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许是因为我们大学有些年岁了,到现在学生宿舍竟还是两人一间。
对此我自然是心有不满。
但有一点让我无法抗拒。
便宜。
东京市区内,房租竟只有一万日元。
这等破格的条件,使我不得不向其低头。
另外,室友完全靠抽签决定,大一定下室友,这之后除非其中一人退宿,会一直住在一起,据说很多人都做了四年的室友。
鸣海虽然有时会做些强人所难的事,但内里是个好人。我睡过头的时候他还会来叫我起床,现在甚至对他心怀感激。
“空野,你不是第一节还上课哩么?又熬夜嘞?”
我才刚睡醒,鸣海就将速食味增汤递到我面前。
“味增汤,喝不?”
我睡眼惺忪地将其接过,喝下一口,顿时倍感舒畅。
“你俺老妈呀。”
最近似乎被他的关西口音给传染了。
*
周一的第一节课最为难熬。
尤其是前一天刚睡过去,周一第一节就得去上课,简直就是精神上的摧残。
或许是因为上周五新生欢迎会上劳费了太多心神,周末两天我都睡了又睡。这样懒散的精神状态下,还要在早上八点五十分上课,将其称为苦修都不为过。
我打起呵欠,将四月末清凉的空气吸进嘴里。
宿舍的正对面便是大学。出宿舍走过一小段人行横道后再步行一分钟便到。
我从后门走进学校,迎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树下清凉宜人,周围泥土芬芳,小鸟啁啾。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我迈开步子走向学校的阶梯教室。
能容下百人的阶梯教室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到处坐满了人。教室出口左右两边都有短阶梯。走上阶梯面朝教室正面的话,中间是黑板,整个教室向着下面的黑板延伸。
我走进教室,也不跟别人打招呼。
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避免被人瞧见。
我们并没有固定的座位,但上了一个月的课之后,各自差不多都有个“指定位置”。但那天不巧我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入座,只好去找别的位置,最后一排还有空位。
往后排走时,发现冬月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
啊……我心里意外,但自是不会过去打招呼的。
拿出手机,发现LINE有人发来一条消息,发信人是早濑。
为了不显示已读,我在预览界面看了看。
优子 【小春就拜托你啦!】
好强,做到这地步反倒叫人有些敬佩了。
早濑和冬月,就算她们是入学典礼上认识的这还连一个月都没呢。
为了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做到这份儿上,该说她是正义感十足还是什么。
再看冬月,此时她正在用指尖抚摸一本书。
书的封面和里面的书页全都是白的,书页上并没有看到黑色的文字。
冬月翻书的时候,我看到书中夹着一张塑料材质的黄颜色书签。她将其拿起,指尖抚过雪白的纸页。仔细再看,白色的书页上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原来是盲文书。
晨光透过玻璃,倾洒在冬月身上。
见到那一幕时,感觉周遭的喧嚣都沉寂了。
书的内容如何?
是哪一类的书?
我十分好奇,可又不想主动去问,只能偷偷看看书名了。但盲文书连书名也是盲文写的,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算了,就当没看见吧。
就在这时,冬月拿起书签想将其插入后一页,书签却被书的侧楞弹开,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这边。
她似乎没注意到。
我拿起书签,目光示意她,她自然是毫无察觉。
我又悄悄把书签滑了过去,但她甚至感觉不到书签回到了手边。
这可怎么办,我一下犯了难,没办法,只能下定决心。
“早上好。”
我鼓起勇气打招呼,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冬月仍旧一声不吭地读书。
“早上好。”我又说了一次。“嗯?”她茫然无措地应道。
看她那表情似乎才意识到我在和她说话。
刚开始我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接着才后知后觉。
对啊,别人脸朝着哪看着哪,她没办法通过这些来判断谁在跟谁说话。
“冬月,早上好。”
这次我明确叫出她的名字。她犹犹豫豫地转过头,但也不是完全转过来。正确地说是把耳朵朝我这边:“空野同学?”
“怎么是疑问句?”
“对不起,没听到名字的话我不知道是谁。”
也是,她眼睛看不见,也就认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这次听音色,感觉是你。”
“音色?”
“你的声音要稍微高上一些。”
“是吗?”
