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讨厌早晨。
即使再怎么不愿意,时间仍然平等地流逝,黑夜渐渐被朝阳驱散。天一亮,人就开始活动,每个人的人生开始转动。
我并不讨厌上学,只是早晨总是起不了床,直到高中二年级,每天都要妈妈叫我起床。
但是今天早上和平时不一样。
虽然我仍然闭着眼睛,但身心已经完全清醒。平时身体总是无法离开床,怀疑身体是不是被床黏住,就算勉强起床,身体还是很沉重,换衣服的动作慢吞吞的。
但是今天为什么一醒来就神清气爽?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整个人精神都很好,简直就像睡了很久,终于睡饱了。我静静地睁开眼睛。
「咦?」
白色烟雾在眼前飘动。我想了想,大脑立刻发出异常警告。
「啊,失火了!?」
我慌忙起身,发现房间内有淡淡的烟雾,眨了好几次眼睛,但烟雾仍然没有散去。当我发现眼前这片白色景象是现实,立刻跳下床。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我跑到窗边,打开窗帘,用力打开窗户。
我正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想到一件事。如果失火了,应该会闻到焦味,但我房间内完全没有任何焦味。
而且窗外的风景好像同样蒙上一层烟雾,马路对面的房子很模糊,几乎快看不到了。
这是雾吗?夏天会起雾吗?但是连房间内也有雾,实在太奇怪了。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房间。
「咦?」
我觉得很不对劲。
平时我的房间都很凌乱,现在竟然整理得井然有序。平时乱丢的漫画和脱下的衣服都不见了。
……我记得昨晚上床睡觉时,还和平时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制服,就是所谓的水手服。
『我怎么会穿着制服睡觉?』比起这个疑问,房间整理得一干二净这件事更让我感到不真实。
……对了,我昨天是怎么上床睡觉的?
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烟雾似乎慢慢散开,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一大早就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我渐渐有点搞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了。
「搞不好是梦。」
我自言自语地嘀咕,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不,这是现实。」
我吓得尖叫起来。抬头一看,发现有一个人站在房门口。
「你、你是谁!?」
我不顾自己的声音破音,问道。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因此那个人的身影模糊,看不太清楚。
「你是森野萤,对吗?」
隔着烟雾,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无力,大声问:「你是谁啊?」
「萤。你的名字真奇怪。最近流行这种名字吗?」
烟雾变得更淡了,我同时看到对方。
他瘦瘦高高,有一对细长的眼睛,抱着双臂,像模特儿一样靠在墙壁上……年纪大约二十多岁?
他似乎在等待我回答,注视我的双眼冰冷。
「你是谁啊?」
我诅咒自己词汇贫乏,只能一再重复相同的问题。
「我是你的引路人,我没有名字。」
当烟雾几乎都散开后,我发现这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仔细一看,发现他从发色到西装内的衬衫和鞋子都是黑色。
……他竟然穿鞋子进我房间!
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只觉得生气。
「你、你该不会是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脱口而出。
「啊?你白痴吗?我是……」
男人无奈地走过来。既然他不是警察……难道是小偷?还是觊觎我的身体!?
