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童子』
出没于学校的座敷童子。
相传会有陌生的小孩子混在在校庭玩耍的孩子们当中,只有一年级的同学能看到他们,被他们拍肩膀就会有好事降临。
还有另一种说法,学校童子是死在学校的小孩子变的。
1
站在校舍玄关的玻璃大门跟前,把那玻璃门打开,踏出校舍来到户外。
「……」
随即,黑压压的天空与充满整个世界的广阔空气翻腾起来。
这里是户外。
面前是操场,是立着大量粗糙墓碑的墓地。
在『放学后』,走廊上教室里全都沉浸在令人讨厌的瘀滞之中,然而户外却截然不同,空气一直剧烈地运动者,犹如巨大的生物翻滚着身躯。
纯粹称之为“风”固然容易,然而若这样简单概括,这空气的翻腾又太过汹涌澎湃,太过沉重深邃,而且就像拥有生命。
这仿佛拥有自我意识的妖风作为天空中那广阔无垠覆压一切的虚无黑暗赖以维继一部分,浩瀚汹涌地翻腾着。此情此景与“灵魂根源的不安”相接。充斥天空与世界的超乎人类智慧的巨大黑暗,明显与『放学后』户外的黑暗相接。
校舍之内是闭塞的空间。视野受墙壁挤压,上空被天花板封盖,空气被封闭在内,还有像砂子一样削磨人精神的杂音充斥其间。
而外面,则从那一切,从一切闭塞之中解放了出来。
但实际来到户外马上就会发觉,自己就像是被更加巨大更加沉重的不安情绪压迫着脑袋似的,小孩子们明明站在应该来说十分开阔的黑暗之中,却仿佛被幽禁在比校舍里面更加逼仄的不安情绪当中。
「……」
启和菊默默地一起迈出脚步,来到凶险万分的『放学后』户外。
第十八轮『放学后委员活动』。『委员』只有两名。
站在漆黑一片,广阔却又闭塞的天空之下,眼前是化作墓地的操场和校园院地。他们小心翼翼、心惊胆战滴注视着包围校园的铁网、围墙以及敞口部位的校园大门,屏气慑息竖起耳朵。
「……不在吗?」
「嗯,好像不在……」
二人小声交流。
然后他们从玄关门口盯着校门口,尽量不动声色地走入无处藏身的地方,朝大门快步走去。
两对脚步声一时间回荡在夜色中。
他们走出校舍玄关的灯光,走向大门外路灯照进来的灯光。他们没过多久抵达校门,铁格子大门上贴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纸。那张用透明胶带贴着的纸经年累月已经老化变色,上面写着一个字。
『有』
然后,在铁格子的外面。
不寒而栗
如同半截身子沉浸在黑暗之中,数不清的彻底失去血色的小孩子彼此手拉着手,在那里横着站成排。
『放学后』的校园,周围笼罩在就像灌满了墨汁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之中。
然后,一些孩子的身影在零星散布于外围的路灯那早已老化不堪随时熄灭都不足为奇的昏暗灯光下非常艰难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只见他们围成环包围着学校外围。
透过校门的铁栅栏看过去,就像是把那『环』截下了一部分。
那些小孩子们沉浸在黑暗之中,轮廓模糊涣散,就像影子,又就像胶卷底片上的图像。他们一动不动,毫无生气,显然都是已死之人,在黑暗中埋着头,甚至无法窥见他们的表情。
从学校的大门能够隐约看到,由小孩子们的亡灵在铁栅栏之外组成队列的模样。
然后。
「……『学校童子』」
启面对此情此景,嘀咕了一声。
这个由小孩子们亡灵将学校包围起来的圆阵,正是惺所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其命名为『学校童子』。
「所谓的『学校童子』,直接就是学校里出没的,类似于座敷童子的东西」
这天,『太郎同学』对已从由加志那里获悉交接内容的启做了这样的解释
「座敷童子是一种小孩子模样的妖怪,以带来幸运而闻名。相传,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到座敷童子,有时会有陌生的孩子混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们当中,有时在睡觉的时候被小孩子恶作剧,遇到座敷童子的人会得到幸运的眷顾,家中有座敷童子住着会获得繁荣,座敷童子离开则会立刻衰落。
据说全国都收到过学校里也有类似东西出没的目击证言,便把它们整合在一起称作『学校童子』。比如小孩子在校庭里玩耍的时候有时会有没人认识的小孩子混进来一起玩耍,比如只有一年级的学生才能看到,比如被人拍了肩膀却没看到人的话就会有好运接连降临。
然后在这其中一部分也讲了关于由来的说法,说他们其实是死在学校的小孩子的灵魂。总之『学校童子』就是这样的故事,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一大堆灵魂连成圈把学校围起来」
『太郎同学』是这么说的。既然这样,那么它为什么又被命名为『学校童子』呢。
启站到校门跟前,挨个观察铁栅栏外面化作亡灵的少年少女。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菊,简单地问了过去
「……是哪个?」
「我看看……」
菊被问到,探出身子,指向铁栅栏外面。
「那个……是那个人」
「这样啊」
启看向菊所指向的那个高个子少女的亡灵,静静地说道。
「那人就是——忍姐」
他说出那个少女的名字。惺“遗书”上出现的名字。
这名少女作为『无名不思议』,又或者说作为『放学后』校园瘆人的背景,并非凭空诞生的怪物。她是跟惺还有菊并肩奋战过的伙伴,是去年『放学后委员』的一员。
尾垣忍野。
去年的六年级,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且不止是她,这里的所有人都是。
这个由几十个人,不,搞不好上百人组成的亡灵圆阵,所有人都是过去真实存在过的『委员』,而且所有人都在『放学后』失去了生命。
负责这个『无名不思议』——『学校童子』的『委员』……准确说稍稍参与过『学校童子』记录的『委员』之中,必定会有一个人在当年结束前在『放学后』丧命,加入这个圆阵。
他们将失去生命与存在本身,化作在白天的学校里看不到的亡灵,成为包围学校的圆阵中的一环,说不定永永远远留在了『放学后』。
——为了不让『无名不思议』离开这所学校。
过去的记录中经揭示了这个亡灵圆阵是怎样的东西。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离开这个圆阵,去到外面。
早已众所周知,试图离开『放学后』的『委员』会被圆阵阻拦而无法离开。试图离开放学后的『委员』数不胜数,逃离学校正是他们大多数人都必定考虑过的实验之一,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被亡灵圆阵阻挡,就记录显示没有任何一个『委员』成功跑到圆阵之外。
大家以此得出最初的理解,亡灵圆阵是把『委员』困在『放学后』的『无名不思议』。
可是一轮又一轮更迭,别的事例被记录下来。不能离开圆阵的不只是『委员』,『无名不思议』也同样不能离开。
很少见地会出现尝试离开学校的『无名不思议』。
但是,那些怪异也跟『委员』一样被亡灵圆阵所阻拦,一只都没能跑到外面去。
似乎偶尔会有不停留在教室里,而是到处自由移动的『无名不思议』出现。
没错,正好现在就有一个——就像在学校里到处徘徊的“留希”那样。
「…………」
「!二森同学……!」
正当启拼命地把脸靠近铁栅栏去确认外面黑暗之中的亡灵们之时,菊小声但紧迫地喊了他。
「好像有脚步声……」
菊替盯着大门外面的启监视着周围的情况,竖起耳朵感觉隐约从广阔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听到有脚步声,便提醒启“留希”可能已经靠近,最好离开这里。
但是。
「没有」
启这样说道。
「咦」
「再等等」
他突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着,死死盯着门外寸步不移。
「二……二森同学?」
「就差一点了。我还没有看完所有人,再等一下……」
启紧紧抓着铁栅栏,拼了命地去对辨认视野所及范围内所有亡灵的容貌。菊见启这个样子,迟疑了片刻,但在短暂的沉默中确定那个脚步声没有听错,连忙用力拉扯启的衣袖,摇摇头,说
「二森同学,找不到的」
「!」
启听到这话猛地一颤。
「恐怕绪方同学不在那里面。所以快走吧?」
菊知道启在寻找什么,所以这样说道。启没有回答,抓住大门的铁栏杆。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没有顾忌,接着说道
「我说过的,新加入的人一定会来大门前」
「……!」
「之前忍姐就是的,再之前和再再之前的也都是……而且,绪方同学办了葬礼啊。绪方同学不是死在『这里』,所以恐怕在这里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啊……」
菊虽然有所迟疑,但还是用规劝的口吻明明白白讲了出来。启依然背对着菊,紧紧抓住贴着『有』字警示单的铁栅栏,深深地埋下头,用力咬住牙齿。他咬住牙齿的声音之大,连外面都能听到。
「所以,走吧」
「…………!」
「好不好?」
「………………!」
菊劝道。启尽管一副不肯放弃的样子依然没有动,但不久之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铁栏杆。
然后,他一副毅然割舍的样子转过身去,背对铁门。
「…………知道了」
「嗯……抱歉……」
启头也不抬就往前走。菊不由自主地向他道歉,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2
——『学校童子』为了不放『无名不思议』离开学校而存在。
那是关怪物的“笼子”。
过去的记录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样来看,它本质上能不能算作是『无名不思议』都不知道了。但至少那个凄惨可怕的圆阵,作用就是把『放学后』同一无所知的孩子们所就读的普通学校分隔开,不让里面的东西往外跑。
几十年前某位灵能力非常强大的女生『委员』留下过一段话。打个比方,外面的世界与『放学后』的关系就好比人类体表的皮肤与内侧粘膜,内外一体紧密相连,而那个亡灵圆阵则是不让内侧的东西擅自跑到外面的“隔墙”。
惺在“遗书”中描述,去年人称『忍姐』的六年级学姐牺牲在『放学后』,加入了那个圆阵。然而,『忍姐』并非负责『学校童子』。
负责『学校童子』的,本来是当时五年级的惺。
可是『忍姐』——准确说当时全体『委员』都瞒着惺进行了『学校童子』的记录,然后替惺丧了命,替惺变成了亡灵。
为了帮助惺,全体六年级都那么做了。
结果惺活了下来。仅仅为了给惺续上短短一年的生命,所有六年级都抛弃了生命。