“嗯,大家的声音大多接近‘do’,你的感觉是‘mi’。”
“你有绝对音感啊。”
“我从小就在弹钢琴了。”
说着她便做起弹钢琴的动作,见她这般开朗,我也放下了心。
仔细一瞧才发现,冬月的手指纤细而修长。怎么说呢,虽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我还是忍不住赞叹,眼前的这个人真是位美女。
“那个书签”,我提醒了一下,她仍旧一脸疑惑。又忘了,她看不见的。
我拿起书签碰了碰她的指尖,她似乎理解了情况。笑着说:“你帮我捡到的吗,空野同学人真好。”
这猝不及防的笑容使我怦然心动。
我急忙看向别处,转移自己的注意。
这之后,教授来到教室,课程开始。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科的学科会有计算机构造和运算原理的课。让一群十进制都学不会逃来文科的人,去学什么二进制,那自然更是听不懂。什么什么比特(Bit)以字节(Byte)的形式将地址(Address)存在内存(Memory)空间,这日语听得我云里雾里的。
大学的课程基本上是上课讲个大概,想要理解就得自己去查。就算是为了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能力也太变态了。
九十分钟的时间真是无比漫长。
看一眼手机,才过了四十分钟。如果现在是高中,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
我再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睛透过旁边的窗户看向天空,看到窗外的万里晴空,心情顿时舒畅几分,视线向下游走,映入眼帘的是冬月。
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身前放着一个带键盘的小机器,耳机接在上面,一边的耳机戴在耳朵上,另一边似是在录老师讲的内容。
我用手机查了查,这种机器似乎叫做盲人记事本,顾名思义,就是用盲文做记录的机器。
漫长的九十分钟过去,教授走后,教室里渐渐喧闹起来。
我下节课是第三节,第二节没课,加上午休差不多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每周这个时候我都是回宿舍睡觉,今天也打算一切照旧,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往冬月那边瞧了瞧,她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每一件放进包中的物品她都要将手伸进去慎重确认有没有放好。她没办法像别人那样把东西随手扔进包里,每一个动作都很花时间。
真是看着都麻烦。
脑中闪过这么个想法。
这个想法使我羞愧难当。
我又讨厌为这羞愧而自怨自艾的自己。
……回去吧。
我转身就要走,就在那时。
身后咣啷一声响。
回身一看,原来是冬月靠在椅子上的盲杖倒了,滚落到下面一层阶梯。
冬月蹲下身子,手摸在地板上慢慢地找,感觉她那么找根本找不到。
这不废话么,换做是我闭着眼睛找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
环顾四周,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冬月。
真恶心。
这种时候,哪怕有一瞬的犹豫我都瞧不起自己。
心里竟然还期待能有别人来帮忙,丑陋!
我又暗自庆幸这一幕没被别人看见。这种情况下还在害怕别人的眼光,真是丑陋至极。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早濑或鸣海,想都不用想,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去帮忙。
“冬月,等等,我来捡吧。”
“谢谢。”
“拿到了。”
“谢谢。”
只不过是帮忙捡个东西,没必要这么郑重地道谢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
“绑个铃铛上去是不是更好?”
“可它停住不动那不就不响了吗?”
“啊……说的也是。啊哈哈。”
她笑起来时看上去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但当我看到她拿盲杖走路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在意她的眼睛。
“空野同学,你第二节有课吗?”
“没有,下节没课。”
“那有没有别的事?”
电梯门打开,我等她进来后按下了按钮。
这时候我也不好意思说要回去睡觉,但似乎又错过了道别的时机。
眼下的情形,实在说不出要回宿舍的话。
“要不要一起坐坐?优子刚刚联系我说她之后有事。”
“联系你?电话联系的?”
“不是,是用LINE。”
我吃了一惊:“啊?你能用LINE的?”
“哼哼。”
冬月得意地微笑。
她说等一会儿再告诉我,于是我们一同朝着学生会馆走去。
学生会馆的露天休息区摆着几台自动售货机,周围有铁板制成的围栏,不知是为了遮光还是防人窥视。围栏为我们挡住了部分光线,这里日光柔和,环境十分宜人。
我站在贩卖纸杯饮料的自动售货机前,问她“想喝什么?”。她却回答说:“我可以自己买哦。”然后她只靠着手指就将手里的零钱投进售货机,熟练地按下多糖和奶茶的按键。
“刚刚你是怎么选的?”
