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受不了你,竟然这么轻易就跟别人走。」
「对不起……」
「你根本没有搞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你目前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消除罣碍,你竟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跟着那个可疑的老人走。」
「对不起……」
类似的对话已经持续了三天。
这里是位在医院附近的样品屋,那天之后,我一直睡在样品屋二楼的卧室。因为我需要时间恢覆被竹本吸走的精气。
最初几天,完全无法动弹,今天的身体状况好多了。
「黑黑,我问你,竹本婆婆是妖怪吗?」
我试图坐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于是我就放弃了。
「所以说你是白痴啊,妖怪根本是人类想像出来的,她就是人类所说的地缚灵。消除罣碍失败的人,最后就会变成像她那样。」
黑黑抱着双臂,低头看着我。
「地缚灵靠吸幽灵身上的精气活下来吗?」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虽然我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但通常都是先打击对方的精神,当对方无法动弹时,就吸走精气。照理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地缚灵。」
黑黑从鼻孔喷气,气鼓鼓地说。
「我觉得她看起来像和蔼可亲的老婆婆……」
黑黑重重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头转到一旁说:
「……都怪我没有陪着你,既然发生了,那就算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我阿嬷已经死了,应该是骗我吧?」
「当然啊,你不要相信那家伙说的鬼话。」
「竹本婆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还叫她『婆婆』,真是太恶心了。我当场消灭了她,她不会再出现了。」
「这样啊……我好像害到了她。如果我不理她,她就不会被你消灭了。」
既然是因为和我扯上关系才遭到消灭,我内心产生痛苦的罪恶感。
黑黑不发一语看着我。
「萤。」他再度开口时,用和前一刻完全不同的平静语气说话。「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其他人?那个地缚灵试图吸走你的精气,如果我没有及时出现,你就会消失,但你为什么还说那种话?这是你的温柔体贴吗?」
我看着黑黑说: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觉得竹本婆婆看起来很亲切。」
……黑黑是不是又要骂我?
我当然瞭解黑黑想要表达的意思,但竹本的事让我耿耿于怀也是事实。
「这样啊。」
黑黑嘀咕,他的声音中已经没有前一刻的怒气。
「黑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去医院?」
「嗯。」黑黑沉思,「按照你目前的情况,至少要休息三天。如果你的状态不安定,遭到坏蛋攻击时就没办法逃走。」
「这样啊……对不起,明明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我无所谓啊,如果无法在期限内完成,是你会有问题。赶快睡觉吧。」
黑黑说完,走出卧室。
变成幽灵后,不会觉得肚子饿,也不会口渴,但仍然会想睡觉。每次睡醒,就觉得体力稍微恢复了些。
「我讨厌我自己……」
我嘀咕着,闭上了眼睛。
——哔、哔、哔、哔。
高亢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我曾经听过这个声音……是闹钟吗?
我睡得迷迷糊糊,用被子蒙住了头。
——哔、哔、哔、哔。
那似乎是电子音,简直就像在耳边响起。
我缓缓睁开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头打量周围。
「咦……」
那个声音消失了。
我刚才明明听到声音。我正感到纳闷,门打开了。
「喔,你终于醒了吗?」
仍然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黑黑笑着说。
「黑黑,早安。我好像……做了梦。」
「我没兴趣知道。」
黑黑仍然带着笑容,在床边坐下。
「我就知道。」
「你可以起床了吗?」
我缓缓起身,坐在床上。
「嗯,已经不会觉得轻飘飘了,应该没问题。」
昨天之前的那种身体沉重的感觉和倦怠已经完全消失了。
「真的吗?」
「嗯。」
我起身,表示我身体没问题。
「你已经有办法站起来,太了不起了,那我们等一下就出发。」
我用力点头。
「啊,黑黑,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问他。
「啊?」黑黑皱起眉头,然后摇摇头说:「没有啊。」
「是吗?我明明有听到。」
说完,我走去洗手间。
这里只是样品屋,打开水龙头不会有水。
我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浪费了很多时间,必须抓紧时间。」
「只剩下十二天了,你睡了一个星期。」
黑黑看着镜子说。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像在责备,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喔……嗯,那就好好努力。」
时间似乎真的不多了,我做事要更加谨慎。
我激励镜子中的自己。
我睡了这么久,水手服竟然完全没有皱,而且我明明在医院的屋顶上跌倒了,衣服也完全没有脏。
「走吧。」
黑黑说完,消失在镜子中。我又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没问题,一定可以做到。」
虽然我对自己信心喊话,但内心的不安更加强烈。
隔了一个星期出门,屋外已是盛夏。
虽然还是早晨,但烈日当头,似乎在预告今天将是一个大热天。
也许是因为我心情平静,所以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觉得冷,太阳也公平地让我这个幽灵感受夏天。
走进医院后,毫不犹豫地搭上电梯。
「会紧张吗?」
「不,倒是不会紧张,只是很期待可以见到阿嬷。」
「你这个人……」
即使只听说话声,也知道黑黑在苦笑,我也露出了微笑。
「只要身体发光就行了吗?」
「没错,当你身体发光时,对方就可以看到你的身体。一旦你身上的光消失,对方就看不到你,同时代表你消除了罣碍。」
「我瞭解了。」
我回答后,电梯门打开,我来到走廊上。
我不禁寻找竹本的身影,但当然找不到她。
「快去吧。」
我在黑黑的催促下,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悄悄向病房内张望。
「咦?」
阿嬷住的病房内躺了一个陌生人。
「她就是福嶋多喜吗?」
「不,她不是。」
我想确认病房门口的名牌,但我想起这家医院为了保护病人隐私,并没有放名牌。
「她不在病房内吗?」
「太奇怪了……可能换了病房。」
「喂、喂!」黑黑仰头叹着气,「这下子要怎么找人?」
「别担心,只要去护理站,应该就可以看到病房一览表。」
我克制着急切的心情走回护理站。
「打扰了。」
我打招呼后,走进护理站。
「他们听不到。」
「我知道,但这是礼貌。」
我立刻看到要找的病房一览表,在呼叫铃接收器旁,写了所有病人的名字。
我从上到下检查每一个名字。黑黑好奇地东张西望。
我仔细检查了两次,回头看着黑黑说:
「没有……」
「啊!?怎么可能?」
「不然你自己看!上面没有阿嬷的名字……没有啊。」
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但是无论看多少次,都找不到阿嬷的名字。
阿嬷真的像竹本说的那样,已经死了吗?这个疑问浮现在脑海。
「呃!你别哭了,别哭了。我马上帮你找。」
黑黑慌忙在那排名字中寻找,但很快就看完了,脸色铁青地看着我说:
「没有……」
「呜呜……阿嬷死了……阿嬷……」
「不要又哭又叫啦!」
「所以你是说我阿嬷死了?」
「笨蛋!我的意思是叫你别哭了。啊啊,她可能出院了。」
「喔,对喔!」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我立刻收起眼泪。
