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春呀,你怎么啦,貌似在发呆嘛。”
对于这么说的佳音,我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没什么哦”。
年关将近的十二月,在一个阴天的傍晚,结束早班的我和佳音在咖啡店“Marina”里等待着海王先生。
佳音一直热心地倾听这我们学园的事情,我时常问她“要不要来学园看看呢”或者“想不想见见海王先生”,佳音似乎不大想见陌生人。但就在最近,她头一次提出想会会海王先生。
当我提起她的事时,海王先生欣然同意了。虽说三人的时间很难配合,不过今天佳音下午就休假了,海王先生去邻县出差后也可直接回家,对于年末年初还要上班的我而言,虽说还没有联欢会的闲心,但应该也算是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了吧。
配合着时令,山下达郎那首令人舒畅的《Christmas Eve》流淌在店内。
话说回来,我并非在“发呆”,而是在想心事。
你问我在想什么?那是有关这半年多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件。当然并没有死人,也没有东西被偷,所以说是事件可能有些夸张吧。但也有着跟过去和现在学园里的孩子们相关的种种谜团。有点还被称为学园七大不可思议事件。现在很多谜团已经解开。但仍有一些谜团留在了孩子们中间,主要是过去的事。
男孩子们会当场兴奋起来,做出试图抓住幽灵的举动。女孩子们反倒会静静感受到潜藏在学园和七海街区里的少女们的气息,虽然战战兢兢但也很享受吧。
但我还是立足于现实考虑了一下,在七海周围,有着几个怀有强烈情感的女孩,在七海学园的历史上俯拾皆是的少女们,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幻觉。她们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时间,年龄,姿态各不相同,但我总感觉到学园和七海的街区站满了少女们。
这么说来,七大不可思议到底是指那些事呢?——在这期间我试着问了亚纪。
“目前的说法是‘复活的前辈’‘抓不到的废屋幽灵’‘血字的文子’‘在应急楼梯上消失的梦幻新生’‘不开之门上的浮姬’‘在隧道里低语的黑暗天使’。”
亚纪如数家珍地列了出来,我问她“可这只有六个啊,第七个不可思议又是什么呢”。
“‘第七个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是无人知晓的谜呢。有人说所谓不可思议本身就该是隐藏的,也有人说一无所知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可思议,虽然有很多说法,但都不明不白,这样反倒让人觉得好恐怖呐。”
对于向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亚纪而言,这是难得一见的不安表情。
*
如今,还有一件事令我很是好奇,那便是——
“小佳啊,我第一次来七海面试的时候,不正是你开车送我来的吗?”
“怎么了?又要提飙车的事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继续往下说道:
“小佳说过这是你第一次来七海吧?”
“嗯,说了哦。”
“那为什么在那条单行道上逆行的时候,你就知道只有三十米呢?那里围墙很高,一眼根本望不穿,而且路线图上也没标那么小的路。”
还没等佳音回答,我又追加了一句:
“还有就是前些日子的事,那天我们约好以后,你却感冒了。那天你说你在家躺了一天吧——可之后你又说了‘那个晴朗的日子’。但那天县内除了七海以外所有地区都下了大雨,小佳所在的县中部当然也下了吧。”
然后我继续说道:
“我是和你说过那天七海放晴,不过如果你只是听说的话,就不会讲那种话了吧。‘那个晴朗的日子’明明就是亲眼看到以后才会说的话。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卧病在床待在家里,而是一个人到七海来了,可你却对我隐瞒了这点。”
沉思半晌的佳音点了点头,缓缓地抬起脸来,开口对我说:
“那么,小春对这件事情又是怎么想的呢?”
遭到反问的我反倒退缩了。
“无论如何……老实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佳音对七海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要多。回想起来,你说的是‘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车来七海’。”
在她回答之前,咖啡馆的门铃骤然响起,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身穿大衣的海王先生看到我们以后,一边说着“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一边走了过来,我的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站起来招了招手。
“海王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佳音——”
——差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瞬间烟消云散了。
因为我意识到根本不需要介绍。
海王先生和佳音站起来相互对视。
宛若少女一般绽出天真微笑的佳音,道出了问候的话——
“好久不见了,海王先生。”
然后,眯着眼睛一脸怀旧的海王缓缓露出笑容,向她打招呼说:
“你也很精神嘛,小直呀。”
2
佳音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瞠目结舌的我说:
“小春,很抱歉一直都没告诉你,小松崎直就是我。”
言毕,她朝我低下了头。
我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出了。佳音是直?她就是俊树口中的幻之少女,十二年前在应急楼梯上消失的那个女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坐下说吧。”
海王先生说道,他那一如既往的笑容仿佛在说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三人重新点了单,沉默了半晌之后,是我先开的口——
“我对俊树和美香说的有关夏天的幻之少女的推理是错的吧。和我一起去温泉的佳音不可能是男生啊。”
“不,你的推理几乎的全对的,只是最后的结尾稍有不同。”海王先生对我说:
“你以为小直是根据儿童福利法第三十三条,被委托临时保护在管辖范围以外的儿童自立支援机构,那是正确的。只是你因为实诚学园是只有男生的学园,就觉得小松崎直也是男生,就是这里不一样哦。”
“诶,可是——”
“如果是正式安置进去的话,当然不可能出现那样的情况,但是委托临时保护的话,便与机构的功能无关,只要儿童咨询所所长认为合适即可。因此将女孩子委托给只有男生的自立支援机构在法律上也是可行的。不过这种情况应该并没有其他的例子了。”
这时菜端了上来,谈话又中断了。
我望着佳音的脸,她正一脸清爽地往嘴里送着开胃菜。
“我还是不太明白啊,在过去的故事中登场的小直竟和眼前的佳音是同一个人。”
听我这么一说,海王先生代替一脸歉意的佳音回答道:
“我想那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出现在你的故事里哦。”
“这么说呢?”
“请回想一下至今为止你讲过的有关七海的那些往事里出现的人吧。”
听海王先生这么一说,我便回顾了一下——
“转来七海学园的叶子在大门口看到的,长得很像死去的玲弥的那个女孩。
在优姬来到七海的六年前,住在同一间废屋里,被称作‘幽灵’的女孩。
在七夕的诗笺上写下求救信息的孩子。
在暑期游居的山庄里,从没有去路的应急楼梯尽头消失在天空中的少女,原来她就是佳音。
那个试图穿过不开的后门进入学园,听到人的气息后被吓跑的女孩,也就是浮姬。
还有在隧道里恶作剧的小女孩,也是因为对学园抱有很大兴趣才做了那样的事吧。
原来是有六个谜之女孩啊。 之后的天使事件中还有一个作为‘形之天使’登场的‘谜之美少女’那么这七位女孩,也就是七仙女,除了小直以外,其他的六人还有谁是小佳呢?可那个‘美少女’应该就是偶尔路过的人啊——”
海王先生并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脸颊染上几许红晕的佳音对我说:
“这个嘛,小春啊,那是我哦。”
我愣住了。
“是说‘谜之美少女’就是小佳你吗?真的?”
“不仅如此呢。”
佳音说道。
“大概……刚刚小春说的七仙女,全都是我哦。”
“诶诶诶诶诶!”
*
这回我是字面意义上的哑口无言了。好似从日常生活中误入到仙境一般,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清了她话里的意思。
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我问了海王先生:
“刚刚说的事情,海王先生都知道吗?”
“不呢。我这边可没任何储备知识哦。不过可以从你最近说过的一些事情里推测出一二。”
“是我说的那些事吗?”