『当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应该意味着我已经加入到围绕校园的亡灵之中』
惺在“遗书”中谈到『学校童子』,这样写道。
『不过,这是我得偿所愿,请不要为此悲伤。因为我要站在忍姐的身边,保护世界不受怪物的侵害。这是我真心渴望的结局。能够像如此明确的形式回报这个世界过去给我的恩情,我很开心。即使看到变成亡灵的我,也请不要伤心。那是我最后的心愿』
启看过这封“遗书”,所以来到大门验证。
他迄今为止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惺所负责的这个『无名不思议』。他怀着渺茫的希望,心想在那里是不是能够见证惺在“遗书”中描述的他所渴望的结局,是不是在那里能够再见到惺。
……然后。
「——————不行」
在那之后启一句话也没说,避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兜了很大的圈子从大门回到了『打不开的房间』。在菊担心的目光之下,启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最后非常艰难地挤出了上面那句话。
「……咦?」
「这样果然……不行啊。肯定不行啊。他用自己的死为代价来换取那最后唯一的心愿,但却没能实现。不行,那他不就真的白死了吗……」
启,声音嘶哑地说道。恐怕因为不是死在『放学后』,所以惺没能够加入『学校童子』的圆阵。可想而知的事实摆在面前,启呆呆地杵在房间正中央,目光略微低垂,眼睛张得大大,却没在看任何东西,唯独这些话语在『打不开的房间』里空洞地回荡开来。
「……」
「是啊,就是说啊」
菊一言不发。但『太郎同学』插嘴了。
「他就是白死了。『委员』大半都死得毫无意义。他们的命还有他们的存在本身都被拿去滋养九成九成九很快就会自然消失的怪物,跟着那种玩意一起毫无意义地消失掉」
『太郎同学』丝毫不留情面。他保持面朝桌子背对着其他人的姿势,平平淡淡地把话撂下
「一视同仁,没有特殊。无非那家伙也落得同样的结局」
「惺他!」
启语气变得粗鲁。
「惺他……!绪方惺他就是特殊的人!」
就像吼叫。他已经多少年没让人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不,是连他自己都没听到过。
「他这个人一定会留下什么!他也一定想要留下什么!他绝对不是可以毫无建树白白死掉的人!」
启继续吼叫
「我一直……在那之后一直试图让自己接受他的死!因为,这就是他的心愿,他已经做好了觉悟!可是,他想要留下的东西却根本没留下来,这叫我怎么能够接受啊!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天理难容的事啊!!」
他浑身颤抖放声大吼。以往有感情快要爆发的时候,启都硬生生把它压抑下去,但他现在不再克制,吼了出来。
悲叹之情喷发而出。『太郎同学』冷冰冰地撂下话。
「怎么可能让他留下东西」
「什么!?」
启感情冲昏了头,激动得情绪快刹不住车。
「你这什么意……!!」
启抬起头本想反驳,但『太郎同学』比他快一点点先开口了。这次说的内容,同样震撼。
「我承认,那家伙当然非常优秀,所以更不会让他留下什么。因为,『无名不思议』就是以小孩子的未来为食的啊」
「……什么!?」
启迈到一半的脚停住了,感觉到非常非常冰冷的东西突然扎进了充满脑子的那团火里。
「我在这里这么久,见证了数不清的人牺牲。就这样,我渐渐地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啊啊,那些家伙吃的,估计就是小孩子们的未来和希望啊』」
『太郎同学』依然背对着启,用冰冷,平静,又有几分像是咒骂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越是能力出众,越是梦想远大,越是勇往直前的人,在这里越是容易丧命。不是那种也是一样。找到了梦想的,决定积极面对的,发现了希望的,他们会连同他们的未来一起沦为怪谈的美餐。这当中甚至有的『无名不思议』可能还刻意给负责自己的小孩子展现希望。小岛同学的『抠痒痒妖怪』估计就是那种。我推测那可能属于『凭物』,而在中国归类为『蛊』,其中就有一种『金蚕蛊』。虽然被『金蚕蛊』附身的人最终结局将是毁灭,但他们在破灭来临前会得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财富。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有意操控,总之希望越大,破灭来得也会越发惨烈。
我承认,他的确是几年不见得能出现一个的人才。但是啊,正因为这样,他在『那些东西』眼里就是一份饕餮大餐。他没能够加入『学校童子』的圆阵让我也有些意外。但是——你们都看到了吧?他原本辉煌的未来被『抠痒痒妖怪』添上悲剧之后吃干抹净了,而那玩意现在打破了生来束缚它的狭小外壳,正活蹦乱跳地在整个学校到处跑咧」
「…………!!」
启听着太郎同学这么说,脑子飞快地冷却下去。但那不是冷静,而是向残忍无度蛮不讲理的『无名不思议』……不,是超越了眼前,已然向整个世界所投去的,酷似杀意的冰冷愤怒。
「…………那个“小岛同学”之后会怎样?」
启压沉默了很久之后开口了。他脱口而出的提问,声音犹如来自地底一般低沉压抑。
「谁知道呢。通常来讲用不了多久就会渐渐消失,从世上蒸发」
『太郎同学』的回答,依旧是带着几分冰冷的话语。
「不过看它毕竟是个活跃的『无名不思议』,说不定会变成传闻,在白天的学校里也会出现呢。再然后,变成全国流行的『校园怪谈』或者都市传说。不过据我所见,迄今为止的『无名不思议』从没有一只跑出过这个学校,所以果然还是过几个月就会消失吧?就跟其他数不胜数消失掉的『无名不思议』一样,没有区别」
从他嘴里吐出的回答,冷淡、压抑、阴阳怪气,就像是拒绝,再不然就像是挑衅。本来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的启,听到这个回答之后不久静静把头抬了起来。
然后,他朝『太郎同学』走了过去。
『太郎同学』被他接近却一副不加理会的态度,没有回头。
启向那样的『太郎同学』伸出手。他手掌朝上,是索要东西的手势。这样一只手伸到脸旁边,『太郎同学』这才总算把脸转过去。
「……你干嘛」
「给我一张……不,一并都给我吧。把『日志』」
启面无表情地说道。『太郎同学』皱起眉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接手惺留下的,制作『学校童子』的『记录』。然后,『抠痒痒妖怪』我也接手了。惺没能办成的事情,全部我来办」
启的口吻异常平淡,毫无起伏。『太郎同学』听了这话重重地叹了口气,怀疑地问了过去
「……你认真的?」
但很快他自己就对这个提问得出了结论。
「哎……一定是认真的吧」
「我是真认真的。其实今天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去看了『学校童子』只是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
启回答,又接着说道
「我全都明白了,完全弄明白了。我饶不了『无名不思议』,饶不了『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饶不了夺走惺的未来,甚至连他最后的心愿都不放过的『那些家伙』,饶不了把惺当成活祭品毫无意义消费掉的『那些家伙』。我,饶不了这『放学后』。
我要对『那些家伙』尽量进行『记录』,为惺报仇。我会尽量去打击『那些家伙』,如果因此而死就代替惺加入『学校童子』,化作墙壁的一部分,不让『那些家伙』离开这里,替他实现最后的愿望,不然他在天之灵岂能瞑目。如果安于现状什么都不做,惺活过的意义就不复存在,甚至不能死得其所。要是那样,我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启目光镇定,语气平淡。他把刚才沸腾过度,已然喷发过了的感情死死压进心底,用充满那股压力的低沉声音,淡然地滔滔不绝讲了下去。
茫然,悲痛,愤怒。
再后面,是绝望。
启已经绝望了。遭遇这一切的如果只有自己也就算了,但惺是那么难能可贵的人类瑰宝,『放学后』竟那般残酷无情地践踏他之后还把他的希望和成果不留丝毫痕迹彻底抹灭,简直天理难容。
惺想必死得坦然。惺时时刻刻注视着自己的理想,时时刻刻为实现它而行动。赍志而没的遗憾在所难免,但他一定会坦然接受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早已注定的终点。
他走的时候,一定相信着自己的死会最后的屏障。那是他唯一的慰借。
启得知惺的死讯后一直愁闷不已。通过交接,他了解到『学校童子』的内容,一度对此燃起希望。因为他明白,如果赍志而没的惺加入其中,他的意志就能永驻。
所以,启刚才才去求证。他想去看一眼,觉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也会接受这一切。
他试图见证惺死后留下的成果,让自己接受。然而,惺就连那遗愿都没能实现,启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面对这个事实,面对所有一切,启绝望了。
「要是这么做,你必死无疑」
『太郎同学』叹着气说道
「今年还没有人加入『学校童子』。现在你一旦在『学校童子』的『记录』上署名,就相当于只有一你个人成为它的负责人。在最后一天到来前,你必死无疑」
「没关系。我不在了反而能让妈妈幸福」
启毫不犹豫地答道。『太郎同学』把脸一拧。
「你……」
「还是说,不干你能保证我就不死吗?」
启又接着这么一说,『太郎同学』把脸拧得更加厉害。那就是常说的,苦不堪言的表情。
「……不能」
承认了。
但『太郎同学』还是试图劝说。而这,恐怕是最后的劝说。
「但根据我个人意见,你们两个只要正常去干,活着熬到毕业的概率是很高的」
「……是吗?」
「没错,你们局势一片大好。你的『记录』不是几乎大功告成了吗?保持下去你很有可能逃过一劫。能逃过一劫又干嘛自己找死,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啊」
即便听到这番话,启依然面不改色。
「是吗,真是个好消息」
「可不是吗,那你……」
「那我的选择还能提升堂岛同学平安无事的概率呢。有堂岛同学一个人『毕业』就够了」
「咦」
这句话让菊不禁惊呼出来,但启头也不回。
「……」
启和『太郎同学』相互瞪视了一段时间。早已得出结论的启,很快就打破了二人间似是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
「『日志』呢?给还是不给?」
「你这人」
「反对就拉倒,我自己去干」