「对啊,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嬷时,她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定在这一个月期间出院了。走吧,走吧。」
我迈开轻快的步伐,黑黑在我身后用力叹气。
走出医院,走去阿嬷家。
阿嬷家就在离医院五分钟的地方,她独自住在老旧的独栋房子里。
「黑黑,你为什么以为阿嬷在医院?」
「什么?我可没说是医院,是你听到福嶋多喜的名字,就不由分说地走去医院。」
「但你不是知道是哪个公车站吗?」
黑黑像往常一样,无奈地抱着双臂。
「你这个人都没有认真听别人说话,我一开始就向你说明,我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大致的地点。」
「是吗?」
虽然我不记得听他说过这句话,但现在听他这么说,又好像有印象。我们沿着和缓的坡道往上走,看到右侧有一栋小房子。
这栋传统的日式平房在有很多新房子的这一带格外显眼。
和以前相比,这一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好久没来这里了。」
我打开院子门走进去,按了对讲机。
「喂,即使你按了,你阿嬷也听不到,只有我们的世界会听到铃声。」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礼貌。」
我发着牢骚,想要打开玄关的门,但门锁着,我打不开。
「穿越进去不就解决了吗?」
「等一下,这太没礼……」
我的话音未落,黑黑已经消失在门内。
和之前搭公车时一样,我试着穿越那道门,但还是无法成功。
黑黑为我打开门锁,我才终于进了屋。
阿嬷的鞋子整齐地放在玄关。我闻到了这栋房子特有的味道,那是我从小熟悉的味道,顿时心情愉快。
「阿嬷?」
我叫着阿嬷走进去,看到一个矮小的背影坐在阳台上。
「你阿嬷果然出院了。」
黑黑松了一口气。
「嗯,太好了……」
我缓缓靠近,从侧面看着阿嬷的脸。她虽然瘦了些,但精神很好。她喝着茶,眺望着院子。
我在阿嬷的左侧坐下,阳光舒服地照在脸上。
「今天天气真好,阿嬷,恭喜你出院了。」
「她听不到。」
黑黑在我身后说,我决定不理他。
「阿嬷,我是萤,我就在这里。」
我顺着阿嬷的视线望去,看到有点凌乱的院子。杂草在各个角落展现旺盛的生命力。
「院子里长了很多杂草,早知道我之前应该帮忙清理。」
我内心充满后悔,声音也忍不住发抖。
我就在阿嬷身边,却无法和阿嬷交谈。
一直以来,阿嬷比任何人更疼爱我,但我长大之后,就很少再来找阿嬷玩,只有阿嬷住院时,才去医院探视。我觉得自己太无情了。阿嬷一直都在这里,永远都在这里等我。
「阿嬷,我多希望可以再一次和你聊天……」
就在这时——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发亮,简直就像被金色的光芒包围。
金色的光芒就像火焰般缓缓摇动。
「怎么回事!?」
我看着双手叫了起来。
「啊呀,是小萤。」
阿嬷惊讶地叫道。
「咦?」
时间好像停止了。我很担心自己一动,阿嬷就会消失。仔细一看,阿嬷的身上发出了金色的光。
「小萤,你真的是小萤吗?」
「阿嬷……」
「啊啊,小萤,你终于回来了。」
「阿嬷!」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紧紧抱着阿嬷,放声大哭起来。
阿嬷不发一语,抚摸着我的头。
我小时候很爱哭,阿嬷总是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现在也一样。
当我身体发光时,阿嬷应该可以摸到我,我能够感受到阿嬷温暖的体温。阿嬷什么都没说,她可能看不到金色的光。
几分钟后,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然后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告诉了阿嬷。
阿嬷默默地听我说话。
「是吗?所以你真的死了。」
阿嬷用手帕按着眼角,小声嘟哝着。
「嗯……好像是这样。」
「但是你临死前还放不下阿嬷,阿嬷很高兴。」
「一定是在临死的瞬间,我很想和你说话。」
我的身体仍持续发出金色光芒。
真希望金色的光永远不会消失,我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里。
「对了,小萤,我有东西要给你。」
阿嬷突然想起什么,她起身,从屋里的衣柜里拿了什么东西走出来。
「就是这个。」
阿嬷递给我用紫色手帕包起的东西。
我接了过来,打开手帕。
「啊,这是……」
手帕包着的是阿嬷经常使用的小镜子。
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圆镜子上有好几个漂亮花朵形状的装饰。
「你以前不是经常说想要这个吗?」
没错,小时候我很想要阿嬷的这面小镜子,经常央求阿嬷送给我。
阿嬷每次都为难地说:『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传家宝。』
「我不能收下,这不是传家宝吗?阿嬷,你留着自己用。」
我用手帕重新包好,想要还给外婆,阿嬷摇摇头,不愿意收下。
「阿嬷得知你死了的消息时就在想:『唉唉,早知道应该把那面镜子送给小萤。』小萤,你从小时候就很想要这面镜子,我原本打算放进你的棺材……但葬仪社的人说不行。」
「阿嬷,你的心意我会收下,但我已经死了,没办法带走。」
阿嬷这么爱我,这样就足够了。
虽然以前很想要这面镜子,但是我现在终于了解到,心意比物品更重要。
但阿嬷仍然不愿意收下,只是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回头看着黑黑。黑黑点头对我说:
「你就收下吧,反正这会留在现实的世界。」
「嗯,那好……我就收下。」
我把镜子抱在胸前,向阿嬷鞠躬。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带着如此深厚感情的礼物。
「太好了,阿嬷很高兴。」
阿嬷说完,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静静地把手放在阿嬷颤抖的肩膀上。
「阿嬷,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
我忍着眼泪露出笑容,阿嬷对我点了好几次头,然后突然很惊讶,瞪大眼睛。
「小萤……」
「咦?」
阿嬷的视线看着我的身体,我发现自己身上发出的光变弱了。
黑黑来到我身旁说:
「你们不是已经聊了很久吗?第一个罣碍快消除了。」
「不行!我还想和阿嬷聊天。」
如果就这样结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
阿嬷看不到黑黑,仍是一脸惊讶。
阿嬷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淡。
「阿嬷,我、我……」
「小萤……你要消失了吗?」
我身上的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淡,阿嬷看到的我应该也越来越淡。
「阿嬷,你听我说,我没事,希望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啊啊,小萤……」
阿嬷握住我的双手,用力、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早知道以前活着的时候,应该更常来看阿嬷。那时候以为反正随时都可以见面,真是太天真了。
「阿嬷,我要走了……阿嬷,对不起,请你也转告爸爸和妈妈,我、我……」
「啊啊……消失了。」
阿嬷在嘟哝的同时,她的手垂落在地上。
阿嬷左顾右盼,寻找我的身影,她悲伤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虽然我就坐在阿嬷身旁,但她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注视着阿嬷刚才握住我的手,悲伤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然后滴落下来。
「阿嬷,阿嬷!」
「……小萤?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
阿嬷四处张望,悲伤地说。
「在这里,我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悲伤?为什么消除了罣碍,却比之前更心碎?