「喂,你不要过来!」
我立刻拿起旁边的文库本丢过去。文库本发出沉闷的声音,打中他的头。
「好痛!」
我似乎成功击中了他。
于是我马上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丢过去,趁他不备,冲到走廊上。
「妈妈!妈妈!」
「小等一下!」
男人说着这个年头,连木村●哉也不会说的话追上来。
走廊很短,我跑过走廊,一口气冲下楼梯。我每天早上都睡到快迟到才起床,这段路已经跑了很多年,形势对我绝对比较有利。
「妈妈!小偷!有小偷!」
我用力推开客厅的门,发现妈妈一脸茫然地坐在沙发上。
「妈妈,快逃!妈妈。」
我冲到妈妈身旁大叫:
「出事了!有小偷!」
我转头向后看,那个男人还没有追上来。
必须赶快逃走。怎么办?现在没有时间回到玄关了,也许打开眼前的落地窗,逃去院子比较好。
「妈妈,要赶快逃!」
但是,妈妈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而且妈妈和平时不一样,看起来格外憔悴。
「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听到男人的声音,我跳了起来。我转头一看,发现他一脸失落地站在门口。
「你杀了我妈妈吗?」
「啊?」
「你把我妈妈……」
「你脑筋有问题吗?你仔细看一下,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男人苦笑着说。为什么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我无法理解接连发生的这些不同寻常的事。
我听从他的意见,缓缓转头看着妈妈。
妈妈双手捂着脸,深深地叹着气。
「太好了……妈妈,你听我……」
我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想摸妈妈的肩膀,但说不下去。
怎么回事……
我伸出的右手穿过妈妈的肩膀。我忍不住缩回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我的指尖在发抖。
但是,我的右手一下子就穿过了妈妈的身体,简直就像在摸3D立体影像。
「什么嘛……怎么会这样?」
我的双眼盯着比刚才颤抖得更加严重的指尖,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旁。虽然我的身体颤抖一下,但我更希望他向我说明眼前的状况。我下定决心,看着男人的脸。
他比我想像中更高,我必须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萤,你先镇定,我是你的引路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妈妈……到底怎么了!」
男人直视着我。
他的眼睛不像刚才那么冰冷,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害怕。男人沉默不语,时间好像静止。片刻之后,他开口。
「萤,你听好了。你已经死了。」
人在面对超出自己能够容忍范围的事时,会做出意想不到的行为。至于会做出怎样的行为,应该因人而异,我则是突然放声大笑。
「你在说什么?这是开玩笑吗?哈哈哈哈,真的很难笑唉。」
我嘴上这么说,却笑得停不下来。我的思考回路显然真的短路了。
我在说话的同时看看妈妈说:
「我知道了,这是不是整人游戏?妈妈,别闹我了。」
我对着妈妈说话,但妈妈仍然茫然地看着半空。
妈妈向来表情很丰富,一下子笑,一下子生气,这是她的特征,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种表情。
这时,我猛然想起男人刚才说的话。我死了……
「你不是去参加校外教学吗?你去校外教学时出了车祸。」
男人静静地说。
校外教学。这几个字让我产生不愉快的感觉,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不是还活着吗?」
「不,你在那场车祸中死亡。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别闹了,我旅行回来,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白痴吗?」
当我停止发笑后,终于对男人怒不可遏。
但是,在感情的缝隙中,闪过一个画面。
宛如潜意识知觉闪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游览车外的景象。
大脑似乎拒绝回忆,只看到模糊的影像。
「你去校外教学时不是搭了游览车吗?游览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前方有一辆卡车撞到更前面的车子。」
「我不知道。」
……轮胎打滑的声音。
「好几辆车撞在一起,发生了连环车祸。」
「我不知道这种事。」
……尖叫。车身用力摇晃。
「我能够理解你不想承认的心情,但我相信这些事都留在你的记忆中。」
「我不是叫你别再说了吗!」
……橡胶烧焦的味道,巨大的冲击发出好像爆炸的声音。
「萤,你努力回想一下。你就是在那时候丧生。」
「别说了!」
眼前的世界被刺眼的光笼罩,随即变成影像苏醒。