“嗯。”海王先生点了点头。
“你以为七个少女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各不相同,是完全没有干系的存在吧。不过呢,比如当初被当成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不开之门事件,其实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诶,可原以为是加奈子高一时候的事情其实发生在小一,所以两者之间应该相差九年……啊!”
“是哦。在上高中以前,她有一年的空窗期。如果说谜之诗笺是在加奈子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发现的话,那就不是十年前,而是十一年前了。胜弘君在加奈子再度入园后进了七海,所以大概不清楚她是晚来了一年吧。
而且身份不明的女孩子在后山的竹林里绑上了诗笺,也不一定发生在被发现的当年哦。这些竹子虽然长得很高,但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东西才被选中的吧。也许砍掉的竹子里被绑上诗笺的那根并非同一年长出来的。另外,诗笺在被发现前,就已经被暴风雨打坏了。也有可能因此遗漏了它比其他的诗笺更为古旧的可能性呢。
还有,十五年前在隧道里把春香她们下了一跳的那个女孩子被认为只有小学一年级左右,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吧。或许只是年纪大些,身体却有些袖珍而已。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排列的话,就没法说她的年龄和出现的时间不吻合了呢。
而使用野中佳音这个名字的人,我并不认识。只是那个姓氏唤醒了一些记忆。所以在北泽老师口中时不时会出现的那个朋友,明明对七海学园非常上心,为了见你还来到了学园附近,却怎么都不肯踏入学园,而且她对于七海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要比她自己说的更深。我觉得这并非偶然呢。
不过,最让我在意的还是那个名字本身。”
“就是‘佳音’的名字吗?”
“听说俊树和小直玩回文游戏的时候,她在最后签下了小穴直的名字。可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在那种场合并没有不用小松崎,而特地使用小穴这个姓的理由。这样想的话——就不能认为那是签名了吧。”
“不是签名吗?那又是什么呢?”
“当然这是她以前的名字,不过写在那里的话便是游戏的一部分了,作为文本的一部分哦。”海王先生说道。
“将它读作‘Konna’只是俊树君的一厢情愿。事实上,并非‘Konna’而是‘Oana’哦。就跟千香的姓氏不是‘Koyama’而是‘Oyama’是一个道理。”
“为什么……”
“这是罗马字的回文,Oana Nao。”
海王先生用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了字母。
“而佳音小姐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这让我很是奇怪呢。因为她应该是对这种事情相当敏感的人。”
“明明都没见过,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你没注意到吗?野中佳音(Nonaka kanon)也是罗马字的回文哦。”
我也在纸巾上写下了那个名字,从左至右,从右至左。
怎么会没发现这件事呢。我都和她相处好几年了啊。
“别人姑且不说,实际上总会使用罗马字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吧。所以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倒不如说很可能是有意为之。于是我便意识到,名字是回文的人,在提到回文的话题中,却完全没有联想到小穴直的名字,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倒不如说是明明知道却假装没注意到吧,这样还自然些。可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不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和直的名字存在的共通点么。”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北泽老师说的那些事情中,有很多是可以吻合上的。比如听说叶子来到七海学园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已故前辈的少女站在门边。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正好在那个时候亚纪对叶子说,有新职员来了。去年原本没有招人计划,是突然出现的缺额。”
没错,新职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听说北泽老师的面试是在春寒时节突然定下来的,所以佳音小姐开车把你送了过去,在正门分别了。如果是同一年内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事情的话,我想同一件事情被人分别从正反两面讲述也是很有可能的。
佳音小姐是孩子般的面相,看起来就像是十几岁的青少年。前辈的校服是茶色的运动外套,而急匆匆赶来的佳音依旧穿着公司发的茶色套装。而且佳音和叶子的身高都比北泽老师略高一些。在晚霞的辉映里看不清脸的状态下,那个孩子在佳音小姐的身上看到了难以忘怀的前辈身影,也就算不上奇怪了呢。叶子在风中听到的,大概就是佳音开车离去的声音吧。”
那次面试正是在叶子所讲的那天——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呢?
“你还说你朋友有一只旧铅笔,在削去一块的地方写了NK。北泽老师似乎把这直接当做了野中佳音的首字母。近年来将首字母姓前名后的写法已经很普遍了,但在以前——也就是那两个孩子小时候,名字在前的写法才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NK是Nao Komatsuzaki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佳音则静静地点了点头。
“小直和俊树在夏天的山庄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在收到新铅笔的时候,当俊树写下名字时,小直说竟然能在这么小的地方写下这么多字,那她自己的名字呢?‘Nao Komatsuzak’可不是个短名字。如果她写的是首字母呢?那自然就是NK了吧。”
小直——也就是佳音把当时和俊树一起得到的铅笔珍藏起来了。
“还有就是在隧道一事发生的时候,本该卧床休息的佳音来到了七海,这里正如你的猜测,但她的言行还有其他费解的地方呢。”
佳音似乎并不明白海王先生的意思,一脸想不通的样子,不过我却想到了一些东西。
“你是说邮件吧?”
海王先生点了点头,我朝向佳音解释说:
“在邮件中,小佳是从小山千香的故事中指出了十五年前事情的真相吧。你在邮件中写道‘她又怎么知道那是宽子的呢’,那是因为就是她本人从管道里听到了别人喊宽子的名字。听得我非常佩服,所以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千香的名字写在给我的名片上,所以我俩都看到了,可小佳又是怎么知道宽子的名字写作宽大的宽呢?我并没有说过是什么汉字呢。
说起‘Hiroko’的发音,应该可以写作很多汉字吧?比如洋子、裕子、浩子,应该还有很多。而‘宽’字笔画多,岂不是有点难写吗?瞎猜是这个字有些奇怪吧?或许之后是可以向千香确认一下,但你并没有这么说。”
在向海王说起佳音的推理时,他不经意地向我确认了邮件上是不是用汉字写了‘宽子’。虽然并没有继续深入,但事后想起来的时候,我也感到纳闷,这是为什么呢?