「这就是消除罣碍吗?根本只是令人难过而已!」
我知道责怪黑黑也无济于事,但我仍然无法不这么叫喊。
我伸出手,想要再次伸手摸阿嬷,黑黑制止我。
「你站起来。」
他抓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拉起来。
「不要!我不想消除罣碍!」
我想甩开他的手,但黑黑没有松手,拉着我走去玄关。
我看到阿嬷仍然东张西望在找我。
「阿嬷,阿嬷!」
「你别闹了!」
脸颊突然一阵疼痛。
「!」
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打了我。
「你必须消除罣碍,不要为无聊的事烦恼。如果你想哭,等到消除所有的罣碍之后再哭。如果你想悲伤,等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之后再悲伤!」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他可能以为我在反省。
「瞭解了吗?」
黑黑问我。
「好痛……」
「什么?」
「我说很痛!」
我说完这句话,用力捶了黑黑一拳。黑黑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当场倒在地上。
「很痛唉……」
看到黑黑这样嘟哝,我对他说:「我们扯平了。」然后走出门外。
我不仅脸颊疼痛,我的心更痛。
2
消除罣碍似乎很耗费体力。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回到样品屋,一回到样品屋,倒头就睡了。
隔天早晨,仍然昏昏沉沉,中午过后,才终于起床。
「黑黑?」
黑黑不见踪影。他又去向上司报告了吗?
我想起昨天和阿嬷的对话。
为了消除罣碍,对方可以看到我,也就是可以再次相见,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永别……
当罣碍完全消除后,我就会从对方的记忆中消失,但仍然会留在我的记忆中。
这是幸福吗?
也许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罣碍就离开人世的人,就不需要承受这种郁郁寡欢的心情。
「昨天有点对不起黑黑。」
我用力捶了他一拳,之后都没有和他说话。
……我知道,我根本是迁怒于他。
「黑黑,你不在吗?」
我摇摇晃晃走去走廊和厨房找他,但仍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看向玄关。
我不想带着这种心情继续消除罣碍,虽然我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我现在害怕见到产生罣碍的对象。
我在厨房的小白板上留言。
『黑黑,我出去散步一下。』
然后,我就走出去。
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气,这令我有些悲伤。
我情不自禁走向公车站。正在放暑假的小孩活力充沛地在人行道上奔跑。我已经习惯别人看不到我这件事了。
我搭上刚好驶进公车站的公车。
公车内冷气很强,我觉得很冷。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吐出的气也都是白色。
经过两个车站后,看到了熟悉的风景。那是我就读的高中附近。
很快就可以隔着学校的围墙看到田径社在操场上练习。我每天早上搭公车去学校上课时几乎都快迟到了,但每天都在公车上可以看到操场的那一侧,隔着车窗,寻找莲的身影。
莲晨训结束后,总是在饮水处附近。
他每次看起来有点疲累,但同时很满足。偶尔看到我时,会轻轻举起一只手向我打招呼……
我回想起这些事,很自然地笑了。
公车缓缓转过弯道,经过操场,在公车站静静打开车门。
我没有在黑黑面前提莲的事,但是我猜想他应该也是我要消除罣碍的对象之一。
自从中学同班之后,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不,也许是我一直假装只是他的好朋友。
虽然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聊了什么,但我清楚知道。
我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就喜欢他了。
——哔。
清脆的哨子声传入耳朵。我正坐在大树下,那是我喜爱的固定座位。
我阖上手上的书,抬头仰望天空,春天温暖的阳光下,蓝天出现在树叶的缝隙中。
凋落的樱花随风飘舞,在操场角落飘动。
即使已经不是盛开时的粉红色,被泥土和雨水弄脏的花瓣也很美。
『嗨,你又在看书?』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身穿制服的莲走过来。
『对啊,你不要整天只会运动,偶尔看看书嘛。』
『我向来把书当成安眠药。』
『明天也要考试,你不用复习吗?』
今天是考试的第一天,只上半天课。
『课本的催眠力更强。』
莲调皮地笑了笑,看着人影稀疏的操场。现在是考试期间,他还照常训练,真的很像他的行事风格。
『其实我也不是在看课本,而是在看小说。』
『那还不是和我一样。』
莲说完,张开双手,伸着懒腰……他好像又长高了。
我认识他已经五年多了,我的单恋也迈入第五年。
我再次低头翻开手上的书,以免一直盯着他看。
『给你。』
莲突然把手伸进小说和我的脸之间,他手上拿着一罐运动饮料。
『干嘛?』
『给你啊,你要继续在这里看书吧?』
我抬起头,发现莲的脸就在眼前。我心跳加速,身体情不自禁向后仰。
『不、不用了,你自己喝就好。』
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不坦诚,因为单恋的规则就是『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没关系,你喝吧,这个季节很容易脱水。』
他硬是把运动饮料塞给我。
我应该对他说『谢谢』,却脱口对他说:
『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收下了。』
『嗯。』
即使如此,莲仍然满足地点点头。
我打开拉环喝了一口,运动饮料清爽的味道在嘴里扩散。
『好喝。』
我难得坦诚说出内心的想法。
『嗯。』
莲又回答相同的话,他笑笑,随即从我手上抢过运动饮料喝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我惊讶得忍不住叫了,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说:
『你说得没错,真的很好喝。』
莲张大嘴巴。
『喂,还给我啦!』
我把运动饮料抢回来,发现只剩下半罐了。
『喂!怎么可以这样!』
我故意在眼前摇晃着饮料罐。
『我可以一口气喝完。』
莲根本答非所问,还张嘴笑了。
『你这个人很莫名其妙。』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是朋友啊。剩下的都给你。』
他伸手乱揉我的头发。
『不要再摸我头发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幸福得快流泪了,但也感到悲伤。
『那我要走了,明天见。』
莲说完这句话,举起一只手向我挥挥,跑去操场。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我并不是因为和他喝了同一罐饮料而难过。
『我们是朋友。』
这是世界上最令我安心,却也最残酷的话。
这句话对我造成打击……
我阖起书,看着操场。
莲把书包丢在长椅上,已经开始做伸展运动。也许正值考试期间,操场上没有几个学生在练习。
中学二年级时,莲在短距离赛跑的全国比赛中获得亚军,现在比以前更努力练习。
我有时候会假装看书,在这里看他在操场上练习。
虽然我有时候调侃他是『田径狂』,但其实我很喜欢看他跑步的样子。
他全力挑战一百公尺赛跑的样子,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带给我勇气。
『我们是朋友。』
……这样就足够了。我这么告诉自己。
因为友情比爱情更深、更长久。
但是,每次看到莲的笑容,这种想法就会产生动摇。每次他和我打闹碰到我时,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这五年期间,与日俱增的感情带给我幸福。
但我也同时了解到无法开花结果的恋爱有多么悲伤。
3
哨子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在回忆往事的同时,不知不觉走向操场。
「我想见莲……」
我发自内心这么想。
这是我生前持续不断的心愿,在眼前的状况下,这种想法更加强烈。
但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
即使我的身体能够在莲的面前发光,我仍无法对他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甚至无法把这份感情告诉闺密栞,也不想告诉黑黑。
「我好想见到他。」
我再次喃喃自语。
回想起莲,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我无法再和莲相视而笑,他不会再把我的头发摸乱,更不可能碰触到我了。
……我为什么死了?