游览车加快速度。莲回头看我。游览车摇晃。高速公路的墙壁逼近眼前……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快转的电影,但真真切切,就是我曾经经历的现实。我甚至记得从身体深处迸发的尖叫声。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虽然是盛夏,但我浑身发冷,颤抖的嘴唇吐出白色的气,融化在空气中。
男人重重地坐在我旁边,盘腿看着我。
「你承认吧,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就无法继续进行下一步。如果无法完成为你引路的工作,我就无法回去。」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吗?」
我的牙齿颤抖不已,用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男人。
「萤,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你妈妈看不到你。」
「但是、但是……刚才我用书丢你……的时候,书丢到你身上了。」
男人寂寞一笑,用训诫的语气说:
「你可以碰到东西,但你丢的书飞过来,只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在活人的世界,书根本没有动。否则就变成可以穿越任何东西,不是连地面也可以穿越了吗?」
「我无法相信……」
这时,妈妈起身,朝我的方向走来。
「快撞到了。」
当我这么叫的时候,妈妈已经穿越我的身体,走去厨房。
我茫然地目送妈妈的背影。
「你现在知道了,活人可以穿过灵魂。因为你并不在那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妈妈看不到你,你已经死了。」
这番冲击性的话刺进我的心里。
我摇摇晃晃起身,倒在妈妈刚才坐的沙发上。
我看着自己仍然颤抖不已的双手,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两样,但是……
「我……死了……」
男人理所当然地在我旁边坐下,默默用力点头。
「大家一开始都这样,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很冷。」
「你死了,体温当然很低,而且当精神状态恶化,体温就会更低。只要你心情平静下来,很快就会恢复原状。」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我、死了吗?」
「对,很遗憾。」
「你说话的语气完全没有一丝遗憾。」
我向他抗议。
「是吗?那真抱歉啊。」
他说道,但我感受不到他半点歉意。
「你是恶魔吗?」
「什么?」
「你是不是要让我承认自己已经死了,然后把我带去地狱?」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恶魔吗?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快去戴眼镜。」
虽然他皱着眉头,相当无奈,但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看起来真的很像恶魔……
「那你是天使吗?」
「天使和恶魔都只是想像的产物,我说过好几次了,我是你的引路人。」
「你要引导我去哪里?」
「那个世界。」
男人理所当然地回答。
虽然这些对话有点莫名其妙,但我发现在和男人说话时,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我真的死了吗?」
「你有完没完啊?」
他冷冷地回答。
「所以我现在是幽灵吗?」
「嗯,用人类的说法,的确是这样。因为普通人看不到你。」
恐怖片经常把幽灵描写得很可怕,没想到竟然和活人差不多。
但是,既然周围人看不到我,我觉得自己不像幽灵,更像是透明人。
高速公路上的那起车祸发生在刹那之间。也许人的生命变化莫测,无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其他人都平安吗?
「还有谁在那起车祸中丧生?」
男人眯眼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沉默片刻。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死了。」
「这样啊……太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只有你一个人死了啊。」
我歪头想想,但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有其他人死了,不是会有更多人伤心难过吗?我怎么会不甘心?」
男人听了我说的话,似乎终于瞭解,缓缓点着头。
「你是个怪胎。」
我看向通往小院子的窗户,发现刚才的烟雾已经不见了。
「我对自己死了这件事完全没有真实感,所有的感觉都这么真切。」
我可以听到远处的蝉鸣。
妈妈正在厨房洗碗,和往常一样,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
