叫着跑去小卖部了。
总感觉有些饿了,是不是应该也要一份冰淇淋比较好?
算了。大脑所需的糖分就用咖啡来补充吧。
我合上文库本,按住可以缓解眼疲劳的眼角和鼻子之间的晴明穴。
「呀,让开,鸽子们」
桐原恐吓着小卖部附近的鸽子们,使它们纷纷飞了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个孩子。
她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冰淇淋,又从纸杯自贩机里拿起我的咖啡,朝这边走来。
是美少女啊。
这样看去,真的是美少女啊。
如果只看外貌的话。
「有鸽子呢」
这里是公园,有鸽子很正常吧。
桐原坐在我的旁边,就仿佛那是她的固定位置一般,然后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看着鸽子。
那只是些普通的家鸽而已。
「刚才有两只在深情拥吻,我就忍不住打断了它们」
你干嘛要做这种事呢。
不如说不妨碍它们地绕着走才是作为一个人的正确做法吧。
这人真没爱心。
「鸽子是会接吻的吗?」
「是求爱给饵吧」
雄性给雌性喂食。
这是为了维持和雌性的配对,是为了给雌性补充营养,也是为了炫耀自己优秀的狩猎能力。
生物学上的总结是这样,但称之为单纯的爱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无论雄性带来多少食物作为礼物,雌性却全部拒绝的情况并不少见。
在那种情况下,被忽略的雄性就会把那份礼物叼在嘴里好几个小时。
实在是悲惨。
「原来如此,那两只鸽子是一对啊」
「应该是」
即便如此,看上去那也是一个激情的吻。
它们互相叼住对方的喙,不让对方离开。
虽然存在粪害等问题,但却与我无关,所以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和桐原一起享受着简易的观鸟活动。
作为放松来说刚刚好。
「藤堂君,鸽子爬到雌性的背上了」
「……」
那当然,雌性接受了求偶行为之后。
是会交尾的呢。
虽然可以这么说然后让话题结束,但在像陶器一样美丽的少女桐原面前,实在是难以启齿。
这句话我可以平静地对其他女性说出来,但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美丽,让我说不出那样的话。
「连鸽子都在交尾,我和藤堂君却不交尾。真是不可思议」
看样子我的烦恼全都是多管闲事。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在『蟹工船』里,粗野的渔民夜袭了14岁的杂工(少年),他们给他用棒状物体(烟草)换取的焦糖,作为交换他们用自己的棒状物体(棒)强奸了他。这是一个弱者压榨更弱者的悲惨场景——」
确实是有这样的情节。
我看着手头的焦糖玛奇朵。
或许桐原刚才是读了讥讽那个少年被强奸的部分之后,才哈哈哈地嘲笑起来了吧。
这家伙真是人渣啊。
「不给我吗,那个焦糖玛奇朵」
「不给」
她是出于什么意思让我把自己的焦糖给她的啊。
我无可奈何地将便宜的咖啡一饮而尽。
本来是打算一边读书,一边小口小口慢慢喝的。
不,不止如此,这样下去的话就连能否继续读书都是个疑问了。
我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藤堂君——藤堂君——」
她用食指戳着我的侧腹。
在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无视。
「嘛我也不会说“把焦糖作为礼物给我,然后来交尾吧”。我也是个有节操的女孩子」
桐原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胸肌。
我选择无视她,翻开文库本,毫不动摇地读起了『道林 · 格雷的画像』。
无论如何,我已经无法正常应对桐原那种邪恶的──眼神迷离着,并试图用手指在我的皮肤上划过的动作了。
那双蛊魅的眼睛之中仿佛出现了爱心,夹在小犬牙之间的小舌头就像蛇一样微微露出。
脖子细得好像一碰就会折断似的。
虽然头发打理得很乱,却却散发出一股令人陶醉的香味。
虽然可以隐约闻到焚烧在我房间里的丁香花和桂花的香气,但更多的是乳白色的少女的香味。
「来接吻吧。藤堂君。当然,是鸽子那样的激吻」
我无视了桐原的申请。
我只能这么做。
我没有权力接受她的接吻申请。
「嘿嘿嘿!」
桐原啪啪地拍着我的胳膊。
桐原有个毛病,就是有时候会无谓地亢奋到停不下来。
但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恶习放在桐原身上就也是一种魅力。
我对她毫无意义地兴奋起来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那么讨厌。