他以前就在我身边,明知道他对我这么重要,但我总是在逞强。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哭了,但消除罣碍的每一天,我整天都在哭。
看到操场的跑道时,我躲在大树后方,看着操场。
「啊啊……」
我看到莲。不知道他是否跑完了,正伸直双腿坐在跑道中央,从他起伏的肩膀,可以知道他呼吸急促。
好久没有看到他了,却因泪水看不太清楚他的脸。
烈日下,莲独自在操场上的身影简直美极了。
莲的呼吸渐渐平静后起身,轻轻伸展身体,又慢慢开始跑。
……莲,我在这里。
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我的罣碍之一,就是向他告白,我应该永远都无法完成。当『朋友』的时间太长,我没有勇气破坏这种关系。
更何况死了之后再告白太晚了。无论他如何回答,我都只会悲伤。
莲突然停下脚步。
他微微歪着头,视线看向我的方向。
「不可能……啦。」
但莲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片刻。我忍不住看自己的双手,我的身体并没有发光。
……他不可能看到我。
差不多过了十秒,莲再度看向跑道前方开跑。
我暗自松口气。
没有我的日子,他仍然过着每一天。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内心无法平静。
我回到校门口,发现黑黑站在门口……我猜到他会在这里。
「你见到大高莲吗?」
听到黑黑突然叫他的全名,我忍不住痛苦。他果然是我罣碍的对象吗?
「我只是远远地看他而已。」
我说完这句话,经过黑黑身旁走过去。我不想听他说三道四。
「这样啊。」
黑黑并没有再说什么,和我保持一小段距离,跟在我身后。
回到公车站后,我坐在长椅上。
「要消除对大高莲的罣碍很困难吗?」
黑黑在我身旁坐下,看着前方问。
「嗯,我应该无法做到。」
「这样啊。」黑黑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轻声嘀咕。
「黑黑,我问你,罣碍不是人在临死瞬间想到的后悔吗?正因为无法做到,才会成为『罣碍』。再提供一次机会,然后要求我们做出不会让自己后悔的行动,这样做真的对吗?」
即使我在临终前浮现了『我想要向莲告白』的想法,我也不认为这是我真正的心愿。
万一遭到拒绝,他为难的神情就会成为我最后的记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答案。」
黑黑并没有用平时冷冷的态度说话,语气中带着落寞。
「原来是这样。」
无论如何,我想起自己的人生已经画上句点,不由得难过起来。
蝉声时远时近传来,声声叫着、声声哭诉着——我想他,我想他。
「要不要先消除另一个罣碍?」
过了一会儿,黑黑问我,然后起身。
「但是……」
我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黑黑可能发现了我的满面愁容。
「萤,我不了解你的内心,因为我们的感情不像人类那么复杂,但身为引路人,我想对你说,最好还是消除罣碍。即使你不想这么做,但如果觉得对方是重要的人,就必须完成。一旦你成为地缚灵,对方就会不幸,因此你要为了对方完成这件事。」
我在内心重复黑黑的话。起初的乐观心情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觉得消除罣碍太痛苦了。
但是我不想造成莲的不幸。
黑黑看到我终于起身,点点头。
我们搭公车来到车站,然后徒步穿越闹区。
这里称不上是都市,只要从车站走一小段路,就进入住宅区。
「对方名叫山本栞。」
栞……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就被揪紧。
「她是你同学吗?」
黑黑回头问我。
「对……她是我的闺密。」
「既然是你的闺密,你为什么表情这么奇怪?」
我走到黑黑身旁,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我和她在校外教学时吵架了……对,这的确是我的罣碍。」
「为什么?」
听到黑黑这么问,我想了一下,但记忆混乱,我想不起来。
「我们为什么会吵架呢?我记得是在休息站时出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我们吵架的原因。
「反正人类的纠纷都这样,战争的起源往往是为一些芝麻小事产生摩擦。既然是闺密,你们一定很快就能重修旧好。」
黑黑一副自以为很瞭解状况的语气说。
「虽然我上了高中之后才认识栞,但我们一见如故。」
黑黑一脸不感兴趣,我看着他的侧脸,继续说道:
「和她在一起时很开心,她很挺我,我觉得她不像是我的同学,更像是姊姊。有时候男生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调侃我,她都会挺身保护我。」
栞总是温柔体贴,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我想起她的笑容,嘴角上扬。就在这时——
『这样根本不算是朋友!』
这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是栞对我说的话。
我思考着她为什么对我说这句话,但脑袋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道黑黑是否察觉我的想法,他抬头看着天空,用轻松的语气说:
「反正见面就知道了。」
蝉仍然扯着嗓子大叫。
我第一次来栞的家。那里有四栋外观完全相同的房子,栞的家是最角落的那一栋。
黑黑按了大门外的门铃。
「打扰了。」
他打了一声招呼后才走进院子。
「你进步了。」
我笑他。
「这是礼貌。」
他把头转到一旁说。
不知道栞在不在家?我从玄关旁的落地窗向屋内张望,听到身后传来扑通的声音。
回头一看,栞瞪大眼睛看着我,书包掉在她的脚下。
「萤……」
穿着水手服的栞双手捂着嘴。
「咦?她为什么可以看到我?」
我向黑黑求助,黑黑默默指着我。原来我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淡淡的金光。
我正开始消除罣碍。
「栞……」
「啊……我……」
栞的样子很奇怪。
她捂着嘴的双手颤抖不已,简直就像看到幽灵。
……啊,她真的看到了我吗?