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已经不存在,妈妈已经看不到我了。
「妈妈的脸看起来那么疲惫……」
「女儿死了,妈妈当然会难过。」
泪腺不争气,视野模糊起来。
「妈妈,对不起。」
泪水扑簌簌地流下。
我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比妈妈更早离开人世。泪水让我无法看到妈妈的身影,即使我咬着嘴唇,仍然发出呜咽。
我以为男人又要说什么挖苦我的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转到一旁。
我哭了一会儿,心情终于平静后,我对他说: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我不再像刚才那样觉得冷。
「是吗?」
他冷冷地说,但现在的我听了反而感觉很舒服。
「没想到幽灵会流泪。」
「但肚子不会饿。」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所有的事都是第一次,只能一件一件慢慢瞭解。
「你现在就要带我去那个世界吗?」
男人起身,从窗前看着户外。
「不,现在还没有,你接下来要为这件事做准备。」
「我并不想去那个世界,继续留在这里,就能够看到大家。」
男人听了我的话,无奈地转过头说:
「我引导你走向正确的路,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你继续留在这里,的确可以和大家在一起,但只有最初会高兴。」
「会吗?」
「你想一下就知道了,别人都看不到你,没有人会一直为你伤心。日子一久,就会慢慢消化这件事,享受自己的人生,到时候你绝对会嫉妒和憎恨他们。」
我想像一下,觉得的确可能会这样。
「而且,」男人抱着手臂,「继续留在这里的家伙会受到对活着的人的感情支配,最后变成怨魂,被困在这里,也就是人类世界所说的『地缚灵』,会造成你所爱的人不幸。到时候就无法再去那个世界。」
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充分感受到妈妈的悲伤。
但是我不想造成为我悲伤的人不幸。
男人似乎察觉我内心的想法。
「事情就是这样。你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月,剩下的时间不多,我们要赶快出发。」
他迈步走向玄关。
「一个月?」
「我刚才就已经说了,睡懒觉也睡得太过头了。」
「我们要去哪里?」
「先出去再说,首先要离开这个家。」
他扬扬下巴,示意『跟我来』。
我起身,又看了妈妈一眼。她可能已经洗好碗,正在泡茶。
「妈妈,谢谢你,我出去一下。」
我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走出门外。
2
来到门外,炎炎烈日太舒服了。
在我沉睡的一个月期间,这个城市似乎迎来了夏天。
「如果是冬天,像我这种死去的人会觉得更冷吗?」
「不,正常人在生气或是紧张时不会觉得热吗?你们刚好相反,当情绪不稳定时就会觉得冷,因此只要保持平常心就没问题。」
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在我前面。
隔着鞋底感受到柏油路的感觉、吹动头发的风和耀眼的阳光,一切感觉都这么真实,但我竟然已经不存在了。
我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他的背影一片黑色,简直就像影子在走路……他穿着黑西装难道不会热吗?
「黑黑。」
「干嘛?」
男人狐疑地转过头。
「没有名字不是很不方便吗?我叫你黑黑,你觉得怎么样?」
「啊?」
我以为他又要骂我『白痴』,没想到他只是歪了歪头说:
「随你的便。」
然后又迈开步伐。
「黑黑,我问你。」
「……什么?」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白痴喔。」
附近的邻居阿姨站在路旁聊天,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没有人看我一眼。我一不留神,被一个在路上奔跑的小孩子穿过身体。
「我以为幽灵会在天上飞,没想到要用走路的?」
「我不是说了吗?幽灵是你们人类自己想像出来的,其实并没有这么万能。」
「真无聊。」
贴在电线杆上的海报、房子的红色屋顶,以及晾在阳台上随风飘动的衣服。
熟悉的风景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从来没有想到,活着的时候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竟然这么美。
我对周围的风景百看不厌,发现黑黑在公车站停下脚步。
「要搭公车?」
「没错。」
黑黑坐在长椅上,我在他身旁坐下。黑黑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怎么了?」
不知道黑黑察觉到动静,还是他可以看到,他闭着眼睛冷冷地问我。
「我在想,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人类。」
「不要把我和你们这些低能的人类混为一谈。」
「但你看起来就是人类啊。」
