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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话

『学校的七大(无名)不可思议』

校园中流传的怪谈往往被认定为有七个。

常常有人说,一旦知道第七个不可思议就会死,遇到飞来横祸,遇到诡异现象,发生诸如此类可怕的事情。

又或者……

回溯不久前。

『打不开的房间』还没有任何人到来。忽然,房门没被敲响就被打开了,菊一言不发地出现在里面。

————那时的她,满身的血。

血腥味扑鼻,呼吸苦闷不已,浑身是伤。

菊打开门站在那里,露在外面的双臂之上开着好几条又深又长的伤口,就像是被雕刻刀割出来的。还有她手里的扫帚,身上的衬衫和裙子,都染成了湿哒哒的乌红色。

血甚至飞溅到她脸上,更加让她失去血色的面庞显得苍白。

失去的血液顺着手臂,顺着贴满创可贴的腿往下流,让衣服吸得沉甸甸油亮亮,又在重力的拉扯下从胳膊上、扫帚上、凌乱的衬衫依据、裙子下摆,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她出血严重,用右手捂住的侧腹尤其严重。衬衫的那片地方乱得从裙子里跑出来,从捂在手下面的巨大伤口里吸饱了血,外观质感变得已经难以区分到底是布料还是血液。

「…………」

身受重伤的菊痛苦地冒着油汗,观察房间。

尽管她在痛苦之下眉头紧锁,脸上却挂着足以克服那份痛苦的冷静表情。『太郎同学』缓缓向菊转过身去,接着脸色微颦

「……看来你一不留神搞出来的那个地狱,盖子终于揭开了呢」

这样说道。

「看你的样子,下半身差点被撕下来是吧?有一种说法,『半身灵』会寻找自己失去的下半身。『半身灵』似乎与同样有着身体部分缺失这一特征的都市传说『鹿岛小姐』发生混淆,但『鹿岛小姐』对遭遇者打谜题,从遭遇者身上夺走缺失部分杀掉的怨灵。你运气不错,『半身灵』没有伤到既定目标的双腿,让你得以逃过一劫。这里有绪方同学准备的急救用品,你就用它给自己做应急处理,等时间过去,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面对『太郎同学』这样的提议,菊没有点头答应,甚至毫不理会,问了另一个问题。

「……二森同学呢?」

「还没来」

『太郎同学』答道。

一听到这个回答,菊立刻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准备再度离开房间。她脚下的血迹像雨点一样。看到菊这种状况还准备走,连平时满嘴讽刺的『太郎同学』都不禁慌张起来。

「喂,你上哪儿去!你那样肯定会死的!」

「我得去……帮二森同学……」

「什么!?」

听到菊的回答,『太郎同学』声音变粗。

「你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二森同学现在……肯定也遇到了麻烦……我得去」

菊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动一下都会承受手臂和腹部放射开来的痛楚而表情扭曲。她拖着扫帚,离开『打不开的房间』。

「喂!」

「对不起」

『太郎同学』在身后大声劝阻,但菊只留下这简单的回答。她不听别人的意见,也听不进。菊自己到这里都已经很晚了,启却还没有来,她只能认为启一定遭遇了类似的情况。

在菊因痛楚和出血变得模糊的意识中,这份疑惑几乎转变为确信。『太郎同学』说的确实没错,腿上没受什么大伤很幸运。她还能走路,还能抓紧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放学后和启一起去由加志家里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有几分预感了。

由加志继承了惺替启卖画的任务,这次上由加志家就是去取用卖画收入网购来的绘画用品。当时启在接过盒子打开来检查里面东西的时候,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声。

「……说不定,这次就能画完了」

听到这声呢喃,菊,以及因为屋里要进人而一如既往开始坐立不安的由加志都下意识抬起了头。

「!」

「……真的吗」

「嗯,已经有那种可能了」

启稍稍看向二人,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放了回去,一边把分好类的绘画用具收进自己的帆布包里,一边静静地接着说下去

「虽说还不确定,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就算这次不能整体全部画完,下次绝对可以,这次至少能完成一些部分,最不济要把『抠痒痒妖怪』画完」

「……!」

「噢噢……」

菊和由加志对启的宣言感到吃惊。尤其是菊,眼看目标就快实现,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从这个暑假开始,他们两个人一直并肩奋战到现在。

这是他们的誓愿,是向杀害惺还有留希的『抠痒痒妖怪』复仇,也是对全部『无名不思议』以及整个『放学后』发起的反抗。

目标实现已近在眼前,自己的拼搏没有白费。

菊尽管感到雀跃,却不能否认与此同时心底涌现出一股隐隐的不安令她坐立难安。

由加志最开始有那么一瞬间就像菊一样差点兴奋起来,但马上又如同肯定菊内心的那股不安一般,转念摇了摇头,又变回到愁苦的表情。

「……不,我实在不觉得会像我们想的这么顺利」

他说道

「我有种说不出的不好预感。我直觉可是很准的。我觉得你们对今天的『委员活动』最好多加小心。那些家伙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

由加志的这番话,完全描述出了菊内心深处的不安。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发生什么,把这份希望掐灭,但迄今为止的努力确实就快开花结果。

眼前是激动人心的希望,而希望底下同时涌现着不安。

菊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过去『太郎同学』说过的话。

——那些家伙吃的,估计就是小孩子们的未来和希望。

尽管对这份希望怀抱不安,但自己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就这样,菊迎来了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的铃声。

然后。

「………………!」

菊一进到『放学后』立刻被溢出教室的『半身灵』包围,脚被抓住,上衣被抓住,胳膊被抓住,手臂被尖锐的指甲撕得满是伤口。她在包围下被逼到墙根后,『半身灵』踩着彼此身体蜂拥向她的上半身,深深咬住了她的侧腹。

只听到肚子上的肉被咬破的声音……不只是外面,甚至到了里面。

肚子上的肉被深深咬破,带离了身体。『半身灵』一边像爬虫类一样胡乱转动着眼睛,头部逼近而来。在那形态扭曲的头部之上,无视骨骼大大张开的嘴巴里密密麻麻排列着数量惊人,形状犹如尖锐小石头的牙齿。侧腹暴露在那杂糅凌乱的口腔中,被牙齿奋力咬住,肉被撕扯下来。

「——————————!!」

剧痛。

这是菊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它还伴随来显然是内脏被触碰到,发自身体深处的难受感觉。

它灼烧侧腹,从嗓子里挤出不成声的惨叫。可怕的剧痛、瘆人的感觉、痛苦、恶寒以及恐惧从腹部扩散开来,全身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喷出冷汗,视野先是变红,接着变暗,收窄。

恐惧不已。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她拼命扭动身体,挥舞扫帚,发起有生以来一次都没有过的,真真正正的激烈抵抗。

「!!」

好痛!

好难受!

要死了!

脑子被尖叫彻底占据。她不顾一切地挥舞扫帚,被打到或是碰到的『半身灵』退缩回去,她便一瘸一拐地从包围圈中撕开的口子里里逃了出去。

「………………!!」

异形的『半身灵』穷追不舍,从背后逼近。它们手在地上啪嗒啪嗒拍打着,指甲在地上刮吱刮吱抓挠着,还发出怪异的尖锐叫声。她朝身后挥舞扫帚,没命地逃。向身体施加的力量,还有跑步时传来的震动,都令她的侧腹不断剧烈作痛。

伤口、肌肤、肉、腹部,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回荡于内脏中的痛苦强烈到令她眼前发昏发暗。她感受到那疼痛的根源处,格外灼热的血液正在流失,同时全身截然相反地渐渐发凉。

她这种状态怎么可能好好逃跑,她很快又被抓住了脚踝,重重摔倒下去。白天的菊也经常这样,但她此时此刻的处境大不相同,她正在遭受袭击。她绝望了,她所剩的力气已经不够自己彻底摆脱危险了。

她被拖了过去。身子在又冷又硬夹着砂砾的粗糙地板上摩擦,被拖向了『半身灵』。

「呜呜……!!」

那些就像用粘土、颜料还有色纸混合形成,但显然拥有肉体的人形怪物,相互堆叠像浪涛一样朝她脚下逼近。怪物们被彼此弄得浑身是血,伸着无数只沾满血的手,扭曲着沾满鲜血造型崩溃的脸,张开长满凌乱牙齿的大嘴,发着骇人的尖锐声音蜂拥而至。

「噫……!!」

菊下意识抡起她廉价的大手提包,包被好几只手抓住,像纸片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撕碎了。可就在那包被毫无抵抗四分五裂的瞬间,和笔记用品一起放入进去的东西飞撒到空中。

那是盐。

一袋盐。

装盐的塑料袋和包一起在空中被撕开,白花花的盐当场洒落开来,群蜂拥而来只有上半身的异形一碰到那盐就像被泼了开水似的同时叫喊起来,如退潮一般松开了菊,向后退开。

「!」

一看到这个情况,菊急忙挥舞扫帚,在眼前的走廊上画出一条线。

洒落在走廊上的盐沿着扫帚的轨迹拉出一道弧线,就像把玻璃窗关上把另一边隔离开来,那蜂拥而来的怪物原本狂热逼人的气息与异样气场大幅减弱。

菊急忙让使不上力气的身体站起来,重新把线的幅度补满到走廊全宽。异形群体试图再度蜂拥过来,气势鲜明、浓重而猛烈。但是,用盐划成的线上仿佛有堵墙,它们被堵在墙外,数不清的手、指甲还有牙齿无法越界,在虚无的半空中抓挠着,撕咬着。

走廊上竖起一道墙。

以那道自己的血和洒落的盐混在一起划出的线为境界,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墙。

「………………呼…………呼…………」

面对此情此景,菊气喘吁吁,站在原地不动。

可怕的异形群体被墙所阻隔,但地上划出的盐线就像一道延伸至半空中的硬土墙,异形在空无一物的空中每抓一下,墙就被一点一点地刮掉,不断变薄。

「………………!」

此处不能久留,境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突破。但是,她需要稍许时间平定呼吸和内心。

怎么办?

面对绝望的处境,她开始思考。

首先得逃跑,总之逃离这里,先去『打不开的房间』,跟平时一样在那里汇合————

「……二森同学」

她猛然发觉到了。

现在的状况,终结的开端,下午感觉到的那个预感,这一切全都在脑袋里联系在一起。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启准备把画画完。此事刚一宣布,崩塌立刻就开始了。

她认为这是必然。这些『无名不思议』,这些怪物打算吃掉启即将达成的成果,打算将启和她的仇恨、努力,同惺和由加志之间的协作、回忆、悲剧、感情、希望,以及过往的一生,在此时此刻改写成以悲剧结局的故事,彻彻底底吃干抹净。

这是终结。

终结已经来临。

必须抓紧时间,必须得帮启一把。

启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会在那里,被什么东西袭击。因为,启如今是所有『无名不思议』的记录者,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冒出来吃掉启。

「——我得过去」

菊轻轻嘀咕了一声让随时都要倒下的自己振作起来,迈出脚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用火辣辣的手隔着上衣阵阵作痛不断出血的侧腹,捂住明显肉被挖掉的地方,拖着扫帚。

拼命集中意识,注视着动辄暗下去的眼前。

抓紧时间,加快脚步,尽管身子明显在东倒西歪,但硬着头皮只管向前。

「…………!」

首先去『打不开的房间』。没出意外的话,启应该就在那里。

但是人不在。启果然还没来。他肯定遇到情况了。

『太郎同学』看到她浑身是血,劝阻过了,但她执意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

得抓紧才行。启现在人在哪儿?

