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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茧之中

巨大的银杏树接二连三地飘落金黄色的树叶。落叶堆积在银杏树根旁的草地和人行道上。我大幅度地挥动竹扫帚,将落叶扫到一块儿,但无论怎么扫,还是赶不上叶子掉落的速度。明明没有风,银杏却仿佛自己抖动着身躯般,持续飘下金色的落叶。

唰唰唰!唰唰唰!竹扫帚划出半圆形,叶子又旋即落在扫帚划过的轨迹上。真是白费功夫——

几名女学生踩踏着落叶行走,甚至还差点踩到竹扫帚,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只顾着谈天。想必她们根本没把我这个老清洁工放在眼里吧。我停止扫地,拿起挂在腰间的手帕擦汗,一边目送那几个女孩的背影。隔壁的网球场响起单调的击球声与朝气蓬勃的吆喝声。

大学今天的课程好像结束了,校园内冒出许多学生。有人耳朵抵着手机,说话有如连珠炮似地经过;有人骑着自行车巧妙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有人坐在路旁的长椅上谈天说笑。我挥动着竹扫帚,若无其事地观察那些学生的脸。我用目光搜索,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两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手持清洁用具走出图书馆。一名肥胖臃肿;一名骨瘦如柴。

“水口先生,差不多该收工了吧?吃个点心再走吧。”

肥胖的女性向我攀谈。我摇头拒绝,做出微微嘟起下唇的动作离开。

整理完毕后,我经过休息区,看见收工的惠比寿清洁公司员工,坐在椅子上聊得正起劲。和我一样来大学打扫的清洁工,几乎都是兼职人员。惠比寿清洁公司承包市内的大厦、公共设施和学校等处的清洁工作,派遣兼职人员到那些设施打扫。我的手不知不觉抚上腹部。在胃部下方的大肠一带有肿瘤,这是大肠被癌细胞侵袭的证据。

硬性胃癌——我来这座城市前去看的医生如此诊断。

“只能动手术了吧。而且必须尽快。”

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医生如此说道。他说我胃的入口变窄变硬,形状像皮囊一样。硬性胃癌是一种胃癌的类型,癌细胞会沿着胃黏膜下层蔓延。症状不明显,等到产生恶心、疼痛等症状时,癌细胞大多已侵犯整个胃部,变得硬邦邦,发展到无法切除的地步。医生说明到这里,劝我动手术切除,我没办法老实地遵从他的劝告。因为当时我已经出现恶心和疼痛的症状。若非如此,没有家人关心的我怎么可能会来看医生。

“医生,如果不动手术,我还能活多久?”

我如此询问后,医生非常简单地回答:

“这个嘛,大概半年——最多一年吧。”

像是听见别人问他早上吃什么一样。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动手术吧,毕竟攸关患者本人的性命。不过,那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听完这句话后,立刻在医生面前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我朝医生深深低头道谢后,走出门诊室。医生和护理师目瞪口呆地目送我离去。搞不好以为我是要放弃这间中等规模的医院,转到更大间的医院治疗吧。想必其中也不乏有这样的患者。

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医生。肿瘤日渐变大变硬,现在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能轻易摸得出来。不只胃部,肿瘤甚至扩散到大肠,这就表示转移到了腹膜。现在还能勉强继续工作,但不久后就没办法了吧。

我已经接受自己将要死去的事实。但我害怕迎接死亡的过程。因为我没保国民健康保险,所以我忧虑即使身体剧烈疼痛,也没办法拿到止痛药。也担心因为自己独居的关系,会不会给陌生人添麻烦。

我想起住在隔壁的中年妇女。她与清洁公司的女性兼职人员一样,身体堆积了过多的脂肪,感觉反应很迟钝,难以说是机灵。她戴着助听器,耳朵也不好。看来等我卧病在家后,也无法指望她三不五时地来照看我。

不过,我最害怕的是社福局之类的机构多管闲事,调查垂死(或已死)的我的身分。一想到这里,唾液又涌上来,让我轻轻打了个嗝。尽管我已服满刑期,但我依然是个杀人犯。弑子的杀人犯——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来到四国的这座城市。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也不曾住过这里,只是儿子就读的大学位于此地罢了。而儿子的前妻和我孙女目前也在这座城市里平静地生活。

虽说自知死期将近,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采取这种行动。我竟然是个会去见唯一骨肉的重情之人——

我反而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过去冷血无情,才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然而,那天离开医院回到家时,脑海里却浮现出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央的城山。我并非是想见孙女,而是希望能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在同一个城市死去。这座城市存在着某种东西,驱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儿子龙平在这里的大学就读时,我赋闲在家。别说抚养儿子了,我的身体千疮百孔,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龙平依靠奖学金和打工,才勉强筹措出学费和生活费。