我现在知道了,因为佳音当时就在现场。她亲眼看到了名牌上写着的宽子的名字,也是她本人向学园的大隈主任报告了紧急情况。
“还有其他呢,你说你们两个在十字路口偶遇那个人的时候,你俩‘同时’回过了头看向了那个离去背影。可那声音太女性化了,若不是预先知道的话,是没法将其与那个背影联系起来的吧。所以这应该是你亲身经历过的。”
这意味着佳音听过那个人的声音,也看到过那个人的背影。
我又看了眼佳音,希望她能给出个让我信服的说法。大概是感受到了这样的想法吧,佳音以认真的眼神看向了我。
“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听小春讲了不少学园里发生的趣闻,一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承想会出现这么多和自己有关的故事,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但我手上也不可能有小春所提全部问题的答案。最近七海学园发生的事情我当然完全不清楚。听了故事后再摆在一起想想,感觉与自己有关的那些往事,在当时也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还想听你讲故事,想知道更多事情。有很多事情我是从小春自己,以及在小春的话里提到海王先生所解开的那些谜团以后才知道的。我自己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听了小春的故事,在加上你把海王先生的回答都告诉我后,我才第一次明白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我对小春一直很内疚,这都是真的哦。我并非不想见海王先生,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情绪,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对你和盘托出,请务必相信这点。”
“我相信哦”我对她这么说道。
“谢谢” 佳音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她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而审慎。我还是有些迷惑,她和俊树的故事里所描述的那个虽有些脏的,却有着果决行动力的少女形象很不一致。
我刚把这说出口,佳音就告诉我:
“或许是我不再需要战斗了吧。”
“战斗?”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处于紧张之中,万般警惕地活着。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就在我感觉没有必要这么做的时候,我便不再那么用力,整个人变得轻松,可以慢悠悠的了。那样的话给人的印象也即不大一样了吧。我很高兴小春形容我是‘沉着稳重的大小姐’。因为我总害怕自己是不是有种如临大敌忐忑不安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啊——你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的。”
“谢谢,不过现在我还是想把这些都说出来,我想让小春和海王先生听听我的故事。”
3
“我母亲的本家——小松崎是我母亲的姓——是一个历史相对悠久的家族。我母亲大概就是被称作大小姐的人吧。在众多的兄弟姐妹里,虽说不起眼,但也在认真的上学。而我的父亲——也就是小穴——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可他们遭到了家里人的反对,于是就像私奔一样从家里跑了出去。这样说来她看似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吧,不过恰恰相反,一言以蔽之,母亲是个没有自我随波逐流的人,在那种场合下只会服从于表现出强烈意志的对象。她逃走后很快就怀孕了,生下的孩子便是我。所以我一开始的名字是‘小穴直’。
本以为小穴那边既然敢于私奔,应该是个靠得住的人,没想到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当父亲的觉悟,因为生活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工作做不长久,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无所事事,连给我买牛奶的钱都拿不出,母亲便把我委托给了托儿所,自己去工作了。这时小穴已经不着家了,母亲的谈话对象除了我不再有别人,她似乎会对我无所不言。虽说我也正常地喜欢着母亲,但我从小就觉得她是个凡事都没法自己拿主意的人。
‘是不是该分手了呢,小直啊。’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那人从来就没有做过父亲该做的事,对我而言就只是个偶尔回来的懒惰叔叔,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于是我对她说‘离婚吧’。
明明就是自己说的话,可这时的母亲却无比震惊地看着我,就好似听到了毛绒玩具突然说话一般,所以我感觉她肯定是做不到的吧。
可是呢,妈妈真的就这样离婚了,那是我五岁时候的事。虽然离婚是件好事,不过我从小就感觉到,要紧事绝不能依靠母亲,自己的人生必须自己做决定。
母亲想回老家,但好像不行。于是她便和我租了公寓搬到了七海。大概是因为这里房租便宜吧。在那之后我们在七海生活了三年左右。
那可能是我孩提时代最为安稳的时候了吧。
母亲虽然有在打工,但收入并不可能太高,所以大概是倚靠单亲家庭领的补助——也就是儿童抚养津贴度日的吧。
放学后我有时留在学校的图书室里,有时去外面玩耍,等待母亲回来。刚开始的家就在这附近的樱之丘,所以小学也是在那边上的,但因为想换到更便宜些的地方去,所以在三年级的春假,我们搬到了隧道旁边的公寓,也转了学校。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附近有一群从那里上学的孩子,他们总是衣着整齐,从外面望去,房子也好大好大,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是富丽堂皇了吧。我们家平日里即没有钱也没有像样的东西,所以有些憧憬的感觉吧,于是我经常会去看高年级的学生们玩耍。
我是个很小很瘦的孩子,在隧道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也被认作是一年级左右的孩子,实际上我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
那天我是觉得被素来关照我的姐姐们排斥在外了,为了泄愤,我便跑到了树林里去,想要搞个恶作剧。隧道周围就是我的游乐场,通过隧道的时候会听到外面的风雨声,人的说话声,还有废品回收站卡车的扩音器声。虽然并不明白原理和机制,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排水管的现象。
可没想到引发了那样的骚动呢。待我听到隧道里传出的尖叫声时,便抢在前面跑到了隧道的出口,混在了其他孩子中间。可当千香脸色大变地跑出来时,我很后悔自己做了过分的事,所以便急忙去喊学园的人了。
我害怕别人谈论起我的事,所以暂时没有接近学园的孩子们。不过也没那样做的必要了,因为一段时间以后我就突然离开了七海。
不久前,母亲受人之邀,在选举事务所打工。
她就是在那里见到我的养父的。
养父到了现代仍被成为“名门望族”,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名家,还是县议会议员,这些小春也应该知道的吧。在当地,他已经超越了一介议员的地位,是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也有相应的政治手腕吧。他似乎擅长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情,比如想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宣传语,从国家手上获取补助金,通过县政府建立新事业。他外表看起来聪明友善,举止圆滑,很有绅士风度,所以在普通市民中很受欢迎。养父一眼就看上了母亲,虽然他比母亲年长二十岁,但面相很是年轻,并没有什么不协调的感觉。
他也离过婚,虽然有孩子,但据说是由前妻抚养。当时要是仔细了解过事情的原委的话,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再婚了呢?不过我想还是一样的吧。
养父一开始对我也非常温柔,但我总觉得难以接受。母亲问我该怎么办,我说还是放弃比较好。
是的,只有这件事,母亲没有和我商量。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谈妥,连搬家的日程都定下来了。
养父强硬地坚持了下来,和往常一样,母亲又一次任人摆布了。当然,在和我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后,她应该很累的吧。就算想要依赖一个强大的对象获得舒适的生活,是也不能苛责。
但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地狱的开始。
我们搬到了县中心地段最好的大房子里,开始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富裕生活。母亲也辞职了。连家务什么的都有保姆来做。
可新生活开始后不久,我便知道了养父有着一张与表象完全不同的脸孔。
养父对身边的人简直就是暴君。不仅是对家人和仆人,对待工作中的下属,以及有着无法抗命关系的人也是一样。乍一眼看去,他说话柔和,但只要有一丁点不符合自己意愿的地方,他就会突然翻脸,大发雷霆。我好几次看到他叫来秘书和县政府的人进行践踏人格的辱骂。有下跪道歉的,也有一把年纪很有威信的男人被骂哭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我想他也不会对外人动手,但对家里人却毫不容情,母亲一开始就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还在想,为什么不反抗或者逃跑呢?应该是已经恐惧到做不到了吧。偷偷问了别人,才知道他的前妻就是因为家暴被弄得伤痕累累才离婚的。可他并没有被警方处置,应该是花了相当多的钱,和警察的关系也很深吧。
母亲半点也没有想反抗养父的意思。所以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吗?
