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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好看吗?”
冬月将身上的浴衣伸展开,向我所在的方向微笑。
时间来到十月中旬。
冬月见自己体力恢复得不错,决定前往北海道的医院进行治疗。
转院前天,她获准外出,我们决定把在浅草桥买的烟花在大学里放。
来医院接她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浴衣。
估计是冬月妈妈给她换上的,她此刻也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好看吧。”
冬月的浴衣上的花纹似乎是烟花,白色的底料上印着淡淡的烟花的纹样,腰带是文殊兰的花纹,她的脖子露在外面,俨然一个标准的和风美人。
无论是连衣裙或是衬衫,冬月穿洋装都很合身,现在看来她穿这些和式服装也很好看。
她涨红了脸,看不见我的反应,有些坐立不安。
“难道,不合适吗?”
她怯怯地问。
“你要是去参加浴衣选美,肯定获胜。”
“我想听你直接夸我。”
我这不夸了么,她气得鼓起了脸。
“非常漂亮。”
她这才满足,迈着碎步原地转了几圈,向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站定。
“我终于穿上浴衣了。”她的声音中带着细微的颤动。
住院之前她就说想穿浴衣,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仅这一件小事都宛如奇迹。
感觉冬月那未曾熄灭的生命之火,已将我的生活点缀得五彩斑斓。
“总算能向你夸耀了,我想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这么美……我怎么可能会忘。”
“太好了。”
冬月欣慰地笑,我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走到大学的草地广场,鸣海和早濑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的要来嘞!”
鸣海和早濑在广场的另一头向我们招手。
鸣海点燃了烟花的引线,那是之前在浅草桥买的一种叫“雷神”的烟花,名字是真够夸张。
“嘭”,随着咻的一声响,光芒腾空而起,只一瞬就中断了。
下一秒,绽放的烟花撕裂了黑暗。
“嘭嘭嘭”,干涩的声音回荡在周围。
夜空中弥漫起一股火药味。
五颜六色的光芒将广场照亮。
“声音好大!”
身穿浴衣的冬月高兴地蹦蹦跳跳。
她开心地握着我的手,小声说:“讲给我听。”
我将烟花的样子一一讲给冬月,这些五颜六色的烟花是如何点缀夜空的。
“……太好了。”
看着她,我又险些流泪。
烟花带着号角般嘹亮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洒出一片金色的光辉。
等差不多放完,早濑和鸣海来找冬月。
“小春,在北海道要加油哦。”
“俺们给你加油。”
冬月笑着说“我治治就回!”
她稍作停顿,又继续说:
“我不会,再从大家面前消失了。”
她攥住浴衣的下摆。
看来她还在为自己擅自离开的事而耿耿于怀。
冬月将歉意写在了脸上,见此早濑和鸣海面面相觑。
“那还用说。”早濑说道。
“下回再这样就把GPS装你身上。”
听到他们的说笑,冬月似乎放下心,眼中泛上泪水。
“别说这个了,烟花还有呢,继续放吧。”
“小春你还好吗?要不坐这儿?冷不冷?”
这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一同仰望空中绽放的烟花。
冬月握着我的手,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地说:
“能交到他们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接着又笑起来:“你说是不是?”
*
告别早濑和鸣海后,我将冬月送回医院。
下了出租车,冬月扶住我的左胳膊,我引她往病房走的时候,她忽然说:
“明天开始就我们就见不到了,再多一会儿……”
她没有直接说“想待在一起”,只是握着我左胳膊的手稍稍用力。
还去老地方吧,我们向医院的空中花园走去。
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个。
“风吹得好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来到花园。
东京的夜晚很明亮。
有时却让我觉得诡异。
感觉夜晚的黑暗和街道的光亮之间的分界处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将城市包裹。它守护这城市的同时,又将人们禁锢在这里。
大概就是这诡异的感觉作祟,每当看到东京这明亮的夜晚,我总会隐隐觉得不安。
冬月她看不见天空,是如何感受这片夜色的呢?
等下次再问问她。
高楼、车辆以及街灯的光亮从下方照亮了花园,此刻这里就是舞台。
我和冬月登上这舞台,月是聚光灯。
舞台之上,身着浴衣的冬月沐浴在月光中。
啊啊,眼前这个人真的让我爱得无法自拔,想到这里,脸不由得热起来。
“咱们在浅草桥买的烟花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
“之前一直放在我房间呢。”
“那个时候我身体还好着呢。”
冬月将手抵在胸前。
“等我好了,还愿意和我约会吗?”