我叹了口气,静静地把文库本合上。
「不要无视我啊。高等游民(布尔乔亚)要沉迷于文学之中,不回应来自无产阶级(Proletarier)的美少女的接近吗?」
桐原是个怕寂寞的人,她讨厌被人无视。
我只得开始认真对待。
「桐原,我不打算和你交往」
「是的,之前被你拒绝了呢」
是这样的。
桐原曾以交往为前提向我表达过爱意,但我拒绝了。
至于原因,现在说也没什么意义,而且更不应该在这里说。
重要的是,桐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交往请求被拒绝了的这件事。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不是恋爱关系的男人接吻?」
「因为鸽子在接吻。作为人类,我必须向那些畜生展示爱情的美好」
她指着那对鸽子。
两只鸽子也看向这边,咕咕叫着。
「诶诶……」
我和桐原并没有在交往,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
但不管怎么说,鸽子就像是在炫耀似的在接吻,那我们也应该接吻。
不能让区区鸽子小瞧了!让它们来见识见识人类的美好!
这家伙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
桐原是脑子不正常吗。
不,我已经很清楚她确实不正常了。
「你和谁都能做这种事吗?」
「不,幸运地是有藤堂君在我身边,其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我眼里都只是贫弱的牛蒡。大块头的藤堂君真不错呢」
她啪啪啪的拍着我的身体。
得到赞美固然好,但社会上流行的是拥有明显中性容貌的线条纤细的男性。
我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外貌。
要说我身体的出色之处,大概就只有能用两根手指夹碎核桃了。
顺带一提,每当我那么表演之后,所有人都会避之大吉。
嘛不过无所谓了。
「而且你有钱!男人就得看经济实力!没钱的家伙是不会被当成是人的!!」
「那又不是我赚的钱」
的确,我家超级富裕,但那只是我的先祖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已。
我完全理解我的父母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环境,但是——那个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赚来的那些东西,无法肯定我的自尊心。
「只要有钱,飞鸟也会掉下来。砰——!砰——!」
虽然这样的烦恼是无穷无尽的。
不过,看着指着那对鸽子连呼「去死!去死!」的明显已经不配做人了的桐原,我也已经忘了想说什么了。
「可恶,那群鸽子怎么不去死。我是穷人所以没法杀掉鸽子。请有钱人藤堂君办了它们」
「不,换我来它们也不会死的」
确实是有『只要有钱,飞鸟也会掉下来。』这样的说法。
但那只是谚语,并非真的能杀掉鸟儿。
这种事桐原也应该很清楚。
「好了啦,试试吧!砰——!!」
「你和那鸽子有什么仇啊……」
那对鸽子和睦地咕咕叫着。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桐原现在的眼神非常可怜。
「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藤堂君和我接吻,要么那对鸽子就得死。现在要进行命运的选择了。只有这么做,我才能在那对鸽子面前保住作为人的尊严。请理解我,亲爱的」
桐原是从什么时候被逼到这种地步的呢。
我觉得很悲伤。
难道桐原只是去小卖部买了冰淇淋和焦糖玛奇朵,就创作出了如此悲伤的电视剧情节吗。
难道是从我的钱包里消失的那张野口英世的罪过吗。
当然这都是不可能的,单纯是桐原有些脑子不正常而已。
这样一来,桐原是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为傲的特待生这个事实就变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了。
事实证明,我们这个年级的所有人智商都不如桐原。
这实在是真的令人悲伤。
「不管怎样」
差不多不能继续嬉皮笑脸的了。
虽然我今天必须完成看书的任务,但如果不能实现桐原的愿望,这场骚动就不会停息。
我必须选出一个满意的选项,给她一个结局。
是接吻。
还是杀掉鸽子。
虽说有『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这样的民歌,但我并不打算和桐原睡觉。