“哼哼,想知道?”
“因为,你明明看不见……”
“这台自动售货机是‘我的自动售货机’。”
“……难道,冬月小姐您家是自动售货机制造商?”
没准儿她家里是贩卖自动售货机的富豪世家,所以才买得起那种高级公寓。
冬月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不是的~.”
“可,您刚刚说这台自动售货机是您的。”
听我口气依旧这般恭敬,冬月说:“空野同学真会说笑。”
“啊?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性格阴暗不会开玩笑的人吗?”
“性格阴暗,啊哈哈,啊哈哈……”
看来这句话是戳中了她的笑点,她哈哈地笑个不停。
冬月轻轻地用手指拂去眼角的泪水,举手投足都优雅端庄。
“‘我的自动售货机’其实说的是自己经常用的自动售货机,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陌生的自动售货机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本来想喝的是奶茶,哈哈没想到吧,出来的是红豆年糕汤!”
“感觉挺有意思。”刚说出口我便立刻察觉到这话有些失礼,急忙向她道歉:“啊,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有的时候的确很有趣。但每次都喝不到自己想喝的,所以就找一个自己常用的自动售货机,那就是……”
“我的自动售货机?”
我接着她的话说道,冬月莞尔一笑:“没错。”
“之前优子把所有按钮的位置都告诉了我,我才记住的。”
“难道,那上面所有按钮的位置你都记住了?”
“不好意思,只记住了糖和奶茶的按钮。”
“那你刚刚说记住了。”
“我可没说都记住哦~”
跟她说话时她也会面朝我这边,举止自然得甚至让我几乎忘记她其实双目失明。但即使我们面对面眼神也没对上过,这才使我想起她确实看不见。
“对了,你是怎么用LINE的?”
听到我的问题,冬月小心翼翼地将奶茶放在座子上,拿出手机神采奕奕地向我讲解。好像大多数手机都有一种叫做无障碍的功能,开启这种功能后,只要点一下某个地方,手机就会把点到的文字读出来,点两下就能选中。
“手机的操作也很困难,两指操作和三指操作的功能都不一样。”
“哦——,看着挺难的。”
“四根手指滑动屏幕或是连点三下也有对应的功能,我练了好久。虽然不容易,但该说是人只要被逼到绝路就无所不能吧……”
冬月开心地诉说着自己那段辛劳的经历,欢喜得仿佛那一切都算不上是辛劳。
“那你用LINE的时候,是怎么输入文字的?”
“这就要靠语音输入了,所以有时会出现错字,还请多多包涵。”
她的笑容很明媚。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感觉她开朗得没边儿。
“之前鸣海同学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呢。”
她的手机画面上确实显示了鸣海的头像。
接着,她笑容满面地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话: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视障者也能像平常人那样正常生活。”
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听到她将自己称呼为“视障者”,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可以说自己眼睛看不见,或是身体不便,别的说法要多少有多少。可她却直言不讳的将自己称为“视障者”,还说得那般轻松。
如果是我,我不认为自己能开朗地说出“我家是单亲家庭”这种话来,因为这件事确实对我造成了很大的阴影。
冬月她究竟是纠葛了多久。
这么一想,之前我问她这个怎么做,那个行不行,这些话会不会很失礼?
我想不明白了。
什么是能问的?什么是不能问的?
什么样的话会伤害到她?
我该怎么办?像平常那样对待她就好了?
可所谓的“平常”又是哪样?
我感到了一面透明的障壁。
那是我一手筑起的,看不见的障壁。
其实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好好问问她,认真和她聊一聊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知道?
这时,冬月对我说:“空野同学也告诉我嘛。”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要我告诉她什么?
冬月调出自己的二维码,我这才慢慢回过神,她刚说想和我交换联系方式。我嘴里一会儿“啊”一会儿“呃”的,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空野同学,能请你扫我这边吗?”