「你不要害怕,我……」
无论如何,都先要让她平静下来。我在说话时,向她伸出手。
「不要!」
栞大声尖叫着,拔腿狂奔起来。
「咦咦!?」
我哑然无语地目送栞逃走的身影,黑黑推着我的肩膀说:
「喂,她逃走了,你赶快去追啊!」
「咦咦!?」
我只能重复着相同的话。
「赶快啊!」
看到黑黑追向栞消失的方向,我终于开始跑。
「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想到消除罣碍这么快就开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且栞还逃走了。事态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
黑黑虽然穿着西装,但跑得飞快,转眼之间,我就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身影。
「既然是幽灵,那就该会飘啊。」
我对着自己的身体说,但我跑得太慢,简直慢得令人伤心。
最后甚至变成分不清楚到底是在跑还是在走路的速度,于是我决定放弃,干脆用走的。
「到底在搞什么啊……」
商店街播放着像是广告歌曲般的轻快音乐,反而让我更加疲惫。
「黑黑?栞?」
反正周围的人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出声叫着,但没有听到任何反应。
「真受不了……万一又遇到地缚灵该怎么办?」
我发着牢骚,穿越商店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田野的风景。
我走向堤坝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座小型鸟居。
蝉鸣比刚才更大声了。
「咦?」
在我前进的方向,出现一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
距离还很远,有点看不清楚,但她似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祥的预感……」
今天并不是祈求小孩健康成长的七五三节,这个小女孩盛装打扮,穿着和服这件事很诡异。当我看到黑烟像火焰般持续从她的身体持续冒出来,觉得自己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想转身离开,但两只脚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往前走。
「喂,出事了!黑黑,黑黑!!」
我大声叫道,但那个女孩离我越来越近。我越是想停下脚步,但两只脚还是不停地往前走。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七岁左右,剪着妹妹头,穿着红色和服。
她死气沉沉。
看到她怔怔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两只眼睛的部分被挖空了,好像两个黑洞,简直就像可以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身后。
她似乎察觉我发现了这件事,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要……不要啊。」
她身上发出的黑烟越来越大,渐渐伸向我的方向。
「喂,不、不要。你妈妈没有教你吗!?不可以做这种事!」
黑烟缓缓飘过来,想要抓住我。女孩已经走到我面前。
她显然想要吸走我的精气。
「黑黑!每次遇到重大状况时,你都不知道死去哪里了!黑黑王八蛋!」
黑烟的前端几乎快抓住我了。就在这时——
「你骂谁王八蛋?」
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耀眼的光进入视野。
「黑黑!」
当我叫着黑黑的名字时,我整个身体都弹出去。
……又来了。
下一刹那,我跌倒在地上。光线太亮,我看不清楚,但难以想像从那个女孩嘴里发出的低沉大叫声震撼周围的空气。
「……怎么没有谢谢我?」
「为什么?」
「我救了你,你至少该向我道谢啊。」
黑黑拍拍西装上的尘土对我说。
「我为什么要谢你?」
我站起来时反问他。
「这是礼貌。」
黑黑故意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说。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丢下我,才会发生这种事?你才应该向我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是你要向我道歉。」
「我又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我们互瞪着对方,黑黑说:
「算了,我们走吧。」
他迈开步伐。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女孩是地缚灵吗?」
「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黑黑头也不回地回答。
「她看起来好像很悲伤……」
「大家都一样。」
「什么一样?」
黑黑转头看着我。
「地缚灵都是悲伤的结晶,都是因为深沉的悲伤而无法离开,是悲伤的幽灵。」
「……」
「所以你要努力,避免自己成为地缚灵。」
「好可怕。」
我情不自禁叹着气。
死了之后,仍然被困在这个世界好几年……不,是好几十年,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虽然内心带着悲伤,却没有人知晓。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这种孤独。
「就算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们也要努力找人。」
黑黑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黑黑背影。
至少黑黑会协助我。虽然这只是他的工作,但他很努力避免我成为悲伤的幽灵。
「黑黑。」
「嗯?」
「……谢谢你。」
「少假惺惺,我鸡皮疙瘩都掉满地了。」
但他表情很得意。
「你有力气走路吗?」
「少假惺惺,我鸡皮疙瘩都掉满地了。」
「哼。」
黑黑迈开大步,我紧跟在后。
4
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个小时找人,原本以为这里是个小地方,没想到要找人时,才发现其实比想像中更大。
每次看到穿着相同制服的女生,就忍不住高兴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又不禁再度沮丧。
「有很多人无法消除罣碍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黑黑冷冷地回答,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继续大步向前走。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你不必在意这种事。」
这个人会不会聊天啊?
「你太冷漠了。」
「我才不冷漠。其实即使无法消除罣碍,也未必会成为地缚灵。」
「怎么会这样?你之前都没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黑黑可能发现我生气了,故意大声叹气。
「唉!真麻烦,就是这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幽灵。」
他指着周围说道。虽然他说『有很多』,但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幽灵。
「我不懂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解释清楚。」
我突然很不安,忍不住问。
「嗯,那你就自己问对方。」
「啊?问地缚灵吗?」我问。
黑黑完全没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我们回到刚才经过的商店街,穿越商店街内的小径。来到前方有几栋新房子的那条小路,黑黑终于停下脚步。
「喂,孝夫!你出来一下!」
黑黑突然大声嚷嚷着,我大吃一惊,抓住他的手臂。
「你干嘛叫地缚灵出来!不要乱来啦!」
「孝夫!我带客人来找你了!」
黑黑完全不理会我的劝阻。
「黑黑,你这个混蛋!不要再叫了!」
「不要骂我混蛋!」
「那个……」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慌忙回头,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很亲切的大叔站在那里。
「喔,孝夫,原来你在啊。好久不见了。」
看到黑黑和那个大叔聊了起来,我不禁有点困惑。这个大叔看起来像是普通人。
名叫孝夫的男人穿着整洁的深蓝色西装,虽然我很警戒地观察,但仍然看不出他亲切的笑容背后隐藏了什么。
「引路人先生,这次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不是啦,我今天带客人来。她叫森野萤。」
我不知所措,但还是急忙鞠躬。
……他是地缚灵?
无论怎么看,他看起来都不像是幽灵。该不会是有阴阳眼的人?