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我用手指作枪,嘴巴发出发射的声音。
「砰——!」
我做出射杀鸽子的样子。
而那对鸽子毫不在乎地咕咕叫着。
『只要有钱,飞鸟也会掉下来』这句谚语并不能简单地适用于现实。
这一点在眼前得到了证明。
满足了吗,桐原。
为了观察少女的侧脸,我转过头去。
而桐原“嗯——”了一声,可爱地歪着头。
「没死呢」
怎么可能死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桐原有些满足了。
「嘛,就这样算了吧。我也看到了藤堂君淘气的一面。藤堂君也是因为目击到我淘气的一面,所以才会露出笑容的吧!」
「这叫淘气吗?」
看桐原露出可爱牙齿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她是真的对鸽子暴露出了杀意。
话说,她的眼神明显是认真的。
为了不让鸽子夺走自己的尊严而进行抵抗,用京都话来说她就是个「ほんまもん(注:真东西)」的可怕家伙。
「藤堂君,借用一下你的手」
「……倒是无所谓」
我默默地服从。
我伸出右手,手指摆出手枪的造型。
「好吧,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桐原轻轻吻了吻我的右手。
那双嘴唇的柔软和弹性,和棉花糖的触感差不多。
我一言不发地默默收回右手,重新开始看书。
*
和桐原分开数小时之后,在自己家。
我不停歇地对奥斯卡 · 王尔德的作品『道林 · 格雷的画像』发表读后感演讲。
这是一种仪式。
是我献给父亲的,一种近似于单方面演讲的供品。
这是父亲对我的教育之一。
「……就是这样,父亲」
演讲结束。
我一直想要能和父亲更多地讨论问题,不管是谁赢谁输,我都希望能有交流而不是单方面的演说。
……教育辩论之类的怎么样呢。
说起来,所谓的教育辩论应该是始于古希腊的。而在日本,真正的教育辩论应该是由福泽谕吉引进的。
我听说,我的先祖也是爱好学问的高等游民,在大正时代,他们也把这一部分纳入了对孩子的教育中——但不知为何,现在的我家却不这么做。
尽管如此仍有写着『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的书法贴装饰在客厅里,一看就知道父亲是福泽谕吉的信徒。
并且上面不光写了家喻户晓的短句,还把序文全部都写上去了。
其长度足足覆盖了整面墙。
我的父亲脑子不合适。
至少在塔式公寓楼顶层,这种壁纸布局不应该存在。
「……厌恶起来了」
我喃喃自语。
我并不讨厌读书感想,或者说归纳论点的演讲本身。
但是,我非常讨厌在给父亲说完读书感想之后,父亲单方面的言行举止。
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写到『人们生来并无富贵贫贱之别,唯有勤于学问、知识丰富的人才能富贵,没有学问的人就成为贫贱』为止的福泽谕吉的「劝学篇」的序文部分。
即使与自己相对的人出身贫困,父亲也不会蔑视。
他只会以左右人们获得金钱或维持富裕能力的「学」来进行评价。
他一味地蔑视和憎恨那些有机会学习却依旧不学无术的人。
他明显地瞧不起社会上流行的「父母扭蛋」的借口。
曾经有一次,我还听到过这样低俗的言辞。
「就一辈子用那种人渣本渣的言辞当借口,在社会底层阴暗爬行吧。就祈祷等待着天上会掉馅饼吧」
不管怎么说,总有更好的说法吧。
就算是在富裕的现代社会,也清楚地存在着这样的认识:教育机会的不均衡是为了让人理解在年轻时积累学识是多么的重要。
父亲应该也明白,如果真的没有得到父母的眷顾,那也会无能为力。
不,也或许正因为是这样。
父亲很喜欢桐原,因为她在我就读的重点学校里是年级第一名,同时也是免除学费的特待生。
桐原尽管出身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困阶层,但却自学到了很多知识。对此父亲是赞不绝口。
「……还行吧」
明明对桐原赞不绝口,却并不会怎么表扬我。
对于我这次的演讲,父亲也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还行吧」。
我心里并不觉得不舒服。
这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父亲的评分标准非常严格,并不含糊。
因此,总是能够得满分的桐原就很不同寻常,而拿来和她作比较的我就显得非常不堪。
作为孩子,我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并不憎恨他。
「嗯,不,换个说法吧。不是还行。是还不错。在你过去十多年作过的演讲中,这次算是相当好的了。破蜂」
父亲叫着我的名字,而我完全不明白他是基于什么理由起的这个名字。