她向屋顶赶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里。那里是启的起点。

她拾级而上,忍耐着疼痛,流着血……。

她很清楚自己有危险。疼痛感渐渐麻痹,取而代之身体逐渐发冷,出血已经过量。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但启比自己要重要的多,为启帮上忙要重要的多。

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多。

菊一直是个不被需要的孩子,一直是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孩子。

她没有帮到过任何人,什么作用都发挥不了,看上去就是个一个无处的人。尽管有人愿意袒护她,但没人愿意正视她。而启,需要她,正视了她,而且还正面看着她,为她画出了那么出色的作品。

直至这一刻,菊从未在成为过任何主角,从未以主角身份进入过任何镜头,一次也没有。

从来没有人把派不上任何用场的菊放进镜头里。

然后,纳入菊『狐之窗』镜头之中的,净只有来路不明的怪物。一旦这件事被人知道,菊肯定也会被划归和那些来路不明的怪物一类。

所以,菊一直保守着秘密,觉得这样也好。

姑妈也这么交代过,所以她也认了。但现在——

菊现在——原原本本的自己得到了正视。

她帮上了启的忙。『狐之窗』以及最真实的自己,现在为启所需要。

那是本应早已接受现实的菊在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实现的梦。从遇到启的那一刻直至此时此刻,菊一直仿佛活在美梦之中。

所以。

没有意义。启要是——死在菊前面的话。

启要是死了,一切会归于无。实现了的梦想,梦幻般的日子,迄今为止的努力,派上了用场的自己,还有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全都会变成后悔和绝望,一点不剩统统归于虚无。

所以,她要保护启。她必须要保护启。

为了创造条件让启画画,为了尽量把侵袭启的『无名不思议』尽量吸引到自己身上,菊也在所有『无名不思议』的『记录』上署了名,趁着启画画的时候自己也做了记录。

她没有对启讲过,但其实菊的日常生活已经遭到了『无名不思议』的侵蚀。

房间里出现黑洞,红色人影忽然闯入视野,泛紫色光的镜子以及在里面游动的长发人影,一开门就能看到天花板上吊着红袋子,以及袋子里传出来的手机铃声。

那是毁灭悄悄露出的矛头,是向不可颠覆的死亡逼近的倒计时。但是,菊即便天天被它们所威胁,却依然不形于色,忍耐下去。

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所威胁。

只是情节严重一些罢了,她能忍过去。而且,菊现在实现了梦想。她得到了内心梦寐以求的东西,成为了他人的助力,成为了得到他人信赖的自己……不,她得到了更为宝贵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启给与的。

哪怕在那前方,毁灭将降临在自己身上,她也义无反顾。为了守护启,她已经做好了豁出自己性命的觉悟。

和启一起度过的日子是场梦。

与其让启死在自己前面,失去这美梦,不如现在就死在梦里。

所以,菊要前进。她鞭策着在痛苦之下越来越沉的身体,鞭策着渐渐陷入黑暗的意识,明知自己现在仅仅呼吸都是在向死亡靠近,但还是把自己的一切强行挤出来,怀着确信继续攀登楼梯。

既然这是保护启,代替启而死,既然是为了愿意正视自己的启而死,那毫无疑问是幸福善终,死得其所。

菊已了无牵挂。因为,她现在活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自己。

要说还要什么遗憾,也就没能看到那部因而惺的去世半途而废的视频最终完成。

哈啊……哈啊……

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痛苦紊乱的喘息声。

她就像向光游去的鱼儿,朝着上面,朝着屋顶登上台阶。

身体好沉,声音逐渐远去,眼中的世界越来越暗,越来越窄。

在这艰难痛苦之中,她一门心思拾级而上,朝着光,朝着启所在的地方而去。最后,如同走出了黑暗的隧道一般,菊终于到达了屋顶————

在那里,她看到“留希”正要袭向躲到梯子上避难的启。

接着,她不顾一切地喊了声「住手……!!」,使出最后的力气高举扫帚,朝“留希”砸了下去。

「堂岛同学……?」

启,茫然地嘀咕。

菊正躺在他脚下。她浑身是血,靠着墙侧倒在血泊里。她躺在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形成的血泊之中,惨白的肌肤没有半点血色,连外行人看到那脸色都知道她处境危险……不,显然已经超出了危险。

肌肤的煞白与血液的鲜红形成强烈对比。

她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喂,堂岛同学……」

启,茫然地向菊呼喊。

菊没有回答,依然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了似的。

长长的头发搭在脸上,表情几乎看不到。

但是,从那染了鲜血的脸颊和露出来的嘴巴能看到,她似乎挂着一抹隐隐约约的微笑。

「喂……」

启无力地呼唤。在他头顶上,是无声无息,浩瀚无垠的虚无。在漆黑的天空之下,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情,还有这所学校本身,以及呆呆站在这里的启,所有一切都是那么渺小,被它彻彻底底地笼罩着。

在这漆黑,空泛,又过分庞大的天空之下,启蹲了下去,伸出手,去触碰地上菊的脸颊。

冰冷的脸颊没有呼吸,就像一具人偶。

但她不是人偶。启无能为力,为她拨开贴在脸上的发丝。

启俯视那侧脸许久。

上方黑乎乎的天空黑,汹涌地、无限地翻腾着,就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屋顶上一动不动的启,俯视着躺在血泊中的菊,俯视着血迹一路延绵到正门后一动不动的留希,以及操场上林立的无数墓碑。

「……这算怎么回事啊」

短短的话语,从启口中呆滞地零落而出。

他之前看着留希倒在大门时也嘀咕了同样一句话,但这里面注入空虚要大得多。

他胸口开了个洞,就像内心的一切,所有感情全都丧失掉了。

这个洞实在太大,把他彻底掏空,以至于动弹不得。

手和脚使不上力气。

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冷酷,多么广阔,仿佛一切都毫无意义一样空空荡荡。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兀自挣扎的自己,是多么孤立。

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死了。

惺死了,菊死了,真绚死了,伊露玛死了,留希死了,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虚无之中。

「……算怎么回事,这地狱」

启再度呢喃。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还有这一路过来的努力有何意义。

他拼到现在,一直凭的是为惺报仇这一个念头。不,准确说他是不愿去想别的事。

其实启心底里没想过大仇得报。

他这么做确实是为了惺,毫无疑问,但同时前提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死掉,死在『放学后』,让自己从这个世上消失。

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菊前面,也应该死在惺前面。然而,现在唯独他自己在这里活了下来。他本想保护惺,可惺死在了他看不到够不着的地方。他本想陪伴菊到最后,菊却为了保护他而丧了命。

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地狱到底算怎么回事?继续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明明,大家都已经不在了……

启看向防护网外面。从这里跳下屋顶,是不是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就这么做?就像最开始被召集到『放学后』,顺应『红斗篷』的诱惑那样。

「————」

然后,启看着地上的菊。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充满绝望思绪当中,竟还在不自主地思考着用何种颜料、何种手法能够重现菊那沾染鲜血的煞白面庞。

「——————————————哈哈」

启的嘴上露出笑容。那是绝望与自嘲的笑。

他对这种时候还在思考画画的自己感到绝望,同时对菊感到愧疚。自己难道还打算拿她当模特来画《奥菲莉娅》吗?那么这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被对画入魔的怪物。

对于年幼的启来说,绘画的意义在于克服恐惧。

他通过将威胁自己的怪物画成画来克服,这一直是他的生存之道。但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他自己却变成了画画的怪物,竟会去思考如何将死去的朋友画得美丽。菊被这么一只怪物缠上,又为了保护这只怪物而死。在被她舍命保护的怪物心中,甚至她的死都被当成了画材。

「…………」

启,慢吞吞地站起来,爬上梯子,回到屋顶之上。

然后,他把绘画工具重新收进帆布包里,拿起油画布,下了梯子,来到菊跟前。

「…………对不起」

然后道了声歉。就像是自言自语。

启不清楚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临终,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遭遇袭击受了重伤找过来求救,结果救下自己后力竭而亡的吗?还是纯粹为了帮助自己,明明身受重伤却跑来这种地方而丧命的呢?

启知道的,就只有菊和自己以画手和助手的身份一起到处辗转的日子。

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只能道歉。因为,启是怪物,一只连她的死都打算去亵渎的怪物。

启留下菊,迈出脚步。

他捡起地上扔的画架扛在肩膀上,又捡起落在入口灯光下的调色刀,穿过屋顶门回到校舍里。

「————」

顿时,充斥校舍的昏暗以及夹着砂一样的杂声把周围淹没。

在这样的环境中,启孤身一人走下台阶。

他感觉到了,校舍的空气似是躁动了起来。

并不是能听到声么动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只是充斥着小学的气息跟平时不一样了。『放学后』平时是那种静谧到不正常的氛围,能从骨髓中激起人原始的不安。而现在,『放学后』的氛围非常躁动。尽管并非实际发生了什么,但氛围就是格外躁动。

感觉到了视线,感觉到正被不知什么东西从什么地方盯着,仿佛整个学校本身正凝视着自己,从空无一物之中感觉到了视线。

学校正盯着自己。『放学后』正盯着自己。

这是正准备把留到最后的自己吃掉吗?还是终于打算行动起来,把令人生厌的,准备对『无名不思议』发起最后一搏自己除掉了吗?

启冒着充满压力的实现,冒着摧残精神的杂音,走在昏暗的校舍里。

他走啊,走啊,最后到达『打不开的房间』,弄出声音把门打开。

「……二森同学吗」

『太郎同学』注意到,转过身来看向启。他少见地表现出焦急的态度向启那边凝视,见就启一个,身边没有别人,急忙问道

「堂岛同学呢?」

「……」

启默默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太郎同学』似乎从这个反应推测出了一切,抬头望天,痛恨地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所以我都说了啊……!」

「喂,我有事想问你」

启的态度与『太郎同学』形成明显反差,淡漠地问过去

「死在这里的人放着不埋,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又没法走开」

『太郎同学』尽管依旧捂着眼睛,口气烦躁,但还是做了回答。虽然现在顾不上一些事情,但他依然像是尽到义务一样,至少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解释

「不过在以前全军覆没的年份,没有听说最后的『委员』尸体留到下一年。虽然不知道十小时了还是被怪物吃了,总之像是会重置的样子」

「这样啊」

听到这话,启走到房间一角,把手伸进柜子的缝隙之间,把塞在里面的长木板和棍子拿出来一些。

那些是历代『委员』或发现或带进来用来制作“墓碑”的存料。启用放在柜子里的绳子把两根棍子交叉做成两个十字架,然后用自己的颜料分别在上面写下名字。

堂岛菊。

小岛留希。

启看了一会儿,在二人的名字旁边添上了豪华古典式西洋书籍上的那种小巧装饰图案。

花。

和小鸟。

他又为图案添上藤蔓和叶子植物的图案。『太郎同学』半途开始默默看着启干活,这时似乎镇定下来了一些,神情严肃地确认道

「……是给他们做墓碑吗。你一个人……应该埋不了吧」

启没看『太郎同学』,答道

「既然会被重置,那么这世上也不会留下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哎……倒也对」

『太郎同学』对启的观点这样应道,但启没去看他,重新背好行李,把油画布、画架还有刚刚做好的两个墓碑扛在肩上,直接转过身去。

然后,他背对『太郎同学』,说

「我走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什么?」

「刚才我已经明白了,『记录』快要完成的『无名不思议』估计会来杀我。我接下来要去把画完成,所以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什么!?」

『太郎同学』诧异地叫出来。启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打不开的房间』。

「喂,等等!」

「再见了」

然后,他关上了门。

「喂!」

「对不起,结束得这么快。我想,这大概正因为是有我在吧。但愿不会有『委员』再死的日子能够到来」

他留下这句话。他刚才在屋顶上心想,这一切大概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定是因为有自己在,一定是因为自己画了画,一定是因为自己一直在『放学后』写生,所以『那些家伙』才成长得那么迅速,所以大家才这么快就接连丧命。

「……你们这些家伙,总是这样!一个个,一直都这样!」

隔着门,从房间里传来『太郎同学』的声音。

「一个个就会自顾自地消失来恶心我!别对我好啊!还有,为什么一个个都对我道歉啊!死的又不是我,是你们啊!」

启听着身后的怒吼声,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这次是永别,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启对『太郎同学』当初确实心存反感,但现在一看,其实也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一直都被孤零零地留下面对死别的境遇还心存同情。虽说,他并不清楚死或不死那种结局更好。