「哎……」
启放下伸出的手,正要转过身去,『太郎同学』叹着气把手伸向桌上的一叠纸,从里面抽出一小叠『日志』用纸,粗暴地朝启递了过去。
「我怎么会反对呢,反对又不是我分内工作。真想干就随你便」
他说道
「绪方提出对今年的『委员』实施信息管控的时候我也都好好按要求做了呢,又怎么会刻意反对你这种找死的家伙呢!你这样的我都送走好几个了!」
「……」
启转过身去,对『太郎同学』的这番话也只是微微颦眉而已,拿走了递过来的『日志』用纸,马上用写生簿当垫板在空白的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负责人姓名』 二森启
还有
『无名不思议名称』 学校童子
「……就在刚才,你签署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呢」
见证这一切的『太郎同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副不想再管的样子背过身去,说道。
启反而不屑地撂下话来
「人谁不死。这种充其量就是个器官捐献同意书」
启把添了笔的『日志』推回去。『太郎同学』头也不回地把用纸夹回『日志簿』。启默默拿走重新装好的日志簿,塞进放在脚下的帆布包里。
「…………」
菊看着他们之间的交流。
她脸上神情复杂,但仍旧一言不发,把扫帚紧紧抱在胸前,继续注视着他们。
†
这一天。
启在写生簿上打了『抠痒痒妖怪』的第一份草稿。
画上画的是脸上开着大洞,伫立在校舍背后的“留希”。
那个“留希”就像是漫不经心地站着,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从那站着的样子上面感觉不到人类的自我意识,就像是虚构作品里出现的僵尸,似乎被某种低等生物占据了大脑。
启画了那个面目全非的“留希”,还有“他”所站的校舍背后的背景。
然后,启用等把这一切加起来后同等的……不,是用更多的笔墨着手描绘了脸上的洞。
就在那一天。
午夜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启醒了过来,自己房间的墙壁映入眼帘。在墙上,开着一个黑漆漆的洞。
「!」
他大吃一惊,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看过去时候,洞就像梦里留下的残像一样消失不见了,但是——启绝不断定那是错觉或是幻觉。他这个人,从来不会那么乐观。
而且。
而且。
这还,仅仅不过是开端。
——后面要画『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全都要画。
启要报仇。
向所有『无名不思议』报仇,还要向『放学后』报仇。
他要尽量去画,尽量去『记录』。
然后。
用手里的画笔去打击它们,尽可能地反抗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
3
第十九轮。
铃声和广播过后,来到了『放学后』的启同菊会和后立刻像上周那样前往学校正门。
他们怀着依恋隔着大门的铁栅栏观察『学校童子』的圆阵,再次证实惺不在那里。深深叹息之后,启缓缓转过身去背对『学校童子』,将一路抱过来的画架立在大门跟前,通览耸立于漆黑天空之下,窗户透着灯光的小学校舍全貌。
「……」
静静地。
静静地眺望。
然后,他用手中的铅笔在面前的写生簿上勾勒出粗略的构图线,接着把铅笔平着打上整体阴影,拟定画面的构想。
就这样对景色注视了许久之后,启将双手抬至视线高度。
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大拇指打开成直角,用三根手指比成手枪的样子,然后两只手搭成一个方框,将景色纳入框中。这样观察许久之后,他转向身旁的菊
「拜托了」
「嗯」
菊应了一声,点点头,然后从启身后伸出手,将自己搭成的『窗』叠在了启搭好的方框上。
「…………二森同学」
回过神来,几十分钟过去。
菊把脸凑近正在专注绘画的启,轻声呼喊他的名字。
「嗯……」
启从写生簿跟前抬起头。整个校庭仿佛被那黑暗凝重的天空压垮一般一片死寂,他向那死寂竖起耳朵,确认能听到微弱脚步声,立刻像是把写生簿出去一样让菊拿着,自己则急忙一把将画架扛在肩上。然后,二人悄悄撤离了大门前。
…………
†
第十九轮。
第二十轮。
第二十一轮。
在大门。
在屋顶。
在各处走廊。
在楼梯。
启反复一边躲着在校内到处徘徊的“留希”一边转移地点,不断对校园进行写生。
他画了学校还有『无名不思议』的素描,要把校园内所有景色和『无名不思议』统统摹写下来。
启的念头坚定不移,昏黑、强烈,载着满腔怒火,只想着有朝一日把『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统统画下来。
『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不止从自己身边夺走了惺,还夺走了惺打算守护的一切。他愿不惜一切,倾尽自己所能将『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全部关进画纸里,用颜料死死封起来。
不能容忍那些东西大摇大摆逍遥自在。绝不容忍。
从这一天开始,启将生活中能拿来用的一切不留任何余全部投入到了这件事上。
时间、画材、技术、思考、思索,还有——苦恼。
他把一切都投入了进去,像不要命了一样。这跟之前画『红斗篷』的时候颇为相似,但可怕的气势却更胜一筹。
放暑假后学校没课了,他把空出来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进去。
他的房间眼看着越来越乱。画了无数遍,数都不清的写生、草稿、习作、失败作品从写生簿上被撕下来,或贴在墙上,或靠在各种地方,或码放在地上,或被随手丢成一堆。
房间里被弄成了拼贴画的样子。世界被分成细碎的马赛克,将房间整面铺满,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那是被分割打散了的,名为『放学后』的黑暗世界。而它,就是启脑海中的景色。
如今,『放学后』的几乎所有景色与『无名不思议』,都已存在于启的写生簿和头脑之中。
他用尽暑假的一切走遍『放学后』,或即时亲眼观察,或事后凭着记忆,将所有的景色全部摹写在了写生簿中。
然后,他将那些景色排列在一起,观察、推敲、思考。
目标已经决定好了。
面对这掠夺过自己,掠夺了惺,冷酷无情只顾不断掠夺现在、过去还有将来所有小孩的一切的,名为『放学后』的蛮不讲理的现象,启已经确定好怎样做才是现实可行的最大反抗。
那就是,全部画在一幅画上。
将庞大的素描,将庞大的『放学后』拼在一张画上。启为此不遗余力。他不停地绘制素描,对比,挑选,废弃,重画,在脑中构想着犹如噩梦的拼贴工作。
房间角落的画架上,摆着仍一片空白的大油画布。
他同时还做好了准备。这面尺寸超六十公分,比例适合创作风景画的15号画布,就是他为了画这幅画专程买的。
由加志接手了惺卖画的工作,画已经卖了出去。
卖画攒下来的钱举手之间花了个精光,另外还购置了新的画材,有颜料、油还有笔。这样一来,也算是和惺并肩作战了。
启整个人扎进了素描堆里……其实这样的描述都恐怕难以形容这其中的密度和意念吧。他坐在房间正中间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睁得大大,一直沉浸在思考与想象的深渊里。
他就像个专注于冥想,片刻都不肯浪费的苦行僧,不断思索,时而替换排好的素描,或者加笔、修改,甚至扔掉重画一张新的。
他连日如此,每日如此,脸上的表情如厉鬼一般。
他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这样,所以每天等母亲出门上班后才开始。
菊在『放学后』协助启的同时,每天还到启的家里探望。
启大部分时间要么一声不吭要么自言自语,一门心思只顾构想。和这样的启待在一起不可能不感到无聊,但菊一边做作业或者看书一边照看着启的情况,有时完成启吩咐的杂事。
菊担心启的身心状态,但绝不阻拦启。
「一直光看着很没意思吧,你不用陪着我」
「不,我也想尽量帮点忙。因为,我也想为绪方同学报仇」
启试着问过一次,但菊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没派上过什么用场……所以我想帮上忙,什么忙都可以。毕竟二森同学,我和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要是我什么都不做,而你死了,我一定会像去年那样后悔的……」
被她这么说,启也没有再刻意拒绝。菊确实帮上了忙。菊到了中午来到启的家里之后马上会确认启有没有吃饭,有需要的时候还会帮启出门去买。毕竟放着启一个人的话结果显而易见,估计要么就忘了,要么就索性不吃了。
他们每隔两三天还回去见由加志。
「……我帮你们是因为答应过,但坚决不去『放学后』」
由加志为难地表明立场。二人和他讨论惺留下的工作,有时以接近惺的视角探讨应对『放学后』的对策和策略。
启有决心把惺没做完的事业统统承接下来,但他毕竟在经济、器具条件方面受到很大制约,很多事情都不可能完成。到头来,那类事情不得不全部拜托由加志去处理。
另外,由加志对超自然领域特别在行。同样是超自然领域的行家,他在研究方向上却不同于『太郎同学』,更偏重于超能力、魔法和咒术一类。最重要的是,他以将那类东西同现实相结合的思维见长。
由加志的视角和思维方式都更贴近超自然现象,而非现实。
一句话来概括,他就是个怪胎。他的古怪导致他难以合群,甚至到了不愿上学的地步,但同时却又格外适应『放学后』的规则,甚至能够抵抗召集。
启其实在当初见到由加志的第一眼时感到无所适从,但现在却是由加志为他指明了方向。
当初的启,惺的死所带来的悲伤与愤怒无处倾泻,满腔的觉悟也只在空转,压抑在内心的强烈思绪把他整个人折腾得要死不活,不知道何去何从,总之只想先把惺想做的事情统统揽在身上。由加志为他分担了他办不到的事情,告诉了他自己对『放学后』所能做的事情。
「——你要画画。你能做的就只有画画,而且这也是最强力的武器」
传达了那份“遗书”,证实了惺没有加入『学校童子』的情况,了解了令人痛惜的事实后,对交接问题讨论了许多,最后由加志已在许久的思考之后对启做出了上述的结论。
「嗯,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能做的确确实实就只有“它”,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但是,它也是最有效的。既然这样,你只能那么做。你要画下去,一直画到最后一刻。这对那些『无名不思议』来说是最想要的,也是最棘手的。专心致志地去画就是正确答案」