父亲一边往玻璃杯里倒入琥珀色的液体,一边不可思议地承认自己评分有误。
是吧,不管怎么想,那绝对都是我人生中表现最好的演讲之一。
父亲的判定有所偏差。
「……嗯」
父亲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停了下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啊,正因为是孩子,我才理解父亲想说什么。
他想说的是,和桐原比起来,我的演讲实在有些逊。
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我听妻子说,你和桐原一起享受阅读了」
我差点咂了舌。
但这样太低俗,所以并没有那么做。
我并不想成为父亲那样虽然有学问但却粗鄙的俗人。
「那么,桐原酱读的是什么书呢?」
就算我不回答,但只要父亲去问一下桐原,就也能得到答案。
没办法, 我说出了书名。
「『蟹工船』」
「是本好书」
父亲身为超级富豪,却绝不否定无产阶级(普罗列塔利亚)文学,明确肯定这是本好书。
父亲喜爱文学。
甚至连出身贫寒却创造出『蟹工船』的小林多喜二的人生经历,父亲也是爱着的吧。
小农户次子的小林多喜二,有过作为银行职员在北海道拓殖银行工作的经历。
「好的,破蜂。『道林 · 格雷的画像』虽然是很艺术的作品,但我并不怎么喜欢。你肯定也不怎么喜欢吧。作为父亲我能明白」
你明白个啥。
虽然我差点发出牢骚,但不得不承认父亲是理解我的。
确实,我并不喜欢那位奥斯卡 · 王尔德的著作。
『道林 · 格雷的画像』也不需多说。
世间的普遍评价是,那是一部讲述实践享乐主义而最终堕落成恶行并走向毁灭的美少年,刺向表现自己丑陋的肖像画的作品。
我演讲的内容也差不多,我提到,道林之所以刺破自己的肖像画,是为了保持他最后的良心与高洁。
「所以,我换个评价吧。你的演讲,只有结尾部分不太好」
父亲先不可思议地说出了为什么要换个评价,然后这么说道“我喜欢那部作品里的一段话”。
“只是那一部分”。
这么说的父亲继续说道。
『在平凡的现实世界,恶无恶报,善无善报。强者获赐成功,弱者只剩失败,如此而已』
这是主人公道林 · 格雷发现的一个真相。
抛下这么一句之后,父亲说道。
「坦率地说,如果抛开这个真相,奥斯卡 · 王尔德的小说除了漂亮的虚饰之外,就似乎没有价值了。就只是让人从全篇的美丽辞藻之中,找到自己所需的真理而存在的作品而已。道林最后不应该用刀刺穿肖像画。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作为享乐主义者而觉醒。他并非恢复了高洁和良心,他只是一个无法忍受自己的恶的失败者而已。这就是我的感想」
父亲认为那本书完全就是庸俗。
对于爱尔兰的代表作家来说,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吧。
当然,确实那位作家晚年并不幸福。
因为奥斯卡·王尔德是同性恋(Homosexual),所以他当年受到了迫害。
在令和的现在倒是被允许的。
「破蜂。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最好从一开始就谨慎地拒绝邪恶。如果一定要作恶,那就要做得彻底。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显而易见地走向毁灭。那么,嘛,不管怎么说。演讲就到这里吧。你可以回房睡觉了。你要喝酒吗?」
「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劝未成年喝酒啊。你的脑子是怎么了?」
父亲推荐的是装满洛克杯的琥珀色液体。
我坚决表示拒绝,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充满了丁香花和桂花的室内香水味。
「……」
我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一看手机,全都是桐原拿父亲送给她的智能手机打来的电话。
我无视了它。
距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
但我已经累坏了。
身高185cm的强壮身躯躺在了床上。
床上散发出乳白色少女的香气,那是我单方面视为竞争对手的桐原的香气。
我抚摸着白天被吻过的右手背。
被桐原的香气包围的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对她抱有的感情,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复杂。
而桐原并不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