「…………」

然后,启一个人走在走廊上。

迈着极端安静的脚步,以彻底习惯的路线绕路,然后从大门来到外面,踏入到笼罩在漆黑天空之下的操场。

在化作墓地,竖满了简陋墓碑的操场上,启暂且把画架和油画布放到地上,拔出一只插在那里,不知何时被谁用过的铲子。他用这把跟他体格不搭配,不知挖开过多少墓穴的大铲子,在真绚和伊露玛的墓碑附近挖了两个坑,在里面竖起新的墓碑。

菊,还有留希。

启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墓碑,再次把铲子插在地面上,重新背好画架和画布,走到正门。

大门的铁栅栏那边倒着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那是留希的尸体。他趴在门外围成圆阵的亡灵脚下,力竭而亡。启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转过身去,一度又把画架和画布放下,站在那里仰望校舍。

「…………」

校舍以漆黑天空为背景,巍峨地耸立在那儿。

启向它仰望。此刻这样看向那阴森静谧的校舍,只感到它如同一团气势逼人的巨大群生生物,汹涌澎湃地散发着生命气息。其存在对启释放出来海量情报,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启在它的波澜之中,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不寒而栗

校舍悄无声息地俯视着启。

恐怕学校已经张开了眼睛,张大了嘴。

不止学校,这整个『放学后』的空间中一切都已经张大了嘴。包含着它内部名为『无名不思议』的异常存在在内,这个化作空间的“生物”——已然彻底背离人类认识中生物概念的“存在”,如今为了吃掉启而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以人类的视角,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形容现在的现象。启是个率真的小孩子,同时也是位卓越的画手,兼具这二者感性的五感同样给出了这样的认知。

那每一扇窗户都是巨大的眼睛,他感到自己仿佛被那无数只眼睛俯视着。

不,更准确地来说,『放学后』这一存在身上对应人类视觉的感官,此时此刻彻底充满了整个校舍之内,那种感官以窗户作为感受器猛烈地释放出来,此时此刻正照射在自己身上,产生汗毛倒竖的感觉。

「……」

启被震慑住,浑身发寒冒着冷汗,一边仰望着它,一边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脖子。

他的脖子上染着血。那是在屋顶上被“留希”袭击时,被刺中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个洞。

他知道那里有伤,但由于那里忽然传来异样感,让他几乎无意识地摸了上去。在那里,颈部的皮肤上没有伤,没有痛,突兀地开了一个连手指都伸不进去的窟窿。

当手指头摸到洞的触感,感到惊讶的瞬间,从洞里伸出小小的指头,就像有幼虫在蠕动一样轻触启的手指。

抠抠

「!?」

被摸了。

这种触感令人不寒而栗。

启顿时冒起鸡皮疙瘩。他发觉有『某种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启马上恢复镇定,把一度诧异大张的双眼慢慢眯细,让内心和心情平静下来。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这东西是『抠痒痒妖怪』,而『抠痒痒妖怪』的画基本已经完成了。

他一边意识背后留希的尸体,一边心想,这玩意现在也就这点能耐了。因为启几乎已经把它全部描绘在了画布之上,所以它现在只能来找启一个人的麻烦。既然如此,也就没多可怕了。

启的嘴角稍稍弯成笑的形状。

那是阴冷的笑。

他手从脖子上拿了下来,把放下的目光又抬起来,再度看向『放学后』的学校,看向这只『抠痒痒妖怪』的母体,看向让他重要之物一件一件在眼前丧失的仇敌。

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沉睡的学校,以及所有『无名不思议』都已经苏醒,正蠢蠢欲动。所有异常、超常、不合理,都以生物的形式激活了。

因为,启在作画。

因为,启细致地观察了它们,刺激了它们。然后,因为启坚持继续了下去,所以它们已经伸长的脖子,正准备把启吃干抹净。

「………………!!」

那是巨大的恐惧。

光是这么看着,呼吸便急促起来,心脏开始乱跳,自责的念头如黑烟涌上心头。就是因为贸然接触了那种东西,所以大家才全都丢了命。

但是。

他心想。

我是画画的怪物。

那么,怪物就该做怪物该做的。

就在这里,把这所学校的画完成,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任何阻拦也别想让自己停手。来吧,要杀尽管来杀。自己本来就根本没想活着离开这里。

直至这条命的最后一刻都不会停下。

启接下来打算一直画下去,至死方休。

他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否则——他还怎么给菊一个交代。

明明菊死在了自己面前,却无法真诚地感到悲伤,偏偏还去思考画画的事。

启已经坏掉了。像自己这种对画画入魔的怪物,至少必须那么做才行,否则无法交代。

所以,启面对高耸的校舍,面对充斥着头顶以及整个世界的庞大黑暗,在巨大的重压之下打开帆布包,为了尽可能高效地取出必须用品和调配色彩,把所有用不到的东西抖出来,对里面进行整理。

等整理完后,只要迈出一步肯定不会再有回头路。

但他丝毫没有迟疑。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了。

大家,全都死了。

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只剩下母亲了。

只要自己死在这里,自己的存在从世上消失,被所有人遗忘,母亲应该就能从自己身边获得解放。启想到这里,没有任何留恋,下定向死而行的最终决心。

他脑海中浮现出与母亲最后的交流。

「那我走了」

「嗯」

想起这段在早晨稀松平常,平平淡淡的交流。

然后,他对浮现在内心之中的母亲开口。

他用谁都听不到的微弱声音,这次交换角色,从自己口中说出那句话。

「————那我走了」

说出了,临别之言。

启心想,自己肯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接下来便要回到那高耸的怪物里面,回到那如怪物一般活生生的校舍里。回去之后,为了把那些『无名不思议』的画逐一彻底完成,为了近距离观察用以将其最终完成的精确细节,他将去往『无名不思议』的身边。

这一去九死一生。

但要是侥幸将所有『无名不思议』全部在画布上完成的话,到时候他会回到这里,将画布架在校门前,仰望这所学校,完成最后的步骤。

「……好」

启将准备完毕的行李重新在背上背好。

然后,他迈出了脚步,迈向怪物的,嘴里。

「……!!」

自己班上的儿童去世了。

担任小学教师,人送外号『唠叨太郎』的三角太郎在噩梦中梦到这样的情景,在家中卧室里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他张开眼睛,看到常夜灯昏沉的橙色灯光。

他敢肯定自己一直憋着气,直到刚才都没有呼吸,现在像哮喘发作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还没等胸口的苦闷缓和下来,额头和胸口的涔涔汗水已经在房间的空气中冷却,逐渐转变为冰冷的触感紧紧贴在身上。

「…………!」

不久,他猛地从被窝里起身,首先打开床头灯的开关,接着从堆在身旁的工作书籍和文件中抽出班级花名册,趁着惊醒后记忆尚且清晰,在里面寻找梦里被宣死亡的学生名字。

三角在这所学校任教已经很久,但不知是何原因,每年必定会做一两次同样的噩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像是自己学校的地方,被告知自己班上的儿童死亡,而且还死得惨不忍睹。

正因为这个梦,三角不愿和学生友好相处,害怕跟学生走得太近。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拒人千里之外,表现出小肚鸡肠让人讨厌的教师形象。

但就算这样,他依然继续做着同样的梦。

至于为什么会做那种梦,他有时有些头绪,有时又没有。

不过他这次头绪很清晰,那就是放暑假前学校里发生过儿童死亡的事故,事情闹得很大。

那是一起铅笔伤人造成的惨剧,重伤和死亡的儿童各有一名。因为事情发生在小孩子之间,而且除当事人外没有其他目击者,再加上活下来的孩子说的话语无伦次,完全没办法掌握实际发生了什么。

但是可以知道,双方之间发生过争斗。估计一方试图用铅笔在校舍墙壁上恶作剧,而另一方予以警告,然后就发生情况,难以分辨到底是故意还是意外。其中一人尽管最近很老实,但过去是被挂了号的闯祸大王,另一方是无可挑剔的模范学生。

由于事故情况太过触目惊心,知情者被下达了缄口令。整个暑假全都是会议、会议、对策商议,自己不是当事人的班主任都忙得不可开交。

事发之后到现在都这么久了也还没有恢复平常。今天的噩梦认为可以归结于这件事造成精神负担已经累积到了这个程度。

正因如此,今年的梦才会来得比历年要早吧。一定是压力积累多了才导致做这种梦。因为压力通常积累得很慢,往往进入第三学期之后才会做噩梦,尽管这只是个人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这个梦不论做过多少次都还是不能适应。

每当做这种梦,三角便会在浑身冷汗中惊醒。他呼吸急促,心跳剧烈,显然梦中的自己受到了强烈打击。

而且,梦中所受的打击还同样映射到了醒来的自己身上。

他一出社会马上就开始任教,现在已是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收到认识的儿童的讣告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不过幸运的是那些从来都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

但是,对于定期就会做这种梦的情况,他一定有着潜在的恐惧。

梦中总是一样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小时候的自己,而且还被留在学校『打不开的房间』里,从别的孩子口中得知现在长大成人的自己班上小孩子的死讯。

三角小时候也是上的这所小学,『打不开的房间』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存在。

当时学校还没有改建,校园和校舍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从那时候开始,『打不开的房间』就已经是那个样子,无从知晓里面是什么情况。

可是梦中的三角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打不开的房间』,认为梦里的那个自己就类似于被困在小时候,被困在梦境之中的,自己的半身。尽管因为是还是小孩的自己被其他小孩告知长大成人的自己的学生死了,所以不论状况还是时序全都颠倒错乱,但还是小孩的自己闻讯之后大受刺激。

而醒来后,长大成人的自己身上仍鲜明残留着梦中的动摇。他拿出花名册,确认梦中刚刚听到的那个学生的姓名。

他近十年来一直如此。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到这所学校任教,但从前面那次开始开始就一直都是。

然后,今天他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不久,三角把花名册对照完毕,这次也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哎」

太好了,还是老样子。

他早就明白。尽管早就明白,但还是去证实了一番。

那个梦是那么真实,那份感情是那么真实,以至于他总是忍不住去确认名册,看看刚刚被告知死亡的学生姓名是否在名册上。明明梦中梦到的名词,从不曾出现在名册上,一次都没有。

明明就没有叫什么堂岛菊的孩子。

三角就跟迄今为止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一样,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之后,把确认完的名册放回到书和文件的小山里。

然后,他让因噩梦而消耗严重的身心再度钻进被窝里。

为了再睡一次,也是为了忘记一切,他从被窝里伸出手,触碰床头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将那灯光熄灭。

「我回来了……」

深夜已经转钟,不过二森慧这么晚回家的情况并不少见。

她总之轻轻打了声招呼,然后在黑灯瞎火一片寂静的家中瞧了瞧,小心翼翼不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吵醒现在肯定已经入睡的启,关上了玄关的大门。

她开了灯,紧贴门口不算大的厨房和餐厅亮了起来,没收拾好的这这那那随之显露。她此刻一如既往地萌生出歉意,但她预计处理起来需要抽出大把的时间,无奈现在根本顾不上。

她向厨房看去,看着餐具已经洗好放进沥水架中,上面搭着抹布。

看到启主动帮忙做的这些,她又感激又愧疚。

尽管她从不觉得自己为了保护启而跟丈夫离婚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毫无疑问让启被迫过上了苦日子。她没有哪天不在扪心自问,想要自立生活的愿望是不是在任性,是不是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是不是真的这样就好。

惠希望启幸福。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但是她不敢断定,这个愿望是不是真的实现了。

她有时会非常不安。尽管启本人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她心里好受许多,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该依赖启的懂事。她正准备把上完班带回来的这身紧巴巴的衬衫扣子解开,但手停了下来,隔着餐厅还有自己睡的房间向那头的门望去。

「…………」

这个房间那头的槅扇里面,就是启的房间。

惠想着此时应该正在里面入睡的启,以五味杂陈的表情,一个人在公寓深夜连冰箱压缩机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的静谧之中站着一动不动。