黑黑指着我说:
「她一直问我地缚灵和其他幽灵的事,我干脆带她来找你。」
「喔,原来是这样啊。」虽然黑黑的说明很简单,但孝夫心领神会地用力点点头,指着房子的屋檐说:「那要不要坐下来聊天?」
「动作快啊,时间不多了,你不要慢吞吞。」
黑黑推着我,我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就顺从地照做了。
孝夫、我和黑黑依次在木头屋檐下坐下。
「我叫大场孝夫。」
孝夫恭敬地鞠躬,自我介绍说。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
我也慌忙向他鞠躬。
「不不不,除了引路人先生,没有其他人来找我,所以我很高兴。」
孝夫笑得眼睛都弯了下来,看起来他是真的觉得开心。
「请问、你不是……地缚灵吗?」
「不是,我勉强没有成为地缚灵。算起来……我在这里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
「但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的外形为什么看起来不像妖怪?」
我点头代替回答,然后看着孝夫。
他和我之前见到的地缚灵完全不一样。他表情很平静,而且说话也很温和,看起来不像会突然性情大变。
「这是因为我罣碍的内容无法实现。」
「……」
虽然我想追问,但又认为还是等孝夫继续说明比较好,便没有吭气。
「据说罣碍就是临死时,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但有时候罣碍的内容无法消除。如果是无论付出再大的努力也无法消除的罣碍,就可以选择成佛,或是维持目前的状态,继续在这里当幽灵。」
我大致瞭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只是脑筋有点转不过来。
黑黑似乎察觉我的困惑,向我伸出援手。
「比方说,你走在路上突然死了,然后你在临死的时候想到『希望以后可以成为新娘』,但在四十九天之内,根本不可能消除这个罣碍。」
「是啊是啊,就是即使时限结束,也无法解决的罣碍,这样就可以目前的样子留在这个世界吗?」
「没错。」
黑黑缓缓点头,表情似乎有点寂寞。
「孝夫不理会我的劝阻,决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我会定期来看他,因为他有一天,可能会想起那个世界。」
「给你添麻烦了。」
孝夫满脸歉意地说。
「等一下,那我也可以这样吗?」
「你是白痴吗?你们的状况完全不一样。你的罣碍内容有办法消除,只能变成无法完成任务的地缚灵。」
「呿。」
我不满地说,这时,听到屋内传来声音。
我转过头,隔着落地窗,看到一个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是我女儿。」
孝夫眯起眼睛说。
「好可爱。」
我坦诚地表达内心的想法。
女孩穿着可爱的粉红色裙子,坐在很大的沙发上唱着歌。
「她就是我的罣碍。」
「啊?」
孝夫的嘴角浮现微笑,注视着远方。他的眼睛没有笑。
「她出生后不久,我就发生车祸死了。」
「怎么会这样……」
孝夫说的话太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向身旁的黑黑,黑黑闭着眼睛,轻轻点着头。
「原本增添了新生命,正打算好好为未来的人生奋斗,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了这件事。起初我无法相信自己死了,完全无法接受。」
我在不知不觉中用力握着裙子,也许是因为感受到孝夫强烈的悲伤。他当初必须抛下刚出生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必定是难以想像的莫大痛苦。
孝夫露出淡淡的悲伤笑容,继续说道:
「我在临终时最后的念头,就是『希望可以看着女儿成长』。」
这个罣碍的确无法在四十九天内消除。但是……
「所以你就这样……」
我说不下去了,孝夫咬着嘴唇说:
「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太太,无法独自去那个世界。虽然看着悲伤的太太很痛苦,但我还是选择留下来。」
「这样啊……」
除此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原来在他亲切的笑容背后,有如此深沉的悲伤,我说不出话。
房间后方传来拉门打开的声音。
「小空,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个满面笑容的女人走进来。
女人的眼睛和在沙发上笑得很开心的女孩一模一样。
「她是我太太。」
坐在我身旁的孝夫向我说明。
「我、我在唱、唱歌。」
「这样啊,可以唱给妈妈听吗?」
「嗯,可以啊。」
母女两人都坐在沙发上,开心地唱起歌。
虽然看起来很幸福,但孝夫并不在那里,而是变成幽灵守护她们,而且她们甚至不知道孝夫的存在。
「孝夫先生,你在这里看她们,不是反而会难过吗?」
我忍不住这么问。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无法承受这种痛苦。
「当然很难过。」
孝夫立刻回答,他站起来,伸着懒腰说:
「虽然很难过,但是看到我太太和小空再度露出笑容,我就很高兴,足以消除我的悲伤。」
「她们看起来都很好。」
我再次转头看着她们母女说。
「是啊,这是我目前的生命意义……虽然我已经死了。」
孝夫在说话时,看向车库的方向。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发现一辆白色轿车打着方向灯,正在停车。
屋内的母女似乎听到了声音,都同时起身。
她们小跑着消失在屋内,我知道她们正走向玄关。当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走下车时,玄关的门猛然打开,小空冲出来。
「爸爸!」
小空欢呼着扑到男人身上。
「喔,我回来了。小空,谢谢你来迎接爸爸。」
「你回来了。」
孝夫的太太从屋内走出来,从男人手上接过提包。
「咦……」
我转过头,没想到孝夫开心地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叫他爸爸……」
「他是小空的新爸爸。我太太去年再婚了,小空应该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觉得孝夫的笑容中有一丝忧愁,难道是我想太多吗?
「……」
孝夫似乎察觉到我正默默看着他,他闭着嘴,但挂着笑容。
「她们都向前迈进了,她们终于向前迈进了。」
孝夫好像在对自己说这句话。虽然这并不代表否定孝夫曾经活过的事实,但我还是感到心痛。
『日子一久,就会慢慢消化这件事,享受自己的人生。』
黑黑之前说的这句话,就是指这件事吗?
孝夫可能察觉了我复杂的表情,微笑说: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交出了接力赛的棒子。你看,她们笑得这么幸福。」
我再次看向小空和她的妈妈,一家三口都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孝夫,」黑黑用训诫的语气说:「是不是差不多了?你的使命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孝夫叹了一口气,肩膀用力起伏。
「也许吧,即使没有我的陪伴,她们也没有问题了。」
我认为这件事无法责怪任何人。
孝夫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他太太再婚,小空忘记孝夫。这是他们在悲伤中选择的答案,如果无法克服悲伤,也许就只能背负着悲伤继续活下去。
「如果下次见面时,你做好了启程的准备,随时告诉我。」
「好,我会考虑。」
孝夫点点头,黑黑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指着我说:
「好,萤,我们要走了。」
「啊?」
「我们不是在找栞吗?如果不赶快找她,天色就黑了。」
对喔。我必须找到栞,消除我的罣碍。
「啊,呃,孝夫先生,谢谢你。」
「不客气,很高兴你愿意听我的故事。祝你能够顺利消除罣碍。」
孝夫以温和的笑容对我说。
「走喽!」
抬头一看,黑黑正准备从大门走出去。
「啊,等等我!那、那我就告辞了!」
我大声向孝夫道别,立刻追上去。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
5
「我不行了。」
「开什么玩笑!不要偷懒,赶快找人。」
我们已经连续找了栞好几个小时,却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原来死了之后仍然会觉得累,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变暗。
我的身体仍然发着光。
「她会不会已经回家了?我们再去她家看看。」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于是向黑黑提议,他摇摇头说:
「你倒是去她家看看,她一定会情绪崩溃,到时候不是也会造成她父母的困扰吗?」
「也对……真伤脑筋。」
栞被吓坏是理所当然的事。
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任何人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我咒骂自己太大意了,黑黑好像突然想到妙计。
「对了,萤,这附近有没有高地?」
「高地?」
「既然已经开始消除罣碍,山本栞的身体发出了光。即使在远处,我应该也可以看到。」
原来是这样。
城市渐渐被黑夜笼罩,身上发出的光的确有点耀眼。
这里位在市区的角落。
或许可以从高地或是高大的建筑物看到这种光。
「车站前有一栋正在建造的大厦,那栋大厦很高,也许可以从那里看到远处。」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
黑黑话音刚落,立刻迈开步伐。
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来到那栋大厦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夜中。
我们穿越写着『闲人勿入』牌子的工地,看到尚未完工的大厦矗立在黑暗中。
巨大的黑影好像在俯视我们,感觉很可怕。
相隔一个月,这栋大厦似乎又更高了。
「好可怕。」
我的身体抖了一下。
「这里应该没有地缚灵。」
黑黑说着,走进大厦内。
「……等等我。」
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低楼层几乎都已经造好了。
电梯当然无法使用,我们只能走楼梯。
我的身体在发光,并不会看不到,但黑黑走在前面,毫不迟疑地走上楼梯。
看着他走上楼梯的背影,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引路人黑黑说,他会协助我消除罣碍,还说这是他的工作,所以也许每个死去的人都有引路人。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正在努力消除罣碍?