黑黑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说:
「这种外形不会让人类惊讶,所以我才以这种外形现身。」
「那原本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这么冷淡,我正打算抱怨,听到了公车引擎的声音。
黑黑立刻起身,确认公车停下来后,在公车门打开之前就穿越车门上车。
我打算像他一样穿越过去,却无法成功,只能等车门打开后上车。
「你为什么可以穿越车门?」
「关键在于意识,只要你想穿越,应该有办法做到,只是要多练习。」
公车上虽然开了冷气,但可能像黑黑刚才说的,目前精神状态稳定,所以并不觉得冷。
黑黑双手拉着吊环站在那里,我站在他身旁。他看着车窗外说:
「现在说明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不发一语,注视着他的侧脸。
「我的工作就是把死去的人带去那个世界,但人类很麻烦,很多人会带着所谓『死也无法瞑目』的奇怪感情和想法。」
「是喔,就是罣碍。」
「没错,我的工作就是协助人类消除这些罣碍。」
「只要消除之后,就可以去那个世界了吗?」
「没错。」
公车上的乘客都满脸疲惫,不是在滑手机,就在打瞌睡。
自己竟然不存在于这种日常风景中。我对这件事仍然没有真实感。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罣碍,数也数不清,不过也只能一个一个慢慢消除。」
「我说啊,」黑黑探头看着我说:「通常人在死了之后,就马上开始消除罣碍,但是你已经睡了一个月!只剩下十九天的时间,没时间慢慢来。」
「这就是所谓的『七七四十九天』吗?原来和人类的世界一样。」
「人类的世界也有『四十九天』的概念吗?太巧了。」
我点点头说:
「我记得人在死后的四十九天期间,会在人间和灵界之间,到了第五十天就启程,最后的离别就是『七七四十九天』。」
我转述了爷爷去世时,大人告诉我的事。
「没错,所以你必须在剩下的时间消除三个罣碍。」
黑黑对我竖起三根手指。
——噗通。
那起车祸的景象在我脑海中闪现。有什么在动摇我的感情。我努力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当我回过神,发现黑黑疑惑地看着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我故意开朗地说:
「只有三个吗?啊,我觉得还有更多。我以后想成为甜点师。」
我向他发牢骚。
「这不是罣碍,而是梦想。」
他马上反驳我。
「我有三个……到底是哪三个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罣碍对象的名字和大致的地点。」
「既然知道名字,只要见面就知道了。」
「你……」黑黑苦笑着说:「没想到你是个神经这么大条的人。」
「呵呵,也许吧。」
我露出了微笑。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笑了。
「但是,」黑黑看着窗外说:「找到罣碍并不容易。」
「啊,没这回事吧?既然是自己的事,那就应该很容易瞭解啊。」
黑黑夸张地叹着气说:
「所以我才说你是白痴。我们的世界所说的罣碍,就是在死去最后的瞬间,浮现在脑海的事。在那个瞬间浮现的想法,就连自己也很难知道吧。这些罣碍把你困在这个世界。不瞒你说,在我曾经引路的人中,有人的罣碍是『想吃章鱼烧』。」
「啊……」
……章鱼烧?就是那个章鱼烧吗?在搞笑吗?
「啊,还有『我忘了还租来的DVD』。」
「这……这根本太莫名其妙了。」
「我刚才不是就说了吗?幸好你三个罣碍的对象都是人类,还算不错。」
「喔,是这样吗?」
搞什么嘛。他吓唬了老半天,话也没说清楚,既然我罣碍的对象是人,一开始说明白就好了啊。
我有点生气,看着窗外的风景……我在临死之前想了什么?
「好,我们要下车了。」
公车不知道在哪个站停下,黑黑迅速穿越车门下车。
我慌忙追上去准备下车,差一点撞到正在付车钱的老妇人。
「啊,对不……」
我向老妇人道歉,从她身旁走过去,竟然跌倒在地上。
「呜呃!」
下车的乘客都踩在我身上走过去。
「……」
他们都穿越我的身体,并不会痛。
即使这样,我还是很想哭。
「咦?这里是……」
我终于下车,发现了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风景。
「呃,对方名叫福嶋多喜。」
「她是我的阿嬷!」
「好像是。」
黑黑点头。
「咦?你不是只知道名字而已吗?」
我纳闷地问,黑黑似乎有点惊慌失措。
「呃,呃呃,是啊,我这种层级的引路人,即使不需要特别调查,也知道这种程度的事。」
他挺起胸膛说。
「很可疑唉……」
「不必放在心上,小心会变老。」
我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再变老了。
福嶋多喜是我的外祖母,三个月前,住进了离这个公车站走路五分钟的综合医院。
我很爱阿嬷,放学后经常去医院探视她。
阿嬷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她是病人,却整天担心我……
「如果我的罣碍是『想再和阿嬷聊天』的话,那该怎么办?阿嬷不是看不到我吗?」
黑黑边走,边转头看着我。
「你不必担心,在消除罣碍时,对方可以看到你。」
对方可以看到我?