她现在工作很忙,这是不争的事实。

进入忙时之后她便没了余力。不止要考虑当下,还得考虑未来。尽管有一些补助,但挣得维持家计的收入依旧并不容易。

可就是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启又让她放心不下。

启最近一直埋头沉浸于某种事物,连人都明显憔悴了。

不,她知道启其实是正在画画,也知道启会废寝忘食地专注于绘画,但启从来不会因此憔悴,这次不论在程度上还是周期上都有些过度了。

然后又因为工作繁忙,惠也没有机会跟启好好谈谈,不清楚具体情况。

她虽然表达过担心,但并没有更多去干涉,启也只表示自己没事。

但是,她能设想得到。启开始这样是在放暑假之后,而正好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启的朋友,离世了。

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埋头的。

其中的关联很明显。惠知道,启从小就有着试图通过绘画来克服厌恶或打击的倾向,因此尽管对当下令启憔悴的情况感到担心,但也认为这可能是不可或缺的心路历程,也就不敢强行阻止,不能过多触碰。

事发之时,惠觉得已经尽了自己所能。

启说过不用去,她还是带着启参加了葬礼,让启好好和朋友道了别。

但是,惠觉得自己还没有好好和启谈过。因为启的内心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她很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贸然踏进去。另外,她对启也是信任有加。

可是,惠尽管一直不敢承认,但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让她主动避免过多交谈。

因为她曾觉得,谢天谢地。

当她最开始接到通知的时候,曾因为死的不是启而产生过那种念头。

明明死了一个小孩子,明明他的父母为他伤心,明明他还是启最好的朋友,明明启是那么的伤心,可她就是禁不住产生了那种念头。

这让她心底里产生愧疚,下意识找种种理由躲着启,没能够好好交谈。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同时一想到万一在交谈的时候不小心在启面前把那种想法说走了嘴,就很害怕和启交谈。

她等待情况自然好转,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她虽然以为这个情况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但启到现在依然像是想不开一样沉浸在绘画中。

惠觉得不能再拖了,是时候得跟启正面好好谈谈了。

和启谈谈吧。谈谈朋友的死,还有把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担心告诉他,好好告诉他。

惠决定就这么办,明天就跟启谈谈,听取启的苦恼。只要时间允许。

惠有些怕,但还是要做,然后一定要告诉启,自己到底多么担心他,多么珍视他,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能幸福。

「……」

好好表达吧,向我挚爱的孩子。

惠在心里下定决心,然后做完今天一天的善后工作,开始入睡。

她畅想着明天,渐渐坠入梦乡。

但是——惠像这样懊恼、愁苦、做出某种决断的时候,往往都会打开槅扇,瞧瞧孩子的睡脸。而在星期五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必然会忘记。

她未能发觉这件事,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在与启仅一面槅扇之隔的房间里进入了梦乡。

惠不知道身边是什么情况,心中想着到明日一早应该就会醒来的孩子,在榻榻米上铺的被窝里败给了疲劳,静静地,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

校舍之中过去尽管充斥着砂砾般的噪声,但同时又异常寂静,而现在,名为均衡的冰冷玻璃现在被打破了,仿佛之前被关在另一边的疯狂满溢而出,一切存在感开始肆虐。

噪声很严重。广播连接着某处。

现在喇叭里传出来的,不再是之前似是连接着不知名的虚空一般仿佛夹杂着砂砾的杂音,而是连接着明显拥有意志的某种东西,但那东西一言不发沉默不语,就只是一边将其意识的存在扩散至整个校园,一边用断断续续呲里呲里响的剧烈噪音扰动着这片似是有生命的沉默。

————杂————呲……呲里………呲里呲里呲里………!

冒火花一般的声音,像是要把耳膜钻出洞来。

身处这削磨人耳朵和大脑的强烈噪音之中,连平衡感都开始失常,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过去尽管昏暗却亮着的电灯,现在各个地方要么熄灭了,要么在闪烁。

昏暗、黑暗与闪烁组成的马赛克拼贴,向走廊尽头延伸。然后,在这有毒的噪音和光影的马赛克中,所有在校内之前一直安安分分的异形都像是破土而出的虫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躁动起来。

在教室中央像黏土一样不断改变形状的黑雾;

高跟鞋脚步声久久不息的教室;

保持着人形隆起一点点移动的白床单;

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就像在彻底打乱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电影一样,无数张桌椅不发出一点声音瞬息之间像拼积木一样不断变化好几次组合的异常景象————

『有』

踏、踏、

走廊上零星贴有散发着异样存在感的白色警示单,有异形正蠢蠢欲动,灯光忽明忽暗。

启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走廊上,平衡感遭到激烈噪音和周围异常气息的侵蚀,连走直线都消耗异常巨大。在这充斥着巨大诡异气息的环境中,渺小的启孤人一人,冒着冷汗,却又毅然决然地继续往前走。

从断断续续的噪音那头传来远处教室弹奏着令人头脑失常的诡异钢琴声;

每当从应急警铃前走过,反射着红色应急灯光的玻璃窗另一头就会有无脸的紫色女人目不转睛盯着这边。

「………………」

启接着走,找遍每一个画布之上待完成的景色与异形。

他每达到一处便停下脚步,支起画架,添上收官之笔。他鼻子恨不得贴上去似的把脸凑近画布,着魔似的反复完善常人除非用放大镜否则根本看不清楚的微小细节。

他将尚无『委员』负责的『无名不思议』绘入这幅巨大异形拼贴画,填上了当中的缝隙。当启站在孕育它的教室门前,透过玻璃凝视里面的东西,勾上收官的最后一笔,随即,原本灯火通明的教室里面忽然之间就按了下去,就如同古老传说中的鬼宅里烛火被突然吹灭的经典一幕。

启把尚未孵化的怪物当做填补绘画间隙的材料,将其尚未孵化的生命抹消后继续前进。

这才堪称真正怪物的行径。启作为画怪物的怪物,在近乎癫狂的学校里继续孤身前行。

过去有菊作为助手陪伴走过的路,现在一个人走。

有助手协助都困难重重的事业,现在他独自完成。

然后,随着一步步前进,画作一步步趋于完成,启愈发疲惫。

每一次作画,每一步前进,他的生命和内心都在损耗,就像在用自己的命当油料将怪物溶解,用画笔封进油画布里。

尽管身心不断被怪物损耗着,启依然继续向前。

尽管明显已疲惫不堪,但唯独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如一只幽鬼继续前行。

「…………………………」

助手也不在,一直毫不设防,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现在的他,无所畏惧。

他最开始是忍受恐惧,然后是靠使命感以及想对菊做补偿,踏入校舍展开最后的作画之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驱策启的不是那些东西,仅仅只有心无旁骛的专注力。

这是纯粹的作画行为,仅此而已。

在开始的那一瞬间,启就变成了“画手”,一心只管将眼前的东西摹写在画布之上,一心只有将画完成这一个目标。这正是平时那个一旦开始画画便废寝忘食的启。即便身处这样的异常事态之中,启仍旧是启自己,没有任何改变。

聚精会神的启,只注视着眼前的画,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被抛诸脑后。

他不加戒备,也不设防,一个人走遍校舍,将『无名不思议』的画完成。

目标就在眼前,已近在咫尺。

但与此同时,启也付出了代价。他所画过的所有『无名不思议』纷纷和他化为一体。

每当他画完一个,身为『记录』制作者的他便会成为那个『无名不思议』的一部分。

记录者就是出场人物。画好的『无名不思议』将伺机将启吞噬,紧跟着启。

现在启的身后,有漆黑的无形气息,有高跟鞋发出的脚步声,有拖曳着床单的声音。

不止如此,他的周围逐渐变质。他此时走过的学校走廊,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了脱离常轨组合成负责形状的桌椅,天花板上长出像树木一样相互纠缠的煞白手臂贴着墙壁爬行,紧挨着窗户的另一侧站着一排背对窗户的小孩,窗户缝隙、天花板还有墙壁啪嗒啪嗒地流着血,把整个走廊涂抹成惨不忍睹的模样。

数量异常的应急警铃等间距地排布着,数量异常的紫色无脸女映现在反射应急指示灯灯光的窗户上,窥视着走廊。墙根成排地吊着滴血的红袋子,楼梯的台阶数目变得乱七八糟,不知从何处传来钢琴的声音和广播喇叭的杂音,当中还混有电车行驶的声音,在另一边本该是教室的窗户里能看到电车飞驰而过。

明灭闪烁的光从窗户照在走廊上,花坛的花或是血泊铺满地面。地面上有人体像溶化了一般与地面形成一体,走在上面与那人体的脸四目相交。

启的鞋底踩着那些东西,走在这条在令人眩晕的混沌之路上。

学校逐渐变质。怪物、怪异,以及难以区分是怪物还是怪异的诡异变化,逐渐侵蚀学校的走廊。

现实感逐渐离散。但是,真正变质的恐怕并不是学校,而是遭受着侵蚀的“自己”,是自己的知觉。眼前的一切,是被迫加载在自己脑袋里的,加载在自身存在之中的那些被『记录』过的『无名不思议』,经过层叠堆砌呈现出来的景象。

但是对现在的启来说,那令人发疯的景象也不过是题材而已。

尽管他内心深处有过恐惧,但更多的,或者说正因如此,他才要在这里张大双眼不断向前。

按『太郎同学』过去给的说法,这些东西是“神”。

他们在过去被称为神,是以人类为食的超常存在,是自境界源源不绝诞生,袭击人们的栖息地,以就范的人们作为活祭品献上的小孩子为食,但其中九成九不能发育完成,终归再次消失于境界的瘟神。

在将那些东西拼接缝合而成,好似曼荼罗般令人眼花缭乱的地狱里,启继续向前。

这幅触目惊心的拼贴画,相当于是启亲手编织的。这走廊上的景象,就好比启正往画布中填入的画的胶卷底片。

「……好」

走着,走着,最后启画完了校舍中最后的模特,立刻整理好了工具撤离。

他拖着不计其数的异常,在夹杂着杂声的沉默透过广播喇叭的注视之下默默地穿过被无数异常层层覆盖的走廊,离开校舍大门来到操场。

不寒而栗

在恨不得要垮下来把人压扁的漆黑天空下,路灯在闪烁。

树丛沙沙作响躁动不已,就像生物一样,似是在发出恫吓,又似是正在那枝叶之中咀嚼着什么。

夜色活了起来。但是,唯独“墓地”一片寂静。

启迈着因疲劳而变沉但又出奇坚实的脚步穿行在这样的夜色中,前往正门。然后他在大门前面对校舍支起画架,立刻摆好了油画布,接着重新静静看向校舍。

「……我说,就快结束了啊」

启像是在从画布后面窥探,自言自语般低沉地说道

「倒是来杀我啊?就像杀掉大家那样」

他就这样挑衅似的注视着一会儿,面对校舍毫无反应的态度紧紧咬住臼齿,重新握好画笔。

最后是,画学校。

最后把拼贴画最后所剩的一片,把耸立于夜色中的小学面貌画完。

这样就结束了。

启怀着几分莫名焦躁的感觉,推进描绘进程。最后过了一段时间,当启停下笔的时候,犹如将切碎的照片打散一般,像万花镜一样拼贴布置而成的超精细工笔画,完全填满了整张油画布。

「…………」

完成了。

极其的安静。

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就像在监视启的动向一样,没有半点声响,保持着沉默。

在这寂静中,启一言不发放下拿着笔和调色盘的手,在画布前仰望作为题材的小学,又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画好的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已经完成的作品。

然后————

哗地

顿时他脸上冷汗如注,全身冷汗如注。

他到底还是意识到了,不禁面容抽搐。

「………………不够」

他愕然地嘀咕了一声。不够,还不够。

明明应该大功告成了,却不够。为什么!?他在脑子里呐喊。应该已经画完了,这幅画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地方了,却还是不够。按道理已经完成了的画面中的所有一切,缺少了一丝说不出来的东西。

但是,在上面哪怕再加一笔,再涂上一点颜色都绝对是画蛇添足。

启很清楚,颜色会变得浑浊。上色越多,加笔越多,就会越浑浊。

但就算这样,为了将那些东西的“存在”以及“信息”铭刻其中,启已经将细节填充到哪怕再添一笔都会出错的极致。线条与色彩紧逼各方面的极限灌入其中,作为一幅画作来说,这毫无疑问已经完成了。