她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手机里显示出她的头像和的名字:“小春”。
她的头像,是一种我未曾见过的花朵。
*
第二周的周一,第一堂课结束之后。
咣啷一声响,看来那个冬月又把盲杖碰倒了。
我心里暗暗祈祷着有人能注意到她,但没有一个人去在意。
放着她不管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我上前说:“没事吧?”,冬月苦笑着说:“这周也麻烦你了,谢谢。”
一聊上话也就走了上回的流程,我们又去那个露天休息区打发时间。
冬月又买了一杯多糖的奶茶,小口小口地喝。我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都觉得没必要非得聊天来消磨时间,便不再谈话。
即使相互无言也不觉得尴尬,看冬月的表情,似乎她也并不介意,于是我便安心地愣神。
煦风吹过,近旁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照在身上倍感舒适,我打了个呵欠,不好意被听到,只能忍住不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
“喂~”
早濑挥着手向我们走来。
“啊,是优子。”冬月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
“你听声音能认出是她啊。”
应该是这样没错,反正如果我闭上眼睛,只听刚才的声音可认不出来是谁。
“优子的声音很可爱,很好认的。”
“原来如此。”
听说失明的人听力都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很想问问,但感觉这问题有点儿刨根问底的意思,不是很礼貌。
早濑刚走过来就说:“我们第二节课教授有事,就先不上了。”说着呼出口气。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我本想说没什么,冬月却先回答:
“刚才说你的声音就算离着远也能认出来。”
“嗯?是吗?”
早濑坐在我和冬月之间,背对着我向冬月的方向靠。
“是不是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就好使了?”
她轻而易举地将我再三犹豫的问题说了出来,这也太没礼貌了。
“啊,不,我觉得不会的。”
“据说你们听回声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响?”
“不行的不行的。”
冬月笑着摆了摆手。
“或许是我一直在练钢琴的缘故,才听得出来吧。”
“小春还练钢琴呢啊,那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们聊得兴起,我独自看着天空中悠悠飘荡的云朵,心想着要是能躺在上面该是多么的惬意。
现在我一心只想沐浴着柔和的阳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悄悄朝旁边一瞥,早濑和冬月正聊得开心。忽然想到自己这不就能回去了?
“你们聊,我就先回宿舍了。”
我不着痕迹地发起挑战,回去就能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睡觉了。
但这挑战却以惨败收场。
“啊,对了空野,纪念馆在哪里,你能顺便带下路吗?”
这又是干什么?
“什么带路?”
“我不是说了……”早濑皱了皱眉:“学园祭上有爵士乐演奏,要用到纪念馆里的钢琴,纪念馆就在宿舍那边。我不是学园祭的执行委员嘛,要确认一下钢琴是不是还能用,小春说愿意帮忙确认声音是不是还正常。”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早濑是学园祭的执行委员。
“……为啥得让我带路?”
早濑满脸无奈,说:“你不是要回宿舍吗?”
为什么“回宿舍”就等于“带路”啊……
“宿舍那边不是有牌子写着‘无关人员禁止入内’嘛,似乎不让住宿生外的其他人进,对吧,帮帮忙。”
唉,拒绝的话也只会招人嫌。我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正好也顺路。”
回去睡觉,还能睡上两个小时。
我和她们一起从后门离开大学,刚走到住宿区的时候。
早濑的手机响了,看她的反应似乎是学长打来的。
“好,好的。”她应承几句后,对我们说:“抱歉,说是要让学园祭的执行委员集合,我得回学校。”离开前她握住冬月的手说:“抱歉,小春,钢琴的事就拜托你确认了。”然后元气十足地挥了挥手:“就这样,空野,有劳啦!”
你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一阵叫苦,可现在要是拒绝,那就真是太没眼色。我暗自叹息,接着对冬月说:“走吧。”便和她一起前往目的地。
“注意有台阶”,“前面有断坡”,“往右边走”,“往左边走”。我一路提醒,带她走到了放钢琴的纪念馆。途中冬月都是边走边用盲杖确认周边有没有障碍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她抓着我的胳膊。为安全考虑还是让她抓着的好,可又不好意思碰她。
钢琴被放置在一间灰尘缭绕的大房间里。
房间中寂静无声,阳光照耀着空气中的尘埃,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闪闪发光。
那架被放置在房间角落的钢琴漆黑黝亮,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带冬月走到钢琴的键盘前,她摸了一下键盘,发出了孩童般稚气的叫声:
“哇~”
“要我帮你坐下吗?”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坐在琴凳上,用食指按下键盘。
“可能问得有些晚了,你眼睛看不见也能弹钢琴?”