养父对我也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我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服装,学习,乃至于看的书都要一一干涉,奇妙的是,看起来有很多事情我好像都能做到呢,毕竟我成绩很好,擅长运动,长相也不差。我也不是有意要违抗他,只是明确地说出不想什么都按他说的来。可养父的反应很是可怖,起初他还能控制住直接的暴力,但不久就按捺不住了。暴力起初抵达某条线需要很长时间,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接下来也会理所当然地越线,并愈演愈烈。或许像母亲那样接受这一切,或者想县政府的人一样下跪发誓服从就好,可我做不到这个。
并非像英雄那样的抵抗。他看不惯我抬头一瞥的眼神,就会说“你又不听的我话了”,然后又动起手来。
尽管如此,只是以暴力收场倒也罢了。
我剪短了头发,穿上牛仔裤,尽量打扮得像个男孩子。
即便是这样,到了小学高年级的视角,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感觉养父看我的视线都和以往不一样了。当然在宽敞的房子里,早上起床或是洗完澡的时候,房间都是各自独立的,并非一直生活在一起。
那天参加完运动会的我回来比平时早,因为我在班上跑得最快,所以在接力赛上跑了两次,作为最后一棒冲破了终点线。那天我精疲力竭,精神有些松懈。平时我都很注意的,但那天我连房门都没锁就爬上床睡着了。
等回过来的时候,已经陷入了无法抗拒的地步,话虽如此,也闹得天翻地覆的。家里的人包括母亲在内,都被派出去办事,这点也很恶劣呢。”
一直都语气淡然的佳音这次似乎头一次在话里寄寓了强烈的感情。她是在用我从未见过的锐利视线凝望着过去的场面么?我仿佛也在那里看到和俊树相逢的那个威风凛凛而坚毅的女孩子。
“——我想那人因为无法用殴打束缚我,所以应该是想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支配我吧。甚至这不是冲动的行为,而是冷酷而有计划的。
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还跟她说我要离开家,我担心他会杀了我。
可母亲不相信我。
不,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信,是为了保护自己么?还是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才得手的幸福呢?我不清楚过着这般生活的母亲究竟能否感到幸福,我只知道我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地步了。
我开始离家出走了,并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事。我深信没人会相信我,也不会站在我这边。现在想想看,可能是被养父洗脑了吧。
刚逃出去就被带回来了,当然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甚至还被拽着头发扔下了楼梯,那时怎么就没死成呢。虽然头发掉了很多,但这比起我身体上的事,这并算不上什么。
如果就这样待在那个家里,内心肯定会崩溃的吧。我想我一定是本能地知道这点,所以才一直在逃跑。
虽然我只会盲目地跑出来,但随着次数的增加,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当时我去的是七海,第一次离家出走超过一个星期的地方就是谷町的废屋。从孩子们的流言中,我知道只要躲在那个屋子里,就不会有人来。六年前的我,和小春所说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们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知道该该怎样巧妙地活下去。
但是养父的手腕非常了得,他总是能把我找到,至少没有公开向警方提出搜索请求。虽然不抱有任何同情心,但养父至少在理性和智慧上对我的行动模式了如指掌。
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几次七海,因为在之前的生活中,没有别的地方,能让我如此熟悉从而安下心来。其中一次就是在七夕前夕,我将从小学收到后就一直收在口袋里的诗笺上写了字,绑到了竹子上面。这并非抱有什么意义或目的的行为,只是因为想说却无人可说,在冲动之下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就跟那个‘长驴耳朵的国王’一样吧。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竟还在学园里引发了骚动呢。在一次就是从后门偷偷溜进了七海学园。但在内心的另一面,又觉得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我知道即使是孩子自己提出想进这里,决定权也还是在大人手上,所以一直都没下定决心。等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就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进入后院的那天,我摘了桔梗花。桔梗花虽说是秋之七草①之一,但按现今的历法而言应当算作夏天的花吧。
那些花在逃跑的时候掉了一朵,剩下的我都用手帕抱起来放在了口袋里,就这样忘记了,之后才发现了这事。可白手帕上已经染上了桔梗花的紫色,洗也洗不掉,反倒整个都染成了浅紫色。那块手帕原本是我还在使用‘小穴’这个姓的时候就有的,在阳向山庄第一次遇见俊树的那天,他看到上面写着‘小穴’的姓氏的,就是这块手帕哦。我没提过户籍上的姓和‘小穴’这个姓,总是以用得最熟的‘小松崎’自称,所以他也觉得很奇怪吧。
我一回去就被铁链锁上了。可毕竟没法一直这样,所以也就是回去后临时的惩罚吧。那个时候真的像狗一样把脸伸进了放在地板上的盘子吃饭了呢。
之后我也开始思考,光是这样到处乱跑是不行的,要是有谁的帮助就好了。可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学校里,我似乎被当成因为精神上的疾病,变成了患有严重说谎癖和流浪癖的孩子。养父特地上只见过一面的精神科医生写下了这样的诊断书。校长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一看到我的样子就深表可怜地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有丝毫要向老师透露的意思。
和儿童咨询所的人见面就是在那个时候,从中央儿相前面路过只是偶然,但我还是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贴着引导信息的牌子。
就在这时,一个从外面回来的女性问我‘你要进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默默地跟着她进去了。等待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坐在我旁边的她问我说:
“你有什么困难吗?”
“匿名可以吗?”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这样反问道。
“匿名也是可以的。但不知道姓名和住址的话,能帮上忙的事情是有限的。”
她这样回答我。
后来想想通常情况下不会有匿名前来咨询的吧,怎么想都是因为她看到了我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子,所以才这么说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跟她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讲了学校的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接着说自己要迟到了。她并没有阻止我,反倒是将她自己当班的日期和时间告诉了我,说要是可以的话下次再来吧。
后来我便又去中央儿相找了那个人。
即使别人和我打招呼,我也从不开口。虽然已经不再是等候室,而是进了面谈室,可我还是没有报上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没说我想咨询什么。虽然她内心肯定很困扰,可却完全感觉不出,总是温柔体贴地准备了冰好的罐装咖啡等着我来。而我就只说些不得要领的话,然后突然站起身离去。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三次之后,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找她,窗口的人说她在接待客人,可能要等很久,又问我有预约吗。我只回答了已经“没”,就站起来走出了儿相。明明没有好好约过,却有种被背叛的失望感。现在在听小春讲了各种有关儿相事情之后,才知道他们光是预约都忙不过来了。在加上儿童福利司原本就时不时会接到紧急的工作,为了即不是自己的负责对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无名女孩,像挤出一点空闲时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吧。
我一边想着我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一边慢吞吞地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这时背后传来“喂”的一声,回头看去,只见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听说接待我的人很是在意,就跑去告诉了面谈中的她。
“对不起,如果现在可以的话,你能和我谈谈吗?”
那时的我还是犹豫了一些,但随即转身跟在了她的后面。
就在那天,我头一次把名字,住址和事情的概况告诉了她。
‘这种事情一定和别人说的呀’
虽然她讲了这样的话,但看到本该比儿相级别更高的县里的大人物被养父当面辱骂,服服帖帖的样子,我便没法相信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幸运的是,我的住址恰好在她负责的区域。
她从我们学校校长那里听说过我的事。虽然情形完全不同。在他的口中我是个大人物的女儿,患有精神上的疾病,经常在家修养。当然校长不会报出我的名字,但在她的印象中应该是和我一致的。要是她选择相信校长的话,认定我撒了谎,那我就完了吧。可她还是相信了我。在那之后她到底在儿相的组织里说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海王先生补充说:“大部分都和之前北泽想的一样呢。本打算以儿相的名义召开紧急受理会议,进行临时保护,也讨论了对监护人的告发。但由于当时县内情况特殊,她父亲的人脉从本厅的儿童福利科延伸至儿相本身。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能否充分保护好小直,作为地区负责人的她也深感不安。首先她的直属上司就是人脉的一部分,而且小直自身也有强烈的愿望,想要尽可能悄悄地隐匿行踪。所以那位负责人犹豫了,就找身为同事的我商量了一下,而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如果通过公共手段难以救出小直的话,是否可以寻求一些私人的帮助。”