「…………!!」

然而,却还是不够。

启心急如焚。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样根本没有把『放学后』完全描绘出来。肯定正是因为这样,启才只是被静静地观察着,没被杀掉,也没被逼疯。

只是因为还不够。启不明白是什么不够。他只能想到,一定有着什么东西自己看不到。

看不到————

他在剧烈的焦躁之中,仰望沉默的校舍。

隐约可见的时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半。

没时间了。画到现在这种程度消耗了他过多的时间。因为,启现在没有『狐之窗』。

如果时间充裕,他肯定能跟之前那样发现欠缺的“某种东西”。 但是今天实在是来不及了。照这样下去,随着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的铃声响起,他就会被送出『放学后』,回归现实。另外,他今天所背负起来的,此刻正盘踞在他体内,或尾随在他身后的『无名不思议』数量惊人,已经远远不止七个。他的日常生活一定会被惨烈地蚕食殆尽,势必撑不到下次『放学后』就要么没命要么疯掉。

他预感到了那种情况。那样绝对不行。

因为,他必须死在『放学后』,否则不能保证自己的存在从世上消失。

他搞不好会落得惺那样的结局。他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像那场葬礼上惺的母亲那样一直以泪洗面。

启必须从世上蒸发才行。

所以,他绝不能让自己死在现实之中。

为了避免那种情况,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把画作“完成”。

绝不能拖着数不清的『那些玩意』回归现实。他拼命观察校舍,观察校舍的墙壁、窗户、屋顶,角角落落一寸不留,寻找线索。

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心急如焚。这时,鲜红的人影无声无息从他身后靠近,探着脑袋把脸凑上去,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死吧。

『红斗篷』的声音,呢喃道。传来血腥的气味。从撕开的喉咙里流出的血的气味,随着呢喃之声在耳边飘荡。

启感受到腰间的重量。

不知为何,他的意识莫名地转向自己后腰那把以悬挂状态插在皮带内侧的调色刀,感觉到那磨砺过的铁刃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

拿起来。

耳边仿佛在这样指使自己,指使自己用那刀尖扎进自己的喉咙。

「…………!」

启如拼了命地坚定无视,摆脱那个念头,拼了命地凝视校舍。

时间在焦急中分分秒秒流逝,但他不论怎么找也没能发现任何东西。

校舍像一个巨大的影子,就只是耸立在那儿。

启咬紧牙齿,强烈无比地心想

要是有『狐之窗』就好了……!

要是那个人,要是菊还在就好了。

那样说不定就能发现了,立刻就能发现了。再说了,过去完成『无名不思议』的画作根本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认识到菊过去的陪伴有多么难能可贵。这也是他尽量不愿去想的事实。他现在痛彻地认识到,菊那样为启献身,甚至还丢了性命,自己却还厚颜无耻地想着去依赖她,而且还不肯正视这个事实。

正因为有菊才能走到这一步。

现在菊没了,照这样子恐怕无法将画完成。

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不断逼近。他绝不能就这样醒来。既然这样……

「……!」

冒了出来。最后的选项冒了出来。能让自己死在『放学后』的最后选项——『红斗篷』不断向启悄悄灌输的调色刀的选项,突然焕发鲜明的色彩。

——我,派上用场了?

菊说的话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菊和启在一起的时候,像口癖一样总是反复确认。启肯定后她马上就很开心很害羞,含蓄地笑起来。

「……是啊,派上大用场了」

启向记忆中的菊,小声说道。

刚一失去菊就落得如此狼狈,启已然死心,下定了决心。

乒铃,松开的画笔和调色盘应声落地。

空出来的手可以握紧那把调色刀,可以让自己死在这里。

启感觉到背后『红斗篷』在笑。他看也不看,遗憾地向校舍望去。

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最后还是白费了,对不起。

启嘴上道了歉后,想着至少最后做个道别,做了个二人一起取作画构图时的手势,把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以独特的三指作法搭成窗,对准菊倒下后被留下的那个屋顶。

就在这一刻。

在启达成的窗上,被视野之外伸来的两只手盖住了。

「!?」

忽然之间,两只煞白的手臂就像从背后搂上来一样,消无声息脑袋后面地伸了过来,缠上启搭乘方框的手。然后,在屏住呼吸,张大眼睛的启面前,贴着创可贴的手指搭成了『狐之窗』————

哐啷——————嗡

哐啷————————嗡!!

瞬间,神社铃铛的响声,以震耳欲聋的巨大音量响彻世界。

启透过眼前搭起的『狐之窗』看到另一面的一幕景色,但随即就在这一刻,撞响铃铛的巨大声音如同那学校电铃声一般满溢而出————紧接着如玻璃打破一般,声音破坏了此前所见的世界,周围的景色在转瞬之间转变成小小『狐之窗』那头所看到的同样的景色。

「咦……」

他所看到的,在他眼前所呈现出来的,是浩瀚无尽的『黄昏下的森林』。

世界变得赤红。赤红的夕阳染尽了天空,红得好似要把眼珠和脑髓熔化一般。然后天空之下是黑漆漆的茂密森林,还有昏黑深邃的雄伟山峦,无尽的棱线向天边延绵。

地面白白的,一条唯一的白色道路劈开漆黑的森林向远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的前方有一面鸟居,巨大的鸟居红得更胜那赤红的余辉,耸立在道路正中央。然后,一个化作人影轮廓的小孩子尸体被粗绳子吊着,无力地挂在鸟居横梁上。

然后,在小孩子尸体被绳子拴住的脖子上,挂着很大很大的圆铃铛。

通常挂在神社大门前的一对大圆铃铛,现在拴着小孩子的尸体,摆啊,摆啊。

哐啷——————嗡

哐啷————————嗡!!

那铃铛,哐啷作响。

震耳欲聋的响声响彻黄昏。它仿佛是傍晚时分宣告学校放学的电铃声,又仿佛是把自治体提醒小孩子回家的广播回退到旧时代并恶意丑化过一样,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又格外的庄严神圣。

「——————」

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神的世界。

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自以为把怪物、学校、『放学后』完全描绘了出来,自以为将它们原模原样刻画在了画布之上,但那些其实只不过是薄薄一层皮,只不过是好像海市蜃楼一般呈现出现代世界模样,用来迷惑小孩子的表象而已。

噶哩

鞋子底下响起硬质的声音。

他站在白色的路上,像是碎石铺成的白色的路上。

路穿过红色的鸟居通向远方,穿过广袤的漆黑森林,朝着遥远山棱延绵。启站在这里,然后发现脚下那放眼望去遍地的白色,根本不是什么碎石。

他跟小小的骷髅头,四目相交。

那是骨头。头骨、臂骨、椎骨、胸骨、指骨、颈骨、背骨。

启脚下的路,全部是用小孩子的骨头铺成的,再无别的东西。煞白的小小骨头铺成煞白的路,铺向森林的远方,铺向深山之中的神明脚下。

吊在鸟居上的尸体,晃啊,晃啊。

绑着脖子的大铃铛,响啊,响啊。

哐啷——————嗡

哐啷————————嗡!!

铃声震耳欲聋。

然后,从路的远方

哐啷——————嗡

哐啷————————嗡。

铃声响起。

接着又一阵铃声响起。铃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从路一直延伸过去的遥远彼方,从甚至看不到的遥远天边,响彻赤红的天空,一阵接着一阵,无穷无尽地传递过来。

「啊……」

启,茫然地杵在原地。

他恐惧,畏惧,一步都迈不动。

那是对无限的恐惧,对无限虚无的恐惧。这个过分广阔的世界,其实空空荡荡。这里存在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儿童骸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只是自远古时代只顾一直不断地不断地吞噬小孩子生命,本质上无所作为的一个世界。

一切『无名(神明)』源于此处。

它在无限的无为中,就只是用小孩子的死铺出道路。

无法离开,无处可逃,无处可去。

启,被独自一人,孤零零地扔到了这个地方————

「──────────────────!!」

启要把喉咙撕破一般,放出恐惧的尖叫。

然而就连他的尖叫,仅仅也只是在无尽的森林中,在无尽的无为之中,在无尽的余辉中,扩散消弭。

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铃声,没有传来。

噶————————

咚————————!

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学校电铃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房间。每逢星期五的深夜,由加志的房间就会发生非同寻常的转变。

召集『委员』的校内广播,夹杂着激烈杂声响起。令人脑袋作痛的声音过后,房间里的气氛发生变化。从此刻开始,由加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依靠,一切事物都试图把他拖出房间。

由加志的房门用一高一矮两个装满书的书架进行了两层封堵,而且留给书架移动的空间也用其他家具填上。因此,房门即使要开也只会立刻撞到书架,开不了更大。

由加志的房间平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现在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还是原来那个房间,更准确地说是变得空空荡荡。之前把地上堆满的大量书本全部稳稳当当收进书架里,而且封背还被用于对抗地震的锁链拴死,充当着配重把门死死抵住不能打开。

因此,门无法打开。其次试图被打开的,是连接户外的清洁窗。

锁本来就开着,但窗户打不开,只发出咯噔咯噔的微弱声音。窗户被固定五金件封死,供窗户开启所必须的间隙被废材板封堵密实,而且还把柜子背面朝外把靠窗一侧全部塞满,改造得与墙壁无异。

然后,房间里没有带门的柜子。能“开启”的一切东西都从房间里清除了出去。

书桌的抽屉也都事先抽掉了,窗帘一类的东西也没有,也没摆大到一定程度的箱状物品。

仅限这一天,连被窝都被清除了出去。海报、挂轴、照片之类“能卷”的东西也都统统被清除了出去。

房间里也没有镜子,没有电视、玻璃一类能反射、成像的东西。

保险起来,所有能视为路径、窗口的东西一概不留。

但凡有可能与『放学后』连通的东西,统统被彻彻底底排除出去。唯独在这一天,对由加志来说堪称生命的笔记本电脑也被清出房间,因为他能打开能成像。

然后,在现在这个连张桌子都没有的荒凉房间里,由加志坐在正中央。

随后不久

咚咚咚咚咚!!

房门开始敲响。窗子也跟着开始响。

门和窗户在激烈敲打之下摇得哐当哐当直响,恨不得要被砸破,被摇垮似的。剧烈的打击声和震动载着无与伦比的恐怖感充斥整个房间,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随之晃动,像极了在发地震。

这个情况要持续一整个晚上。如果每天都这样,毫无疑问要被整成神经衰弱。

然后,这个显然会传遍整个家里的声音和振动,却不可思议地根本不会吵醒家中的其他人。

不过,有家里人来提醒他。

刚开始采取对策后不久的时候,曾经敲门声突然停止,当由加志感到疑惑的时候,母亲从门外向里面的由加志呼喊「出什么事了」「快开门」。

从结论来说,那不是母亲。由加志刚一开门,一只冷冰冰的手就伸过来抓住他胳膊,把他拖进了『放学后』。第二天问母亲「你半夜喊过我?」得到的回答则是「你说什么?」自不用说,从此他再也不相信这个时间听到的家人声音。

但就算这样,“外面”依旧继续进行着那种尝试。

「喂,开门」

晃得哐当哐当直响的门外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对方诡计暴露,却仍不依不饶向房间里的由加志呼喊,让他开门。

「开门」「开门」

然后。

「喂,开门」

「开门」「喂」「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喂」

门外面,还有清洁窗外面,同时传来母亲的声音。而这段时间里,门和窗户依然被咚咚咚地激烈敲打着,晃得哐当哐当直响。

「…………」

在这样的房间里,由加志独自一人搂着膝盖,坐在房间正中央。

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发疯的噪音和呼喊,但由加志连耳朵都不捂,也丝毫不打算用口袋里的手机来转移注意力。

他害怕正面面对这一切,内心也没有那份定力。

现在门和窗户都打不开,对策很有效。但就是算是这样,他也不能够移开目光,不能够掉以轻心,因为他必须保证能在万一发生不测情况之时立刻进行应对。

由加志一直都在这么做。

他一直是这样熬过来,翘掉『放学后』。

每逢星期五,他便像现在这样充分准备,负隅顽抗,集中精力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然后一直坚持到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过去。

咚咚咚咚咚!!