我家代代住在静冈县的烧津,当渔夫维生。我也从十七岁起就跟着人家去远洋跑船。一年有八个月的时间坐船航行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甚至是地中海追逐鲔鱼,有时还会遇到生命危险。为了忘记严苛的劳动和长期离开家人的压力,酒是不可欠缺的必需品。无论在海上还是陆地,我都尽情豪饮。每个渔夫都半斤八两,早就染上了酒瘾。

只是我的酒品非常差。喝超过一定的量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发酒疯。因为喝酒引发问题,我被警察抓过几次,结果当然是被撵下了船。那时我三十八岁,独生子龙平还在读小学。

我过去一喝醉,偶尔会对妻儿动粗,但自从不跑船后,施暴行为就变成了家常便饭。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还殴打劝阻我的妻子。号啕大哭的龙平令人厌烦,所以我也会大声斥责他。龙平天生纤细又脆弱,一点都不像渔师的小孩。这一点又令我更看不顺眼了。

一喝醉就大吵大闹,再喝醉又动手施暴。日子活像地狱一样。妻子不久后便厌倦了我,抛下龙平、一个人离家出走。对当时的我而言,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就只是个累赘。妻子离开没多久,我便因为大量吐血倒地不起,那时龙平跑去通知隔壁邻居。

如果没有那孩子,我肯定早已命丧黄泉。听说我被救护车载走后,龙平便晕厥过去。因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精神已经无法负荷了。被母亲抛弃,加上父亲可能命在旦夕的恐惧,紧缠着他不放。

反观我,一点也不管他的死活。肝脏因长期大量饮酒而损坏,这时慢性酒精性肝炎的状况已经十分恶化。严重的肝脏肿大、黄疸、浮肿、腹水、吐血、血便等所有症状,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因为住院的期间拉长,我把龙平寄放在远房亲戚家。听说龙平那孩子在远亲家表现得莫名乖巧又乐观。

尽管身体搞成这副德性,我还是没有彻底戒酒。我溜出医院偷偷喝酒,结果被强制赶出医院,之后又被抬进另一间医院。

听说当时已是国中生的龙平有偷偷来看我,但我记不得了。那段期间我正为了病房角落会涌出小虫的幻觉所苦,那是一种戒断症状。我后来才听说,当时的我会大喊:“小魔鬼来了!”十分畏惧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件事,我参加了某间医院所举办的院内戒酒研讨会。因为我已经走到如果不依赖这类团体帮忙就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基于远房亲戚家的善心,龙平得以继续升学,就读大学。我也好不容易戒酒成功,开始摸索将来该如何生活。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在龙平面前摆出一副父亲的态度,所以我自顾自地认定与那孩子分开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并没有去揣测龙平的内心。愚蠢的我根本无从得知,父亲的存在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银杏的树叶全部掉光了。

新的一年到来。感觉腹部的肿瘤变得更硬了。不过,身体状况倒是没什么改变。依然会感到恶心和疼痛,但感觉没有比以前严重。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食欲变差了吧。与其说是没有食欲,倒不如说是讨厌反胃的感受才不吃,还比较正确。

因为不吃东西,导致体力衰退,但还是勉强能继续工作。医生宣告的一年大限即将来临,但我却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于肝癌,但讽刺的是,因为戒酒奏效的关系,肝脏状况开始好转。不过,死神似乎还是没打算放过我。人生在世,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推着单轮手推车,到每个校内随处设置的圆形垃圾桶里收垃圾。拉出装着垃圾的业务用废弃物专用黄色垃圾袋,再套上新的垃圾袋。

迎面走来四、五名并肩而行的女学生,我认出其中之一是未玖,便停下动作。像这样每天在大学校内工作,顶多一周才能与未玖碰上一次。说是碰面,其实是我自己单方面看着她而已。未玖目前在父亲的母校就读。她经过我的身边,发出活力充沛的笑声。

“麻理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啦。咦?未玖,难不成你在怀疑我吗?”

未玖的朋友如此回答,脸上顶着大浓妆,一点都不像学生。与气质清纯的未玖大相迳庭。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个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爷爷吧。这样就好。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过活。

我反而对龙平来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地方都市上大学感到欣喜。我这个人渣父亲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在龙平大学三年级时,我接到远房亲戚的联络,听完内容后大吃一惊。听说龙平因为失恋,成天买醉。好像是原本交往的高中生情人突然变心的样子,这种事情在社会上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那孩子或许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把龙平当作亲生孩子照顾的远房女亲戚,对我如此说道。这对没有小孩命的夫妻是我的恩人,这十多年来,都是他们帮我照顾龙平的。

“什么机会?”我好奇地询问。

“崩溃的机会——”