“我生父小穴的妹妹住在很远的地方,她很关心我们,在七海的时候也给我写过信。因为关系复杂,所以只能称呼她为‘姑姑’。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但在父母不知道的地方,也没有其他人能听我说话。”
佳音说完,海王先生继续道:
“负责人试着联系了一下,幸好他们没有搬家,于是便和姑姑谈了一下。姑姑一家没有孩子,他们说如果是这种情况,可以考虑接受小直。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没法直接到我们这里接她。于是我们私底下商量了下,除了负责人和我,还有所长以外,就只有一个不是直属但可以信赖的管理人员。按所长的说法,由于是不得已的事态,所以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一切以行动优先,事务上的事情可以拖后处理,只是为了作为行政机关不至出现纰漏授人以柄,所以必须采取合法的形式。
然后我们制定了计划。幸运的是,G县的实诚学园从我县的自立援助机构收容了这边被认为难以接受的失足少年,自此以后,我曾几度拜访那里,那边的园长也对我很是信任,在取得七海学园和实诚学园的同意后,又跟姑姑那边商量并定下了行动的日期。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小直和儿相有所联系的消息被泄露了出去,大概是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和负责人见面,所以让人起疑了吧。
负责人佯装不知回避了上司的质问,但她的行动有了被监视的迹象。一开始,负责人打算自己去山庄,但又觉得不行,所以我便代替她去了,和只携带最小限度的随身物品的她碰了头,坐上了去往N县的列车,在山麓车站的理发店剪短了头发,然后去了山庄。之后的事情几乎跟北泽老师想的一样了。”
“那么小佳——应该说小直出走的前一天,来见她的那个‘客人’也是海王先生吧。”
听了我的问题,海王先生点了点头。
“可是……还有一点关键的地方我不大明白,要是小直不是男生的话,那么在应急楼梯上又是怎么消失的……”
“和小春想的一样哦。”佳音这样说道。
“只是把男女置换一下而已。那时的我是个又瘦又小六年级女生,如果被人说成男孩子的话,别人也会这么以为的吧。因为穿着旗子做的黄衬衫,领队的孩子和其他孩子都毫不怀疑我其实并非男孩。
只是到河中央之后的事情就不是预计好的了。那时我看到巨大的岩石前面轰鸣着的急流时,是真的很害怕。要是被这样的水流冲走,可能真的会死掉吧。俊树君的经历让我深知其中的恐怖。就算没有溺水,碰上什么东西的话也难免会受重伤,而且一直以来保护这我的黄色旗子,在离开大家之后,也会成为最为引人注目的危险物品,但拯救自己的道路就只存在在这样的水流之中了。
我在瞬间做出了决定,或者说大约在一两秒之间吧。当我把完成了衬衫使命的黄色旗帜系在浮木上的时候,我已是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的了。只能像是祈祷一样,在心中反复默念着‘我是一支直箭’‘我是流线型’,在水中静静地前进,随后扎进了水流。
你说我像鱼一样吗?不,我当时觉得自己变成了鸟儿呢。笔直地飞上了苍茫的天空,像燕子一样,像夏天的鸟儿们一样尽情翱翔。”
那天,俊树看见了河面上飞驰而过的光。兴许那一道光正是小直——也就是佳音。我是这么想的。
“虽然感觉无比漫长,其实那只是很短的时间,幸运的是,我没有撞到任何地方,而且桥下的水流也稍显淤塞。我回过神来,忘我的朝着对岸游去,全身上下都是擦伤,但幸好没受什么重伤。我跑上了道路,径直奔向实诚学园的宿舍,然后冲进园长室,突然现身向只见过一面的园长呼救。
虽说那天本就是预定的日子,但园长看到一个浑身湿透,伤痕累累,赤身裸体的小女孩猛地闯了进来,想必也吓了一跳吧。但他很快便理解了状况,马上把换的衣服(虽然是立领的学生服)拿了出来,我就这样藏在了园长室里。
虽然这时距离姑姑到达就只有一两个小时,但感觉真是好久好久。虽然是时隔多年的重逢,我们根本来不及寒暄便下山去了。在从小春那里听闻俊树的故事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养父在那时已经到了山庄。不过不知道也挺好的吧,如果不是那样,我兴许就两腿发软动弹不得了吧。
无论如何,真的是千钧一发啊。在车站的站台上,我还在想列车到达之前会被追兵追到么。之后乘上了快车,朝着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地方不停飞驰。可有一段时间,每当过道的门打开的时候,我都疑心那是不是找我的人,整个人僵在那里。”
难道小直=佳音的恐惧真的就那么大么?明明没做错事情的她不得不如此害怕地逃离,这让人觉得很不合情理。难道就没有通过另一种形式诉说真相,以实现正义的可能性吗?这我并不知道,但由恐惧产生的洗脑是极其强大的吧。于是海王先生他们选择了贴近那边的形式。
“然后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因为只要改动住民票马上就会知道,所以姑姑似乎在辖区的儿童咨询所办理了什么手续。唔,那是儿童福利法的——”
“那是儿童福利法第三十条‘同居儿童申报’。”海王先生补足道。
“儿相之间有过私底下的联系,所以手续很顺利,我使用了姑姑的姓氏野中,为了防止有可能的追踪,不至于被人查到,我也不再使用直这个本名。当我发觉如果使用Kanon的话,就会变成和出生时的姓名一样的罗马字回文,这是谁都不会察觉出的和过去唯一的联系,所以便选择了这个名字。于是我便以野中佳音的身份去上学了。
姑姑姑父真的很疼爱从天而降的我。为我总是表情僵硬,相当拘谨,是个难以相处的女孩。现在想想,我是一直在担心养父不知何时会找到我的住处。每每在半夜噩梦之后大叫着一跃而起,而姑姑始终都将这样的我紧拥入怀。
姑父也没勉强接近我,只是淡然地和我接触,守护着我。
虽然很清楚他俩是值得信赖的人,但所谓的无拘无束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并不大清楚,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我开始改变是五年后的事了。
养父和县内大型建设集团勾结的事情被曝光,引来了调查,与此同时,家族经营的社会福利企业的贪污,对入所者的体罚和虐待等问题也接连浮出水面,甚至有人遭到逮捕。家族的名声一落千丈。养父自己虽然未曾遭到逮捕,但在下届选择中落选了。
支持者像是翻脸不认人般纷纷离去,养父也在失意中脑出血晕倒,就这样昏迷而死。
家族拥有的企业全部解散,机构也转让给了其他人。虽然至今仍旧是地域上的大族,尚不至于缺钱,但对于县内行政的影响力据说已经完全丧失了。
你觉得我的状态会因此有所好转是吧?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自己的了,反倒因为害怕而束手无策,之后便发起高烧昏迷不醒,住进了医院。
昏迷状态持续了数日,但之后也没能退烧。在摇摇晃晃连站着走路都很勉强的状态下,持续住了几个月的院。高中那边对我很是理解,每次都会把试卷送到医院,在病房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让我在院内参加考试,其他科目则通过提交论文获得学分,让我升入三年级。出院以后,经过自家的疗养,从高三第一学期途中开始,我重新去高中上学了。
直到身体状况总算安定下来,上学也步入正轨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已经没什么好怕了。姑姑问我,如果你乐意的话,要不要试着联系一下母亲呢?说是这么说,可我完全没那种心情。当时的母亲是选择了养父而把我抛弃的人,已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我回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当这个家的孩子。
姑姑姑父非常高兴,问我是否原意正式被他们收养。
母亲似乎并不反对。
因为是一直使用的名字,所以家庭法院特别允许了同时变更姓氏和名字,我便正式成了野中佳音。
志愿的大学填到这里也是偶然的。姑姑姑父——现在已经是爸妈了吧——都很担心我,但我说我已经没问题了,便离开了家。
我选择的专业是方便就业的经济学,但因为对那时的福利机构和儿相之间的关系有些好奇,我便去听了儿童福利理论的课,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小春呢。”
佳音正视着我的眼睛,而我总觉得太过耀眼,不由地低下了头。
“虽然在初中高中也有朋友,但起初我的内心还是封闭着的,休学一年后复学时又换了班级,周围的人也准备应试了,所以并没有能够推心置腹交谈的对象。一开始只觉得你是儿童福利方面的专业人士,搞好关系的话应该能教我很多东西。不过在接触了小春那直爽的性格之后,就觉得你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对象,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哦。”
我心急火燎地想要来点俏皮的回答,但最后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一声。
佳音似乎勘破了我的心思,继续往下说道:
“当我听说小春要去七海学园面试的时候,心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无论是我和小春的相遇,还是小春去七海就职呢。我觉得必须要赶上,虽然时隔十年首次重访七海,可我还是强行冲了进去,说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头一次来吧,不过那时完全没有考虑过呢。
小春下车以后,我本想即刻离开这里,但从正面看到学园后,还是有些感慨,就在那个地方停伫了一会,我从没想过会被那个喜欢星星的孩子看到,而且她还把我当成了初中生或高中生。
待到彼此都习惯了工作,便经常见面聊起学园里的事。特别是到了今年,小春讲的那些学园里的奇闻异事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像是曾经的我的孩子, 我真的很惊讶,而且不止一次两次,很多地方我都还记得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时我就觉得这是命运的吸引吧。当然,我迟早会告诉小春的,只是一时间很难整理好情绪。
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听俊树君讲起有关我的那些事情。居然会被他这样说呢。虽然我最清楚自己是怎么消失的,但明明受到了儿相和学园的各种关照,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经由了什么样的手续,也不知道是转入了什么机构,所以当小春给我解释了这件事时,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豁然开朗呀。在应急楼梯的事情上,小春几乎看破了百分之九十九,真是太厉害了,真的很佩服呢,只是——”
“没想到我会说你其实是个男孩子吧?”