「开门」「开门」

「喂」

对方似乎是黔驴技穷了,呼唤声好一段时间都没太大变化。

由加志静静忍耐着,今天依然忍耐着。

然后时间渐渐过去,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近在眼前。

还剩大约十分钟。由加志静待那个让人头痛的电铃声响起,静待房间中的诡异气氛恢复原状。

噼嗒

忽然间,统治房间的喧闹戛然而止。

突然而然,彻底无声。面对这迄今为止从未遇到过的现象,由加志大吃一惊四下张望,腰都悬了起来。

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影。

由加志惨叫起来,摔倒在地。

「哇啊!」

他摔倒,大叫,抬头看去。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点动静一点气息,一个人就站在了自己身后,这让由加志吓破了胆,瘫坐在地上张大眼睛。

那个人,是菊。

咦?由加志惊讶不已,站在眼前的菊消失了。

「啥……?」

就像编辑时连接了错误画面,刚才毫无疑问就在那里的人影一瞬间消失不见了。过去多次进入过这个房间的菊,刚才脸深深垂着看不到表情,身上穿着一次都没见她穿过的“制服”。刚才的画面明明清晰地残留在眼睛和记忆里,但在令人惊奇的极短刹那就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啥?」

由加志瘫坐在地上僵住不动,注视着空荡荡的空间。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然后,他在茫然中目光下移,结果发现那里有明显不对劲的情况。

「噫!」

地上有片像是血字的东西。

明明刚才都还没有,地上铺的毯子上像是用血在大约一搂大的范围里写满了图画文字。

仔细一看,写的是“人”,是所谓火柴人的简单图绘。

大量火柴人相互手拉着手排成一排,面前是一个长方形,长方形中画有几根竖线,像是栏杆的东西。

许许多多用血画的人,连成一条直线。

然后,在小人面前像是栏杆的东西附近,掉落着一个沾满血的小东西,东西旁边也用血写着几个字。

救命

由加志倒吸一口凉气。

他冒起鸡皮疙瘩,浑身不寒而栗。他刚刚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

他的房间里——费尽心思抵抗入侵的房间里,出现了明显的异常现象。

这是什么!?

他瞪圆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那东西,在原地动弹不得。

瘫坐着的他注视自己脚下的血字。注视着那大量的火柴人,然后又注视着“救命”二字,渐渐觉得写下那些的血迹不对劲,最终没能敌过好奇心,战战兢兢地起身凑近过去观察。

那血的一部分超越了其粘着性,在地毯上形成隆起,呈现出结晶质感的光泽。

看上去像是血里掺进了什么东西。

「盐……?混着血的盐……?」

由加志自言自语。

写图画字的的血里也不均匀地混着盐,盐的量高到无法全部溶解。然后,在他为了贯彻为重新整体审视图画字时,终于清晰分辨出掉落在“救命”二字旁边沾满鲜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

一条牙膏状的颜料。

是油画颜料,是自己受托在网上订购的东西,记得很清楚。

那是启用的油画颜料。它轻轻地掉在地上,上面沾满了血,以至于一眼无法辨认。当然,这种东西并非一开始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而它被放在“救命”的血字旁边————

「!」

信息在由加志的脑子里串联起来。

他虽然一无所知,但几乎凭着直觉理解了一些事情。

他大受冲击,屏住呼吸。他首先想到的是——菊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

菊肯定已经死了,肯定出事了。

然后,菊变成亡灵出现在这里,找到这里求救。

然后,菊想救的人应该不是她自己。

不是已无力回天的菊。

————是启。

菊拥有灵能力,甚至能把『无名不思议』封起来。那样的菊死在『放学后』之后,不惜变成亡灵找来这里求助,想要帮助启。

原来如此,菊的话确实愿意为启做到这种地步。由加志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异常事态。由加志兼具小孩子率真的直觉以及超自然现象狂热者的世界观,最关键的是由加志在二人过来时亲眼见识过菊那种要是启死了怕是要随他而去,活似忠犬的态度。

由加志完全不知道在『放学后』发生了什么。

但是,启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而且菊找到这边求救就表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就算知道这些,又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呢?

她找到绝不前往『放学后』的由加志,能做什么?

他首先想到是让自己前往『放学后』,但这坚决不干。再说,『放学后』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事到如今才过去帮忙肯定于事无补。

「干嘛啊,你让我怎么做啊……!」

由加志苦恼得抓起脑袋。

他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为什么找我求助?我能做什么?

在这个地方?而且就几分钟时间,能做什么?

菊表达得不清不楚,却把整个问题甩了过来,由加志忍不住产生反感。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思索着自己能做的事,在房间里四下张望寻找头绪。然后,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索,看看有没有带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结果。

他手在牛仔裤口袋里碰到一块硬板子。

由加志从口袋里取出那个坚硬的东西。是手机。

那是他按照惯例为避免无线通讯线路成为“路径”,在『放学后』的时间开始前已经关闭电源的手机。

由加志感受到手机被自己的手渐渐焐热,对着没显示任何内容的屏幕注视了片刻,接着又看向地板上的血字。

「………………!」

然后,由加志一副万般苦恼的样子皱紧眉头,无可奈何痛下决心,长按按钮开了机。

哐啷——————嗡,

哐啷————————嗡。

铃声作响。启走在这个空有铃声的世界里。

他走在白色的道路上,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脚下的白骨踩实。

他气喘吁吁地往前走。头上是赤红的天空,四周被漆黑森林包围,他沿着白骨铺成,跟杂乱的山路一般难走的道路,强行驱策着开始作痛的脚和身体,一步一步踽踽独行。

哈啊……哈啊……

自己的呼吸,流泻到空无一物的世界里。

生命从胸口下,从肺腑中不断流失。在又硬又尖又容易下陷的地面上,脚还有身体每走一步都耗尽力气,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僵硬。

即使这样,启依然往前走,拼命往前走,如同拼死挣扎。

他寻找离开的路,他不愿留在这里,不想待在这里。但是,他不论怎么走,怎么走,依旧是同样的景色连绵不绝,只有赤红的天空,漆黑的森林,还有煞白的道路,发现不了任何变化。

有时路上会遇到鸟居,然后从鸟居下面穿过。

鸟居横梁上吊着小孩子的尸体,慢慢地摆呀,摆呀。

尸体每摆动一下,拴在脖子上的神社铃铛便发出声音。

哐啷——————嗡,

哐啷————————嗡。

这个声音就像日暮时分播放的自治体广播,零零星星地分布着,但用巨大的音量报知现在时刻。

它报知现在是日暮。一直都是日暮。

启听着那个声音,无穷无尽一般往前走,每一步都消耗着他的精神。

他渴望离开这里,他不想待在这种地方。此处虚无,绝望,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但启非常清楚,在这广阔空旷的世界中形单影只渐渐力竭而死,绝对要比在有芸芸众生生活的世界中饿死更可怕好几倍。

此处强调的不是痛苦,而是恐惧。

痛苦当然存在,但恐惧更胜好几倍。

拥有智慧的存在,岂能承受这巨大的孤独,岂能承受这枉然与孤独。在有父母生下,有家人疼爱,有朋友陪伴的社会中生活的生物,拥有着理解自己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只有孤身一人的智慧,这是个莫大的悲剧。

好可怕。

忍不了。

心被璀璨殆尽。

他寻找着出口,在那样的世界里拼命前行。

他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也吃不上任何东西,喝不上水。

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事物,什么都创造不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个世界,虚无就是既定的规则。

自己迟早在这虚无之中走不动,饥饿衰弱,甚至无法说话,加入脚下那无数的白骨之列。

好可怕。

好可怕。

启表情抽搐,拼命前行,不断前行。但是他越往前走,他就越是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的现实,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脚步相对于这个世界实在过于渺小的事实。

这里,实在是太空虚了。

好想离开,好想回到原本的世界。

启原本想死的,他无惧死亡。若能死在『放学后』,自己的存在就会从现实世界蒸发,从此母亲就能从自己身边解放,获得幸福,而自己则可以加入『学校童子』的圆阵,保护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们,替惺实现心愿。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应该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连菊都为此牺牲了,终归还是一场空。它带来的,是更生死亡的绝望——最为关键的是,它给启带来了新的使命,新的欲求。

启现在,知晓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里是神的世界。他现在弄明白了,不了解这个世界就去画『放学后』,当然不够。

不可能够。因为这个世界正是『放学后』的根源。

所以,必须把它里画下来,必须把它『记录』下来。能够把这个世界的『情报』带回去,并且让大家了解的话,应该能给『委员』完成真正的『记录』提供重大线索。

然后,启就能够把『画』完成。

就能够将那张本来不足的『放学后』的画作完成——对这蛮不讲理的现象报一箭之仇。

他有了欲望,有了希望。

他凭着这份意念,气喘吁吁地往前走。

生命随着肺里呼出去的气息泄露出去,体力逐渐从双腿中,从身体里丧失。嘎吱、嘎吱……他的脚,踩实了小孩子的白骨。每走一步,脚的耐力和体力都在被剥夺,遥远的铃声令时间感彻底错乱,慢慢地、慢慢地削弱着他的精神。

「…………!」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凭感觉不止走了一两个小时。他越往前走,脚步就变得越慢,气息就更加急促,脚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难抬起来。

照这样下去,最后必然动弹不得。

那样就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里。

不能停下脚步。

但是他隐约明白,哪怕一直走下去也不能保证回得去,自己没有任何根据任何希望,就只是在往前走,就只是被想要回去的欲求,被恐惧、焦躁在背后推着走罢了。

启,很清楚。

自己其实没有任何离开这里的办法。

这一定,已经,意味着绝望。他不愿那么去想。一旦那么去想,可能直接就疯掉了。

但是

「!!」

如同肌肉里穿进钢丝般一直作痛的脚,终于还是抬不动了。脚尖被白骨绊住,腿像折断了一样跪了下去,最后像女孩子那种姿势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当即就想起身,但又沉又痛的脚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就只是打颤而已,怎么样也支不起身体。

动不了了。

一步也动不了了。

一直被启抛在身后视而不见的绝望,终于追上了停下脚步的启,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胸口。

「啊……」

启抬头看天。天空被迟暮烧得火红火红,红得令人快晕过去。

面对那铺满整个视野,似是要把人灵魂吸走的赤红色,启感到当救命稻草一样始终死死抓着的希望,渐渐溶化在那赤红的空虚之中。

动不了。

回不去。

心底里的希望仿佛头上那赤红的天空抽走,空虚的绝望渐渐泌出,满满占据了内心。

感觉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绷断了。维持求生欲的某种东西断掉了。

启无法再承受这份孤独,无法在承受白白等死的时光。

启要被一直留在这里,回不去,也见不到任何人,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在那孤独与空虚的折磨中饿死渴死。他将经历漫长的痛苦与绝望,最后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衰弱而死。

「………………啊」

不要啊。

一道泪水启的眼中流下。

他抓住插在腰后皮带上的调色刀,拔了出来。

他双手握住调色刀,高高举起,刀尖对准了自己扬起的脖子。

他已经明白了,离开这里毫无希望。

既然如此,与其在绝望与痛苦中等死,索性不如……

此时此刻,启,念出了一声。

「——————妈妈」

他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

他早已决定让自己一死了之从世上消失来换取母亲的幸福,注定不可能再见到母亲,此刻却想再和母亲见上一面。

然后,他的脖子。

被一只身后伸来的手,抓住了。

「!?」

手机突然响了。

睡着的惠从睡梦的深沉泥沼底层被枕边响起的电子音强行拖拽上去,苏醒过来。

「……唔……嗯?」

意识还不能充分调动眼睛还有手脚,她在朦胧感觉中把手伸向床头,抓住手机。她首先想到是职场打来的,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陌生的手机号码,接着她又看了看现在的时间。这个时间来电话,就算是职场打来的,肯定也是非常紧急的情况。

四时四十四分。

打错电话?还是别的情况?