由加志带着几分吃惊和无语这样说道,又接着提议
「其他事情全部我来做。真没办法,我也想尽量给『那些家伙』点颜色瞧瞧」
「……谢谢」
「我是没那个本事了,而且你肯定不吃亏对吧?你首先想画什么?果然还是要从杀死绪方同学『抠痒痒妖怪』开始?」
由加志问。
启短暂沉默之后,轻声答道
「…………全部」
「啥?」
「全部,所有一切。这个世界统统都蛮不讲理。不全部画下来,我受不了」
由加志听到这个回答目瞪口呆。
但他立刻抽搐地笑起来。
「你疯了」
然后他接着说
「不过疯得好」
他的口气就像摇滚歌手。总之,方针就这样定了下来。
启后面开始着手的绘画题材就是
——『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
这一定是启人生中最后的题材。
之后启开始着手素描,和菊一起走遍『放学后』。同时,他们也偶尔来到由加志家中商量。
「我说啊,你每次过来脸色都更难看啊」
「你们就两个人在拼呐。找其他人帮忙也不是不行吧,比如所『毕业』的前辈。不过毕业生也没法进入『放学后』就是了」
「我正在找『毕业生』,看看能不能好歹支点建议」
「在网上和一位『毕业生』取得了接触,但不太行的样子。关于『委员活动』基本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所以全都不愿意再扯上关系,另外就像大人无法记得『放学后』的事情一样,『毕业生』也对『放学后』渐渐遗忘了。据说甚至很想快点忘记的人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一出校门就全都忘了。另外,没有比一直待在『放学后』的『太郎同学』更懂的人。不过想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个理……」
虽然由加志依然总是嘴里叽里咕噜说得飞快,一副为难的态度,但特别尽心尽力地为他们考虑各种事情,给予最大的帮助。
由加志因为一直逃避『放学后』的关系,认识不够深刻,但总想着寻找『放学后』的弱点和漏洞,充满挑战精神。『太郎同学』拥有大量实例作为知识储备,但被数不清的悲剧所压垮,倾向保守。启和菊来往于虽然倾向不同但本质又有着几分共同之处的二人之间,一边分别听取他们的意见,一边不断增加『放学后』的素描。
然后,那些素描排列在房间里。
启看着那些摆在一起的素描,脑子里就像解谜一样眼花缭乱地替换它们的位置。
他寻找着一幅“画”,能在一张画布上把『放学后』尽可能更多地『记录』下来,想要用它施以最最猛烈的一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义无反顾地继续倾尽自己的生活,继续倾尽自己的一切。
他仿佛正燃烧着那小小身躯之中的生命,但他目光的魄力反倒与日俱增,就像隐约一睹神佛真身的苦行僧,不时焕发出灿烂的光辉。
在无数张素描围绕之下,启面无表情地坐在房间的边上,只把眼睛瞪得大大。
菊守着这样的启,如此一复一日。尽管每星期一次在『放学后』有“留希”在游荡,曾遭遇过几次紧张与危险的状况,但暑假期间这段规律无比的生活也算得上平静,在旁人看来也是出奇的安宁。
「……二森同学,我该走了」
「嗯?啊,都这么晚了啊……」
这一天也是同样的一样,就那样过去。
到了房间里差不多需要开灯的时候,待在隔壁房间的菊便向启知会一声,然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启听到菊的声音,这才发觉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便中断这酷似冥想的任务。等他把菊送走之后就会开始收拾房间,赶在母亲回来之前消除痕迹。
不知不觉间,这样的流程就自然形成了。
这一天也一样,启停下构想,准备起身。他刚想站起来,结果没站稳,慌慌张张扶住了墙。
「啊……!」
菊看到这个情况,比没站稳的本人还要慌张地准备走进,但又害怕踩到素描,原地踏了几步。
「没、没事吧……?」
「……只是一直坐着,把脚坐麻了。倒是你还好吧」
菊刚才差点摔倒,弄出了很大动静,抓住槅扇才勉强稳住脚步。菊对启的反问感到害臊,启轻轻一笑。
「……那我走了」
「好」
「……真的没问题吗?比如身体……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没什么」
「那我走了……拜拜,明天见」
菊轻轻挥了挥手,离开了启的家。启目送她离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间里原来的位置,再次在无数素描中间坐下一动不动。
「…………」
他静静看着房间。
一声不吭,安安静静。
他正面的墙上,开着一个漆黑的洞。
不只是这样。启不大的房间里,以启为中心的墙壁、地板、天花板,以及空间中,所有一切几乎不留缝隙,简直如同异次元的病变一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被无数怪异彻底淹没。
墙壁、地板、天花板都变成了离奇诡异的模样。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小孩子画小孩子哈哈大笑的肖像画、走来走去的红鞋子、像树皮一样纠缠不清的无数只手臂、本不可能存在的学校门窗,以及从中窥视着这边的人影、小孩子的脸、颜色像中毒一样可怕的怪物,还有两个并排耷拉吊着的鲜血淋漓的红袋子——除了这些另外还有无数的异形,东拼西凑胡乱缝合一般遍布整个房间,遍布整个视野。
触目惊心的怪异缝合体,怪诞离奇的怪谈拼贴画,将房间彻彻底底侵蚀殆尽。
周围是如同把视野切割得稀碎一般毫无条理毫无规律的景色,以及从那些景色之中冒出来的混沌声音。房间被那样的景色和声音团团包围,化作癫狂错乱的模样。而这个情况,从菊还在家里的时候就一直都是。身处此情此景之中,人怕是会疯掉……不,说不定早就已经疯掉了。而这一切,只有启一个人能够看到,能够听到。
这惨不忍睹,令人头晕目眩的景色,还在发出着声音。
有脚步声,话语声,哭声,笑声,磕碰声,钢琴声,电铃声,滴水声。
能听到电子噪音,还有好几个人在耳边呢喃的声音。
听着那些声音,就像有人在对着鼓膜吹气,就像耳朵被东西堵死。阴魂不散的声音和乱七八糟的视野,令感官错乱,令头脑错乱。
然后,还有一双红色的脚站在备受折磨的启跟前。
漫漶的轮廓,红色的腿和鞋子,红色的裤子、上衣和衬衫……
以及
被割破的喉咙,以及——挂着抽搐笑容的,启的嘴。
『红斗篷』站在眼前,俯视着启,笑着。
「……」
启目不转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眼前。
他确信,自己迟早要死在它手上。
尽管确信,但启皱紧眉头,向眼前的『红斗篷』伸出手,胳膊猛地一挥。
「滚开」
然后说道
「挡在那儿让我怎么看」
4
暑假最后一天。
开学的前一天。
尽管是个这样的日子,迎来的早晨却与平时没有两样。母亲这一天同样默默吃了准备好的吐司和酸奶当早餐,忙着做上班的准备。但这时,她以很少见的态度对启讲话了
「启……明天就开学了吧,你没问题吧?」
她显得有些担心。
启有些怀疑,带着几分警惕抬起头,对母亲作了回答并反问了回去
「我没事,怎么了?」
「总觉得你最近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是不是我想多了?」
被这么一说,启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是装出来的表情,表示自己对妈妈的说法毫无头绪。
「就是想多了吧」
然后启说
「我完全没事」
「是吗?没事就好……你想……」
母亲的态度含糊不清。启不明就里脑袋一歪。
「怎么了?」
「呃,你想,那个…………不是绪方君出了事吗?」
「!」
「大概从绪方君出了事,参加完他的葬礼之后开始,你样子看上去一直就不大对劲……像是精神很疲惫的样子,所以我就担心你会不会撑不住……」
听到母亲吞吞吐吐地讲出这些话,启所受的打击超乎自己的预想。
另外,启对这样的自己也很受打击。因为他早就下定了决心,不能让母亲知道任何跟『放学后』有关的事情,不论在怎样的交谈中都要扼杀内心,不形于色。
他受到了双重打击。
一是被母亲提出来后,内心动摇了。
还有,之前明明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却却还是被母亲察觉到了不寻常。
然后,他回想起来。
回想起那迄今为止很不愿意回忆的一幕。
惺的葬礼。
一方面由于举办在暑假期间,惺的葬礼给像启这样与惺认识的小孩子们留出了时间做道别。启被母亲带着去参加了那场道别仪式。
母亲告知道别会的事情时,启条件反射地表示不去,但母亲为启准备了正装,还特意取消了工作安排。启之所以拒绝,仅仅是因为不愿在大人们的视野之下去面对惺被『放学后』害死的事实,类似本能或者条件反射做出的反应,所以也并没有特别抗拒。
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就像只有电视上能看到的名人葬礼。
宽敞明亮的礼堂装饰得气派而肃穆,许许多多大人小孩都神色哀伤。
当时内心已经被压垮的启面对此情此景,出奇地体会不到感觉。
这里的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启却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其中,只感觉到惺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想到自己这一身新正装的价格,心里反倒不由冒出对母亲的愧疚之情。
会场里,惺的妈妈含着泪,与参加仪式的人一一打招呼。
她和启相互认识,也对启打了招呼,但启只顾低着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启不知道惺的死在大人们印象中是什么样子。因为大人们怕说错话不愿意说太多,不愿过多地去讨论。
但这样一来,小孩子了解的情况就非常有限了。然而,启完全不知道惺的死在公开层面被处理成了怎样的事件,却知道惺被『无名不思议』害死的“真相”,因此感到非常愧对惺的妈妈。
他感到这场隆重的葬礼,那些装饰和灯光,好像都在谴责自己。
然后,他在礼堂中似是责备的灯光中,想起了『放学后』的操场上,黑压压的天空下,为真绚还有伊露玛送葬的情景。
献给他们的凭吊又灰暗又简陋。
在那里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大批的人为他们伤心,只有寥寥几个人为他们送行。甚至,他们还被自己的家人、同班同学们彻底遗忘,连悼念都没有,整个人都变得不曾存在过。
他们走得那么凄凉,在人生路上只走过短短十几年便断送了未来。包括活过的证明在内,他们的所有一切通通都蒸发消失了。