我接过了她的话。仔细想来,她配合得太精准了。我也跟着那个节奏逼近了正确答案,直到一步之遥的地方。
“嗯,但我是被实诚学园保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吧。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事,可真的是被实诚学园的旗帜所保护了呢。不过我并不知道偷了旗还在上面开了洞后,导致大家都被骂了,现在真想向他们道一声歉呢。”
“我想园长一定会处理好后续的吧。”
“嗯,要是这样就好了呢。对了,忘了和你说,在那间废屋里在男孩子们包围下逃走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呢。因为是两所小学的男生聚在一起,所以彼此间都有不认识的面孔。我本就打扮得很男生气,于是便捡起了一顶别人弄丢的棒球帽,把头发塞进了帽子里,混到了进屋的孩子中间,假装自己也在寻找,然后看了个适当的时机就逃走了。毕竟他们寻找的是一个女孩子嘛。
那时我们一起去亚洲街遇见千香,开始讲起十五年前的事情时我也很为难。我想她大概不会发觉我就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吧,可还是心神不宁,所以才一直低着头。听到一半发现自己在不知道倒下的人是谁的情况下,居然在学园里提到了宽子的名字,不由地又吃了一惊。小春迟早也会注意到的吧,这让我忐忑不定。当收到小春的邮件说我样子很奇怪的时候,就慌慌张张地主动把真相暴露出来了。由于过于惶恐,还把野中佳音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一起写上去了。
当我听说天使再度降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和以前一样的办法。之后听说不是这么回事,又勾起了我的兴趣,但总有些内疚,所以当小春邀请我一起去隧道看看的时候,我感到相当犹豫。不过感冒后身体不适并不是谎话呢。一开始本打算睡一整天,但到了下午,身体状况稍稍好转了些,所以我决定一个人去看看,然后思考一下那件事情。
在被人看到背影,误认为是‘谜之美少女’以后,即使是在孩子气的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正如小春指出的那样,那个孩子看到我和那个人的对话后,还认为我是在跟她说话。只是我并没有问路,而是直接向他询问真相,他也坦率的承认了。那个孩子没能听到我的声音,是因为我感冒后嗓子哑掉了吧。
小春给我讲了这么多孩子们的故事,真是太好了呢。我感觉能够稍稍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情绪。无论看起来何其相似,那个孩子的痛苦仍旧是只属于那个孩子的,或许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可听到了太多让我百感交集的故事,就觉得学园里现在还有一个,不对,还有两个,三个,好多个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好受呢。现在我知道机构的生活并不是什么梦想,也知道自己能有那些孩子求之不得的新家,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七海学园的铁丝网和围墙的内侧就是我憧憬和救赎的象征啊。
十二年前,我原以为我在那座山间的短暂夏日里曾是七海学园的一员,但事实并非这样,还是有点遗憾呢。不过没有关系,哪怕是幻影的新生也罢,那个夏天在阳向山庄度过的一个星期,都是我无可比拟的回忆呢。”
说着说着,佳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娴静优雅。
的确,那个小松崎直或许已经不在了吧。但若仔细凝望佳音的眼眸深处,就会觉得那个坚毅勇敢的夏之少女至今犹在。
“小春,一直没和你说真的很抱歉。”
她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这样都觉得没有和你做朋友的资格了。”
佳音摆出一副“这怎么可能”的表情摇了摇头。
“要是一开始就被人知道的话会很难受的吧。我很高兴你一直陪伴着我哦。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以不同的视角回顾了自己的往事,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把这些告诉小春。真是多亏了小春,还有当时的女性福利司与海王先生,谢谢你们。如果乐意的话,我希望我们能永做朋友。”
说着,佳音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让我有些慌了神。什么呀,我的性格很复杂的好不。要是你正面上的话,我可就很难办了吧。
“可别这么说了。事到如今你还——”
当我扭扭捏捏的回复时,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就在我和佳音大声嚷嚷的时候,店员转瞬便过来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未曾发生过一般。
不知何时,BGM也改变了,那是之前在《Christmas Eve》中所引用的曲子,所谓基础中的基础,在普通人都知晓的古典音乐中大概是最经典的一曲——《为三把小提琴和通奏低音创作的D大调卡农和吉格舞曲》的开头一段,也就是俗称的《巴赫贝尔的卡农》,听着那安静而重叠着的旋律,总觉得眼睛的深处有一股热流。
“海王先生,佳音小时候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我为了遮掩羞怯这般问道。然后边说边感觉自己真是问了个蠢到家的问题。
“哎呀,真是个好孩子呢。”
海王先生一边使劲点着头,一边回复道。
4
新年伊始的一月的一个周日,刚刚值完夜班的我和恰逢休假穿着牛仔裤的佳音一起走在县道旁的人行道上。天色万里无云,空气冷冽清澈,脸颊虽有略有凉意,却让人神清气爽,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接力赛天气。
儿童福利机构的接力赛是每年一次,以靠近大海的潮见临海学园的庭园为起点和终点,在七海范围内大致沿着骑行道路行进,以县界为折返点,往返三十公里左右的路段被划分为十个赛段。参加比赛的是中小学生,每个区间都规定了男女性别和年级,各机构和儿童咨询所的职员都要进行点名,计时,警备等工作。平时我参加这种活动总是全力以赴,而这次因为工作的关系,前一天只能在这里过夜,所以待我把大家叫起床,喊完话并送走他们以后,我就不必干活了,可以惬意地观看比赛以及助威,于是便约上了佳音。
往县界方向前行,待到左侧的视野被山崖遮蔽而断绝后,就能看到大海。
一辆从后方驶来的摩托车停在了我们旁边,明脱下了偷窥,“嘿”地招呼了一声。
“咋了?你觉得你已经可以骑摩托车了吗?”
“别这么说嘛,这也是在帮忙搬运行李呀,对吧?”