“就像你一样。”那名女性原本想这么说,却在快要脱口而出时咽了回去。改为说道:“那孩子的心就像玻璃一样。吸收一切的光线,却非常脆弱。我觉得他总是用玻璃尖锐的那一方在伤害自己。”

我想起了在戒酒会上听到的事。根据统计,亲生父母染上酒瘾的小孩,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率也会染上酒瘾。除了遗传的因素外,还加上环境要因。在染上酒瘾的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经常处于因饮酒问题而导致家庭关系紧张的情况下,因此学会了忍耐,也会因为极度恐惧被人讨厌而假装乖巧。这个性格的人称之为小大人(Adult Children),不善自我表现,无法顺利建立人际关系。

龙平正是这种类型的人。

我想试图将儿子从这个恶性循环中给解救出来。至此终于涌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正面情感。在龙平养父母的鼓励下,我便去到四国想见龙平。我初次踏上的这片土地,是个宛如庭院式盆景般的小都市。

一座树木繁茂的小山镶嵌在都市中央。山顶城池的白色灰泥墙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显目。有种都会建筑物中混入突兀异物的奇妙感觉。

虽说是终日沉溺于酒精之中,但龙平过去几乎滴酒不沾,因此身体还没有损坏得太严重。

“每个人都失恋过啊。”

我只能说出这种俗套的话来安慰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儿子相处。

据说龙平想论及婚嫁的那个女高中生劈腿,迷恋上她国中时期的恩师。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是与恩师私奔了呢?还是一时兴起从龙平面前消失?我没有问得那么仔细。这种人生中屡见不鲜的小挫折,龙平却不晓得该怎么去排解他的情绪。

突然失去恋人的龙平,只好借由唾手可得的物品,也就是自己父亲依赖的酒精来逃避。少女做的事确实恶劣,但我没有资格责备她。她只是按下了开关而已。正如龙平的养母所指摘的那样,龙平崩溃的根基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

即使如此,龙平还是很老实地倾听我反复说着“至少大学要读毕业”这种陈腐的话。“别学我。你父亲是个窝囊废。你可以更轻蔑我没关系。”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却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

龙平跟我约好了不再喝酒后,我便留下他,匆匆离开四国。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感觉自己的儿子化身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丑陋的自己。对我而言,龙平依然是小魔鬼。感受到儿子即使沦落到这副德性,却还是渴求父亲,这件事也令我直打哆嗦。

龙平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他生长的故乡。他透过养父的人脉,在当地一间小型的广告代理商工作后,我们也偶尔会见面,只是关系依然尴尬。即使要修复亲子关系,但龙平已经长得太大了。所以当我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由衷松了一口气。我想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再拘泥于我这个唯一的血亲了吧。当时的我深信他肯定能跟新的家人相处得和乐融融。

嫁给龙平的蓝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听说两人偶然在远离四国的土地上不期而遇,因此相识相恋。没有举办婚礼便结为夫妇的两人,很快就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未玖。

我伸手抚上又开始不断刺痛的腹部,目送未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们分开时,未玖还只有一岁。正值开始会扶站、牙牙学语,是最可爱的时期。所以应该不可能记得我这个爷爷吧。我想,她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的父亲。

自从医生宣告我罹患癌症之后,我立刻想起了蓝子和未玖。算了算未玖的年纪,也该上大学了。我知道龙平死后,两人就回到蓝子的娘家生活。

我只求在龙平生活四年、孙女现在的居所,这座有着城山的城市里死去,做梦也没想到要去见未玖。不过移住到这里后,听说我在人才招募杂志上找到的清洁公司也会派遣清洁工去龙平和蓝子的母校打扫,我便隐约猜想未玖可能会跟她的父母上同一所大学。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清洁公司如我所愿,派遣我去大学打扫。于是我发现了未玖,那是在校园里吵吵嚷嚷欢迎新生的那个月过后。我在刮着强风,尘土飞扬的校园里看见未玖,她的脸上露出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恬静笑容。从朋友呼唤她的声音,以及未玖随便扔在长椅上的笔记本之类的册子上所写的名字,我确定她就是对我而言无可取代的亲人。她与读经济系的龙平不同,在人文学系读英国文学。

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个好运。

即便对方没有察觉到,但竟然能在死前与我最爱的孙女度过余生,这是何等地幸福啊。我也想偷偷看蓝子一眼,但这样实在是太恬不知耻了。只要蓝子和未玖在这座城市过得幸福,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未玖一无所知地经过。我压抑住自己想轻抚她脸颊的欲望,度过了那个冬天。庆幸的是,我的胃癌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但也只是症状安定而已,癌细胞应该正以飞快的速度不断增殖。这一点如实表现在食欲上,我吃得更少了,身体也开始使不上力。