启想到他们,所以心想。
惺就应该这样。
然后,自己要以与惺不同的形式加入到他们中间。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想要的结局,也是最合适的结局。
无法对惺的妈妈讲任何话的自己,没有资格在光明之中受人悼念。
然后,他看着站在那儿悲痛不已的惺的妈妈,心想。
不想让自己的母亲露出这样的表情。
自己要消失,在小学六年级结束前消失。
所以,启在这段时间里尽量不想让母亲产生怀疑。
他希望母亲不要抱有任何不安,一直正常滴生活下去。
然后有一天,自己毫无征兆,突然而然,不留任何痕迹地从这个世上消失就好了。
这是理想的结局。
所以。
「…………」
尽管得知已经让母亲产生些许怀疑,然后突然提到惺而产生了动摇,他还是在转瞬之间拼命纠正了自己的态度。
首先是回忆。回忆过去的自己。
过去他被父亲恶劣骚扰,对其中含义、原因、恶意都无法理解,只是一心不想让母亲知道。现在,他将年幼时那个独自隐忍的自己唤了出来。
「我没事,完全没事」
「是吗……?」
「现在我正在集中精力画一幅我不论如何都想画出来但是很麻烦的画,所以可能是累了」
他找了个虽然不是实话,但也不算说谎的理由。只要是跟画画相关的事情,妈妈基本不会反对,所以拿它来当挡箭牌。
「因为是从来没画过的那种,让我非常发愁。但是,我一定要完成它」
「是吗,那好吧……」
妈妈基本接受了这个说法,同时又被出勤时间追赶着,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但你注意别太拼命,把身体搞垮了啊」
「我知道」
妈妈一边提包挎在肩上,一边担心地说道。
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就像平常那样。
他保持着平常耳的表情,看向妈妈。
就在妈身旁,吊着一个『红袋子』。
房间的墙上开着洞。
映入视野余光的盥洗台镜子正发出紫红色的光。
『红斗篷』正在耳边唧唧喳喳地细语。
「————————」
耳边的细语根本听不清,就像是梦话。尽管听不清,但那声音就像毒素一样侵蚀着神经。启为了不让母亲发觉,一边故作镇定,一边在桌子下面用力攥住左手。
无名指的指甲扎进手心。
削得像剑尖一样的尖指甲刺破手心的皮肤,钻进肉里。埋在肉里的神经被触碰,发出疼痛与灼烧感。
「一路走好」
启这样说道。就像完全没事一样。
同时竭尽全力用指甲扎着手心。
「嗯,那我走了」
妈妈在玄关慌忙地换着鞋子,说
「不好意思,餐具记得收下,还有记得做好明天开学的准备」
「我知道」
启答道。他依然坐在桌前,左手还在继续用力,直到目送母亲离开,仔细去听也不再听到脚步声。
「!」
确信母亲不会再回来之后,启猛地挥耳边的『红斗篷』。没传来任何手感,本来近在咫尺的『红斗篷』就像幻影一样消失了,同时挤满周围的『无名不思议』也消散不见,只剩下留在左手手心的痛楚。
启发出呢喃。
「……得抓紧时间了」
『那些家伙』越来越鲜明,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启回望自己的房间。尽管现在被关着的槅扇挡住看不到,但立在房间里画架上的油画布就在他视线的方向上。
他起身离开座椅,轻轻打开房间的槅扇。
油画布显现出来。而它,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一片空白。
在那上面,画上了异常的拼贴画。
画布被素描所覆盖。一眼数不过来的大量异形的素描填满画面,就像画布表面长满了鳞片。那些素描,都是从他之前画过的无数速写之中严格挑选出来,经过裁切之后像拼拼图一样拼凑在一起,在用图钉钉在画布之上。
画的构想即已完成。
后面只差推进到底。
启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现在的状态。
妈妈就不用说了,他对菊,对由加志,对『太郎同学』都没讲过。
启现在恐怕正背负着全部的『校园怪谈』,背负着全部的『无名不思议』。也就是说,整个『放学后』全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相信自己迟早会死,死在其中某个『无名不思议』手里。
「完全没事」
启这样说着,不为人知地背负起了一切。
惺就是那么做的,而启继承了惺的遗志。所以,启要像惺那样,不为人知地背负一切,然后去死。
为了拯救所有人。拯救菊,以及学校里所有小孩子。拯救惺本想去拯救的一切。
拯救他们之后——自己最后恐怕也会像惺那样死去。
死了之后,加入到『学校童子』的圆阵中,成为表面世界不受『无名不思议』侵害的防波提的一部分。
那是惺的愿望。启要替惺实现那个愿望。
然后实现那个愿望的副产物,又或者说是报酬,让母亲从自己这个担负身边解放。
启,已经下定决心。
他并不害怕。但这并不是因为要用自己一死来实现心愿。
平那种理性,岂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岂能克服对怪物的恐惧。
那么,那又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启已经——以一位画手的身份面对了那些东西。
在那里,是他绘画的题材。这一点已经决定一切,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如果他要是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希望终结来临得再晚一些,能给自己多一些时间画下去。
………………
5
第二十二轮『放学后』。
新学期伊始的开学典礼同一天。这天,出现在『放学后』启与以往不同,没有抱着写生簿,取而代之抱着一个更为庞大的东西——油画布。
启的个头又小,那张15号油画布看起来对他来说很沉很难搬。启把它和画架一起带进了『打不开的房间』,首先在房间里展开画架,接着从帆布包里取出油画用具在地上展开。
之前贴有素描的油画布上已经用铅笔打好了底稿。那幅画将许许多多『放学后』的景色拼贴在一起,犹如噩梦一般。在画好底稿的那一刻,画面整体已经完全被又可怕又细致的线条所覆盖。
「……那我出发了」
然后启放下这些东西,和菊一起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
走廊上亮着灯光却依旧昏暗,充斥着从广播喇叭里流泻而出的杂音。二人保持着戒备,在这样的走廊上移动,观察『放学后』的各个地方。
他们重新做观察,目的是将细节、色彩都深深烙在眼底。
首先观察肉眼可见的景色与样貌,但不仅仅只凭肉眼所见,还包括不时透过『窗』所窥见的“真面目”。
「……拜托了」
「嗯」
不久,启和菊在转角处藏身,发现了站在走廊中间的“留希”。
脸上开着漆黑大洞的“留希”,漫不经心地杵在原地。启觉得那黑洞会突然之间猛地转向自己,绷紧神经屏气慑息,就像瞄准一样用双手搭成方框对准那异形。
然后他小声向菊请求,菊马上点点头,从伸手将自己搭好的『狐之窗』重叠在启的框上。启移动双层的『窗』,将框对准那边“留希”的身影。
从中一看————洞的颜色变红了。
像这样透过『狐之窗』所看到的“留希”脸上,那个洞变成了红色。这个『狐之窗』是识破怪异真面目的“魔咒”,对本就诡异的『放学后』的景色与当中的东西使用,揭开它们的伪装,结果将窥见更将诡异的东西。
那并非光或涂料那种均匀的红,而是血的颜色。进一步说,是毛细血管的颜色。就像是把灯光打进漆黑的洞里,向里面窥探,结果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布满细到肉眼不可见的毛细血管,那种恶心瘆人的模样。
那红色有着像是质感和密度体现的斑迹,像活的一样,略显浑浊,令人恶心。
那东西在留希小巧可爱的脸上刨开一个圆孔,在里面深深地延伸扩展。
而且,时不时还会蠕动。
那如同毛细血管的色彩就像有生命的肉……不,它时断时续抽动式的活动,那活动方式就像是某种脏器,又或者像是眼球。
启屏住呼吸,注视着它的样子。
他一动不动,仔细观察。这是他第二次观察那个色彩,却还是感到异样的不安与难受。
启将那个颜色,将那种恶心感觉深深刻在眼里,刻进心里。
这正是『抠痒痒妖怪』真面目的冰山一角。虽无法理解为什么呈现出来的是那种模样,但它毫无疑问是描绘『抠痒痒妖怪』所必须复写在画布之上的关键要素。
所以要去观察。
屏气慑息。
目不转睛。
在布满杂音的走廊上,听着彼此近在咫尺的细微呼吸,一动不动地藏身暗处,透过二层的『窗』继续注视。
结果这时,『窗』里的“留希”忽然动了。
之前像昆虫一样一动不动的他,冷不丁地把头猛地一转。
————
「!」
当他迈出脚步的瞬间,启对菊作出指示,飞快地藏进了转角,并迅速离开了现场。他们完全不去确认“留希”前往何处,总之尽快离开现场。不需要在这种地方冒不必要的危险。然后,二人就这样直接返回『打不开的房间』。
启到了那里执起画笔,趁着刚才的记忆还没开始淡忘,赶紧着手将刚才所见的东西摹写到画布上。
画布的底稿之中,也有“留希”的身影。
他首先擦掉底稿,闭上眼睛,奋力唤起记忆。
「……」
这张油画布对比启来说虽然已经很大了,但作为油画来说绝对算不上大。已经密密麻麻塞满画布的『放学后』也仅仅不过是底稿,若它完成一定是幅精密的工笔画。
十五世纪的宫廷画家扬·凡·艾克在一幅有人物的室内题材画作中,在墙上挂的直径五公分的镜子里画出了完美的镜像。启现在做的相当于就是在挑战那种水准的工笔画。只要有需要,哪怕是在调度空间仅五毫米的画中装饰物上的绘制宗教画,又或是要描绘宠物狗仅微米级粗细的每一根毛发的领域,启都会毫不犹豫地去闯。
「……好」
启睁开眼睛,取出牙膏状的颜料在调色板上调色。
涂上薄薄的底色后,他将帽檐转向脑后,鼻子都要碰到画布上似地把脸凑近,开始对细节进行精画。
混在颜料中的油挥发出臭味,在极近的距离刺激鼻子。
那臭味熟悉无比,早已渗进启的身体。吸上那个气味,画上最开始的一笔之时,启的意识便进入高度集中的世界,别说是油的臭味,连周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就只能看到眼前的色彩。
「……搞什么啊,这臭味」
包括皱紧眉头的『太郎同学』说的话也听不到了。
「我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这个屋里从来没这么臭过,也从来没有变成过画室!」
『太郎同学』张口抱怨,但谁都没有回应他。
只有菊有些伤脑筋地朝他看了看。
到头来,就只有紧张感十足的沉默降临在『打不开的房间』里,之后启专心致志一直画了一个多小时。
然后
「……嗯」
最后,启抬起头。
画布上的几个地方涂上了颜色。
进度推进了几个百分点。他从用居中取出调色刀,插进裤子背后的皮带里。
「继续去看」
「啊……」