“眼睛好的时候记下的谱子还是可以弹的。”
“说得也对,不是还有盲人钢琴家呢么。”
“那些人已经是另一个境界了,我看不见的话就记不住新谱。”
冬月呵呵笑了。
“眼睛还看得见的那段时间里留下的回忆或是习惯,大多都延续到了今天。弹钢琴的时候时不时朝放乐谱的地方看,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会转过头去,烟花升起时也会抬头看,有时候别人还以为我眼睛没问题呢。还有曾经看到过的景象留给我去回忆,这么一想,感觉能拥有一段亲眼见证的时光,真的很幸运,你说是吧?”
看到双目失明的冬月微笑着说“能有一段亲眼见证的时光真的很幸运”,我一时间没了言语。
该说什么好?你真了不起?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在说“一般人可做不到你这么乐观”。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在原地。
“叮”,高亢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啊,是三角钢琴。”
“你认得出?”
“按键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三角钢琴的琴键回弹速度比较快。”
“哦——”
“一想到空野同学在听,就有些紧张呢。”她驾轻就熟地通过试弹调整好椅子的位置和身体姿势。
“那么,我可以开始吗?”
“请。”
冬月那修长的手指搭在键盘上,她深吸一口气,呼气的同时,轻轻地按下琴键。
寂静的房间中荡漾起温柔的旋律。
她的手指抚过键盘,奏出绚丽多彩的音符。
弹得真好,我心里忍不住赞叹。感觉真是奇妙,冬月弹的曲子,使我联想到大海。
我仿佛置身于青空之下,双脚浸没在海水中,感受潮起潮落。远方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鸟振翅高飞。我心神游离,凝望着无垠的大海,忽然间白浪奔涌,脚下的浪花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耀眼夺目。
冬月用她悠扬的演奏绘出那片美景。
“请问,怎么样呢?”
一曲终了,她询问我的感想。
怎么样……这该如何回答。
“嗯,还得是巴赫啊。”
我随口说出一个名字,冬月忍不住大笑。
“不对哦,不是巴赫。”
“那……莫扎特?”
“可惜……回答错误。”
“那就肖邦!”
“啊哈哈……”她笑个不停。
“空野同学真有趣,这是三善晃的《海浪阿拉伯风》。”(译注:《海浪阿拉伯风》为日本作曲家三善晃的《海的日记本》第28首)
“我还真不知道。”
对于未曾学过古典音乐的人来说,差不多也就只知道贝多芬、巴赫、莫扎特、肖邦这些在学校学过的,音乐教室里挂的画像上的音乐家。
“这首曲子经常被选做钢琴比赛的曲目,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也弹过,从那时起就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经常弹,我喜欢用比乐谱更慢的节奏来弹。”
“说实话,你刚刚弹得真的很好听。”
听到这首曲子是小学生弹的,我心里惊讶的同时也不忘为她送上赞美,冬月心满意足,笑着向我道谢,然后高兴地说:“请让我再弹一会儿。”
我回答:“请吧。”那之后冬月弹了三十分钟。
“这架钢琴感觉需要调一下音,但误差还是在允许范围内的。”
冬月尽兴弹过之后,走到我旁边兴奋地说道。
“你经常弹钢琴吗?”
“现在弹的是电子钢琴,经常在家弹。”
眼下留给我睡觉的时间是一点儿不剩,我打算去食堂吃饭,于是决定和冬月一起回学校。我们离开住宿区,站在学校后门的人行横道这边等绿灯。
“谢谢你。”
“这没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弹钢琴,还有刚才下课盲杖被碰倒的时候,我心想还是绑个铃铛比较方便,正要去捡,总觉得空野同学这次也会来帮我的。最后你果然来了!我很高兴。”
她这番话语真是始料未及,我一时间慌了心神。
“帮你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我。”
“但最后帮我的人确实是你啊。”
冬月嫣然一笑。
“上课的时候听到空野同学被点到名字,才知道原来你在,想着能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露天休息区喝茶,可又不好意思在教室里叫你。不过,现在又能和你说上话了,真好。”
她忽然满脸笑容地说很高兴能和我说上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些客套话出来。
“我们已经在LINE上互加好友了,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在教室里叫我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冬月惊讶地说:“唉,可以吗?”