惠用昏沉的脑子去思考,但面对响个不停的铃声始终想不出不接的理由,便按下了通话键。

「……喂喂?」

惠尽力收起起床气,向电话那边问了过去,而随后得到的回音稍稍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竟然还是个小孩。

「……那个,请、请问,您是二森同学的、妈妈吗?」

声音有些沙哑,是个男生。

在他身后能略微听到「噶——、咚——」像是学校铃声远远传来的声音,但惠还没来得及对此产生疑问,首先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咦?」

她一时间没明白对自己说了什么。

启同学?妈妈?不明白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可是在一瞬间的思考停止过后——就像厚厚的一层膜突然破掉了一样,惠突然回想起来,清晰地掌握了情况。

「啊,呃……嗯,我是」

惠慌张起来,十分动摇,同时又在掩饰内心的动摇,这样答道。

她动摇了,因为她对自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启是谁而感到后怕。这对于惠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惠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我是……你是,启的朋友吗?」

但惠坚持装作平静,先是问了过去。

惠早已习惯在小孩子面前故作镇定,表现成人风范。她假定对方是启的朋友,首先予以提醒

「这个时间打电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唔,呃……那个,对不起」

对方竟坦诚地道了歉。这个男生像是不习惯打电话,又或者不擅长跟人对话,但在努力试图沟通。

「但是找您是关系二森同学的事……那个,二森同学回家了吗?」

「诶?」

她本以为是搞恶作剧,但实在没办法不假思索草草这样断定。最关键的是,这个男生的提问让她感到特别不对劲。

回家了吗?

那还用说,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他昨天跟启一起玩还是什么,后来出了什么状况,担心他有没有回到家吗?

但为什么选在这种时间?

还要打电话?

不,更关键的是,这孩子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首先启不可能没有回家,要是没回家肯定是出事了,早就报警了。

启当然回家了。

自己知道启回家了。

也确认过了。

确认……?

一眨眼的功夫,惠的脑子里真是千头万绪,但一想到这里却立刻浑身发寒。

并没有确认。

昨天从回到家到入睡,惠仅仅是主观断定启正睡在隔壁房间,一次都没有亲眼确认过。

「…………!!」

为什么?

惠猛地从被窝里起身,慌慌张张冲向了槅扇。

她完全忘记自己还在打电话,嗙的一声用力抓住槅扇,急忙打开了这面后来安装的槅扇。

人不在。

房间里边上堆放着大量的绘画和材料,中间空出来的地方铺着被窝,但本该睡在被窝里的儿子却不见踪影。

「咦……咦?启……!?」

被窝空的。

拿着手机的惠陷入恐慌。

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小学生,这种天都还没亮的时候竟然不在房间里,而且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个情况给身为人母的惠带来的,毫无疑问是彻彻底底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启!?」

惠喉咙里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

失踪。慌乱。什么时候。为什么。但想这些没有用,改变不了孩子不在的事实。毫无头绪。

报警?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接着她想起握在手里的手机,同时想起现在还在通话中。

「喂,你知道情况吗!?」

惠如吼叫般对电话说道。

「启不在啊!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咦。啊,是的。呃……那个……」

电话对面的男生似乎慌乱的惠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估计,他…………在学校……」

说完电话就挂了。

「啊!等等!」

惠慌张地喊过去,迟疑片刻之后翻找记录回拨过去,但对方不再接听电话,电话里传出关机的提示音。

「……!」

心急如焚。

线索断了。

只拿到了「学校」这个词。

惠拿着拨不通的手机,立刻抬起头来。

「启……!」

惠从衣架抽走最基本的上衣,急急忙忙披在睡衣上,揣在兜里没拿出来的钥匙串随之作响。她没穿袜子直接把脚塞进鞋子,依赖着仅有的一缕不确切的希望飞奔出家门。

「……这样就行了吧?」

由加志嘀咕了一声。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俯视着手里再次关机后黑漆漆的手机屏幕。

启为保险起见,将母亲的电话号码告诉过由加志。由加志刚刚拨打了启母亲的电话,并提示启可能人在学校。他所做的,就只这些。

尽管只做了这些,但他认为凭着手头的东西和所掌握的信息已经尽到了自己所能。

由加志看了眼地板,看了眼地毯上用血画的图形,还有那手拉着手的许多火柴人与栏杆状的长方形。

由加志推测,那是校门,是学校的铁栅栏大门和『学校童子』的亡灵圆阵。然后那边掉落着象征启的牙膏状油画颜料,示意要救的对象。

菊所传递的情报寥寥无几,『放学后』又结束在即,由加志所能想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充其量也就这些了。向外界传递信息,传递给能去找人,能够救人的人。但是,只要向大人传递『放学后』的事情,记忆就会被消除。因此,他只能含糊地透露想要传递的信息,说太明白可能适得其反,导致无法挽回。

他在短短时间里努力进行了思考。

这样就行了吗?他完全不敢确定。

「堂岛同学,这样……真的就行了吗……」

由加志一副像是虚脱的状态看着血字问过去。

结束的电铃声已经过去,之前充斥着房间的『放学后』的气息已经连残渣都没有剩下,外面的天空也开始微微亮起来。能够回答问题的就只有菊的亡灵,但现在她也完全没有再在这个世界现身的余地。

微明的清晨天空下,惠朝着学校奔跑。

她掌握的线索毫无根据,非常不可靠。她按道理应该报警,但说不出为什么非常肯定,现在就应该去学校。

她莫名地坚信,不这么做就来不及,必须分秒必争。

她被这股莫名的确信推动着,向学校狂奔。

「启……!」

她在急促的呼吸中,呼唤孩子的名字。

急切的心流露在她的声音中,让她飞奔而去。

她一个平时并不运动的成年人,很快开始气喘吁吁,肺在发出抗议,心脏在负荷下跳得飞快,双腿很快就开始发酸发痛。纵然如此,惠依旧拼命奔跑,寻找着不见了的启,向小学奔跑。

「…………」

那所步行约十分钟到达的小学,很快就出现在一路奔跑气喘吁吁的惠的面前。初出的晨曦穿不透阴云,蓝靛靛的天空之下,没有一丝灯火的小学校舍就只有周遭被路灯照亮,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耸立在住宅区内。

惠终于抵达了启就读的小学,但那里自然是冷冷清清。

校园里鸦雀无声。气喘吁吁的惠隔着围网向漆黑的校园中窥视,寄希望于有人在里面,想试着进去瞧瞧,沿外围绕着走向正门。

——启,你在哪里?

同时,她心里如祈祷般念着,问着。

她寻找着启,至于启为什么消失的问题暂且搁置。当务之急是启不见了,其他的都不考虑。

大门进入视野。路灯灯光中的巨大铁栅栏门出现了。

目光所及之处依然不见人影。但她先且走到大门前,向门中窥探,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但是

一片死寂。

不论大门还是里头的校园,都鸦雀无声。

哪里都是空无一人。当然,也没有启的身影。

「…………!」

惠焦躁不已。她怀着莫名的确信来到了这里。没有道理可循。她并不是凭借着什么母亲的本能,或者超越真理的爱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到这里,而是被更为阴暗的,类似于恐惧与负罪感的另一种感情所驱策的结果。

当接到那个陌生男孩的电话时,她的意识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否定,原本决定当做没接到过那个电话,但唯有一点千真万确。

惠——

差点就把启给忘了。

自己不惜抛弃过去的生活去斗争,去保护自己唯一的孩子,爱他胜过了自己的生命。可是,自己居然把他给忘了。那不可能是睡糊涂了。直到那通电话里提到启的名字,也就是直到被来电吵醒,接通电话后听到名字之前,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把启彻彻底底忘得一干二净。

启的名字,他的人,包括自己身为母亲的事实,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尽管当初条件反射地予以否认,可是被紧迫的时间穷追猛赶,在罪恶感中不断回味,最终不得不承认,这是极端不正常的情况。

不是忘事那么简单,而是更为异常,更加致命的某种情况。

直至那一刻,孩子的存在竟从自己的意识中彻底缺失了。这个情况令人后怕至极。

「…………!!」

我的孩子要被夺走了,包括他的存在和记忆。

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情况。

所以,惠相信那通电话里少年说的话。因为,就是那个少年说的话让自己想起了启。所以她相信启就在这里,尽管现在看不见,但肯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另外,惠的直觉也肯定,启就在这里。

没有什么道理,惠仅仅顺应着直觉,如祈祷般在校门前大喊。

「启!你在吗!?回答我!!」

启在那里?让我见启!把启还来!!

对不起!差点忘了你,对不起!所以快回来吧!不要从我身边消失!

惠的心中也在大喊。嘴上,心里,都发出呐喊。

「启————!」

她呐喊。眼里浮出泪花。

就在此时。

——————妈妈。

感觉不知从哪儿听到了启的声音。

惠诧异地张大双眼,猛然转身,向空无一物的空间伸出手去————

抬头望着赤红的天空,瘫坐在白色的道路上。

就在调色刀的刀尖正要扎向喉咙的那一瞬间,启感觉自己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

就在这个,根本不可能存在人声音的虚无世界里。

启————!!

是母亲的声音。启诧异地张大双眼,刀尖停了下来。当他下意识循着声音正要转过身去的时候。

他的脖子被一只手碰到了。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手。

「!?」

启大吃一惊。但紧接着,他的后领被用力抓住,就那样被重重向后一拽。

启被拽倒在地,顿时天旋地转。接着那一刻,他感到一股似是强烈眩晕的感觉。这个感觉就和来到『放学后』那一刻所感到的感觉十分相似。这个被抓住后领向后拽倒的感觉,与过去在屋顶上险些被『红斗篷』害得掉下屋顶,最后被菊救下来时非常相似。

然后——

回过神来之时,天空一片漆黑,眼前是亡灵的圆阵。

启愣住了。他的眼前,一排亡灵手拉着手背对着他,像锁链,像屏障一样挡在瘫坐在的地面前。

「什么……!?」

启对这个情况感到混乱。最为深刻的,是这一幕给他带来的异样感。

这毫无疑问就是『学校童子』的亡灵圆阵。但是,他从未见过圆阵背对自己的情况,最关键的是,大门和学校位于圆阵的另一边,这个情况显然不同寻常,令人匪夷所思。

启现在,在亡灵圆阵的外面。

他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弄成这种情况。

茫然中,他又有一个发现,而且那是远比自身现状更为重大,绝不能忽视的情况。

菊,加入到了亡灵圆阵之中。

就在校门正前方,最新的人所加入的位置上,菊背对着启站在那里,和身旁两侧的孩子拉着手,组成了圆阵的一部分。

「…………!」

启哑口无言,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一幕绝对不容忽视。那里本来是启要代替惺去的地方。

于是,他完全发觉现在发生的情况。菊代替了自己,做了自己打算替惺去做的事。

「喂……」

启颤抖着呼喊过去。

亡灵没有回答。面前的死者不通人言。跻身其中的菊没做任何回应。

「你……!」

我又没求你,又没让你做到这这一步……这些话没说出口。启两手撑在地上,身子瘫软,望着菊的背影,把几欲破口而出的失望和怒骂憋住一般沉默了一阵,之后硬是什么都没说。

取而代之,他这样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

这话言不由衷,但还是说了出来。

启感觉背对着自己的菊轻轻一笑,但知道这一定是错觉。

这时启的背后,从黑暗的另一头传来了遥远的声音。

回答我!!启————!