我在这座城市选住的是一栋破旧的分租式长屋,它就位于城山的山脚下,离大学也很近。屋子里隔成四叠半和六叠大小的房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附有小水槽,这里也兼当厨房使用。另外还有厕所和壁橱,但没有浴室,所以只能去澡堂洗澡。现在就连学生也不会找这种地方来住了吧。

不知是否因为长屋的南侧邻近城山的关系,光线阴暗、环境也很潮湿。榻榻米吸收了湿气,变得凹凸不平的。湿气都从地板下一路攀爬上来。我以前因为电灯闪烁不停的关系,曾掀开壁橱上方的天花板,钻进天花板里面检查配线的状况。那里反而十分干燥,待起来非常舒适。由于建工粗糙,这房子好像在某些地方出现空隙的样子,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

“你的身体肯定有毛病,不去看医生不行啦。”

房东森冈先生如此说道,还给了我几瓶试喝的健康饮料。他在附近的大马路上经营药局,一边照顾行动不便的太太,吃了不少苦。因为我们年纪相仿,偶尔会站着闲聊几句。除了同事以外,他也是愿意开口跟我攀谈的珍贵之人。

“我打算不久后把这房子拆了,盖一栋新家,搬来这里住。”森冈先生说。他似乎计划将药局让给在都市一样是当药剂师的儿子经营。我只是默默聆听,当森冈先生执行那项计划时,我恐怕已经撒手人寰了吧。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无法继续工作。我明知时间有限,还是想尽可能将未玖漫步校园、与朋友欢笑、一个人伫足在喷水池旁的身影留在视野里久一点。

而且从那年冬末开始,我便看见未玖与一名同龄男学生两人走在一起的画面。我本来认为何时离开人世都死而无憾,但现在又现实地想要活得久一点,见证这两人的爱情开花结果。冒出这个念头后,原本仿佛就要熄灭的苍白生命之火,火势好像突然变大了,我的身体状况又逐渐好转。

龙平结婚后,我几乎没有到他们家走动。我乐观地心想,他已经找到一个代替我关心、照顾他的人,我也没必要再去叨扰了吧。我戒了酒,摆脱医院后,以临时雇用或短期打工的形式,辗转游走各个小企业。

然而,龙平内心的黑暗深不可测。正如他养母所指摘的一样,他天生就会因为一点芝麻小事而溃堤崩溃。无法顺利建构人际关系,有小大人症候群的他,在公司里硬撑得非常辛苦。就连结婚,或许对龙平来说根本也不算救赎,反而是痛苦的修行也说不定。总之,自从大学失恋以来,龙平就酒不离身。但我却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未玖出生不久后,我也下定极大的决心,包了一些礼金,前去看看孙女的脸。出来迎接我的蓝子脸色却很暗淡。

模样真憔悴啊。

孩子才刚出生,龙平却早在三个月前就辞掉了广告代理商的工作,他在那间公司才工作没几年而已。然后就染上了非常严重的酒瘾。放任胡子乱长,以混浊的眼睛仰望我的龙平,简直就是过去的我。

是因为我逃避了吗?

当初我是否该强迫自己面对龙平,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不该把一切都推给宛如救世主般出现的蓝子?我不知道答案。即便到了现在,对于这些问题我依然回答不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待酒精退去,头脑难得清醒的时候,龙平便如此说道。“感觉在这个家里与蓝子生活,抱起未玖的自己像是在演一出滑稽的戏一样。”

打从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新组成的家庭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但我并不是对蓝子有什么不满,这个问题恐怕是跟谁结婚都一样吧。总之,我静不下心来。很奇怪吧?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没办法平静。未玖出生时,我竟然浑身颤抖呢。觉得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听着龙平吐出的话语,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膝盖颤抖个不停,无法站立。龙平的说明听在别人耳里应该支离破碎的,却字字渗透进我的心里,宛如阴郁的天空落下的黑雨。如同我畏惧年幼时的龙平一样,他也害怕继承自己血脉的女儿。

“爸爸抛弃了我,对吧?”

喝醉时的龙平,像个孩子般这么说着,流泪哭泣。

就算当时否定一百万遍,也无法抚慰龙平的心灵吧。不过,光凭这一句话,我便明白自那之后的悠长岁月,他一直在波涛汹涌的沙洲上建造名为家庭的沙楼。龙平仰赖记忆所建造的沙之城,一盖好便被海浪给冲走了。

这孩子——我发出绝望的呻吟。这孩子在母亲离家、父亲生命垂危被抬进救护车的那时开始,就一直晕厥,从未清醒过来了。他一直无法长大。把这孩子养成这种有如矮性植物般的人的,无非是我这个父亲。我回顾自己因酒精而堕落的人生。担心龙平会不会也重蹈我的覆辙,被老婆抛弃。是否会将无处宣泄的痛苦怒气累积于体内,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如此一来,未玖怎么办?