「这样的话,对方不是会吓死吗?死去的人出现在眼前,根本就是恐怖片的情节。」
「是啊,但是罣碍一旦消除,你就会从对方的记忆中消失。」
「这样啊。」
也就是说,无论见面时谈了什么,最后都会一笔勾销……
气温不断上升,走在街上的行人毫不掩饰脸上的倦意。
我从医院大门走进医院,空调的冷气立刻笼罩全身。
「啊,好凉快,终于又活过来了。」
舒服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这么说。
「不,你已经死了。」
黑黑冷静地说。他说得有道理。我们直接走向电梯。
「停。」
黑黑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我。
「我又不是狗。」
「反正差不多。我先确认一下,真的是在这里吗?」
「当然啊,我来看过阿嬷很多次。」
「是喔……那好吧。那身为引路人,我要再次向你说明规则。」
规则?就像在玩游戏,还有游戏规则,只不过这场游戏无论是输是赢,终点都是痛苦……
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差一点叹气,但马上忍住了。
「什么规则?」
「嗯。」
黑黑应了一声,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他从信封中拿出一张白色信纸,故意清清嗓子。
「好,我现在向你说明规则。」
「说吧,说吧。」
干嘛这么一本正经?他的语气让我差点笑出来。
「第一条。引路人只能将罣碍对象的名字告诉被引路人……也就是你。」
「虽然你知道她是我阿嬷。」
「废话少说,闭嘴听我说。」
他说话被人打断似乎会生气。我说:「好啦。」
「第二条,被引路人要靠自己消除罣碍。」
黑黑确认我没有说任何话后继续说道:
「第三条,被引路人只有在消除罣碍时,才能够在对方面前现身。当罣碍完全消除时,对方的记忆都会删除。」
我点头表示瞭解,黑黑满意地继续说明:
「第四条,消除罣碍的时间为四十九天。第五十天就视为消除罣碍失败,被引路人就会被困在人间。」
「如果没有第四条就好了。」
我抱着双臂发牢骚。
「这是规则,没办法。」
黑黑对我的牢骚并不感兴趣。
「就只有这些规则吗?那就赶快走吧,我也不想成为地缚灵。」
「不,我在这里等你。」
黑黑指着电梯前的长椅说。
「我要向上面报告,你已经醒过来这件事。」
「啊?」
「我们引路人也是替别人工作,如果不及时报告,到时候会被扣奖金。」
「原来你是上班族。」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太意外。他一身黑色西装搞不好也是制服。
「虽说是奖金,但并不是人类界的金钱,引路人有不同的等级。」
虽然他挺着胸膛,很得意地说,但我兴趣缺缺,只是随口敷衍地应了一声:
「喔,这样啊。」
「总之,你就去吧。萤,当你做对的时候,身体就会发亮,只有对方能够看到你,尽可能和对方单独相处。对方一定会吓一大跳,周围的人可能会担心。」
「那倒是,如果看到有人对着空气说话,正常人都会吓坏。」
「甚至曾经有人被带去看精神科。」
黑黑怀念地笑了笑。
「黑黑,你当引路人几年了?」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就问他。
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搞不好他很资深。
「嗯。」黑黑抱着双臂,皱起眉头。「并没有太久,还有很多人比我更资深。」
「原来是这样。」
「嗯,才两百年左右而已。」
「呃!」
我差一点跌倒。
「超久的。」
「不要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还是翩翩美少年。」
我懒得理他。他刚才说我时间所剩不多,我该去病房了。
「啊,喂!我忘了交代你一件事。」
「还有?」
我按着电梯按钮时回答。
「当你的身体不再发光时……就代表罣碍已经消除了,对方也无法再看到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回来找我。」
「知道了。」
我向他竖起大拇指,走进已打开的电梯。
在电梯上升的漂浮感中,我重新面对自己死了的事实。这并不是新闻中播报的、和我无关的事,原来人可以这样轻易死去。虽然后方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身影,但只有我看得到自己。
来到三楼,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竟然要自己消除在临终的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罣碍,而且等我消除所有的罣碍后,我就「彻底死了」。
我把双肘放在护理站柜台上。
「啊,有川小姐。」
正在护理站内写东西的,是负责阿嬷病房的护理师。
「你好。」
我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但有川当然听不到我的声音,仍然皱着眉头,不知道在写什么。
「喂,喂。」
虽然我叫着她,但内心很空虚。
「够了,我必须接受现实。」
我用鼻子叹着气,将视线从护理站移向走廊。
阿嬷住在走廊尽头的病房。
我再次看向护理站。
咦……刚才好像有什么进入我的视野,我再次缓缓看向走廊。
护理师正在推点滴架,一个看起来像是病人,身穿睡衣的男人走在护理师后方,一个老妇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看着我。
……看着我?