每个人都会带着罣碍死去……这不就是人类吗?
「喂,你不要发呆。」
黑黑突然开口说话。
「啊!」
我吓了一跳,脚下踩空,向前仆倒。
我狼狈地跌在地上。
「好痛啊,你不要吓我好吗?」
我觉得最近好像经常跌倒。
「我只是叫你不要发呆。」
他向我伸出右手。
「干嘛?」
「废话少说,抓住我的手。」
我注视他的右手片刻,然后顺从地抓住,让他把我拉起来。
黑黑确认我站起来后,快步走上楼梯。
明知道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拍拍裙子。
「……谢谢。」
「嗯。」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默默跟上去。
「上面的楼层还没有造好。」
我们不知道走了几个楼层的楼梯,视野突然开阔,强风吹向我们。
这里搭了好几处鹰架,通往更高的楼梯。
「你不要叫我爬上去喔。」
「嗯……这里应该能看得到。」
这里是露天的大厦高楼层,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走来走去,寻找视野良好的地方。
有些地方还没有铺楼地板,大厦的边缘甚至没有栏杆。
我靠着自己身体发出的光,战战兢兢地慢慢前进。
「小心别摔下去。」
「摔下去会怎么样?」
我大声问道,以免被风声淹没。
「会受重伤,会痛,但不会死。到时候头破血流,摔断骨头,看起来会很可怕,真的会变成恐怖片。」
黑黑离我很远,而且这里很暗,看不到他表情。
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觉得很有趣,他的个性真的太差了……
我终于找到一个铁桩,立刻紧紧抱住。
「找到了再告诉我,我在这里等你。」
我要避免变成恐怖片。
「好哩。」
黑黑快步离开,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环顾周围的景色,简直就像低头看着一个黑色的池沼,但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我原本还以为死了之后就会升天。」
现实却是我在这里紧紧抱着铁桩,简直太可笑了。
虽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我只消除了一个罣碍。
平时考试时,我都是等到考试当天才开始想要抱佛脚,栞经常随口告诉我可能会考的题目。真希望能够回到当时……
栞总是很善解人意,经常面带笑容,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生气的样子,为什么我会觉得她在我身旁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以前没有更珍惜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不安。
「找到了。」
身后传来声音,我回头看过去。
黑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到我死命抱着铁桩,故意用鼻孔喷气,表现出不屑的样子。
「我找到山本栞所在的地方了,她还没有回家。」
「这样啊……,这次一定要见到她。」
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总算回到楼梯口,然后走下楼梯。
不知道栞这次会不会听我说话,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原谅我……
黑黑走下楼梯后,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在街上。
「黑黑,你不会累吗?」
我在他身后问道。
「还好。」
他冷冷地回答。我已经习惯他说话时不会回头看我一眼,甚至很自在。
「怎么了?你觉得累了吗?」
「还好。」
我回答后,故意超越他。
「幼稚鬼。」
街灯映照下,他浮现笑容。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大公园。这里是市内很有名的公园,公园内还有网球场和池塘。
每逢假日,白天会有很多人聚集在这里,但在夜晚的黑暗中,只觉得有点可怕。
「她应该在这里。」
「她一个人晚上在这种地方……不是很危险吗?」
我很担心栞,都是因为我吓坏了她……
『这样根本不算是朋友!』
我突然好像听到了栞的声音。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
黑黑转过头。
「等等!」
我伸手制止他。我觉得有什么渐渐有了具体的形状。
迷雾突然散开,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栞开心地拿了吉祥物的娃娃给我看。
『要不要买零食?』
『萤,说到底,你果然喜欢莲。』
『既然我是你的闺密,当然看得出你喜欢谁。』
『你什么事都瞒着我。』
栞说的话接连浮现在脑海,苏醒的记忆不断涌现。
「喂,你没事吧?」
黑黑走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
我清楚回想起当时的事。
「没错,因为我无法把内心的想法告诉栞……所以她生气了。」
「啊?」
栞向来对我无话不说,但我没办法和她一样。
「怎么办……我惹栞生气了。」
「消除罣碍不就是要去向她道歉吗?」
黑黑耸了耸肩说,似乎表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想请她原谅我,但直到前一刻,我都想不起惹她生气的原因。
……我真的是白痴。不知道栞和我在一起时是怎样的心情。
栞比任何人更瞭解我。因为她是我的闺密。
但是我整天压抑自己的感情,每次栞问我,我就顾左右而言他。
栞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只是希望我亲口告诉她。
后悔不断涌上心头,我双手捂住脸。
「呜呜……呜呜。」
我无法忍住呜咽,蹲下身来。
「栞……对不起,对不起。」
我泪流不止。
栞很希望我和她分享心事,希望我和她分享对莲的感情。
「现在才明白,已经为时太晚了。」
黑黑的鞋子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中。
「并不会太晚。」
「啊?」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抬起头。
我的脸应该哭得很丑,黑黑看着我的脸,笑笑说:
「要找到真正的罣碍,然后消除罣碍就解决了,这不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并不会太晚。」
「嗯嗯……你人真好。」
「你是白痴吗?好了,赶快站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到我手上。
「连手帕也是黑色……」
「废话少说,等你哭完,我们就走喽。」
「好啦。」
我说完这句话,拿着手帕用力擤鼻子。
「你……这个人真不识相。」
「嘿嘿,有吗?」
黑黑说得没错,现在没时间哭泣。如果向栞道歉就可以消除罣碍,那就必须赶快完成。
我的心情终于平静,我们再度迈开步伐。
「对方还没有看到你身上的光,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抓住她。」
黑黑说得好像我们要去抓昆虫。
「这样不是反而会吓到她吗?她一定会大叫。」
「那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总会有办法。」
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就只能见面了。我必须和栞见面。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晚上的公园这么可怕。
我东张西望,缓缓往前走。没有人的公园格外安静,就连听到风吹动树木的声音,也会吓得快跳起来。
「你自己就是幽灵,可以不要怕幽灵吗?」
「不用你管。」
右侧是喷水池,喷水池后方是网球场。
「她不在这里……」
「搞不好她已经离开了。」
这个人工建造、强调大自然的公园到处都是长椅。
但是放眼望去,都看不到栞的光。
当我们绕公园半周时,来到有许多游乐器材的区域。
十年前,曾经玩得不亦乐乎的游乐器材后方,出现了淡淡的光。
「找到了……」
如果大声说话,可能又会把她吓跑,所以我小声告诉黑黑。
在寂静的夜晚,即使已经小声说话,仍然很怕会被栞听到。
「这次不要再逃走了!」
黑黑突然大声说道,我吓得跳起来。
「喂!她会听到!」
「你白痴喔,她怎么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很火大,很后悔刚才还觉得他人很好。
栞坐在秋千上。