听到这话,坐在后座的女生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她就是大日爱儿园的孩子,和明传出过绯闻的瑞枝。
“那我先走咯,千万不可以告诉大隈主任哦。”
摩托车载着两人扬长而去,这么看来,两人倒是挺般配的。最后却以演戏告终真是遗憾啊,还是说已经不是演戏了呢。
我们沿着县道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在这个季节,可以俯瞰平时空无一人的海滩的骑行道边,今天则零星散布着各学园的孩子,职员以及相关人员。出发点的周围的地方人山人海,但到了这附近,人就变得稀稀落落的了。一眼就能看到我们七海学园成员的脸。
“北泽老师,你果然来这里啦。”
沿路前来应援的加奈子和优姬发现我后,朝我打了招呼。
“当然啰,你们才是呀,高中生里面特地出来看比赛的孩子应该不多吧。”
“我们已经决定好志愿了,现在游刃有余哦。”加奈子对我说。
加奈子预定从四月开始就一边在医院上班,一边进入医院附属并配宿舍的护理专科学校考取资格。优姬则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只等着高中毕业并从学园退园了。除了我和海王先生以外,只有作为她保证人的园长知晓她如此镇定的秘密。当我和海王先生以及优姬本人商量之后将真相告知园长时,园长的确很是惊讶,但他和我的想法一样,都表示要尊重优姬本人的意愿。
“居然要拜托您做身份担保……”
我有些惶恐地说。
“不,我可以很有信心地担保她的人品。”
园长泰然自若地答道。
而今天园长为了接待来宾,应该一直待在终点的总部里。
“没法上场助威,可真是情非所愿啊。”他罕见地抱怨着出门了。
“因为亚纪她们一直说,今天看起来有戏,大家都来加油啊。道子她们也马上到了。”
优姬这样说道。
“这也是加奈子你们拼命争取才没有中止的比赛嘛。”
听我这么一说,加奈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已经从自治会引退啦”。
一阵喧闹声自七海站的方向传来。定睛一看,引领选手的白色自行车而非摩托车正向这里靠近。一面挥汗如雨一面蹬着踏板的正是我们学园的牧场先生,紧随其后的是领先的四人组,他们都是高中生级体格的男生。
“没有七海学园的啊。”
一旁的佳音说道,对此我回答:
“我们的目标不是第一,而是前八哦。”
从夏天过后就开始锻炼,选拔阵容期待必胜的“体育系”机构是有不少,但七海学园是自主性第一的“闲适型”,所以不擅长竞争。尽管如此,今年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干劲。
第五第六的选手紧随其后纷纷而至,不过还是不见七海学园选手的身影。
“喂,阿春——”
听到一声高呼,我回过头来。
小学生从停在县道上的面包车上一涌而下,一边叫我一边使劲挥着手的正是小舞,都说了别在这种地方喊我外号。
山根先生驾驶的面包车朝车站方向驶去,由于比赛路线很长,所以在往返的过程中会见机捎带应援团,于是孩子们便成群结队地跑来了。
“第二赛段的乌兰前辈很厉害啊。”
“已经超了三个人了呢。”
贵美子和健人兴奋地说。
“现在是第几名呢?”
“第十名哦。”
“唔,第一赛段是第十三啊。”
我喃喃地说,对此小茜回答:
“第一赛段聚集了各学院初三男生的精锐嘛,也是没办法的啦。”
“真严酷呢。咦,绘里香哪去了?”
“绘里香是乌兰的照管员嘛。拿着替换衣服什么的跟在后面哦。”
小舞告诉我说。
此外还需要很多支援人手,比如接过即将进行比赛的选手脱下的外套,或者给跑完比赛的选手提供毛巾或者饮料之类。职员和孩子们都在通力合作。大隈主任和河合老师应该正背着大量的行李在赛道上徒步移动吧,这让本次能专注应援的我感到有些惭愧。
“那是什么啊。”
我注意到小舞她们手里拿着的太阳旗,对此贵美子说“这是在车站附近的路边,一个茶色头发很有精神的大姐姐分发给大家的哦”难不成是……我边想边看向小旗的背面,只见上面写着“便宜又美味的七海饭店!持本券饺子半价优惠!”这不是很有问题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自称看板娘的千香的脸。
蓦然望去,只见佳音正在稍远的地方面朝着大海。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决定前往位于县界的折返点,便和大家道了别。
这一段路都没看到应援的人。我跟佳音悠闲地散着步,向路边每隔百米站着的各机构职员致以问候。
“千香的店客人多不多呢。”
“小佳啊,用你擅长是回文写个广告词怎么样?”
“唔,已经好久没写过了呢。”
佳音边说边想了一会
“来七海饭店吃点饭嗨起来!【よし走れ!七海饭店は皆惯れし场所(よしはしれななみはんてんはみななれしばしよ)】”
“我觉得应该不会被用作广告吧啊,但也很了不起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你那么擅长文字游戏呢。”
我深表佩服地说。
“没那回事哦,不过也取决于主题吧。”
佳音边说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没有回答我“搞什么呀”的质疑,就这样思考了片刻,然后拿出笔记本刷刷地写着。
然后她一边看着那段文字一边朗读道:
“世人笑春菜春晓人世【うら若い 风になる 春菜に 世界が微笑う(うらわかいかぜになるはるなにせかいがわらう)】”
我吃了一惊,虽然想干脆地奉还,可一时半会又笑不出来,为了拖延时间,我不得不说些招人嫌的话。
“小佳啊,你这个人总是迷迷糊糊的,可这种地方脑子转得真是快呢,可真是个怪人。”
“我有那么奇怪吗?”她闻言噘起了嘴。
“是啊,还一点都没自觉,你就是这么个人呢。”
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到——
“你啊,知不知啊你【佳音らしさ、知らんのか?(かのんらしさしらんのか)】”
佳音眨了眨眼,然后快活地笑了起来。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愈吹愈急的海风刺痛着脸颊,沙滩上空无一人,空罐伴着沙子被风吹得满地乱滚。
“还是快点暖起来吧,大家都嚷嚷着好冷好冷——我们学园的孩子果然还是喜欢夏天呢,可以玩水又可以放烟花。”
“那小春呢?”
“我吗?不管怎么说,还是夏天对我最友好吧,虽然名字是叫春菜。”
“我也是这么想的哦,小春很适合夏天呢。”
“反正我也跟孩子差不多啦。”
吐着舌头的我突然灵光一现——
“就是这个!夏长待,七海之孩期待长夏【好みな夏待つ七海の子(このみななつまつななみのこ)】正好当做今年前半年学园的写照吧。”
佳音啪叽啪叽地拍着手,称赞说“小春很有才嘛”。
“好的,让我再想想。唔——”
“阿春——”
不过这时县道方向再次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靠近县界的一带的县道几乎和骑行道齐驱并进了。
骑着自行车前来的乃是胜弘,后座上坐着亚纪。学园里最吵的两个人今天组了队,更是吵上加吵了。
“差不多该到啦。”亚纪说道。
“阿童木又超了一个人呢,现在是第九啦。”胜弘接着说。
“沙罗在中继点向着阿童木说‘一定给我超过去啊,办不到就一脚踹你过去’,真是干劲十足呐,一定是这个原因。”
“你们是赶在勤前面到这里来的吗?”
“这边上的路线都是弯弯绕绕的,我们是抄近路全力赶过来的呢。”
“不只是这个赛段呢,我们从起点开始就在实况转播了,好了小胜,必须向折返点传送情报啦!”
对于随口发号施令的亚纪,胜弘一边嘟囔着“那你也来带带我呗”,一边再次蹬起了踏板。
“伤心盛夏胜心伤【胜泣く夏か?(かつなくなつか)】(虽然还是冬天)”“抒心迹亚纪心舒【气合よい亜纪(きあいよいあき)】”“木之实奈奈(Konominana)乃七海之子(Nanaminoko)——不对,那个人的名字应该读作‘Kinominana’吧”
看着一边嘟囔一边往前走的我,佳音哈哈地笑着。
“哎,反正我也习惯了,说到底都是你的错,把我骗得好惨——要是把去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写成小说的话,自以为是侦探角色的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般显眼的伏线,直到最后一章才被吓得合不拢嘴,让读者觉得‘这可真是个傻女人’。”
“没有这回事哦”佳音摇了摇头。
“唔,虽然所谓当事人就是这样,还是得自我安慰——说实在我也想过,假使有朝一日,我能把这件事整理成册,虚构成一部小说就好了。虽然是梦话,但如果真有这种机会的话,我想把笔名也改做罗马字回文呢。如果这样的话,别说开头,甚至可以直接登在封面上。 ‘最大的伏笔在开卷之前就展现早读者眼前!’——可以把这句话直接用上去了。”
“这不是要被看光光了吗?”