尽管苦恼,我还是无法拯救龙平一家人。因为龙平已经走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了。他在大学时期沉溺酒精时,甚至学会诉诸暴力来维持心灵的平衡。他亲口告诉我,当他的高中生情人变心时,他动手把对方揍个半死。我的喉咙深处不断地溢出酸块。

因酒精而无法控制自己的龙平,也对蓝子做出同样的举动。接下来势必会对未玖动手吧。我仿佛在看倒带中的影片。儿子直接复制父亲走过的老路,慢慢倾向毁灭的人生,在我眼前继续播放。

不过,龙平选择了有别于我的道路。一条更糟糕的道路——

某天半夜,我接到了蓝子打来的电话。那是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

“阿龙他——”蓝子没再说下去。我好不容易才问出龙平被救护车送到医院这件事。我对照自己的经验,以为他吐血了,急忙赶到医院。不过,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十分残酷。原来龙平企图自杀。

据说蓝子发现龙平在寝室上吊,立刻割断脖子上的绳索,把人给救下来。因为发现得早,龙平保住了性命,但是失去了意识。尽管医院立刻进行抢救,龙平依旧没有恢复自主呼吸,被装上了人工呼吸器。我哑然无言,在病床边俯看我的孩子。安静的病房中,只有人工呼吸器规律的声音在响彻。不知为何,龙平的表情十分平静。这家伙亲自杀了自己,终于脱离苦海了吗?

托邻居照顾未玖的蓝子,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其实——阿龙根本不想和我结婚。”蓝子全身还在不停颤抖。“我提出要结婚时,他很害怕。是我坚持一定要结婚的。因为我当时——很喜欢阿龙。”

“不是这样。”我打断蓝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家伙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我硬挤出最后一句话。

龙平就在植物人状态下,继续存活着。蓝子的父母从四国远道而来。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蓝子并没有将过去的原委告诉两人。因此两人得知一切后也十分震惊。这也难怪,听见女儿被染上酒瘾的丈夫家暴,两人当然恼怒至极。她的父亲表示用不着看顾这种男人,往后蓝子和未玖他们自己会照料。

我答应他们提出的意见。根据医生的说法,龙平恢复意识的机率无庸置疑地接近于零。还说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像这样存活下去。为了她们的将来着想,我希望蓝子母女俩回到四国,重建新的人生。龙平的人生,我打算奉陪到底。这是老天留给我的唯一职责。

然而,蓝子却固执地不肯听劝。她把父母赶回去后,依然陪在龙平的身边照顾他。对闭着双眼的丈夫说话、帮他按摩身体。蓝子把未玖背在背后,每天往返医院。不过,正如医生所说,龙平并未显示出任何反应,只是靠机器在维持生命。绝望与后悔将蓝子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骨嶙峋,甚至停止分泌母乳。短短一个月,便像是老了十岁那样。

一开始的医疗费是蓝子领取自己的存款支付的,但钱迟早会花光吧。一切都意味着毁灭。

我俯视着变成活死人的儿子,下定了决心。龙平也希望死去吧。以这副模样苟延残喘,有违他的本意吧。最重要的是,必须让蓝子和未玖从这个地狱里解脱。

于是我趁蓝子不在的时候,切断了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我想,龙平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或许是连痛苦都已经表达不出来了吧。即使他断了气,我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继续坐在床头旁。蓝子回来后,看见公公所做的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但她这次也接受了丈夫的死亡。

她走向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一个冰冷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中,仔细一看,是一枚褐色的二便士硬币。我想起这是很久以前,我还在鲔鱼渔船跑船的时候,在途经英国时拿到的东西。我将它送给了年幼的龙平。这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

“这是阿龙的宝贝,他一直很珍惜。”

我紧握着这枚二便士硬币,哭了出来。听见咆哮般的哭泣声,护理师冲进了病房。我在前往警局自首前,低头向蓝子说,很抱歉让她受苦了,同时也拜托她别再跟我联络,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法院酌情量刑,判了我四年刑期。就只有四年。我毁掉了孩子的人生,最后还夺走他的性命,实在是判得太轻了。

我听说蓝子带着未玖回到她的娘家四国。那座有着城山的古老城市——

我是在春天再次来临的大学校园内,发现那只虫的。

当我一如往常地拔除中庭草皮上的杂草时,发现某棵树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巨大的幼虫。那是长度有七、八公分这么大的毛虫,颜色是鲜艳的黄绿色。身体约分成九节,侧边有一条白线。每一节的背后都有突起物,长着黑色的毛。

我盯着那只美丽的虫看得入迷。我想大概是天蚕蛾的一种幼虫吧。那家伙对离得很近、屏息凝视它的我毫不理会,自顾自地拼命吃着那棵树的树叶。仔细一瞧,那棵灌木下面的叶子都被它吃光了。它的食欲旺盛得令现在的我好生羡慕。