“我考虑考虑……”
“坏蛋。”
“抱歉抱歉。”见她赌气,我连声道歉。
“什么时候都可以,约会的时间随你挑。”
“去哪里呢?”
“哪儿都行,去看大山河川,去逛超市,主题公园。”
“我想去你出生的地方看看。”
“好啊,我以前经常在那边看海。”
“大海啊。”
那里有一片大海,一切的喜悦和伤痛尽随那湍急的海流而去。
我的脑袋也被那大海洗去了喜悦和伤痛,变得空空如也,但仔细一想,也能正是那片海,让我察觉到自己所剩的唯有现在。
不就是这样么。
一切都悄然流逝之后留下的唯有当下,和冬月的相遇让我认识到了这点。我曾经和他人保持距离,嗤笑周遭的一切,而冬月她一直活在当下,正是和她的相遇,改变了我。
我想陪这个为我带来改变的人一起回到那里。
我怀着深深的爱意与感激,握紧她的手。
即使她看不见,我也希望和她一起沐浴海风,在海边漫步。
“好期待啊,看来必须要活到那个时候了。”
她抬头仰望夜空。
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在看到了东京的黑夜孕育出的那层透明薄膜。
要是我说那层薄膜让我觉得诡异,想必她会一笑置之。
现在的冬月,可以奔向任何一片夜色。
“在浅草桥买的烟花里,还有线香花火呢。”
“能在这里玩吗?”
“估计不行吧。”
她笑笑说:“那可不。”
“不过,别被发现不就好了?就今天这一次,会原谅我们的。”
“你在怂恿我和你一起犯罪?”
“我这是在怂恿你当主犯呢。”
她无奈地笑了笑。“你又来了。”
“我们来比比,看谁的火烧得时间长。你带着打火机么?”
“拿着呢。”
“看来蓄谋已久呀。”
她拉着我的胳膊蹲下身。
“不靠近一些的话会被风吹灭的。”
“你老老实实说靠在一起不就行了。”
“那就靠紧点儿吧。”
为了避风,她向我这边挪过来,我闻到了她的气息,那气息令人安心。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线香花火,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两个人肩膀靠在一起,静静地注视着那团光。
火苗噼啪噼啪地在手中闪烁。
我希望冬月的那团光能够烧得更长久一些。
我衷心地祈愿,希望她能够活得比我更久,哪怕只多一秒也好。
伴随着噼啪噼啪的声响,红色的火种燃起,迸射出点点火星。
火星划出的弧光犹如细长的花茎,闪耀的花朵绽放,又瞬间消失。
线香花火越烧越短,不断重复着瞬间的闪耀和消逝。
如果迸射出的火星会加剧烟花的燃烧,我希望火星不要再冒出来,燃烧的时间越长越好。
我抬头看了看冬月。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笑得很开心。
见到那笑容,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能绚烂地闪耀,为他人带去光明,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希望她能奋力燃烧,闪耀到自己满足为止。
我陪伴在爱人身边,脑中思绪万千。
燃烧下去,燃烧下去。
不要熄灭,不要熄灭。
我将小小的祈祷,倾注到线香花火中。
就在这时。
其中一个火种熄灭了。
噼啪噼啪燃烧的火苗也只剩下一个。
“啊,我的先灭了。”
听到我的话,冬月呵呵地笑了。
“你这是善意的谎言。”
她似是看到了我手中还未燃尽的火苗。
谎言被戳穿,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忽然想起。
“线香花火还有呢,我们再来一次。”
“这次你可别说谎。”
“那我们靠得再紧一些。”
说着,我将两根新的线香花火点燃。
噼啪噼啪,火花四射,绳头燃起赤红的火团。
我将自己的那团火和冬月的靠在一起。
两团火光相互融合,化为一个巨大的火苗。
噼啪噼啪,溅射出来的火星也更大了。
“你做了什么?”