“不呢,读者也算当事人的一种,所以可能会忽略掉哦。”
我试着向表示怀疑的佳音主张道。
沙滩就在此中断,变为了岩石滩,脚下的道路也平缓地向左划出一道弧线,一直往前穿过数个岬角的尽头处,就是县界的所在。
由于是中继站兼折返点,这里久违地挤满了人,虽然选手们从这里开始便要沿着与来路一模一样的路线回到起点,但在那些跑在逆行路线的选手眼中,或许会看到与去程选手完全不同的风景吧。我觉得这和回文是一个道理。
我撇下在人群前停下脚步的佳音,走向了中继站。
七海学园回程赛段的第一位选手已经准备就绪,叶子没有跟其他学校一样统一的运动服,便穿着中学的体育服和深蓝色的运动短裤在此待机。
因为之前计时跑的时候叶子的成绩出乎意料的好,所以被推为选手,尽管她嘴上反复唠叨着“为什么是我啊”,结果还是应承下来,这让我很是惊讶。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板着脸,“练习,怎么可能!”——嘴上这么说的叶子还是认认真真地参加了,着让我也颇为意外。不过虽然本人还说“因为不想再讨人嫌了”,但其实也没觉得有多糟。
然而即便我对他说“加油”,她也只会应一句“哦”,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拿着叶子训练服的正是刚刚遇见的亚纪。
“你这家伙,不是叶子的照管员吗?”
“好歹赶上了嘛,而且我想反正还有裕美在呢。”
“就是因为你靠不住我才过来的啊。”裕美一脸无奈地说。
撇开互相争执的两人,关键的叶子本人却走到人群之外和某人说话。看到对方后我吃了一惊,那正是俊树和美香。
对于自己刚来的那年领导宿舍的美香,叶子似乎比较坦诚,和她说了几句话就频频点头。看到我的美香则高喊着靠了过来。
“小春呀,我们婚礼定在三月份了,一定要来哦,我带你去。”
“你俩也是来应援的吗?”
“我之前也是从小学五年级跑到初中三年级呢。”
“你也很喜欢跑步吧——今后每个周末都有的忙了,今天是最后一个休息天了吧。”
美香说道。
“四号,佛说学园!十七号,七海学园!”
扩音器大声播报着到达选手的所属机构,叶子向前走去。落后前面选手仅几米的勤满面通红地跑了过来,挎带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
然后挎带就被转交到了叶子手里。
勤高喊一声“加油!”便跪倒在了地上,裕美冲上前去,替他盖上了毛巾。
叶子以流畅的动作将挎带搭在了肩上,就这样冲了出去,绕过恰好置于县界位置的折返桩踏上了回程。虽然并没有特别拼命的样子,但不多久就跟前面的选手并驾齐驱了一会,然后迅速甩开了对方。欢呼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
虽然觉得不必太过勉强自己就好,但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差距一点点拉大,叶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兴奋得上蹿下跳的亚纪对其他学园的女孩子介绍说:
“厉害吧?我来七海之前就一直跟她在一起呢。”
两人分开后,我对亚纪说“你哪都有熟人啊”亚纪答道“诶,我跟她完全不认识哦”。回头望去,佳音就站在不远处的赛道旁边,身着白色毛衣和牛仔裤,紧攥着双拳置于身前,以认真的眼神凝望着跑过去的孩子们。有那么一瞬,她看上去仿佛是个十二岁少女,我突然有一种想喊她“小直”的冲动,就在那时——
“小春,我们要走咯,到时候会给你寄信的。”
美香以明朗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两人沿着赛道走了回去。我没有出声,只是嗯嗯地点了点头。
他俩从佳音背后经过的时候,俊树稍稍扭过了头,美香照例催促着他,然后一起朝县道方向走去。我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朝着远去的两人挥了挥手。
暂时没有到达的选手,中继站周围的人也减少了。表情放松下来的佳音朝着这边走来。
“除了学园里的孩子以外,小春也认识不少人吧?”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俊树,我也决定什么都不说。
正兴高采烈忽然看到了佳音。
“是哪个学园的老师呢?”
我对这样提问的亚纪回答说“她小时候也在七海学园呢”,身边传来了佳音小小的吸气声。
“哎,那就是学姐了呀。”
她闻言瞪大了眼睛。
“我是亚纪,请多多关照。”
佳音看着我,开心地嫣然一笑。佳音啊,你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抵达了这里。
——此时此地,与我们相伴。
*
抬眼望去,我在苍蓝的天空中看见了一颗星星。那是照耀我们七海的星光。事实上兴许早已不存,却犹在指示着我们前行道路的星星。
没错,放眼望去,在连绵不绝的骑行道旁,四下散布着七海学园的孩子们。那些总是不懂事不省心的家伙,每每让我头疼不已。但今天的孩子们都很听话,真是一群很可爱的小家伙呢。或许只是今日限定吧,我想。
机构间对抗的接力大赛,大概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赛道的终点并非昭示着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当我再一次望着佳音那看着跑过的孩子们而洋溢着温柔的侧脸时,蓦然想起了格林童话中的《星星银币》。
没爹没妈的贫穷少女为了帮助偶遇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送出了自己的东西,最后连内衣都交给了年幼的孩子。星光倾注在了形单影只的少女身上,化作了片片银币,不知何时,她也穿上新衣服,就是这样的故事。变成银币倾泻而下的星光啊,泽被的不仅是佳音,也有那些孩子。
我在心中喃喃地说道。
*
远处即将消失不见的叶子的背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觉得她好像是对擦肩而过的选手说了什么话吧,叶子就这样没入了高高的草丛背后。
虽然这种行动不像是叶子的作风,但对方又是谁呢?我等待着他的到来,可那位选手一直都没有靠近这儿。在那之前已经有很多选手经过这里,接棒的孩子们也从折返点绕了回来,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剩下的队伍了吧。
我和佳音两人沿着赛道的边上往回走去,终于看见了那人,虽然架势是在拼命奔跑,但似乎和原地踏步没什么两样。由于速度太慢,连骑着自行车跟在他身后的职员也差点摔倒。
这位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正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的正是我们的老熟人——
“海王先生,怎么你也在跑啊?”
海王先生向着不禁地脱口而出的我说:
“哎呀呀,为了让孩子们也看到大人努力的样子,儿童咨询所的职员也组队参赛了呢。可柿泽君突然吃坏了肚子,我便匆匆忙忙地上场跑了,结果真了不得,好后悔呀。但在孩子们面前还是不能放弃,这可真是够呛。”
他气喘吁吁地讲述着。也就是说,他的速度慢到足以与站在原地的我们对话。
“还请不要勉强啊。”
“加油……在死不了的前提下……”
我和佳音只能这么说。
亚纪也注意到了这边,大声呼叫着海王先生,于是每个人都看了过来。
“海王先生,加油啊!”
“海王先生,就差一点啦!”
——传出了此起彼伏助威声。
仿佛受到了声音的鼓舞,海王先生宛若大象一般的高大的背影,就这样慢慢腾腾地向着中继点靠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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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万叶集》中山上忆良的诗作《秋の七草》,指的是胡枝子、桔梗、粉葛花、兰草、女萝花、芒、红瞿麦七种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