那是母亲的声音。启挪动相关了铅一样的双脚,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亡灵与学校,摇摇晃晃地循声向黑暗中迈去。

…………………………

「启!!」

回过神来,启手被抓住,已经从黑暗中被拉了出去。

他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紧接着是一瞬间的强烈眩晕。然后,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只见眼前是旭日初升的云天之下,自己在学校的大门前,被妈妈抓着手紧紧抱住。

「咦……」

「启!!太好了……!!」

妈妈盯着启的脸,向启呼喊,流着泪紧紧把启抱在怀中。

在疲劳、打击还有眩晕多重作用下基本陷入失神状态的启,就这样被妈妈抱住好一会儿都没能理清状况,在妈妈的怀抱中眼看着泪花往外冒。

「呜……呜啊啊……!」

启,哭了。他本来没想哭的,但泪水和呜咽却止不住。

明明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决定,不会再在妈妈面前哭的。

启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哭啊,哭啊,怎么都停不下来,一直嚎啕大哭下去。

终章

我们抗争的『那些东西』没有名字。

我们手中没有同『那些东西』一战的力量。

但是。

凄惨的第三十轮『放学后委员活动』结束。

启被妈妈拖出了『放学后』,得以生还。

不知何处传来妈妈的声音,他被声音指引着,在伸手不见五指,彻彻底底的黑暗之中前行。然后,他胳膊被母亲抓住拽了过去,从『放学后』的世界脱险。

他莫名地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如同遭遇了神隐,差一点点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被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妈妈看到了什么,又是怎样找到自己,怎么救出自己的,在那之后妈妈只字未提,因此启并不清楚。

而且,妈妈对启也什么都没问。启很珍惜妈妈的这份关怀,他自己也不愿提及那方面的事,因此他无从知晓那次事件在母亲眼中是什么样的。

只不过,母亲对启日常的过问多了一些。

启也不再想着为妈妈而死了。

他依然觉得自己对妈妈人生造成了负担,这样的意识并没有消散。尽管没消散,但他意识到就算是那样,母亲依然希望他活下去。这并不单单是理性上的理解,更是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切体会。但是,不再考虑为母亲而死的最大理由并不在于这一点。

而是因为,启失去了手段。启没有办法在自己死的时候不让妈妈伤心,没有办法让妈妈忘了自己。

回来后的启,已经不再是『委员』了。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他星期五都没有接到召集。

然后,那些最后几乎将他房间淹没,威胁他生活的大量『无名不思议』,统统都消失了,全都看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毕业』吧。

启并不认这是因为自己借由那幅画完成了『记录』。那幅画还有不足之处,还并不完整。

启认为是其他原因。

会不会是因为,那个时候被拉出了『学校童子』圆阵外面呢。

但是,他无法再见到能对这个推论给出意见的『太郎同学』,无法判断猜测有几分正确。谁都没有能够离开,留希都没能离开亡灵圆阵,为什么唯独自己出去了呢。

启只能想到那时看到的,菊的背影。

由加志依然还是『委员』。

在启将自己已经不会再接到召集的事情告诉他时。

「啥!?」

他大声惊呼,投来无上的欣羡。

但对启而言,这个结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因为,那幅『放学后』的画也没完成,而且也没能够把那天见识到的“神的世界”告诉给『太郎同学』。

他认为那一定是重要的情报,如果能够告诉『太郎同学』,和大家共享,或许能让给后面的『委员』们减轻一些负担。最重要的是,启自认为如果能够再次踏入『放学后』,一定能凭着那份经验确确实实将『放学后』的画作完成。

然而——启生还后最为惊讶的事情是,那个“神的世界”的记忆竟然从自己脑子里飞快地消失了。

启是个不折不扣的画手,但凡认真观察过的画材几乎不会忘记。然而,那段“神的世界”的经历本应该无比深刻,但记忆却如溶剂挥发般从头脑中丧失掉了。

仔细观察过的画材,其细节、全貌、印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速崩溃,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仅仅就只剩下红色黑色与白色的记忆。将“神的世界”的存在告知『太郎同学』的意义已然大打折扣,再去后悔也无济于事。

取而代之,启画了『放学后委员』们的集体画。

上面有惺,有菊,有真绚,有伊露玛,有留希,有由加志和自己,然后还有『太郎同学』。

在一幅画里,把大伙都画了进去。他趁着没忘,画了进去。

他很害怕,害怕关于大家的记忆搞不好哪天就会像“神的世界”的记忆那样挥发掉,再也想不起来。

然后他决定,完成这幅画之后就再也不去画了。

要画的,仅此一幅。

他不能再画了。因为对于启来说,画画是“克服”。

惺死了,菊也死了。克服这个痛苦,是罪。

所以,启不再去画『放学后』。

再也不画。

启把那唯一的一幅画,立在了房间里最醒目的地方。

为了每天都能想起大家。

为了不让自己忘却,为了哪怕『毕业』之后也永远不要遗忘『放学后』。但就算这样,他依然觉得记忆在一点一点淡化,每当看到这幅画,难以控制的焦躁情绪便牵动心神。

「……我说,你觉得这个该怎么弄?」

启不再是『委员』大约两个月的时候,由加志说这样说道,给启看了一样东西。

即便没有什么事了,启依旧常常去由加志家里。他并不是去做什么,基本上只是闲聊而已,确认双方交谈的内容是否对得上,确认完了就道别。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双方都不反感这样,这个关系便一直保持了下去。

就是这样的一天。

由加志把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拿给启看。

启主要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器械,因此不具备相应知识去判断上面所示内容是什么。启面露难色,但由加志敲下一个按键,启动文件之后,启立刻大吃一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段视频文件。

画面是拍摄油彩画的内容。画中描绘的是夜晚的学校走廊,走廊的地上铺满了盛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植物,一个手持扫帚的少女站在绚烂纷飞的花瓣之中。

很快乐曲开始播放。这首曲子以风琴为主旋律,可爱中又带着灰暗的韵律。

接着画面开始运动,油画中的女孩子以逐帧播放的样子,咕噜咕噜转着圈。

画的张数明显不够,称之为动画实在不够完整,但就算是断断续续逐帧播放的形式,女孩子也算是转了起来。

在那个犹如玻璃生态瓶静止的世界里,女孩转着圈。在仿佛时间停止般,静止在半空中的色彩斑斓的花瓣中,就像魔法一样,唯独女孩转着圈。她犹如一位花仙子,如梦似幻地转呀转呀,就像八音盒上的人偶一样转呀转呀。

「…………」

启一言不发地注视画面。

那是惺过去制作的视频。菊作曲,启作画,由惺来制成视频,本应该是那样的一段视频。

惺还没将它完成就突然去世了,它应该也随之消失了才对。

启呆呆地注视着本来应该没有机会看到,现在却突然完成的视频。

「……为什么」

「那家伙把制作到一半的视频放进了“遗书”的文件里」

启自由自主地呢喃,由加志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又没搞过视频编辑,又没软件,电脑型号也不一样——所以我买来软件,学了制作方法,但我想因为系统不一样,那家伙的半成品没法顺利打开,到头来不得不自己从头做起,一直弄到了现在」

由加志挠着脑袋,一副非常嫌麻烦的口吻说道。

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视频,直至乐曲播完,直至显示短短的制作名单。

视频放完之后,他依然一动不动,一直一动不动。

由加志尽管特意表现出非常嫌麻烦的态度,但见启的反应实在太过呆滞,最后禁不住担心地问了过去

「喂,喂……你还好吧」

「啊……呃,嗯……我没事」

启作出回应,但还是像丢了魂一样继续注视着已经播完的画面。由加志一时对启那样的反应感到怀疑,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像是失去了兴趣,叹了口气向启问道

「总之,它终于算是完成了……你准备怎么做?」

「……?」

隔了许久,启才终于朝由加志看去,反问

「你说……什么怎么做?」

「就是说,虽然我只有外行人水平吧,但难得做出来了,所以就想,是不是把它传到网上?」

「网上」

听到这个词,启轻轻嘀咕了一声,目光垂了下去,不久答道

「对啊……就这么做」

他把脸抬了起来。

「把堂岛同学活过的证据留下来吧。毕竟,大家都已经把她遗忘了。我觉得,至少惺会这么做」

他做出了决定。

「拜托了」

「好」

由加志点点头。

谈话到此结束。

这件事过程如何,最终结果如何,启没有去确认。

但是,已经消失的少女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悄悄地留在了互联网上的一角,现在依然在转呀,转呀。

岁月匆匆流逝,启迎来了真正的小学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当启所有事情办完,离开小学大门的时候,他握紧左手,让削尖的无名指指甲扎进手心。

为了铭记,为了不忘。

为了避免像由加志讲过的那个实例,在毕业的同时忘记『放学后』的事。

然后,他如此将记忆与感受连带痛楚铭刻在手心上后,他在刚出校门的地方转过身去,把带着的行李放在脚下,将两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搭成一个框,以能够看到大门和操场的构图将景色纳入方框中。

「…………」

他还想再看一眼满是墓碑的操场,以及大门前的亡灵圆阵。

但是,方框中的景色与肉眼见到的无异,没能透视到『放学后』。然后,像那时候已故的菊将手搭成『狐之窗』叠在启手上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过。

又一段岁月过去。

那位少年一眼看去就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初中生。

他身着黑色立领款初中制服,个字偏矮。他坐在安静的教室里,上着数学课,似是任凭自己的个性埋没在周围相同着装的少女少女们之中。

他没有值得一提的特征。包括发型、制服、摆到课桌上的笔记用品、挂在课桌侧面的包,无一彰显他的个性。另外,他也没佩戴任何装饰品。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有着唯一一处奇怪的地方。他搁在桌上的左手,唯独无名指的指甲削得尖尖的,就像剑尖一样。

他规规矩矩上完课,课间休息也没和班上同学多聊什么,静静地又开始上下一节课。

他很认真(除了笔记本上涂鸦特别多,而且画得好莫名的好),态度极其认真,准确说这种态度给人感觉略显机械,略显空虚。他以这样的态度平淡地消化掉这一天的全部课程。

放学了。

他在学校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参加社团,所以一放学马上就会回家。他属于典型的那种,尽管并不叛逆但也不觉得校园生活有任何价值的类型。

回家路上他也不会去逛什么地方,直接回家。

他对校园生活没什么兴趣,但在校外也同样不存在任何乐趣。

他每天一上完学就回他住宅楼里的家里过夜,到了早上又出门上学,然后又认认真真上完课回家。他上初中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一直如此,如同一部沿轨道运行的机械,重复执行着枯燥乏味的生活流程。

今天一样,他放了学直接回家,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触,就像厌倦了这个世界,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

不过,他在回家路上一度止步。就只有一次停下脚步。

在途径住宅区中他毕业的小学母校门口时,他停在路边,一时间目不转睛望着大门。

「……」

然后,他把包缓缓放在脚下。

接着他双手前伸——

用食指和大拇指拼成一个方框,

把小学和大门的景色置入框内。

就像摄影师构图取景的动作。又或者说,像画家。

他就那样对小学大门观察了一段时间,这时,某种强烈的感情在他此前毫无表情的脸上一闪而过。

「……」

两手放了下去。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变回之前那样,毫无波澜。

他捡起放在脚下的包,随即目光从学校移开,转身就走继续回家,头也不回。

到这里,一天即将结束。昨天就是这么过去,前天也是,再之前也是,再再之前也是。

今天本来也应该就这样过去。

但这一天——跟平时有所不同。

「请问」

噶啷……忽然响起双肩书包金属件的响声。

然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有个小学生从巷子里出来了。

那是个男生,大概在读高年级。男生除了背上背着一个用得很旧的黑色双肩书包,一只手里还提着看上去沉甸甸的袋子,从袋口能看到里面装满了画水彩的用具。

「你也,画画吗?」

男生朝背对自己停下脚步的少年问去。

「我也是,那个,刚才是」

男生说着,把包放在地上,用两只手的指头比划成方框。就像少年刚才那样。

「……」

少年还是没有回答,只把目光转向了男生。

被沉默的初中生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小个头的小学男生不禁表现出了退缩。但是,他马上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敛去表情,张开左手伸出去给少年看。

「我听说,有过去的『委员』愿意帮忙」

然后,男生问了过去。

「那个说的,就是你对吧?」

男生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削成了剑尖一样的形状。

「……」

少年缓缓直面男生。

然后,他——二森启,严肃地注视这个男生,隔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

「这样啊。那么你就是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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