身穿睡衣的老妇人看起来七十岁左右,我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睛。但她不可能看到我吧?
我轻轻挥挥右手,没想到她竟然也对我挥手。
「你可以看到我吗?」
我忍不住问,她瞪大眼睛,对我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不可能……为什么……」
没想到老妇人俐落地起身,小跑着经过我身旁,按了电梯的按钮,难以想像她是一位老人。电梯门很快就打开了。
「赶快搭电梯。」
她压低声音,轻轻向我招手。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趁别人还没有发现,赶快离开这里。」
听到她这么说,我慌忙跟着她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之后,我注视着她问:
「婆婆,你可以看到我,对吗?」
我太高兴了,难掩内心的激动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轻开口说:
「看得到啊,你是幽灵,对吗?」
3
屋顶没有人。
晴朗的阳光下,许多床单随风飘动,就像海上有许多帆船。
老妇人走向栏杆的方向,我紧跟在她身后,她走路比我想像中更快。
「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老妇人转过身,背对着栏杆。
「请问你为什么能够看到我?」
「嗯,你先别着急。」
她从口袋里拿出香菸点火,陶醉地吐了一口白烟。
「啊,总算活过来了。啊,不好意思,不该在你面前说这句话。」
「没关系……」
「话说回来,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家医院看到你这么年轻的幽灵。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森野萤。」
老妇人笑了,似乎觉得很好笑。
「森野萤吗?你的名字真有趣。我叫竹本年。」
她眯起眼睛说。
「请问……」
「喔喔,你问我『为什么可以看到你?』我从以前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可以看到各种幽灵,最近老了,看不太到了,你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的幽灵。」
可能她属于偶尔会在电视上介绍的那种有阴阳眼的人。
我很惊讶,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人,有点庆幸自己变成了幽灵。
「我因为无法成佛,所以来这里消除罣碍。」
我走向栏杆,站在她身旁,看着前方的风景说。
「消除罣碍……吗?我以前曾经和一些幽灵聊过天,他们也曾经提过这件事,他们迟迟找不到唯一的罣碍,伤透脑筋。」
「啊?我有三个罣碍。」
「喔?」竹本皱起眉头,反问我:「你的引路人说你有三个罣碍吗?」
「对,而且说第一个就在这里。」
「你等一下。」
竹本向前伸出右手。
「那个引路人有说对方的名字吗?」
「有。」
「太奇怪了……」
她用力吐了一大口烟说:「以前好像都规定只有一个罣碍,现在增加到三个,而且还会告诉你名字。看来现在的人类越来越贪心了。」
「喔……」
你自己不也是人类吗?而且即使对我说这些,我也搞不懂。
我只能随口附和。
「没想到我在死之前,竟然还可以再看到幽灵,活得久,就有好事发生。」
竹本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婆婆……竹本婆婆,请问你住在这家医院吗?」
「对,已经住了五年。」
「这么久……」
五年的时间真的很久。
我打量竹本,发现她的气色的确很差。
她不只是瘦而已,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更贴切。
「你该不会认识我阿嬷?她叫福嶋多喜,就住在走廊最后面的病房。」
我用开朗的语气问,试图改变话题。
没想到竹本瞪大眼睛看着我,显得很惊讶。
「怎么回事……这、到底……」
竹本移开视线,然后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了?」
我绕到她面前问。
竹本仍然嘀咕片刻,最后终于放弃了,看着我说:
「你说你叫森野萤,对不对……你听好了,你的阿嬷福嶋多喜……已经死了。」
我听到了这句话,却无法理解。
阿嬷死了?
「嗯?你在说什么?」
「福嶋多喜已经死了一个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喃喃说道,话音未落,竹本就继续说下去。
「绝对不会错,虽然我们不住在同一个病房,但她真的死了。」
我感到茫然,表情应该很可怕,竹本担心地问我:
「你的引路人没有告诉你吗?太可疑了,我觉得其中有诈,那个引路人真的可以相信吗?」
我想起黑黑的脸。
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但我的确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仔细思考之后,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好人?