她缓缓荡着秋千,好像在想心事。金色的光随着她的身体晃动,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仍然不禁觉得很美。
我用力深呼吸后,缓缓从正面走向她。我不想吓到她。
「栞。」
我轻轻叫着她的名字,没想到声音比我想像中更紧张。
栞缓缓转头看了过来,看到我的脸之后,露出一丝惊讶,但立刻发出无奈的声音说:
「喔……是萤啊。」
「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
「嗯……」
栞的心情似乎很平静,只是难过地缓缓摇头。
黑黑确认她没有逃走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消失在黑暗中。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嗯……」
我坐在栞旁边的秋千上。
和小时候相比,双脚离地面的距离更近了。
我轻轻荡着秋千,思考该怎么开口。
我们身体发出的光越来越亮。
「你听我说。」
我鼓起勇气开口。
「我……」栞同时对我说:「我一直想见到你。」
栞直视着我,光把她的表情照得格外柔和。
「但是,我一直告诉自己……无法再见到你了。」
「嗯……」
我握着铁链的手用力。
之前无法向她启齿的话,随时会脱口而出。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很想把对莲满满的感情说出来。
但是,我以前的确说不出口,而且完全没有发现栞在等我和她分享心事。
也许还没有说出内心话,眼泪就会先流下来。
「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觉得害怕,明明很想见你……但我竟然逃走了。」
「我不怪你,我这样突然出现,不管是谁都会吓到。」
任何人看到死去的人出现在眼前,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对不起。」
「别这么说,我也有错。」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
栞起身,站在我面前。
她今天没有把头发绑起来,风吹动她的长发。
「啊?」
我抬头看着她,她似乎露出笑容。
但是,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哭丧着脸。
「我之前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说什么『我们这样根本不算是朋友!』我完全没有这么想……我完全没有这么想……」
发着光的泪水从栞的脸颊滑落时,我也哭了。
「栞……」
啊啊……原来栞和我一样痛苦,栞感受到我留下的后悔。
「对不起,对不起。」
栞,不是你想的这样。
是我的错。都是我缺乏勇气,所以才不敢说。
栞没有擦拭流下的眼泪注视着我,我发自内心觉得她很可爱。
「我也一样,我也想向你说对不起,所以……一直都在找你。」
真的吗?栞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然后放声哭了起来,紧紧抱住我。
我也用力抱住了她。
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体温,感受到她用力抱着我,但这一切竟然都是虚幻……
我们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不停地哭泣。
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中,包含了同样多的『我喜欢你』。
我很庆幸离开人世之前可以见到我最爱的闺密,最爱的栞……
我们不知道哭了多久。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抽离身体,然后相视而笑。
好久没有看到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样子了,我太高兴了,同时很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是,我有话必须告诉闺密。
「栞。」
我用手背擦着眼泪,叫着她的名字。
「嗯?」
她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微笑。
「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我跳下秋千。我们彼此靠近。
「我……」
我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喜欢莲。」
栞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噗哧一声笑了。
「我早就知道了。」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但是,我终于说出心里话,觉得原本压在心头的石头似乎稍微轻了一些。
「对不起,我应该之前就告诉你,但我说不出口。」
「我倒是很希望你找我商量。」
栞故意开玩笑说,但她内心一定很难过。她一直在为这件事难过……
「是啊……对不起。」
栞轻轻摇着头说:
「你现在告诉我了,我原谅你。」
这一刻,就像是千年的谜题终于解开,我终于知道之前为什么无法把这件事告诉栞了。
虽然眼泪情不自禁落下,但我不想继续隐瞒了。
「我不想破坏目前和莲之间的『朋友』关系,所以我觉得不可以喜欢他……但是,我觉得一旦和你商量这件事,我就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心意了。」
「……」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没错,我很害怕,我害怕对栞说出自己的心意之后,对莲的感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栞早就发现了,但我欺骗自己,也对栞说谎。
栞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
「不,其实我很害怕,我担心你一旦喜欢莲,就会离我而去。」
「不会。」我拼命摇着头,「我不会离开你,即使我喜欢莲,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看我现在这么后悔就知道了,我整天都在想,早知如此,应该对你无话不说。」
「萤,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
栞皱着脸,豆大的泪水再度从她的眼中滑落。
……啊啊。
栞的身体发出的光慢慢变弱,我不经意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我的光也变弱了。
我的罣碍渐渐消除了。
以前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但这一别将成为永别。
「栞,你很快就会看不到我了。」
惨了。
泪水再度涌上心头,我用比刚才更加若无其事的语气对她说。
「我不要……」
「我也不愿意,但这是规定。我和你终于和好了,所以必须离开了。」
我不能哭……我不能哭。
「那我不跟你和好。」
「栞……」
「如果我不跟你和好,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对吗?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上学,一起聊男生,可以……更加……」
我不想看到栞哭泣的脸,紧紧抱住了她。
「你不要哭,拜托你……我喜欢你的笑容,我想看着你的笑脸离开。」
「我……做不到。」
栞用力抱住了我,她今天和平时不一样,简直就像是我的妹妹。
「拜托你笑一笑,只要最后看到的你脸上带着笑容,我就可以继续往前走。」
如果我更早把一切都告诉栞……
如果我以前就可以像现在这么坦诚……
嘴里吐出的白气在天空中飘舞,紧紧拥抱的感觉渐渐不真实。
栞可能也发现了这件事,我察觉到她倒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抽离身体,然后看着我。
「我们……永远是朋友,对不对?」
我说完这句话,对她笑了笑。
「当然啊。」
栞说话时虽然嘴唇颤抖,但歪着头,露出了笑容。
笼罩在我们身体周围的光彷佛被吸走般渐渐消失。
黑夜正在拆散我们,让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只有公园内的小灯,照亮了啜泣的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