菊坐着不动看启画画,看着看着有些迷迷糊糊了,听到启说的话后连忙站了起来。
「还可以吗?」
「……嗯!」
然后菊把扫帚搂到怀中,说道
「我、我没问题。再危险的地方也没问题」
「……不会专程跑去那种地方啦」
启皱起眉头说道。启是经下定了决心,但并不代表他会刻意去冒不必要的险。
毕竟人如果死了,画就画不下去了。
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就算了,他知道将整个『放学后』画进画里就是如此鲁莽的行为,但现在他并不准备无谓地去冒风险。
他现在还承受得住『无名不思议』对自己的侵蚀。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猛烈的侵蚀,但幸好目前还没有超出预想的程度。
既然是这样,他希望尽量延长这个状态。
所以,他不会刻意跑去危险的地方。
但是——
「但是,万一要去危险的地方,我也没问题」
菊在胸前紧紧握住扫帚柄,逞强说道。
她想帮上别人的忙,现在只剩下她和启两个人了,变得特别果敢。如今再没有人反对让她冒险,也没有人可能会反感她的特异能力。
所以,菊不再顾忌任何人的目光,敢于以身犯险。一直被阻拦,一直被保护的她,觉得现在能够自发投身危险当中,不会再受任何人庇护,无所顾忌地使用一直以来只能深藏起来的能力,发挥自己的价值了。
然而实际上……
启和惺一样,无意让菊遭受危险。
启的画要想完成,菊的协助不可或缺。但有违于菊的意愿,启并不想让她冒更大的危险。
他想保护菊。虽然有出于作为搭档的感激与情谊,但最大的因为还是菊也在惺想要保护的对象之列,尽管菊并不希望被保护。
启继承了惺的使命。
启没能力像惺那样提供过度保护,也不打算那么做。尽管对菊本人什么都没说,说出来恐怕会让她愤怒、难过,但启依然明确秉持着尽量让菊远离危险的方针。
要让菊存活下去。
只要自己这条命还在。
能用这条命来抵都行。
所以——启背着菊还偷偷做了『半身灵』的『记录』,在『日志』上署了名。
「那出发吧」
「嗯」
启将这些想法藏在心底,催促菊。
他准备继续去观察其他准备要上色的地方。
「啊……等、等我一下」
二人一起刚离开『打不开的房间』的时候,菊慌慌张张叫了出来。
「!?怎么了?」
「那个,我把这个带上了……」
菊难为情地展示了下手里没装封皮的『日志簿』。
「……确实不需要」
「是、是啊……」
那不小心带了出来的『日志簿』明显只是累赘。菊赶紧返回『打不开的房间』,把它放下。启一副无语的态度看着菊的背影,但意识到自己把神经绷得实在太紧,便轻轻呼出一口气,笑了笑。
6
「看你们一个个精神这么涣散,想必暑假过得非常愉快吧?好极了。姑且告诉你们,当你们享受长假的时候,老师其实并没有休息。又是搞补习又是出差,还要为下学期做准备,老师每天都在正常上班。你们应该稍微对老师心怀感激之情。还有,当你们长大成人之后就再也享受不到超过一个月的假期了,所以趁现在好好回味吧」
早班会都开始了,班上的同学们仍在交头接耳。新学期从班主任『唠叨太郎』对纪律涣散的同学们的说教正式开始。
菊坐在教室的一角。新学期开始的学校,至少从菊的班上来看和放暑假前没有区别,平静而安宁。
但是,惺死了,留希消失了。原来的中心人物死亡,明显让惺所在的班级变得人心惶惶,而留希的存在也从校园中彻底消失无踪。
菊的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在旁人看来一成未变的新学期,在菊眼中却与放暑假前有着明显变化。
惺不在了。
留希不在了。
尽管和启之间的关系加深了,但因为惺的离开,她和启在学校里说话反倒变少了。
然后——开学后的学校里暑假之前应该还没有的『看不见的东西』变多了。
菊拥有灵能力,过去不管在学校里还是在外面,当发觉有人靠近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时,原本就会不动声色地把人带离那些东西。而现在,那种需要专门避开的东西在校园里变多了。
新学期刚开始的几天里,菊不动声色地到处巡查校园里是否存在危险的“某种东西”,结果在休息时间发现有几个一年级同学聚在校舍背后。
「……那是什么洞?」
「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见」
他们紧贴着外墙,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什么。菊看到这个情况不禁不寒而栗。她知道那里是『抠痒痒妖怪』的老巢,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些小孩子们争先恐后热心观察的那面墙上,并不存在什么洞。
「!」
菊急忙用『狐之窗』对准那里确认,结果看到了洞。
漆黑的洞。而且那个黑洞深处冒出一只充血的鲜红眼睛,凝视着正垫脚观察那洞的一年级学生。明明那眼睛近得快要碰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却没有看到的样子。
菊连忙接近他们。
「不、不可以!」
她喊了过去。一年级的学生们大吃一惊,转过身来。
「那、那里很危险,不可以在墙上恶作剧。当心我告诉你们老师」
「好吧……」
一年级的学生们被菊警告后纷纷离开。赶走孩子们之后,菊在背后感觉到了视线。
身后明明只有校舍的外墙,菊不透过『狐之窗』也只能看到墙壁。可是,她明显在那面墙上感觉到了视线。
「…………」
那里显然存在着某种东西。
『无名不思议』,显然已经侵蚀了白天的学校。
菊很清楚,『委员』前辈们用生命筑起的『学校童子』圆阵阻挡着『无名不思议』跑到外面,但小学校园属于“圆阵之内”,已经孵化成长的『无名不思议』会渐渐出现在校园里。
『红斗篷』也已经变成了这种情况。
如今菊非常害怕,只敢远远窥视那个隔间里并排吊着『红斗篷』的厕所。不知为何,很少人会用那个厕所。可能是有学生目击到了情况,又或者虽然没看到但有不祥的感觉,总之大家都在无意中避开那个厕所,不论什么时候都看不到里面有人。
菊在过去已经经历过了相同的现象。
那是在去年『委员』的牺牲者渐渐增多,人变得很少的后半段时候。
减少的『委员』成为饵料,同等数量成长起来的『无名不思议』出现,开始在校园中彷徨。在去年最后只剩下了菊和惺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变成那种凶险状况的校园里一个劲地躲躲藏藏,挺了过去。
这次这种情况,提前了很多。
惺希望这次避免这种情况,进行了许许多多的尝试,但结果却如此讽刺。
现在又仅仅只剩下了两个人。
第二次。又只剩了二个人,又是危机四伏。这次,同时还在给启帮忙。
不过——
二人这样的状况,却出乎意料的安宁。
第二十二轮、第二十三轮、第二十四轮、第二十五轮……启一直在描绘着『无名不思议』,菊也在提供协助。每当画有进展便去观察描绘对象,那时便用『狐之窗』进行辅助,同时为启放风。
作为『委员』工作的生活如此周而复始中,维持着某种稳定。
尽管这样的稳定已属于一种征兆,体现出状况毫无疑问正在一点一点持续恶化,但菊在这样的生活中感受到了某种安宁,以及类似于充实的感觉。
现在的菊不再是无法派上任何用场,只能受别人保护的弱者。
她已经帮上忙了。她的作用和能力得到了认可,被启所需要。
因此在她心里,喜悦胜过了恐惧和悲伤。
去年以来的经历让她已经不再抱有幻想,能够坦然直面恐惧与悲剧。她知道那些一定不可避免,所以不如让这个过程开心点。
她要帮助启。
然后和启一起,向『放学后』点颜色瞧瞧。
好歹要替冤死枉死的大伙,替惺,也替终有一天将随他们而去的自己,向『放学后』报一箭之仇。不,到底能不能报仇也不重要,菊就想为了启,为了头一个愿意认可自己的他做些什么。
菊确实也想为死去的大家做些什么,但她因为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不抱希望,已经不知不觉地麻木了。
启有着誓要对『放学后』这一蛮不讲理的化身报一箭之仇的强烈情感,也拥有实现它的手段。所以,她把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他。
菊甘愿如影随形地支持他,从中感受幸福。
她一边支持着随着画作趋于完成而愈发疲惫的启,心里一边想,要是永远能这样维持下去该多好。
画作逐渐完成,而启尽管什么都没说,但肯定正受到作为描绘对象的大量『无名不思议』所威胁,十分衰弱。
终结一定会来临,说不定还会来得很快。
菊支撑着启的行动,想尽可能把启的终结向后拖延,想尽可能让启再多画一天。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菊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
「……又来?」
「对、对不起」
刚走出去的菊不小心又带上了『日志簿』,在启有些无语的感叹声中连忙返回『打不开的房间』,放下『日志簿』。
同样的错误她已经犯过不知多少遍。原因很简单,当等启画完的这段时间里,她自己也在写的『日志』,所以突然叫她走的时候她一不注意就顺手带了出去。
菊快步返回房间。『太郎同学』诧异地转向刚出门又回来的菊。
「……怎么了?」
菊径直赶了过去,把『日志簿』交给了『太郎同学』。
「这个……」
「哦,又来啊」
『太郎同学』说着跟启一样话,把『日志簿』接了过去,翻开簿子快速翻阅,然后以一副又像是想要告诫又像是感到无奈的愁容讷讷地说道
「拿你们没有一点办法」
『太郎同学』看向菊,菊一语不发,就只是对着『太郎同学』灿烂一笑,把一只食指竖在嘴边,打了个保密的手势。
「哎……」
『太郎同学』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使了个眼色催她快走。随手把刚刚接过来的菊的『日志簿』摞在桌上堆的其他『日志簿』上。
刚摞上去的那本『日志簿』和启一样,夹着今年全部七个『无名不思议』的『记录』页,而且全都以记录人身份署上了自己的姓名。
为了尽量能够帮到启。
为了尽量分担扑向启的『无名不思议』。
为了让启,尽可能多画一天。
因为启要让她活下去,而且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所以,自己肯定迟早要死在其中某个『无名不思议』手里吧。
†
第二十六轮。
第二十七轮。
第二十八轮。
然后第二十九轮『放学后』过去,值得纪念的第三十轮。菊一如既往地被电铃声与广播召唤到了『放学后』。就在这同时,她发觉自己被大量的目光紧紧盯住。
「咦」
抬头一看,那里,是自己负责的『半身灵』所在的教室。
那间教室面朝走廊的窗户被胶带封住,从胶带缝里能看到后排墙壁上贴着一排排小孩子在图画课上相互画的肖像画,来到『放学后』时总是首先映入眼帘。
照理说,现在只要不透过『窗』去看,里面就不会有任何异常。
那间教室本应已经被菊封锁了。
那间教室里的,肖像画——
增殖了。