既然阿嬷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我来这里消除罣碍?
黑黑想骗我吗?
我觉得双腿发软,当场瘫坐在地上。
「你是不是被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
头顶上传来竹本说话的声音,我无法回答。
我茫然地注视着栏杆外的街道。蝉儿的大合唱似乎比刚才更加遥远。
「这太奇怪了,你的引路人不是告诉你对方的名字,还说了谎吗?他是不是冒牌货?」
「……冒牌货?」
「对,很可能是地缚灵伪装成引路人,想要把你吃掉。对了,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慢慢变成地缚灵了。」
竹本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无法冷静思考。
「我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竹本的手放在我肩上。
「……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竹本是人类,她的手为什么可以摸到我的肩膀,而不会穿越我的身体?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连这个问题也无法思考。
……都无所谓了。
「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无所谓了。」
「是吗?是吗?很痛苦吗?」
……我很痛苦。
「对……」
我觉得嘴巴自动在说话。
「你是不是无法相信任何人?」
……我无法相信。
「对……」
我觉得视野突然一片黑暗,我抬头看着竹本。竹本带着笑容的脸渐渐扭曲,渐渐变形。
——咩哩咩哩咩哩。
她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缓缓张大嘴巴。
「你是不是想要忘记一切?」
长舌头从她嘴巴垂下来,双眼通红,身体渐渐膨胀,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妖怪。竹本变成妖怪出现在我面前,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
我的视线好像被固定般离不开她。
「对……」
我好像中了魔法,只会说这个字。
「你看起来很美味可口,我要把你吃了。我最喜欢陷入绝望的人。」
竹本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前一刻老妇人的声音了。
她发出好像地鸣般重低音的嘴巴,散发出强烈的臭味。
她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我觉得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中流走。
「我会让你一了百了,你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再忍耐一下就好。」
我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身体渐渐无力。
妖怪的呼吸变得急促。……啊啊,这个妖怪在吸我的精气。
但是,这样或许也好,反正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阿嬷的脸浮现在眼前。真希望最后可以见阿嬷一面……
阿嬷的脸越来越淡,我感觉到自己快要消失了。
就在这时——
我听到身后传来动静,随即听到咆哮声。
我睁开眼睛,妖怪离开我的视野,我看到天空,下一刹那,我倒在地上,同时感到了疼痛。
「怎么了……」
疼痛让我猛然清醒过来。
我试着坐起来,但浑身无力。
「萤,不要过来!」
……啊,这是黑黑的声音。
我勉强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黑黑挡在竹本和我之间大叫着。
周围好像暴风雨般狂风肆虐,床单发出啪答啪答拍打的声音。
「啊……」
黑黑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个物体前一刻还是竹本,她膨胀的身体变成异形。
「混蛋,你竟然敢破坏我的好事!」
异形面目狰狞地发出地鸣般的声音大叫。
黑黑举起双手,发出简短的声音后,手上出现蓝色光球。他把球丢向竹本。
一阵风吹起,刺眼的光包围了竹本。
我无法睁开眼睛。
竹本,不,是妖怪,黑烟好像爆炸般从妖怪的嘴里喷出来,黑黑倒在地上。
「黑黑!」
我叫喊的声音被爆炸声打断。
「萤,不要过来,赶快离开!」
黑黑敏捷地起身,对我下达指令。
妖怪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的身体冻结。
她的眼神太可怕了,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憎恨。
「我不会放手,我要吃了这个女人,我不会放手!」
她的身体转向我,准备向我喷吐黑烟。
虽然我知道必须逃走,但身体颤抖不已,根本无法动弹。
黑黑挡在我和妖怪之间,他的手掌再度发出蓝光,然后直直丢向妖怪。
「住手!混蛋!」
蓝光包围妖怪的身体,发出了更强烈的光。
「呜啊啊啊啊啊!」
妖怪发出垂死的叫声,发着光的身体继续膨胀,产生爆炸的气浪,我的身体被弹了出去,然后滑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