隔天,那只虫依然在同一棵树上。那棵树好像是鸟粪带来的种子发芽所长出来的,是不太常见的野生树木。照它这个速度,大概再过两、三天就会把这棵树的树叶全都吃光了吧。我一时心血来潮,折断那只虫攀附的树枝,把它带回家。

我把那只虫放进家里一个较大的纸箱,把折来的树枝也摆进去。把它带回来时,我原本打算直接带去城山野放。城山上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我想它应该会自己移动到喜欢的树叶上吧。无奈幼虫的动作非常缓慢,即便用上身体下方成排的短脚,行动范围依然有限。

我在这个阶段已经几乎什么都吞不下了,便秘和腹泻的情况反复出现。至今手下留情的癌细胞,又开始在体内发动侵略。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那只虫如此执着。我在校园内四处游走,但是并未发现同样种类的树木。我得帮它找到新的树叶,否则那只幼虫会饿死的。于是我便爬上城山。想要往上爬,但双脚却不听使唤。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喘得要命。不过,当我爬到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就在森林里发现了和那棵树相同的树叶。我用修枝剪剪下树枝,能带多少就剪多少回家。

我把呈现锯齿状的深绿色树叶放入纸箱后,幼虫便立刻攀了上去,摇摆着头部,灵巧地动着口器,在叶子上开洞。我凝视着这个画面,一点儿都看不腻。采回家的树叶只能撑三天左右,所以我又弯着老腰,走走停停地爬到长有那种灌木群落的场所。然后,剪了比之前更多的树枝。

由于我使不上力气,便拖着那些树枝回家,结果邻居那个姓户川的中年妇女问我:“你在做什么?”她的表情十分纳闷。这也难怪。毕竟我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竟然拖着这些树枝走路。

“没什么,就是拿来喂虫。”

“虫?”

户川一副觉得恶心似地皱起眉头。

虽然我腹部的肿瘤没有再变大,但现在就连背部都开始发疼。我把手搁在腹部,躺在榻榻米上时,耳边传来发挥旺盛食欲的幼虫啃食叶子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的这道声音,促使我慢慢坐起身子,接着探头窥视纸箱内。只见幼虫正热烈地动着口器。

我凝视了一会儿后,将手伸向树叶,摘下一片叶子,举到眼前。虽然很像紫苏叶,不过它的叶片更厚、叶脉更清晰,但是没有紫苏那样的气味。我将叶片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我只要一吃东西就胃痛,还会强烈反胃,但这次却没有那样的迹象。叶子顺畅地流进胃里。于是我又放了一片叶子进口中。听着纸箱中传出的沙沙声,我不断地将叶子送往嘴里。

其他东西我都咽不下去,只有这叶子,再多都吃得下。我叹了一口气。为了幼虫和自己,我持续爬上城山采收树叶,渐渐踏进了森林的深处。庆幸的是,森林里有许多那种不知名的灌木。

幼虫胖得圆嘟嘟的。自从开始吃那种树叶后,我也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慢慢恢复。腹部的肿瘤依然是老样子,但疼痛却逐渐缓和下来。那深绿色的树叶,对我而言是纯净的食物。我像幼虫啃食叶子般,大口大口地将叶子塞进嘴里。是不觉得好吃啦,但我确实感受到它维持了自己的生命。

我到大学的图书馆想查询这种幼虫。书上刊载了类似的蝴蝶和蛾的幼虫,但却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书上出现了显示天蚕蛾幼虫体内的彩图。体内的绝大部分是由消化管所构成的,而消化管则会吸收幼虫吃下的树叶。背部有一条笔直的背脉管通过,背脉管负责输送体液;而腹侧的中央,则有吐丝的绢丝腺。我将手移到腹部的肿瘤。如果我是毛虫的话,这一带应该就有绢丝腺才对。

虽不到康复,但我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够度过我原本的生活。相反的,未玖却开始郁郁寡欢。她并没有和之前提到的那个恋人分手,两人通常都待在一起。但尽管待在她男友的身边,未玖却依然愁眉苦脸的。我无从得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为她焦急操心。

我过去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但这次我决定尾随两人。令人吃惊的是,未玖男友所住的单间公寓,竟然就在我的住处附近。那个男人住在还相当新的三层公寓的一楼。

我从信箱的名牌得知那个男人姓藤本,但除此之外我也无能为力。龙平死后,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唯有蓝子和未玖现在过着幸福的日子,才能证明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未玖过得幸福。

春意转浓时,我明白了未玖忧郁的理由。我看见即使艳阳高照、却依然穿着长袖的未玖,卷起袖子独自洗手的画面。当我发现她白皙的手臂上有着显眼的紫色瘀青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十九年前,蓝子身上浮现无数的擦伤和瘀青——龙平刻下的恐怖印记。