那些画本来成行成列整齐就只贴在教室后方一面墙上,可不知什么时候数量竟增殖得一塌糊涂,彻底从后方墙壁满溢而出,如同恶化后惨不忍睹的病变一样扩散开来,覆盖整个教室的天花板、窗户、柜子、地板、黑板乃至桌板。
画,侵蚀了教室之内。
而且它们淹没了整个教室,正在看着。
在那些增殖到平铺不下的惊人数量,呈层叠状淹没教室内部的画里,无数只歪七扭八,走样方式五花八门的眼睛唰地同时朝出现在走廊上的菊看过去,然后还目不专精地盯着。
「啊……」
恶寒袭来,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这种变化前所未见,绝对是不好的变化。
目光对上了。和那些无数张在墙上像病变一样扩散蔓延的上半身画像对上了目光。还有,跟沿着墙蔓延增殖之后从教室后方出入口门缝溢出到走廊墙壁上——
剥离下来的那东西,对上了目光。
画纸里的那东西明显正朝这边扭动着身子。
它一动,身体便以画纸下沿切断分离。大量的血液顿时从断面之上流出,从画里漏到走廊墙壁上,在墙上流成窗帘一样的痕迹。
然后——所有的画像在那一瞬间同时动了起来。
参照人类小孩子上半身的诡异东西如破茧般一齐挣扎着从画像里把自己往外拽,血从被撕开的腹部流出来,一瞬间整个教室,整个视野被流出的血糊满。
噗呲……响起把纸捏扁的声音。那是画中的人抓住画纸边缘的声音。
菊顿时明白过来。啊,完蛋了。
她从那些以幼稚、走样、歪七扭八、原始的方式表现人类的那些东西身上,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强烈“恶意”。
「…………!!」
菊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面色紧绷,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她断定只能马上就地解决,尽管在恐惧与紧张之下瑟瑟发抖,但仅仅凭着对启的使命感振作起来,举起手中的扫帚。
但是……
脚被抓住了。
她诧异地转过身去。
然后,她绝望了。她眼前看到的景象,是末日。
菊背后教室前方的门已完全打开,而且数量惊人的小孩子肖像画蔓延开来,将走廊从墙上地上到天花板彻底淹没,好几个上半身已经爬了出来,向菊的跟前逼近。最前面的那只已经紧紧抓住菊的脚脖子,抬头看着菊,那张五官走样的脸上挂着笑容……不,是挂着嗤笑。
菊的脑海中浮现『半身灵』的故事。
被『半身灵』追上抓住就会被吃掉。
或者被咬到、被抓到的地方会烂掉。
那东西抓的力量让脚踝作痛,那手的质感明显不是人体的触感,就像是用纸浆和橡胶复现血肉的东西。菊脚踝被那种假得荒唐但内部又明显有血液流动的诡异触感牢牢抓住,无法动弹,而此时又听到用手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在教室里越聚越多。
………………
†
第三十轮『放学后』。
启站在了『放学后』。如果一个月前认识他的人时隔一个月再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看得出他的憔悴。他的状态变化是如此明显。
他现在疲惫而衰弱,但唯独眼神依然没有失去锋芒。
他那双充满坚定的意志、知性以及感性正视前方,背上背着装满画材的沉重帆布包,肩上挎着画架,胳膊搂着油画布。
画作——『记录』的绘制正稳步进行。
背景已经画好,全景基本上已经完成,进入到了就只剩细节还需要刻画的收官阶段。
现阶段要做的就是把各个部位要画的『无名不思议』逐一刻画上去。他注入灵魂与信息,每画上一只就能将该『无名不思议』的『记录』大部分完成。他坚信肯定没错。
只要进展顺利,甚至今天就可以收官。现在就是处在这样的状态。最不济再来个几次就能完成。
启到了现在这一步,经历了千难万险。他的生活被『无名不思议』所侵蚀,在时刻遭受威胁的情况下仍坚持……不,也可能正因为是遭受着威胁,所以才不断推进。因为启是一位看到多少就能摹写下来多少的画手,那些东西在启的身边出现就意味着主动暴露自己的相貌与本质。
启又忽然转念一想,这会不会只是『放学后』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他付出了努力,也下了心思,感觉与洞察力调动到迄今为止最精确的水平。生活受到了威胁,也付出了代价,如今是彻底身心俱疲,仅凭着意志力在勉强撑着的状态。
但实话说,就算这样,他仍不觉得能侥幸走到这一步。
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吗?故意先放自己一马?因为越临近终点,陷入的绝望就会越深?
但是没有关系,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
要做的事没有变,一心一意去画画,完成画作。启只能心无旁骛地去将画完成,没有其他出路。
今天就要画完,至少要把一只画完。
启已经决定好哪个是第一只了。它的完成,只差临门一脚。
——『抠痒痒妖怪』
以留希的姿态在校园中徘徊的怪物。动手杀害惺的直接仇人。
今天启来到这里,抱着哪怕豁出命来也要将它画好的决心。
「…………」
召集的广播结束了,启在满是杂音的空气中抬起头。
今天的『放学后』开始了。他站在起点的过道上,在这里能看到敞开的屋顶门,能看到门外有个轮廓漫漶扭曲的鲜红色人影站在屋顶的黑暗之中。
那是启负责的『红斗篷』。
被如此命名的那东西,现在几乎只剩下残骸,显现出来的身影已经连细节都难以辨认,只能在耳边嗦嗦沙沙说些听不出内容的胡话。启跟平常一样没有理它,转过身去。他不再去看自己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将透着深深疲态却又格外有力的双眼转向楼道,准备下楼前往『打不开的房间』。
“留希”站在那儿。
下方楼道明明有天花板的灯照着,看起来却格外昏暗。目光一转过去,只见“留希”茫然地站在那儿,开着漆黑大洞的脸对着楼道上方的启。
「…………………………………………」
那“虚无”无声无息,空洞地“凝视”着这边。
与阻拦去路的空虚怪物对峙,启嘴角抽搐起来,笑着说道。
「……总算是正面看到你的脸了」
这话是在逞强,但也发自真心。
他一直觉得,要“完成”画作就非得找机会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对峙不可。
但是,他至少并不打算在现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做。
何况菊也不在,没有『狐之窗』。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启的脸滑下去。
………………
7
「!」
启当即转身逃向屋顶。
他本想把门关上,但敞开着的门动不起来。他心急如焚,拼命用力,但还是纹丝不动。
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开着洞的脸从台阶下方出现。“留希”以双手前伸的姿势直接朝这边过来,启无奈之下连忙从腰带间拔出调色刀,指向过来的“留希”。
「————!」
“留希”就像警觉的野兽,突然定住不动。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启神情紧绷地与“留希”开着洞的脸相互瞪视,但把刀保持对着留希的状态缓缓放在入口的地面上,然后面对着“留希”一点一点向后退。
「…………!」
“留希”面对地上的刀一动不动,启则向后退。
启缓缓后退,离开入口处灯光的范围,退到黑暗之中。
之前『红斗篷』站在那里,但现在消失了。启感受着胸口因紧张之下屏住呼吸而产生的疼痛,维持目光不从“留希”身上移开,把画架从肩上放下。
「…………」
然后他压低脚步声和呼吸声,静静地在黑暗中移动。
“留希”还在入口那边,启大幅度迂回到“留希”的死角位置,只拿上帆布包和油画布,一路几乎贴着防护网,反而偷偷朝入口方向过去。
他向位在入口的楼梯间建筑部分移动,走向建筑部分的侧面。
他到达那里后立刻抓住用来登上楼道口顶部的铁攀登梯,在一只手拿着巨大画布的状态下登上梯子。
他急迫但又谨慎,小心翼翼不发出动静。
焦急,不安,恐惧,发抖的身子和手,以及与体格不符的杆间距,都让启难以攀登梯子。
即便面对重重困难,启勉强还是凭借着小学生的轻盈登上了建筑物,接着便把画布放在略高的外缘部分,打开帆布包取出绘画用具。颜料、调色板、画笔等等。他把画笔叼在嘴里,把身子压低并往外探,保证能同时看到屋顶和画布,静静地屏气慑息。
启——打算就在这里绘画。
他打算在这走投无路的处境,去画穷追不舍袭击自己,现已近在咫尺的怪物。通常来讲,这肯定是疯了。启尽管承受着恐惧、危机感还有紧张感的折磨,但是很认真,而且是凭着理性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手在颤,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紧张感疯狂外溢,恐惧心令他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就算这样,他仍不放弃。眼前袭击自己东西披着熟悉之人的皮肉,钻空那人的身体潜藏其中。他要把那东西画出来。
他不会放弃。既然反正无处可逃,不如背水一战,尽量完成画作。毕竟,自己的葬身之地搞不好就在这里。
啪嗒、啪嗒……
顶着留希模样的怪物终于越过了调色刀,出现在入口的灯光中。
它可能是在寻找启,向周围扫视,朝仍在黑暗之中的画架走去。启嘴里叼着笔,一面张大双眼凝视“留希”,一面在调色板上溶解颜料。
那就是他要画的“留希”。
那是个熟识的身影,自己熟悉他生前的样子。
他明明站在那儿,明明在动,却是死人的肤色。
他脸上开着大大的黑洞,站姿、步态、扫视周围的方式,一切动作都感觉不到人的知性。
启要把这一切画上去,把那洞里难以名状的东西画出来,将它完成。他精细写实的笔触将那死人一般的部分与质感摹写到画布上,再将其余所有相结合的部分画上去,然后最为彻底地对那脸上开着的洞,以及它的内部进行描绘。
漆黑。漆黑的洞。
激发不安情绪的,彻彻底底的黑。
涂好黑色后,启——在洞的深处画上了红色。
那是曾透过菊的『狐之窗』看到的,洞内部的红色。呈现毛细血管颜色的红色,来历不明的红色。那才是『抠痒痒妖怪』的真正模样。
启疫苗回忆,一边将那颜色画上去。
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他要填上一直以来特意留下来的空白。
启俯视着在屋顶上寻找自己的“留希”,用细画笔笔尖最尖的部分,勾勒出比一毫米更细的线。他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去描绘,用线的集合摹写其颜色与质感。
呼……呼……!