“……又没什么。”
“我明白了。”不知为何她笑得很开心,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绿灯亮起,信号机里传来了鸟鸣声。
听到声音的冬月对我说:“我们走吧。”
总感觉她的声音就仿佛信号机里发出的鸟鸣声般欢欣雀跃。
*
时间来到了五月末,自和冬月相识以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现在上完课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和冬月一起去露天休息区坐坐,这已经成了习惯。
自从那天告诉她可以发LINE,冬月会特意在前一天给我发消息【方便的话要不要去露天休息区喝茶?】我也就不好意思推却了。
那一天我照旧和冬月在露天休息区打发时间。
我在这里吃着从食堂买来的拉面,她还是喝多糖的奶茶。
我从未见过她吃午饭。
说是母亲做的早饭吃得太多了。
听她讲她和母亲两个人一起住在那栋公寓,因为眼睛的问题需要经常去医院,所以就在医院附近买了第二套房子。当她轻描淡写地说出“第二套房子”这个词的时候,我当即惊愕地说:“有钱人就在我眼前。”冬月假装生气地鼓起脸。
吃完拉面,我晒着太阳静静地发呆。
初夏的清风迎面吹来,今天也是个爽朗的晴天。
“驱?”
“嗯?”
“我还以为你去了别的地方。”
“因为我刚刚隐藏了气息。”
“你可真坏。”
冬月说每当我稍微安静下来屏住气息,她就真觉得我消失了,似乎我隐藏气息的本事要比别人强上不少。
我很喜欢这段由她叫我的名字开始的对话。
忘了是哪一天,冬月忽然说:“我们要不要以名字相互称呼?”
我最多只能做到不加敬称,自然是拒绝了,所以只有她开始称呼我为“驱”。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能和冬月发展到相互开玩笑的关系。
但也不知是我们比较合得来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感觉和她相处起来很舒心。
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和女生谈话很开心。
“对了,你经常读的那本书是什么书?”
“是这本吗?”冬月从包里取出一本书。
“对,就是那本。”
“书名就在这里写着呢。”
“我看不懂盲文。”
“叫《安妮日记》。”
“啊——,是《安妮日记》啊。”
“嗯?你读过吗?”
“不,没读过。”
“啊?那你怎么那个反应!”
她笑起来,我问道:“那本书好看吗?”
“看到作者坚韧不屈,努力生活的样子,我仿佛也受到了鼓舞。而且,有一段话我很喜欢,经常反复去读。”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自然是感受不到什么。但看到她抚摸那本书时脸上怜爱的表情,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她话语中的含义。
这一定是烙印在她心中的,重要的书。
我细细端详那本白色的书。
“盲文读起来难吗?”
“想要习惯确实要花不少时间,最近有声书也多了,我经常会听。不过,自己抚摸纸的感觉也别有一番风趣。”
“哦——”
“驱要不要试一试盲文?”
她将那本白色的书递给我,我接过后摸了摸。
“哦——”
“不要总说‘哦——’嘛。”
“那我考虑一下。”
“啊,是不想试吧。”
看穿一切的冬月又哈哈哈地笑。
“对了,这是什么?”
我拿起了夹在书中的黄色书签,是那天见过的书签。
“什么?”
冬月伸出手,我给她摸了摸那枚书签。
“啊啊,这是我做的书签。”
书签上写的是盲文。
“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希望驱能读一读。”
“等有机会我解读试试。”
“啊,看来是不会试了。”
冬月喃喃地说“驱真有趣”,稍作停顿便又问:
“驱,你喜欢烟花吗?”
“怎么问起这个?”
“我很喜欢烟花。”
“这话之前你也说过。”
“我说过吗?”
我和冬月相遇的那一晚,她说如果有机会,想和朋友一起去放烟花。
眼睛看不见也想放烟花?这个想法再次闪过,我没说出来。
“我的老家在下关,不过我搬家了很多次,说是老家,也只是我最后住的地方。”
下关关门海峡那汹涌的激流在脑海中浮现。
“关门烟花大会就在那里举行,每当那时,在海峡两岸——下关和福冈的门司港,烟花嘭嘭放个不停。”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烟花大会的场景。
我道出当时心中所想。
“那时候人是真的多。”
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冬月听到后笑得直敲桌子。
“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好话,等了半天就这感想。”
“哎呀,人真的多,那可是日本第二人多的烟花大会。”
“不愧是你~”冬月笑个不停。
“我很想去看看,一定很美,海峡两岸烟花一簇又一簇地升起。”
“但是,人很多的。”
她的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看烟花的人多,这不好吗?”