藤本的公寓后方,有乔木和灌木组合而成的漂亮植栽。当太阳完全隐没、黑暗笼罩大地时,我走出三户分租长屋的住处,潜藏在那个树丛中。虽然未玖未必每天都会来,但我还是很有毅力地持续这样的行动。有时未玖来找藤本,两人会一起做晚餐,谈天说笑;有时也会传来轻声的枕边蜜语。不过,不到一个星期,我的忧虑化为真切的形态出现。

为了通风而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内侧,响起藤本压低的低沉嗓音,随后被未玖安抚般的声音覆盖过去。“咚沙”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地板后,响起未玖短促的叫声。一道男声斥责未玖。我慢慢走出树丛,靠近窗户。

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眼神发直的男人,任意殴打无力反抗的女人的画面。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现在才发现过去在蓝子身上所感受到的薄幸影子,也缠绕在未玖的身上。这对母女背负的悲哀命运与其根源,全都来自于我的绝望感。

我连滚带爬地回家后,又吃起那堆绿叶。分不清是口水还是胃液的液体,随着呜咽一起吐出。我下巴缠绕着那黏稠的液体,往纸箱内一看,发现幼虫在箱子角落一动也不动,正准备做茧蛹化。

幼虫停止啃食叶子,开始吐丝。从位于口器旁的吐丝管吐出美丽闪亮的细丝。起初,它在树枝间吐丝稳固立脚之处后,以8字形转动着头部,制作状似米袋的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天然的造型,然后继续吃着树叶。大约要花两个星期才能破茧化蛾。这段期间,我依然监视着藤本和未玖,也为了自己、前往城山采来树枝。吃下那些树叶后,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藤本的暴力日渐加剧。未玖似乎也已经失去抵抗、向人求救的精力。有时哭也不哭,任由藤本为所欲为。过去在蓝子身上所看见的那种隐藏自我人格、自暴自弃的情形也在她身上出现。脸部扭曲地折磨完未玖后,藤本自己也茫然自失地瘫坐在地。我目睹过好几次两人的空壳在漆黑的房间里分开,蹲坐在地的画面。

回到家后,茧的一部分已破裂。成虫从尾部释放出茶褐色的液体溶解茧,破茧而出。成虫的全身覆盖着白毛,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蛾。除了前翅与后翅带有薄褐色的眼状纹外,全部都是纯白色,后翅有长长的尾状突起。据说在天蚕蛾科中,称这种巨大且优美的蛾为皇帝蛾,确实颇有帝王的风范。

深夜,那只成虫开始振翅,在房间里飞舞。它在日光灯周围飞来飞去后,落在仰望巨大影子的我身上。我关掉房间的电灯,轻轻打开窗户,蛾便飞向沁凉的黑夜中。白色的躯体在黑暗中依然暂时可见,不久后,就朝着城山的方向,逐渐消失了踪影。

照顾虫只花了短短的一个月左右。不过当它离去时,我认为那是非常明显的契机。放走蛾的隔天,我又造访藤本的公寓。最近,藤本几乎每天都对未玖施暴。为何蓝子都没有察觉女儿的身心变化呢?想必是未玖拼了命地隐瞒母亲到底吧。因为那个卑劣的男人,唯独没有揍她的脸。

当窗户传来那些声音——男人的低吟声、未玖单薄的肉体承受着无谓暴力的声音、未玖的啜泣声、小物品损坏的声音——时,我毫不犹豫地冲出树丛,从外面一把拉开窗户,跨进室内。

藤本背对窗户,正在对倒在地板上缩着身躯的未玖猛踹。都已经这副模样了,但未玖还是比他更早发现我。我们四目相交后,未玖吃惊地瞪大双眼。那表情又像极了蓝子。

藤本一转过头便说:“你这家伙是怎样啊!”他的声音与自己正在实行的行为相反,慌乱又怯懦。藤本虽然消瘦苗条,个头却很高。在他面向我调整姿势前,我用手上的毛巾围住藤本的脖子。然后将毛巾往自己的方向拉,用力勒紧。藤本的嘴里吐出“咕呃!”的声音。

“翔太!”

未玖坐起身子出声叫唤,但我依然没有放松力量。我感谢上苍,因为吃下那些树叶让我又涌现了力量。只要赐予我绞杀一个人的力量,我可以放弃呼吸的力气。就这样,我背对藤本,持续拉紧绕过自己肩膀的毛巾。要战胜体格的差距,我只想到背对背勒绳的“背地藏”方式。

就在这时——

“喀!”的一声巨响。我受到强烈的冲击,倒在地上。我并未感到疼痛。在朦胧的意识与视野中,我看见未玖将手上沉重的水晶花瓶扔到地板上。花瓶在我身旁摔得粉碎。藤本猛咳,作势呕吐。我听着那些声音,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我大概只有失去几分钟、或许是数十秒的意识。尽管恢复意识,我却睁不开眼睛,身体也无法动弹。未玖不断关心藤本,看来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不久后,两人就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那个人死了吗?”