他压抑着呼吸,甚至忘记了眨眼。
他脸几乎要碰上去,眼睛逼近画布。
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但是,就连这份恐惧与不安也都在提升他绘画的专注力。他进入了无我的世界。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有股有别于眼前这份恐惧的焦躁。
他心急如焚。因为这还不够。
信息不够。摹写到画布上的,肉眼能见的信息不够。
进程已经推进了,但还远远不够。太迟了,还不够。启靠自己双眼从世界获取到的信息实在太过欠缺。这是因为,他笔尖必须摹写的,是通过『狐之窗』获取的信息,不是来自现在启面前的存在身上,而是从启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
要是这里有『狐之窗』,明明就能获得更多、更深入的信息了。
明明是一边看着一边画,明明可以更快画完。
急死人了。好急,好急。
额头上冒出油汗。氧气不够,时间不够。
在如此令人心烦意乱的焦急之下,注意力却更加集中地将细部的线条和颜色不断刻画到画布上。然后,当他把脸从化不上抬起来的时候。
仰视着。
“留希”刚才应该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顶上到处寻找才对,但在启聚精会神去描绘,目光从“留希”身上移开的短暂功夫里,“留希”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来到了入口的灯光之中,用已是空洞的脸仰视着俯身在正上方的启。
「————!!」
不寒而栗。启与那空荡荡的空洞对上了目光。
空洞里面有着空虚的恶意。是有着与人类迥异的智能,不具备复杂感情但试图模仿人类的捕食人类的生物的,纯粹、平坦、空虚的恶意。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一瞬间的功夫,“那东西”就朝启冲了过来。
“留希”冲向启所在的建筑物。为了登上启趴在的那个楼梯间上方,留希笔直冲向埋在墙里的梯子,抓住梯子,并且以可怕的势头爬了上来。
“留希”把脸上的空洞笔直朝向上方,动作就像是昆虫在驱动人类手脚一样诡异。
铿、铿、铿、铿、
最先听到的,是鞋子登上梯子的声音。
再接着是最开始没听到的,更小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裸手抓住梯子的声音传到楼梯间盯上,传到启的耳朵里。
“留希”还是来了,来到了这个无处可逃的地方。
启听着声音逼近,屏住呼吸,眼睛转向梯子所在的方向睁的大大——
突然,他叼着笔拿起调色盘,而且还抓起画布,
竟就这样朝怪物正在往上爬的梯子跑过去,
而且还凝视梯子。
为了在近距离作画。
启渴望观察不足之处,渴望信息,于是以极近的距离正面凝视正沿着梯子爬上来的“留希”的相貌。
他凝视那张开着大洞的人脸。
以肌肤上的毫毛都清晰可见的距离,以随时能跟逼近而来的东西相互触碰的距离。
「…………!」
那东西的可怕之处,令启全身寒毛都到处起来。
吓人、恐怖、异常、恶心……这些感觉经由此刻正凝视着“那东西”的双眼,经由通过空气彼此接触的肌肤闯进身体,闯进内心,化作一股恶寒窜遍全身。
“留希”的手伸了过来,试图抓住正凝视着自己的启的脑袋。
启用左手护住脑袋,结果手腕被“留希”抓住。
制服袖口处感觉到像是被勒紧的巨大力量,同时那里所感受到的触感,是失去体温后冷冷冰冰,就像内部埋有骨架的黏土一样,是死肉的触感。
「………………!」
这个触感之中,散发着死与亵渎。
启被紧紧拉扯住,条件反射地将整个身体贴到混凝土地面上,利用体重和摩擦力并使出全力抵抗那股将自己拉过去的力量。
然后——他把叼在嘴里的笔重新用右手拿好,继续作画。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恐惧,对抗着将自己拖过去的力量,但同时又以极近的距离将眼睛所见的质感、切身感受到的感觉、肌肤接触到的触感,全力以赴地摹写到摆在眼前的油画布上。
「…………!!」
没错,就是它。
缺少的就是它。缺少极近距离的观察,缺少相接触的触感。
绘画逐渐完成。但是,他的身姿被一点一点拖向梯子。然后。“留希”死死拽着启的胳膊,慢慢地登上了启所在的屋顶。
然后
啪嗒
最终。
“留希”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屋顶的边缘。
然后——
伸
“留希”开着空洞的脑袋伸到屋顶之上,逼近至正从边缘凝视梯子的启脸旁边,逼近至能碰到的距离。
就在头发、肌肤感觉相互碰到的旁边。
那脸上的洞像是要咬过来一样,逼近了启的脸。从那洞的深处能够感觉存在着不是人类,但拥有生命的东西。当启目光转向那深渊之时,铅笔笔头刺向他的左眼。
「!!」
启千钧一发用右手保护,但笔尖显然划过了眼睛表面。
剧痛袭来,泪水泌出,闭上的左眼事业编红,无法睁开。
但启毫不理会这一切,因为他刚刚看到最后一块拼图。他闭着左眼,连开在脸上近在咫尺漆黑大洞都不去理会,任由眼泪往下流,重新把画布摆好,笔尖落向画中“留希”脸上空洞已经画有红色的深处,在更深处的正中心画上铅笔的笔尖。
但是不等启把画画完,铅笔笔尖又从近在咫尺的“留希”脸上空洞之中伸了出来。
那笔尖就像明白知道启已无处可逃,绝不会放过启一样,缓慢地,确保无误,确保不被抵抗,精确瞄准后,朝着启白色的脖子刺了过去。
瞬间
「住手……!!」
一个女孩的声音响彻屋顶。
与此同时,从下方挥舞的扫帚头扫到了“留希”的后背。
呀!!空洞里发出就像野兽被火烧到的叫声,“留希”上半身像弹簧板弹开一样猛地离开了启的跟前。再看看启,他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情况毫不理会,把画入画中“留希”的『铅笔笔尖』完全画好。
紧接着的下一刻。
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寂静降临。
“留希”之前释放的气息那么强烈,还横冲直撞,但现在就像开关被关掉一样完全停止不动,定格在在梯子上身子反弓的姿势,维持姿势几秒钟后缓缓倒下,坠向半空中。
「啊……」
就在启的眼前,留希的身体飞在半空,被漆黑天空中那汹涌翻腾的空气摆弄着,从梯子之上的高度坠向防护网外。留希的身体就像一只被扔掉的人偶,落到防护网的外面,无声无息地从屋顶上消失不见。
随后
响起沉闷的响声。
那是交混着杂音的撞击声。就像是重重的沙袋摔进树丛里掉到地上的声音。
这个声音响过之后,一片死寂。启趴着把头伸出屋顶边缘往下看,可是从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屋顶的边缘,看不到正下方,那边只有黑暗与寂静。能看到的,只有黑夜笼罩下的操场,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
「…………」
启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到已经没有任何动静。
启就这样好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但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准备向下面探出身子向刚刚救了自己的人喊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从远处,从那携黑暗彻底淹没这个世界的死寂那头,忽然传来一个遥远和微弱的声音。
「啊…………啊……啊啊…………」
那是,苦闷的声音。
那是苦闷的声音,是痛苦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启下意识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当他理解那个声音是什么的瞬间,顿时不寒而栗。
那是留希的声音。
那是留希在痛苦呻吟的声音。自从暑假开始的那天发生事件之后就再也没到听过的声音,此时满载着痛苦从校舍下方传了过来。
在这彻彻底底的死寂之中,估计放眼望去的校园之中不论何处发出声音应该都能传到这屋顶之上。从“留希”坠落的校舍下方,微弱地传来了留希的声音。
「…………啊……呜……好痛…………好痛啊……」
留希在哭。他在痛苦中哭泣。
那是哭声和呻吟声掺杂而成的痛苦声音。那微弱的声音又悲痛又无力,若非在如此异常的寂静之中,恐怕早已被小孩子们或者街上的声音盖过去了。
「好痛…………好痛啊……救救我…………」
如果是在现实,这个声音一定没人能听到。
坠落到校舍下方东西一边发出这微弱的声音,一边随着沙沙声从树丛里起身,无人帮助,孤独地站了起来,开始走。
「好痛……我要回家…………好想回家……」
声音不断传来。仿佛维系着吹之即断的意识,像是梦话的言语。然后是滋噜、滋噜,脚在地上拖的声音。不久,少年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出现在启正向下注视的视野之中。
「………………!!」
他看到留希的背影,右半边身体破破烂烂,流着血。
右边身子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血,尽管用左手捂着,右臂依旧无力地摇摆着,留希拖着不能动弹血肉模糊的脚,一路留下血迹往前走。
她要去的方向是校门,学校的出入口。
留希迈着左摇右摆却又笔直的脚步朝校门走去,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念着,就像呻吟,就像说梦话。
「好痛…………我要回家…………好想回家…………」
留希走啊,走啊,最后到达校门。
到了之后,他按下校门旁边的开锁开关,打开了设在铁栏杆大门一头的铁门,走出门外。
「好想回家……我要回家……」
然后,步履蹒跚的留希准备就这样离开学校。
结果,他在将学校包围的『学校童子』——亡灵圆阵的跟前就像撞到看不见的墙一样被拦了下来,整个人无力地滑倒下去。
接着,传来微弱的声音。
「…………好痛……」
那个声音微弱无力。
就像真的即将消失一样。
「………………我要回家………………妈妈…………」
然后,声音到这里便不再有话语的含义。
留希的身体再也没有动弹,声音也不再能够听到。
「…………………………………………」
此时此刻,真正重回寂静。
启丝毫无能为力,只能茫然地见证这一切,面对彻彻底底超乎想象的情况哑口无言。
感觉异常漫长,仿佛静止不动的时间过去,启好不容易张开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算怎么回事啊」
更多的,他说不出来。他应该知道这里是地狱,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到这里,可还是不够。
他的心和感情被摧残得支离破碎,无法起身。
即使这样,他还是从内心之中挤出气力,注入到身体里,朝下面喊去
「堂岛同学,你那边……还好吗?」
朝着菊喊过去。
启一边擦掉左眼的泪水,一边向刚刚搭救自己的菊呼喊,试图在这地狱一般的状况之中确认彼此是否安好,是否还保持着清醒。
「谢谢你救了我。你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他喊过去,但没有回音。
「堂岛同学?」
启摇摇晃晃地站到屋顶边缘,探出身子往下看。
刚一看,恶寒窜遍全身上下。
「……!!」
他看到的,是血。
混凝土屋顶上,是一片血泊。
血迹从屋顶入口开始,延续到终点的血泊。
然后。
菊贴着墙。
她在梯子旁边墙根处,坐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血泊显源自那被染得鲜红的腹部————菊,仿佛沉入了充斥着这个世界的寂静之中,没有对启做任何回答,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