“怎么讲?”
我忍不住反问。
冬月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天空。
“烟花升起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抬头仰望夜空,兴奋地欢笑,周围有很多那样的人。这么一想,烟花是不是很了不起?”
呃……我哑口无言。
我从未以那种方式去欣赏烟花,一时竟不知所措。
冬月她,真的好了不起。
她所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双目失明的她所看到的世界,一定与我眼中的不同吧。
我不禁自惭形秽,忍不住低下了头。
即使我低头冬月她也看不见,某种意义上我再怎么失落都无所谓。但我要是忽然不说话了她可能会担心,还是算了。
“这个,是怎么做的?”
视线落在书签上,我伸手抚摸了一下。
“其实很简单,用一种特殊的打印机就能做。”
我自然是看不懂,手指去摸也不懂什么意思,甚至只靠指腹都摸不出哪里凹哪里凸。真亏她能读这个。亲手摸到盲文,我才再次想起冬月的眼睛看不见,体会到我们所处的世界并不相同。
“你还会做这种盲文书签啊,我都不知道。”
“这是我上大学后做的,你没做过吗?死前想做的事清单。”
我想想,死前想要做的事……抽奖时希望抽中,一直待在家里读读书什么的,也就这些而已。与其说是死前想要做的事,倒不如说只是欲望罢了。
“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的。”
冬月面露微笑。
“啊?”我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她此时笑容的含义,这黑色笑话真有些过了。
似是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冬月连忙更正:“对不起,开玩笑,玩笑!”
“别吓人啊。”
我想擦擦手汗,将书签放在书上,就在那时。
周遭猛地吹起一阵混着湿气的夏风。
休息区里有几把椅子被吹倒了。
放在桌子上的书被吹得哗啦哗啦地翻页,书签……瞬间被吹起。
我伸出手,书签却从我的掌心溜走。
“啊,唉!”
书签摇曳着飞上天空。
我急忙跑过去也没能抓住,那枚书签从休息区往生协会馆的屋顶上飘去,最后没了踪影。
“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冬月听出我的声音不太对,也跟着紧张起来。
之后我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抱歉,那书签很重要吗?”
抱歉,抱歉,我不断道歉。
“……这样啊。”
冬月安静下来,看得出她很失落。
“不要紧,写在书签上的内容我也记得。”
见她这样故作坚强,我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或许正是因为这愧疚。
“你知道吗……”
我才没能拒绝她之后发出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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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里还有烟花研究会呢。”
或许是因为学校设有培养海员的课程,校内设有一个名为“鹏德”的港口,实际上也有小型船舶停靠在这里。
据冬月所说,港口前的第一船库旁边,有间贴着烟花宣传单的预制房,那里似乎就是烟花研究会的活动室,这些都是她从早濑那里听来的。
“如果方便的话能带我去那里吗?一直麻烦优子我有些过意不去。”
“早濑是不是今天上午打工啊。”
“对,她现在好像是在咖啡店打工。”
“打工啊~”
我琢磨着要不自己也打打工?
现在我住着宿舍,租金便宜得不行,靠奖学金也足够支撑。但有钱自然不嫌多,只是完全提不起工作的兴致。
“优子她现在身上散发着咖啡的香气,真的越来越完美了。”
“确实有些让人向往。”
“我也想去打工。”
这句话委实让我吃惊不小,大概她说的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真的想去尝试。这乐观的心态很令我钦佩。
我们从露天休息区走向大海,很快走到了鹏德。虽然门口上贴着 “禁止钓鱼”的警示,但已经有两三个人在这竖起鱼竿垂钓。海面上波光粼粼,白云慢悠悠地飘荡在天空。
“就是这儿吧。”
“什么样子的?”