“没有,还在呼吸。”

“可是他在流血。”未玖似乎在发抖。“你认识他吗?”

“嗯,在大学看过。是清洁工吧。”

就只差那么一点。为什么未玖要救这个男人?这种殴打女人的渣男。

“喂,你没事吧?未玖。”

藤本好像紧抱住未玖。响起未玖含糊的声音。

“太好了,翔太。幸好你没有被杀。如果失去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嗯,我知道。”

未玖发出啜泣声。

“抱歉,未玖。我不会再打你了,所以——”

那是骗人的。藤本过去凌虐完未玖、再回过神后,不也说过无数次这种话吗?不过,现在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翔太,你保证喔。绝对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嗯,别担心。我不会那么做。”

“我讨厌一个人,怕得要死。好寂寞、好寂寞……妈妈就是因为这样才死掉的。因为爸爸死掉,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感觉有个冰冷无比的硬块落在我身上,使我的身体陷入坚硬的地板。

“嗯,我之前有听说。你妈是自杀的。跟着你爸走了。”

藤本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不断往下沉。

“抱歉,是我不好。”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剩下翔太你一个人了。”

我放声痛哭。然而,嘴唇只有微微一动。

我自以为救了这对母女,结果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蓝子——很寂寞吗?还是对变幻无常的悲惨命运感到精疲力尽了呢?

“要怎么处理这个人?报警吗?”

“不——”藤本似乎在我身边思考了一下。“我知道这老头住哪。我之前看过他从这附近的房子走出来。”

两人的声音远离。感觉像是正打开门向外头窥看。看来,他决定把我带回家。是对大学的老清洁工突然从窗户闯进来而感到困惑吗?还是怕报警处理后,会连带曝光自己对未玖施暴的事实呢?

“喂,未玖。把这家伙移到我背上。现在附近没人。”

“可是……”

“快点啦!要是被人发现这个老头在我家,事情就麻烦了。只要把他扔到他家前面,他自己就会想办法吧。又没受什么伤。”

未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绕到我的后方,支撑起我的身体。每次在大学校园里看见未玖时,都希望能触碰一下的孙女,如今紧贴着我,使劲地把我抬起来,放到藤本的背上。

夜晚冷凉的空气包围着我。这里距离我家只要数分钟的路程。削瘦的我,腹部压在藤本的背部。背着我毫不费力的藤本,快步在路上前进着。我的腹部配合他富有节奏的脚步,时而紧贴又时而离开他的背部。腹部的肿瘤滚动挣扎,令我有点想吐。

“就是这里。”

“怎么办?”

未玖似乎把手放在拉门上。我本来就没有锁门。

“啊,门开着。”

“嘘!”

响起慢慢拉开拉门的声音。我就这样被扔在玄关口的地板上。

“走吧。”

“这个人不要紧吧?”

未玖的声音在颤抖。藤本硬是把未玖带了出去。拉门再次被关上。

一片寂静——

明明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个所有的声音都被山丘和森林给吸收的场所却显得十分安静。

十九年前,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当时认为那是拯救这对母女最好的方法,也认为只有我才有资格动手。然而,蓝子老早就断绝了自己的性命,独留下来的未玖,选择了和爷爷、父亲一样会对伴侣施暴的男人。我为了蓝子和未玖的幸福大义灭亲,失去了意义。

我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了。不想呼吸、进食、与人扯上关系。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翻过身,爬到里面六叠大的房间后,就头昏脑胀了。我拉开壁橱的拉门。腹部的肿瘤又开始滚动,苦涩的液体也涌上喉头。我想尽办法抬高自己的身体,爬进壁橱的上层。掀开被切割成四角形的天花板。

我把头伸进天花板里,终于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不明的液体。液体脱离嘴巴接触到空气后,便化为细丝,缠绕住天花板内侧和我的身体。我依靠那富有黏性的细丝,爬上天花板。那里干燥、温度适宜又有风,非常舒服。我到达呈现三角形的天花板内侧空间的角落后,内心终于感到安稳且满足。腹部的肿瘤频繁地动来动去,促使我从嘴里吐出透明的丝线。

原来这个肿瘤并不是癌,而是我的绢丝腺。

我模仿那只天蚕蛾的幼虫,不断吐丝。那些丝温柔地缠绕在一起,不久便包裹住我的身体。

我在结茧。茧隔绝了我和外面的世界。

不过,我应该不会像天蚕蛾那样破茧而出吧。

我终于察觉。

待在茧中这种封闭的世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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