冬月惊奇地问。
“我想着要是靠在一起能不能烧得更久。”
“啊哈哈”,她笑了起来。
“这还怎么比。”
“确实。”
我看着那团巨大的火苗,在心中暗暗祈祷:不要熄灭!不要熄灭!
“但我还是希望它能燃烧得更久,哪怕多一秒,一直这样燃烧。”
我看向她的侧脸,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用甜美的声音说。
“如果,我先死了,你会怎么办?”
“别说这种话。”
“只是如果。”
没有冬月的人生,想都不敢去想。
她对我就是这么的重要。
所以……
“我受不了的。嗯,要死的话,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会伤心吗?”
“这倒不是,但我也不觉得高兴。我还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长命百岁。”
感觉话题开始朝着沉重的方向发展。
仿佛死亡的诅咒仍旧缠绕在我们身上。
所以。
所以,我要和她畅谈未来。
那枚在空中随风飘摇的书签忽然掠过脑海。
“黄色书签。”
“黄色书签?是说我的那枚书签吗?”
“除了那书签上写的,将来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
听到我的话,她沉默片刻,否认了。
“没有。”
“这声音分明是有嘛。”
“聊这个可能有些沉重。”
“我热烈欢迎。”
“那你可别笑。”
“我不笑。”
言已至此,冬月放弃挣扎,说出一个又一个愿望。
那些她藏于心底的愿望,每一个都耀眼夺目。
“可能有些老套,我想穿上婚纱。”
“嗯。”
“还想去新婚旅行。”
“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是温暖,恬静的地方就好。”
“我知道了。”
“我想要孩子,哪怕一个也好。”
“嗯。”
“想给孩子穿上我七五三穿的和服。”(译注:七五三是日本的传统节日,11月15日这天3岁5岁的男孩和3岁7岁的女孩会穿上和服进行参拜。)
“嗯。”
“等孩子上小学了,想在参观日过去看看,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能不能去。”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
“多来几次家庭旅游。”
“交给我就好。”
“想在成人礼上给孩子换上长袖和服。”
“我会记着。”
“你也不能只顾家,偶尔我们两个要一起约会。”
“收到。”
“我还想出席孩子的婚礼,读‘写给妈妈的信’,我肯定会嚎啕大哭。”
“估计我也会哭的。”
说完,冬月将头在我身上来回蹭。“太羞人了~”。
“这不是有很多嘛。”
“嗯,确实有很多。”
我放心了。
听到她有这么多愿望,我心中也燃起希望。
“要活下去。”
“是啊,我要活得长久,我向你保证。”
放在一起燃烧的巨大火苗比之前分开的那两根燃得都要久,现在已经熄灭,但我们心中燃烧起了明亮的火种。
“灭了吗?”
“灭了。”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
冬月依旧恋恋不舍。
我将一个东西交给了她。
“这是什么?”
冬月用手指触摸着那个小型录音机。
“《安妮的日记》,我自己朗读,录下来的。”
“你全读完了?”
“我可是读得嗓子都哑了。”
“哇~!一整本吗!……谢谢你。”
她笑着搂住我的胳膊。
“我会给你在北海道的病房送花。”
冬月羞红了脸,开心地说:“真的呀。”
“你知道那花,文殊兰的花语吗?”
“是‘我相信你’对吧?”
“你知道?”
“毕竟一直在房间里摆着。”
“那你知不知道它的另一个花语?”
“还有别的?”
我眺望夜空,说出了另一个花语。
“前往远方。”
“前往远方?”
我将她的手握住。
“我相信,前往远方的你。”
这句话也是送给在远方与病魔搏斗的她。
“要好好在那边治疗,我相信那个,前往远方的冬月。”
冬月带着哭声呼唤我的名字。
“驱……”
“怎么了?”
“能喜欢上你,我好幸福。”
她的脸向我的肩头靠近。
我们的嘴唇自然地重合在一起。
内心的激动瞬间将心跳推向高峰。
真希望我们能像线香花火那样,从相遇的嘴唇间融合成一。
接吻的时间应该没有十秒。
但即使是一分钟,一个小时,对我来说都是漫长岁月般的幸福。
嘴唇分开,冬月摸索着将我抱紧。
“我会继续,坚持下去的。”
她一字一字,坚定地说道。
那之后。
冬月的癌症多次复发,她每次都奋力抗争。
最后,病魔还是将她从我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