冬月看不见,只能由我来向她说明这预制房的模样。
“该怎么说呢,厉害呀。”
“完全没说明白哦。”
她笑着吐槽。
眼前这间房子,与其说是预制房,倒不如说是间无人理睬的库房。
绿色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屋子,虽说有一扇大窗户,但被窗帘遮挡看不到里面。门上用油漆写着 “烟花研究会”,字迹十分潦草。上面贴的隅田川烟花大会海报早已褪色,房子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铁质炮筒,长度在二十厘米到膝下不等。
我向冬月说明了眼前的情况后,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开玩笑,就是这样。看上去就是个魔窟,怎么着?要不要敲门?”
“麻烦你了。”
我咽了口唾沫,叩响了魔窟的门。
没人回答,我又敲了一次。
“看来没人呢。”
“好吧。”
我们转身准备往回走,就在这时。
“有什么事吗?”
一个胡子拉碴的瘦男人扛着钓鱼竿,站在我们面前。
“哇。”
我吓了一跳。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冬月的袖子,冬月也抓住我的袖子,抿着嘴吓得浑身僵硬。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男人皱了皱眉毛,低声说道。
冬月仍旧攥着我的袖子一句话也不说,完了,这人宕机了。
“请问,您是烟花研究会的人吗?”
“我是代表琴麦雄一……说是代表,烟花研究会也就只有我一个人。”
他慢吞吞地将房门打开,将钓鱼竿扔了进去。
“你们今天来这儿有什么事?”
“只是来参观学习的。”
“这个女生是谁?眼睛看不见?”
他看到了冬月的盲杖,粗鲁地问道。
“啊,是的”,冬月终于说了话。
“眼睛看不见也对烟花有兴趣呀。嗯,看不见也无所谓,烟花也可以通过声音来享受。”
学长闭上双眼,似是陷入了想象,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地哼。
紧接着,不知冬月在想些什么,忽然说出了奇怪的话:
“这里可以放烟花吗?”
学长一副迷惑的神情。
“问这干什么?”
“之前好像有人在大学里放烟花,想确认一下。”
我想起欢迎会上和冬月相遇的那天,那天看到的烟花好像确实是从鹏德这边升起的。
“我也想放烟花。”
“在远处和别人一起看不行吗?”
“可以的话,想在近处放。”
“不好办呀~,烟花很危险的,更别说你眼睛还不好。”
说着,他便卷起了自己的袖子,胳膊上是一块儿又一块儿的烧伤,他想告诉我们这真的很危险,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
但冬月却只能愣在一边。
“啊啊。”学长见冬月这个反应,盖住了胳膊。
冬月问:“怎么了吗?”学长冷淡地回答:“没什么。”
“请告诉我。”
冬月继续追问,琴麦学长转过身去不再理睬。
冬月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说了句:“走吧。”于是我们决定先回休息区。
“刚刚发生什么了?”
“你指什么?”
“刚才你们都不说话了,是学长做了什么吗?”
我向她描述了一下刚刚在学长身上看到的烧伤,听完她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
“想到对方放弃向我解释,真的很难过。”
听她的口气,似乎已经历过不少次类似的事了。
双目失明——据说人所获得的信息有七成是靠眼睛得到的。在一些情况下,人只要通过看到的信息就可以完成交流。比如眼神交流,肢体动作。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交流,对方可能觉得再怎么做都是徒劳,于是就此放弃。这确实,让人觉得不太好受。
“不想放弃啊。”
冬月喃喃自语。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声地说:
“对了!”
行走在绿荫小路上,冬月回首转身,脸上是盈盈的笑容。刚刚的忧愁忽然全都化作笑容,我忍不住惊讶。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将她美好的容颜照亮。我不觉深陷在那迷人的笑容中。
但她的下一句话让我恢复了理智。
“我们一起来放烟花好不好!”
“我拒绝!”
听着都觉得麻烦。
呃……冬月忽然愣住了。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啥不甘心的,可她却依旧不死心。
“对了!浅草桥那边好像有烟花专卖店。”
“打死我也不去。”
“再听我说一句!”
“说啥?”
“驱你真好。”
“啊?我被决定同行了?”
她噗的一声笑出来。
等笑得差不多,又故意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
“你把我的书签弄丢了呢。”
呃……这次换我哑口无言。难道说,由不得我不去?
“拜托啦。”
又是一个甜美的笑容。
最后,我败下阵来,恭敬地说:“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